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变态人类.烧尾

太后把我嫁给了一座山。
后来,山活了。
它每天以微不可察的速度,向京城移动。
今日挪一寸。
明日进一尺。
而我的医馆,就在京城。
他们说,那座山,是奔我而来的。
「嫁山随山,九娘娘,您得和它圆房啊!」
可是……
山那么大,圆起来大概比较麻烦吧?

-1-
太后把我嫁给山这事儿,说来话长。

-2-
当今圣上只信任阉人。
要入朝为官,就得舍弃胯下二两。
我想抓住商机,在京城开家医馆,名字都想好了,就叫「烧尾」。
烧尾,原是指,鲤鱼跃龙门时,天雷击去鱼尾,化身成龙。
我手中的柳叶刀,与「天雷」异曲同工。
「唰」地一刀,干净利落,帮赶考的书生了却凡尘。
如此一来,没了妻妾拖累,不用顾念子孙后代,也不会被美色淫欲诱惑,全心全意,只效忠于圣上。
(那要是不肯割呢?)
不肯也没事儿。
就别当官了呗。
你想想,他连这点痛都忍不了,又怎么能让人相信他为国为民的决心呢。

-3-
京城中做这门生意的人很多,大多是劁匠出身。
他们刀工潦草,割完随意抹点草灰,关进蚕室,就任人家自生自灭。
好多人苦读十年,就死在这最后一刀上。
我就不同了。
我生于医药世家,自小耳濡目染,熟知医理。
但我嫌草药治病太磨叽,只醉心于剖解之术。
哪里病了、坏了,就剖开修修,这样多快呀!
从记事起,我就喜欢混在厨房,帮家里的厨子杀鱼宰兔,研究它们的骨骼器脏。
六岁那年,家里的鸡吃了毒草。
我切开鸡肚子,从鸡胃中取出毒秽,又将鸡肚缝合。
那些鸡竟然都活了下来。
从那时我便笃信,人的身体,也是可以拆装缝补的。
(可是人和鸡还是不一样的吧?)
有什么不一样?
不都是个腔子嘛,一个口进,一个口出,只是形状不同罢了。
何况,我后来也剖过不少人,确实能活。
大约在我十岁的时候,天下动荡。
屲(wā)煞人趁机作乱,四处烧杀抢掠。
每破一城,杀光烧光,片瓦不留。
我们族中的男子全部都被征入军中,做了医兵。
我爹也被编入镇南军,在陈老将军麾下,担任主管医务的参军。
家中女眷则携带了细软,逃往京中的舅舅家。
我爹知道我爱闯祸,兵荒马乱的,怕我连累家人,便让我女扮男装,化名「茹十郎」,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个药童,也好时时约束。
战场上肉搏厮杀,血肉横飞。
我爹忙不过来时,就让我打个下手。
没过多久,他那点本事,我全学会了。
刳肉去毒,折骨复位,割皮解肌,诀脉结筋,开颅破腹……
手熟之后,我剖人,就像「庖丁解牛」一样。
庖丁看牛,不见全牛。
我看人时,也能用目光描摹出对方的肌理筋脉、器脏骨骼。
我在解剖这方面,还是很有天赋的。
打开一具血肉跳动的身体,用刀针镊剪摆弄它、修复它,再缝好它——
这个过程,让我感到特别快乐。
尤其是利刃破开柔韧的皮肤、切入皮肉那一瞬的摩擦感,实在是太美妙了。
该怎么形容呢?
就好像你的身体乃至灵魂深处,有一个很深、很隐秘之处,一直在隐隐发痒,但在那一瞬,你终于挠到了。
你的整个灵魂,都因此而舒展了。
这种切割的快乐,只有伙头兵罗伯特能懂。
(他的名字挺特别的呀!)
是有点。
他还有个弟弟,叫罗仲殊。
罗伯特刀工也很好,最喜欢削土豆。
每天傍晚,他坐在火灶边,右手攥着土豆,左手握刀,看似随意地划拉几下,大小均匀的土豆片就飞入了木盆里。
营里的大头兵们都喜欢看他削土豆。ţů⁽
特别是打了败仗的时候。
还有,想家的时候。
(我不高兴的时候喜欢用木片剥玉米粒。)
那你剥吧,我这有。

-4-
屲煞人原是山中的狩猎民族,身材矮小,但精壮敏捷。
他们不图天下霸业,也不图久治长安,只攻不守,四处抢掠屠戮。
这场仗,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场狩猎。
打得过,就穷追不舍。
打不过,要么就换一处打,要么就躲回山上,养足了精神再打。
但镇南军,既要攻,又要守,打得极为艰难。
开战第二年,陈老将军战死。
他唯一活着的小儿子,叫陈向北,我们都叫他陈小将军。
他带着残部,用了两年时间,才勉力将屲煞人挡在羿山。
这座山,就是后来太后要我嫁的山。
还别说,它挺雄伟的。
巍峨起伏,峰峦叠嶂。
主峰射日峰,名如其形。
远远望去,山骨隐约有人的轮廓,而入云的山峰,就像一把蓄势待发的巨弓。
弓背紧绷,强势有力。
一根粗大的柱形巨石,搭弓斜上,仿佛下一刻,就要射破苍穹。
每当有山风穿过时,整座山,就有了呼吸。
粗犷,沉厚……
(看样子,你还挺喜欢这座山的?)
你没见过那时的羿山,苍翠欲滴,美得摄人心魄。
有一次我上山采药,还在山顶发现一处隐秘的温泉呢。
泉水清澈,热气缭绕。
当时是初秋,傍晚的山风已有几分凛冽。
但泡在泉水里,连风的声音也似鼻息沉沉,分外温和。
我坐在水中的石头上,忍不住哼唱起儿时的歌谣。
半轮红日挂在树梢,大片大片的霞光在眼前铺开。
水流涌动,轻轻拍打着我的身体。
粗糙的石壁摩挲着脚底和后背。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怦怦直跳,恍然间,好像做了一个很舒服的梦。
可惜,当时屲煞人盘踞在山中,我不敢多做逗留。

-5-
山地作战,对屲煞人来说,如鱼得水。
而镇南军,已经师老兵疲。
陈小将军率领一些年富力壮的精兵,在山上熬战。
我爹则在山脚下的罗家村,建了庵庐,供伤兵病员修养。
那一日,他上山采药,不慎跌入一处隐秘的石洞。
石洞蜿蜒九曲,一路倾斜着,通往地底,也不知道有没有尽头。
洞壁长满苔藓,没有任何可以攀爬抓握之处。
我爹急中生智,将药锄嵌入岩壁,这才没有摔死。
(他只靠一把药锄就爬上来了?)
我不知道。
我爹回来时,好像受了伤,佝偻着身子,背上鼓起一个大包。
他全身是血,衣服上还沾着些猴毛。
他看起来很急,什么都没和我说,就急匆匆地去了陈小将军帐中,
两人密谈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陈小将军下令犒劳三军。
罗伯特含泪把他养在营里的鸡鸭鹅全杀了。
他说,小将军这是要破釜沉舟啊!
他猜得没错。
三军将士吃饱了饭,便准备一鼓作气,攻上屲煞大营。
出征前,我爹将我留在庵庐,命我带着伤员退到山外二十里处的羿城。
他再三叮嘱——
一定要远离羿山,无论生死,不要去山上找他。
那几日,罡风呼啸,大地震颤。
远处的羿山笼罩在黑灰色的雾霭之中。
山脊上云层翻滚,隐有火光,忽明忽暗。
我站在羿城城头,望着远处山林摇曳。
每有风来,似乎都能听到战鼓声、呼喊声、惨叫声,但细一听,又只剩下风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羿山动了。
射日峰半腰那一块极像人脸的峭壁,原本是望向星空的。
但那一刻,它却侧过脸,远远地,与我对视。
七日后,羿山大捷。
镇南军以少胜多,彻底歼灭了屲煞。
但是。
大捷,只是奏折上的「大捷」。
于镇南军而言,只能算是「惨胜」。
这一战,五千将士,只剩九十七人。
我爹也没回来。
后来,我听山民说,整座羿山,一具尸体也没有。
没有镇南军的尸体。
也没有屲煞人的尸体。
那幸存的九十七人,对羿山一战的细节,全都守口如瓶。
但私底下,还是有流言飞出来——
羿山是活的。
它把那些人都吃了。

-6-
回京后,圣上论功行赏,封我为「屳仚君」。
这两个字都是「仙」的意思,发音也一样。
但总觉得怪怪的,有点不怀好意。
圣心难测啊。
何况我还是女扮男装。
年纪小的时候在军队里还能蒙混。
但打完仗后,我都十五岁了。
生活安定、精神放松、食物丰足,我终于来了癸水,迟长的身体也快速发育起来。
瞒不住的。
于是,我给圣上写了一封信,假称要游历四方,济世救人。
既然拒了封号,那些封地、宅邸、赏银,我也不敢要了。
只把这些年攒下的饷银,留给了孪生姐姐茹九娘。
信中,我特意把姐姐夸赞了一番,说她医术在我之上,求圣上能允许她以女子身份开设医馆。
(其实孪生姐姐就是你吧?)
对,我爹就生了九个孩子,我是老小。
茹九娘才是我。
可惜,圣上没理这茬。
倒是陈小将军还念着与「茹十郎」出生入死的交情。
八个月后,他逮着机会,举荐「茹九娘」为太后治病。
后来,我给太后割痔有功,被赞为「女中扁鹊」。
太后问我想Ťũ⁻要什么赏赐。
我说,我想以女子的身份,在城中开设医馆。
茹家的男丁均已战死,只剩十几口女眷,一直赖在舅舅家也不是长久之计。
我得把这个家撑起来。
当然,更重要的时候,开了医馆,我才能光明正大地在人身上动刀子。
闲了大半年,我手痒得不行。
太后起初不肯。
我就跟她说——
我不但擅长治疗外科之症,还能帮女子医治带下之症。
如今刚打完仗,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咱们得让百姓休养生息,少生病、少死人、多生崽。
我开的医馆,不收诊金,药材也免费。
我一心只想造福百姓,为太后积福。
(你还挺能说的。)
那是当然,你在军队里待上几年,嘴皮子也能练出来。
何况我还是军医,有时为了转移伤兵的痛苦,插诨打科,是必备的本事。
太后听我这么说,眼眶一湿,立即就允了。
我再三叩谢,但仍长跪不起。
(你还要干吗?)
我想请太后允许我的医馆,为即将入仕的学子们去势。
我手艺精湛,还有自酿的麻陀酒、祖传的金疮药,保活,不痛。
去势也不收诊金,但是药材昂贵,我得收个本钱。
太后连连摇头。
她说,你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正是二八芳华,天天割男人命根子,像什么话!?
一般病人对郎中,都有点说不上来的依从感,何况我还脱过她的裤子。
仗着这点情分,我就软磨硬泡:
「保住了才子们的命,就是保住了国家的栋梁。」
「我茹九娘,愿意牺牲个人名节,以医术报效国家。」
太后思量许久,允了。
但有一个条件。
我要嫁给羿山为妻。
太后说:「以后,你就以山妻的身份,救死扶伤,多做善事,也算为困在羿山的忠魂,多积些功德吧。」
我连忙谢恩。
(啊!?人怎么能嫁给山呢?)
对啊,人怎么能嫁给山呢?
既然嫁给了山,那肯定就不是人了吧?
不是人,自然就更不是女人了。
太后把我嫁给山,或许只是帮我模糊掉「女人」的身份,方便行医罢了。
我又不用真的和山入洞房,对吧?

-7-
有了「山妻」身份加持,我的「烧尾医馆」顺利开张。
每月逢四、逢八,主诊外科。
清疮、去脓、割痔、切瘤子、接胳膊、锯腿,什么都治。
逢五、逢十,只接诊女患。
治疗带下之症,也教妇人们一些房事中的清洁自保之法。
街坊邻里的老嫂子们总爱调侃我:
「你自己还是姑娘家,怎么懂这些门道的?」
我也不说自己是从书上学的,只讲是「山相公」教的。
她们立即瞪圆了眼睛,愣上一会儿,然后便咯咯咯笑作一团。
每个月,逢三、逢六、逢九,医馆只接待去势的客人。
一根十两金,专割有钱人。
(那穷人怎么办?)
穷人就别割了呗。
说句不怕杀头的话,像圣上这么特立独行的君主能有几个?
过几年,万一改朝换代,新皇上又不喜欢阉人了,你想长都长不回来,岂不悔死?
能给出十两金的,要么家底雄厚,要么是思前想后下定了决心的。
将来就算变了天,也有法子变通,不至于真的没了活路。
(也是哦。)
我手上的功夫,是在战场上历练出来的。
又快又稳,深浅得宜,干净利落。
一刀切除后,立即用烙铁灼烧,封闭血管和伤口。
烙铁是椭圆形的,一层一层叠上去,再加上我天衣无缝的针法,愈合后的伤疤,就像龙鳞一样规整,圣上看了也夸好。
(圣上还会看?)
看啊。
新晋的士子,第一次面圣时,都不许穿衣服的。
反正啊,就算我收十两金,预约的人,也已排到了三个月后。
去势赚的钱,不但能弥补义诊的亏空,还有不少盈余,足以养家糊口。

-8-
平时不忙时,陈小将军常坐在对面茶社的二楼,望着医馆发呆。
他的眉毛上有一行斜着向上的鸡脚状疤痕,是我当年为他取箭头时,一针一针缝上的。
每当街上有身形纤长的男子经过,他便会充满期待地扬扬眉毛,那道疤也跟着飞起来。
待看清那人的模样后,他整个人,又瞬间暗了下去。
如今的他封侯封爵、锦衣玉食,本该意气风发,可他却更瘦了,整个人皱皱巴巴的,仿佛所有的筋骨都在向内收缩。
我知道他失去了很多、很珍贵的东西。
这些失去,变成了缓慢的、长久的、细碎的折磨,最终在他的眼睛里,化成了一种无法消解的沉郁。
他就这么坐在茶楼里。
等了三年。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茹十郎就是你呢?)
我也犹豫过,但总是开不了口。
他等的是茹十郎。
是那个一起在战场长大、痴迷剖解之术、在军营里混得风生水起的少年郎。
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冲到医馆,疯了一样将我按在地上,捧着我的脸,贪婪地看了又看,嘴里喃喃着:
「你就是十郎,你就是十郎!」
可是,当他的手触摸到我发育饱满的胸脯,立即就醒了。
他「啪啪啪」连扇了自己十几个耳光,仓皇而逃。
你能明白吗?
他喜欢的,只有十郎,不是九娘。
如果我告诉他,那个十郎根本不存在,也太残忍了点。
在这三年的光景里,我已经从人们口中的「九娘」,变成了「九娘娘」。
他也早已成了宦官。
(啊!?不会吧!?)
这有什么奇怪的。
说起来,朝堂上的阉割之风,还是他起的头。
当年,他回朝之后,立即去势明志,斩断情根,以表护国之决心。
其余的九十六人,也效仿主帅,自阉以表忠心。
圣上知道后,连说了三个「好」字,还让臣子们都学学镇南军的志气。
满朝文武颤颤巍巍,纷纷自宫,以证心志。
一旦自己阉了,就特别看不上那些没阉的。
何况,阉了就能很快升迁,变得更加有权势。
不愿意阉的人,就逐渐被挤出了朝堂。
久而久之,「先去势,后入仕」,就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陈小将军为什么那么做呢?又没人逼他!)
这我也不知道。
或许,和羿山有关。

-9-
大约八月份的时候,京城涌入一批来自羿城的难民。
他们说,羿山活了。
那座山,正以微不可察的速度向京城移动。
今日一寸。
明日一尺。
日积月累。
罗家村已经被羿山吞没,很快就要到羿城了。
如今城外的农田都变成了暗红色的泥沼,仿佛活物的胸膛一般,上下起伏,甚至有了心跳声。
「羿山,来找九娘娘了啊!」
「求九娘娘救救沿途的百姓吧!」
「嫁山随山,哪有两口子不睡一块儿的?」
「九娘娘,您快去吧!」
医馆门外,密密麻麻的,跪了一地人。
除了难民,还有很多我认识的人。
有隔壁的老王头,他脖子上原有颗西瓜大的瘤子,是我割的。
有常送我肉吃的刘屠户,他的断腿,是我保住的。
还有做豆腐的李嫂子,她难产命悬一线时,婆家嚷着要舍大保小,她低喃着「我想活」……是我顶着官司和骂名,把胎儿拆了,保了她的命。
(你是他们的恩人啊,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
是啊。
我确实有一瞬的难过。
但很快就释然了。
因为我看到了陈小将军,陈向北。
他身披银甲,手握长枪,正远远地望着我。
他眉骨上那道鸡脚疤,在阳光下,丑得很扎眼。
缝它时,我才十一岁,针法实在糟糕。
但现在,我却能轻松地缝出漂亮的龙鳞疤。
打仗这几年,经我手医活、或医死的人,成千上万。
我的医术,是在尸山血海里练出来的。
这「尸」,可能是李大嫂兄弟的「尸」;
这「血」,或许是老王头儿子的「血」。
真要论起来,我还欠他们的「授业之恩」呢。
更何况,正因为我承诺「赠医施药、造福百姓」,太后才允许我烧尾去势,即便十两金一根,她也未置一词。
眼前这群人,是我用来和太后博弈的筹码,我怎么好意思以「恩人」自居啊。
我走出医馆,扶起跪在最前面的刘屠户。
「大家都快起来吧!刘大哥快别跪了!你这断腿我刚接上,别又给我跪折了。」
刘屠户憨厚一笑。
众人脸上的神色也放松下来。
「那么凶残难缠的屲煞人,咱们都打败了,还怕拦不住一座山吗?何况那山还是我相公呢!」
我眉眼弯弯,故作含羞。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笑了。
「咱们九娘娘这样美,肯定能把山相公管得服服帖帖的!」
「那座山也是个痴情的山,见不着九娘娘,都急活了!」
「哎呦说真的,你们这些男人,还真不如人家山相公会疼人儿!」
刚才还愁云惨雾的一群人,立刻变得一派欢喜。
我抬眼,看到陈向北阔步跨上战马。
那一瞬间,他仿佛又变回当年那个英姿勃发、一剑万钧的少年将军。
只是他的身后,没有了千军万马。
只有九十六个曾经同生共死的老兵。
他们,也曾是我的同泽战友。
圣上下旨,要我速去羿山圆房。
他们主动请缨护送。
那就走吧。
我已经享受了「山妻」带给我的好处,自然也要扛起这个身份的责任。

-10-
我与陈向北一行,星夜兼程,翻山越岭。
过了黑山岭,便是百里平川。
羿山的轮廓,赫然跃入眼帘。
射日峰巨弓的形状,在薄雾中,依稀可辨。
那把原本指向天空的巨箭,已然调转了方向。
无形的弓弦被悄悄拉开,巨柱形石箭微微向下倾斜,好像随时会射向京城。
那一晚,我们在野外扎营。
帐外篝火跳动。
罗伯特照例坐在火堆旁,拿着刀慢慢削土豆。
伴随着细微的摩擦声,土豆片落到火上的铁网Ṫű̂₇架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罗伯特还活着,太好了!)
是啊。
可惜他的弟弟永远留在了羿山。
我听到他的声音从帐外传来:
「以前在军中时,茹十郎最喜欢看我削土豆。
「他说,重复枯燥的动ṱù⁶作,能让人的心安定下来。
「因为你知道它上一秒发生了什么,也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你们听听,十郎说话总是一套一套的,我真他妈的想他了。」
大帐内,陈向北闷头喝了一杯酒,目光幽深。
摇曳的灯光下,他眉骨上那道鸡脚疤,竟和以前的位置不一样了。
原本的疤是从眉峰处歪歪扭扭地斜上去。
现在,却几乎偏到了眉尾。
这道疤,是我亲手缝的,不会记错。
当时,陈老将军被困在一处山谷。
陈向北几次带兵救援,都被屲煞人的箭阵击退。
受了箭伤的士兵越来越多。
箭头有倒钩,还涂抹了粪便,必须尽快取出。
取箭的方法,要视伤口位置和深浅而定。
有些可以将箭头全部推进身体,从另一侧贯穿取出。
而那些伤在躯干、内脏或命脉之处的,就必须要切开皮肉才行。
当时我爹生了病,高烧昏迷,医帐里人手不足,只能让我操刀取箭。
伤兵们见是个小药童,都不敢让我上手。
只有一个眉骨中箭的年少小将,肯将性命托付于我。
他就是陈向北。
那支箭嵌入他左侧眉棱骨处,箭杆和半个箭头已经断了,没办法拔出来。。
他疼得眼球震颤,却硬咬着牙,努力装出不畏生死的模样。
「取箭后,我还能上阵杀敌吗?」他问。
「能,但你要忍痛,不能用麻陀散。」
「好,来吧!」
我当即用熟水净手、清理伤口,切开伤处,将薄铁片楔入他开裂的骨缝。
先用蛮力将骨缝撑大,再用钳子,将箭头拔了出来。ṭŭ₉
我下手稳狠准,丝毫没有犹豫。
陈向北紧紧绷着身子,又恨,又痛,咬烂了毛巾。
为了缓和他的情绪,我轻轻说:
「我针线活不好,缝得像鸡脚,小将军长得这样好看,怕是要破相了。」
他看着我,怕说话牵动伤口,只从唇缝中挤出几个字:「丑一些才好。」
缝好伤口后,他立即带了一小队精锐,潜入屲煞人的包围圈。
快到黎明时,他将我唤入中军帐中。
当时,他满身是伤,眉骨处的伤口也已崩裂,血和泪一起从他脸上流下来。
「我、没有、他奄奄一息、路上、救不了了、父亲、他们……」
他满眼悲愤,牙齿咬得「嘚嘚嘚」直响,颤抖得说不出一句整话。
我想帮他检查伤口,却被推开。
许久,他努力平复了情绪,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问:
「屲煞人屠杀百姓的手段,你见过吗?」
我点头。
见过。
不止一次。
他掀开床上的被子,下面是陈老将军千疮百孔的尸体。
「你就按照屲煞人的恶俗……去做……老将军不会怪你的。」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的走出营帐。
第二天,将士们在大营外的树林里,发现了老将军的残躯。
头、身、四肢被拆得七零八落,又重新用木枝歪歪扭扭插装在一起。
头臀倒置,舌头拽出来,摆出不堪入目的姿势。
是我做的。
像屲煞人那样做的。
(啊!?为什么啊?)
主帅被困,已经是大伤士气。
如果将士们知道陈向北只救回一具尸首,军心就彻底散了。
他想让父亲死得更有价值。
才出此下策。
共同的爱,可能会很快消散。
但共同的恨,却能让万众一心。
陈老将军爱兵如子,素有威望。
将士们哪里忍得了他受此屈辱?
霎时间,三军震怒,杀气冲天。
陈向北一声悲鸣,率领八千残军,击退了屲煞三万余人。
那一战之后,陈向北便升我为检校医官,让我自由出入中军帐。
我们的关系日渐亲厚。
他知道我是医痴,醉心于研究剖解之术,便说:
「十郎,从今天起,我这肉壳子,就是你的了!哪里病了伤了,你就按你的法子,想怎么治就怎么治,若有一天我死了,也任由你剖解!」
那年,他才十六,肩上背负的血债与责任,常常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可他说这句话时,那飒爽洒脱的样子,至今仍盈盈在目。
夜风袭来,帐外篝火跳动。
陈向北留意到我的目光,抬手摸了摸那道疤,不动声色地又将它移回了眉峰处。
(什、什么!?)
是的,你没听错。
他假装扶额,又将那道疤,移到了我记忆中的位置!
我诧异地看着他,那张明明很熟悉的脸,却有了一种奇怪的陌生感。
我心底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是真的陈向北吗?
当年从羿山下来的那九十七个人,真的是与我同袍同泽的战友吗?
为了确认这一点,我从药箱拿出一小罐药膏,起身坐到他身侧。
「我曾听十弟说过,陈将军的肩膀受过贯穿伤,一到天凉就酸痛不止。这是我自配的药膏,治疗旧伤最是管用。」
我用指尖蘸了些药膏,探入他的衣襟,搭上他的肩膀。
膏脂有些凉。
他轻轻颤抖了一下,但并没有躲。
他的身体,我并不陌生。
前胸、后背、腰臀、大腿,到处都是我缝缝补补的痕迹。
我将膏脂一路抹下去。
那些疤痕,都还在它们原来的位置。
可是,当我指尖掠过他的肚脐时,突然有了异样。
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迅速钻出来!
我触电般缩回手。
他喉头滚动,额间青筋暴起,呼吸急促,猛地将我压在身下。
「十郎、求你可怜我,十郎,求你,求你了……」
他明明是在卑微地渴求,双手却不断地攻城略地,步步紧逼。
我并没有推开他。
刚才拿药膏试探,我就料到会「惹火上身」。
男女之事,我并不陌生,但只是在医书上学过。
俗话说,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
能有机会亲自试验一下,那我对带下之症的理解,也会更深一层。
何况,与我实践的人,还是陈向北。
「十郎……我饿,我饿……」
说话间,他身上的衣服,竟然活了!
它们快速从他身上脱落,铺在地上左右抻抻,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被褥。
软乎乎的,还是「十郎」在军中时最喜欢的虎皮花纹。
更诡异的是,陈向北本应缺失的那个器官,竟从肚脐处长了出来!
不仅仅是肚脐,还有胸口、额头、掌心……
它们像是鸟巢里饿疯的——
(——等、请等一下!我怎么听不懂了,什么东西从哪里长出来了?)
呀!瞧我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抱歉抱歉!
这些内容少儿不宜。
总之呢,他的身体变得非常可怕,看起来非常邪恶、非常危险。
(你当时一定吓坏了吧?)
确实被吓了一跳。
但更多的,是悲伤。
就算是过了一百年、一千年,只要我想起那一幕,还是能感觉到那种巨大的悲伤。
就像一个人以一己之力托起巨石,堵住决堤的水坝。
他撑了很久,却倒在爱人来看他的那一刻。
洪水冲破堤坝,爱人被激流吞没,他却已经无力回天。
悲伤,绝望,不甘,愤怒……
(是不是就像我和男神吃饭时憋了一个屁,一直不好意思放,却在表白的那一刻,一激动放了出来,还很响?)
这没有可比性。
你不要乱打岔。
不过你的话,倒提醒了我。
当时,陈向北的身上,散发出刺鼻的臭味。
比我挖过最烂的疮都臭。
大帐内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外面的人。
罗伯特最先冲进来,大吼道:「陈向北,你日后还有脸见十郎吗?」
其他的士兵,倒像是司空见惯似的。
几个身高体壮的,合力把陈向北拽出帐篷。
很快,帐外传来哀嚎。
我从未听到过这样可怕、有压迫感的声音。
那是一种急促又高亢的气泡音,就像某种金属利器在摩擦喉结。
我整理好衣衫,踉跄着冲出去。
篝火已经熄灭。
灰蓝色的夜空下,老兵们将陈向北团团围住。
一些人的身体变成了粗壮的肉麻绳,将他缠住。
另一些人的手掌变成了刀刃,七七八八地砍掉他身上长出来的怪东西。
本应是血肉横飞的场面,却像削土豆一样平滑,一滴血都没有。
终于,陈向北冷静下来。
他的眼睛恢复了往日的沉郁。
他的身上快速长出了银色的铠甲。
他的手上,长出了长枪。
他左侧眉峰,小心翼翼地凸起,鼓起一道鸡脚状的疤痕。
这时,天亮了。
太阳从羿山后面跳出来。
朝阳透过晨雾,照在射日峰上。
大地微微震颤。
那支巨大的弓箭,似乎又向下移动了几分。
陈向北远远地站着,对我说:「羿山不是冲你来的,你快走吧,去北方。」
(陈向北他们到底怎么了?)
他们和山里的邪神签订了契约。
但他们背叛了它。

-11-
当年,我爹在羿山采药时,跌进了一处隐秘的山洞。
山洞很深,像是没有底,一直延伸到地底深处。
我爹将药锄嵌入岩壁,这才没有摔死。
但是,洞壁上长满了苔藓,又湿又滑,只靠一把药锄,根本无法爬出去。
这时,洞壁上被药锄凿破的地方,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
「做笔交易吧。
「把你的身体献给我的后代们,我会帮你爬出去。」
我爹心想,左右也是死,就答应了。
没想到,洞壁上竟长出一个个肉质的圆环。
那些圆环相互勾连在一起,很快就架起一个肉梯。
获救后,我爹感激万分,趴在洞口说:「等你后代饿了时,随时来找我。」
「就现在吧,它们早就迫不及待了。」
但邪神的后代并没有吃掉我爹,只是把他的身体做为巢穴。
邪神的孩子很小很小。
确切说,那还不能称之为「孩子」,只是一颗小小的、会移动的卵。
我们后来称之为,胎卵。
而身为巢穴的人类,则称为胎巢。
就单个胎卵而言,它们只有移动和进食两项基本机能。
但是,它们拥有很强的群体意识,具备高度的群体协调和共同行动能力。
万万个它们团结协作,先测量好胎巢尺寸、形状,让自己的数量与胎巢完全匹配。
这个过程原本需要很多天。
但不知为什么,它们似乎很急,当天就进入了我爹的身体。
所以Ṫũ̂ₛ我爹回来时,样子很怪。
成为胎巢后,我爹也拥有了一部分拟态能力和自愈能力。
他觉得,这种能力,可以用来打仗。
当时已是秋季,如果不能尽快击溃屲煞人,冬天一来,镇南军就更没有胜算了。
我爹和陈向北商量了一夜。
翌日,五千镇南军,上山与邪神做了一笔大买卖。
(他们都变成了胎巢?)
不,只有一半人变成了胎巢。
胎卵通过人类的繁殖器官和繁衍行为进食。
并且,在它们进驻「巢穴」的同时,就必须完成首次进食。
所以,一半镇南军成为胎巢。
另一半,成为了食物。
(可人类的繁衍行为需要男人和女人吧?士兵都是男人啊?)
事急从权,因陋就简。
那些胎虫太饿了。
仅仅是人体在繁衍欲望达到顶峰时所分泌出的激素,就足以让它们趋之若鹜。
一旦胎虫进入胎巢,完成第一次进食后,就与胎巢形成短暂的共生关系。
起码,在胎虫孵化之前,他们是共生的。
在这个阶段,身为胎巢的人类,可以更大限度地支配自己的肉体。
手臂能化作无坚不摧的利刃。
身躯能长出坚固的甲壳。
甚至,他们可以改变性别。
两千多个胎巢的战斗力,可想而知。
与屲煞人的「战斗」,只用了两天就结束了。
(可你之前说,羿山那场仗,打了七天?)
剩下的五天,才是真正的试炼。
伴随着疯狂的进食,他们体内的胎虫迅速长大。
它们不仅渴望人类的血肉,也会为了争抢胎巢内的空间而吞噬同类。
到了最后,亿亿万个它们之中,最强、最残暴的那一个,将从胎巢体内孵化,成为人类无法战胜的「妖怪」。
这些「妖怪」,又会疯狂进食、杀戮、长大、繁衍……
它们比屲煞人更加可怕。
他们绝不能,把它们带下山。
不过,胎虫并非完全不可控。
在孵化之前,它们与胎巢共生。
只要意志力强大,控制住欲望,不再帮它们进食,胎虫们就会不断地相互吞食。
(那吞食了同类的胎虫也会长大吗?)
会啊。
但只会变成更大的胎虫,不会孵化。
虽然不知道原理是什么,但它们的生长蜕变,需要某种大量的、仅存于人类体内的元素。
(所以,等它们互相吃,吃到只剩最后一只的时候,饿死它,胎巢就成功了?)
这是一种非常惨烈的成功。
胎虫饿死时,胎巢也就死了。
这些镇南军,无论怎么挣扎,都是死局。
只是过程不同。
而陈向北所追求的,是一个损失最小的过程。
可是,饱餐之后的胎虫,食欲变得更加旺盛。
那些失控的士兵,既无法杀死,也不能放任他们下山杀戮。
最后,他们都被推进了无底洞。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陈向北也太……)
残忍?
不择手段?
ťṻₑ摆弄他人的命运?
小叶,你生于和平年代,可能不会理解。
那场持续了五年的战争,打到后来,已经不是为了资源、疆土那么简单了。
每个人,都失去了太多。
每个人,都背负着血海深仇。
尤其是陈向北。
从他让我肢解陈老将军遗体的那一天起,他要守护的东西,就已经不仅仅是生者。
还有他们的痛苦、牺牲,以及战争中失去的珍贵一切。
他说,只有赢,这些失去才有意义。
五天后,走下羿山的,只剩下九十七人。
他们自阉,只是为了遏制住欲望。
一开始,每天要割好多次。
可胎巢的自愈速度太快了,割完很快就会长出来,甚至会从身体各个地方冒出来。
他们互相监督、彼此牵制。
幸运的是,随着「禁食」时间的增加,胎虫们也逐渐虚弱。
到了后来,两三天割一次就可以了。
陈向北原以为,这场身体和精神的战斗会一直持续到死亡。
死亡,就是他们最后的胜利。
可是,羿山活了。
或许,是邪神觉察到了镇南军的背叛,想要毁灭他们所守护的一切。
陈向北讲到这里时,摸了摸眉骨上的疤,说:
「九娘,假如有一天,你见到了十郎,替我谢谢他。」
「谢他什么?」
陈向北沉吟片刻,还未开口,就听队伍里传来一阵惊呼。
「罗伯特!罗伯特!」
罗伯特倒下了。
手里还攥着一颗土豆。
他的骨骼器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变成脓液,从七窍中迅速涌出。
这些液体很快吞噬了那颗土豆,然后是泥土,以及土下的石块。
很快,他倒下的地方,变成一小片混着血肉的泥沼。
他的皮囊就泡在这一滩泥沼里,渐渐嵌入地面。
最初还能隐约看到扭曲的五官,但随着肉色泥坑不断向下延伸,他的皮肤很快就消失了,只剩下肉色的纹理。
最后,他变成一口浅浅的、肉质的井。
没有意识,没有智慧,只会毫无目的地移动和生长。
罗伯特死了,也赢了。
小叶,如果你在野外的泥沼中,无意中发现了肉井,请对它们好一点。
它们是,战胜过邪神的人类。

-12-
我没有走。
而是和陈向北一行继续赶往羿山。
当时,我被一种巨大的使命感淹没了。
我想,人类或许也像胎虫一样,被不被察觉的集体潜意识操控着。
有时候,我们以为是自己做出了选择,但其实,是这个庞大的、隐秘的潜意识体系,替我们做出了决定。
有的人天生拥有超凡的智商、强大的体魄、无与伦比的天赋。
这也是这个意识体系的随机选择。
这些能力并不属于他们自己,而是属于全体人类、
因此拥有这些天赋的人,也应当在族群中承担起对等的责任。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总是对强者抱有期待。
而我,就是那个强者。
我所拥有的医学天赋,我所擅长的剖解之术,就是为了在这一刻,扛起对抗邪神的重任。
在与屲煞人的战争中,我就曾通过剖解他们的尸体,找出他们身体上的弱点,研究出了与其对战的体术。
如果羿山是活的。
那它一定也能被剖解。
我和陈向北商定了作战计划。
我负责找出羿山的弱点,找到它的「心脏」。
而他们,则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化作坚韧无比的劈山斧,把山拆了,把「心」挖出来。

-13-
两日后,我们在距离羿山二十里处安营扎寨。
记得三年前,距离羿山二十里的地方,是羿城。
而今,羿城已在山脚下,变成了一座沦陷在泥沼里的空城。
扎营当晚,羿山好像停止了移动。
只是那把巨弓又向下倾斜了几分。
深夜,山风吹来。
伴随着树叶的沙沙声,像是一首古老又熟悉的歌谣。
再细细一听,竟然是三年前我在山中温泉洗澡时,曾哼过的小调。
羿山,好像在召唤我。
(那你回应它了吗?)
你都忘了吧,这山,不是我名义上的相公么!
而且,我人生里第一场旖旎缱绻的美梦,就发生在羿山的温泉里。
天刚微亮,我就独自骑马去了羿山。
山脚下已经被泥沼包围,就和传言中一样,那些厚厚的泥层,像是溃烂的腐肉,时不时地冒出气泡,仿佛有什么活物正在泥土下蠕动。
我用树枝挑起一块烂泥,才发现那不是泥。
而是凝结在一起的黏滑丝状物,很像肉井侵蚀土地时的脓液。
就在这时,泥沼中突然鼓起了几块石头,可没维持多久,就被脓液吞噬了。
紧接着,新的石块从烂泥中冒出来。
如此反复了几次,我终于明白——
羿山在邀请我。
于是,等下一次石头鼓起时,我毫不犹豫地跳上去,在它被完全侵蚀之前,再跳向下一块石头。
就这样跳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山脚下。
我刚踏上羿山,就见一缕细细的山泉从山顶倾斜而下,清澈甘甜。
这是它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待客之物」了。
当年那座郁郁葱葱、雄壮伟岸的羿山,已经不复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山体上纵横交错的裂缝,和刺鼻的腐败气息。
我点燃火把,小心地探入山体ƭûₑ的缝隙——里面是微微蠕动着的肉井——当年被困在无底洞的镇南军,最终也化成了肉井。
它们向四面八方生长,吞噬着山的骨架,慢慢撕咬着这座巨山。
一阵疾风吹来,伴随着呼啸声,山壁的岩石仿佛被剥开了一层,露出古老的壁画。
整幅画高约百米,苍凉,宏大。
画中的巨人,单膝跪地,手握巨弓,箭头指向天空中燃烧的火球。
那火球被黑色火焰包裹着,从火苗的方向看,似乎正试图逃往更高的天空。
巨人膝下,一颗被压扁的肉球正缓缓下沉,似乎正努力遁入地底。
巨人的胸腔里,同样有一个扭动的肉球。
铁钩般的肋骨深深刺入球体,任凭它如何挣扎,也无法逃脱。
而巨人的腹部,则堆积着大量溃烂溶解的肉球。
这是远古巨人与邪神的决战。
单从画上看,胜负并未明了。
或许天上燃烧的巨大肉球,就是邪神的某种形态。
或许它们飞向了宇宙。
或许它们被巨人射杀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一部分邪神,被巨人困在了地底深处。
随着岁月变迁,地球环境发生了变化。
大气中的氧含量逐渐减少,巨大的生物已经无法生存。
这些远古的巨人,化作了巍峨的山脉。
有的巨人,已经彻底死去。
而有的巨人,至今扔沉睡在大山之中。
但是,被压在山体下的邪神,并没有消亡。
它们在漫长的岁月中,进化出了新的形态。
羿山觉察到了,所以才将弓箭倾斜向下。
当年,镇南军自以为做了一笔划算的买卖。
但这一切都在邪神算计之中。
如果镇南军任由胎虫孵化,那么邪神的族群就能得以繁衍。
如果镇南军违背契约,留在羿山困死胎虫,那他们就会化作肉井,不断侵蚀分解山体结构。
当羿山死去,他的肋骨就会彻底变成化石。
那么,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能杀死邪神的东西了。
羿城的百姓们说得没错。
羿山确实是奔我而来。
它认识我。
它拥抱过我。
它了解我的天赋。
它相信,我能治好它!

-14-
(那你治好了吗?)
当然!
我们脚下的这座山,就是羿山。
不过,我们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我根据壁画中巨人的身体姿势和身体结构,找到了羿山的肋骨,凿出一小截,做了一把石刀。
果然,这把肋骨刀可以杀死山体上的肉井。
也能杀死陈向北他们。
因此,剔除肉井的工作,只有由我一个人来做。
很快,我便发现,羿山的骨架已经快被掏空了。
随着肉井的萎缩,原本已经不稳固的山体,变得更加摇摇欲坠。
我们不得不清一口肉井,填一道裂缝。
在当时的条件下,修补的速度根本跟不上肉井侵蚀的速度。
最后,陈向北提了一条残忍、但有效的办法。
我根据羿山的剖解图,挑出 96 个关键支撑部位。
然后,他们利用胎巢的拟态能力,根据裂缝的形状,将身体的一部分拟态成坚硬无比的岩石,找到着力点,严丝合缝地嵌入裂缝之中。
等确认裂缝稳固之后,我就用肋骨刀杀死他们。
因为肋骨刀的关系,他们来不及改变形态就已经死去,永远化作了石头。
我们就是用这个方法,保住了羿山。
我抬头,望向山顶。
小叶,你看那块夹在山缝里的石头,像不像一个人的脸?
他的眉骨处,有一串鸡脚一样的凸痕,看到了吗?
那就是陈向北。
我还记得,在肋骨刀刺入他的头骨之前,他很紧张地问我:
「九娘,我眉上的疤痕没歪吧?」
我说:「没歪。」
他如释重负地笑了:「是十郎缝的。以后你见了他,替我谢谢他。」
「谢什么?」
「我也不知道,就觉得这辈子能认识他,我就挺感谢的。」
(他到死时,都不知道你就是十郎?)
不知道。
……
小叶,你怎么哭了?
这个故事,可是 HappyEnd 哦。
陈向北想要的东西,他守住了。
羿山也还活着。
圣上被北方的皇帝灭掉了。
太后改嫁了。
刘屠户、老王头、李嫂子他们都安安稳稳活到了老。
他们感念陈向北的镇南军拦住了羿山,盖了一座烧尾庙。
在老百姓心里,他们都化尾升仙了呢。
多好的结局啊。
(我说不出来,我心里好难过……)
(可是,不对啊!)
(九娘娘,如果你讲的都是真的,你不就……已经活了一千多岁了吗?)
是啊,我今年 1066 岁了。
并且我还会一直活下去。
只不过人活得太久的话,很多东西看得淡了,心也会变。
小叶,你和我一样,也可以活一千多岁,至少。
(我!?)
嗯。
邪神,我们现称他们为——完全变态人类。
他们的生长发育方式,和完全变态昆虫极为相似。
我们当年遇到的,只是他们的胎卵。
(那壁画上飞在天上的肉球,是他们的成年体吗?)
不,那只是某种「容器」。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蛹人。
完全变态人类的幼体,有若干个眠期。
在最后一个眠期、也就是化蛹之前的幼体,就是蛹人。
蛹人化蛹时,会分泌蛹液。
蛹液能把蛹人的身体分解成营养丰富的浓浆。
潜伏在蛹人体内的成人细胞, 以这浓浆为养料, 快速发育,蜕变为成年完全变态人类。
小叶,你知道吗?
蛹人的血肉, 可以让人类的残肢断臂重新生长。
比蛹人的血肉更为宝贵的,就是他们化蛹时, 被蛹液分解后的浓浆。
这些浓浆,不但可以修复人类的身体,还能赋予人类更长久的寿命。
当年,修复羿山后, 我染上重病。
在羿山的帮助下,我用肋骨刀刺穿了一个完全变态人类的蛹,钻入其中, 杀死蛹内的成人细胞,取而代之, 吸收了全部的浓浆养料。
所以, 我活了 1066 岁,仍旧是二十出头的模样。
你和我差不多。
不同的是,有一个天真的蛹人, 主动为你奉献了生命。
陶星叶——
你还记得, 在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事吗?
眼前这个小女孩,睁圆了眼睛。
显然,她记得。

-15-
陶星叶被妈妈虐待成了植物人。
是她的数学老师,把她从濒死边缘救了回来。
「你口中那个天真的蛹人,是常老师吗?」她问。
「是啊。她在化蛹时,把你包裹在蛹里。她在蛹里分解了自己,治愈了你。」
「常老师是好人,不是什么变态人。」
「她救你,只是一个天真的偶然。是他们整个族群里的偶然, 也是她生命里的偶然。
「你记住,完全变态人类, 无论是胎卵还是幼体或者蛹人什么的,都是我们的敌人。」
小女孩似乎并不同意我的话。
但也没敢反驳。
我轻轻摸摸她的头, 继续说:
「你知道有多少人觊觎这具不老的身体吗?
「小叶, 你已经无处可去了。
「加入『变态者猎杀协会』吧,和我一起并肩作战,守护羿山。」
陶星叶懵懵懂懂地点点头:「这个协会是做什么的?」
「是我创立的一个专门猎杀完全变态人类的组织。
「这种生物虽然很危险, 但在医学上,却有很高的价值。
「并且,它们能卖很多钱。」
陶星叶问:「你都这么有钱了, 还不够吗?」
我笑了:「不够, 远远不够。我所研究的项目,太烧钱了。」
「你在研究消灭完全变态人类的方法?」
「当然不是。我想让羿山,重新在这个世界上站起来。」
陶星叶惊得捂住嘴巴, 悄然后退几步, 低声说:
「可是,我不会猎杀……我也从没杀过任何东西……我妈妈砸扁了我好朋友的蚕,我还哭了好久好久……」
「没关系,我慢慢教你, 我们有的是时间。」
是的,我们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前提是,不要去碰那把肋骨刀。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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