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了港圈大佬三年,我在他订婚那天带球死遁了。
五年后,我带着崽跟他再次相遇。
江钦盯着我,眼尾泛红。
「孩子爸呢?」
「……死了。」
「好好好,死得好。」
「这下孩子是我的了。」
我:?
-1-
我坐立不安,看着突然出现的江钦。
广市一穷二白的边缘小镇。
我不认为他出现在这是偶然。
江钦手指敲两下桌面。
「『去世』五年,孩子四岁半。阮瑶,你跟我说,孩子是谁的。」
「……其实我当时把你绿了。」
江钦气笑了:「谁绿的我?」
「……他死了。」
「……好好好,死得好。」江钦猛灌两口咖啡。
「你不是也死了?死于车祸,冲下山崖,尸骨未存,死亡证明都开出来了。」
江钦拽下脖颈间的细链,狠狠摔到桌上:「阮瑶,好玩吗?你知不知道我差点以为你真的死了?」
我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他摔在桌上的细链上。
上面是当年,江钦送我的那枚钻戒。
心间微动,江钦开口了。
「跟我回去。」
「我……」
江钦身高腿长,将近一米九的身高直接挡住了我面前的光。
他没耐心了。
「还是你想跟我硬碰硬?」
狗男人!
-2-
硬杠不过,见好就收。
我简单收拾行李,带阮安年跟江钦回到港城。
恰逢暑假,就当旅游。
加长林肯驶入别墅区我才回神。
原来即便过去五年,我对回江钦家的路还是熟记于心。
「妈咪……」
年年睡了一路,我见他软乎乎没睡醒的样子,心里一软。
「年年,马上就到。跟妈妈去这个叔叔家玩几天,我们很快就回去,好不好?」
江钦声音威胁:「你还想去哪?」
「回家。」
江钦强调:「你家就在这。」
我别过头去不说话。
倒是年年一直在感叹:「妈咪,这里好漂亮。」
凯茂别墅区,寸土寸金,当然漂亮。
正值花季,满园花团锦簇。
「年年喜欢这,就跟妈妈一起住在这。」
年年傲娇:「我喜欢这里,但是我听妈咪的。妈咪在哪我就去哪。」
我心间微动,骄傲地看一眼江钦。
他却转头看窗外。
唇边莫名藏了一抹笑。
看着眼前熟悉的建筑,我在心里默默感叹。
久违了。
恍如隔世。
打开门才发现,里面的布置,竟然跟从前别无二致。
暖色系的沙发套是我挑的,糖果色的落地灯是我挑的,甚至茶几上摆的还是我之前买的情侣水杯。
只是此刻只有男款孤零零地摆在外面。
唯一不同的。
是多了一墙玩具。
如愿听到年年「哇!」的惊呼声。
江钦笑了:「叔叔带你去拆。」
我默默磨牙。
这男人,狗得很,惯会收买人心。
穿着江钦准备好的粉色拖鞋,我踢踢踏踏走到玩具旁阴阳怪气。
「给别人的儿子买玩具买得挺殷勤。」
江钦:「嗯嗯。」
不知道从哪变出一个绒布盒子:「我还给别人的老婆买项链。」
我低头一看。
该死!
是我 small red book 前几天收藏的那条秀款!
不等我反应,江钦又拉着年年的手往里走:「叔叔带你去看你的房间。」
我狠狠捏着绒布盒跟上去,看着眼前精心布置过的儿童房。
「给别人的儿子也能准备这么好看的房间呀?」
江钦环胸倚在门边,笑容一丝丝抽开,拖着长腔:「对对对,我还要跟别人的老婆睡一个房间。」
我当时就是被他这张脸迷得七荤八素。
心脏狂跳,想到江钦刚刚说的话,强调:
「年年从小就是跟我睡的。
「没我,他睡不着。
「所以,晚上我和年年一起睡。」
年年下意识反驳:「妈咪,男子汉大丈夫,我什么时候……」
我狠狠斜他一眼。
年年哆嗦一下,一个大转弯:「什么时候……都是跟妈妈一起睡的。」
小狗崽,算你识相。
-3-
江钦把主卧让给我们。
自己睡进了年年的儿童房。
「这么多房间不住,去住小孩的房间,幼稚。」
「是幼稚,」他顺手将剥好的虾扔到我碗里,「睡年年房间,睁眼就能想到自己有儿子了,我开心。」
我正要否认,就听年年小声问:「妈咪,叔叔真的是我爸爸吗?」
脱口而出的话瞬间卡住。
从小我就跟年年说,爸爸工作很忙,没有时间陪我们,但他是很爱我们的。
江钦怎么说都是年年生父。
万一哪一天他懂事了,还是想认这个爸爸……
我不能剥夺他这个权利。
我不能因为自己置气,一直强调江钦不是他爸这件事。
江钦盯着我看,狭长的丹凤眼里写满期待。
可见我不说话,那束光又暗了下去。
低落什么呢?
当初明明是他给了我我们走不下去的暗示。
我也从未想过让他为难。
第二天,江钦不在。
我正准备出门转转顺便看看自己跑路的可能。
就被张姨笑眯眯地堵了回来。
「阮小姐,您真回来了!我还以为老板是骗我的。
「没想到孩子都这么大了,真是跟江总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
中午,张姨给我们做了饭。
年年吃得开心,给出最高评价:「张姨做饭好好吃啊妈咪,跟我们幼儿园的食堂一样好吃。」
我嘴角一抽。
张姨可是时薪上万的粤菜大厨。
你这话千万别让她听见。
当初我胃不好,吃张姨做的饭吃得最多,于是江钦重金把人请回了家。
最近我回来,她才重新上岗。
江钦深夜才回来。
生过孩子后。
我落下睡眠浅的毛病。
所以卧室门被人打开时,我一下就听见了。
该死!
忘记锁门了。
我提着呼吸装睡,感受到那人轻手轻脚地站在年年那边一会,又站在了我的身边。
过了很久,他还没走。
倏然,江钦蹲下。
灼热的呼吸混着酒气靠近。
他凑到我面前,在我唇上印下一个吻。
我怒火中烧,睁开眼,扬手就准备揍过去——
就被江钦一下抓住了。
干燥的手掌跟我十指相扣。
眼睛适应了黑暗,他低笑着亲亲我的唇角:「不装睡了?别把年年吵醒。」
话音落下,又亲了几口。
我不敢用力挣脱,咬牙切齿:「你喝醉了,难闻死了!」
江钦从前总是清冷矜贵。
从没这样随意地坐在地上,还拉着我的手蹭了蹭他的胡茬。
「嗯……准备什么时候告诉年年我是他爸?」
「你不是。」
「死了嘴都是硬的。你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
我是真生气了:「你这样,不怕你夫人知道?」
「我没结婚……你走得真彻底,完全不关注我。」
我一愣。
可我走那天,明明是他未婚妻爷爷的寿宴。
我改口:「你未婚妻……」
「我没有未婚妻。」
「怎么可能,你……」
江钦看我,眼里都是细碎的深情,说不清是醉还是醒:「我只有你。」
床,动了。
但江钦,没动。
我顺着江钦的视线。
默默转身。
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披着他的小被子慢慢挪动。
空气安静了。
年年也发现了。
他扭过头,看到我和江钦都在盯着他看,无奈地叹口气。
「妈咪,我还是去我的房间睡。
「我不想成为你们 play 中的一环。」
我:「……」
江钦抓着我的手笑出声。
笑得胸膛都震动了。
-4-
我们回来一周。
原本冷清的家里。
张姨回来了,之前熟悉的保安回来了,还来了几个菲佣。
每天都在聊八卦。
八卦的内容都跟江钦有关。
见我去倒水,在厨房的菲佣开始唠嗑。
「江总没有订婚没有结婚,洁身自好,这些年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专心搞事业。」
「对对对,江总黄金单身汉。」
见我去浇花,保安冷冷的声音传来。
「你听说了吗?前不久有个女明星故意暗示自己跟江总有关系,那女明星,国民女神,你猜咱江总怎么处理的?」
「怎么处理的?」
「他连发三条声明撇清关系,让她别害他。满脸都写着『你别过来啊』!」
「江总,守男德。老婆孩子不在身边也能管住自己,好男人啊。」
我:「……」
江钦很忙。
但只要他有时间,就会在家陪我们。
我不搭理他,他就陪年年。
陪年年拼乐高,Ṫū₉陪年年看星星。
上百万的天文望远镜说买就买,每个星系都能说出几句典故来。
那都是我没能给年年的。
我是在跟江钦恋爱后才知道有竟然有乐高这种玩具,大人小孩都喜欢,一套还死贵。
更不懂什么天文知识。
那是有钱人才有的兴趣爱好。
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就只有女孩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我自以为,我已经给了他我认知范围内最好的。
可,我的认知范围,就只有那么一点。
我知道打破阶级壁垒有多难。
更知道接受自己生而平凡有多痛苦。
其实我也挺有钱的,就是没有那么多。
阮安年真的应该一直跟着我,而放弃近在眼前的泼天富贵吗——无论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江钦时刻注意我,见我失落,他拉拉在看星星的年年:「妈妈心情不太好,但她不想理我。你替我去哄哄她好不好?」
我一愣,就见年年向我冲过来,拉着我弯腰。
嘴唇吧嗒亲到我的脸上。
还在我耳边小声说:「替爹地亲的。」
我拉着他的手顿住。
江钦自然没听见这句话的。
他只是站在不远处,看向我和年年。
仿佛我们就是他的全世界。
-5-
我心事重重。
我半夜起床。
我是个小说作者,存稿快发没了。
再不写,我就会被追杀。
我戴上银丝眼镜,坐在吧台前敲敲打打。
江钦也出来了。
手里的平板电脑上是密密麻麻的表格,鼻梁上也是一副银丝眼镜。
「……还没休息?」
我不想理他,噼里啪啦敲键盘:「有事。」
「忙什么?」
「没忙什么。」
江钦喝了口水。
非要跟我搭话。
「你没忙你怎么养孩子?一张卡都没拿。」
「……拿了你妈的卡。」
「然后没花。」
也不是不花,而是暂时不需要那么多钱。
如果哪天遇到什么急事,我肯定花得毫不犹豫。
江钦没凑上前来看,又问:「忙什么!」
我不理他。
江钦笑了:「呵,不说是吧?」
他打开手机,换了口播音腔,一字一顿:「《巨星闪耀,霸总娇妻很磨人》《追爱!总裁的 99 次逃妻》《穿进娃综,影后在线杀疯了》……」
我手指僵住。
脸瞬间爆红。
tmd 这是老娘写的羞耻网文啊!
「江钦!!」
我恼羞成怒,蹦蹦跳跳去抢他的手机。
江钦笑得眼都弯了。
手机没抢到,我一下扑到他的怀里。
江钦顺势搂住我的腰,手臂箍得很紧,不让我动。
淡淡的男士雪松香,熏得我鼻腔泛酸。
也不是……没想念过这个怀抱。
他抱住我。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耳后。
我抬头怒视:「你放开我!」
江钦挑眉:「别撒娇。」
我怒了:「你放不放!」
「你亲一下就放。」
「你放开你放开!」
江钦被我逗笑,胸口都在颤。
「你太可爱了。」
「我不放。」
我要气哭了:「你这人怎么这样!」
他以前也会哄我。
但总端着。
反正没有这么二皮脸。
「写得很好,害羞什么?」
江钦低沉的声音响起。
「这本写得最好。
「《与你有关那些年》。」
听见这个相对正常的书名,我停住,不动了。
江钦轻声问:
「原型,是我们吗?
「你说是,你想知道的,我就都告诉你。」
别墅的窗子没关。
盛夏,风吹来满园花香。
气味拉扯着记忆,我恍惚间好像回到很多年以前。
-6-
认识江钦,是在八年前。
我生在广市以晾晒海带为生的小县城。
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
其实我的名字不叫阮瑶。
而是阮夭。
夭折的夭。
而在我后一年出生的弟弟,他的名字叫阮宗耀。
光宗耀祖的宗耀。
我是无意中听村里的碎嘴提到名字的含义的。
我那时候不明白,明明是亲生父母,为什么他们那么恨我。
后来才发现。
愚昧是原罪。
夭梅,引娣,盼娣,望丁……
女孩生来就被父母打上工具般的烙印。
我从小就能感受到父母的厌弃与偏心。
我从未买过新衣服,都是我妈的衣服穿坏后改给我。
上面的补丁,打了又打。
弟弟却能每个季节都买新衣服。
父母在工厂工作,一个月工资加起来不到两千块。
给弟弟买三四百一双的鞋子从不手软。
我却连冬天都在穿凉鞋,手脚生满冻疮。
弟弟吃着炸鸡,满嘴流油。
我只有清粥小菜,偶尔馋急了,偷偷扯一块鸡皮还会被骂不要脸。
他们说女孩胖了没人要,养起来也是个赔钱货。
在我们那个乡镇小学,受期待的女孩并不多。
她们似乎也逐渐接受自己的命运,认为书不用念太多。
反正到了年龄就会结婚,人生就在这小小的一片土地,再无其他可能。
但也有人不ẗŭ̀ₔ愿意放弃。
我从小就有只有一个目标。
那就是向上走。
走出去。
偌大的世界,总不该只有被待价而沽、结婚生子这一条路可走。
后来,我无意中看到一句话。
成为小说作者的第一步是什么?
是要有不完美的原生家庭。
初中时,我无意中看完了几本小说。
就有了想要提笔写出一个故事的想法。
我把我的原生家庭、我的经历、我的理想,全都写进了日记本里。
我想成为一个作家。
后来,我的日记本被老师发现了。
-7-
周老师没收我的日记本后,将我叫去办公室。
我是有点害怕的。
日记本里写满了我无法诉之于口的秘密,和那时看起来羞于示人的天马行空的梦想。
紧张忐忑却很快在她温和的笑容下化解。
她将本子递还给我。
「那节课是物理课,你不应该在课上做别的事。」
她停顿一下,笑道:「老师就看了一页,写得很好,很有天赋。」
「答应老师,下次阅读课上再写,好不好?」
我很惊讶,猛地抬头对上她的眼睛。
周老师年龄同我妈妈一般大,可与我妈妈平时看我的眼神不同。
她看向我时,眼底的纹路都是温柔的。
眼底一热,我用力点点头。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就能逐渐摆脱困境。
直到有一天,我听到父母在跟隔壁张姨说话。
张姨说:
「九年义务教育结束,你们就尽了做父母的心了。女孩念点书,是为了以后能教儿子。
「女孩终究不是自家人。早点让她进厂赚钱帮衬宗耀才是正道,这么大了不赚钱还花钱?谁家闺女家这么养?
「夭夭看着漂亮,眼馋的不少。到时候多要点彩礼,以后也好给宗耀娶媳妇。夭夭嫁过去心定下来生个娃伺候着自己男人把日子过好,人这一生不就这样?到时候宗耀媳妇给你们生个大胖孙子,你们就等着享福吧。」
外面欢声笑语。
我第一次看妈妈笑得这么开心,她对张姨口中的生活充满憧憬。
可我站在脏兮兮的窄窗后,只觉得手脚发凉。
原来即便我现在成绩这样好。
高中,爸妈也不想让我上学了。
我知道那些早早不念书的女孩是什么样的。
他们早早地嫁人、生子,肚子上的妊娠纹能成为我午夜梦回的噩梦。
家里丈夫手脚勤快的还算幸运,不心疼人的,回来往床上一摊,就等着人来伺候。
女孩们有的还不到二十岁,背上绑着一个只会哭的奶娃娃,手里在锅碗瓢盆前熟练作业,身后的男人嫌你手脚不麻利,一边玩着棋牌游戏,一边从身后踹你一脚,像在赶一头驴——
更有甚者,第一胎生了女儿,月子还没出,又接着怀了孕,要生出个儿子来。
而女儿多半起个与「弟」有关的名字,潦草又可悲。
长大了继续重复母亲的一生。
我听见了父母的计划。
可我没有办法。
我只能假装不知道,发了疯一般地学习。
家务活沉默地做,平时本就不多的生活费,也被我生生又攒出一些来,想要付高中的学费。
谁知道我有多羡慕阮宗耀。
又多憎恨他明明有可以念书的机会,却依旧选择虚度时光,捧着家里唯一一部智能手机,玩得不亦乐乎。
-8-
中考完,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市里的高中。
15 年来,我第一次惴惴不安地拿着录取通知书,对家里提出了要求。
我穿着卡肩不合身的短袖,站在沉默的父母面前,轻声开口:「爸,妈,我想念书。」
他们坐在马扎上,低着头不说话。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我爸。
他把卷烟往地上一扔:「学习学得心野了!你想念书就能念?家里哪有钱给你念书?」
料到这场谈判的结果,可还是忍不住委屈。
眼泪在打转,我大声问:「怎么没有钱?宗耀吃炸鸡就有钱,宗耀出去玩就有钱,宗耀干什么都有钱,为什么连念书的钱都不给我!」
阮宗耀已经 200 斤了,他在一边骂骂咧咧地玩游戏。
听到我这话用力一摔垫在手底下的书:「臭婊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见不得我好是不是!」
他随手垫在手底下为了玩游戏称手的书。
却能垫起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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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也气得喘如牛:「你个死丫头!不带把的赔钱货!你敢跟宗耀比,你跟宗耀怎么比?!」
「要是没有宗耀,你就让我们老阮家断子绝孙了你知不知道?!」
他一边嘶吼,一边撕了我的通知书。
我要去夺,被狠狠甩在地上。
我妈沉默不语,去一边做饭了。
她早早买好了排骨,因为阮宗耀要吃红烧排骨。
阮宗耀动也没动,却已经是赢家。
他朝我啐了一口,无人制止。
那一瞬间,他们掐灭了我最后的希冀。
摔在地上的擦伤没有处理,深夜还是火辣辣地疼。
我躺在床上流泪,为了不发出声音,死死咬住了自己的手腕。
夜,那么黑。
乡村的夜里更黑,像是没有一点光。
不久后,中考状元放弃读高中的消息在学校里传开。
大家听了,都也只是纷纷叹了口气。
「唉,女孩嘛。」
「女娃子,没办法。志向短。」
如果女孩不出声,没人知道她们是如何被扼杀。
只会毫不在意地说:「是她们自己志向短。」
流言传开没几天,周老师找上了我。
她拉着我在办公室坐下,看我半晌才开口。
「阮夭,老师说过,你很有天赋,故事写得很好。
「但……写作需要体验,需要阅历,老师看的那一页纸上,你写你以后想要当一个作家。当作家,怎么能不继续念书呢?」
憋在胸口的委屈瞬间倾泻,我呜咽着,说不出话。
有时候刺痛你的往往不是当下的痛楚与现实。
而是你曾经真的以为,你能成为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不是我不想上学,是我不能上。通知书是我爸爸撕的。他不让我上学……」
我崩溃大哭,轻轻拽着周老师的衣角:「老师,我为什么不能上学呢?就因为我是个女孩吗?女孩就不能念书吗?女孩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吗?」
周老师眸光微动,给了我一个拥抱。
我以为这个拥抱就是结局。
我甚至已经在想,如果非要进厂,如果一定要嫁人、生子,我应该怎么从中挣扎出来。
我能挣扎出来吗?
可我没想到,周老师来到了我家。
她拿着一个信封,放到我爸妈面前:「这里面是一万块钱。」
我愣住。
我爸妈也愣住。
这是他们半年多的工资,因为阮宗耀吃吃喝喝,他们几年都攒不下。
半晌,我妈讷讷开口:「老师,这是?」
周老师笑着拉着我的手:「阮夭中考第一名,为学校争光。这是市里高中拿来的奖学金,就第一名才有呢。那边说了,阮夭这孩子如果能去,学杂费全免。」
我从没听说过这件事。
也已经不是不懂事的年纪。
几乎瞬间,我就回过神来。
这钱,是周老师给的。
我爸看了一眼钱,又看了一眼周老师:「上学,还能赚钱呢?」
周老师摇头:「一般人不能,学习特别好的才能。」
「阮夭等以后上了大学,还有奖学金、助学金,家里困难也能申请助学贷款毕业之后还,这些都是不用家里添钱的。夭夭是个好苗子,她这样的孩子,大学毕业之后出息大着呢。我听说你们现在就在给她说媒了,咱这小地方,彩礼能给多少钱?以后夭夭能赚多少?你们一家人还算不出这个账吗?」
周老师声音柔和,却坚定不移地站在我的身前。
而我只能望着她开线的衣服,簌簌落泪。
那天的记忆总是出现在我脑海中。
我记得我爸松了口。
记得我妈匆匆拿过钱去吐出唾液一张一张点过。
记得后来我送周老师出去,她拉着我走到门口。
见后面没人跟上来,才偷偷递给我一张卡。
「哭什么?不准哭。你只管好好学习,大胆往前走。老师跟自己家里人商量了,你到大学的钱我们替你拿,就当是借你。未来是要还的,懂了吗?」
我太想念书了。
捏着银行卡一边掉泪一边点头:「懂。」
周老师唇边挂着温柔的笑,摸了摸我的头。
前面,是灯光点点。
背后,是长夜无边。
我处在光与影的分界线,号啕大哭。
暗暗下定决心,绝对不能辜负。
高中的生活更辛苦。
可好的一点是,我选择了住校,可以不用做那些家务农活,不用面对那三张脸,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学习上。
平时,我发奋念书。
假期,我努力打工。
周老师会定时往那张卡里转钱,见我花得少还打过电话来嘱咐,让我不用这么节约,该买该用的不必节省。
我知道周老师家里还有个念大学的儿子,她的丈夫也是一名教师。
两个人在乡镇教书,工资本就不高。
能上高中我已是感激不尽,我哪里舍得再多花钱。
高中不只是乡镇上的人,也有很多城里的小姑娘。
她们脸上都是懵懂与朝气,我只有看见她们的时候,才知道「少年不知愁滋味」这句话,是真实存在的。
在他们都在变着法地想怎么才能不穿校服裤、哪家的衣服好看、哪家奶茶好喝的时候,我正到处想办法去打印大城市的测试卷。
啃着干巴巴的馒头念书,恨不得把眼前的书也一并啃下去。
实在累了,就将脑海中天马行空的念头,一笔一笔写进日记本里。
那是苦涩生活中的回甘,记录着我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与期待。
那是我格格不入的三年。
是没有朋友、深受排挤的三年。
是也有过少年懵懂悸动,却又狠狠遏制住自己的三年。
学习得很苦,可有生活苦吗?
我想到那个昏暗的家,想到自己比阮宗耀小一半的小屋子,想到他满面油光啃着零食,骂骂咧咧打游戏的样子,那些负面的、恐怖的、我不愿面对的,也鞭策着我,嘶吼着向前推我。
告诉我,别回头啊。
三年匆匆而过。
高考完那天,我才发现,树叶都绿了。
盛绿。
高中里普普通通绿树成荫的街道,也是我三年来未曾有时间好好看过的美景。
我迎着夕阳,在格格不入的人群中落下眼泪。
周老师站在学校东门口,远远冲我挥手。
我冲过去,给了她一个很大的拥抱。
高考成绩很快就下来了。
我考了 688 分。
文科的 688 分啊,是我不敢想的分数。
我第一时间去跟周老师报喜,泣不成声。
而那时候,高二的阮宗耀已经 220 多斤,每天都躺在床上打游戏。
床单是黑黝黝的颜色,衣服上也是零食和油炸食品蹭上的、洗不去的油污。
他不知道多少天没洗澡,我妈上赶着去伺候,也只换来他一句「碍眼」。
我想不通为什么即便如此,弟弟却还是他们的宝贝。
而我这么努力,他们却完全不看在眼里。
我报了港大,与广市一江之隔。
市里、村里都来人贺喜,也有本地的企业家为了争夺来采访我的镜头,纷纷送上以自己企业命名的奖学金。
这些都进了父母的口袋,他们开心得合不拢嘴,到处吹嘘自己当初让我继续读书这个决定是多么正确。
我也毫不意外。
开学前夕,周老师请我吃饭。
她柔和如初,不停给我夹菜。
头上根根银丝看得我心底酸涩,我犹豫半晌,小声叫:「周妈妈。」
周老师手一顿。
灯光下,她盯着我看,眼眶中分明也湿润了。
我又重复,这次声音提高了不少。
「周妈妈。」
「哎!」周老师答应着。
父母不知道从哪听来的。
说我读书读野了,未来一定顾不上家里。
他们耳提面命,让我上学后每年往家里拿一万块。
否则,他们会去闹,让我的同学都知道我是个不顾父母狼心狗肺的人。
弟弟在一边笑得得意。
我只是冷声答应:「知道了。」
还不是时候,我还不够强大。
早晚,我会挣脱原生家庭的茧,化成蝶。
-9-
我被港大中文系录取。
大一时,我申请了助学贷款。
这一年,我除了埋头学习、不断兼职。
为了拿到更高的奖学金,学校能加学分又不太占用时间的活动,都有我的身影。
比如,校园歌手大赛。
我有点烟嗓,唱歌算有天赋。
尤其粤语歌。
高中时音乐老师见我沉闷,喊我起来唱过。
还开玩笑,说我是小卫兰。
可私下练习很久,临近比赛我才发现。
大学,尤其是排名靠前的大学,很多比赛不仅仅是比赛,更是少年迈入社会、最开始的社交场。
有不少荣誉校友来颁奖,多半是知名企业高管、官二代、富二代。
参赛学生都用尽浑身解数,穿上全部家当。
倒不是我虚荣,可那时的我,连身得体的衣裙都没有。
为了参加比赛,我去租了一件裙子。
租衣店里最便宜的一条,有些不合身。
比赛那天,是平安夜。
商超、店铺都换上圣诞装扮。
教学楼里还有一棵巨大的圣诞树。
从外面回来到后台,我天马行空的想,都说圣诞老爷爷拉雪橇。
可我还没见过雪。
我就是在这天,第一次遇见江钦。
我在倒数第二个上台。
没有选粤语歌,而是选了五月天的《人生海海》。
那段时间很喜欢听这首歌,旋律中有海浪与自由的感觉。
自我介绍时,我几乎第一眼就被江钦吸引。
他坐在台下第一排的角落,不同于其他年长的领导前辈,长相分外出众,清冷自成一派。
彼时我只知这人是位家境显赫的优秀毕业生,并不知晓更多。
只觉他身材颀长,眉眼像画,气质太好。
最初,很顺利。
台下气氛被我调动,暗下的灯光为手机的闪光灯提供了出场机会。
台下挥舞星星点点的人越来越多,恍若置身银河。
可曲目就要结束时,借来的衣服掉了链子。
我清楚听到,背后拉链倏然滑开的声音。
很羞愧,那瞬间我只想到一件事,就是:希望只是拉链开了,而裙子没坏,不然我要赔钱的。
但临场反应也没白练,下一瞬间,我即刻反应,散下了固定好的头发,遮住了背后的狼狈。
长发如瀑,发丝撩出弧度的瞬间,台下被口哨声点燃。
我微喘着退场,焦急地想要处理拉链,却悲哀的发现拉链好像真的坏掉了。
外面开始统计分数,显然我没有时间再换衣服。
正准备理理头发再劳烦它遮一遮,就望见台下那气质冷然的人,此刻正站在试衣间门口。
脚步微顿。
不知该如何称呼。
我正准备开口,就见他长腿一迈,将他的西装外套披在我身上。
雪松香混合着很淡的烟草味。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近地感受到来自异性的气息。
脸上瞬间发烫,我下意识想拒绝:「谢谢,但是……」
江钦哑声:「穿着。」
我微微抿唇,将原本里面裙子上的腰带解下来,从外面给西装束腰,又利落地挽起袖口。
让它瞧着只是件大一点的女士西装的样子。
挽起笑看他:「谢了。」
可活动结束后,他就离开了。
我知道他的名字身份,可这也没什么用,只能让我清醒地知道自己联系不上他。
脑海中总是闪过那天晚上的场景,我反复地想,江钦是怎么看到的。
明明应该没人发现。
于是我去干洗了那件高定,放在衣柜最里侧。
没有办法将它还给他的主人,只好委屈它先在这里。
-10-
我看了很多很多书、开始认真构思一本小说,也在网站有了最初的一小批读者。
那时稿费虽然不多,对我却也是鼓励。
我开始计划着,或许真的有一天,我不用去外面兼职,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在自己热爱的事情上。
我算过账,高中三年,加上最初拿给父母的钱、周老师非要塞给我的大学学费。
我总共欠周老师将近四万。
第一年,我就还了一万。
周老师怕我吃苦,言辞恳切教我别太着急。
大学生活很美好,她不希望我脚步快得来不及看沿途风景。
而我父母在拿到钱后,却只是冷着脸,一副这是我该他们的样子。
即便如此,忙碌又充实的每一天,我仿佛真的在苟且的生活中,窥见了一丝曙光。
可就在我大二那年冬天。
掏空家底上民办大学的阮宗耀,为给游戏充值网贷。
欠了整整十万。
催收公司爆了阮宗耀的通讯录。
他们找到家里,狠声威胁。
阮家成了那个月家家户户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接到电话时是个深夜,刚从打工的奶茶店出来。
虽然港城冬天并不像北方那样寒冷,但我在听到我妈声音的那一刻,依旧觉得从胸口冷到了指尖。
「造孽啊,造孽哟。」妇女在那边哭天抢地。
「妈,我没钱。
「我每年给你们一万,这已经是我努力挤出时间赚的所有的钱了……我还要生活,我还要念书……」
风吹出我的眼泪。
「我为了攒钱,每天都花不到 7 块……」
我被打断了。
「我们不管!你那个老师说了,上大学不是国家给钱?!
「出去念书心也念野了是吧,有钱不想给家里了?!怪不得说女孩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你要逼死我们是不是?你想逼死我和你爸?」
我想说的话戛然而止。
多可笑,这么多年还没看清?
竟然还鬼迷心窍,还企图让他们可怜我。
「你等着,你如果不给钱,我就让你弟去曝光你!你别忘了,你弟弟现在很会上网!
「你弟弟曝光还不够,我还去躺在你们学校门口!我看你丢不丢得起这个人!
「你不给钱,我们就去找你那个老师要……」
「不行!」
我声音尖锐。
我妈却像找准了软肋。
「那你就快把钱打给我们。」
……
那是我记忆中最忙碌的冬天。
原本我的兼职时间都安排在周末。
可如今,我走投无路,开始翘课。
白天去西餐厅做服务员,晚上去当家教。
做完家教时间还早,就去酒吧唱歌。
回到学校怕影响舍友休息,还要在被窝里用手机更新第二天要发的小说章节。
我就是在这时候再次遇见江钦。
他约了人来我兼职的西餐厅谈事。
同事琳琳替他点完餐,很兴奋地拉我说了两句悄悄话。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江钦本人,之前就在财经杂志看到过。」
早在那次之后,我就留意过江钦的背景。
排名前几的港商,大家族,家族产业横跨医疗、房产、轮渡、商超、物流、文娱……祖辈上是越港商行的领头人,特殊时期给国家捐过款的。
就是江钦父亲这一代花边新闻很多,江钦是江家三儿子,也是正妻唯一的儿子,十分受宠。
之所以说是正妻,是因为底下还有六个姨太。
早就忍不住看,怕太突兀。
看琳琳在看,我才顺着她的视线仔细打量。
侧后方的轮廓清俊,瞧着就是精英人士的打扮。
皮肤是健康的白,定制西装随意搭靠在椅背上。
手腕衬衣一丝不苟地挽起,手臂肌肉线条流畅。
腕上据说是一块几百万的手表,我到后来才记住那块表的品牌叫爱彼。
他瞧着松弛又正经,同其他人中间像是隔着缥缈烟雾,冷冷清清的,跟印象中总在互联网上出没的富二代气质大有不同。
没有刻板印象中的讲究,他像是找人谈事又赶时间,暴殄天物般地狼吞虎咽了一盘黑松露牛排。
临走时,他去结账。
我与他擦肩而过,他并没有多给我一个眼神。
这只是一次很普通的擦肩而过。
不承想不出半天,我又见到了他。
白天我穿着熨帖的白衬衣,画着清淡体面的妆容在西餐厅打工。
晚上我就已经穿好小皮衣画着烟熏妆,在酒吧的舞台上唱歌。
我唱前半场。
过了零点,这个台子上就要跳钢管舞了。
酒吧灯光靡靡,是让人设计过,最容易教人醉、也最容易教人暧昧的光线。
江钦坐在最中间的卡座,五官轮廓清隽深邃。
狭长的丹凤眼,前窄后宽扇形打开,往下是一双漆黑疏离的眸子。
我们对视几次,他唇边咬着一支没有点燃的女士烟。
他旁边坐着的人我也看清了,是白天跟他谈事的人。
其余几个瞧着也是气质不凡,非富即贵。
那晚我唱了卫兰的歌。
《天敌》《验伤》《一格格》。
我有点烟嗓,很适合唱粤语歌。
但最后,我不知出于什么心理。
唱了一首《人生海海》。
我觉察到江钦倏然抬头,盯着我看。
那晚,他没请我去他的卡座前。
却请我喝了一杯酒。
连续一段时间,他每天都来。
每天都请我喝一杯酒。
后半夜,场子热了起来。
港城的夜生活似乎才刚刚开始。
我卸完妆,在后台接到了酒吧二老板秦思递过来的纸条。
上面写着一个地址。
她涂着红唇,手里夹着烟瞧我,语气不疾不徐:「江少爷找你,二十万。」
我也不是第一天在这唱歌,一下就明白过她的意思。
这二十万令我有些蒙,还有些羞耻。
毕竟我只是不知为何想要让他记起我这个人,自己都没想通原因。
但绝对不是想发展这种关系。
我叹口气,深觉自己不对劲:「谢谢,但思姐……算了。」
秦思略一挑眉,并不意外:「没事瑶瑶,别太放心上。他们那群人拎得清,不强人所难的。」
上大学后,我对外称自己叫阮瑶。
这也是周老师改的。
她说,「瑶」字取自北斗第七星瑶光,有玉光、白光之意,引申为光明。
她愿我前路也能光明美好。
夜色如墨。
秦思还是又开口:「江钦本人不爱玩,长得也好,你不吃亏。他随手能给的都可能是你这辈子再努力都得不到的,一个人最后能走到哪一步是努力和运气的总和。这个世界上潜规则多得很,大家说是都看不上这些,但机会要真轮到自己手里,有几个人能继续高尚?这可能就是你的运气。你真不要?」
秦思十五岁出来混社会,现在她三十四岁。
摸爬滚打二十年,朋友三教九流。
我听过不少她的故事,也明白她这句话并非没有道理。
但还是……
「算了。」
我那时深谙一个道理。
命运的馈赠,早已在暗中标好价码。
于是我笑答:「思姐,有些东西,来了我也未必接得稳啊。」
秦思深深看我一眼,红唇微启,抽完一支烟,没再说话。
我本以为拒绝后,这件事便不会有什么后续。
可是就在这时,周老师生病了。
肺癌。
-11-
接到顾超的电话时,我正匆匆从餐馆出来,往家教的学生家里赶。
他是周老师的儿子。
大我几岁,今年刚大学毕业迈入社会。
暑假时还听周老师说,他考到了市政府,工作稳定下来了。
那会周老师眼里都是欣慰,多年期待一朝落定。
我念了这么好的大学,顾超也有了工作,她总算可以安心等退休了。
可她,怎么就生了病。
顾超语气为难:
「当初妈妈愿意拉你一把,我们一家也都是同意支持的。
「但是现在她生病了。
「我本来就没多少积蓄,我爸身体也不好,高血压,长年用药……
「我打电话来,是有个不情之请,之前妈妈借给你的钱,能不能……还给我们,也不着急,我现在还能顶一阵……就是先来跟你说,这件事。」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最后苦笑:「阮瑶,我原本没脸开这个口,我妈也不让。但家里走投无路,我爸在计划卖房子。」
脸上像被狠狠甩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嘴唇翕动,我感受到眼眶汹涌而出的热意,说出口的话却冷静到极点。
「周老师……没事吧?」
「现在还算稳定。之后可能要去省里继续接受治疗……」
「还差多少钱?」
他语气为难:「能报销一些,但是需要垫付。手术费用还好,后续治疗……」
「我们也在想办法,你这边……」
「好,」我轻声安抚,「你别担心,我来想办法。」
我没听清他后面的话。
入夜,我如常去酒吧唱歌。
消失了大半个月的江钦又来了。
我又一次,唱了《人生海海》。
从前没有缘由,这次却有了目的。
江钦听见旋律,同别人说话的动作停下来,眼神晦暗不明地看向台上的我。
我下台后,外面变得好热闹,热闹得不像在午夜。
我第一次来不及卸妆,取了早已放在更衣室的西装,冲了出去。
江钦已经不在位置上了。
他走不太远。
我没停留,在人潮中往外走。
寒冷的冬,额头都渗出汗意。
终于,我在酒吧外的路灯旁,看见江钦在接电话。
手里捏着一支没点燃的烟,眉眼冷峭,可昏黄温暖的路灯又衬得他没有那么触不可及。
我停下脚步,隔着不远的距离,站在他的余光里。
江钦挂断电话,下意识看向我,要点烟的手一顿。
我深呼吸,走上前,鼓起勇气。
「江总,外套,还给你。」
他看了眼西装,又饶有兴致地看了眼我。
声音低沉磁性,问了句我们都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话。
「改主意了?」
心乱如麻,没有再打退堂鼓。
下一秒,他接过西装,再次披在我的身上。
这件在我衣柜里待了很久很久,已经没了它原主人气息的衣服。
可现在好像又有了第一次时的浅淡男士香水味。
江钦声音含笑:「外套都没来得及穿,这么着急做什么?酒还没请你喝,我又跑不了。」
我上了江钦的迈巴赫。
已是午夜,夜黑如墨。
目的地是一处高档酒店的顶层。
一夜万元的酒店,电梯中都金光闪闪,亮得我无所遁形。
顶层环形设计,只有两间房,各自占据半壁江山。
浴室干湿分离做得很好,我洗完澡出来,没有暧昧的热气氤氲。
江钦醒了一瓶红酒,他穿着一身休闲款式的黑色丝质衬衣西装裤,向我抬手。
我顺从地过去,地毯软得像在梦里。
浴袍底下空空如也。
江钦那年 26 岁。
他将我抱在腿上。
灼热明显,我不敢动。
江钦还在笑,声音不疾不徐,直入主题。
「跟我在一起?」
恰好我不知道怎么写有钱人。
就当是为之后积累素材了。
我深吸一口气。
「好。」
没关系,这是一次偶然脱轨。
床褥干燥,房间里是高档的香薰味。
很快这香味变得不那么干净,沾染了别的味道。
一次,江钦给我开了一张五十万的支票。
我拖着酸痛的身体去银行。
给我妈转了 1 万,又给周老师转了 10 万。
给家里钱,要把握好节奏。
既能解他们的燃眉之急,又要告诉他们这钱来之不易。
顾超吓了一跳,当即给我打过电话来。
我骗他港城这边有政策,我是去贷的款。
我走了很久的路,挂掉了我妈打来的电话。
告诉他们剩下的钱我会再想办法。
中环的鸽子在温度骤降后不知道去了哪,我第一次奢侈地打车去了慈善寺。
76 米的纯白观音像悲悯俯首,俯瞰人间。
眼眸半阖,二分观世间,八分观自在。
世间热闹,茫茫人海。
那是向来目标明确的我,第一次感到空洞与迷茫。
-12-
江钦最初跟我在一起时,像在养宠物。
我们见面的次数算得上频繁,一周能有两三次。
他很喜欢给我买衣服、买包,把我装扮成他喜欢的样子,再带我出去见人。
我知道的奢侈品牌不多,只是兼职时耳濡目染过一些。
知道有的包甚至几十上百万还在富人圈子里一包难求,令我咋舌。
他喜欢看我青涩惊讶的样子。
床上也一样。
被褥潮湿,我很喜欢跟他做这件事。
脱轨那天我没想到,脱轨也会上瘾。
我被他弄得带了哭腔:「关灯。」
江钦却沙哑着声音,在我耳边低笑。
「很好看,瑶瑶。」
……他才好看。
我迷蒙地看眼前的人。
一张脸不用说,是网传港城富二代圈子女孩们最想嫁的男人。
我还能见到他常年健身、肌肉分布漂亮的身体,不像我,是瘦弱、营养不良的白。
手上还有一层不好看的冻疮疤痕与茧。
回想起来,总感觉占便宜的是我。
我并不热衷奢侈品,也很明白那不是我的能力可以拥有的东西。
只知道贵,从不敢带到学校。
还好我本就不合群,还经常做兼职,每回从江钦那回来前都会换回自己的衣服。
可总有意外。
有一回,是江钦送我过来的。
他按我的要求在距离学校有点距离的地方停车,我总不好当着他的面换衣服。
他不承认也不否认,这会却在拿乔:「我这么见不得人?」
「没有……」
「那接个吻再走。」
明明更亲密的事都做过,我却被这句话惹得红了脸。
飞快凑上前去给人交代,在江钦的笑声中匆匆下车。
到教室时时间还早,下午第一节总是困,大家都慢吞吞地,有些惺忪。
舍友优优见到我瞬间飞了瞌睡,拉了拉身侧的富二代夏晓,眼神像 x 光一样上下扫视我的穿着。
「这衣服真的假的啊?miumiu 最新款?」
我装傻:「……什么 miumiu?」
优优又看了会,不耐烦地啧了声,眼神又恢复从前的轻蔑。
「想你也没钱买这个。算了……但是你这在哪买的?仿得还挺……」
我没接话,抬眸,恰好撞上夏晓意味深长的视线。
下课,我回宿舍取资料。
只有夏晓在。
她敷着面膜,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
「昨天晚上的人,就是你,对吧?」
我一怔。
「从一辆黑色迈巴赫下来,去了御园的顶级包厢……江钦带你去的电梯是 VIP 专用通道,只能上 88 层。」
我手里动作不停,声音很轻:「你认错了。」
夏晓冷哼:「认没认错你自己心里清楚,别当自己能攀高枝,他那样的家庭也就是跟你玩玩。」
她转身坐下,电视剧放得很大声。
我抱着找好的资料,默默叹了口气。
我长相不错,成绩常年前三,去年还拿到了最高额的奖学金。
还为了学分,经常参加活动。
于是我在大一的学弟学妹眼里,也莫名成了风云人物。
夏晓长相漂亮、家世好,成绩一般。
但因为我们在同一个宿舍,很容易陷入别人有意无意的比较中。
我生活环境使然,又因为写作擅长观察人,能敏感地察觉到夏晓一直以来对我的敌意——
以前,她的敌意能在看到我穿着破旧辛苦兼职后被化解。
但这次,我敏感地察觉到夏晓情绪不太对。
却也没多想。
谁知不出两天,校园论坛上就爆了一条帖子。
帖子写中文系某阮姓经常兼职的学霸被包养。
上面挂了好几条被我被偷拍的照片,虽然脸都不清楚,但轮廓明显,当天的衣服细节比对也被细心地放了上去。
下面回复并不好听。
【寒门难出贵子,说得多么励志,还不是敌不过现实的诱惑?】
【能不能别给女性抹黑了?我真的服了……】
【早就注意到她了,晚了一步喽……什么时候土豪不要了记得来找哥,哥给钱,就是想试试。】
【楼上别太脏了,好歹你也是高校学生……】
【脏还是卖的脏。】
【不会是个土肥圆吧?这姐是怎么吃得下的?】
……
最初我没在意。
不承想愈演愈烈。
激烈到我到教室,众人说话的声音都会消音。
我开始坐立不安。
我的羞耻心已经没有中学时那么重。
可心底沉甸甸的感觉却依旧无法忽视。
我费了那么大的力气走出贫瘠的小镇,走到光亮的学堂。
我好像为我的人生蒙羞了。
我想告诉辅导员这件事,却发觉自己并没有立场。
帖子上说的话,又有什么不对呢?
倒是她来找我谈话。
「阮瑶,你的家庭情况我清楚。你成绩很好,也很努力。这个时代,老师没办法给你灌只要努力就能成功的毒鸡汤,但你要考虑对学校的影响。」
我强忍着没让眼里的泪流出来。
我还没有这样恬不知耻,一边真的享受了便利,一边还要哭着说自己命苦。
可我没想到,江钦知道了这件事。
彼时帖子已经被删除。
有一些截图的热度只增不减。
他能注意,还是因为营销号虽然帖子上没有江钦的照片,但其中一辆车是江家的。
江钦包养港大女学生的言论小范围地传播开,被江氏舆情监控的人看到了。
他捏捏我腰间的肉,语气不怎么认真。
「你就是因为这个心情不好?」
「……没有。」
他轻哂。
「我当是什么事。」
这话云淡风轻,我却说不出地难过。
谁知不出一周,江钦出现在了我们学校。
江氏每年都有奖学金名额,这次来参加授予仪式的是江钦本人。
活动后台,他站在导员对面,旁边还有几个学生。
夏晓是活动主持人,所以也在列。
身上穿着高定晚礼服,看向江钦的眼神充满崇拜。
可下一秒,她嘴角的笑就垮了。
江钦同副院长说完话,向不远处的我招手:「阮瑶,来。」
我迟疑一下,还是过去。
江钦拉了下我的手,微笑:「刘院长,阮瑶是我女朋友,你们校内论坛把我们的关系说成包养,是不是太难听了?她不追究,我却见不得。现在还有些没删干净的帖子,如果学校不处理,我就请江家的律师来解决问题。」
我僵住,不敢置信地看他。
却只见这人侧脸带笑,笑意不达眼底。
又是一年冬。
校园里路灯很亮,树叶尚未落尽,被寒风吹得萧索。
周围都是来来往往的学生。
江钦自己开车来的。
校内不能行车,他停在边缘线外。
于是便牵着我的手放到他的大衣口袋里,步伐不疾不徐地往那边走。
还没歇业的甜品店里飘来甜腻的奶油味,我瞧着上面的装饰猛然回神。
又快到平安夜了。
江钦脚步停下,让我面向他,又牵住我另一只手,语气疑惑:「怎么这么凉?」
路灯在他侧面投下剪影,男人眼眸垂着。
帮我暖手的动作自然极了,像是校园里许许多多普通情侣。
可他是江钦。
我被这一幕激得眼眶一红。
从小到大,没有一个人问过我。
冷不冷,手怎么这么凉。
-13-
半年后,我住进了江钦的别墅。
树木抽绿,寸土寸金的别墅区里种了不少绣球花。
风吹时涟漪温柔。
我住进来的原因很简单。
我从小营养不良,后来上课、兼职忙,吃饭也不注意,落下很严重的胃病。
忙起来时反倒能挨过去,不知是不是跟江钦在一起后过得好,身体也养出了娇气的毛病。
那天跟江钦去酒店过夜,我突然胃疼。
江钦睡眠浅,他很快就觉察到我的不安稳。
将我捞到怀里才发现,我出了一身冷汗。
床头的小夜灯被打开,江钦声音听不出喜怒:「阮瑶,起床。」
我挣扎着睁开眼,看见一张黑了的脸。
酒店里没有胃药。
他请人去买,又请厨房煮了面。
酒店有开放式厨房和餐厅,江钦双手环胸,冷冷盯着我吃下一碗面。
我不知为何有些心虚,也觉察出江钦的不高兴来。
将碗放进水池,我戳戳他的胳膊。
「江钦。」
江钦不理我。
我又戳戳,继续叫:「江钦。」
江钦「哼」了声。
我没辙了,直接坐在他的腿上。即便坐着他却还是高我不少。
垂眸低看我,皮肤好得像上好的瓷器。
我祈求地看他,又晃晃他的手臂。
很少撒娇,做得很是不熟练。
但好像对他有用。
他无奈:「还知道有我这个人?不舒服的时候怎么想不起来?」
「没想不起来,」我说,「就是怕吵到你休息。你白天很忙。」
江钦看我一会,直接下了结论。
「麻烦,下次回家,家里东西全,也有家庭医生。
「经常胃疼?」
我默默点头。
「成了,我这段时间正好在面试阿姨。你帮我去尝尝哪个更好吃,好好养养。胃疼没小事儿,你别就想着现在年轻不在乎……」
「怎么这么唠叨。」
江钦被我气笑:「还是第一次有人嫌我话多。」
于是我就住进了江钦家。
张姨也被他招进来。
江钦给我下通牒,按时吃饭,没课就过来。
这件事让他不少朋友都大跌眼镜,毕竟江钦没带人回过家,更遑论还是一个家境差到极点的女大学生。
他家就像私人领地,我在里面局促,却也自在。
小时候手上的冻疮与茧也逐渐淡化,手却依旧粗糙,在灯光下格外明显。
我养成了涂护手霜的习惯。
他没办法忍受自己的人去做服务员,更别说去酒吧唱歌,于是我就辞了这些兼职。
服务员与唱歌本就是为了赚钱的无意义劳动,这恰好给我创造了更多时间去写小说、去读几本早就想读的书。
我像是终于有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即便这空闲得来并不磊落。
也由此,我更近距离地看到了江钦的生活。
我开始慢慢了解他。
他大学就在 SCI 上发过论文,后来更是去国外高校进修 MBA。
金融管理一条龙。
钢琴会弹一点,小提琴会拉一点,舞会跳一点。
音乐懂一点,电影也懂一点,问起话剧音乐剧,也是都懂一点。
他还会多少东西我也不知道,只看出他这一条路走得简单又明确。
纯粹的精英教育。
早就知道他现在在江氏担任总经理。
却也刚了解,上千人的产品线他处理得有条不紊,能力可见一斑。
我帮不了他什么,他也不需要帮。
有回他喝醉酒,整个人像只慵懒的大猫窝在沙发上,难得瞧着好欺负。
我按张姨之前的方法给他熬了点粥,胆子也大起来。
「为什么把我带回家?」
江钦给的答案敷衍又真诚:「见色起意,看着合眼,觉得好奇,跟着省心。」
「你知不知道色字头上一把刀,多少人的事坏在枕边人的身上。
「你知道我不会坏事?」
「瞧着不太聪明,就爱图个安稳。」
我叫他起来喝粥。
他摩挲着瓷白的勺子,笑着看我的碗。
「你的粥怎么跟我的不一样?」
我的里面放了些虾仁。
我叹气:「刚刚太困忘了,准备到一半才想起来你海鲜过敏。虾仁都加进去了,我就又做了一份。」
江钦眼睛很亮。
大灯没开,就开了这一隅的灯。
又怕白光让人清醒,还特意调成色调昏黄的样子。
「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我不知道江钦怎么突然这么问。
答道:「半年多。」
江钦低头喝了一口粥,被酒浸润的嗓子清明了些:「我妈生我 27 年,都不记得我海鲜过敏。」
他眉宇间难得闪过一丝疲惫。
我们难得聊点健康的话题:「很累吗?」
他笑笑:「没办法,大家都累。你也很辛苦。」
「没得选。」
「阮瑶以后想做什么?」
「我想当一名小说作者。」
我以为他会笑。
却不承想他伸出手:「过来让我抱抱。」
江钦把我抱在怀里,捏捏我的脖子。
「那你记得首印留 5200 册,给我个表现的机会。」
我一直以为他身边不缺女孩,却不想就我一个。
他听见我提起还诧异:「就你一个不好?我之前就说过,你是我女朋友。」
心头狠狠一磕,大脑也不听话,燃起一些不该有的想法。
他杯子往桌上一放,银丝眼镜反光里都是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
声音不疾不徐,像在说什么很正常的事。
「我对这方面也不那么热衷,有个人合得来的人陪着就很好。不能因为我有钱,你没钱,就非觉得是我包养你。我有钱多花点也正常。承认你是我女朋友也没什么,何必非糟践成包养,别总看些没营养的。」
他说完还严谨地顿了顿,补充一句。
「如果你要写这些类型的小说那就另算,总要了解市场行情。」
我没忍住笑。
无事时,江钦总爱带我跳伞,带我蹦极,带我骑马。
一项极限运动结束,他总是过来牵我的手。
「这么厉害,我还以为你不会喜欢这种运动。」
「我喜欢,当然喜欢。」
我从小心思太重,大脑每分每秒都在精密旋转。
极限运动给予我一刻的空白。
那瞬间的空白我可以什么都不想,无比珍贵。
所以我在跳伞结束、他将戒指套到我的手上时,大脑延续了那一刻的空白。
我猛地抬头:「你……」
江钦看我半晌,终究还是开口解释:「觉得好看,就买了,没别的意思。」
「喜欢就戴着,不喜欢也别退还给我。」
胸口一窒,我没ṭű̂²说话。
于是我见江钦时就带着,不见就摘下来。
有一回见他时忘记带,他盯着我的手指看了好久。
那天恰好,他带我去跟朋友聚。
江钦的圈子,聚在一块就是打打牌,聊聊天,玩玩桌游。
我被撵上牌桌,手气越好越紧张。
江钦还笑,叼了支烟俯身在我身后捣乱。
「怕什么,怕输?
「别怕,瑶瑶。
「人生很长,你输得起,才能赢得起。」
说着,对面受不住腻歪,出牌了。
我笑了一声,江钦也略一挑眉。
「谢谢你,给我家小朋友点炮了。」
他捏捏我平时戴戒指此刻却空空如也的中指,含着烟笑:「需要练胆。」
那晚,我陪江钦去我之前唱歌的酒吧谈事。
秦思姐看见我,咬着烟笑了一声。
「才多久不见,气色这么好。」
气色好吗?
我下意识去看酒吧对面镜子里面的反光。
倏然一愣。
里面的女孩,我都快要不认识。
脸上不再是营养不良、需要化妆才挡得住两颊凹陷的样子。
反倒容光焕发,一双杏核眼也有了神采。
秦思穿着修身的黑色长裙,吐了口眼圈,感叹:「年轻真好。」
她顿一下,又看向我。
我这才发现,她这好像憔悴很多。
「但是你啊,脑子要清楚一点。
「感情这种东西是最虚无缥缈的,何况他那种家庭……能拿就多拿点,别想太多。」
这句话,Ṱű⁻像是在我手里搁了一块冰,让我瞬间清醒。
最初,我从未想太多。那些虚无缥缈的构想,都被我关进心中那扇门里。
可江钦真的太好了。
这样的人。
我怎么能做到不想太多。
夜色很黑。
卧室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厚重的遮光帘,江钦一下一下吻我,床褥湿得厉害。
我伸手摸他的脸。
江钦不明所以,抓住我的右手,吻了一下手腕。
而在此时此刻,我偏头,望见窗帘罅隙里透进来的月光。
心想。
我跟江钦在一起,快要两年了。
-14-
毕业那年,江钦来陪我拍了照片。
快门声响起时,他在看我。
夏晓远远看见,犹豫很久,还是过来。
「他竟然跟你在一起那么久。
「之前发帖的人是我……抱歉。」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很奇怪。
毕业前不觉得什么,毕业就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的节点,过了这个节点,大家都变得善良。
江钦 30 岁了。
落叶泛黄落地,风一吹,教人不自觉打个哆嗦。
他越来越忙。
从前,我们一周都要见两三次。
可这段时间,一个月过去,我才见过他一次。
毕业,也面临着家里的质问。
整整四年,我没有回过家。
即便回到老家的小镇,也是去看望周老师,又匆匆回来。
手术很成功,但终究是伤了身体。
周老师提前退休,卧床牵着我的手:「瑶瑶现在过得很好。」
我那时压住眼泪,和顾超心照不宣,没有提那十万元。
只是临走时他追出来送我。
男人有了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憔悴,他看了眼我价格不菲的衣服,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对不起。」
我摇摇头。
所以那个想起来总是残破压抑的家像在上个世纪,若不是偶尔打电话过来的索取,我断然想不起他们来。
「你在港市?」
「妈,我在这找了实习工作。」
我在骗她。
实际上,我仍旧在写小说。
愈发稳定的稿费让我觉得,离开江钦后,我也依旧能过得很好。
「什么实习?听说港市房租高工资高,你都能在港市留下了,看能不能把你弟接过去,给你弟安排个单位。」
以前我听到这句话会觉得恼火。
可现在,却只剩下无奈与可笑,扯谎扯得顺畅无比:「妈,我跟同学三个人住一间跟阮宗耀房间差不多大的房子,实在安排不来。」
我妈啐了一口:「不上学了有时间赚钱了吧?以后一个月给家里拿五千!不拿就赶紧回来结婚,省得以后老了彩礼要不上价……」
我冷着脸挂断电话。
不等收起手机,倏然收到推送。
江家掌权人重病,江家兄弟阋墙,内斗不止。
心头猛地一跳,我点开了那条新闻。
千亿家产的家庭,中间权利结构错综复杂,涉及产业众多。
而从一开始我也知道的。
江钦的爸爸,不止他妈妈一个女人,也不止他一个儿子。
港媒酷爱爆一些有的没的的料,没什么底线的小报里,写他们家大房到七房的故事,写得津津有味。
风起云涌的底色下,我们之间的平静显得诡异与不合常理。
我却总觉得,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或者说本就该发生的事,终于要发生了。
有天,江钦喝了很多酒。
他要我去接,刚上车就躺在了我身上。
他语气委屈:「瑶瑶,我真的好累。」
我叹口气,摩挲着他打理精致的鬓角。
这种家庭,有些消息能被爆出来,只能说明,确实藏不住了。
没人知道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局外人只能看到风云变幻的边角料。
回家后,我去给他煮解酒汤。
书房里,江钦在打电话,有些失态。
「你究竟想我怎么样?
「我怎么做你才满意?
「不,我怎么做你都不会满意。既然你怎么都不满意,那就意味着我不必非要听你的。」
……
第二天,我从网上看到他要与京城某位红色背景的女孩订婚的消息。
门当户对,好不般配。
手机无意中滑落在地毯上,悄无声息。
我曾犹豫过要离开,也反复审视过我的关系。
一犹豫,一审视,就走到了现在。
从前听过一期以拖延症为话题的《圆桌派》,主持人说,拖延本质是一种恐惧。
怕死。
怕当下延续的状态结束。
我忘记那时的心情,只是机械地捡起手机滑开手机屏幕,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看,这一天终于来了。
而在这时,我又接到了家里的电话。
我像灵魂出窍,看着自己平静开口。
「什么事?」
那边妇人尖锐的哭喊声从话筒里钻出来,无孔不入地冲进我的耳朵里。
「夭夭,你救救你弟弟吧,你救救你弟弟吧。
「他创业亏了 60 万,瞒着我们借了高利贷。要债的找上门来了,说不还钱就剁了你弟弟的手!!我和你爸一年都攒不下两万,这怎么办啊!」
脑海里嗡的一声。
我倏然想到。
就在前不久我还算过。
写了整整四年书,我才赚了将将一百万。
拿给家里的钱,几乎都是我从自己稿费里出的。
「妈,我从哪弄 60 万?」
我妈听不见我的质问,只知道哭:「你帮帮他好不好?宗耀不跟之前一样,他也是为了让咱们家过上好日子,创业才亏了钱的。」
「你想想办法,夭夭,你这么漂亮,想不到办法吗?香港不是很多有钱人吗?你想想办法啊!」
这是一个妈妈对女孩说出来的话。
我狠狠闭上眼。
曾经我以为,是因为我原生家庭太差,老天看了也觉得可怜。
所以即便是这种关系,可他让江钦来到我的身边。
可到现在我才明白,即便过得再好,也是我编织出来的梦。
如今,梦该醒了。
-15-
江钦妈妈找上我那天,我刚写完一本连载。
她一身翠绿翡翠行头,保养极好,眉眼同江钦很像。
安静的咖啡厅里,居高临下地看我,直入主题。
「他享受了家族的便利,就要承担起家族的责任。我之前之所以没问,是因为我以为你们都是懂事的人。」
「阮夭……小姐。」江太顿了一下,「你不是不懂事的女孩,你可以好好想想,他现在更需要一份虚无缥缈的爱情,还是能帮他稳固地位的婚姻。」
「他要么得到一切,要么一无所有。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圈子是吃人的。
「你能给他什么?你的家庭只能给他拖后腿,你们家一年的收入不够江钦为你请的大厨一个月的工资。你那个弟弟……」
江太嗤笑一声。
「之前江钦还小,玩玩就玩玩。你瞧着是个懂事的,就应该懂这个时候应该做什么。京城林家的女儿跟他很合适,他们要订婚的消息是我放出来的,我想你也听说了。」
即便我对自己的原生家庭万分了解,可听到江钦妈妈提起,却也依旧觉得无所适从。
我一言不发,盯着裙子上的褶皱看。
江太在这个位置,总不能是等闲之辈。
对付不同的女人,她有不同的手段。
对捞的,她就告诉她,她如果不识好歹,那么拿不到一分钱。
对付自尊强的,她就告诉她,他们之间从来不平等。
半晌,我跟她讲:「江钦让我走,我就走。」
江太笑了一声:「你好好想想。」
那瞬间,我的脑海里闪过很多镜头。
我生活的环境,我付出的努力,我和江钦之间的相处。
时至今日才发现,命运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
十年前那个借着路灯的光勉强念书的女孩,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有今天。
从咖啡店出来,我原本想要去喂鸽子。
漫无目的坐上大巴,秋风一吹,疲惫席卷四肢。
下了车,手里拿着面包屑,我有些走不动路。
不远处,竟然是我跟江钦之前住的酒店。
走到前台问过才发现,房间还没退。
我拒绝掉客房服务,乘电梯上去,电梯像第一次那样亮,我却除了麻木,再没别的心境。
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下午。
我妈的电话把我吵醒时,窗外夕阳绚烂恢宏。
大脑还不能思考,那边我妈尖锐的声音就传过来:「阮夭,这钱你到底能不能拿上?」
我哑着嗓子:「妈,我没钱。」
「你怎么可能没钱?!没钱你就想想办法。
「你在大城市都没钱,你让我跟你爸怎么办?你让你弟弟怎么办?」
电话那头传来吵嚷的声音,我妈话还没说完就被我爸夺了电话。
「我跟她说!」
男人声音粗嘎:「阮夭,你妈不会说话,爸跟你说。爸妈把你养这么大不容易,到你报答我们的时候,你不能不报答。」
我觉得好笑,思路清晰了。
「爸,我想问个问题。」
「你问。」
「阮宗耀,真是因为创业欠的钱吗?」
那边安静一瞬,我爸松口了。
「一家人,爸也不瞒着你。阮宗耀是跟别人起了冲突,给人打坏了两根肋骨。对面有关系,要咱家赔 60 万了事,不然就要你弟一根胳膊。
「我们一家都是老实人……」
我妈开始在那边哭哭啼啼:「夭夭,求你救救你弟弟,求求你,求求你……」
还不等我开口,我爸又说话了。
「你该不想我们去找你老师要吧?
「要不我就把你学校的地址给那家人,就算你毕业了,你大学老师联系不到你?」
……
我有些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时间像轰隆隆的车轮,什么都能改变,又什么都改变不了。
我一直忽视痛苦,所以当这些一直被我放在角落里的情绪浮到水面时,好像来得格外猛烈。
周妈妈那边我不担心,去年顾超将他们一家接到市里照顾。
他如今发展不错,很受领导重视,阮宗耀得罪的那家人再厉害,也不敢莫名其妙去他家门前闹。
但……我呢?
我能躲在现在生活的表象下,躲一辈子吗?
我能摆脱吗?
脑海中的念头狠狠砸在我的身上。
叫嚣着,逃离吧。
走吧。
让一切戛然而止在这,不是很好吗?
从酒店出来,我坐上回凯茂的车。
江钦打电话来:「去哪了?怎么不在家?」
那不是我的家。
「出来走走。」
他停顿一下,道:「我要去首都出差。」
我知道。
他要去北京,参加林老爷子 80 大寿。
有些关系要打通,江太说,她会țü⁸在那天让他跟林老的孙女定亲。
我呼吸声都轻了很多:「恰好,我也要回老家。」
江钦有些意外:「不想回就不回。」
「很多年不回了,不太好。户口也要往这里迁,回来有些材料要准备的……」
我和江钦晚上吃得不多,张姨便也没做几个菜。
我没胃口,江钦也没有。
饭后,我们躺在沙发上看电影。
电影讲的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我看向江钦,他还是我们初见时那样,气质出众,精致漂亮。
我鬼使神差开口:「你这么久之前就给了我戒指,那你说,我们会不会结婚?」
江钦身形一顿,看向我的眼神很深。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江钦声音艰涩:「阮瑶,我现在还不能给你答案。」
那时我以为,这句话就是最体面的结束。
他只是在委婉地告诉我,我们没有结果而已。
虽然这件事,我心里本就很清楚。
我其实,从未跟江钦说过我家里的事。
有了爱的人更是有了软肋,不好的事他最好统统不知道。
我怕极了自己在外多年维护的这份体面的遮羞布被他们一把揭下。
他最好只记得,我是个贫瘠又努力的人,是他的照顾让我长出血肉。
-16-
「还是阮瑶?」妇人声音冷静,「不换个名字吗?」
「不用,就阮瑶吧。这名字是对我有恩的人给我起的。
「都已经死了,名字有什么区别?世界上那么多叫阮瑶的人,他不会一个一个去找。」
更何况,我叫阮夭啊。
「这张卡你留着。」
江太说:「足够你后半生衣食无忧。你也别怪我,怪就怪你太不会投胎了。」
这句话,她也应当对她丈夫的很多姨太说过。
那天,去广市小县城的悬崖上摔下去一辆车。
车辆当场爆炸,听说烧死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周边村庄都觉得可惜。
后来有个瞧着条件很好的男人来,遇人就问有没有人见过照片里的姑娘,问了很久。
问不出别的结果,就疯了一样,红着眼睛,最后脱力,被人带走了。
这就是我的计划。
也是我和他妈妈的交易。
我既然要离开,那么就离开得彻底。
彻底到,世界上没有我这个人。
摆脱原生家庭的办法,不是他们死就是我死。
既然事已至此,不如合了所有人的意。
离开后,我的新手机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消息。
【你的父母找到警署闹事,莫名其妙。
【但我请人假装你的老师,给了他们 90 万,算是替你尽孝。他们好像挺满意。】
我苦笑一声,不再说话。
彼时,我已经在广市的边缘小镇定居。
距离这边的市中心不远。
距离周妈妈在的地方也很近。
我远远看过她一次,没敢上前。
蜗居在这个边缘小镇三个月,我彻底换了笔名,没事的时候写写故事,吹吹海风。
第二个月,我开始写《与你有关那些年》。
第三个月,我恍然惊觉,从港城过来后,我的生理期就没来过。
我怀孕了。
-17-
时光匆匆而过。
我和江钦僵持,推开他,后退一步。
「原型是我们,又怎么样?
「这篇故事我没写完,我们也没有结局。」
江钦喉结微动,灯光让他眼角的泛红更明显。
「我没想过跟别人结婚。
「但是我那时候也没能力拍板跟你结婚,家里事太多,我如果处理不好,你也会有危险。
「订婚那事……那天我只是进京谈事,饭局上他们想提,被我挡回去了,喝了两斤白酒。那家也是要脸面的人,这事儿就这么黄了。
「我之前跟你说还不能给你答案,是因为我还不能保证我自己的未来,更不能保证我们的未来,不是不想给你。现在你再问我一次,好不好?现在我能保证了。」
我眼眶有些酸,泛起水雾。
江钦把我扣进怀里。
他捏着我的下颌,吻了上来,又重又温柔,像在喟叹。
「我能保护你了。
「现在我能给你答案。
「瑶瑶,戒指给你那一天我就想跟你求婚的,现在我只求你再问一次。」
-18-
江钦要去京市出差。
他问我想不想去。
「不……」
年年耳朵尖,急忙跑过来:「京市?叔叔,我想去环球影城!」
江钦扫我一眼,笑了:「不去吗?」
我一哽,沉默了。
那天,我没给江钦答案。
要从一种生活状态中再次抽离出来,也需要再三思量。
年年明明才五岁,却并不先沉迷变形金刚,反而沉迷哈利波特。
环球影城人很多,江钦不想请人介绍,便只带了刘助一起。
他偏头问我:「年年喜欢哈利波特,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变形金刚。」
「你一个女生喜欢变形金刚?」
「性别歧视?」
「不是,就是稍微有点意外。」
我没告诉他,我第一次走进电影院。
看的就是变形金刚。
没法形容那时的震撼,3D 眼镜的效果比起现在真是简陋又拙劣,可那时的我从未见过,只觉世界上的事未免都太奇妙惊奇。
我们晃到了霸天虎下。
年年眼里充满向往。
江钦蹲下抱年年:「小朋友不能坐。」
「啊……」年年觉得可惜。
我也不敢坐,自从生了年年,我变得惜命得很,从前的那些刺激项目放到现在,估计是一样都不敢玩。
但江钦盯着,我好胜心来得莫名其妙:「走啊。」
我被发射到半空中。
那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三分钟,脑浆都快摇匀了。
人下来,脸都是白的。
江钦看着我紧紧拽着他的手,没忍住笑:「攥这么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离不开我。」
我还没回过神,倏然被他吻了一下。
「你……」
江钦得逞眯眼:「太可怜了,安慰一下。」
刘助理和年年,一大一小,表情呆滞地望向我们。
我的脸霎时红了。
年年拉长腔:「你们真的够了!羞羞脸!」
江钦一声低笑。
-19-
年年玩了一天,今天睡得早。
江钦定了房间,商务套房。
就两间卧室,男子汉年年一间。
年年好像独立得很早,4 岁就跟幼儿园的朋友们说已经不跟妈妈睡了。
我还记得他第一次跟我分床那天,我倏然有了一种老母亲不被需要的失落感。
我盯着主卧大床。
「你故意的。」
「嗯,我故意。」
「我去找年……」
江钦一把扣住我的手,丹凤眼里都是深情:「有人比年年更需要你。」
京市是个晴天。
那晚,月亮又圆又皎洁。
气氛好像很好,反正不知怎么,就擦枪走火。
……
事后,我们躺在床上。
「我写的是我们。」
江钦帮我擦手指的手一顿。
「我生活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
「我爸妈都喜欢弟弟,哪怕我弟弟每天打游戏,长到 200 斤,考不上大学,网贷、打人,他们都喜欢。我只负责帮他收拾烂摊子。」
我闭上眼,轻声道:「我是我弟弟成长的养分。」
江钦动作一顿,否认:「你不是,你是我的爱人。」
「你妈妈来找过我。」
「我知道。」
江钦放回毛巾,躺回我的身边。
「我们这个家,是没有普通家庭吃不起饭的苦恼,但也没普通家庭其乐融融的快乐。这个家里每个人,都是一辈子都在战斗。
「他们都习惯了博弈,博弈的本质是什么?就是让对方输,让对方按照自己的意思来。我妈也一样。
「我爸跟她博弈,她斗不赢。
「然后找那些女人博弈,她又赢了。
「她又想去打败他们的儿子,婚姻也是她为我准备的荷枪实弹。
「最后我没用她准备的东西就赢了,她没人博弈了,就又想来跟我博弈。
「她没那么爱我,也没那么在乎我。」
江钦停顿一下。
「但是孩子是我的。
「我只是不想跟我的父亲一样,我只有你。」
我侧过头去看他:「那你能不能……」
永远只有我。
后半句话我没说出来,但江钦懂了。
「能,我能。」
-20-
除了第一天去环球影城,江钦整整开了 7 天会。
最开始我还陪年年逛,但我看得出来,这么多年陪伴的缺失,他还是更期待江钦也能来陪着他。
入夜,年年趴在我的膝头。
「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呀?」
我正在码字,头也没抬:「问你爹地。」
话音一落,一大一小双双停了手里的动作。
我没回过神:「你们看我干什么?」
年年呼出了个鼻涕泡泡:「妈咪,他真是我的……」
江钦却是狂喜,一把捞起阮安年:「叫爹地。」
年年叫得很大声:「爹地!」
我眼眶不自觉一热,见江钦这样笑,才发现,他的眼角有了皱纹。
他 35 岁了,我也 30 岁。
就这样吧,我们都不再年轻。
-21-
回到港城后,江钦又忙了起来。
我也开始写新书的大纲。
前面几本书虽说是市场化的产物,但却为我带来不少收益。
至少我和年年在生活上从没受一ŧũ⁽点难。
同编辑讲起来时,她只笑着跟我说:「写得一般好吸引读者,写得太好吸引同行。你每次对自己不满意,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后来我才明白,哪有什么写得好不好之分?
能吸引读者就是本事,他们但凡看下去,就总有一段,或者是他们喜欢,或者是引起了他们的共鸣。
最初的创作,不就是一次又一次构建世界、寻找共鸣的旅程?
我在露台上浇花。
院子门外迎来了不速之客,只是我没想到,江钦竟然授意保镖拦住她。
时隔五年,再次见面。
我依旧只能用「珠光宝气」四字形容她。
但她好像比起之前憔悴很多。
我下楼喊退保安,冲她笑:「江太,进来吧。」
江太见了我,顺顺头发丝,仰着头进了别墅。
我递上一杯花茶。
江太并没接,我也没端着,放到她面前的桌子上。
她打量一圈屋里,问道:「年年呢?」
「他不在。」
年年想学钢琴,从前小镇没有合适的钢琴老师,还是我跟着短视频平台一直学,自己教他。
现在有了机会,又提起来,江钦给他买了最好的钢琴,也为他找了最好的钢琴老师。
开学上大班,他也要提前习惯这里的生活,交到一些朋友。
去钢琴班里也很不错。
「张婶去采购了,保镖和菲佣都在院子里,这里现在只有我。」
我说到这,江太才又开口:
「你到底有什么,比得过林将军的孙女?
「脸,性格,还是什么?
「我给他安排了那么多次见面,他一次次下我的脸,一次都不见。
「明明有捷径可以走,非要用这么几年,身体也熬垮了……
「他说我在跟他博弈,他又何尝没有非跟我对着干?」
我深吸一口气,轻声:「但要不是你,他也不会坐上现在这个位置。」
「他坐上这个位置不是因为他想,而是因为他不想跟自己的亲妈博弈。」
「你懂什么?」江太面色很冷。
「爱情是什么?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愚蠢。
「我不会祝福你们。」
我总以为事到如今,江太不会再同之前一样。
可我还是低看了她的好胜心。
第二天,我接年年下课,开车去江氏,等江钦一起吃饭。
谁知刚到楼下,一侧便冲出来一对老夫妻和瘦成从前一半不到的青年。
保镖反应迅速,可我的心脏却在看到这三个人时,瞬间结了冰。
「啐!」我妈朝我吐了口痰,「背着我们生孩子,在外边逍遥快活!不要脸的臭婊子!」
年年吓了一跳:「妈妈……」
我回过神,立刻示意保镖带年年走。
我妈还在骂:
「还骗我们说已经死了!
「不管我们死活!不管我们老两口死活。
「不孝啊,不孝啊!!我们阮家怎么有你这么个赔钱货。」
阮宗耀佯装拉着我妈,还一边跟我说话:「姐姐,你知不知道,爸妈知道你死了的时候有多伤心?你怎么能骗人呢?你还活得好好的,怎么能骗我们死了呢……」
「不骗你们,」我仰起脸,「等着被你们吸血吗?」
保镖拦着,他们不能靠近我。
我妈往地上一坐,开始撒泼。
「没法活了!哎呀我没法活了!
「我们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从广市农村拉扯到现在,她转头傍上有钱人,还骗我们说她已经死了。
「这是不想管我们,这是不想给我们养老啊!」
我弟演技太好,这会也是涕泗横流:「爸,妈,你们别哭了。姐姐不管你们,不是还有我?虽然我当年把念书的机会给了姐姐,但我现在有手有脚能干活,我给你们养老……」
周围聚了一圈人,开始指指点点。
「这么有钱,不管家里?」
「你看这人穿的,你再看她家里人穿的,哎呦……」
我深吸一口气,正要说什么,就看到不远处停着一辆车。
江太戴着墨镜,远远看着这出热闹。
突然,人群里有人扔了一颗鸡蛋。
夏天,我却浑身发冷。
蛋液打碎在皮肤上,黏腻的触感给了我一种摆脱不了的感觉。
正如我的家庭之于我。
「凭什么?你们凭什么这么说?」
我一把抢过身边维持秩序的人的喇叭。
「鸡蛋谁他妈扔的,你们听一出是一出是吧?你们怎么不看他们为了养儿子是怎么对我?从小我弟穿得好吃得好,我手上都是冻疮。他想上学就上,我想上高中都是求来的。我上了大学要赚钱替他们养儿子,我养不了就早点回家结婚,因为年纪大了彩礼就要不上价了。我不给钱他们就去找我的恩师要,他们……他们甚至为了给他们儿子凑赔偿款,问我能不能去卖!
「我是不管家里吗?我有不管吗?」
我举着喇叭,语无伦次。
「你们凭什么扔我?
「你们……」
巨大的委屈将我席卷。
我还想再说什么。
就被大力困进一个怀抱里。
「江钦?这不是江钦吗?!」
-22-
在江钦的强势下,他们被扭送去警署。
阮宗耀犯了一次病,我才知道,这人竟然染上了毒瘾。
老家的房子被他变卖,爸妈被他逼着出去打工,险些就要去卖肾卖血。
这就是给他们传宗接代的好儿子。
正在这时,在江氏楼下拍摄的短视频被人公开到网上恶意发酵。
视频里只保留了前半段,没有后半段。
大家都以为,是我抢了弟弟上学的机会,不顾年迈父母,自己在外边过逍遥自在的好日子。
一时间,江钦的大名上了好几次热搜。
这场豪门夹杂着伦理的大戏有点精彩,网友纷纷表示,没见过,真没见过。
而我的身份信息也被人扒了出来。
我叹口气,先给周老师打了电话。
「瑶瑶……」
「周妈妈,对不起,我骗你了。」
「没事,没事……」
那头周妈妈泣不成声:「还活着就好,还活着就好,周妈妈明白的。」
顾超接过电话:「阮妹,没事就好,活着就好……网上的消息我们都看到了。你放心,我们也能帮上你。」
刚开始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帮。
不过半天后,我才发现。
周妈妈手写了一封信,托顾超发在网上。
这封信,记录了周妈妈眼里的我,我们之间经历的事。
不仅有她,不少中学时代的老师、同学竟然都站了出来。
只因为,我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实在过于深刻。
考得太好,吃穿太差,也足够刻苦。
我看着周妈妈的字迹,几度落泪。
也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我也要勇敢。
我用作者的账号,将我所有的经历都写了出来。
最后,我写道:
【女孩是不是真的只有通过死亡,才能摆脱原生家庭?
【我不想成为夭。
【不想成为招娣、盼弟、引弟、贱妹。
【不想成为谁许愿生儿子的工具,也不想成为谁成长的养分。
【我只想成为我自己。
【我也想配得上幸福。】
微博发出去后,不少人惊叹,原来这位作者竟然是江钦的夫人,以及,她竟然有这样看起来近乎传奇的经历。
有读者想到我没更新完的那本书。
【《与你有关那些年》写的就是作者和江钦吧!作者还会写完吗?】
我回复:【会。】
也有人质疑:【说什么努力奋斗离开原生家庭?最后还不是靠男人。】
江钦 5G 冲浪,回得很快:【她离开我,自己也能过得很好。我们在一起,只是因为我们互相喜欢。是的,现在我们还有一个孩子。】
底下还有人发出了那天我们在环球影城的照片。
【我是当时看到他们一家颜值超级高超级般配才拍的,没想到竟然拍到八卦中心了,震撼!】
【但是,女生现在看起来好幸福哦,真的看不出之前吃过那么多苦。】
【现在也算苦尽甘来了吧。】
我打开照片一看,里面女人笑意温柔ṱùₕ,小男孩抱着女人的腿撒娇。
男人站在一侧看,眼里盈满笑意。
下面有人回复:【爱让人长出血肉。】
相信者得爱,或许命运真的还算公平。
因为相信,所以幸运。
-23-
风波过后,张姨给我和年年包云吞。
年年极爱吃张姨的饭,从前就说跟他幼儿园里的饭一样好吃。
我也想学,张姨捏着面皮跟我说话:「你不知道,江总早就知道你还活着。」
「而且你生孩子,他就在产房外守着呢。」
我一愣,手里动作彻底僵住。
他能查到我还活着我不意外,但他竟然当时就在产房外?
「您说什么?」
张姨看我一眼,一副你没想到吧的表情。
「别说江总,我还偷偷看了小少爷好几年呢!」
我才知道。
当年,江家老爷子重病。
兄弟几个内斗得厉害。
江钦一时解决不了。
知道我还活着,他只是兴奋了一瞬,就又陷入无边的焦虑和忙碌中。
「去找你也只能让你和孩子陷入危险,不如先让人帮忙看着,等一切平息了再来。」
张姨声音不疾不徐:
「你生孩子那天,他为了避开耳目,就制造自己在办公室的假象。带了刘助一个人,上了客船,又租了辆车。
「后来他回来,衣服都皱巴巴的,我从没看到他那样,又狼狈又兴奋。
「他跟我说:『张姨,我有孩子了。』
「我以为他去看你了,要把你接回来。
「但他只是摇了摇头。
「他狼吞虎咽下一碗粥,上楼洗漱前,站在楼梯前道:『我还是,先扫清门前雪,才能不辜负心上人。』」
我忽然想,我从没见过港城下雪。
从前有过一次,很像是雪,可落在地上也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
「张姨这几年就住在距离你们两条街的地方,还在年年的幼儿园食堂做饭。」
我再次震惊:「你是说……」
「你还记不记得,年年当时肠胃炎?帮江总保护你们的人回来报,说年年肠胃炎,你半夜带他去医院……」
我还记得那天。
后来才知道,是幼儿园的食堂出了问题。那天吃过饭的小孩不少都食物中毒了。
那是年年第一次生这样严重的病, 小脸上十分虚弱,我吓坏了。
后来,家长写联名信, 幼儿园推出人来担责,还换了食堂外包商。
换了新外包商后,家长们都去食堂吃过饭。
校长满面红光, 再三保障, 之后的饭菜都是这个质量, 一场风波才算停。
只是我没想到。
新的食堂外包商, 竟然是江钦, 还有张姨。
怪不得,年年总是说食堂太好吃,张姨做饭也好吃, 跟他们幼儿园的食堂一样好吃。
我眼眶泛酸, 低下了头。
张姨捏着云吞, 声音温柔。
「张姨我这辈子无儿无女, 你们一定要好好幸福下去。」
-24-
阮宗耀被送进了戒毒所。
而我爸妈也灰溜溜地回到老家。
没找江钦帮忙,我自己请了律师。
律师的专业与强势告诉他们,在我这, 只能拿到每个月几千元的赡养费, 除此之外, 什么都拿不到。
《与你有关那些年》停更很久,也在这年秋天恢复更新。
阮安年开始上大班了。
本来还担心他换了环境不适应,但好在他性格开朗, 打消了我的忧虑。
跟张姨说完话, 我去接阮安年放学。
回家的路走到一半,突然车头一转,往江氏走去。
我就是,突然很想见到江钦。
给他发了消息,我把车停在地下停车场。
江钦很快下来。
还是穿着一身手工黑西装,身高腿长, 气质超然,我第一次见他时的悸动, 好像现在仍旧会有。
他步伐很快, 走过来, 打开门。
发现后座有一束花。
阮安年在一边大喊:「爹地, suprise!」
他愣了一下, 看向驾驶位,倏然笑了。
「阮小姐,很会玩浪漫。」
我耸肩:「一般般。」
看了阮安年一眼,毫不犹豫地关门, 转头坐上副驾驶:「你当司机, 我要坐副驾驶的。」
他刚扣好安全带, 我就解开安全带,一把将人抱住。
这高难度姿势,江钦哭笑不得。他捏捏我的腰, 低声:「年年看着呢,一会再抱。」
我声音里有哭腔:「我想结婚了。」
江钦一顿:「抢我台词儿呢?」
我看他:「明天去领证?」
江钦蹙眉:「不行,我要让师傅来挑个吉日。」
「挑什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
命运早就给了我上上签。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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