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太子与我青梅竹马,他下凡渡劫时爱上了一个凡间女子。
为了和她在一起,他不惜毁去百年修为,也要和我解除婚约。
我悲痛之下闭关修炼。
出来时,他已和凡女诞下一子,我也早已释怀。
可他却任由旁人欺辱她,还当着我的面对她说:「区区凡女,要不是诞下天孙,怎配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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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关那日,百鸟朝凤,霞光万丈。
众仙来贺,夜云州也来了。
他一如往昔那般风姿俊朗,我心中却已无甚波澜。
五百年前,他跪在九重天的金殿上,为了那个叫苏苏的女子,执意要与我解除婚约。
有人劝他,可以娶我为正妃,苏苏为侧妃,可他不愿。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苏苏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妻子,我对凤泠没有半点男女之情。」
我红着眼眶问他:「你的意思是,都是我在一厢情愿?」
我与他一起看过人间四季,踏过星汉银川,携手斩落妖魔……
他干脆道:「是。」
过往一切,在这一刻,皆成笑话。
我看向那个素雅纤细的凡女,想知道自己哪里不如她。
夜云州立刻将她护在身后。
我维持着最后的体面离开ţū́ₙ,飞过万重山川后,哭得泣不成声。
到了这一地步,婚约自然不作数了。
后来我就潜心闭关了。
直至今日。
夜云州站在众仙后面,一袭玄色法衣,眉目矜贵俊美,比五百年前更加沉稳。
他眼眸落在我身上,深不见底。
我的族内弟弟凤钦挡在他前面,脸上写着「看我看我」。
我和众仙互相恭维间隙,凤钦凑过来欢快道:「姐姐闭关多年,好不容易出来,快来与我大醉三年!」
夜云州脸色似乎难看了些,他顿了顿开口,语气平和,仿佛我们之间从未有过龌龊:「阿泠,当年我年轻气盛,做了伤你之事,现在看到你一切安好,修为更上一层楼,我才安心了一些。」
他这般轻描淡写,仿佛曾经的辜负不值一提,若我再介怀,倒像是我小肚鸡肠了。
我朝他点了点头,懒得多言。
「阿泠,我在瑶池设了宴,不知你肯不肯给我这面子?」
众仙眼神微妙。
我拉住想化作原形去啄他的凤钦,他话说都到这份上,我岂能不应?
见我应下,夜云州眸中闪过欣喜。
我笑道:「正好,我还未有幸见过天孙,太子妃如今安好?往日我多有冒犯她的地方,正好趁此次同她好好赔礼道歉。」
夜云州神色冷淡道:「她不来。」
我有些惊讶。
有人附和道:「太子妃凡女出生,同大家不甚相熟,不来也罢。」
「到底是凡人,吃了灵丹妙药长生不老了又如何,还不是上不得台面……」
夜云州仿佛没听到一般。
曾经那个为了他们口中的「凡人」忤逆天规戒律的人,如今为何这幅样子,对他人编排妻子竟无动于衷?
但我也懒得探究,与我无关。
众仙簇拥着我和夜云州去瑶池赴宴。
宴过三旬,一个素衣女子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孩童走了进来。
-2-
凤钦还在同我叽叽喳喳。
我和凤钦的母仙和父仙都于仙魔大战中牺牲,留下我和牙牙学语的凤钦,曾与我一起在仙后座下修炼,因此他自小就欢Ţṻₘ喜粘着我。
夜云州几次都没插进话来。
正在这时。
周围窃窃私语。
我抬眼便看到ṱű̂³了她。
她局促不安地拉着小天孙,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她如临大敌:「凤泠……」
她看向夜云州,嘴唇颤抖,仿佛在确认什么。
夜云州不发一言。
她的脸色瞬间白了。
小天孙担忧地抱住她的大腿,瞪向我。
她故作大度道:「恭喜凤泠公主出关。」
我有些恍惚。
曾经,她也是穿着这么一身白衣粗布,跟着夜云州,牵着他的手上了仙界,躲在他身后怯怯地喊我「凤泠公主」。
如今她这身,粗略一看朴素至极,细看便可见隐隐的繁复纹路,金丝银线镶嵌,珍珠碧玉点缀,小小一片衣角便是凡人几世都够不着的尊贵。
到底是不一样了。
五百年前。
我涅槃在即,下凡渡劫。
走前,我宽慰夜云州:「你闭上眼睡一遭,我便回来了。」
彼时,我还不知道我真正的劫难是什么。
我投生成了相府的嫡小姐丰泠。
夜云州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我,令司命星君给他打了掩护,偷偷跟Ťŭ̀²着我跳了下来,成了当朝太子叶云州。
同在天上时一样,我们自小青梅竹马,我是他的未婚妻。
我至今记得那一日。
春日暖阳,我与他一同走过长安街,遇到了被人牙子打折了腿贱卖的王招娣。
她很黑很瘦,头发又黄又枯,纠缠在一起,看不清颜色的衣服挂在身上,指甲里泥泞不堪。
我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叶云州自小爱洁,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我让侍女知书去买下她,叶云州不赞同地道:「你买她能做什么,相府里又不缺婢女。」
「不是做什么事都需要目的的,救她花不了我一根簪子的钱,但可以让我安心。」
叶云州没有再说什么,在我的侍女掏荷包前,扔给人牙子一锭银子。
人牙子眉开眼笑,把王招娣往前一推:「还不快谢谢你的新主子!」
王招娣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落到了叶云州身上,一下亮了起来,很快又低下了头,似乎要佝偻到地里去。
一月后,叶云州命人把她调查清楚,治了腿伤,送了回来。
王招娣站在我面前,身形干瘦,一张脸勉强可以称得上清秀。
「叫什么?」我漫不经心地问道。
「承蒙太子殿下赐了名儿——苏苏。」
我未多想。
不知道,是不是从那会儿开始,叶云州对她的感情就已经萌了芽。
知书安排她去前院干活,被我拦了下来。
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还跛着腿,去前院能做什么?
「就留在我院子里洒扫吧。」
叶云州同我虽有婚约,但他是个恪守礼节之人,从来不会进我的院子,每每都是在外头等我的。
可不知从某一日开始,他进了我的院子。
院里侍女们都诚惶诚恐地迎他。
当时我以为,是他觉得我们之间无需那么多礼了。
某一日,我午憩起来,便听知书说,太子在院子里等我很久了。
「怎么不喊我?」
知书揶揄道:「是太子殿下不让喊您的。」
我透过窗子对上叶云州深邃的眼睛,红了脸。
以至于没有看到他身侧近在咫尺的洒扫侍女。
以至于忽略了他明明知道我有午憩的习惯,还在这个时间来。
我如何能料到,他是看上了那个其貌不扬的侍女。
我更没料到,他以后会为了这个女子,把我的颜面踩在地上。
-3-
小天孙怒视着我道:「就是你让娘亲一直偷偷哭!」
「我爹爹与娘亲已经成亲了,你怎么不懂和已婚的男子保持距离呢,不怕被人说不守妇道吗?」
我皱起眉。
这上不得台面的话,是何人教他的不言而喻。
这条条框框的规训皆是针对凡间女子的,仙人结契若是背叛必会遭到反噬,哪儿来这些闲话可说。
众仙看着这对母子,面露鄙夷,甚至有人嗤笑出声:「小天孙还是另寻女仙来照顾为好。」
夜云州脸色难看至极:「谁让你来的?」
苏苏咄咄逼人:「你不想我过来,我偏要来,我倒要看看你背着我在干什么。」
小天孙更是道:「爹爹你自己行为不端,怎还要责怪娘亲!」
夜云州再也忍不住了:「区区凡女,要不是诞下天孙,怎配站在这里!」
这句话落下来,场面彻底安静了。
苏苏闻言瞪大了眼看着夜云州,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
我很惊讶,看向夜云州,他眉眼间尽是厌烦。
曾几何时,他这样的眼神是对着我的。
十里红妆。
是我成为太子妃的那一日。
也是那一日,我开始渐渐窥见叶云州和苏苏之间不容于世俗、美好的爱情。
拜堂时,我透过精美的盖头,隐约窥见叶云州俊美的面容。
我屈膝弯腰很久,久不见他将我扶起。
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我只当他和我一样被喜悦冲昏了头脑。
可那晚,我在宫女怜悯的目光下,呆坐到了天亮。
第二日,他对我说,喝了许多,怕扰了我,所以去书房睡了。
我心下疑惑,但还是信了。
我出身高门,貌美多才,又从未同他红过脸,刚与他新婚,他有何理由去看旁人?
除开那一日,叶云州表现得没有任何奇怪之处,依旧对我温柔有礼。
为了防止成亲那夜的流言蜚语传出去,他与我出入皆成双结对。
他还允许我从娘家带了许多自己的丫鬟婢子过来,嫁给皇家的能有那么多特例的,我还是头一份。
我渐渐心安。
直到那一日。
我大设赏春宴。
以往这宴席都是由公主或是国公夫人操办的,由宫外最尊贵的女子做东已是心照不宣的规矩。
她们会对你评头论足,批判你能不能担待得起如今的名头。
便是嚣张跋扈的云平大公主也因没办好,颜面尽失,被人耻笑了好多年。
我提前了三月就开始准备。
叶云州失笑,道我们这些女子真是没事找事。
他被派去南下剿匪,承诺会赶在宴席前回来。
转眼就到了宴席前一天,我紧张得睡不着。
第二日果真出了意外。
-4-
叶云州当日才赶到,行色匆忙。
他锦袍玉冠,俊美得不似凡人。
众目睽睽之下,他凑近我,柔声道:「夫人辛苦。」
夫人小姐们目光艳羡。
云平大公主酸溜溜道:「弟妹好福气,还能让本宫的太子弟弟来撑场子。」
我闻到药味,看到他袖口露出一点伤痕,想来是剿匪时受的,越发动容。
宴过三旬。
惯常严苛的几位夫人对我颇为赞许,我放下心来。
突然间,我听到议论声,就见苏苏一脸焦急惶恐地走近,她手里紧紧攥着什么,四处寻找张望。
「哪来的不懂规矩的婢子?」
云平大公主摇着折扇:「看来弟妹没管教好下人。」
知书上去阻拦,但她仍是探头探脑,不愿离开。
「太子妃不如去问问她有什么急事,可别耽搁了。」
话说到这份上,我便让知书把人带上前询问。
真叫她过来,她反而开始推拒:「奴婢只是走错了,走错了。」
我心中恼火。
叶云州对我道:「一个下人罢了,把她带下去吧,别在这里碍眼了。」
苏苏闻言脸色白了几分,眼神颇为受伤。
云平大公主道:「这么没规矩的,该被乱棍打死!」
有位附和:「她先前想尽办法闯进来,现在说话又漏洞百出,Ṱûₑ不知安的什么心。」
「便是不打死,也该发卖了。」
叶云州皱了皱眉:「何必如此苛责?」
我心下疑惑,他今日倒是宽和。
但他既然开了口,我定是要给他面子的。
云平大公主却是不依不饶:「好好的赏春宴,被一只老鼠搅得没了兴致!」
「既然本宫的弟弟和弟妹不愿担这苛责下人的恶名,便由本宫来吧。」
她说着走上前,带着金指寇的玉手高高扬起——
伴随着「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声,苏苏的脸上留下三道刺目的血痕。
苏苏跪下来,瑟瑟发抖:「大公主饶命,饶命啊。」
云平发泄着什么似的,尤嫌不够,又扇了她两巴掌。
苏苏眼泪掉了下来,两颊红肿,头发散开:「太子殿下救救我!我只是来给太子殿下送这个的……」
她手里紧握的东西掉了出来,是个药瓶。
我有些愣神,就听叶云州突然呵斥道:「够了!」
他怒瞪向云平,一向不喜形于色的太子突然发火,把她吓得退了两步。
叶云州过去一把拉起了地上的苏苏:「跟我走!」
苏苏看向他的眼神仿佛神佛临世,拯救世人,带着无尽的崇拜和倾慕。
他冷着脸就要带走她。
我心乱如麻,慌忙喊了一声:「云州!」
他头也不回:「太子妃,苏苏虽有过错,但错不至此,你何时变得这么冷血无情了?Ṭű⁺眼睁睁看着她被打成这样。」
周围皆是看戏的人。
我身为太子新妇,当众被太子指责。
我几乎站不稳。
我知道,这一刻,我颜面扫地。
比之当年的云平还要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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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平落井下石道:「被这么个玩意儿勾走太子,我都替你害臊。」
我稳住身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招呼宾客。
可她们不愿放过我。
闲言碎语越来越肆无忌惮地钻入我耳中,陆续有贵女离席。
众人散去,只留一地狼藉。
知书搀扶着我。
我捡起苏苏留下的药瓶,打开闻到了在叶云州身上闻到过的药味。
原来,他赶回来第一时间先去见了她,还在她那里上了药。
我不顾侍从阻拦,闯进了叶云州办公的院子。
透过雕花窗,我看到他心疼地摸着苏苏红肿的脸,似在训斥她行事莽撞。
她低头给他崩开的伤口上药,抿着唇,委屈又欢喜。
我在院子里站了许久。
九天之上。
我从回忆中抽身,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好笑。
几日后。
夜云州座下的司命星君来访。
凤钦正拉着我的袖子撒娇,不愿修炼。
「姐姐,这是我从青丘抢来的桃花醉,一醉三年,可好喝了!」
我不知这位星君来此有何目的,但他张嘴就是我不爱听的。
他道:「凤泠公主可知,当年您涅槃下凡,太子殿下执意跟你一同去吃苦,他对您的心意日月可鉴!」
我轻笑一声:「有你司命照拂,他下凡也是尊贵无比的太子,算得上什么吃苦?」
他哑然片刻,继续道:「您未出关的时候,太子殿下时常到您洞府外,一坐就是一月。」
「您和殿下自小一起长大,那情分非旁人能比的。」
凤钦怒目而视,想要朝他吐火球,嘴边刚冒出点火星子就被我掐灭了。
我倒要看看他还想说什么。
「当年,那位太子妃刚与太子殿下成亲,就自以为从此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神仙,还偷偷跑下界去凡人间耀武扬威,丢尽了脸面。」
「彼时太子殿下伤势未愈,为了她又受了刑。」
我冷笑一声:「太子殿下因何伤势未愈?」
那星君面色讪讪。
还不是因毁了和我的婚约被仙后处罚了。
「总之,这位太子妃闯出了一堆祸事,弄丢了仙界宝物,值守时差点让魔族入侵,甚至迷信巫蛊之言,差点害了小天孙。」
听闻,苏苏诞下天孙后,仙凡结合的血脉导致天孙天资甚是糟糕。
她到处为给天孙搜刮天材地宝改善资质,得罪了许多仙家,皆是夜云州在后头为她擦屁股。
结果可想而知,她丢尽了仙界的脸,也消耗光了夜云州对她的感情。
「和您相比,她什么都不是。」
「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太子殿下当年的一时糊涂吧。」
我面无表情地听完,开口道:「你既然在夜云州座下,怎么还吃里扒外替仙后办事?」
刚刚那一番话,夜云州决计拉不下脸说的,想来只有是仙后的手笔了。
我刚到仙后座下,她就为我和夜云州定下了婚约,很早时就拉着我的手,说我是她的半个女儿,我理所当然地以为我与夜云州会永远在一起。
司命面上一慌,连忙辩解道:「这些都是我们这些小仙看在眼里,真心所想,不忍您和太子殿下离心!」
离心?
我想起当年,他带着苏苏飞上仙界。
登仙台上,我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我甚至告诉自己,凡间过往不会作数,他对那叫苏苏的不过是同情怜爱。
我们会在一起千年万年,难道还不允许他片刻走神?
可当那瘦小平凡的凡女站到我面前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错了。
夜云州牵着她的手:「她和我们不一样,我们不过是下凡渡劫,黄粱一梦,于她而言却是痛苦挣扎的一生,我不想她再吃这个苦了。」
我抓着夜云州的衣袖:「我、我可以容下她,替她去求一个侧妃之位。」
「凤泠,你生来就是凤凰,无比尊荣,而她只是红尘滚滚中的一粒尘埃,被泥沙打磨成发着微光的珍珠,落到了我的手中,我不舍得放手。」
「我只要她。」
他为了她生生受了八十一道鞭刑,为她毁去百年修为,为她忤逆了仙帝仙后。
众仙表面说他傻,可背地里不少感动于他们的爱情。
凤钦火球甩向那星君。
星君落荒而逃,还不死心地劝我:「您和太子殿下才是天生一对!莫要被下贱的凡女坏了您的姻缘!」
凤钦气得衣服都要烧起来了。
我拍了拍他的小脑袋:「有功夫管闲事,不如好好修炼,我在你这个年岁时都已经涅槃了。」
凤凰第一次涅槃才算成年,凤钦拖拖拉拉五百年还没涅槃,明明他小时和我一起修炼,进展神速。
他化作毛茸茸的小凤凰飞到我怀里,装作听不懂话的样子。
我无奈又好笑。
没过几日,仙帝下旨,让我与夜云州去共治北海水患。
一路上,他一直保持着落后我半步的距离。
很早很早以前,他也是这样。
他曾说,这样可以及时接住我,还能替我挡住后方来袭。
我展翅高飞,一下就远远将他甩在了后面。
待到北海,他无奈一笑:「阿泠,你还同以前一样喜欢耍小性子。」
仿佛他刚刚是故意让我的一样。
我嗤笑一声。
那祸害北海的水妖曾是北海龙宫公主,因爱生恨入了魔,搅得北海翻天覆地,苦了傍海生存的渔民。
我三两下就将那公主斩落。
他眼神复杂,面露赞赏:「阿泠,你如今修为大有精进,看来没有辜负这五百年闭关苦修。」
我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起唇道:「我并非五百年都在闭关,其间我又涅槃了一次。」
对凤凰来说,涅槃次数越多,法力越长。
夜云州一下愣住了。
这意味着我修为早就远远超过了他。
也正是这次涅槃,消除了我的心魔。
-7-
我投身成了一个挑粪人家的四女儿,名叫丰招娣。
这名字让我隐隐有种熟悉感。
我们家最开始不是挑粪的。
据说是百年前,有位阴毒的太子妃,嫉妒成性,打骂了太子宠妾,太子继位后,立刻休了她,连带着把她的家族贬谪此地。
他说:「你生来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知民间疾苦,从此便罚你们世代做最恶臭低贱的活,好叫你知道什么叫百姓苦难!」
百姓盛赞天子仁厚,体恤平民。
但其实这位天子好战喜功且刚愎自用,令王朝动荡,百姓流离失所。
而我从这话里也只听出了道貌岸然,沽名钓誉。
他不过是为了给宠妾出气,高高在上地觉得挑粪是最肮脏的活,以此来折辱太子妃。
丰家因天子一席话,世代挑粪,不得改行。
我爹娘早早就佝偻了下去,满身粪水味洗千百遍都洗不干净。
他们为了小弟,终于找到一个法子,就是把他送去别人家。
那户人家同意了这笔买卖,开了一个天价的数目。
爹娘决定卖了二姐姐。
是昨晚还在给我讲故事的二姐姐。
大姐姐要给他们干活,三姐姐清秀,我年岁尚小,因此二姐姐最合适卖。
我拉着二姐姐不撒手:「卖我吧,二姐姐没我机灵。」
二姐姐不同意,我道:「二姐姐是有理想信念之人,我相信二姐姐以后会给我赎身。」
于是,我被卖进将军府,做了小姐的侍女,被赐名泠泠。
小姐同世子青梅竹马。
我这些侍女会为他们互送信物、传递消息,一来二去,时常碰到世子。
一日,侍女桂月突然同我道:「你说世子是不是对我有意?他今日瞧了我好几眼。」
我不予搭理。
她有些恼了,道:「也是,你这貌若无盐的样子,怎么会被贵人看上!」
我道:「他是小姐的未婚夫。」
「那又如何?小姐生来富贵,高人一等,但难道我们就不能为自己争一争?」
「况且,我与世子说不准是两情相悦呢!」
我劝道:「他若在正妻过门前,就与你暗生情愫,勾搭到一处,那这样的人不足为良配。」
她翻了个白眼:「死脑筋!」
我也不再多言,只是每当小姐安排她去送信时,我常会找理由同去。
但偷腥的猫是怎么也拦不住的。
小姐撞破了世子与桂月衣衫不整滚在一处。
回去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里,呆坐到天黑。
「他怎么能这么对我?」
「我们一起骑马,一起日出,七夕灯会他为我放花灯……那些都不作数了吗?」
「是我不够好吗?」
看着她痛苦又想不通的样子,我恍惚了片刻。
「小姐是最好的女子。能在成亲前发现世子不端,是神仙保佑。」
她释然一笑:「倒也是。」
「就算是成亲后发现了,换一个便是了。」
「你说得不错!」
将军府大张旗鼓退了亲,还把桂月连着卖身契一起送去了。
世子成了笑柄。
后来听说桂月被一卷草席扔去了乱葬岗。
-8-
小姐重新开始相看。
「这人长得太过俊俏,爹怕是不会答应。」
我瞧了一眼,果真是一个颜色少见的少年郎。
小姐道:「画像好看,真人不一定好看。」
但单是这画像,就把其他男子衬得如同歪瓜裂枣。
小姐打听了消息,带着我去窥一窥。
哪料遇了急雨,把我们拦在了半路亭中。
「这下好了,看不成了!」
正说着,就见远处奔来一个少年郎。
墨发高束,飞眉入鬓,艳丽无双,从雨幕中来,如画卷里飞出来的神仙。
正是那叫封钦的小公子。
小姐一下屏住了呼吸。
那少年郎走近,薄唇抿开一个笑来:「姐姐,我能和你一起躲雨吗?」
小姐的脸不自觉红了,小鸡啄米般不住点头。
少年语调清朗,声音悠扬。
傍晚雨停,小姐恋恋不舍与他道别。
她叹了口气,眼神哀怨。
我道:「那位公子不像轻浮之人,将军说不定会同意。」
话音刚落就被她弹了脑门。
「你呀你,你看不出,他这是瞧上你了吗,眼珠子没从你身上挪开过!」
几日后,那人来提亲。
求娶的竟真是我。
我出来见他,他一下红了脸,结结巴巴喊了一声「姐姐」。
「你是看到谁都喊姐姐吗?」
他无措地摇头:「我只喊过你!」
看我似乎无意,他颓败地走了。
小姐问我为何不愿,道那人虽父母双亡,但也是官宦之后,俊美聪慧,前途不可限量。
正是如此,我才不能嫁。
能配他的,是小姐这种高枝,待他中了功名,自会摸到前路捷径。
而且,他这种门第,可能早就有了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几年后,他高中状元。
京城里有千金的老爷几乎都向他抛去了橄榄枝。
小姐道:「你当年若是点了头,如今就是状元夫人了。」
她刚说完,前院就来报状元郎上门提亲。
小姐恼怒道:「这厮若是想求娶我,借此折辱你,我定打断他的腿!」
将军瞧见我们,眼神复杂:「封公子,我再和你确认一遍,你求娶的可是我家这位侍女?」
小姐不知为何突然兴奋地叫了一声,差点摔倒,我连忙扶住她。
她笑得看不着眼睛:「我同意!我同意这门亲事!」
我正要拒绝,封钦突然抢了白道:「姐姐嫁我再合适不过,若是早些年姐姐能嫁我,我寒窗苦读时也有人能红袖添香,不至于如今才中状元。」
这是什么歪理?
但他似乎知道,我很是介意门第,一再强调自己身世平平。
我许是前世见了有人冲破门第相爱,却令旁人不得善终,今生才不愿也做这样的人。
他走时,说让我再考虑考虑,他的心意不变。
眨眼五年。
我跟着小姐进了宫。
一日赏花,她撸着猫儿道:「今日,陛下给封相赐婚郡主,你猜封相怎么回的?」
我指挥着小宫女侍弄牡丹,没有应声。
小姐弹了我一个脑瓜崩。
有一日,二姐姐竟摸了进来寻我,问我要不要跟她走。
我说,小姐待我很好,我不走了。
她似乎武艺了得,来无影去无踪。
我二十五岁那年,小姐问我要不要出宫。
我说不要。
往后她每年一问。
每每她问完那几日,封钦与我「偶遇」时眼神总是委屈含怨的。
我三十岁那年得了肺痨。
封钦哭晕过去好几次。
临死之前,我忆起了前世。
原来如此。
我就是那个被休掉的太子妃。
叶云州与苏苏的爱情感天动地,却负了我的真心,我失去了一切,今生不再敢迈出去一步。
即便封钦已经走了九十九步。
我摸着封钦的脸,他强撑着不掉下眼泪来。
「姐姐、姐姐……」
我闭上眼瞬间,听到了他放声嚎哭。
小姐说会为我处理好后事,之后便是一声惊天的撞击声。
「封相撞柱了!来人啊!」
……
皇城高墙。
封相矜持地喊我「泠姑姑」,可说不了几句又开始姐姐长、姐姐短。
石板大街。
数次相逢,青年封钦献宝似地将零嘴、首饰之类的送给我。
雨色山亭。
与少年郎初遇,我这才发现他偷偷瞟向我的眼神。
……
此世回忆一幕幕消散。
我心间阴霾也散了。
-9-
凤钦飞来北海接我,小凤凰落在我肩头。
我正要离开,夜云州喊住我:「当年,在凡间,是我有愧于你……」
「不,你有愧于丰家,有愧于所有爱戴信任你的臣民,你只对得起苏苏。」
他哑然。
「夜云州,你既然已经娶了她,就好好对她。」
凤钦朝他「啾」了一声,鸟语中带着嘲笑。
那日之后,夜云州仍三天两头来寻我,被拦在外面也要站许久。
真正再与他面对面,是在仙后的生辰宴上。
这些年,仙后没给过苏苏半分好脸色。
我一进去,她便让我上前,将我好一顿夸赞。
「云州当年若能和你结契,也不至于娶了这么个玩意儿,如今被三界耻笑!」
苏苏脸色一白,紧紧拉着小天孙的手。
夜云州对此视若无睹,仿佛早已习以为常。
苏苏撑着笑意,献上贺礼。
「这是我为母后特地寻来的。」
玉盒打开,一匹流光溢彩的锦缎倾斜而出,华美奢靡却让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鲛鳞凤羽织!」
仙后呼吸骤然气促,一掌拍碎了玉盒。
「贱婢!凤族岂容你这般亵渎!」
苏苏一下慌了,连忙跪下:「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仙后气急了:「凤族是仙界的英雄,为仙界捐躯,你真是、真是丢尽了我们的脸面!」
我淡定地看着这出闹剧。
不过是羽毛罢了,褪羽时母仙还会专门给我用羽毛做法衣。
可仙后必须为凤族抱不平,况且她本就看不顺眼苏苏。
后来,苏苏垂着泪走了。
夜云州仿佛事不关己,找准时机堵我。
他似乎终于发现我真的对他没有分毫留恋了。
他急了,竟直言:「阿泠,这五百年间,你可曾有一刻想起过我?」
我似笑非笑:「夜云州,你已有太子妃,还有天孙,你问我这话,不可笑吗?」
他苦笑一声:「所以你我再无可能了吗?」
「你说呢?」我嘲讽地看着他。
几日后,苏苏来寻我。
我不知晓我和她有什么好谈的。
她站在我面前,穿着流云织金法衣,淡妆精致,头上簪的是东海最稀有的明珠。
她明明和当年那个跛脚侍女没有半点相像了,可仍让我下意识想起。
「我已是云州明媒正娶的妻子了,请你离他远一点。」
她语气严厉,义正词严,看向我的眼神充满憎恶,仿佛凡间的正妻在看勾引夫君的婢女。
我失笑:「你不如去劝劝夜云州,不要再来烦我了。」
她突然卡壳,神情一瞬间变得凄楚落寞:「他不会听我的……」
「有几个神仙参了我一本,说我滥用职权为自己牟利,就因为那几个狗屁神仙的几句话,他就要把我贬下凡去!」
说着说着,她仿佛一下失去了所有力气:「他已经不爱我了,明明是他从人贩子手里救下了我,给了我一切,如今却这么对我……」
「只因我不像你一样,是天生高贵的神仙,生来就什么都有。」
「还好还好,我还有儿子,他是最尊贵的天孙,将来会继承仙帝之位!我要给他最好的!」
我不忍打碎她的美梦,静静地看着她。
她自顾自地说完就走了,似乎已经神志不清了。
后来,我听说,她私自将镇压大魔的玲珑宝塔偷来,为天孙锻造灵根,造成生灵涂炭。
夜云州去大战了七日,损耗了百年修为,此战中还折了两位小仙。
并且他还因苏苏之过,被许多仙家联合参奏。
仙后为了救他,下旨让夜云州与苏苏和离。
苏苏被贬下凡。
她眼神空洞,看到夜云州出现的那一刻,眼底浮现出一丝希冀,可当夜云州波澜不惊地宣读仙帝圣旨后,她彻底绝望了。
众仙拍手叫好,都说太子只是一时行错,被妖精迷了眼。
「谁年轻时没有看走眼的时候,太子殿下敢作敢当,为这个凡女耗费了百年修为,当为表彰!」
「太子赤诚仁厚,值得我辈学习。」
「太子殿下成长了。」
我冷笑了声。
无人提他当年是在已有未婚妻的情况下「看走了眼」。
如今也是仙后做了棒打鸳鸯的恶人。
他是轰轰烈烈爱了一回,如今浪子回头,清清白白,仍是仙族太子。
可苏苏呢?
永堕畜生道。
可丰家呢?
世代挑粪。
-10-
夜云州再娶之人是青丘的公主。
据闻,那公主狐狸窝里豢养了成百上千个俊俏的凡人男子。
这都不耽误结契那日,九重天上恢弘耀眼,云霞万里,百花盛放,仙乐齐鸣,仙帝大赦罪族。
盛大的宴席上,夜云州与青丘公主执手而立,仿佛情比金坚的爱侣。
众仙上来念贺词,嘹亮清晰得传遍仙界。
可正当这时,生了变故。
升仙台上的光亮几乎盖过了宴席上的夜明珠。
不同于夜云州当年强行带着苏苏升仙,这次这个凡人,是带着功德靠自己上来的。
被抢了风头的仙后的脸僵了一瞬:「仙界再添一位道友,也算双喜临门啊!」
来人步伐利落,马尾轻扬,是个执剑女子。
她直直走进来,声音盖过了所有仙乐,眼神明亮锐利。
只听她道——
「丰氏来娣状告太子夜云州为一己私欲扰乱凡间因果,致使生灵涂炭!」
她话音落下,天雷轰鸣。
众仙惊得鸦雀无声。
身负功德,所求不公,直达天道。
雷声滚滚,便是天道对功德之人的回应。
她身上绵延着的是世间百姓的意志。
当年所有仙的关注点都在夜云州爱上凡人这事上,没有人提出他私下凡间, 霍乱朝纲,让原本应该绵延百世的王朝动荡不堪,百姓颠沛流离, 甚至易子而食。
许是不小心忽略了, 可更多的是一种漠视, 身为仙人,高高在上的漠视, 不管蝼蚁死活。
我等这一日很久了。
他夜云州仅仅凭借仙帝之子ẗű̂ₔ的身份,就能在凡间肆意妄为,对世间百姓来说, 何其不公?
我和二姐姐隔着众仙遥遥对望。
我于金光环绕的九重天之上, 想要什么都能轻而易举地得到。
她于凡尘行善, 以血肉之躯踏遍河山, 寻求大道天理。
今日之后。
我们就会并肩站在一起。
仙帝在这位置上坐了千万年, 被抓住错处的第一反应是便是斥责二姐姐:「放肆!」
「仙界予你跳脱凡人之身的恩德, 你竟在我儿大喜之日做出此等、此等藐视仙威之事!」
他令众仙擒拿二姐姐,将她投入十八层地狱,妄图让她的呼唤无法传达上天。
我执Ṫũ̂⁵剑站到二姐姐身侧。
凤钦震惊得瞪大眼睛,但未多犹豫就与我站在了同个战线。
仙后怒视着我:「你们竟然勾结在一起!凤泠, 我待你不薄!」
不薄?
不薄便是收留我后日日给我灌输我是夜云州未婚妻的观念,令我早早对夜云州死心塌地,甚至在苏苏出现后愿意与她做一大一小。
雷声越来越大。
夜云州头顶已有天雷划过。
仙帝仙后各种稀世珍宝倾巢而出。
无数法宝在天雷下粉身碎骨, 器灵惨叫声不绝。
二姐姐负手而立,剑指上苍:「以我生生世世, 换仙界易主,凡人悟大道而登仙, 仙不乱世间!」
苍生之愿汇聚剑尖。
还不够。
还不够, 凡人之愿还不够扰动仙凡。
我最后回望了一眼凤钦。
他还是一只小凤凰。
他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他久久未涅槃, 是因为强行跟我下去, 身受重伤。
我早就知道, 可我给不了任何回应。
凤钦怔怔地看着我, 似乎已经意识到了我要做什么。
我化作凤凰原形,展翅燃起火焰, 飞向二姐姐的剑尖。
凤凰啼鸣泣血。
我好像看到了我的母仙、父仙。
百年记忆,逐一回放。
折着腿被贱卖的王招娣,到升仙台上的苏苏。
世代忠良被我牵连贬为挑粪的丰家, 到丰招娣被卖进将军府。
泠泠死于肺痨那日, 在为流民接断骨的二姐姐抬眼望向了千里之外的京城。
……
两世涅槃,让我悟到太多。
什么仙人高贵, 凡人如蝼蚁,狗屁!
肆意玩弄凡人的仙,都要付出代价!
百年来, 我引导着二姐姐修炼。
我一直在等,在等。
终于等到了今日。
仙族太子、司命星君、北海公主、青丘公主……没有仙德,何以为仙?
从此以后, 仙不再生而为仙, 九重天上再无金殿!
功德无量之人,至臻之境之人,方可升仙, 执掌一隅,再无仙嗣。
伴随着夜云州魂飞魄散,我也迎来了我的第三次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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