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心照明月

阿爹从塞外接回了和离的白月光。
那女子说自己快死了,唯一的心愿便是与阿爹成婚。
曾发誓却不纳妾的阿爹,点头要娶她为平妻。
后来更是任她夺了阿娘的莲花屋,淹死了我们最爱的狸花猫。
看着阿娘不吵不闹的样子,我哭着求阿爹:
「阿娘有系统,她要是回家了,我们会找不到她的。」
可他毫不在意:「月儿,你阿娘没有家,只要你还在,她便走不了。」
直到那日,阿娘捏了捏我的手:「月儿,跟阿娘一起走好不好?」
我知道,是阿娘的系统来接她了。

01
学堂里的人都在说,我阿爹要娶新夫人了。
我阿爹是大梁皇朝镇北侯府的侯爷,更是皇帝舅舅亲封的辅国将军,这都不是最厉害的,最厉害的是他娶了我阿娘。
我阿娘是这天底下最美的女子,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兵器农耕水利无所不能。
据传当年大梁边境蛮夷入侵,那场旷日持久的生死之战,便是我阿娘陪阿爹一同赢下来的。
可我阿爹最出名的事迹,当属他二人成婚那日,他曾昭告天下,此生只我阿娘一人,若有违誓言,便天打雷劈。
所以,我阿爹怎么可能娶新夫人?
我握紧了拳头,冲嚷得最大声的李牧言怒声道:「你胡说!你以为谁都像你爹一样,一天一个小妾地纳,我阿爹阿娘是这世上最恩爱的夫妻,我看你就是眼馋嫉妒!」
他向来与我不对付,这谣言想必又是他杜撰出来的。
他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幸灾乐祸地骂:「我娘说了,你娘不过是个给人当替身的可怜虫,你不知道吧,你爹这次带回来的女人,才是他真正的心上人。你跟你娘一样可怜,要变成别人不要的东西咯,略略略~」
我一把推开他,将头上的发髻甩得高高,抬着下巴仰头:「怎么?想看我因为这几句话哭鼻子是吗?我告诉你,没门!」
我亲眼见过阿爹是如何喜爱阿娘的,不只我,这上京中,人人都见识过的。
我阿娘年少时,为救阿爹肩膀上中了毒箭,听说那时险些救不过来。
而我阿爹在遍寻名医求神拜佛无果后,为自己准备了毒药,倘若我阿娘活不成,他便殉情而死。
后来,只要我阿娘在的地方,阿爹都会如影随形,哪怕偶然一阵风吹乱她发髻,他都会心惊胆战地护着。
待成婚后,阿爹更是将阿娘宠得无边。
阿娘喜欢城南的桂花酥,阿爹便将糕点师傅抓了过来,人高马大地挤在厨房里学了三日三夜,从此以后,侯府里再也没缺过阿爹亲手做的桂花酥。
叔叔伯伯们总爱调侃阿爹妻管严,阿爹就会抓紧阿娘的手:「那是我命好。」
可不嘛,当年追求我阿娘的王公贵族能排到城门口去,可我阿娘偏就看上了阿爹,可不是我阿爹命好?
学堂还未下课,我向夫子请了假,挎上了小包,屁颠屁颠地往外跑。
我只是想阿娘了,才不是因为那些谣言。
李牧言在我身后喊着:「你阿爹不要你咯~」
我头也没回,扔下一句:「你放屁!」

02
马车在侯府门前还未停稳时,我便手脚麻利地跳了下去。
一众丫鬟仆人吓得惊呼,我没理会,径直跑进府中。
我一边跑,一边开心地喊阿娘,没注意到一路的丫鬟,脸色都小心翼翼,步履匆匆。
待跑进正厅时,我一眼便看到背对我而站的阿爹,他身形高大,孔武有力,我得将头仰得高高的才能看到他。
若是以往,我定是第一时间便冲到他的背上,两手拴着他的脖子,他便会顺势将我扛到肩头,大笑着将我扛到院子里转圈。
可我下一瞬刹住了脚步,因为我分明看到阿娘,在我来时忙不迭地转过身,低着头像是在拭泪。
「阿娘。」
「哎。」她应了我一声,再转回身时,神色如常。
我径直朝她走去,路过阿爹身旁时,他弯下腰要朝我伸手,我下意识地绕过他。
我不是三岁小孩了,高门世家的孩子懂事更早,察言观色的能力更是不在话下。
阿娘牵过我的手,直起身,平静地看着阿爹:「沈晏,我再说一遍,她没病,也不会死,你若是要娶平妻,那就和离。」
阿爹眉间沉沉,不怒自威:「江临玉,那么多大夫都说她只剩一月的时间,人命在你看来,竟比不过名分这种身外之物吗?」
「她要的不过是圆年少时一个愿而已,她抢不走你任何东西!待一月之后,我将她好生安葬,我们还是如从前一般。」
「我与她自小一起长大,她出了这样的事,我断不会让她受委屈。」
「至于你,和离绝无可能,你若是要挑战本侯的底线,那你便试试!」
我害怕地抓着阿娘的衣袖,呆愣愣地仰头看着他。
我从未见过阿爹这么凶阿娘,自我记事以来,阿爹对阿娘说话,从来都是压低了声音,温声细语,唯恐自己嗓音过大,吓到阿娘。
我感受到阿娘握住我的手,在颤抖,在一寸寸地冰凉。
那一瞬间,我爆发了从未有过的勇气,猛地一把推开眼前威勇的男人。
我双眼死死地压着眼泪,倔强地看着他,握着拳头怒声:「我不许你凶我的阿娘!」
我又质问他:「他们都说,阿爹你要娶别人了,这是假的对不对?」
他垂眸看我,伸手时,我撇过脸,他的手指从我脸颊处擦过。
他直起腰,背着手:「沈溪月,大人的事,你莫要多嘴。」
这一刻,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珍珠似的一滴滴往下砸。
记忆里,阿爹从未全名全姓地叫过我,他总是笑着叫我月儿……
我怕阿娘看到我的眼泪会伤心,我没有犹豫地抬起袖子,狠狠地擦掉了眼泪。
再转过脸时,余光瞥见了一名女子娉婷袅娜而来,在众人还未开口时,她便娇柔地往厅中一跪。

03
只见她抬头,便是一张苍白娇弱的脸,抵着帕子咳嗽了两声:「听闻晏哥哥你们因为我闹了不愉快,我并非有意,还望见谅。我此来,是向二位辞行。」
阿爹下意识神色紧张,斥责她:「胡闹,你这身子能去何处!」
女子凄凉地笑了笑,瞥了我阿娘一眼,说道:「可江姑娘心中怕是对我……我孤身一人走一步是一步。」
阿爹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自知的心疼,他不知道,阿娘也看到了。
可阿娘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置身事外,只有我知道她在难过,她所有的思绪都在与我紧紧牵着的那只手上。
我不由得握紧了她的手,对着那女子便道:「你自己没有家吗?凭什么要来我家霸占我的阿爹!」
「够了!」阿爹低斥了一声,「你是我沈晏的女儿,谁教得你这般没有规矩?」
阿娘嗤笑了一声:「指桑骂槐有意思吗?沈晏,带着她滚出我的视线,别让我做出更难看的事。」
阿爹紧握着拳头,眼眸在我阿娘脸上来回打转,几息之后,冷笑一声,大步离去。
待他走后,跪在地上的女子才轻飘飘地站了起来。
她扫了扫衣摆,绕着我阿娘转了一圈,才开口:「京中人都说你像我,如今看来确实有几分相似,不过就这几分神似,竟然能让晏哥哥这般晕头转向,真是……」
她欲言又止,尾音中有掩盖不住的得意和骄纵。
仿佛我阿娘因有几分像她,才让阿爹看上这件事,令她很是自得。
我仔细看着她,那些人都是胡说,我阿娘与她一点都不像。
她一身白裙,乌黑的发髻中别着一朵小白花,不说话时,确实像极了画中的月下美人。
而我阿娘是春日里最盛放的海棠,最是艳丽非凡,无论何时何地,她的眉间都不会有这样的娇弱之色,她永远是坚毅勇敢的。
我放开阿娘的手,冲她龇牙咧嘴:「鬼才像你!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那一脸的吊孝鬼模样,我阿娘岂是你可比的?」
别看我如今才五岁,可我在学堂里除了学功课,骂人的功夫也是学了不少。
她不恼不怒,笑着看ŧű₅我:「瞧你伶牙俐齿的模样,我们家聿儿都比不得你。」
我还要发怒,阿娘拍了拍我的手,叫了一声「阿树」。
下一秒,阿树姐姐便出现了,她力大无穷,单手拎起了那女子,便将她丢在门外。
耳边听到好大一声落地的尖叫声,我才开心地笑了起来。
阿树姐姐不是阿娘的侍女,她是从许多年前便跟在阿娘身边的奇人。
小时候她便经常用手拎着我转圈圈,像阿树这样的人,阿娘身边还有许多。
有会飞檐走壁的刘伯,有会制毒的红药姐姐,还有会缩骨术的温临叔……
阿树沉声道:「小姐,沈晏这个王八吃煤球的,竟敢这么对你,你让我把他扔井里去,眼不见为净。」
阿娘只是将我抱在怀里,柔声笑着:「阿树,若是我不在了,你便回雁南山吧,你也许多年没回去了。」
阿树转过头,没说话。

04
我绕过回廊,听见几个丫鬟在说悄悄话。
「侯爷接回来的那名女子,性子倒是极好,温温和和,说话都带着气声儿。不像我们夫人,总是冷冷清清的。」
「是呀,听闻她才是侯爷从前求而不得的心上人,若不是她当年嫁到塞北去,哪里轮得到眼前的这位。」
我停住脚步,抽出了腰间的鞭子,便往她们腿上抽去。
「狗奴才,也不看看是谁养着你们。你们若是这般喜欢她,明日我便让你们同她一起出府去,如何?」
「小姐饶命,奴婢知错——」
我哼了一声,任由她们磕头。
不过半日时光,我就知道了大半个故事。
那女子名叫苏婉清,原与我阿爹有过婚约,却在十六岁那年,突然便闹着要退婚,转头便嫁给了当时还是三皇子的裴云澈。
后来,三皇子因牵扯一场案件,被派至塞外,成了如今的靖远王。
我听阿树说,苏婉清之所以会和离,是因为靖远王私下养了外室,甚至连自己生的孩子都分外亲近那外室,于是她便连孩子都不要了,坚决地和离回了京城。
当天夜里,我抱着睡枕穿过院落,去找我阿娘睡觉。
一进院子,便闻到一股熟悉的桂花香味。
一抬头,便看到我阿爹手里拎着一个食盒,站在黑漆漆的树底下。
我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却被他一把拉住。
「月儿。」他蹲下身,捏了一块桂花酥放在我嘴边,「白日里是阿爹做得不对,不该对你们发脾气,你帮帮阿爹,让你阿娘开个门行不行?」
我紧闭着嘴,转头避开那块糕点,闷闷地开口:「那你能把苏婉清赶出去吗?我和阿娘都不喜欢她,你明明知道她会害阿娘流眼泪,为什么还要留着她?」
我咬着牙,吸了吸鼻子:「她要治病,要钱……我都有,我的小猪罐里有许多钱,我可以都给她,你让她不要抢我的阿爹,不要让我阿娘难过,行不行?」
我的小猪罐子偷偷存了许久,是想等阿娘生辰那日,为她做一身漂亮的衣裳。
可没关系,只要阿娘开心,我可以都给她。
阿爹沉默了半日,最后只说:「大人的事,你不懂。」
我大声叫道:「你总说我不懂,我都懂,我懂什么是和离!」
「阿娘都要跟你和离了,阿爹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和离,你们若是和离了,月儿就没有家了——」
他朝着亮灯的屋子看了一眼,收回目光,硬声道:「阿爹和阿娘绝不会和离,月儿,只是一个月而已,阿爹不能见死不救。」
我仰着头:「她要死了,应该找大夫,而不是找阿爹成婚,阿爹跟她成婚,她就能不死吗?」
他没再说话,放下了食盒,交代我将糕点带进屋,便要走。
我小跑着抓住他的衣袖,几乎是哭着求他:「阿爹,你不能娶别人,阿娘她会走的,她要是走了的话,你就再也找不到她了,真的……你真的会找不到阿娘的……」
可他却只是停滞了一瞬,拂开了我的手:「你阿娘在这世上无亲无故,她无处可去的,况且还有你在这里,她能走到哪去?」
我抱着枕头,眼泪干涸在了脸上,久久地看着阿爹的背影。
以前阿爹说阿娘无父无母,无兄无弟,在这世上举目无亲时,是满眼心疼和怜惜的。
而如今,他再说出这话时,眼中再没有了疼惜,只剩下不自觉的胜券在握。
我回过身,将那食盒一脚踢开,头也不回地跑进屋里。
这天夜里,我紧紧地搂着阿娘,在她怀里半梦半醒间,听到了交谈的声音。
阿娘在和那个名叫系统的东西对话,这是这世上,除了我谁也听不到的声音。
因为我是阿娘的宝贝,所以,只有我才能听得到。
我听到阿娘在央求:「我想带她走,我不舍得留她在这里。」
听到系统说【她毕竟是这里的产物,带不走的】时,我紧张地握了握拳。
阿娘耍赖:「当初要不是你工作出错,我不可能来这里的。反正我要回去就这一个要求,如果你不答应,我就投诉你。」
系统说:【你就这么确定她愿意跟你走?你怎么知道她是要选爹还是选娘呢?】
阿娘只道:「她要如何选,我无法左右,但我总得为她准备一个机会,她才有的选。」
系统理亏,哑然无语:【知道了,我想办法嘛。】
我隐约知道,阿娘要离开了。
也许很快,在这个世界里,阿爹将永远都找不着阿娘了。

05
阿娘曾经告诉我,她来自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说自己只是误入这里,却被要求要完成一个很大很大的任务。
只要任务完成,她就能从这个世界消失,回到自己的来处。
原本她早就该回家的,只是非常不幸,她爱上了我阿爹,拒绝了那次回家的机会。
听起来很像天方夜谭吧?比牛鬼蛇神的故事,还让人无法相信。
可我信啊,我是阿娘的心肝,阿娘是我的宝贝。
只要是阿娘说的话,我什么都信。
这里的人,都会在背后指点阿娘专宠,善妒,没有世家大妇的做派。
可只有我知道,阿娘所在的那个世界,本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即便在这里生活了十余年,可阿娘从未更改过这个信念。
可是阿爹,他不同。
也许当初许诺时,他是当真想要同阿娘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可时过境迁,阿娘已经是他掌中之物了,他难免有恃无恐。
想到这里,我的脑袋已经昏昏沉沉,却控制不住想哭。
恍惚中,一只温热的手,替我拂去泪珠。
只记得,我最后的念头里,是不要阿爹阿娘分开。

06
因着这个念头,我瞒着所有人偷偷进了宫找皇帝舅舅。
皇帝舅舅并不是我的亲舅舅,他与我阿爹阿娘相识时,还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后来才一步步登上皇位。
至于为何他会成了我的舅舅,据传闻,是他在阿娘出嫁时,破格逾矩地以公主之礼送她出嫁,成了我阿娘唯一的娘家人。
皇帝舅舅身旁的大太监与我十分熟识,见到我便笑着弯腰:「小祖宗,今儿个怎么自己偷跑进来了,你娘亲可知晓呢?」
我抬起一直低着的头,眼眶红彤彤地看他:「高高,我要见皇帝舅舅。」
「哎呦喂,谁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让您哭上了。」他牵着我,「咱们这就去见皇上,让皇上给您做主。」
皇帝舅舅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听了我的话,愣了好半日。
他眨了眨好看的眼睛,将替我擦泪的帕子放下,又问了一句:「你是说,想请舅舅下旨,让你爹娘和离,是这个意思?」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我昨天想了一整夜,阿娘Ŧūⁿ起初是想要和离的,可是阿爹不肯。
若是能够遂了阿娘的愿,让她和阿爹和离。
或许,她就不会想要回家了。
那我就不会失去阿爹阿娘中的任何一个人,只要和离,阿娘就能留下,我便还会有阿爹和阿娘。
我是个自私鬼,是个胆小鬼,我想要他们都陪着我,我只是不想没有家。
皇帝舅舅招了招手,随即有一个黑衣人进门来,对他附耳私语。
半晌后,他应当是知道了我阿爹要娶夫人的事,脸色阴沉沉。
「月儿。」他神色严肃地说,「和离也好,离开也好,我和你一样,我们都没有权利替你娘做主,她首先是她自己,其次才是你娘,你明白吗?」
我懵懂地点头,可我还是不明白,我只是不想要他们分开而已。
可阿爹为了旁人,阿娘为了自己,没有人考虑过我的感受。
从宫中出来回到家时,我远远地便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在门口等着。
我忘了一切,猛地往前跑,临到头才发现不是我阿娘。
苏婉清踮着脚,看到我时,笑着:「怎么才回来,你阿爹以为你不见了,快急坏了。」
她作势要替我擦汗:「瞧你,跑了一头汗。」
我下意识后退,我明白,她在对我展现温柔可亲,她在讨好我。
这几日总有人拿她同我阿娘比较,也许在外人看来,苏婉清也是一个极好的母亲人选。
可任凭她如何温柔可亲,我自有我的阿娘,谁也不能取代我阿娘的位置。
我阿娘即便再严厉再凶,她也是这世上同我最亲近的人。
更何况,我阿娘从未凶过我,她比天上的仙女还要温柔。
我挥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跑开,中途撞到一个人。
他甚至都来不及扶我,便着急扶住我身后的苏婉清。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是我阿爹。
他扶着她,沉着脸听她说:「我没事的,小孩子玩闹,不碍事的,你可不许乱生气。」

07
我阿爹是当真要和苏婉清成婚了,府里进进出出地添置了好多东西。
阿爹说到做到,说不让她受一丝委屈,便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她。
为她遍寻天下名医,一波又一波地接到府里给她看病。
大厨房里的膳食,也一样一样地添置了很多苏婉清喜欢吃的东西。
就连每月采买给阿娘的飞天丝,都先送到了苏婉清的房里。
我气急了,一个劲地问阿娘,为何不生气,为何不让她走。
阿娘总是平平静静的,她只是摸了摸我的头,而后提笔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
后来,等到我足以明白情缘,足以成熟懂事时,我才知道阿娘那时的平静,不是冷漠,而是攒满了失望后的心灰意冷。
阿爹对她的爱里分出了一丝裂缝,就像一缸净水里陡然滴入一滴墨水,再Ṭû⁰也干净不了,再也回不去。
所以她不在乎了,也不想要了。
08
这天,阿娘牵着我,在春日里走了许久。
终于,她蹲下身来,看着我:「月儿,阿娘要回家了。」
她眼眶含着泪,目光一寸寸地在我脸上滚动着,小心翼翼地问:「你,你要不要跟阿娘一起走?」
见我咬着唇,悬挂着泪不说话,她又继续:「那里是阿娘生长的地方,那里有许多和你一样的小女孩,她们能够读书识字,当官经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就是可能阿娘没有办法让你过得像现在这样好,不会有很多仆人丫鬟照顾你……」
我不在乎这些,我哭着说:「可我只想要阿爹阿娘和月儿一直在一起,阿娘,为了月儿,阿娘不能留下吗?阿娘——」
阿娘的眼泪掉得厉害,将我紧紧搂在怀里,搂得那么用力,像是要将我揉进身体里。
她始终没有回答我,所以那一刻,我知道,阿娘不会为我留下。
可我总在期望着,阿爹能够突然醒悟,挽回阿娘。
于是,我拼了命地在他们中间跑着,一边是自私虚伪的阿爹,一边是冷了心无所留恋的阿娘。
只有我,在留住一个完整但破碎的家而努力着。
那日,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阿娘牵出来喂鱼。
没过一会儿,阿爹便出现了。
谁曾想到,明明只是一墙之隔,但他们已经有许多天没见了,因为阿娘总是不见他。
看到阿爹时,阿娘连余光都未曾给他,站起身便想离开。
阿爹慌乱地抓住了她的胳膊,打量了半晌,最终只是嘶哑着声音问了句:「怎么瘦了?」
「别碰我。」阿娘低着头看向他的手,「沈晏,我嫌你脏。」
只是这样一句话,阿爹的神色变得阴沉,反而更用力地抓住了她。
「我脏?」他发红着眼,始终想不明白,「我至今为止,连旁人一根手指头都未碰过,你究竟还想怎样?不过是一个做不得真的形式,给她一个空名头而已。仅此而已,你便要判我死刑?」
「江临玉,从前你……你不是这样自私的人。你分明比任何人都善良,可如今你仅仅因为嫉妒,吃醋,你就……」
「算我,替她求你,行吗?」
「别再为难她。」
阿娘听到这话,眼中的冷意再也掩盖不住,她细细地巡视着眼前的人,这个她抛弃一切选择的丈夫。
与她恩爱多年,生儿育女,却能为了另一个女人对她说出这番话,是他不够了解她,还是他本就不够爱她?
都不重要了,阿娘的袖中划出一把刀子,手指翻转了几下,便在阿爹手臂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逼得他放开手。
「我说过,别碰我,脏死了。」阿娘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站在一旁目睹了全局,忍不住冲着阿爹道:「你为什么不认错?!你好好认个错,阿娘就会原谅你,你一定要把阿娘逼走吗?」
他任由伤口往下滴血,面上染了几滴血,衬得他像是暗夜里的阎王,他压着喉间冲上来的血,嘶哑道:「我何错之有?纳妾是错?行善是错?月儿你说,这桩桩件件放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能算得上什么大事?怎么偏偏到我这里,就成了十恶不赦?」
我被他的恐怖神色吓得呆了呆,后退了一步,紧紧抱着鱼食。
但我仍旧没忍住,脱口而出:「阿娘身上有系统,阿爹你知道系统是什么?系统是……」
我焦急着:「是送她来这里的东西,她的系统又出现了,是来接她回家的。」
我尝试着让他明白,这是个很可怕的事。
他并不理解,甚至于觉得是无稽之谈,只是淡淡道:「月儿,你阿娘没有家。」
不知道为什么,阿爹说出这句话时,我从心底里打了一个寒颤,只愣愣地看着他远走。
09
阿娘不在乎的东西,我像个疯子一样替她抢着。
我将苏婉清推倒的那一刻,还未站稳脚跟,便被人一手掀翻在地。
我在地上打了个圈,坐起来时,头脑晕晕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人高马大的阿爹从苏婉清身后的房间跑了出来,将要摔倒的她接在怀里。
他大约是没看清楚,这才顺手将我推开。
我这样安慰着自己,于是低头拍了拍屁股,挺起胸脯站了起来。
抬头的瞬间,我才注意到,苏婉清的口脂竟然有些花了。
目光上移,我在阿爹的唇上看到了相似的脂粉色。
我隐约记得,阿爹和阿娘从前恩爱时,也会背着我偷偷地干这事。
那时,分明阿娘的口脂都在阿爹唇上,他们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哄我睡觉。
我眨了眨眼,大约是我看错了,阿爹不可能同旁人做这种事。
我没再关心这些,叉着腰朝着他们大声道:「那个莲花屋是我阿娘的,凭什么给她?」
阿爹这时才注意到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手,他眼中闪过一丝愧疚,要来寻我时,却被苏婉清抓住手。
他只得道:「大夫说,那间屋子有助于你婉清姨治病,不过是借用几天,谁让你来这里闹事的?」
我抿着唇:「可那莲花屋是因为阿娘在夏日里,极易中暑热,你才令人亲手打造给阿娘的,怎么能让别人住进去?夏日已经到了,阿娘怎么办?」
「晏哥哥。」苏婉清开了口,「我这病看与不看都这样,没有莲花屋顶多多受点罪,但江……她阿娘身娇惯了,也许更离不开这屋子,我便让给她吧。」
「不必。」他沉声道,「不过一个夏日,大不了屋子里多放些冰,她要享用,时间多的是,比不得你。」
阿爹不可能不明白,这不仅仅是一个莲花屋那么简单。
可他毫不在意,随手便能将阿娘的东西送给别的女人。
阿娘不争不抢,那便由我来。
于是,在苏婉清要住进那屋子时,我让人抓了好几条蛇和几只青蛙放在床上。
在她想要将莲花拔掉,种上新的花时,我撅着屁股操作了一番,让她下不来床。
直到,我听说阿爹训斥阿娘,才堪堪停住了行动。
我风风火火地走着,身边跟着的丫鬟一字不落地同我汇报:
「侯爷当真是凶极了,一上来就指责夫人,说是夫人教唆小姐您干这些坏事。」
「前几日他连门都不敢敲,今日他连门都不敲,就闯了进去,对着夫人就是一顿劈头盖脸。」
「他凭什么骂我娘。」我又气又急,一张脸涨得通红。
我一路走一路骂,却在走到半路时,突然像泄了气一样,拉着丫鬟的袖子:「莲莲,你说我阿爹阿娘还能和好吗?我会不会成为没人要的孩子?」
「只是一个月……一个月后她死了,我阿爹是不是就会变得正常?」我蹲在地上,小声地问,「袁大头的爹爹同他娘亲那么恩爱,还是纳了三个妾,可他爹娘还是恩爱得很。柳姐姐的娘亲还主动给他爹爹纳妾,你说,阿爹真的错了吗?」
「小姐——」莲莲蹲下来比我高了不少,她挠了挠头,「奴婢也不懂,但是就拿咱们养的花花来说,若是有一日它在外面又认了一位主人,日日跑去外头偷吃,然后同您说:哎呀这天下的猫儿都一样,哪有不偷腥的呀?小姐,您会开心吗?」
恰巧这时,一声猫叫声响起,白茸茸的花花塌着腰蹭在我的腿上。
我一把抱起她,狠狠地吸了一口:「你要是敢去外面偷吃,我就不要你了!」
她喵呜了一声,露出两颗小白牙,懒懒地蹭着我的掌心。
我瘪了瘪嘴,用她毛茸茸的身子擦了擦眼泪,又站起来继续往前跑去。
我抱着花花走到阿娘屋子时,听到里头传来谈话的声音。
是府里大嬷嬷的声音,她苦口婆心地劝着:「夫人,您别怪老奴多嘴,您是没瞧见,他这几日生生瘦了一圈,每天夜里都特意往咱们这院里走一趟,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去。」
「要我说,他这几日这么折腾,又是大张旗鼓地张灯结彩,又是特意来气夫人,无非就是心里有夫人,才跟您这样闹脾气。您呐,就同他说句好话,好好地服个软,就什么事也没有。」
「男人嘛,哪个不是多情种,但只要这侯府夫人是您,只要侯爷这心中您占头一份,您就赢了啊!」
我顺着花花的毛,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阿爹心里有阿娘,所以便故意纳妾,故意气她?
可阿娘说过,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任何需要被证明存在的爱,都不是真的。
我推开门前,听到阿娘冷笑了一声,说了三个字:「神经病。」
阿娘只有在极度无言以对的时候,才会脱口而出这三个字。
我挥了挥手,赶走一脸疑惑的嬷嬷,一溜烟地爬上榻,一头栽进她怀里。
我动了动嘴巴,想为神经阿爹说几句好话,却在看到阿娘远山一样的眼眸时,怎么也开不了口。
于是,阿娘抱着我,我抱着花花,天地间,似乎只剩下我们三个。
10
府里越来越热闹了,阿娘也越来越安静。
像是要特地做给阿娘看一样,阿爹为了迎娶苏婉清准备的样样东西,都可媲美当日娶阿娘时的程度。
我不知阿娘如今是何打算,我已经好几日没听到她和系统对话了。
我每日在学堂上课都胆战心惊,怎么都坐不住,生怕一回家就有人告诉我,阿娘不见了。
这日我又是急匆匆地赶回家,直奔阿娘房间而去。
刚走到半道,丫鬟急匆匆赶来:「小姐小姐,夫人不在屋中,前头在修路,咱们往这里走吧。」
前面好好的路,怎么说修就修,我弯下腰绕过她,继续往前跑去。
刚到莲心亭,眼前的景象,便叫我呆愣住。
阿娘一身素色长裙,来不及梳洗的黑发就这样披着,手中持着长剑直逼阿爹的喉间。
阿爹微抬着下颌,一手紧紧护着身后的女人,苏婉清一身是水地站在他身后。
待走近了,我才看到,那地上还躺着一只湿漉漉的小猫,那是我的花花。
我突然凄厉地叫了一声,脸色发白。
阿娘扔了剑,跑过来将我搂在怀里,捂着我的眼睛:「月儿,月儿别看。」
可是我看到了,我的花花一动不动地躺着,不会叫了,也不会蹭我了。
我早上出门前,还叮嘱它不要乱跑,等我下了学,我就奖励它三条小鱼干。
它听懂了我的话,很是开心地围着我转了好几圈。
我拿掉阿娘的手,连滚带爬地向它爬过去。
我将它翻了个身四脚朝天,用阿娘教我的法子,拼命地按着它的肚子。
我一边哭,一边叫它:「花花你醒醒,你醒一醒,我给你好多好多小鱼干——」
阿娘没再阻止我,任由我不停地叫唤着。
她站起身,手中剑一刀不落地对着阿爹而去。
「滚开。」阿娘冷冷道,「今日我断不了她一臂,那我便连你一起杀了。」
他没有还手,身上被劈开了无数的伤口。
苏婉清叫道:「我不是有意的,它冲过来咬我,我实在是害怕才不小心的。为了救它上来,我也冒着生命危险跳了下去。谁知道它那么不中用,大不了我再赔你们一只!」
她说谎!
花花最是胆小,平日里只有我和阿娘还有莲莲能亲近它,它连大声叫都不敢,怎么敢咬人。
可阿爹顾不得其他,眼疾手快地抓住剑尖,阻止了阿娘,硬声道:「不过是只猫,死了就再养一只,你怎能为了一只畜生,就肆无忌惮地拿剑伤人!」
听到这话,我一下子停住了,然后将花花抱在怀里,站了起来。
我仰着头,看着从前很爱我的阿爹,流着泪说:「它不是畜生,它是花花。它是我出生那年,阿爹你送我的礼物。那时候它才出生两个月,我也才两个月,它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它是我的家人,不是畜生。」
阿爹看着我,像是突然惊醒一样,蹲下身要给我擦泪,可满手的血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只好单膝跪着,唇瓣不自觉颤动着,低声哄着:「月儿,是阿爹错了,阿爹再给你找一只一模一样的,别哭别哭……」
我抱紧了花花,抬起胳膊擦掉眼泪,最后看了他一眼。
「我不要你了。」我一字一句地说,「月儿不要阿爹了。」
「不,」他终于开始慌乱,开始害怕,「月儿,阿爹错了,阿爹给你找——」
我没再回头,只是拉起了阿娘的手,坚定道:「阿娘,我们回家。」
身后是一阵惊呼,和半路戛然而止的追赶脚步,以及一声焦急的:「婉清!」
11
我知道,阿娘迟迟没有下定决心,是因为我。
如果不是因为我这个牵绊,她早该走的。
我不知道阿娘所谓的回家,是去到何处,阿娘说离开的方式是死亡。
对于我来说,死亡实在是太遥远。
可只要是跟阿娘在一起,即便是真的死亡,我也不害怕。
那天之后,府里的热闹变得十分冷静,阿爹几次三番地来寻我们。
他甚至做出了让步,只用轿子抬苏婉清进门,不再大操大办婚礼。
他不知从何处抱来一只猫,在落雨的屋檐下站了很久。
那只猫长得和花花很像,可再像,也不是她,我不要。
我和阿娘都没有理会他,只冷冷地看着他在院中独自徘徊,停留,离去。
有人劝他:「侯爷,奴才说句难听的,那苏姑娘倘若说嫁给您,能救她一命,那咱都没话说。可如今嫁或不嫁您,那她都活不成。您又何必为了这样一个外人,伤了和夫人这么多年的感情,现在连小姐都不理会您了。」
「还是说……老奴说话实在难听,还是说,您打从心底里是想娶那苏姑娘的?」
沈晏下意识反驳:「胡说,我从未想过!夫人和月儿只是同我闹脾气,待我处理好这事,我自会好好补偿她们。」
只是一个月而已,她们就在咫尺处,总归不会离Ţū́⁹开他身旁。
可是啊,阿爹不知晓,我与阿娘早就约定好了离开的时间。
也许是系统的特殊照顾,死亡的过程并不痛苦,我和阿娘都没有任何异样感。
在临走的前几日,阿娘带着我出了门,才走出门时,便有暗卫寸步不离地跟着。
我知道,那是阿爹派来的人,也许是怕我和阿娘就这么跑了。
我和阿娘见了许多人,会飞檐走壁的刘伯,有会制毒的红药姐姐,还有会缩骨术的温临叔,还有皇帝舅舅。
我们什么都没说,只是当作寻常聊天,阿娘说,就让最后一面如同寻常就好。
12
在我们离开的那一夜,阿娘破天荒地打开了门,院子外的阿爹不可置信地愣了下,随即狂喜而来。
「玉娘,你,你终于肯见我。」他有些大喜过望,语无伦次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阿娘借着月色看他,她曾说过,哪怕人心终变,情不如初,她从来没有后悔曾经留下来的选择,更不后悔的是,她拥有了我。
如今,她要同这个曾让她做出生死抉择的男人告别,然后永世不相见。
她脱下了手上的戒指,阿娘说在他们的那个世界,男子和女子成婚时要互相为对方戴上戒指,寓意着承诺和忠诚。
这一对戒指,还是曾经她亲手画了图样,阿爹找遍全城的工匠打造出来的。
看到阿娘摘下戒指的那一瞬,他的嘴唇紧抿,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但细微颤抖却泄露了他的恐惧。
他强硬地拦阻:「谁准你摘下它,带回去。」
见阿娘无动于衷,他抢过戒指,颤着手掰开她的手指,拼命地想重新为她戴上。
阿娘握拳收回手,突然笑了:「我只是觉得这个戒指脏了,你帮我拿去外头洗洗,再给我吧。」
阿爹忙不迭:「好,我,我一定洗得干净,我明日,不,我今夜就拿去洗。」
「你等我,玉娘,你等我。」
「好,我等你。」
那一刻,阿娘笑得温柔极了。
直到阿爹的身影不见了,她才回头刮了刮我的鼻子:「走了,我们回家。」
我乖乖地点点头。
13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再醒来时,睡在了一张大大的床上。
睁开眼时,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是未曾见过的。
我从未见过的房子,铺满了水粉色的地毯,一个个奇装异服人偶……
我害怕得尖叫了起来,下一秒,一个人影朝我奔了过来,将我搂在怀里。
闻到熟悉的气息,我才抬头看去,是阿娘。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阿娘,没有繁杂矜贵的衣裳首饰,长长的头发简单地披着,一袭薄薄的白裙,整个人像是在发光。
她笑着对我说:「欢迎来到 21 世纪,宝贝。」
21 世纪是阿娘,不是,是妈妈的世界,它实在太不一样了。
拔地而起直入云霄的高楼,会跑的马车,会说话的方块头……
系统送我们回来后,生怕妈妈哪天日子过得不顺心,一个转身就去投诉它当年的事,再加上那个任务完成得很完美。
所以,Ṫůₒ它往妈妈的账户里打了原本许诺的任务奖励八千万,还额外赠送了好多宝贝。
临走前,它哭着说兢兢业业才考上这个铁饭碗,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投诉,否则没法跟祖宗十八代交代。
妈妈笑眯眯地摆了摆手:「不会不会,我给你五星好评,让你抬起头做人。」
在这里,我仍然是从前的长相,仍然还是五岁,一点变化都没有。
我的名字从沈溪月改成了江溪月,妈妈说,五岁在这里是上幼儿园的年纪。
可幼儿园的小朋友实在太幼稚,连九九歌都不会,妈妈时常警告我不许鄙视其他小朋友。
妈妈在这个世界是一个画家,哪怕在那个世界待了八年,可她醒来时,时间只过了八天,现在的她才堪堪二十二岁。
在这里,她不是侯府的夫人,没人要她循规蹈矩,没人指责她抛头露面,她可以做一切热爱的事。
我终于明白当时皇帝舅舅那句话:阿娘首先是她自己,其次才是阿娘。
除了画画,妈妈最喜欢的就是带我到处行走,她用游历的方式让我亲身体验这个陌生的世界。
短短数年时间,我们走过许多地方。
从前我只知道,今日的膳食有我喜欢的八宝鸭,早间编的辫子我不大喜欢,之乎者也会告诉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可现在,我看过吐出太阳的地平线,辉煌得如同奔流的火岸。我行过荒漠戈壁,会感叹于一棵草的生命力。
我知道少年宫,天文馆,我潜过深海,也仰望过广袤的宇宙星空。
很多年过去了,我们似乎都渐渐地忘却了从前的事,就好像那只是一场梦。
在回来的那瞬间,我们便终止了与系统的联系。
也许终此一生,我们再也看不到梦境的最后,是何结局。
我十五岁那年,妈妈仍旧年轻美丽,她问我有没有后悔当初选了她。
这些年,她总是在担忧,担忧我当时年纪小,懵懵懂懂地跟着她离开,有一天会怨她怪她。
可我告诉她,我没有一刻后悔过。
哪怕有人骂我是没有爸爸的野孩子时,我也没有后悔过。
我很庆幸她及时从苦海中醒悟,我喜欢她永远自由,勇敢热烈的样子。
我也很庆幸,从未成为她的拖累。
我十八岁那年,妈妈终于松口,她伸出手,一枚全新定制的戒指小心翼翼地戴了进去。
我拼命地鼓掌,为她开心。
我的妈妈,怎么能不幸福呢?
14
沈晏没有想到,他只是从城南到城北走了一趟,再回来时,一切天翻地覆。
戒指上的污垢倒是还好处理,只是有一处划痕,问遍了工匠,都说无法复原。
怎么可能无法复原,不过是个小小的裂隙而已,再抹上一层银浆,便能完全覆盖,他推开匠人,亲自修复。
直到天蒙蒙亮,他兴冲冲地捧着那枚干净的戒指回家,一路大步走进玉娘的院子。
这时,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响彻院中。
沈晏急匆匆的脚步,瞬间僵硬,晨起的风还带着一丝凉意,却有豆大的汗从他额间滑落。
「不好了,不好了,」有丫鬟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侯爷,夫人,夫人和小姐死了……」
沈晏一把扯住她,脸色剧变,恶狠狠:「你敢咒我夫人和女儿,你是何居心,我杀了你!」
说着从身上拔出了佩剑,就要割断她的喉咙。
这时,阿树从黑暗里跳了出来,一把将他踹倒在地,夺过那丫鬟,将她放走。
阿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沈晏,她们母女俩的尸首,我要带回雁南山,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我是在通知你。」
沈晏猛地踉跄了一下,扑倒在地,佩剑发出铮的一声响。
「玉娘,月儿!」
他发出了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发了疯地冲进屋子。
床榻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他的夫人和女儿,两个人看上去像睡着了一样平和。
沈晏像疯子般地笑了笑,希冀地伸出手,一手摸着妻子,一手摸着的女儿,无一不是冰冷。
怎么会呢,明明今晚他们还说得好好的,她会等他,等他将戒指洗干净。
沈晏怎么叫都叫不醒妻子和女儿,他将两人抱在怀里,一颗心血肉模糊。
「玉娘,我知晓你会许多奇门技巧,你是不是想听我认错,我认了错你就会醒来是不是?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你别这样吓我……」
「月儿,阿爹很爱你,你出生的时候,阿爹陪着你阿娘哭了三日,阿爹只是一时糊涂,怎么可能不爱你呢?你是想替你阿娘惩罚我是不是,所以才这样胡闹,阿爹有错,全都认了……」
说着,他喉间涌上一阵腥甜,猛地吐出了一口鲜血,血迹溅到了她们白净的脸上。
沈晏抬起袖子,哭着一点点拭掉。
「阿爹错了,阿爹真的知错了,玉娘,我知错了……」
他从怀里拿出那个戒指,固执地要戴进她的手,却几次不成功。
阿树进来,便看到沈晏一手抱着妻子,一手抱着女儿,怀中的两张面容安静祥和,几丝白发拂过她们的面颊。
她的目光缓缓上移,眼前的沈晏,短短一瞬,竟满头白发。
她没有表情地冷哼了一声,道了句活该。
15
知道江临玉死了的时候,苏婉清倏地站了起来,控制不住手都在颤抖。
她走了,她终于走了。
果然像她这样的人,情深之时的背叛才是最难以忍受的。
苏婉清来回踱步,幻想着一切回到正轨的样子。
她是八年前穿到这本名为《凤倾天下》的小说里的,作为穿书者,她掌握着所有人的命运信息和轨迹。
穿进来的那一刻,她当机立断就和沈晏退了亲,因为在剧情里,沈晏根本活不过十九岁,在经历过战场上失去双腿的打击后,沈晏会变得狂躁易怒,完全像个疯子,她要是嫁给沈晏,那完全是自寻死路。
于是,她将目光锁定在了本书最大的潜力股三皇子裴云澈身上,当时他还只是一个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
可只有苏婉清知道,风流成性顽劣不堪都只是他的表象和伪装,实则他深谋远虑,运筹帷幄,最终登上皇位的也是他。
原本一切都按照她的计划进行着,可后来不知哪里出了偏差。
她和裴云澈成婚后,剧情的轨迹开始偏移。
原本该登上皇位的裴云澈竟然一落千丈,被贬谪塞北。
登上皇位的,反倒是那个卑贱的宫女所生之子,从未被人注意到的裴云辰。
而十七岁就该在战场上失去双腿的沈晏,竟然一战成名,关关大捷。
这些变故,让她日夜不安,她翻来覆去地查找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直到她注意到沈晏的夫人江临玉,任凭她如何回忆,她都找不出任何剧情和她对应。
她好歹是穿到了苏家三小姐身上,可江临玉像是凭空出现的人,孤立地存在着。
然而不管如何,这剧情终究因为江临玉的存在,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选择的人成了败者,这怎么能是一个穿书者该有的结局?
于是,趁着她的丈夫在塞北找了外室,她干脆利落地和离。
至于那个孩子,虽说是她十月怀胎艰苦所生,可他竟也喜欢那个外室,亲口对她说出想要那个外室当母亲的话,这样的孩子,她断然是不会再要的。
她原本对沈晏并不抱希望,毕竟当初确实是她翻脸无情,退了婚事。
可她没想到,只是一声晏哥哥和一个弥天谎言,他就信了。
也许是因为,从未得到过的才是最好的,否则如何解释他在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下,还愿意和她成婚。
沈晏信她,而不信江临玉,这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她不过是吃了颗药,营造出假死的身体迹象,寻常大夫确实查不出来。
可江临玉不同,她可是天山医圣的关门弟子,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但沈晏不信她,只以为她是在嫉妒。
如今江临玉走了,这个世界将会慢慢修正,她仍旧能掌握全局。
这样想着,她笑得诡异,有些兴奋地走出房门。
16
苏婉清刚走到半道,就见到疯子一般的沈晏,披着满头白发。
她有些害怕,但转念一想,沈晏为了她,连自己的妻子女儿都能逼死。
他心中对自己的爱意,只怕远不止眼前看到的。
于是她提着裙子跑近,挤出了几滴眼泪:「晏哥哥,我听闻江姐姐和月儿……是我不好,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也不会赌气寻死,还带着那么小的月儿……」
沈晏手里握着一张纸,攥得指尖发白,他抬起血腥发红的眼眸,一手掐住她的脖子。
「贱人,为什么骗我!」他手上不断用力,苏婉清只能翻着白眼,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你那么想死是不是,吃假死药也要死,那我成全你。苏婉清,我要你偿命……」
「不,我要折磨你,让你生不能死不能,玉娘要你的一臂,我当初没给她,我后悔了,我这就给她!」
说着,他竟然举起了剑,毫不犹豫地向着苏婉清的肩膀砍去,一声凄惨的叫声落下,苏婉清看着翻滚的胳膊,两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沈晏抱起地上的胳膊,麻木地往回走,嘴里念叨着:「玉娘,玉娘,我亲自砍了她的胳膊了,我这就给你送来……」
还没到门口,他就连着那血淋淋的胳膊被阿树一脚踹飞,在地上滚了一圈。
「沈晏,人都死了,你在这装什么深情不悔,还拿着脏东西来玷污这里!」
沈晏如梦大醒,这才扔掉了胳膊,直直地看着屋内,白发飘摇,血迹斑斑,活像鬼魅。
突然地,他嚎啕大哭了起来,泪流了满面。
「沈țŭ₋晏,我是来救你的仙女,你信不信?」
「我会陪着你的,阿晏,这一战是生是死,我都会陪着你。」
「在我们那里啊,夫妻交换戒指,就代表携手一生,不离不弃。」
「我说了,她没病,你若是要娶她,那便和离。」
「江临玉,你怎么变得这么自私!」
沈晏哭着,抬手捂着脸。
她是从天而降的仙子,他从未质疑过自己对她的爱。
他只是觉得,一个月而已,苏婉清只是要他一个月,这不算背叛。
可他早该了解玉娘的,她比任何人都决绝,一旦背叛,绝不回头。
八年相识,六年相伴。
可如今,什么都没了。
没有了妻子,也没有了女儿,他沈晏没有家了。
17
侯府一夜之间死了夫人和小姐的事,传得沸沸扬扬。
众人都在猜测,是因何而死。
二人死后的第三日,沈晏疯魔一样,让名医大夫来看诊。
他不让任何人动两人的尸身,一旦靠近,便像疯了一样拿着剑砍人。
可再多的名医大夫都看不出蹊跷,都在劝说夏日炎热,还是紧着下葬的好。
沈晏做了一大一小两口冰棺,将妻子女儿放置其中,日夜不出门地守着。
就连圣上派来的人,都被他砍杀了出去。
直到这日,裴云辰亲自登门。
他看到坐立于冰棺之间的沈晏,开口道:「朕知道,你早就猜到她们并不是死亡,你以为用冰棺守着尸体,有朝一日就能等到她们回来?」
他嗤笑着:「沈晏,月儿不止一次地告诉过你,临玉一旦选择离开,那她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再回来了,可你不信她。」
沈晏的身体狠狠一震,手指都在发抖。
「护国寺的招魂阵法,朕已经命人撤掉了。朕不许你,再招魂!」
沈晏这才抬头:「不行,不能撤!陛下,云辰,我求求你,不要撤阵法。她们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裴云辰淡漠道:「沈晏,朕也是男人,你那点小心思,临玉看不懂,朕不瞎。」
「倘若她没有离开,看着你和那女子成婚,哪怕日后你得知那女子欺骗你,只怕你也不舍得赶她走。先是成婚,然后苟合,再生个孩子,一切就这么顺水推舟,连借口朕都给你找好了——那一夜是意外是误会,你并无此意。」
「你打算这样一步步地试探临玉的底线,你以为她无处可去,最后只能被迫接受这一切,然后你便能坐享齐人之福。」
「可惜,你还是不够了解她,你万万没有猜到,你的第一步试探就在她那里判了死刑,可喜可贺。」
「如今人都走了,趁早让她们入土为安吧。」
可不管裴云辰说什么,沈晏都牢牢地抓着冰棺,动也不动。
裴云辰强硬地让人将冰棺拉走,沈晏毕竟只有一个,顾了江临玉的棺木,便失了沈溪月的棺木。
他这边拉住了妻子,那边的人已经将他的女儿抬了出去。
于是,他跪在裴云辰脚下,一下一下地磕头,磕得满地血迹:「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带走她们。不能葬,葬了我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裴云辰踢开他:「你个疯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后来,棺木下葬那日,听闻是圣上亲自到场。
而眼看着棺木一寸寸埋进土里的沈晏,像是彻底疯了。
在人前大哭大笑,白发成魔。
18
阿树迟迟未回雁南山,是因为她还有一件事未做。
她在侯府待了许多天,这日终于碰到沈晏醉酒醺醺,毫无防备。
她一把提溜起了沈晏,扛在了肩头,飞奔到一口井边。
这井的口子比寻常的要大些,能够容纳得下沈晏的身量,为了找这口适合沈晏的井,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是当时小姐不让她扔,她才作罢。
如今,她哼了一声,毫不犹豫地将沈晏投了下去。
听到极大的一声落水声,她飞奔离去,往雁南山奔去。
如今侯府因为这个疯子,已经没人管了,沈晏就是死在外面也无人关心。
再者,就这一口井的高度,以沈晏的功夫,翻个跟头便上来了。
当然,若是他上不来,那就是他命该绝,怪不得别人。
沈晏早在落水的那一刻,便清醒了过来。
这井对他来说,如同儿戏。
可他却没有动,而是任由自己下沉。
因为他突然发现,在水波荡漾的瞬间,他看到了玉娘和月儿。
沈晏像着了魔一样,往那幻影处移去,在手指碰触到的瞬间,眼前扭曲出一个清晰的空间。
他看到玉娘穿着他从未见过的衣裳,长发飘散在身后, 看到有人喊她:「江总,老板。」
他迫不及待地朝她跑去,满心的思念化成了酸楚,浑身都在叫嚣着拥抱。
却在下一秒,毫无障碍地从她身上穿了过去。
「玉娘, 玉娘!」
任凭他怎么叫, 她都没有回头。
他一路跟着她, 贪婪地注视着, 想要把所有的时光补偿回来。
他看到了月儿,她长高了好多, 扎着高高的马尾, 挥舞着一根白色棍子, 一颗球便落了洞。
「月儿,阿爹来了, 阿爹跟你道歉, 跟阿爹回去好不好?」
「玉娘,跟我回家——」
下一秒, 空间扭曲,他又被吸了进去。
这次他看到, 她们母女俩身边, 多了一个陌生男人。
那个男人显然跟她们很是熟悉, 月儿同他撒娇吵闹,玉娘在一旁温柔地看着。
他知道什么是妈妈, 便也知道什么是爸爸。
他听到月儿叫那个人——顾爸爸。
不可以, 他愤怒地挥舞着拳头,试图拆散他们, 阻止他们。
月儿, 我才是你的阿爹,你怎么能叫别人阿爹呢?
玉娘,我不允许你跟别的男人在一起,我不允许——
这时,有一道力量隐隐在拽着他往回走, 他却一把扯掉, 他要去阻止她们。
不可以,他们才是一家人, 他才是月儿的爹爹。
痛苦的撕扯中, 沈晏大声喊着:「玉娘,月儿——」
江临玉突然停住了脚步, 疑惑道:「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没有啊。」江溪月挽着她的胳膊继续往前, 「听错了吧。」
与此同时,京城永安巷, 有一人晨起打水, 从井中捞上一块玉佩, 喜不自禁。
待要再捞时,往下一看,浮沉着个尸首。
那日, 永安巷聚集了大批百姓,人人都在交头接耳。
「是那个疯子侯爷,昨日醉了酒, 失足踏进井里了。」
自此后,镇北侯府门锁紧闭,无人踏足。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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