蛛锦

男人趁我在河里洗澡时,偷走了我的衣裳。
看着他得意洋洋的嘴脸,我有些茫然。
听说过偷仙女羽衣的,还是第一次遇到偷蛛丝的。

-1-
我懵懂的样子似乎取悦了他。
男人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拱拱手,说出了那句经典台词:
「我没有恶意,只希望你能嫁给我当媳妇。」
我越过他看向站在岸边的老黄牛。
它一改那副忠厚老实相,一双牛眼满是怨毒地瞪着我。
我张张嘴,一个「不」字还没说出口。
男人就跳进了河里,朝我扑来。
原本清澈的池水顿时掀起一圈圈浊黄的泥灰。
他毫无顾忌地把我扛上了岸,盯着我洁白的身躯不住地咽口水:
「还真是捡到宝了。」
「牛郎牛郎,你可要把她的衣裳藏好。她失了羽衣,就得回去给你当媳妇了!」
岸上的老黄牛突然口吐人语,低沉地提醒道。
男人点点头,意犹未尽地收回视线:「多亏你了,老伙计。赶明儿,我给你采最水嫩的新草吃。」
他拍了拍老黄牛,熟练地吆喝道:「走,回家!」
我被绑在老黄牛的背上,身上胡乱裹着男人散发着汗臭味的粗布外衫。
稍有不注意,大片莹白的皮肤便会从衣摆下露出来。

-2-
男人没有为我遮羞的意思。
他牵着缰绳走在前面,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地讲着他的凄惨身世。
男人说他叫牛二娃。
他娘是个疯女人,一直住在牛棚里。
直到分娩,家里人才知道她肚里又揣了崽。
他是第二个在牛棚里出生的孩子ƭů₎,就叫牛二娃。
「那牛大娃呢?」我问道。
牛二似乎没想到我会搭茬,有些惊讶地回头看了我一眼。
随即,他岔开话题,殷勤道:
「你放心。我们祖辈都是老实庄稼汉,疼媳妇,你进我家门不亏。」
老实人会偷人衣服,把人绑回家?
我翻了个白眼,没再搭腔。
太阳西斜,把影子拉得老长。
土路又窄又陡,走了许久才见到些土砖房。
正是饭点,村路上不少人扛着锄头往家走。
隔老远就听到有人吆喝:
「牛二,你上山捡回来了个啥啊?」
「仙女!」牛二大着嗓门应道。
「哈哈哈哈哈哈你想媳妇想疯球了吧,还仙女?家里母蛤蟆都没一只。」
「出生的时候被牛踢成傻子了,跟他那傻子妈一个样。」
「来喽来喽,大伙都出来看看喽。」
「牛二讨仙女媳妇喽!」

-3-
嘈杂声越来越近,不少人从简陋的小院探头看热闹。
我被捆得紧,只能偏头趴伏在牛背上。
头发湿哒哒地黏在脸上。
老黄牛渐渐停了步子,人群围拢上来。
「这妮儿真白啊。」
有人戳了戳我露在外面的腿。
「咋不动弹,别是死了。」
……
听着纷杂的议论声,我轻轻勾了勾嘴角。
人还挺多。
忽然,挡住视线的湿发被人掀开。
一张满是横肉的男人脸凑了上来。
我往后缩了缩,男人却凑得更近。
酒臭味熏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
「操,真让你捡着个大便宜。」
随即,屁股上被人重重拍了一巴掌。
牛二像是被这一声响叫回了神,不悦地推开男人:
「你干啥,这是我媳妇了!」
男人倒是没恼,他搓搓手,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打个商量,我拿我媳妇跟你换行不?」
见牛二不说话,男人锤了他一下,似有不满:
「我那媳妇可是正经八百买回来的,花好几千块呢!」
「不换!我这媳妇可是仙女。」
牛二不再多说,牵着牛继续往家走。
男人吃了瘪,扭头啐了一口:
「谁家媳妇娶回来不闹几天?这不哭不闹的,保不齐又是个傻子!」

-4-
牛二牵着牛走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把议论声甩在了身后。
不多时,他把我带进了村尾的一方院子里。
巴掌大的小院里,柴房和牛棚挤在一起。
另一边是间堪堪能住人的小木屋。
「以后这就是咱家了。」
牛二把我扛了下来,解开了捆在我身上的缰绳。
手指不经意间触到我胸前的丰满,他黝黑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痴痴笑道:
「我们以后生两个儿子,女儿也要,越多越好!」
他眼底的狂喜不作假,似乎已经沉浸在了儿孙满堂的美梦里了。
「我可以嫁给你,」我微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腕,露出一抹柔媚的笑,「但我得先织一件嫁衣。」
牛二拧起眉头,狐疑地上下打量道:
「啥?织嫁衣?织完你不会就跑了吧?」
我耐心解释道:「有了嫁衣才算是天地为证,就算是将来被王母娘娘发现,也不至于将你我分开。」
见他还面有疑虑,我朝老黄牛的方向扬扬下巴:「不信你问它。」
牛二顺着我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老黄牛。
老黄牛撇开视线,硕大的牛头轻轻点了点。
牛二又问:「你得织几天?」
我竖起三根指头,笑容更深:「三天就够。」
他这才放了心,挤出一个憨厚的笑:「那成。」

-5-
夜里,我被牛二锁在了柴房里。
盈盈月光透过窄窗,投下一块不大不小的亮斑。
我摸了摸角落里一架不知废弃多久的织布机。
木头腐朽严重,轻轻晃动便能传来嘎吱吱的异响。
空气中散发着微微的霉味。
月光清透,就连细微的尘灰也镀上了一层银光。
我伸手在空气中轻捻,一道银丝便绕上了经轴。
织布于我而言不过是本能。
不过小半夜,我便织了大半。
布轴早就腐朽开裂。
大半匹雪白的锦布宛若溪水般蜿蜒在地,在月光下波光粼粼,宛若神迹。
「啊!」一声压抑的惊呼从门缝传来,「当真是天上的仙女,能用云霞织锦咧。」
我的嘴角微不可闻地翘了翘。
想必是牛二怕我跑了,半夜跑来偷看。
我装作没听见,一心一意地织布。
梭子在我手下飞掠,穿梭在细密的蛛丝中。
老黄牛眼珠子贼兮兮地转了一圈,贴在牛二耳侧道:
「牛郎牛郎,不要让她总织布了,得赶快让她怀个孩子。孩子捆着娘,她就不会逃走了。」
「可要是没有嫁衣,王母娘娘要拆散我们怎么办?」
牛二焦躁地在大腿上抓了抓,面露犹豫道。
老黄牛张张嘴,正要说什么。
「当——」梭子落地,发出一声钝响。
老黄牛眼里闪过一丝恐惧,甩了甩秃尾,没再张口。
「算了,好饭不怕晚……」
牛二便以为自己想对了,嘟嘟囔囔地回了木屋。

-6-
第二天太阳升得老高,柴房门才传来铁锁碰撞的响动。
门缝里露出牛二那张混杂着怒意的脸。
我抬手遮了遮过于刺眼的阳光,柔声问:
「怎么了?」
「半夜有黄鼠狼跑进院里,把鸡都给咬死了。」牛二手重重在门板上砸了一下,没好气道,「操,你昨晚没听见动静啊?」
我怯懦地摇了摇头,指了指地上:
「我昨晚织了半宿,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这都是你织的?!」牛二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锦布透着淡淡的粉色,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看着就不是凡物。
他上前摸了摸地上细腻的锦布,两眼放光:
「这要拿到镇上,能卖好些钱了!」
「当然。」
我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村民的吆喝声:
「牛二?牛二!老王头媳妇儿要生娃了!」
「老王头说生出儿子,给发鸡蛋呢!你去不?」
听到有便宜可占,牛二扭身便往外走。
刚迈出门槛,忽又顿住。
他扭头盯着我看了两秒,犹豫片刻道:
「你跟我一起去。」
多个人多领个鸡蛋。
反正人多我也跑不掉。
我在心里默默替他补上了没说出口的话。
牛二攥着我的手腕出了破落的院门。
等在门外的村民看见我,眼珠子瞪得老大:
「我的个乖乖,你还真捡个俊媳妇啊?」
Ṫù²牛二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大手油腻地摸上了我的腰:
「可不是,我媳妇会纺布,是天上仙女下凡呢!」
村民咽了口唾沫,艳羡道:
「那啥,走吧。一会人多了挤不进去。」

-7-
老王头住在村头第三家。
祖祖辈辈都是地里刨食的农户。
直到小王熬成了老王,才凑够钱买了个傻子媳妇。
傻子媳妇便宜,又能生孩子。
眼瞅着家里香火有望。
抠门一辈子的老王头一拍大腿。
只要生的是儿子,在场的每人发个鸡蛋沾沾喜气。
我跟着牛二到时,小院里已经挤了不少闲汉。
正三三两两地蹲在阴凉处抽烟。
见牛二拉着我进来,纷纷苍蝇似的凑了过来,嘴里不干不净道:
「呦,睡熟了吗就往外带?」
「要是回头跑了,谁抓到就算谁的,可不还你。」
「牛二,你给咱说说,这仙女的滋味跟外面买的有啥不一样?」
……
牛二把我搂得更近,笑得满脸得意:
「我媳妇可是天上地下都难找的,伸手抓抓就能纺布……」
话未说完,屋里就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听得人心里一颤。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了不远处那间临时搭起的柴房。
粗布门帘被人掀开,浓烈的血腥气散了出来。
不少聚集在门边的人都满脸嫌恶地避了避。
「老王头!」一个满手是血婶婆走了出来,急吼吼的冲男人堆骂道,「你先前也没说你这婆娘是个傻的啊?!
「不会使劲,按也按不住。这女人生孩子本来就是闯鬼门关,再生不出来,眼瞅着就是一尸两命!」
「保小!一定保住娃!桂婆你想想办法,我老王家可不能没后啊。」
老王头摩挲着黝黑发亮的秃头,急得直跺脚。
「我还能有啥办法?!神仙来了都难救!」
桂婆斜眼瞧他,寸步不让地怼了回去。

-8-
喊我们来的村民用胳膊肘拐了拐牛二,小声道:
「你不说你媳妇是仙女吗?看能给救救不?」
他这一声又把周围人的注意力拽了回来。
「可不是!不说是仙女吗?使两招法术给我们看看。」
「回头让老王头多给你俩鸡蛋。」
「吹吧就,还仙女。外面捡个傻子媳妇就以为自己癞蛤蟆升天了。」
……
牛二脸涨得通红,颇有些骑虎难下的意思。
「牛二说他家仙女媳妇能行!」
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句,连桂婆那边也看了过来。
牛二羞恼地扬起巴掌,眼看就要朝我扇下来。
我不着痕迹地避了一步,趁机柔声道:
「让我去试试吧。」
「你能行?」牛二斜瞥我一眼,冷哼道。
拗不过人群中起哄声越来越大,他威胁似地瞪了我一眼,扭头冲老王头喊:
「这要是生下来了,你可得给我包红包!」
我跟着桂婆进了柴房。
门帘一掀,浓烈的血腥气便涌了过来。
我闭了闭眼,抑制住几乎本能的冲动。
待太阳穴处躁动的两对侧眼渐渐平息后,我靠近了躺在稻草上的女人。
乍一看,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疯女人的四肢细得皮包骨,关节突兀地支着。
一只手臂明显弯折成了扭曲的角度。
肚子却大得畸形,清晰可见的血管盘绕在还算白皙的肚皮上。
她虚弱地大口呼吸,四肢无力地抽搐着,像被抛到岸上窒息的鱼。
也像黏在网上垂死挣扎的飞虫。

-9-
「你看吧,这哪还能救活。」
桂婆靠在门框上,宣判了疯女人的死刑。
我掀开搭在她大腿上的棉絮,露出一片鲜血淋漓的破烂皮肉。
可见刚刚桂婆为了把孩子强拉出来,剪开了她的身体。
此时,疯女人早已出气多进气少。
但察觉到有人靠近,她还是拼命地扭动着身体试图反抗。
小股的血液复又涌出来,凝聚成了小小一滩。
我深吸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一小片蛛锦附在她的伤口上。
这样大的伤口,蛛锦里的毒素很轻易就能侵入她的血液。
果然,短短几秒,疯女人就瘫软了下来。
癫狂的眼神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妈妈……」
一滴浊泪顺着眼角隐入鬓发,她的嘴唇无力地动了动,宛若呓语。
「诶呀,你躲开!」桂婆眼睛瞪得老大,一把推开了我。
桂婆伸手探了探,不管不顾地把婴儿从她破烂的身体里扯了出来。
粗糙的大手拍了两下,婴儿发紫的嘴唇里才爆发出一声细弱的哭声。
「活了活了!」
桂婆把孩子翻过来,脸上刚刚持续不到一秒的喜色又沉了下去。
她没再看稻草上已经逐渐失温的女人一眼,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诶呀,男的女的?」
门外依旧嘈杂。
「女娃。」
空气静默了片刻,老王头恨恨地啐了一口。
「还不如保大了,生个赔钱货。」
听说生下的是女孩,村民们假模假样地安慰了两句,便逐渐散去。
刚刚还命悬一线的婴儿被晾在藤椅上,不知死活。
我叹了口气,又从袖口抽出一卷蛛锦,把孩子包了起来。
孩子的哭声减弱,渐渐陷入了昏睡。

-10-
牛二皱着眉头道:
「哎呀,这布能卖好些钱呢!败家娘们!」
说罢,他粗暴地扯着我往外走去。
家里的鸡无故惨死,又没分到鸡蛋。
牛二把满腔的怒气都撒在我的身上。
「诶,牛二家的,你这布是在哪买的?」
桂婆连忙拦住牛二,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刚才她可是看得真切。
无论多疯的女人,被这布一贴准保服服帖帖。
这要是卖给那帮新娶媳妇的汉子,还不知道要多抢手。
「我媳妇自己织的。」牛二眼珠转了转,停了脚步,「这可是拿天上云彩织的,能那个治百病。男的穿上生龙活虎,女的穿上包生儿子……」
眼看他吹得越来越起劲,就连老王头的眼睛都亮了亮。
他把手里的旱烟一扔,颤巍巍道:
「二娃啊,你说的是真的啊?穿上这布做的衣裳,就还能行事?」
抬脚欲走的村民又纷纷聚了回来。
乡野奇闻听得多了,真遇到还是第一次。
人聚得多了,桂婆先急了:
「牛二家的,咱可是说好了啊。织出来可得先供着我这边!」
这话一出,像是水珠滴进了热油锅。
人群一下就炸了。
「真这么神?啥功效的,我刚刚没听全乎。」
「说是天上来的神布,你家老娘穿上都能回春呢!」
「那桂婆是多精的人,她都抢着要呢!能有假?!」
「牛二可真是转了运了,白捡这么个能下金蛋的婆娘。」

-11-
一时间,我织的布在村里传开了名声。
人群散了又聚。
柴房那扇透气的窄窗上密密麻麻贴满了眼睛。
「呦,还真是用云彩织布啊!」
「咋可能?!丝线那么细,你是不是眼花没看清啊?」
「起来起来,让我看!」
「这婆娘俊是俊,但这小腰看着不好生养。」
我侧身坐在织布机前,不疾不徐地织网。
啊不,是织布。
布是看得见的丝,看不见的才叫网。
微风吹拂,屋檐下的蛛网却纹丝不动。
「你们可都看见了!我牛二没骗人!」牛郎在人群中仰着下巴,像只斗胜的公鸡,「我家这天丝十里八乡都找不着!」
经他一宣扬,不少人都蠢蠢欲动。
老王头挤不进前排,大着嗓门喊:
「二娃子,你可是我看着长大的。以前困难的时候,我可没少给你送粮啊……」
牛二脸一垮,语气生硬:「八百块一米!一分钱都不能少!」
人群中炸开惊雷。
「八百!你要抢钱啊!」
「可不是?!你这价定得也忒高了!」
「两米布都够娶个傻媳妇了……」
「娶媳妇?不下蛋的鸡有啥用。」牛二嗤笑一声,毫不退让,「穿上这天丝做的衣裳,保准你夜夜当新郎,儿子十个八个不嫌少!」
「别人家媳妇也行啊?」有不怀好意的闲汉插话。
不少人都不怀好意地笑出了声。
牛二吹上了头,大手一挥:「有我家这天丝,老母猪都能揣上你的崽!」
「去你的吧!你才跟母猪配崽!」
人群中哄笑声一片。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老黄牛烦躁地甩了甩秃尾。
黄亮的牛眼瞪着柴房的方向,满是不甘。

-12-
一整个下午,牛二的院子都络绎不绝。
直到黄昏将至,牛二才歪斜在躺椅上,把怀里的红票点了一遍又一遍。
末了,他重重地靠在藤椅上,长舒一口气。
他牛二佝偻了小半辈子的腰板,终于是直了一回。
视线瞥过柴房里嘎吱作响的老织布机,他眼中流露出满意的神色。
不用养蚕就能有布卖,这买卖稳赚不赔。
可饶是他把天丝吹得玄乎,也有不少村民拿不出买布钱。
到后来,牛二卖红了眼。
一袋米也肯卖,一篮鸡蛋也肯卖。
实在家中揭不开锅的,可以用女儿婆娘抵。
换得巴掌大的一块布,村民也千恩万谢地贴身揣着。
就指望着它能让自己重振雄风,延续香火。
牛二砸砸嘴,盯着我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
腰细屁股大,织的布还能卖上好价钱。
这媳妇捡的真不亏!
他难耐地在身上抓了抓,起身走进了柴房:
「媳妇织布累了吧,老公帮你松快松快。」
只是手还没触到我的肩膀,就被门外传来的吆喝声打断。
「人我给你领来了,」白天没抢到布的村民扯着个年岁不大的姑娘进了小院,急吼吼地走过来,「我家的可是黄花大闺女!能多扯点吧。」
牛二眼睛一亮,上下打量了一圈。
姑娘的头几乎埋进了胸口,泪水含在眼眶里将落未落。
「二叔你可真行,」牛二砸砸嘴,顺手在我刚织出不足一米的布上齐根划了一剪子,「拿走吧。」
「还是我大侄子大气!」男人如获至宝地捧着布,扭头便走。
留下自己姑娘面如死灰地立在原地。

-13-
牛二面颊涨红,扯着姑娘就往屋子里走。
锁上柴房前,他还不忘叮嘱道:
「咱家还欠好几匹布,你织快点。」
我柔顺地应了一声,手中不停。
余晖洒在织布机上,把蛛锦又染红了几分。
没过几分钟就听到牛二震天响的呼噜声。
紧接着就是姑娘慌乱跑出院子的声音。
我嘴角勾了勾,织布的动作也轻快了许多。
牛二这一觉足足睡到了后半夜。
他迷迷瞪瞪地踩着拖鞋去院角放水。
走到墙边,突然被一道庞大的黑影挡住了路。
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牛二浆糊似的脑袋瞬间清醒过来。
他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声音里透着恐惧:「老伙计,是你吗?」
黑影动了动,挪步到月光下。
只见老黄牛血淋淋地站在院子里,身上的皮被尽数剥下。
血肉暴露在空气中,隐隐可见白骨。
「牛郎牛郎,是我对不起你。」老黄牛悲鸣一声,血泪顺着眼眶淌了下来,洇开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那女人不是什么仙女,是成了精的蜘蛛。她是要杀了你啊!我本不该告诉你这些,可我看着你长大,实在不忍心看着你去死……村里来了个和尚,天一亮你便去寻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老黄牛话音刚落,牛二就一头栽倒在地。
裤子上不知何时晕开一大片腥臊的水渍。

-14-
小院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直到日上三竿才有人敲响小院的大门。
牛二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呲牙咧嘴地揉了揉后脑勺。
「真邪了门了,」他嘟嘟囔囔地去开门,「来了来了,别敲了。」
刚拉开一条缝,门外的人就迫不及待地挤了进来。
又是昨天喊他去老王头家的村民。
「强子?你咋来了?」牛二回身把门掩上。
强子嘴角挂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揶揄道:
「听说昨天小花才进屋三分钟,你衣服还没脱完就打上呼噜了?你家那天丝也不顶用啊。」
「放屁!我那是下午算账给累的,」牛二记忆逐渐回笼,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你这辈子都见不着这么多钱!数得我手抽筋。」
强子语塞,却也没恼,转头说起了另一件事:
「你不知道吧,今天早上村里来了个和尚!拽着村长新做的天丝衣就不撒手了,非说是……」
「和尚有什么……」
牛郎不耐烦地打断他,可话说到一半,却突然眼珠子瞪得老大。
他猛地劈手抓过强子的衣襟,公鸭嗓都劈了岔:「你说来了个啥?!」
强子被他这一惊一乍弄得不快,胡乱挣开:
「和尚啊!咋的,你没见过和尚?」
牛二没有应声,脑中猛地回忆起昨夜被剥皮的老黄牛字字泣血的样子。
「你咋的了?天天神神叨叨的。」见牛二面色难看地默默站着,强子自讨没趣,找了个借口飞速溜了。

-15-
牛二朝牛棚的方向走了两步,惶惶侧头,不可思议地盯着院墙。
墙边的沙土地上突兀地印着四个深红色的血蹄印。
牛二瞪大眼珠,手脚并用地朝牛棚方向跑去。
看到老黄牛安然无恙,他泄了力一般瘫坐在地上:
「老伙计,你吓死我了!我昨晚……」
「那不是梦,」老黄牛黄亮的眼睛盯着他,流露出一丝悲悯,「那和尚身上的袈裟有蛛锦的气味,想必是除妖所得。你快去寻他来,等妖女织成嫁衣就来不及了!」
牛二茫然地张了张嘴,随即惊恐地看向柴房方向。
柴门内,我适时地敲响了门板,唤道:
「牛郎,你在外面吗?」
汗珠顺着牛二的额头滚落。
他像被狗撵一样冲出小院,直奔强子家。
打听到那和尚的歇脚地,他又转头去了后山。
说是后山,其实不过是一处不算高的坡地。
周围净是石头地,少有人来。
果然有个老和尚在荒庙里打坐,身上破旧的袈裟早已看不出底色,一副落魄样。
老和尚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来一般,念了声佛号,缓缓睁开双眼。
「大师……」
牛二咽了口唾沫,犹豫片刻,却不知道从何开口。
「你可是从山里捡了个女人?」和尚问道。
「对,」牛二挠了挠头,又连忙补了一句,「我们俩看对了眼,我就把她带回家当媳妇了。」
老和尚眉头皱起,斥道:
「你糊涂啊!她是山里成了精的母蜘蛛,快些将她送回去。」
「你凭什么说我媳妇是蜘蛛精!」牛二梗着脖子,脸憋得通红,「我们两情相悦,就算她是妖精我也爱她!」

-16-
老和尚耐着性子解释道:
「妖精是没有情爱的,你留着她,整个村子的人都要陪葬啊。」
见牛二还面有犹豫,老和尚继续说:
「你想想,自从捡她回来,村里的畜生和人是不是接二连三地出事?」
牛二抿起嘴,眉头皱得死紧。
先是家里的一窝鸡,然后是老王头家的傻子媳妇,还有昨夜被剥了皮的老黄牛……
牛二脸色越发苍白。
他扯住老和尚的袖子,急道:「大师,那有什么办法能不让她杀人?」
「施主莫急,」老和尚轻飘飘拂开他的手,语气镇定,「只要将这妖女所织的蛛锦全部烧掉,然后将她送回原地。此劫便可消弭。」
牛二的手一顿,不可置信道:「还得全部烧掉?!那我……」
还未说完,他便猛地噤声。
随即,又换了副诚恳的样子,低声道:
「大师,我跟我媳妇感情好好的,分不开啊。」
「你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只要让她不能杀生就行。」
牛二眼珠转了转,扯开裤腰,从内兜掏出几张红票,殷勤地塞给对方。
老和尚不为所动,表情多了几分严肃:
「施主是不肯将她送回去了?」
牛二语塞,犹豫片刻,终是服了软:「我……我想想不行吗?好不容易得个媳妇,我舍不得啊。」
老和尚见劝不动他,长叹一口气:
「此事关乎全村性命,施主可要想好。
「若是想好了,便来这庙里寻我。
「只是有一条,千万要赶在她织成嫁衣之前将她送走,不然全村无一人能活。」
「一定一定。」牛二无声地打了个激灵,点头哈腰地应着。
随后他便一溜小跑地回了家。

-17-
听到院门处有响动,我活动了下有些酸涩的脖子。
抚过织布机上颜色越发艳丽的蛛锦,我满意地笑了笑。
「咣——」
铁锁撞击的声音过后,柴房门被牛二大力撞开。
他喘着粗气,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整整齐齐的几大摞蛛锦。
「看你,这一头的汗。」
我徐徐起身,拿着新做的帕子缓缓擦去他额头上的汗。
牛二瞳孔骤缩,劈手攥住我的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捏断了我的骨头。
「这么多……全是你昨晚织的?」他指着地上的布,声音干涩地问道。
「是呀,」我笑得越发温柔,撒娇似的晃了晃手,「有了这些布,今天就可以开始缝制嫁衣了。」
我带着一缕馨香凑近他,轻声耳语:「等缝好嫁衣,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牛二像是被烧火棍烫到一般,猛地将我推倒在地,眼神中掩饰不住的惊恐。
「牛郎?」我撑起身,有些委屈地唤他。
他定了定神,却依旧不肯靠近:
「那什么,我还欠别人家几匹布。这些先拿走,嫁衣不急织啊。」
说罢,他手忙脚乱地把还挂在织布机上的布匹扯了下来,连着地上堆叠的一部分都抱进怀里,匆忙出了门。
柴门外又传来了落锁的声音。
被扯抽丝的残布挂在机轴上,不满似的Ťù₃缓慢蠕动。
我安抚般地拢了拢剩余的蛛丝,重新坐回织布机前。
「嘎吱嘎吱——」
织布机又动了起来,令人牙酸的声音回荡在小院里。

-18-
与昨日不同,今天的小院异常冷清,无人光顾。
我安静地坐在柴房里,手下的丝线有生命一般相互缠绕。
不多时,成匹的红布便血河似的蜿蜒在地。
直到日头西落,牛二才顶着满头的汗水回来。
揣不下的红票从口袋边飘落,也来不及捡。
他三两步冲到柴房门前。
随着柴门打开,夕阳落在几乎把地铺满的红锦上,映出一片血色。
牛二目眦尽裂,发疯似的把红布从织布机上扯下来,不管不顾地扔出门外。
我安静地坐在木凳上,看着他几近疯狂的样子。
他扔完红布,又在周围的柴堆里翻找:
「还有吗?!你是不是偷藏了?」
一无所获之后,他回头揪起我的衣领,怒道:「你缝嫁衣了吗?我问你缝没缝嫁衣?!」
「牛郎是等急了吗?」我随着他粗暴的动作晃来晃去,语气却轻柔依旧,「还没有,但很快了。很快就能织好了,到时候……」
「还没有,还没有……」
牛二喃喃重复着,嘴角扯出一抹难看的笑。
他松开我,匆忙落了锁,跌跌撞撞地抱着红布跑了出去。
「哞——」
老黄牛突然悲鸣一声,唤住了牛郎。
「牛郎啊牛郎,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老黄牛老泪纵横,血红的泪珠扑簌簌淌了下来,「再不杀她就来不及了啊。」
「闭嘴!我把她的布都拿走,看她拿什么织!」牛二一声暴喝,眼白上爬满了血丝,「要不是你,我会捡这个妖女回来吗?」
「畜生还管起人的事来了,等我回来,看我不收拾你!把你剥皮吃肉,让你再来管我!」
牛二骂骂咧咧地往外跑,抱不下的红布在他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线。

-19-
老黄牛不再说话,沉默地注视着牛郎离去的背影。
天色渐黑,牛二把红布一股脑地送到了桂婆家。
他揣着满兜的红票再一次赶去了后山荒庙。
庙里漆黑一片,哪还有人?
牛二急得火上房,扯着破锣嗓子就喊了起来:
「大师!大师!你在哪呢?!」
见无人回应,他愈发慌张:
「老不死的你敢骗我?!出来!」
突然,他身后传来一道佛号:「施主可是在找我?」
牛二猛地回身。
只见老和尚拎着把柴刀,另一只手提着几根干枝,似乎刚捡柴回来。
牛二刚松了口气,就又提了起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片红布,几乎贴到了老和尚眼前:
「那妖女的布不知道为什么就变红了,织的布也越来越多。」
「她还说,」他咽了口唾沫,声音满是恐惧,
「她说很快就能织好嫁衣了,大师我想通了,你救救我吧。」
老和尚凝神看了他片刻,缓慢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牛二见他这副神色,心里更慌,把下午新收的红票一股脑掏给了老和尚。
「我还有!我还有钱!只要你能救我,我再付你三千块!」
「来不及了。」老和尚依旧摇摇头,提着那几根枯枝走进了荒庙。
「大师!大师!」
牛二在他身后急得直跺脚。
见老和尚恍若未闻地往黑暗里走去,牛二眼中忽然划过一丝狠戾。
他飞起一脚踹在老和尚背上。
老和尚猝不及防向前扑去,额头狠狠撞在裸露的石块上。
一声都没发出来,就昏死过去。
牛ţũ̂ₑ二喘着粗气,啐了一口,捡起老和尚掉在地上的柴刀。
走了两步,又回头扒下了老和尚的袈裟。
这一摸不要紧,正巧摸到了内衬滑溜溜的布料。

-20-
牛二把袈裟一翻,赫然看见了里面缝着的纯白色蛛锦。
他忽的想起了老黄牛说的,老和尚身上有蛛锦的味道。
他稍一琢磨,忽然心里有了底,索性又把老和尚身上翻了个遍。
见实在翻不出东西,才提着柴刀往家走。
下山的路上,牛二在心里盘算着。
回去取完钱就离开村子,走得远远的。
等出去了再花钱买个清清白白的媳妇,好好过日子。
想完这一切,他又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等他跑到家门口,天早已黑透。
他站在院门口悄悄开了锁,踮脚进了院子。
一阵微风吹过,馨香扑面,细丝糊了他一脸。
牛二抹了把脸,这才看清院内的情景。
柴房门大敞着。
正对着柴房门口的墙上挂着两件大红喜服。
织布机上点着两只红烛,蜿蜒的烛泪挂在机轴上,像是沁了血。
墙面雪白,在烛光下折射着细碎的微光。
我静坐其间,笑容有些模糊:「牛郎,今天就是我们的大喜日子了。」
牛二像是才反应Ťṻ⁾过来,发疯似的Ŧū́⁸扭身向外跑。
我勾勾手指。
细丝缠上他的脚踝,生生将他拖了回来。
看着他近在咫尺又惊恐万状的样子,我拍拍他的脸, 纳闷道:
「你不是不嫌弃我是妖女,很爱我吗?」
「你!你……」他磕巴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整话。
忽然,他面色一咬牙,手中的柴刀狠命的向我劈来:
「我杀了你!」
我下意识仰头一躲, 手中丝线松了片刻。
牛二见一击未中,连滚带爬地冲向门口。
起身时,他猛地将织布机上的红烛推倒。
火舌瞬间引燃了周围的枯柴。
「去死吧。」
牛二站在门口,扭曲的脸上充斥着贪婪的狂喜。
他把门上的铁锁重新扣上, 畅快地大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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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门里传来清脆的叩击声。
牛二的笑容僵在脸上,仓皇后退,却一头栽倒在地。
两条腿不受控制地抽搐着,逐渐麻木。
他咬着牙朝院门口爬去。
忽然看见院门外立着个模糊的人影。
他定睛看去, 竟然是满头是血的老和尚。
在巨大的恐惧之下, 牛二也顾不得自己刚刚差点杀了老和尚,含混不清地喊道:
「大师, 大师救我,救救我啊。她Ṱṻ²是妖女,快!快杀了她!」
他半个身子都僵着,只能在地上像蛆虫一样爬行。
短短一段距离, 等他语无伦次地拽住老和尚的衣角时, 口眼早已歪斜。
老和尚叹了口气, 念了声佛号:「我早同你说过,她是害人的妖。」
「啊啊——」
涕泪淌进牛二半张的嘴里, 只有眼珠还能转动。
火苗顺着空中细不可见的蛛丝向四面八方窜了出去。
不消多时,整个村子都陷入了火海。
噼啪作响的屋子里却无人哀嚎,一切都在诡异的安静中熊熊燃烧。
他们身上的蛛锦在火光中透着红的耀眼。
这一夜,全村的男人都如愿做了新郎。

-22-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大地上时,大火才完全熄灭。
柴房早已烧成了架子, 只剩下白色的蛛丝裹着房梁, 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屋顶。
木板墙被烧成灰烬,露出里面巨大的白色虫茧。
「噗——」一声轻微的泄气声过后,茧壳塌了下来。
我还坐在那张木头凳子上, 怀中的蛛锦里裹着沉睡的婴孩。
院门口,老和尚还石像般立在那。
我掀掀眼皮,看了他一眼:「你还不走啊?」
老和尚动了动不太灵便的手脚, 从牛二僵硬的尸体上捡起自己破旧的蛛锦袈裟, 冲我点了点头:
「我寿数将尽,想再看你一眼。妈妈。」
他遥望着我怀里的婴孩,轻轻问道:
「为什么要救?」
「这村子里的人烂心烂肺, 心都黑透了。」我看了看冒着青烟的废墟,复又将视线落回脚下,虫茧里还躺着几个年岁尚小的孩童, 正睡得香甜。
我的目光柔和下来, 轻声又道:「可他们还有救。」
老和尚默默不语,佝偻着转身离开。
我看着他的背影,问了一样的问题:
「你又为什么要救?」
老和尚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要救的,佛度有缘人。」
「犟和尚。」我嗤笑一声, 将昏睡的孩子们垫着蛛丝放在老黄牛枯骨一般的背上,转头狠踹了它一脚。
「试了多少次了,还不死心。」
「就慢慢赎罪吧你。」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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