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君

我与姐姐一胎双生。
高僧却断言,我是狐妖转世,将来会成为狐媚惑主的妖妃。
家族隐瞒了我的身份,将我送去法华寺,清心修行。
清修第十六年。
我几乎忘了自己是妖,只想做个好人。
可此时,宠冠六宫的皇后却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日后会被沈氏的女子夺走凤位。
于是即将出嫁的姐姐,被流寇轮番糟蹋,无辜惨死。
我抱着她的尸首,哭到流不出一滴眼泪。
三个月后,皇帝上山祈福,对我一见倾心。
问我可愿随他回宫。
我想。
祸国妖妃这个名头,我得给它坐实。

-1-
连续侍寝多日,皇后看我越来越不顺眼。
今日晨安,她随便寻了个由头,治我个不敬之罪,把我赶去佛堂禁足。
「灵妃曾是修行之人,这几日便去佛堂好好替本宫祈福吧。」
江若薇对我有种莫名的敌意,总是不遗余力地打压我。
从见到我的第一眼,便吓得面色惨白,夜里更是连着做了几宿噩梦。
她预感到。
我的出现,不仅会分走皇帝的宠爱,更让她嗅到了一丝危险气息。
为了消除心中疑虑,她几次派人暗中调查我的身世。
但无一例外,均无所获。
其实,她这种不祥的预感一点都没错。
我入宫。
就是来向她索命的——

-2-
我跪在佛堂中,往供奉的长明灯里添了香油。
默默念着祷词。
一刹那恍惚间,我仿佛透过烛火,看见了故人。
十六年前,沈家诞生了一对双生姐妹。
正准备阖府庆祝时,有高僧路过,留下了一句断言。
他说,我是狐妖转世,将来定是个狐媚惑主的妖妃。
狐妖,轻则蛊惑人心,红颜祸水;重则亡国灭族,生灵涂炭。
消息被立刻封锁。
父母忍痛将我隐姓埋名,送去山上修行。
对外宣称,只得了沈辞月一个女儿。
我便这样在法华寺长大。
虽不能认祖归宗,可父母对我依然疼爱有加,姐姐与我最是姐妹情深,借着礼佛进香的名义时时来探望。
她经常抱着我抹眼泪。
「什么狐妖转世啊,简直是胡言乱语,竟要我妹妹到这里来吃苦,呜呜……」
「可是姐姐,我真的是。」
我环顾四周,确定没人后,悄悄支起两只毛茸茸的耳朵。
白色狐耳,耳尖泛着一点粉。
她拿麻袋罩住我的头,哭得更厉害了。
「你快点藏起来啊!要是被人发现,他们就要把你抓去炖了吃了!」
我答应姐姐,要当个好妖,啊不,好人的。
绝不用妖精的法力害人。
我们二人并坐在菩提树下。
我阖上眼,静心念咒。
不消片刻便有雀鸟衔来柳条花环,稳稳落在她头顶。
我眨眨眼。
「姐姐,你看我现在像一个好人吗?」
她飞扑过来抱住我。
「妹妹就是全天下最最好的妹妹!」
两人就在灿烂的日光下嬉笑追逐起来。
日落前,我向她告别。
「姐姐,下一次你来的时候,我要让你看到双姝并蒂莲!」

-3-
可姐姐还是没能看到双姝并蒂莲开放的那一日。
她死在了上山来看我的路上。
被流寇匪贼轮番糟蹋,曝尸荒野。
死前不曾瞑目。
她的行囊里带的是我我最爱的点心。
她已有心上人,是陈侍郎的二公子,他们彼此两情相悦,婚期将近。
一切只因皇后的一个梦。
江若薇出身高贵,与裴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新帝登基以来,她更是宠冠六宫。
可在梦中,却有一道声音告诉她,自己的后位和性命,将来都会被一个沈氏女子夺走。
于是,她便暗中派人将姐姐杀害,以此永绝后患。
我恸哭失声,几次晕厥。
姐姐是最明亮温柔的女子,怎可以这种凌辱的方式死去。
此事上报了大理寺。
父亲只是小小四品官,而大理寺卿是皇后父兄的党羽,几人沆瀣一气,审案官员也只是敷衍了事,草草结案。
哀恸、绝望,到心死。
我不再徒劳地哭泣,擦干了最后一滴眼泪。
你看,姐姐。
狐妖不曾行凶作恶,恶人依旧逍遥法外。
天道轮回,我等不及。
那我便如高僧预言那般。
蛊惑君心,为祸人间。
4Ṫù₀
作为狐妖,想要引起皇帝的注意并非难事。
法华寺是国寺,裴景每年都会来此进香祈福。
我掐准了他的行踪,在他回禅房休息的必经之路上,等他迎面走来时,「不经意」与他对视一眼。
他完蛋了。
我志在必得。
裴景果然注意到了我。
只不过他看得太过失神,竟然「噗通」一声,径直栽进了水里。
我惊呼一声,在那些暗卫反应过来之前,纵身一跃,游过去将他救起。
担忧道:
「施主,您无碍吧?」
上岸后,他看我看得移不开眼,连暗卫递来的披风都忘了接。
「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
我先是愣了一瞬,立刻又笑开来。
「我叫灵芷。」

-5-
裴景对我一见倾心,想尽办法想要带回宫中。
皇后最喜欢在他面前装大方贤淑,对纳妃这件事本是无异议的。
可她见到我的第一眼,就吓了一个趔趄,背后生寒。
我与姐姐生得不同。
她明媚温婉,而我是妖艳贱货那一调的。
可到底是双生姐妹,骨相上总有几分神似。
她快要急疯了,千般阻拦。
「陛下您糊涂!一个皈依佛门的出家人,怎能带回宫中去?!」
她以为搬出佛法就能拦住皇帝。
可裴景是天子,他才不管什么戒律清规。
天子说的话,便是天理。
皇帝心意已决,皇后坚决反对,二人一时僵持不下,心生嫌隙。
我来趁乱再添一把火。
夜深人静时,我走到莲池前,默默念咒。
第二日,并蒂莲花盛开的消息惊动了整个法华寺。
有人惊呼:
「真是百年难遇的大吉之兆!」
有官员谄媚进言:
「传说并蒂莲花盛开,寓意着金玉良缘,是我大梁的喜事啊,恭喜陛下!」
皇后气得快要当场发作,指着我道:
「你身为出家人,却六根不净,心术不正,勾引陛下,简直是佛门之耻!」
静言师父将我护在身后,上前行礼。
「还请皇后娘娘慎言。」
「法华寺乃国寺,风气清正,是陛下那日不慎落水,徒儿灵芷于心不忍,出手相救,才得陛下青睐。并非如娘娘口中所说,心术不正。」
她又向裴景行礼。
「陛下,出家人带发修行意为尘缘未了、心有牵挂。灵芷在我寺带发修行十数年,想必也是上天注定,要她在此等待命中有缘之人,今日果然,佛前显灵了。」
我默默望着师父的背影。
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她曾教导我,要以慈悲为怀,不应起杀念。
可现在,却愿为我的复仇助上一臂之力。
前有祥瑞之兆,后有住持之言。
皇后被堵得哑口无言。
事情到此,已经落定尘埃。
裴景朗声大笑:
「好!真是好一个天赐良缘!」
他朝我伸出手。
「你可愿意随朕一同回宫?」
日光盛大,谁都没有看见我眼中熊熊燃烧的复仇烈焰。
我垂眸,搭上他的手。
「灵芷,愿意。」

-6-
每次裴景歇在我这,江若薇便大病小病不断,不是头疼脑热,就是心悸梦魇,仿佛命不久矣,派人来请。
宫人进来禀报时,裴景正在批奏折。
而我正躺在床帐内,双手双脚合抱住一只巨大的圆枕,翻来滚去扑腾着玩。
「皇后娘娘头疾犯了,陛下可否过去看看?」
裴景没有立刻回答,手撑着头,陷入沉思。
我知他在犹豫什么。
皇后是他的年少挚爱,而我则是一见倾心。
此刻,新欢在怀,旧爱挡路。
他撂下笔,向床帐内望过来。
「阿芷希望朕去看皇后吗?」
他想看我为他争风吃醋的样子。
那自然是不能如他所愿。
我赤脚下了床,噔噔噔跑到书案前,行了个不太标准的礼。
「臣妾恭送陛下。」
未料到我会这般回答,裴景面色闪过一丝不悦。
掐着我的下巴。
「阿芷就这样迫不及待赶朕走?连争宠都不愿?」
我巴巴地瞧着他:「什么是争宠?」
他一愣:「你不知道?」
我摇摇头,认真解释道。
「在陛下之前,阿芷都没有男子说过话呢,至于争宠,那就更不会了。」
裴景呼吸微窒,连声音也有些颤抖。
「当真?」
「真的呀。」
「师父不许我们弟子接触外男,要不是陛下那日在我眼前落水,我也不会跑去救你,更不会告诉你名字的。」
说罢,我含嗔带娇地瞪了他一眼。
「都怪陛下呀,害得阿芷破了规矩。」
裴景方才脸上的阴郁之色一扫而空。
纵使他贵为帝王,可和天下那些蠢男人们没什么两样,都喜欢从女人身上获得成就感。
如果你的某种第一次给了他们,他们便会感到巨大的满足和骄傲。
他把皇后派来的人赶了回去,然后抬手将我打横抱起,大笑道:
「好好好,是朕害阿芷破了规矩。」
「今晚,朕就来好好补偿你。」

-7-
以往后宫最受宠妃子的记录是三个月。
可我始终荣宠不衰——
活了几千年,要是连点拿捏人的手段都没有,将来怎么有脸面见列位狐族前辈?
比如。
他的后宫妃子们,多是世家望族规训出来的大家闺秀。
矜持、温婉、但也古板无趣。
她们对裴景畏惧又顺从,可我不怕,我不仅敢跟他顶嘴,还敢把他一脚踹下床。
他气的发笑。
「阖宫上下都仰视朕、畏俱朕,讨好于朕,只有爱妃你敢这样给朕脸色。」
「那又怎样?」
我简直不客气,一口吞下他剥好喂来的荔枝,倚在榻上笑得开怀。
「她们不都在背后骂臣妾是『狐狸精』吗?那臣妾当然是属狐狸的,而不像她们,是属狗的呀。」
又比如。
后宫佳丽们浓妆艳抹,争奇斗艳。
姹紫嫣红已经看腻了。
而我偏要素净到底,穿一身纯白裙裳,月下起舞。
俗话说得好,
若要俏,一身孝,不是么?
况且,这更能勾起他与我第一次相见的回忆。
妖娆美人,雪白僧袍。
池边初遇,惊鸿一瞥。
后宫那些小姐妹们牙都酸倒了,聚在一起狠狠骂我:
「呸,狐狸精,装什么纯良无害,那点心思谁不知道呢?」
「她那些下贱手段,就是告诉我们,我们也不会用的。」
「就是就是。」
可没过几日,她们当中便有人叛变了。效仿起我的穿衣打扮,在花前、月下,或是皇帝下朝必经之路上翩然起舞。
没过几日,宫中穿白裙跳舞的妃子越来越多。
裴景终于忍无可忍,斥责道:
「你们几个到底想干什么?!」
「这里是皇宫,不是哭丧的地方,再有下次,你们全都给朕滚出宫去!」
这之后,再无人能抵挡我的锋芒。
裴景对我极尽宠爱,去哪儿都要带着。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真真儿成了个蛊惑君心的祸水妖妃。
皇后也不再故意针对,任由我的风头一日大过一日。
可我知道,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平静的水面下,正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风暴。
我自恭候多时。

-8-
中秋宫宴,我计划当众献舞。
开宴前,我正在寝宫准备更衣。
尚衣局的小宫女进门来,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声音染了上哭腔。
「奴才们该死,竟然在熨烫时将娘娘的舞裙弄坏了,等发现时想补救,已经为时已晚。」
她说话时肩头止不住地轻颤,头埋得很低,看不清脸。
她将手中的木盒端到我面前。
「娘娘,适合您的舞裙,全宫中上下只能找出这一条了。」
我不欲视人命如草芥,随意打杀下人撒气。
只是揉了揉额角,朝她摆手道。
「本宫知道了。」
这一点小插曲,让我耽搁了些时辰。
等我到场时,众人已经列座席间。
一瞬间,大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只见我穿一身碧色长裙,裙摆上点缀着雀羽金丝,在大殿明灯烛火的照耀下,灿灿煌煌,一步一生辉。
变故就在此刻陡然发生。
江若薇面露惊色:
「这,天呐……」
她迅速下跪请罪:「陛下,灵妃妹妹定不是有心冒犯的,您就饶恕她吧!」
太后瞠目结舌:「卿云,是你吗?」
裴景的脸色,更是一寸寸沉了下去,黑得像墨。
他们口中说的,便是裴景的生母,先帝贵妃卫卿云。
而这条舞裙,名雀金裳。
正是卫贵妃生前最爱的衣物。

-9-
卫贵妃曾是盛极一时的宠妃。
裴景幼时最为深刻的记忆,便是母妃身穿雀金裳,在月下跳起雀翎舞,父皇在旁抚弦伴奏,帝妃二人琴瑟和鸣,传为一段佳话。
后来,卫贵妃遭人陷害使用巫蛊之术,被先帝打入冷宫,朱颜凋零。
就连贵为太子的裴景,也被厌弃冷落,差点地位不保。
含冤而终前,她穿上雀金裳,口中喃喃唤着先帝的名字,想要求见最后一面。
可先帝却连施舍一个眼神都不愿。
随着卫贵妃的离世,她亲自编排的雀翎舞也被埋没,再无人知晓。
直到后来很多年,她才得以沉冤昭雪,裴景登基后,将她以太后之名追封。
这段往事,是裴景心中最黑暗的记忆,也是旁人万万不敢触碰的逆鳞。
而如今,我穿着卫贵妃生前最爱的雀金裳,出现在这宫宴之上。
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皇后站在裴景身边,悄悄察言观色。
见他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得可怕后,她眼底闪过一丝喜色。
旋即指着我,大声呵斥道:
「大胆妖妃,平日狐媚惑主,蛊惑陛下也就罢了,今日竟敢当众冒犯先太后,真是罪无可恕!」
「来人!还不快剥去她的衣服,将这妖妃拿下!」

-10-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呢。
两个侍卫上前,一左一右将我押住。
我用力挣脱开,并不认错,也不下跪。
「哗啦!」
裙摆翻飞,如雀羽展开。
我沉稳发力,弯折腰肢,抬腿伸手,舞出了第一个动作。
许是从未见过我这般放肆之人,两个侍卫都有些不知所措,相互对视一眼,想再次上前按住我。
「住手。」裴景面色一顿,朝着侍卫冷斥:「退下。」
原因无他。
我所作的这支舞,正是当年卫贵妃的雀翎舞。
宫宴的秩序重回正轨,乐伎们再一次拿起手中的乐器,开始为我奏乐。
钟乐响,昆山玉碎,香兰泣露;
水袖扬,长裙翻飞,步下生莲。
满室光华,耀眼夺目。
一舞罢,裴景走下高台,怔怔望着我。
「你,竟然…」
我俯身下拜:
「陛下,臣妾前些日子总在做同一个梦,梦中有位慈眉善目的美妇人,教臣妾跳了一支舞。她说,希望臣妾能在您面前跳上这支舞。」
「臣妾自知,舞姿不如那位美妇人十之一二,可耐不住她情真意切,执意相求,才斗胆来宫宴上献丑。」
「不料,梦中那位美妇人,竟是陛下的生母,而臣妾身上的雀金裳,也是她的最爱之物。」
「想必是先太后太过思念您,上苍动容,所以才有今日的种种巧合,让臣妾重现了她当年倾国倾城的舞姿和风采。」
江若薇,就你会搬出先太后吗?
我也会。
所有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我是怎么跳出这支失传已久的雀翎舞。
卫贵妃善音律,喜舞蹈,时常翻阅古籍,复原失传已久的古曲和古舞。
两千多年前的楚国人,喜欢模仿各种动物的习性,编成舞蹈。
最优雅美观的当属孔雀舞,为了彰显身份,楚国贵族们规定,孔雀舞只能由贵族欣赏,不许在民间流传。
而两千年前,我正当着楚王的爱宠,吸收龙气,强化自己的修为。
卫贵妃复刻出孔雀舞后,只在几处细节上做了些许修改,编成雀翎舞。
时光久远,裴景记忆里母亲的舞姿早已模糊,更无法深究细节,在他眼里,这两支舞几乎相差无几,所以我才得幸蒙混过关。
他将我轻轻扶起。
「既然你与母后有缘,那朕也将母后当年的恩荣赐于你。」
「来人,传朕旨意,灵妃甚得朕心,便册为,贵妃。」
「陛下,不可!」
江若薇上前阻拦。
「灵妃膝下无子,如此便晋封贵妃,我朝从未有过如此先例!」
「怎么?」
裴景一个眼刀飞过去。
「皇后是对朕不满,还是对朕的生母不满?」
她惶惶低下头:「臣妾不敢。」
我叩首拜谢。
要起身时,忽然眼前发黑,双腿不受控制地一软。
裴景连忙将我扶稳,拦腰抱起。
「轻了。」
他手上掂了掂,然后抵住我的额头,语气宠溺:「是不是最近没有好好吃饭?」
宫女榴花适时开口。
「娘娘这些天刻苦练舞,常常废寝忘食,奴婢怎么劝都劝不进去呢。」
裴景抱着我回到了龙椅,将我一把按在腿上,不容拒绝。
「那你坐在朕身边,朕看着你好好吃饭。」
「陛下,这不合规矩呀……」
嬉笑间,我在余光中看见了江若薇。
大殿明灯辉煌,亮如白昼,可她的脸色,却在烛火的照耀下,一寸寸地衰败下去。
有诗云,掌中舞罢箫声绝,三十六宫秋夜长。
今晚,注定有一群人要失眠了。

-11-
这个贵妃,我到底是没当成。
皇后转换了策略。
明面上,她不再处处与我作对、惹得陛下不快,对夫君更是温柔小意,通情达理。又逢此时,她的兄长剿匪平乱有功,裴景连着几天都去她宫里看望,又送了很多礼物。
两人消除了先前的嫌隙,又回到从前那般伉俪情深。
我故意找茬,借着此事大吵大闹了一番。
「陛下明知宫宴那日是皇后动的手脚,您不为臣妾做主,反而还对她如此宠爱!」
裴景从身后抱住我,好声好气地解释。
「阿芷别闹,前朝与后宫一体,朕总要顾全大局。」
我毫不留情将他推开。
「臣妾染了风寒,身子不适,陛下还是去找皇后吧,免得臣妾过了病气给您。」
裴景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就算再宠爱一个妃子,也忍受不了被这样撂脸面。
满宫的宫人都跪了下来,气氛压抑得可怕。
一声嗤笑。
「皇后说得对,朕就是太纵着你了。」
「后日是贵妃的册封之礼,既然你身子不适,那就别去了。」
我被冷落了。
裴景故意要做给我看,开始对皇后加倍的好,给她送去更多金银字画,日夜专宠,一个月都没有提起我,更没有来看我。
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一来,自从上次宫宴之后,皇后行事越发谨慎。我要想找她的弱点,就必先助长她的气焰;二来,再过一个礼拜便是姐姐的生辰,这段时间,我不想被打扰,谁也别来理我才好。
这些日子,我把自己关在佛堂,潜心礼佛诵经,抄写经文。
有一天我跪在蒲团上,不小心打了个盹。
香火缭绕,姐姐从袅袅薄烟中走出,入了我的梦。
她愁容惨淡,开口第一句话就是。
「妹妹,你变了。」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
我答应她,要做个好人的。
难道她……对我失望了吗?
我极力为自己辩解。
「姐姐是说我变得心狠了吗?我答应你,绝不滥杀无辜,可是那江若薇,我绝对不会放过,我一定要让她为你赔命!」
她摇了摇头。
手指落在我深蹙的眉间,轻轻抚摸。
声音哽咽。
「你变得…不爱笑了。」
「妹妹这些日子,一定过的很辛苦吧。」
「我知你身上背负着我的仇恨前行。可是,姐姐更希望你,能活得快乐,多笑一笑。」
紧绷多时的情绪忽然崩断。
我背着莫大的痛苦和仇恨,踽踽独行,如履薄冰。不敢松懈,日夜筹谋。说着违心的话,做着违心的事。今日梦中相见,我终于可以摘掉面具,卸下心防。
我扑进她冰冷的怀抱,痛快哭了一场。
「姐姐,我讨厌这些人身上的气息,闻到他们的味道我就想吐,我一点也不喜欢这里的生活,怎么办?」
「我真的,好累啊。」

-12-
这一个月,我不是睡觉吃饭,就是诵经礼佛。
榴花看不下去了。
「娘娘,您不能再这样与世无争下去了,陛下哪天ṱṻₗ把您忘在脑后可怎么办啊?」
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的故事可不少。
我从被窝里翻身爬起来,随便把头发拨弄到一边,仰起脸。
「你说什么?」
「来,看着我的脸,再把刚才的话说一遍。」
「……」
她突然就说不出话了。
不客气的说,我狐妖一族长盛不衰、横行天下,靠得就是这张脸。
榴花来到床沿边坐下,抱着我,使劲磨起来。
「可是娘娘,就算陛下不会把您忘了,可这宫里奴才哪个不是拜高踩低,媚上欺下的呀,您看看御膳房这几日送的菜,都快没有肉吃了!」
我沉默了一下。
她说的,好有道理哦。
见我态度有些许松动,榴花再接再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好娘娘,为了咱们能有肉吃,您就想想办法,跟陛下服个软吧!」
我点点头。
支起鼻子,仔细嗅了嗅。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
据我上千年的生活经验判断,今晚,定会有一场雷暴雨。
我从被窝中爬起来,搂着榴花的脖子,耳语了两句。
她疑惑不解:「娘娘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自然是去做点…妖妃该做的事。」

-13-
裴景身边的公公通传。
「陛下,茶房给您端上一壶新茶。」
他一抬眼,看见一身宫女服饰,遮着狐狸面具ṭû³的我。
「嗯,过来伺候。」
他早猜出来了是我,整个后宫没有人会这样的手段,也没有人敢这般牺牲脸皮。
却没有揭穿,反而饶有兴致地配合。
期待我今天会玩什么新花样。
我恭顺上前,将茶杯斟满。
裴景忙着批奏折,没有细看,拿起杯子就喝,下一秒,他察觉到异样,全吐了出来。
「嘶……」
他指着那一壶醋,酸得呲牙咧嘴:「爱妃这是何意?」
我的声音带着倔强。
「当然是让陛下也尝尝臣妾心里的滋味。」
「啧,听说你这一个月几乎都在佛堂里抄书,还以为你真的会学乖。」
他一边调笑,一边抬手摘掉我的白狐面具。
然后当场傻了眼。
面具下的我,泪盈满面、楚楚可怜。
从前裴景看惯了我喜怒嗔痴,却从未见过我这般脆弱的样子。
不施粉黛,眸中泪光微漾,平添了几分破碎感,依旧美得惊心动魄。
「怎么了?」他刮了下我的鼻子:「以前笨得连争宠都不知道,现在怎么还学会吃醋了?」
「都是陛下教的呀。」
我抱住他的腰,小心翼翼地讨悦。
「陛下教会了臣妾怎么去爱,那臣妾就是只属于陛下一个人的。」
「臣妾这一个月,都在佛祖面前反省思过,可是陛下还是宠着别人,不愿见臣妾,臣妾好难过,只能想出这种拙劣的办法了。」
柔弱与眼泪,是最好用的武器。
这些日子里,他一直跟我怄气,今日我来做小伏低来讨他欢心,自是心痒难耐。
呼吸急促,心跳剧烈。
他低头来寻我的唇。
「给你个机会,今晚让朕仔细看看你的『认错』态度,嗯?」
我却又在这时把他推远。
「今日是十五,陛下晚上该去皇后娘娘那呢,我现在穿着宫女的衣服,要是传出去,您为了一个宫女冷落皇后,那可就不好了。」
裴景呼吸一顿。
门外小太监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陛下,皇后娘娘亲自下厨做了您喜欢的莼鱼羹。」
再喜欢吃的菜,反复吃,也总有吃腻的时候。
我掰开他的手,笑得欢快:「陛下快些去吧,皇后娘娘已经着急了。」
撩完就跑,概不负责。
留下裴景一个人在原地抓心挠肝。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
今晚去江若薇那里时,他要心不在焉喽。

-14-
裴景正坐在江若薇的寝宫里,吃着连续吃了一个月的莼鱼羹,味同嚼蜡。
用膳过后,便是就寝。
窗外疾风骤起,黑云积涌。
闪电将阴沉天空撕地彻亮,紧接着,一道巨雷砸下来。
江若薇把头埋进他怀里。
「陛下您还记得吗,臣妾最怕打雷了。」
裴景哪里有心情管其他,心不在焉地安抚了两句,转过身,脑海中浮现的,又是白日里我那张流满眼泪的苍白小脸。
江若薇疑惑。
「陛下,您今晚怎么……」
门外的高声呼救将她打断。
「陛下,皇后娘娘!」
「灵妃娘娘的宫殿走水了!」
刚才从御书房回来,我就把自己关在屋里,聚气凝神,积蓄法力。
单单一个美人计,还不足够。
妖气在房顶汇聚,引来了一道天雷。
听到消息,裴景不顾江若薇的挽留,披上衣服便冲进了雨夜。
等他匆忙赶到时,看见我浑身湿透,浸在雨里惊魂未定。
我仰起头,白皙的脸颊上一抹炭黑,眼神仓惶,像只受惊吓的小兽。
放声大哭。
「陛下,臣妾再也不和您置气了!」
「刚才臣妾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他将我抱进斗篷里,温声哄慰,像是对待易碎的珍宝。
人在意识到差点失去的时候,才会格外珍重。
江若薇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留住的人,轻而易举就被我勾走。
她身边的大宫女将我今日在御书房的行径报告给她。
她被彻底激怒。
「又是她?怎么又是她!」
「白日勾得陛下心神不宁,夜里又来用这样的苦肉计,就这么阴魂不散吗?!」
「本宫要那个贱人不得好死!」

-15-
皇后为了对付我,私下里开始求神问仙,寄希望于怪力乱神。
听闻狐妖善蛊惑人心,掌管情爱之事。
她便花重金请来,日夜虔诚供奉。
本着好奇之心,夜里我化出原形,寻着气味钻进了她的暗室Ṱū₁,找到了她供奉的那尊狐妖雕像。
意外发现,竟有点眼熟。
尾巴硕大,通身雪白,耳尖一点粉。
短暂的沉默之后。
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江若薇居然疯魔至此,已经做到病急乱投医这种地步了。
那她不妨再猜猜——
受她日夜跪拜、虔诚香火的狐妖,到底是谁?

-16-
江若薇向我供奉了香火和一斛珍珠。
入夜后,我化成本体,进入了她的梦境。
她认出了我,又惊又喜。
「小狐狸,你真有这么神奇ṭũ̂²,什么愿望都能实现?」
我点了点头。
「看你的诚意如何。」
要想实现难度越大的心愿,需要供奉的贡品越珍贵。
江若薇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江氏父兄常年手握兵权,在朝中又有众多党羽,因而财富于她来说,唾手可得。
她志在必得。
「若你能帮本宫了结心头大患,不管你要多少供奉,本宫都能做到。」
我身体蜷缩成一团,扫着尾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对我殷勤谄媚。
白日对我恨之入骨,现在又是一副截然不同的面孔。
活了几千年,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有趣的事情。
我装模作样地问:
「不知娘娘有何心愿?」
Ṭṻₘ她思虑片刻。
「先让我看看你的能力如何,就先帮我,挽回陛下的心吧。」
我点头应允:「可。」
人有邪念,便会生出心魔,失去理智。
逐步沦为被心魔操纵的傀儡。

-17-
秋猎将至,我用幻术变出来了白鹿,又为江若薇准备了衣裳。
在梁国,是传说中只有君王宪明时,才会下凡的瑞兽,而猎得白鹿者,自然能受上等封赏。
裴景大喜过望,立刻下旨行猎。
今日的江若薇,卸去了金银珠宝,脱下繁复宫装。
长发只用一根素簪攀起,跨坐马上,红裙随风猎猎翻飞,英姿飒爽,耀眼夺目,颇有将门虎女的风范。
她豪迈道:「陛下,今日臣妾一定要猎得白鹿,夺取头筹!」
裴景眼前一亮,赞许道:「皇后今日这般,甚好。」
当年京城谁人没听说过,江若薇女扮男装的传说。
鲜衣烈马,名剑照霜。
蹄声踏过处,满楼红袖招。
可惜,这么明媚的人儿,心肠却是烂的。
一路颠簸,舟车劳顿,我身体弱,到地方时,早已吐得头昏脑胀。
江若薇听了,自是喜不自胜。
「灵妃妹妹身体不适,那便安心待在营帐休息吧。」
我不在,就没人会打扰她和裴景的二人世界了。
这一日,她过得很尽兴。
一直到太阳落山,才和裴景同骑一乘,兴高采烈地回到营帐来。
身后奴仆牵着白鹿,耳边满是臣子们的赞美之词。
可谓是风头出尽。
高兴够了吧?
接下来该轮到我扫兴了。
几位太医从我的营帐中出来,齐声恭贺:
「恭喜陛下,灵妃娘娘有喜了!」

-18-
回来后,江若薇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凭什么!凭什么本宫每次都会被她压倒一头!」
接着她又想起了我。
供奉了整整一箱黄金,许愿道。
「狐妖保佑,她的孩子可千万不能出世。」
我摇了摇头。
她不明就里:「这是何意啊?」
「您…做不到?」
「并非我不能,而是这些东西,不够。」
我开口就是胡诌:
「我看见灵妃,自有孕后,周身紫气缭绕,说明此胎贵重无比,是天命之子。」
「你要阻止那个孩子的降生,就是强行违逆天意,代价极其高昂,这点金子,根本不足以让我为你做事。」
她如临大敌:「什么?!」
江若薇在三年前,就已诞下嫡长子,裴煜,且已被册封为太子。
而我刚才的一番话暗示了她,若这个孩子降生,连她儿子的太子之位都会不保。
这更加坚定了她铲除后患的决心。
于是她写密信给娘家,要他们把库房里的稀世珍宝送进宫里。
江若薇有三个哥哥,只有她这么一个妹妹,全家上下宝贝得不得了。
见她写信来要,江家便给了。
只是送出去前,他们反复叮嘱,要小心谨慎,这些宝贝最好放进私库收藏,万不可让旁人知晓。
第三天,各种稀奇珍宝垒成了小山,堆放在我的塑像之下。
其中最珍贵的一件,当属上清珠。
那是一颗硕大无比的夜明珠,仅仅掀开盖子的一角,便能将整个暗室都照得透亮。
更绝妙的是,这枚宝珠内部的纹理,竟相互交错,构成一副仙人驾鹤的图案,全天下有且仅有这一颗,当真是无价之宝。
我弯唇一笑:「娘娘果然豪爽。」
「成交。」

-19-
怀胎五月时,我小产诞下了一枚死胎。
医婆接过时看了一眼,瞬间吓得昏死过去。
「妖…妖怪!」
胎儿周身布满白色绒毛,怪异至极。
就此,有关我是妖妃的流言迅速传开,并且愈演愈烈,甚嚣尘上,连裴景都有几分动摇。
这正是江若薇想看到的。
我受了刺激,连续几日昏迷不醒,榴花跪在裴景面前,声泪俱下:
「陛下,谁都可以不信娘娘,但是您不能不信啊。」
「奴婢可以作证,那晚娘娘用完膳后出去散步消食,宫道上一只白狐突然冲了出来,才导致娘娘受惊小产的。」
他并不相信。
「好端端的,宫中怎会有妖怪横行?莫要在朕面前说那些虚无缥缈之事。」
可第二日、第三日夜里,撞见白狐之影的人越来越多。
令人闻之生畏。
一些轮值守夜的宫女太监,想尽办法买通嬷嬷能让自己换班。
裴景一直试图说服自己不要相信。
直到他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某日他下朝,乘轿辇过来。
却在宫门外撞见了化身成狐的我。
我像是被撞破秘密一般,飞速调转,脚下生风,身体轻盈似箭,朝着皇后寝宫的方向飞奔而去。
「去追!」他下令。
皇帝身边的侍卫,必然都是武功极其高强的。
我听着耳后的脚步声,判断着距离,始终和追捕我的侍卫拉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一路把他们带进了…
皇后宫中的暗室。

-20-
裴景亲眼看见了那间暗室。
佛龛、香火、狐仙雕像,以及不计其数的稀世珍宝。
这些都是周边属国朝贡时进献的珍宝。本应先由皇帝挑选过目,再赏赐给其他臣子或后妃。
有意思的是,这些东西,他从未见过。
说明礼部官员在清点完各国朝贡数目后,先拿去孝敬了江家,然后才呈给皇帝过目。
他大发雷霆。
「朕竟不知,你们江家的权力竟然大到如此地步?连朕都不放在眼里了是吗!」
江若薇妒忌嫔妃、行妖术残害皇嗣证据确凿,而她父兄常年手握重兵,藐视皇权、专横跋扈。
随便哪一件拿出来,都足够他们全家喝上一壶。
江若薇一身素衣,跪在裴景面前脱簪待罪。
「陛下,臣妾和臣妾的父兄从来都对陛下忠心耿耿,只是一时糊涂才会做出傻事……」
她痛哭着膝行上前。 
「陛下忘了吗?当初您在东宫,地位岌岌可危,若不是父亲和兄长鼎力相助,您……」
当年卫贵妃蒙冤而死,连带着裴景也被先帝冷落多年,太子之位坐得可谓是提心吊胆,若不是江若薇坚定要嫁给他,给了他牢固的靠山,那今日坐在这皇位上的,可能就另有其人了。
她以为,可以以此唤起旧情。
却不想,裴景被这句话彻底激怒。
「少拿此事来威胁朕!」
「你父兄把持军政多年,勾结党羽,你在后宫,你们的所作所为,你以为朕不清楚吗?告诉你,这些年朕对你们江家已经够容忍、够仁至义尽了!」
就算当年江家对他的恩情再重又能怎样?
裴景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朝不保夕、地位岌岌可危的太子了。
如今他已贵为九五。
又怎能忍受江若薇一而再、再而三将自己最不堪的伤疤揭开?

-21-
江若薇被废,幽禁冷宫,父兄剥夺军权,流放千里。
我即将取而代之,成为新后。
江若薇有些精神失常,每天抓着看守冷宫的侍卫问话。
「这不是真的!对不对?狐妖法术高强,怎么会这么轻易就Ṫú₁被撞破呢!」
侍卫面露为难,不知如何作答。
「别吵了。」
我踏入了破败的院落,解救了那些被她纠缠的可怜侍卫。
「你想知道事情为什么会败露?我来告诉你。」
我露出了狐狸耳朵和尾巴。
她震惊得目眦欲裂。
在地上瘫坐了好一会,才接受这个现实。
「你…你果真是妖?!」
「原来受我供奉的狐妖,竟然也是你?!」
我欣然点头。
接着又在她心上来了一记重锤。
「你父兄藐视皇权、贪污受贿的物证,可是你一件一件交到我手中的啊!」我掩唇偷笑:「你可真是他们的好女儿、好妹妹。」
「哦对,你当年是不是做过一个噩梦?梦见自己的后位和性命,都会折在一个沈姓女子的手上,如今看来,已经实现一半了呢。」
「你怎么知道?」她猛地看向我。
「当年本宫找了最准的大师来起卦解梦,他说,除了梦里的那个沈氏女之外,再没有人能对本宫的地位造成威胁……可是本宫早就叫人把她除掉了,那几个回来复命的人都说她死得透透的,为什么还会这样!」
说到这,她的情绪愈发激动:
「定是那大师算得不准,根本就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
那、几、个、人。
我的心被万千根针刺痛,眼泪早就悄无声息落了满面。
心底忽然涌出一股莫大的戾气。
我五指张开,操控着妖气。
瞬间,一股无形的力量缚在她脖子上,收紧、升起,将她吊在半空。
「想不到吧?你当年杀的沈辞月,还有一个孪生妹妹,就是我,从我们降生时就有高僧断言,说我是千年狐妖转世,将来一定会成为祸水妖妃。」
看着她拼命挣扎,我却丝毫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
反而,一股莫大的悲伤袭来。
快要将我的一颗心碎成齑粉。
「我本来隐姓埋名,在山上潜心修行。你们人类追求的名与利,我从来不屑一顾,若你当初没有杀害沈辞月,我真的会一辈子礼佛诵经,当个好人。」
「可是呢?我最亲爱、最在乎的姐姐死了,我必定要替她,向你——」
「追、魂、索、命!」
因果轮回,在此刻完成闭合。
说完,我解了法力,将她重重摔在地上。
事情还没完,现在还不到她死的时候。
临走前,我给她强行塞下一颗药丸。
有了这颗药丸,以后从她口中说出来的任何话,落在人类的耳朵里,都只会变成一串分辨不清的胡言乱语。
毕竟,我是狐妖的秘密,可不能再多一个人知道。

-22-
江若薇珍视无比、宁可滥杀无辜也要牢牢攥在手里的后位,我一刻都不想要。
我穿着华美的凤裙,带着沉重的凤冠,浑身上下都十分僵硬。
是时候离开了。
像我这样没心肝,一肚子坏水的祸害,当然要不遗余力,趁着最后一口气争取利益。
所以我亲手策划了一场死遁。
封后大典结束后,我来到小太子的寝殿,像往常一般过问他的吃穿日常。
裴景因着少时经历,不愿恨屋及乌。
所以在江氏一族被处置后,裴煜依然坐在太子之位上。
皇后,便是天下万民之母。
所以就算每次裴煜都对我嗤之以鼻,我也时常来过问他的饮食起居。
在外人面前,做足了「慈母」的戏份。
今日我这一身凤袍凤冠,深深刺痛了他幼小的心灵。
他不再掩饰厌恶,对我恶语相向。
于是外面的宫人听见了我们的争吵声。
「太子殿下,母后平日带你不薄,你怎么能这样对母后说话?」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我讨厌你!」
他随手拿起茶杯砸向我,我痛呼一声,假装站不稳,向旁边一侧倒去,顺便打翻了油灯烛台。
烛油淌了满地,瞬间燃起,火焰迅速蹿升,目光所及的一切,都被火舌迅速吞噬,烧得噼里啪啦作响。
「来人啊!走水了!」
「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还困在里面!」
………
等到大火被熄灭,我被救出来时,已经奄奄一息。
救火的宫人说,我为了保护小太子,不惜被烧断的房梁砸中,错过了逃跑的时机,此刻,已经回天乏术。
裴景抱着我,眼中心疼和悲伤快要溢出来。
试想一下,貌美、年轻的新皇后,穿着最华美的锦袍,死在了他爱意最浓时。临死前,还「大度善良」,不计前嫌地救了自己仇人的儿子。
啊——
还有什么是能比这更有杀伤力呢?
我将头偏向精心设计过的角度,从这个方向看过去,发丝低垂,眸光带泪,肤色苍白,像一戳就破的纸,唇角被鲜血染红,凄美异常。
我柔柔弱弱地抬起手,捧着他的脸。
「陛下…」
「灵芷,灵芷!」
裴景喊着我的名字放声大哭,悲痛欲绝。
我咽下一口血沫,艰难道。
「此生能得陛下疼爱呵护,是臣妾三生修来的福分。可如今,臣妾还有一桩心愿未了……」
「臣妾本是孤儿,幼时曾受过沈家夫妇的救命之恩。没有他们,就没有阿芷今日…」
「可是,臣妾还听说,他们唯一的女儿早在三年前不幸去世,所以Ṱų⁾,臣妾想替他们,向陛下,求个恩典……」
裴景听到这里,早已泣不成声。
「阿芷的恩人,便也是朕的恩人。朕会赏赐良田美宅,让他们二人,安度晚年。」
交代完「遗愿」,我便放心地死遁了。
我将魂魄从肉体中剥离,就这么在天上飘啊飘,目睹着接下来一切的发生。
葬礼上。
裴景让小太子在我的灵前下跪,感谢我的救命之恩,不想,他却满眼厌恶。
其实,小太子恨我心机伪善,还真就恨对了。
他身型矮小,逃跑也更加灵巧。大火烧起来时,要不是我把他死死抱住。
说不定他……早就跑出来了。
可惜,他也只是一个三岁小孩。
不懂得隐忍蛰伏,更不懂揣摩圣心。
他朝着我的灵位「呸」一声,吐了口口水。
「她这个毒妇,我讨厌她!」
裴景当即大怒,不由分说便废去了他的太子之位。
「朕知你因你母亲之事,一直对皇后心生不满,可你别忘了,她不曾亏待你,更是你的救命恩人!」
「如此狼心狗肺,真是孺子不可教也!来人,下掉他的宗室玉碟,从今往后,朕没有这个儿子!」
消息不过半天,便传到了江若薇那里。
原本她还抱着希望,希望能活到裴煜登基之后,被他迎接出来,做皇太后。
可没想到,裴景毫不留情。
不仅除去了他的皇家玉碟,更是将他废为庶民,改名「江煜」。
榴花替我捎去了最后一句话。
「江若薇啊江若薇,看着最在乎的人蒙受冤屈、有口难言,你终于也能体会到我当时的心情了。」
她怔了许久,突然开始大哭又大笑,状若癫狂。
明明,已经千防万防、殚精竭虑,为什么最后还是失去了最珍视的一切?
夫君的宠爱、皇后的宝座、家族的荣耀。
无法承受打击的她彻底崩溃,当晚便在冷宫里撞柱而亡。
我飘在半空中,冷眼看着她断了气。
比着口型,无声回答她:
「若非心生邪念,对无辜之人痛下杀手,你也万万不会沦落至今天这般地步。」
「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你,罪有应得。」
尾声-前世

-1-
我重新变出了一副身体,以普通婢女的身份,回到了沈宅。
我的房间,就在姐姐闺房的隔壁,十几年来一直空空如也。
如今我住进来,将它改成了佛堂。
每日佛前诵经。
「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
前世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上一世,姐姐还不是官员家的小姐,也没有沈辞月这样诗情画意的名字。
她叫二妮。
是生活在山脚下一个普通村子里的普通村民。
那时我也才一千八百多岁。
某天,为了争抢一株灵草,我和一只几万岁的山鬼大打出手。可惜,我修为不足,很快落入下风,接着又在体力耗尽时,掉进了村民布置的陷阱。
捕兽夹死死夹着我的后腿。
我放弃挣扎,在坑底安心躺下。
准备等稍微恢复些元气之后,再用法力脱身。
「小狐狸?小狐狸?」
二妮露出半个脑袋,一遍遍叫着我,准备施救。
我中陷阱的附近,地势复杂,如果来施救的人稍有不慎,也会一同跌进坑里。
明明,她也怕得要死。
却还是一边大声说话,给自己壮胆。
「小狐狸…你很疼吧?你乖一点,别乱动,我马上就来救你了。」
一边匍匐着小心前行。
二妮是个心善的孩子,帮我卸下了捕兽夹,又采来草药嚼碎,帮我包扎。
正要把我放归山林时,我开了口。
「你救了我,我就是你的狐狸了,你可以向我许三个愿望。」
她吓得一屁股跌在地上。
「啊啊啊啊你你你你是狐妖?!」
自从我的老祖宗妲己凭一己之力覆灭了商朝后,人族便与我们狐妖势不两立。
我以为她会落荒而逃,或是叫来一群村民围猎我。
没想到。
她拎着我的后脖颈,把我套进了麻袋里。
「你快点藏起来啊!要是被其他人发现了,他们就把你抓去炖着吃了!」
我:「……」

-2-
二妮每次上山砍柴,都会顺便来看我。
有时候是给我换腿上的草药,有时候给我投喂一块鸡屁股,有时候只是单纯地找我聊天,好奇我这一千八百多年来每天都在干什么。
她向我许了两个愿望。
一是生活富足。
二是健康平安。
至于第三个愿望,她迟迟没有想好,每次来见我时,都说「下次再说」。
傻姑娘啊,真当我看不出来她的想法吗?
一直不许第三个愿望的原因,是怕这三个愿望都实现之后,她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看着她一跑一跳离开的背影,我笑着骂了句傻。
第三个愿望,我来替你许。
「我愿你幸福。」

-3-
连日暴雨,引来了一场山洪。
地动山摇,泥沙夹着巨石滚滚而下,不消几时,整个村子便会被埋没,山中的鬼怪妖精们都在忙着逃窜。
我也要一逃了之吗?
不行啊。
她向我许愿健康平安,我不能食言。
我用妖力抵挡住了山洪。
也废去了一千七百年的修为。
这场灾难过后,村民们不再对狐妖敌视。
他们敬我为山神,为我修建寺庙,塑雕像, 供奉香火。
二妮也成了我的忠诚信众之一。
我在她崇拜的目光下,连吃了三大只肥得流油的烧鸡。
然后终于慢悠悠地开口。
「为了抵挡山洪, 我损失了好多年修为, 还错过了一次成仙的机会。你说吧,怎么办?你要怎么感谢我?」
她的眼中闪着光。
「我要跟你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不!下辈子,下下下辈子,下下下下辈子,下下下下…我们都要当好朋友!可以吗?」
我咬着鸡大腿, 思索片刻。
「嗯, 这样也行。」

-4-
因本妖在修炼期间表现突出,妖精管理局特别破例, 我只需再到人间经历一世,只要历练圆满,便能破格成仙。
缘分竟然如此巧妙。
这一世, 我们成了双生姐妹。
凡人转世前需要喝下孟婆汤清除记忆,而妖精不用。
所以一同降生时, 我认识她, 她不认识我。
没过多久, 我就被隐姓埋名, 送去法华寺潜心修行。
在小小的沈辞月能够独自上山之前, 我们见面的次数可谓少之又少。
大概每隔三个月, 沈家人才会借着焚香的名义上山,一家四口团聚。
我记得小小的沈辞月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母亲指着我,教她认人。
「这是妹妹, 她叫灵芷。」
我很好奇, 没有记忆的人类, 到底会不会认出来我?
她爬到我面前,张开双臂夹住我的头,含含糊糊地吐出了几个字。
「妹妹,香香, 喜欢。」
我明白了。
纵使这一世的沈辞月没有记忆,可她潜意识里,还有本能。
她本能地亲近我。
本能地护着我。
本能地……把我套进麻袋。
再长大些,她可以独自上山了。
我们的见面次数多了起来。
她经常抱着我, 抹眼泪。
「什么狐妖转世啊,简直是胡言乱语, 竟要我妹妹到这里来吃苦, 呜呜……」
我望着她那一双清澈的眼睛,认真道。
「不算受苦。」
「姐姐,就算我困于身份不能见人, 真的在这法华寺里吃斋念佛一辈子也没关系。」
「我只愿你幸福。」

-5-
我用新的身体生活的第三十年。
沈家父母寿终正寝, 先后辞世。
沈辞月的心愿已了,踏上了转世轮回之路。
而我,在人间这一世的历练也已圆满, 即将羽化成仙。
我最后一次用人类的身体, 在佛前诵经。
「一切众生, 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 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
姐姐啊。
不管是下一世、下下世,还是下下下一世……
我只愿你幸福。
(完)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一下吧
点赞3 分享
评论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