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晏

我自幼体弱。
爹爹便为我买了位夫君冲喜。
那时我并不知道,沈淮安拿银子是为赎回流落青楼的心上人。
后来,他高中状元,要娶她为平妻。
沈淮安解释道:「成亲时,我答应会陪你安然度过二十岁,而今还有一月就是生辰,我也不算有违誓言。」
「而且,你是商籍,我如今在朝为官,没降你为妾,已是念在多年来的情意,莫要不知足。」
他不知道。
爹爹半月前才给我来信。
让我生辰后,快些寻个借口和离。
他好不容易拿到关引,如今出关互市,家中生意忙得很。

-1-
上任翰林院修撰那日,沈淮安将林青瑶接回了府。
彼时,二人站在我面前。
沈淮安轻轻摸着她的小腹:
「本想等你生辰宴后,再接青瑶回来,可如今她已有两个月身孕,孤身在外面住着,恐遭人非议。」
「你是女子,应该能明白。」
我抬眸,看着他眼里尽是初为人父的温柔。
原来他也知道女子怕遭人非议。
生辰宴在即,他将有孕的外室接回家。
可曾想过,外面的人会如何说我。
我仓皇地转过头,咽下眼底的酸涩,却又骤然松了口气:
「随你。」
他愣了愣,忽而眉头轻蹙:
「你什么态度?不高兴也给我忍着,青瑶现在怀有身孕,受不得半分委屈。」
我何时不高兴?
明明是高兴还来不及。
十日前,爹爹鸿雁传书。
咱们乔家商号已经拿到关引,如今出关互市,生意忙得很。
他让我赶在二十岁生辰后,寻个妥当的借口和离。
左右当初这亲,也非我所愿成的。

-2-
四年前,及笄宴上,我骤然晕厥。
整整七日,各种汤药灌下去都无济于事。
路过的老道说,可寻一阳时出生的男子冲喜。
爹爹将信将疑。
但还是千两白银为酬,张贴告示为我寻冲喜夫君。
沈淮安第一个揭榜,上门提亲时我Ťû⁼人还晕着。
非我所愿就要成亲。
醒来我本是万般不愿的。
是沈淮安。
他跪在我面前,一口又一口地喂我汤药。
清秀俊雅的男子,腕间缠着白纱,眼底泛着微红,嗓音轻颤:
「小姐醒来就好,不枉费我放的半碗血。」
血……
爹爹悄悄来告诉我。
本来用不着血的,沈淮安心诚,硬是要以此做药引。
但我若实在不愿嫁给他,给点银子打发了也行。
大不了重新给我寻个冲喜夫君。
想到他手上的伤,我心一软,就答应了。
所谓喜事喜四,喜亲至少要结四年。
沈淮安当下立誓,会护我无虞。
但爹爹还是留了个心眼。
让他在白纸上签字按印。
再瞒着他写下契书:二十岁前不得和离;二十岁后,无论日子好坏,我都可以自行和离。
我本觉不公。
爹爹却说,商人利益为先,口说无凭,讲究的是白纸黑字。
其实,我在一年前就见过林țũ̂⁰青瑶。
那个时候我们刚刚搬到京城不到月余。
府外常有一女子,驻足观望。
最久能站两个时辰。
总不能是来寻我的吧。
派人一查才知,她竟是沈淮安的同乡,五年前家中犯事,流落青楼。
当初拿走的银子,就是为了替她赎身。
说无半分介怀是假的。
可想到多年来,他温和有礼地待我。
知我身子不好,不能有孕,遍寻药方给我调理。
夜夜温存不假。
耳鬓厮磨,到达顶峰的欢愉,更是难以忘怀。
若日后当真要纳她为妾,也不是不能答应。
但科考在即,我担心沈淮安撞见林青瑶会分心。
就私下拿出一百两,劝她先去城郊安置。

-3-
爹爹在信中的意思,也不是非要我回去忙家业。
若和沈淮安在京城,日子过得舒心,他多请些人手也行。
待百年之后,再将家业交给我。
可他瞒着我,和林青瑶早有首尾。
如今还要娶她为平妻。
叫我如何舒心。
从箱底翻出当年的契书,我又吩咐云霞:「把我的嫁妆单子拿来。」
虽说是冲喜……
爹爹依旧十里红妆送我出嫁。
就连京城的宅子,也是爹爹买的。
厚厚一叠礼单。
云霞粗略看了看。
「回夫人,大人刚刚上任,还没有月俸,府中一应仆从,吃穿用度,皆是您嫁妆。」
「若真要细算,只有一支祥云银簪,还有一匹绢帛是大人送您的,不过送给您,也算您的东西。」
「夫人,您拿这个出来干什么?」
「和离。」
云霞自幼跟着我,没必要隐瞒。
她微张着唇:「那……那只算这些可不够。」
「什么意思?」
云霞从旁拿出一本账单来:「府中的开支,您吩咐奴婢记着,奴婢没忘。」
「从您成亲到现在,除去吃穿,大人的书本、束脩,乃至每月和同窗请客吃饭,都是用您的银子。」
「哦,对了,还有三天后的贺宴,大人此前和您商量定在赏月楼,您看现在……」
当时想着沈淮安初入朝堂,在京城又没有根基。
赏月楼又是城中权贵常常踏足的地方。
他有意无意给我提过好多次。
念在对他仕途有帮助,我想也没想便定下了。
定金给得不多。
尾钱怎么都少不了千八百两。
「不退。」我道。
……
「姐姐。」
话音刚落。
转身一看,竟然是林青瑶。
紧随而来的侍女:「夫人,奴婢没拦住。」
不到两个时辰未见。
她已经换了装束。
头戴镶着南珠的玉钗,鎏金步摇。
宝蓝色衣裙上是明晃晃的牡丹刺绣。
没记错的话,这些都是我嫁妆里的东西。
半年前,尚书夫人寿宴,沈淮安想要送一副头面。
我想着库房里多的是,便给了他钥匙随取。
可现在来看,他随取的好像有点多。
我使了个眼神,让云霞悄悄记下。
林青瑶却在此时轻蹙眉头:「姐姐怎么不理我?」
举手投足间,还晃了晃手腕上的白玉镯。
全然没有先前站在沈淮安身旁,谨小慎微的模样。
「你来做什么?」我问。
林青瑶掩嘴轻笑,另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拖着自己小腹:
「当然是来感谢姐姐的呀。」
「要不是姐姐当初将我打发走,我又怎么可能得沈郎怜惜,还这么快就有了孩子。」
「所以特意送来坐胎药,让姐姐也试试。」
一股奇怪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下意识挥手:「什么东西,拿开!」
「哎呀!」
不等我反应,沈淮安从不远处疾步而来。
堪堪接住往后倒的林青瑶。
「青瑶!」
「你在做什么!」沈淮安暴怒地望向我。
林青瑶窝在他怀里,拽了拽他衣袖:
「沈郎,不怪姐姐,是我自己没站稳。」
话音落下,眼底一闪而过的是得意和挑衅。
我看着她,气得发笑:
「呵,站不稳就少出来走,特别是别穿不合脚的鞋。」
她不假摔,我还没注意,连脚上穿的鞋都是我嫁妆里的珍珠翡翠履。
「沈郎……」
欲语泪先流,委屈得不行。
连我看了,都有些心疼呢。
更别说沈淮安了。
只见他紧握的拳头,骨节发白,沉声道:
「乔晏,道歉!」
「如果我说不呢?」
我静静看着躺在地上的药盒:
「她说要给我送药,谁知道里面有没有害人的东西。」
沈淮安的视线冰冷地落在我身上;
「你以为谁都像你,心思歹毒。」

-4-
原来林青瑶在府前遥望时,不是没有碰到过沈淮安。
只是那时候殿试在即。
成绩、官职,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所以每逢相见,他都只敢回望片刻。
可恰好,就是我将她送走。
林青瑶将计就计,索性不再进京。
引得沈淮安遍城寻她。
后来京郊相遇。
她哭诉着,是我将她赶走,还勒令不准进京。
思念疼惜如洪水猛兽。
那一刻,沈淮Ŧũ̂ₚ安再也克制不住。
细细想来,他这四年,可能从没爱过我。
揭榜,是为给林青瑶赎身。
温情相待,是为我的钱财。
所以,无论是我将她送去京郊也好,还是今日也罢。
他都只会相信林青瑶的一面之词。
反正生辰宴后,我都要走了。
宅子、钱财,半分也不会留给他。
再多解释也无益。
我回望着他:「你若是觉得我心思歹毒,那就歹毒吧,随你怎么想。」
「总之,我不可能道歉。」
说完,转身往内堂走。
沈淮安却在此时,轻了几分音调:「乔晏……」
我没有理他。
接着是林青瑶娇弱无力地说道:
「沈郎,我肚子好疼。」
「怎么会肚子疼?我带你去看大夫。」
「姐姐是不是生气了,不然我还是自己大夫吧。」
「别管她,区区商女,还真当自己是大小姐。」
「可三日后的贺宴……」
「你随我去,她若不知道错了,以后就别出这个院子。」
……
说话声渐行渐远。
原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
左右我也不会去,还省得我花心思找借口。

-5-
从那天后。
林青瑶和沈淮安都没来找过我。
我也乐得清静,可以静下心来细算这些年沈淮安花了我多少银子。
两日后。
云霞送晚膳来。
气鼓鼓地踏进门:「夫人,您不知道,大人和林青瑶实在太过分了。」
「怎么过分了?」
我刚刚算到去年生辰宴,爹爹送给我的西域美酒,沈淮安喝了多少来着?
「大人竟然将您珍藏的几副首饰拿出来供她挑选。」
「哦?」
「可是凤戏牡丹花钿和碧玺榴石璎珞。」
「是啊。」
我笑了笑,停下手中的笔。
「随他们吧。」
沈淮安也不想想,我素来爱珠宝,为何偏偏就这两样珍藏着从不戴。
京城是什么地方。
到处都是权贵,特别是妇人之间,稍有不慎得罪了都不知。
别说他如今只是翰林院修撰。
就算以后侥幸当上学士,其家眷戴这些首饰出门,都过于隆重。
「行啦,别气坏身子,用膳吧。」
月上枝头。
我坐在摇椅上,满园寂静。
还真的好想爹爹呢。
反观西院。
热闹得很。
沈淮安送来好多衣服首饰。
林青瑶都挑花了眼。
伺候的丫鬟是新买的。
巴巴哄着她:「夫人,您穿什么都好看,明儿一定给大人长脸。」
林青瑶娇羞地垂下眸:「什么夫人,谁让你乱叫的,我和沈郎还没成亲呢。」
「反正大人这么疼您,迟早都是要喊夫人的。」
「夫人,您看看这件。」
……
翌日。
天刚蒙蒙亮。
我就被外头的说话声吵醒。
是伺候沈淮安的小厮。
他捧着衣裳,正和云霞理论。
「什么事?」
小厮朝我福了福身:
「回夫人,大人差奴才给您送衣裳来。」
「说……您要是,要是去给林姑娘认个错,就,就准您去参加贺宴。」
「错!跟谁认错,拿着你那破衣裳滚!」
云霞越说越激动,一拳打在他身上。
她有点力气,小厮经不住打,溜烟儿地跑了。

-6-
午时快过了。
乔晏还是没来。
沈淮安连连走出赏月楼,望着府邸到这儿的方向。
「夫人还是不肯来吗?」
小厮点了点头。
沈淮安沉着气:「你没告诉她,那日的事情我已经不怪她了吗?」
小厮尴尬道:「大人,奴才都跟夫人说啦。」
「可是夫人就是闭门不见,云霞还打人呢。」
「真是反了。」
又是一阵马蹄声。
他急急地看去。
不是乔晏。
她何时这么小心眼,从前在府中,明明他做什么她都不会生气。
「沈大人。」
是赏月楼的管事。
「沈大人,尾钱您看是小的去府上找管家,还是您现结?」
沈淮安接过他手上的账单。
算上歌舞美酒。
还要结一千三百两。
他咽了咽唾沫道:「去府上找管家。」
「好嘞。」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
管事气喘吁吁地赶回来:
「沈大人,您逗我玩儿吧,管家不在府上,连沈夫人也不在。」
不在?不会的。沈淮安尽力Ṭŭₒ掩饰眼里的慌张:
「许是有事在忙,你等会儿再去找他不就行了。」
「您知道,咱们赏月楼向来不赊账。」
话音刚刚落下,马蹄声再次传来。
小厮满面喜色:「大人,大人,是夫人的马车!」
沈淮安眉宇瞬间舒展开,看向管事,又恢复刚来时豪横的模样:
「行了,账一会儿就结。」
「你再去上几壶好酒!」

-7-
林青瑶端着一杯茶,在一众贵妇小姐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昨夜,她花了整晚时间精心打扮,原以为会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可他们没有成亲。
饶是费尽心思,单独陪沈淮安来参加贺宴,他也只是对外说,自己是借住在府上的远房表妹。
都是久居家宅后院,谁又看不出她是什么心思。
没人理她。
女眷们纷纷离席,她也只好去找沈淮安。
「沈郎……」
沈淮安听见声音。
转身拧眉看向她:「不是让你照顾好夫人们吗,怎么出来了。」
「我……」
眼眶瞬间又红了,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林青瑶哽咽着:
「她们说的我都不懂,都怪我,爹爹犯事后,不能继续读书,要是姐姐来……」
「行了行了,没人怪你,先下去吧。」
沈淮安催促着打断。
乔晏好不容易来,等会儿看到她又走了怎么办。
「夫人到了。」
马车停定,小厮问道:「大人,咱们要过去接吗?」
沈淮安想了想。
若是现在过去接她,显得好像他多巴着似的。
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谁都别去,等她自己过来。」
车帘掀开。
沈淮安整了整衣襟,昂着的头半分不肯低下。
可下来的哪儿是乔晏啊。

-8-
管家从马车上下来。
沈淮安心头一颤:「怎么是你?」
「回大人,夫人上山祈福去了,斋戒至少要二十一日。」
祈福?
莫不是念着那日险些伤了青瑶肚子里的孩子。
难怪几番去请都没来。
算了,念在她知错,又亲自把管家叫来。
那天的事,就不计较了。
「赶紧去把账结了。」
管家一头雾水:
「结账?什么结账?掌家印和银库的钥匙夫人都带走了。」
沈淮安有些慌:「那你来做什么?」
管家依旧保持笑脸:「回大人,夫人出门前才知晓,林小姐今日戴了碧玺榴石璎珞。」
「那上头的碧玺石是假的,用药水浸过。」
「所以才让奴才赶紧来,若伤了林小姐肚子里的孩子可不得了。」
管家一边说着,满脸关切地朝林青瑶走过去:
「林小姐,您可有觉得不舒服?」
声音不小。
宾客们都听得真真切切。
刚才离席的女眷本就无聊。
忽然听到新鲜事儿,又岂会不好奇?」
「打秋风的表妹,原来是有身孕,难怪沈夫人不来参加。」
「我还记得,当初沈大人刚到京城,参加马球会,为了给沈夫人赢彩头,那是拼了命地打。」
「现在做了状元郎,真真是不一样了。」
「林小姐是吧,都怀孕了,还披着头发装姑娘。」
满堂哄笑。
林青瑶咬着牙抬不起头来。
心一狠,拔下发簪划在大腿上。
「沈郎……救我,我肚子好疼……」

-9-
赏月楼一事,闹得沸沸扬扬。
林青瑶倒在血泊中,差点出人命。
只能派人跟着他们回府。
沈淮安藏有私房钱,当初给林青瑶赎身的银子,也没有用完。
东拼西凑,才将尾钱结了。
管家来告诉我时,结结实实松了口气:
「夫人教奴才说的,奴才还担心说得不好,拖夫人后腿。」
「后来呢?」云霞问。
管家欲言又止,看了眼我的脸色。
「说吧。」
管家说,沈淮安发了很大的脾气。
不仅命人将我房中的东西都搬了,堂而皇之让林青瑶住进去。
还扬言,我若再不回去认错,他就要休妻。
听到这两个字。
我只觉得可笑。
休妻?他也配。
宅子的地契,我已经拿到经界所做登记。
地段优越,不愁卖。
库房的锁我换了,银库的钥匙,还有掌家印都在我手上。
就怕明日,府中的菜钱他都付不起。
管家还要回府,整理下人们的身契,和之后遣散该补偿的银两。
目送他离开。
我看着手上的契书。
忽然有些恍惚。
四年前,沈淮安跪在我面前,祈求我平平安安。
初到京城,我一句喜欢,拼了命替我赢彩头。
还有他获状元,骑马游街。
再到他牵着林青瑶的手,站在我面前,要许她平妻之位。
无数的画面,在脑海里交织。
到底也是真真切切想过一辈子的人。
最后却是我妥帖地处理好,离开他的每一步。
说一点也不难过,是假的。
佛门清净,才好静心。
可这清净,只过了半月。

-10-
沈淮安公务之余,一家佛寺一家佛寺地寻。
遇见他时,我刚刚和云霞听完诵经。
灰蒙蒙的天,忽然下起小雨。
他撑伞,站在屋檐外。
恍惚间,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直到他喊出我的名字。
「乔晏。」
我停下脚步。
看着眼前清瘦的沈淮安,微微凹陷的眼窝,蹙了蹙眉,从前也没发觉他这么丑。
他找来我并不意外。
京郊的佛寺也不多。
不过我没打算理他,转身就要走。
沈淮安箭步上前,拦住我的去路:
「乔晏,为什么不回家?」
家?
我看着他,冷眼一笑:「你应该是想问,掌家印和钱库的钥匙,为什么不回吧。」
沈淮安握着我的手一顿。
急忙又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知道,你是嫉妒青瑶,你放心,我已经让她搬出院子了,你的东西我也放回去了。」
「只要你愿意回来,我答应你,不娶她为平妻,只纳她为妾,好不好?」
贺宴闹那一出,他再想娶她为平妻本就不可能。
他想得美,拿到我面前当恩惠。
「不好。」
说完,我甩开他的手,径直往前走。
ťūₛ沈淮安不罢休地跟在后面。
穿过屋檐。
他先一步将伞举到我头顶:
「阿晏,你还记得吗?去年我们一起游江南,烟雨朦胧,我就是这样替你撑着伞。」
țú₆细细想来,那次游玩之后。
他有意无意提到墨不好用,我眼都没眨,就给他买了最好的松烟墨。
「云霞。」
「奴婢在!」
只见云霞将手中的伞撑开,一脚踢在沈淮安的腘窝。
跌进雨里,摔得不轻。
我和云霞相视一笑。
沈淮安满脸泥水从地上爬起来。
「乔晏你……」
「施主,佛门重地,勿要喧哗。」
路过的小师傅,正好在撞见。
我和云霞双手合十作揖。
往寮房走。
沈淮安还想追上来,被小师傅拦住:「施主,前面皆是女香客,您不能进去。」
「好,好得很!」
「乔晏,我倒要看看,你还要拿乔到什么时候,有本事永远都别回来。」
「施主,莫要喧哗,请速速离开!」
……
脚步声越来越远。
我回望着他的背影。
简直烂透了。

-11-
接下来的十日,也算风平浪静。
沈淮安来过几次。
他进不来寮房,只敢站在树下静望。
生辰当天,他没来佛寺。
管家传信来说,林青瑶数日夜不能寐,胎像不稳。
沈淮安连翰林院都没去,陪在她身边。
看到这些,心里已无半分波澜。
我也和爹爹通了信。
约定好明日午时一过就离京。
翌日。
我拿着契书还有和离书去府衙办手续。
沈淮安让借住的「表妹」怀孕一事,人尽皆知。
官府的人也没有多问。
处理好和离,又去经界所。
早就有人看上这座宅子,就等着我去办手续。
未免沈淮安他们瞎掺和。
昨日回信,我便让管家在府中传,城郊青云山上的娘娘庙,安胎最灵。
今日一早,他们就出城了。
遣散仆从、搬空库房、方便带走的都带走,不方便的,皆折算成银子,一并卖给宅子的下一任主人。
府中上上下下忙碌了整个上午。
总算赶在午时过前,将一切都处理好。
马车徐徐出京城。
暖阳破云而出。
往后沈淮安的一切,与我再无关系。

-12-
娘娘庙里,又捐了五十两香火钱。
沈淮安摸着空空的钱袋,心下烦躁不已。
自从贺宴那天后。
他在府上就拿不到一两银子。
林青瑶有孕起,每日都要喝一碗血燕。
还有府上百来号下人的开销。
这些年,他辛辛苦苦攒的私房钱,全都拿出来了。
再这样下去,只能典当家里的东西了。
可若是如此,传出去,怕是整个京城都要看他的笑话。
不行。
恰在此时,林青瑶拽了拽他的衣袖,小声说:
「沈郎,我还想给咱们的孩子求个平安符。」
「随你。」
沈淮安心不在焉。
只盼着赶紧完事儿了回去,他还要去佛寺,大不了将林青瑶带上,让她磕头认错,总要把乔晏请回家才行。
林青瑶又拉了拉他:
「还……还要五十两。」
「还要!」
「钱钱钱,就知道钱,整天不是不舒服,就是肚子疼的,我看人家怀孕,没你这么矫情。」
「回家!」
「沈郎~」
林青瑶咬牙含泪,跟在他身后。
——
从娘娘庙出来,沈淮安忽然心头慌得很。
坐上马车,没顾得上林青瑶,便催促着车夫回府。
一路疾驰,飞奔回家。
沈府匾牌正在被撤下。
还有他书房和寝殿的东西,都被搬了出来。
「你们做什么?快给我停下!」
「这是我的房子!」
买下宅子的刘老爷也不是好惹的。
十来个打手,团团将他围住。
刘老爷拿出地契甩在他脸上:
「乔小姐卖房的时候就交代过,前夫沈大人不好打发,让我注意些。」
沈淮安以为自己听错了,连连后退:
「什么前夫,我未休她,也没和离,她是我的夫人。」
刘老爷摇了摇头:
「沈大人若不相信,大可去府衙问问,我可是亲眼看的文书,白纸黑字,官府印章,做不了假。」
「哦,对了,我打算将沈大人的东西送到新住处,您要不要进去看看,我可有漏掉什么?」
在朝为官,朝廷有分配官舍。
只是一进一出的院子,比不上三进三出的大宅。
然而此时,沈淮安满脑子都是乔晏与自己和离。
只见他解ẗų⁹开马车上的缰绳,翻身上马,往府衙去。
他不相信,自己只是要娶平妻。
乔晏就为了这点小事,要舍他而去。
除非,她知道当初,冲喜一事另有隐情。

-13-
马车刚刚驶出城门。
前方一行打着乔家商号的队伍向我走来。
皆是身高八尺的男子。
齐齐朝我跪下。
「见过大小姐。」
我一时愣住:「你们……是?」
为首的男子身形健硕。
行礼时,肩上筋骨凸显。
「回大小姐,家主特派我们护送大小姐回家。」
说罢,他递上爹爹的腰牌。
爹爹脱不开身,又不放心我独自回去,故而派人前来。
还有一封家书。
吾儿亲启:
见信安。
那日回信,你虽未言明为何和离。
但吾儿纯善,定是过得不开心。
爹爹惭愧,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抚吾儿心绪。
故特寻数名身高八尺、身形健硕男子,供吾儿沿途欣赏。
切莫再念旧情。
看完信。
恍惚觉得有些热。
云霞凑过来问:「小姐,您脸怎么红了?」
「老爷在信中说了什么?」
我慌忙将信叠好,咽了咽口水。
「没……没什么。」
云霞没继续问,掀开轿帘看了会儿,又将头伸回来。
「小姐,奴婢发现,老爷派来的人,个个都好俊美。」
「还有一人的眼睛是蓝色的,小姐要不要看看?」
我挪了挪,闭上眼假寐:
「不看,你自Ţų⁻己看吧。」
「真的很好看,小姐您看看嘛。」
嗯……
「行吧。」
——
半月后。
边塞最大的乔家商号,少家主回来了。
乔老爷高兴得很。
宴请八方,连摆三日流水席。
少家主貌美。
不少青年才俊慕名前来。
若是能获佳人芳心,日后就有享不尽的财富。
有的吟诗,有的比武。
还有的歌声比女子还婉转,一曲诉衷肠。
云霞摇摇头,附在我耳边:
「小姐,您可千万要稳住,奴婢瞧他们一个个都是沈淮安那种心思。」
我道安心。
吃一堑长一智。
总不能在同一个地方,次次跌倒,不过看看也还不错。
三天三夜,歌舞美酒,让人好不快活。
就当我念着第四日会不会再有八块腹筋的小郎君来跳舞时。
爹爹一沓账本抱到我面前;
「晏晏,这三日可开心啦?」
「开心,明日还有什么好玩儿的?」
他翻开账本:「开心就好,明日咱们来玩儿账本。」
「账本?」
「玩儿好这些,才能玩想玩的。」
经商门道深。
潜心学习半年,我也才摸到皮毛。
本以为会一直待在边塞。
然而一年后,乔家织锦广受贵妇们的喜爱。
就连公主也不例外。
生辰在即,皇后特下懿旨,命我们送往京城。
前不久,我无意中得知了些陈年旧事,还没来得及验证。
爹爹原本担心我故地重游会伤心,不让我去。
可这件事,我想亲自去解决。

-14-
再到京城。
我大手一挥。
直接包下赏月楼所有的客房。
一豪横。
瞬间成了不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有人认出我。
「那不是从前的沈夫人吗?」
「听说当年沈大人在赏月楼办贺宴还闹了个大笑话,才将沈夫人逼走的。」
「没想到两年不见,沈夫人生的比以前还美,出手还要阔绰。」
「反观沈大人,还是六品修撰吧,当年的探花,都官至四品了。」
……
沈淮安来找我,并不意外。
我人在京城,迟早会传到他耳朵里。
而此时,赏月楼雅座。
沈淮安站在我眼前。
当年佛寺一别,再见他竟更加消瘦,全然不能和边塞各式各样的小郎君比。
「坐,沈大人,找我何事?」
沈淮安不敢坐下。
望了我好一会儿,直至眼底发红,哑着声:「阿晏。」
「你终于回来了。」
「当年的事,是我错了。」
我轻晃着酒杯,抬眼看着他问:
「不知沈大人,说的是哪件事?」
高中状元,就迫不及待让旧情人登堂入室。
还是当年为救青梅,和那老道密谋害我。
沈淮安眸中一闪而过惊愕。
两行泪落下,哽咽道:
「阿晏,你果然知道了才离开我的,可那四年我都是真心对你好。」
我了然。
「本来是不确定的,现在已经肯定了。」
一年前,我在边塞再次碰见当年给我算命的老道。
有人唤他沈伯。
可当年,他明明告诉我们,他姓宁。
这世间哪儿有如此凑巧的事。
原来沈淮安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只不过骗到最后,利益使然,又在我面前,假惺惺地认错。
「沈大人,你们这个局,设得好精妙。我身子是不好,可怎么就恰好在及笄宴上晕倒,怎么又恰好遇到道士,而你的八字又刚刚合得上。」
「喜事喜四,就连四年为期,也是你先算好,借我之势,考上状元。」
「若不是爹爹留了个心眼儿,我或许会真的成为你的下堂妻。」
听完我一字一句道出真相。
沈淮安的脸色,一刹那变得极为苍白。
摇晃的身子,好不容易站稳,唇动了动,才说出话来,声音很轻:
「阿晏,当年我就算有心接近你,可我也是真心待你啊!」
真心相待,只为求财。
我放下酒杯。
起身,绕过他。
推开雅座的门。
趴着门听墙角的几位妇人,差点儿摔了进来。
「听够啦?」
她们个个面面相觑:「嘿嘿,乔小姐,我们就是路过,路过而已。」
「哎哟,原来说的是沈大人啊。」
沈淮安一副被人扒光了裤子围观的表情,仓皇挡住脸。
我没再理他。
关上门走了。
先前的几位妇人追上来找我要银子。
一人十两。
「乔小姐您放心,保准明天,哦不,今儿晚上,整个京城都知道,这状元郎沈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此事已经过去数年。
再找证据报官,少说一年半载,多则数年都不一定有结果。
但悠悠之口难堵。
总要让他尝些苦头。

-15-
又过了三日。
沈淮安当年设局娶我一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就连我上公主府, 为公主送织锦, 她都把我留下,偷偷问:
「沈大人当真是这种心机深厚的人?」
我不便直言。
「殿下,民女不敢妄议朝廷命官, 不过后来民女也找大夫瞧过, 确实体内残留有毒素。」
公主恍然大悟。
「那看来是真的。」
「这可不得了, 我明日就要进宫,跟父皇说说,这种人怎可继续留在翰林院当值。」
在我朝设有女官职位。
公主亦可学习治国之道。
所以算不得干政。
经此一事。
弹劾沈淮安的本子越来越多。
我悠哉地坐在赏月楼喝酒。
云霞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找我:
「小姐,您猜奴婢刚刚看到谁了?」
「谁?沈淮安?」
这几日他天天站在楼下看我。
我给管事的打了招呼, 不准他进来。
「不是。」
「是林青瑶。」
她来做什么?
说实在的, 对她我算不上恨。
只能说不喜欢。
当年她落入青楼, 处境艰难, 若想活下去,只能依附沈淮安。
后面针锋相对, 急于进府, 大抵也是怕沈淮安不要他了。
这世间对女子本就不公, 她不招惹我, 我也不会去害她。
「小姐, 她来了。」
我并没让管事拦着林青瑶。
她看见我,忽然就要跪在我面前。
云霞手疾眼快,将她拉了起来。
「乔晏, 你赢了。」
我有些不明白:「赢什么?我和你有比过吗?」
她句句道来:「两年前你一声不响离京, 不就是欲擒故纵, 要挽回沈郎的心吗?」
「这两年, 他对你日日思念, 每每宿醉,都喊着你的名字。」
「你现在回来, 又令他逼着我来向你下跪认错。」
「如果不是你,我和他又怎会走到这一步, 就连我们的孩子……都是因为你。」
这事我有耳闻。
当日沈淮安将她丢在娘娘庙,林青瑶只能走路回城。
整整两个时辰, 孩子最后没能保住。
我无奈地笑笑:
「为什么一定都是因为我?」
「是我要你来的吗?」
「是我抛下你独自回城的吗?」
「林青瑶, 你不傻, 何必看轻自己不敢去怪沈淮安。」
似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可林青瑶只是看了我一会儿,又低下头,声若蚊蝇:
「你以为谁都像你,有个好爹爹啊。」
她没再执着于要给我下跪认错。

-16-
边塞的生意还很忙, 爹爹几乎是全权交由我打理。
我在京城待不了太久。
公主生辰宴一结束。
我便启程离京。
沈淮安策马来追我:
「阿晏,不要走好不好?」
「哪怕你不原谅我,就留在京城, 至少我还能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翰林院当值不得随意离京。
况且, 他如今被停职在家。
无意和他多言。
我指着天上飞过的大雁:
「京城虽然繁华, 可我更喜欢广阔的天。」
——
我又回到了边塞。
忙碌之余, 喜欢去酒楼茶肆, 看舞听曲儿。
没有成亲,少了约束。
若是哪位小郎君看得上眼,随手赏些银两, 别人也只会夸我一句阔绰。
余生很长,路未知,快活一天是一天。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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