昭昭月明

陆珩曾说,我如天上皎月,无人能及。可是如今,他寻回了自己遗落在人间的月亮。
他既许她侧妃,又苦苦留我,以软语痴缠,以雷霆手段。
「中宫之位总是你的,你在顾虑什么?」
陆珩眼中含情,一派温柔。而我却总记着他的那一句——
「昭昭,挽筝性子软,你要让着她。」
少时的情分,是我不要了。

-1-
成婚后的第五载,陆珩带回了一个姑娘。
如往常一般,听到他进了东宫的消息,我便抱着手炉出去迎他。
冬日风大,我走得急,不小心被扬起的裙角绊了一下,那手炉猝然跌落,骨碌碌滚远了去。
「珩郎——」我扬了声调唤他,等着他来揽我入怀,笑我毛躁。
陆珩没听见。
冬日风大,他细心地,为身侧的姑娘拢了拢斗篷。
第一次,他没来握住我的手。
陆珩带回来的姑娘叫沈挽筝。
他少时曾被叛匪所掳,勉力逃出山寨,却已浑身是伤。
沈挽筝在采药时撞见了他。她把昏迷不醒的陆珩带回家,悉心照料,同吃同住。
深宫重重,人心叵测,陆珩少年老成,那段时光,想来是他记忆里最松快的日子。
「挽筝父母过世,她已经没有家了,我们收留她好不好?」吩咐人带沈挽筝下去安置后,陆珩问我。
我揉了揉衣角,略微不安地开口:「那,她要以什么身份留在东宫呢?」
陆珩愣了一瞬。随即他朗声笑了起来,一边捏我的脸,一边笑我胡乱吃味。
他说他已经有我了,沈挽筝当然只是个妹妹。他说他只是感谢她的救命之恩,又怜她身世凄苦,想帮一帮她。
「没有挽筝,哪里来的你夫君?你是不是也要谢谢她呀,为夫的好娘子?」
陆珩笑ƭū₀意温柔地望着我,他的手暖着我的脸颊。我本来是应该放下心来的,然而此时,心头的不安却更重了一分。
我回想起来,东宫门ťű̂₀外,陆珩看向沈挽筝的那一眼——同样缱绻。

-2-
沈挽筝是个很温柔的姑娘。
我去看她时,她正坐在窗下,安安生生地绣着一幅手帕。窗外白梅盛放,她真的很像一幅画。
见我进来,沈挽筝急急站起来,局促地行了个礼,接着便垂着头立在那里,白净的脸上显出一丝红晕来。
我也不知道同她说什么,东宫从没住过陌生的女子,她也并不像公主们那样活泼娇蛮。
半晌,我只好问她:「你在绣什么呢?」
沈挽筝怯怯地开了口:「民女想给娘娘绣个帕子,望娘娘不要嫌弃民女手拙……」
我令侍女去取了那帕子过来。
这叫什么手拙?一方丝帕上绣着红梅与漫天雪花,精巧,也应景。沈挽筝的确用了心思。
我将那帕子塞回了她手中:「……多谢你,我很喜欢。绣好后,你能送来我殿中吗?」
我看见沈挽筝脸上蓦然绽开一朵笑。陆珩的救命恩人,我也想要好好地待她。
沈挽筝是个好姑娘。继那日送来帕子之后,三不五时便有好东西送来我的寝殿。或是软糯香甜的糕点,或是补身益气的方子,就连陆珩素来挑剔的奶嬷嬷,也不得不赞她一句心思细腻。
直到那一天,我在陆珩外袍的腰带上,发现了一只香囊。
陆珩素来不喜熏香,腰间一向只挂着我送他的青玉佩。
手中的香囊样式简朴,绣着松鹤延年,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白梅香。
换好衣裳的陆珩走过来,自然地从我手中接过了那只香囊:「挽筝手真巧,是不是?像我们昭昭,绣老虎能绣成大猫……」
他将那香囊又挂回了腰带上,青色的香囊与青色的佩玉,看起来倒是一点不突兀。陆珩说:「昭昭,挽筝性子软和,你让着她点。」
陆珩笑着来揽我的腰,仿佛只是与我闲话了几句家常。
但他原来不是这么说的。
十六岁的陆珩,对着他骄矜的姐妹,对着门庭高贵的世家子弟王公小姐,他说的是:
「昭昭受不得委屈,谁都得让三分。」

-3-
那是七年前的冬天,圣上于南山冬狩,我亦在随行之列。
皑皑雪地中,一只白狐灵动跳跃,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白狐一向是祥瑞之兆,经年难见,我立时拍马冲了上去。
长久追逐之后,那白狐终于体力不支,被我射中了后腿。我兴冲冲地下马去捡,却不料斜刺里冲出来一人,一把将那小白狐拎走了。
「哪里来的无礼蛮徒!」我愤愤地骂着想追,却被身边的阿姊拽住了。
「那是五公主的侍卫。」
若是别人,我定要分个是非高下,可五公主陆清妍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素来……也不是什么讲理的东西。
本以为这事儿便就此作罢了,结果等我恹恹地到宴上时,陆清妍那厮赫然抱着小白狐,正得意洋洋地向众人炫耀:
「这小东西机灵得很,可是费了本宫好一番力气呢!」
「不过虽说只有一只,好歹是抓住了,无怪父皇总说本宫福泽深厚。你说是不是呀,宋三小姐?」
她一边揉弄着小狐,一边似笑非笑地朝我投来了一眼。
怎么会有这般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坏东西!若不是阿姊拦着,我定要上去打爆她的头!
此时帘门一动,却是陆珩进来了。我随众人一同下拜,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两团毛绒绒的东西。
陆珩在我跟前俯下身,手指松松地捏着两只小白狐的尾巴。
「路上看见了,想着你喜欢,便逮了两只给你玩儿。」
他一抬手,小白狐堪堪落入我怀里。陆珩直起腰,漫不经心地揉了一把我的头发,笑得温文尔雅:「我们昭昭受不得委屈,若是哪天顽劣冲撞了谁,看在孤的面子上,只好别人让她三分了。」
那时我眼里并没有陆珩。他贵为太子,性情素来骄矜,我家世显赫,也不是什么受气的主儿。是陆珩放软了身段哄着我,惯着我,引得我最终动了入宫的心思。
然而当我兴冲冲地宣布想嫁给陆珩时,父亲兄长却头一次冲我发了火。向来将我宠溺得无法无天的哥哥,厉声呵斥:
「你当殿下是什么好相与的?你入了宫,哪里去寻你那一生一世一双人?」
陆珩当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他对别人那么凶那么傲慢,可是,他待我那么好那么温柔,上至送我古玩至宝,下到亲手为我做甜汤,闲暇时带我偷溜出府玩,忙碌时也不忘派暗卫来叮嘱我好好吃饭——我不信他对我不上心。
我在祠堂跪了两天两夜,最终用泪水逼得父兄妥协。
陆珩是爱我的,不管是不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十四岁的我信誓旦旦:
我永远会是陆珩心尖上的月亮。

-4-
陆珩去上朝的工夫,我去了沈挽筝殿中。
她近日性子开朗了许多,见到我,也会笑盈盈地迎上来。
但我今天不是来和她聊天的。
「沈姑娘在东宫住了这些日子,不知对未来有何打算?」
「本宫有个堂弟,一表人才,学识出众,家中高堂也是极慈爱的……沈姑娘可有意?」
我听见我的声音,发着颤,又带着几分陌生的傲慢。
在长久的寂静之后,我看见沈挽筝的脸煞白。
她跪伏在地上,头越垂越低,声如蚊蚋:「民女能不能,留下来陪着娘娘?」
「民女想照顾娘娘和殿下一生一世,求娘娘……」
那声音如惊雷一般在我耳中炸裂开。
我应该斥责沈挽筝的,斥责她不该肖想不属于她的东西,然而我只是折身走了出去,落荒而逃。
这天掌灯时分,陆珩才来到了我殿里。
他脸上带着几分陌生的怒气,说:「昭昭,你为什么要赶挽筝走?」
我垂着头没说话。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在试图握住我和陆珩的感情,但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他。
陆珩在原地转了几圈,声调放软了些:「昭昭,我知道你并非那般恶毒的人。挽筝先前受了很多苦……」
他握住我的肩头:「我们给她一个家,让她在东宫陪着你,好不好?」
那声音轻极了柔极了,带着十足的诱哄和亲昵。「你不是也很喜欢挽筝吗?」
我在陆珩充满希冀的目光中,推开了他的手,我说:「不好。」

-5-
这不是我第一次同陆珩起争执,却是第一次,陆珩足足半月未曾踏足我的寝宫。
我等着他如往常一般,先服软来哄我。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往常口角之后,不出半天,陆珩便会厚着脸皮来见我,拎着宝昌坊我最爱吃的糖葫芦,扯着嗓子在门外唱,巴巴地央我放他进来。
可是这次,我等了一个又一个半天,等得我都数不清了。
没有糖葫芦,没有走了调的歌谣,没有带着笑望着我的陆珩。
「娘娘,芳园的连翘今年开得特别早,听说跟金子一样铺了一地,煞是好看呢!娘娘要不要去看看?」
青萝给我梳发髻的时候,小心翼翼道。
我知道她是为我好。我在这殿中闭门不出半月,是该出去散散心。
陆珩不来见我,我也是东宫最尊贵的女子,不能像失了势的落魄人,孤零零地蜷缩在宫里。
然而在看见连翘花丛前,更先落入眼帘的是陆珩,以及他身侧的沈挽筝。
沈挽筝挽着陆珩的手,平素寡淡的一张脸此刻却显得异常明艳。
她指着那花丛和陆珩说着什么,许是声音太小,陆珩微微弯下了腰。
沈挽筝踮起脚,在他脸侧落下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吻。
我看见陆珩扣住她的腰,在一片耀眼的金色中,珍重地在她额间覆上了一个吻。
春日的微风拂过,带来陆珩似有若无的呢喃:「筝筝……」
他动情了。
或许是过了许久,又或许是一瞬间。
陆珩被一个小太监叫走后,沈挽筝又剪了几枝花,才沿小径走了过来。
看见我的一刹那,她的脸色变得煞白。她急忙跪了下去,嗫嚅着:「娘娘恕罪……」
恕什么罪呢?陆珩的情动做不得假,沈挽筝的少女怀春也的确是真。
陆珩喜欢她是罪吗?沈挽筝心悦陆珩是罪吗?但偏偏有一个我,夹在中间,横生阻隔。
青萝气得想上去厮打她,沈挽筝旁边的小丫鬟却突然扑上前来,牢牢地挡在她身前。她声音发着抖,一双眼却真亮啊:「沈姑娘与殿下两情相悦,求娘娘成全。」
她像只戒备又护主的小兽。沈挽筝身后的丫鬟仆妇也随着她一起叩起了头。「求娘娘成全……」「求娘娘成全……」
看呀,我多像话本子里那棒打鸳鸯的恶妇,沈挽筝才是为求真情不畏强权的话本女主。
可是啊,可是,明明我是先来的那一个啊!
可是陆珩明明ŧŭ⁽说过的,他说:「我的昭昭如天上皎月,无人能及。」

-6-
成婚后的第五载,我第一次主动找陆珩和解。
看见我的时候,陆珩眼里还是漾着能溺死人的温柔。他说:「昭昭,你可是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我抬眼望着他,一字一顿道:「求殿下,予臣妾放妻书。」
陆珩愣住了。他或许以为这又是我闹脾气的小把戏,哄了几句后,终是不耐地开口道:「昭昭,以孤的身份,你难道指望后宫只有你一人?」
我注视着拧着眉的陆珩,我从不知道,他的耐性如此之差。
许是我的表情太过冷淡,陆珩又来哄我:「昭昭,你是知道的,挽筝不是爱争抢的性格,她的家世,万万越不过你去。」
「你是孤唯一的妻,也是我朝未来的国母。昭昭,你母亲当是教过你,贤良淑慧……」
你看,他说了这般许多,却独独没提我们多年的情分。让我几乎怀疑,五年来日日夜夜的温情,到底是不是一场幻梦。
我从没想过与陆珩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从不敢有这般的奢望。
但是,他心里不能有分量比我重的人啊,这样,即便东宫有再多良娣美人,我也会自欺欺人地觉得,旁的人都不算什么,我才是他心尖的月亮。
但是,明明是他先来招惹我的啊!

-7-
我要与陆珩和离,谁都拦不得我。我祖上战功赫赫配享太庙,我父兄清正自持颇得圣心,我阿姊是当朝太傅家的主母,纵使陆珩贵为太子,他也没本事把我困在东宫。
然而,无论我怎样摔摔打打,怎样吵嚷挣扎,陆珩总是沉默地看着我,一次又一次地吩咐下人收拾好残局。我没再见过沈挽筝,然而不知何时,我熟悉的东宫竟变成了密不透风的牢笼,一丝消息也传不出去。
终于,在又一次砸干净多宝架上的物什后,我晕了过去。
醒来时,陆珩正怔怔地注视着我。我许久没在他脸上看见过那般带着笑意的神情了,半晌,他开口:「昭昭,你有孕了。已经三月了。」
陆珩小心翼翼地抚上我的脸颊,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一般:「昭昭,别闹了,我们安安生生过,好么?」
他说:「我什么都依你。」
我抬起眼看着陆珩,他的眼睛像琉璃一样透亮。「如果,我要你把沈挽筝送出宫呢?」
陆珩的眼睛黯淡了下来。我几乎想冲口说出反悔的话,然而陆珩只是犹豫了一瞬,然后他说:「好。」

-8-
春和景明,我在廊下吹风的时候,陆珩折了一支梨花过来。
「芳草宜美人,姣梨配昭昭。」他脸上挂着戏谑的笑,拈了雪白的花儿便往我头上戴。
这些日子,我们默契地谁都没再提起过沈挽筝。陆珩很爱这个孩子,一下朝便往我寝殿跑,如往常般带着稀奇玩意儿,与我调笑卖乖,或是静静揽着我,与我腹中的孩子说些稚气的呓语。
彼时我想,沈挽筝或许只是掠过我们的一颗流星,过了便过了,连丝痕迹也不会留下。
然而当我佯装嫌弃地去躲那梨花时,陆珩身边的小顺子却匆匆跑了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陆珩一怔,随即犹疑地看向我:「昭昭,先前伺候挽……沈姑娘的紫珠,说是有要事。」
「昭昭,她许是遇着了什么难处……能不能……」
我叹了口气,吩咐唤人进来。
片刻,一个小姑娘急急地奔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她鬓发凌乱,抬起汗珠与眼泪交错的一张脸:「殿下,沈姑娘要病死在长安巷了,只想见您最后一面……」
陆珩的脸色刹时变得煞白。他握住我的手,定了定神才开口:「小顺子,派最好的太医去……给沈姑娘医治。」
「殿下,求您!」那护主的小姑娘,声音立时凄厉起来。
陆珩握着我的手微微发抖。他并没有看我一眼,然而我却敏锐地觉得,如果沈挽筝就这么消散了,那么陆珩就会永远不属于我了。
我贪恋地覆上他的手背,我说:「陆珩,你去吧。」
陆珩动身去长安巷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偷偷跟了上去。
沈挽筝确实得了重病。她面色如金纸,不住地咳着。陆珩立在榻边良久,终是忍不住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背脊。
「挽筝,太医说你是忧思成疾……且放宽心,待你痊愈,我便派人带你四处走走,你不是很喜欢江南风光吗?等……」
沈挽筝蓦然打断了他的话头:「先前我总想,等寻到你后,便去江南找一个小院落脚,跟我们在山里时那样,你打猎、教孩子们识字,我种药种花……」
「挽筝,我不能……」
「春天你给我折梨花,夏天我们在河边玩水,秋天我带你摘石榴,冬天你把冰凿穿了……鱼儿蹦出来……多好的日子啊……咳咳……」
她抬手捂住陆珩的唇,扼住了他冲口的话。「可是到了上京,我发现你才不是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你是当今的太子殿下呀……」她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你还有,那么美丽那么温柔的妻子……」
沈挽筝的声音孱弱得如同幼猫,此刻却如此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陆珩,我不求什么……你对我很好,我只是很喜欢你。」
夜风料峭,烛火摇动间,我看见陆珩眼中的水光。院中梨花落在我的衣角,轻轻一拂就碎了。

-9-
「殿下把沈姑娘接回东宫吧。」陆珩从长安巷回来几日后,我对他说。
我打定了主意,生下孩子后便会离开东宫。
我一早同阿姊写了信,安排好了接生嬷嬷和宫外接应的人。我和孩子应当都会「死」在几个月后的生产中,自此一别两宽,山高海阔。
陆珩惊惶地过来抱我,我温顺地依偎在他怀中。我的声音想是很温和的:「沈姑娘离了殿下,怕是活不下去。她于殿下有救命之恩,臣妾也实在不忍……她温柔可爱,想是能与臣妾和平共处。」
陆珩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刻脸上却显现出一抹如释重负来。他轻吻我的脸颊,却全然没发现,我话里的生分和虚假。
然而几天后,我正用早膳,陆珩却阴着一张Ṫųₕ脸走了进来。他将一封信掷在我脚边,声音透着浓重的怒气:「宋昭昭,你便是这般与人和平共处的?」
殿中人乌压压跪了一片,大气不敢出。陆珩在这片寂静中一把捞起我,大步走进了室内。
他将我压在软榻上,一双眼充了血,一瞬不眨地盯着我,粗砺的手指重重擦过我的嘴唇。「昭昭,你到底想怎么样?」
粗重的呼吸喷在我的耳侧,脖颈传来刺痛的同时,我听见陆珩的声音蓦然低沉了下来:「宋三小姐清贵,想来不愿死心塌地长伴孤身边。」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哽咽:「是不是,是不是孤折了你的翅膀,你就愿意永远和我在一起了?是不是啊……昭昭?」
之后几月,我被锁在了寝宫。陆珩切断了我与家人间的所有联系,我试图递了几次消息出去,却都无功而返。
陆珩照例每日来看我,无条件接纳我所有发疯和脾气。他再没提过接沈挽筝入宫的事,而我身子渐沉,也只好暂时消停下来。
秋风渐起的时候,我生下了一个女儿,乳名央央。陆珩终于允我与阿姊传信,但令人意外的是,往日阿姊写信总是好几页,如今却仅有寥寥几语。
女儿足月的那天,我找到陆珩:「我要见我阿姊。」
陆珩摇着央央的手顿了一下,我沉默片刻,终是忍不住去拽他:「我许久没见阿姊,央央才那么大点……你放心。」
陆珩似是被这个动作取悦到了,他柔柔地望着我,笑道:「好。」
见到阿姊后,我却属实吓了一跳。阿姊仅仅比我大三岁,往日雍容明艳的她,此刻却已华发丛生。屏退众人良久,她终于痛哭失声:
「昭昭,救救宋家吧。」
我浑身的血凉了起来。
半月前,父亲和长兄被人参了一本,道在城南私自铸铁。圣上虽半信半疑,但仍派人前去详查,在南郊的一处洞窟发现了大量的兵戈铁器。龙颜震怒,我父兄皆被下狱,不日即将流放西北。
参那一本的,是人人皆知的太子挚友,与他同门的参知政事,谢渊。陆珩于朝堂上与岳丈割席,大义灭亲,耿耿忠心,反倒全然打消了圣上的猜疑。
我想,我怕是明白陆珩先前话里的意思了。
阿姊攀上我的肩头,看似与我亲昵耳语,却声声泣血:「我宋家满门清正,怎么可能谋反?」
「朝堂之上,父兄为维护你,多次与太子发生争执,以致太子欲置我们于死地。父兄生死,全在太子一念间,但昭昭,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
「陆珩,不应是我们拥护的明君。」

-10-
陆珩再来的时候,我难得地带了点笑模样。陆珩似乎笃信阿姊并不敢将发生的事情告诉我,见状趁机来握我的手:
「见了姊姊,昭昭心情好些了?」
我娇嗔地拍开他的手。少年时我们总有这般的举动,陆珩知道我并不生厌,便欺身而上,将头颅贴在我肩上,小犬般蹭来蹭去。
他身上染着薄薄的酒气,混合着清淡的沉水香。珠帘晃动间,我想起十八岁大婚那夜的陆珩,他喝了些酒,脸颊泛着红,眼睛灼灼地望着我,嗓音透着少年的撒娇:
「昭昭,我会护你一生一世。你一辈子都不许离开我。」
陆珩的唇擦过我的颈侧:「昭昭,再给我生一个儿子吧。不论如何,你一辈子都不许离开我。」
十日后,当陆珩如往常般抱着央央逗弄时,我道:「这时候护国寺的柿子应该是熟透了,我馋了。陆珩,你陪我去摘好不好?」
陆珩不出所料地拒绝了:「深秋寒凉,你刚生央央不久,出门怕染上风寒。」
他摇着央央的手并未停下,声音却放柔了:「不过既然昭昭想吃,我亲自为你去摘好不好?昭昭和小时候一样,等着便是了。」
等到陆珩出门后,我折身便进了东宫他的书房。许是少年情分,许是当我真傻,陆珩的寝宫与书房对我从不设防。
就如同我费了极大的心力才接受,陆珩会向我家人下手这个事实一般。
父亲和兄长清正自持,必不可能谋反。谢渊既然提到南郊藏铁器的洞窟,必然折损的是陆珩自己的布局。
果不其然,我在多宝阁后的暗室中,寻到了陆珩的藏兵图。
陆珩文韬武略,但如阿姊所言,因一己私欲而陷害忠良,实非明君。当今圣上有两子已成年,晋王温良敦厚,太傅长子已与其结盟。
只要将藏兵图交给晋王,他承诺为我家洗清冤屈。晋王母妃早逝,势单力薄,比不得陆珩如日中天,如欲上位,我家自是不可撼动的后盾。
这世上稳固的从来只有利益,而非我引以为傲的珍爱。
然而当我拿起藏兵图放入袖中的时候,一幅画却赫然出现在我眼前。画上年少的我,坐在一棵梨树枝头,笑靥如花。

-11-
那是在长平郡主的赏花宴上,我急着追一只雪白的小猫,一不留神将侍女甩丢了。
小猫消失在一棵茂密的梨树后,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在长平郡主府迷了路。我虽顽劣,也惧怕爹爹责骂,索性爬上梨树去寻侍女的踪迹。
繁密的枝叶挡住了视线,我什么也看不到。准备下来时,却尴尬地发现,自己……仿佛没有学习下树的办法。
正一筹莫展,树下却突然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一袭玄色劲装的少年带着戏谑的笑意盯着我:
「宋三小姐当真身姿矫健。」
「如今遇到难处,某自当相助。」
「要我接着你么?」
平白的肉垫,不用白不用!彼时我只当他是个来赴宴的富贵儿郎,咬牙切齿便冲他张开的双臂扑了下去。
陆珩带着我顺势滚到了草地上。雨后空气湿润,我的鼻尖撞上他坚硬的胸膛,陆珩的胸腔发出闷闷的笑声,裹挟着青草与梨花的香气,将我密密地罩住了。
我摩挲着那幅画,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陆珩爱过我吗?他曾经ṭûₚ那样真心实意地珍重过我。但不知何时,他的珍重变成了对一只幼雀的亵玩,为把这只雀儿牢牢地握在掌中,他处心积虑,甚至不惜折损自己的羽翼。
我爱陆珩吗?我曾经把他放置在心尖最柔软的地方,我可以接受陆珩不爱我,可以接受他更喜欢沈挽筝,但他不能把我当成一个柔Ṱůⁿ软漂亮的物件,当成依附他的菟丝子,只因自己的执念,就损伤我的家人,将我锁在这深宫中。
陆珩亲手消磨了我对他的珍重。

-12-
数日后,晋王纠集数十门生,上谏太子意图谋反,大逆不道。在如山铁Ṭũ̂₆证前,圣上大怒, 将陆珩贬为庶人,我家沉冤昭雪。因着有愧于父兄, 圣上特地赐我与陆珩和离, 带着幼女回娘家长住。
尘埃落定之后,我求了圣上, 去幽王府探望陆珩。
陆珩长发已经很久没有打理了,凌乱地铺在脸上。见了我, 他眼里迸出一丝亮光, 旋即又低下头去。他的手指握紧又松开:
「昭昭, 你挺狠的。不过,也是我应得的。」
他没再提起沈挽筝。我蹲下身,手贴在他的脸畔, 如同他往常安慰我时一般。我问:「陆珩, 你现在可愿意放了我吗?」
耳畔传来陆珩微不可闻的嗤笑,他依恋地蹭了蹭我的手:「昭昭,我早就不配拥有你了。」
「昭昭, 你要照顾好央央,自由自在地活下去啊。」
再次去幽王府的时候, 我求了阿姊和晋王, 带了最毒的鸩酒。
「你当真要这么做?」阿姊揽着我, 眼中泪将落未落。
我轻轻抚摸着酒壶, 壶身光滑如玉。我能怎么办呢?陆珩与父兄已势同水火, 为了家人, 我必然不能让他东山再起。
可他终究是我风光无两的小陆郎啊!
我惊才绝艳的少年郎, 如何能忍得被幽禁于一方天地,如何能忍得那颓唐潦草的一生?
我当真舍不得。
「阿姊,事情了结之后, 我想去塞外散散心,拜托你照料央央了。」
「……也请阿姊多看顾沈姑娘一些。」
自陆珩出事后, 长安巷的沈挽筝就疯了。她变得痴痴傻傻,终日在廊下绣一幅白梅帕子, 口中哼着不知名的歌谣。
「……也就是你!」阿姊恨恨道,但最终点了点头。
她怀中的央央粉雕玉琢, 正费力地搬动自己的脚丫。她眼珠乌黑清亮,一如少时的陆珩。
白玉杯里琥珀光, 陆珩接过那杯毒酒时,毫不犹豫便饮了下去。他眼里带着了然的笑,好像那是无上的佳酿。如同往常一样, 他对我从不设防。
顷刻, 陆珩蓦然喷出一口鲜血。他扑倒在桌上,却费力地抬起手,想要握住我的手。
我躲开了。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我曾经那样真情实意地爱过陆珩,但这一辈子我也受了太多的苦了, 下一世, 下下世,我再也不想遇见你了。
泪光朦胧中,我仿佛又看见了十四岁的陆珩。他站在梨花树下, 初春暖风拂过,靴边白玉似的花瓣旋舞。
「宋三小姐,要我接着你么?」
「……不必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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