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

妻子失踪后,我焦急万分,四处打听下落。最后顺着线索,找到了高中班长。
班长曾是班上的尖子生,成绩优异,性格阳光,长得还帅。这么一个典型的别人家孩子,本该有光明的未来,可如今年逾四十,却沦落到老家的夜总会。
我斥重金见到他,想从他口中获知真相。
但是有时候,拨开迷雾,看见星空,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1-
2016 年初,我驱车赶了几百公里的路,回老家。
自从高考后离开,就再没回来过。此次返乡,是为了找寻失踪的妻子。
一路从繁华地段,开往偏远小镇。我精神紧绷,频繁超速,方向盘握得死紧,两手汗淋淋。
抵达时,已是夜幕时分。小镇雾气蒙蒙,时隔多年依然经久不散。
我走进了这家门面艳俗的乡镇夜总会。
外头人烟稀少,雾霾弥漫,天往死里冷;里头却是热闹香艳,暖气逼人。像是末日开庆典,抵死欢愉。
老板坐前台,听口音是外地人。吞云吐雾间,他布下一排照片。
花红柳绿,男男女女。我看到一个男人,有些面熟。
气质比起当年,相去甚远。当年他清爽干净,阳光开朗,而如今照片上的男人,却显现出一种既邪气又阴郁的英俊。
时间确实能改变许多。
他、我和我妻子,都生在这个镇,是高中同班同学。他是班长,当年班上的尖子生,如今在这里做男公关。
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
妻子失踪是否和他有关?
老板直言提醒:「Leo 不接男客。」
这家店给人起的艺名,倒比门面更洋气些。
「我们是老朋友。」我拿出一沓新钞,推过去,「只是叙叙旧。」
在这乡镇夜总会,算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于是老板领我去见他。
说是老朋友,但九二年高中毕业,到如今,已经二十几年没联系了。
通往包厢的短短几步路,声音越来越闹腾,灯光越来越晃眼。
神志不清的男男女女错身而过,我几次顿下脚步,多走一步都嫌脏;烟酒与浓香混杂在一起的味道,令人作呕。
我紧紧皱着眉,心下忐忑,且焦躁。
妻子冯若初是知名画家。一个搞艺术的人,不该来这种地方。
她甚至不该回这个小镇。
前段时间,妻子独自一人回来了一趟,之后就像是丢了魂。我工作忙,也疏于关心她。
前天夜里,半梦半醒间,她在我耳边哭着,喊我的名字:「青山,青山,救救我……」
我就睡她边上,她怎么会向我求救呢?我以为是一场荒诞的梦。
可是第二天醒来,她失踪了。唯一的线索指向这家夜总会。
一进包厢,浓郁的劣质香水味裹着热气扑面而来。
昏暗的光线下,一个帅气的男人,和四五个中年女人。
难以相信,重逢是如此光景。
多年后我还是回到了这个迷雾小镇,而逝去的高中时光,一去不返。
人生的前十八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我们这个镇子,建有化工厂、水泥厂。烟囱好几座,接天连地,吞云吐雾,因此空气质量极差,常年雾霾弥漫,粉尘满天。
这里的孩子,从小到大没怎么见过星星。但大多数人对此也没什么执念,除了我妻子和班长。
妻子冯若初,高中时是文艺委员,画得一手好画。
周围的同学吵吵闹闹,而她总是自成一个世界,安静地看着窗外的风景,随手写写画画。
她眼里看见的是阴霾天空,笔下却画出了灿烂的银河。
在这个灰蒙蒙的小镇中,她颇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出淤泥而不染的脱俗气质,天生与这里格格不入。
那时候,唯一与她有共同语言的,就是班长了。
班长成绩好,博学多才,自信开朗,总能与她聊艺术、聊理想,谈天说地。
他们都憧憬星空,憧憬能看见星星的、外面的世界。经常找来有关天文的书籍一同研究,热烈讨论一阵,便相视一笑。
他俩坐一起,就像是一对放着光的金童玉女,叫人移不开眼。我在一旁默默做题,总会忍不住偷看他们。
班长的兴趣爱好十分广泛。他会摄影,会变魔术,虽然不算精通,但这类才艺在那个年代、这种小镇,是很受人欢迎的。
下课时,班长拿来一枚硬币,或者一副扑克牌,就能随时开始他的魔术表演,引得男生女生围在边上看,时不时发出惊叹。
我在人群最外沿,只能从间隙中勉强看几眼。
不管是咋咋呼呼的同学,还是清冷的冯若初,班长和谁都能相处得好。
他一直都是我最想成为的那类人。
曾经是这样。

-2-
包厢里在表演近景魔术,气氛十分热烈。
如今他年过四十,依然有一张英俊年轻的面庞,让人回想起他高中时的模样。
然而他的气质却变得十分古怪,邪气而不羁,温顺却魅惑,眉眼间还带着些许郁郁寡欢。
他工于散发这种复杂的魅力,很讨女人喜欢。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正在进行他的魔术表演。
他穿了一件紧身西装,扣子要扣不扣,领口下隐隐露出恰到好处的肌肉。衣服勾勒出线条,随着身体动作起起伏伏。
一枚硬币,在他手中灵活翻转。消失,又重现;一分为二,又合二为一。
他将硬币往空中一抛,硬币再次消失。
他皱着眉,露出一个忧郁而迷人的困惑表情Ťù₊。
女人们被他调动起情绪,相当配合地热烈发问,纷纷伸着头,找寻那枚失踪的硬币。
他作势恍然大悟,款款来到一个女人跟前,弯下腰。领口荡下来,胸腹肌一览无余。
他俯身而去,暧昧地凑到她左耳边,像是要吻她。她害羞地想躲,又没有躲。
而他直起身子时,嘴里便衔着那枚硬币。像是从她耳后找到的。
包厢内响起欢呼声,此起彼伏。
只有我不动声色。
我现在的表情,想必是不好看的。
他的魔术放在当年很新奇,放到现在就普通了,甚至可以说是拙劣。
我只是很难接受,他变成了现在这样;更难接受,妻子也享受了他的服务。
曾经的班长,现在的 Leo。
他衔着硬币露出迷人的微笑,眯着眼,远远看了一眼坐在最后的我——唯一一个男客。
我忽然感到脸上发烫,低下头躲避他的目光。
高中那会儿,我性格孤僻,没有朋友,成绩不怎么样,也没什么过人才艺。
我尝试过突破自我,告诉自己:不要害羞,不要胆怯,要自然地与别人交流。可总是话没说几句,眼睛就从人脸上滑到了地上,讲话都磕磕巴巴。
我家境不错,也想通过小恩小惠让同学接纳我,却还是被有意无意地孤立,或者说无视。
因为我母亲是班主任,我在班里会被视作眼线一般的存在,虽然我从没做过打小报告这种事。
班长受欢迎,纯粹是因为个人魅力出众。
他的家境其实很普通,一家三口只靠着他父亲那点儿微薄收入。
他父亲是当地化工厂的普通工人,但却是个相当有趣的男人。
天文地理,人文科技,甚至破案推理,什么领域的内容,班长父亲都能讲得头头是道。镇上的人都喜欢围着他,听他天南海北吹牛皮。
班长父亲很会生活。八十年代中期,正值中国照相机发展的黄金时期。他花了全部积蓄,淘了一部海鸥牌相机,没事就在镇上走走停停,采风摄影。
他在家附近的空地上盖起了一个小房子,作为他的工作室。在里头洗照片,开展览,捣鼓各种新奇的东西,做些小实验,邀人去参观。
他擅长变魔术。厂区和镇上搞文艺晚会,都要请他来表演。现在想来都是些小把戏,但大伙都受用。毕竟那时候的娱乐项目,实在乏善可陈。
在这个终年被雾霾笼罩的、无趣的小镇上,班长的父亲就像一束光。他特立独行,又招人喜欢。
有其父必有其子。班长对父亲很是崇拜,他们经常一起去拍照,或者切磋魔术。班长的性格和爱好,均承自他父亲。
班长的母亲,也是个很好的女人。美丽,善良,不谙世事的家庭妇女,脸上总有暖暖的笑意。
放学时,她会站在路口等班长回家,远远见着了,便温温柔柔地招一招手,见到同行的同学,也都热心招呼。
她偶尔嗔怪班长父亲不着调,但总是依赖着丈夫的。
班长一家,虽然经济上略显拮据,但胜在家庭氛围温馨,其乐融融。
他的家庭,也是我所羡慕的家庭。
我父亲常年在外做生意,难得见一次,也总是严肃地板着脸,过问我功课;我母亲是教师,也是我们班的班主任,我时时刻刻都在她的监控下,被迫承受更严苛的要求。
我家是压抑的,是冷冰冰的。我胆小怯懦的性格,便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形成。
然而越压抑,越难达目的。我承受了那么多,却还是扶不起。我的成绩始终中等偏下。
母亲着急,便以班主任的身份,要求品学兼优的班长关照我。
班长很热心,以往就待我不错;而我胆小被动,难以维系关系。母亲发话后,班长便主动来找我,吃饭喊我一起吃,放学和我一起走,做什么都拉着我一起,还辅导我功课。
我受宠若惊,觉得母亲总算做对了一件事。
通过班长,我和冯若初也走得近了。于是我们三人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母亲性子急,喜欢立见成效,却不知欲速则不达;班长理解我是慢性子,总是耐心辅导我,时常鼓励我,叫我慢慢来。
在他的帮助下,我的成绩开始慢慢提升。
除了学习,我还跟着班长学魔术,跟着冯若初学绘画。和他们一起研究天文,一起憧憬星空。
我们去空地上的工作室,听班长父亲讲离奇的故事,看他的照片展。
放假时,班长要来父亲的相机。我们去爬山、写生,留下三人的合影。
和他俩在一起,我渐渐敞开了心扉,性格开朗了许多。
那是我整个高中阶段,最快乐的时光。
高二的某一天,班长送给冯若初一张照片,点点繁星缀满夜幕,是星空,很美,又带有一种不真实感。
冯若初惊喜万分,问他怎么做到的。
班长很自豪,说这是他父亲新发明的星空魔术,只向他表演了一次,还没有教给他。
而后他认真地看着冯若初,对她说:「我一定会带你去看星空的。」
他郑重许下承诺,声音温柔而坚定;她珍重地将那张照片按在胸口,小声答应了。
两个人都红了脸,眼里有星光。
我就在边上看着。
迷雾笼罩下的少年少女,有一种虚幻的美感。他们不容旁人插足,亲密无间。
我以为这段青春岁月中,我们三人形影不离,无话不谈。
但是至此,我只是个配角,是三人组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如今我事业有成,又娶了冯若初。
班长却在乡镇夜总会,卖酒卖笑,卖皮肉。
为他惋惜的同时,也难免因优越感而生出快意,这是人之常情。不过此刻,我更该担心妻子。
我努力压下心头的焦虑。
如果说来之前,我心中还在打鼓,但现在看到 Leo,我几乎能肯定,妻子在他这里。
Leo 用扑克牌、丝巾、手杖等道具,继续表演那些老套的魔术。说老套,也不全是,都在原先的基础上,改编得黏黏糊糊,暧昧异常。
我一眼就能看出其中奥秘。我相信这些女恩客也看得出,如果她们的关注点,完全在魔术上的话。
这时,Leo 拆了一盒百奇,取出一根巧克力棒,一头叼在嘴里。
一个女人应邀上去,从另一头叼住巧克力棒。
在沸腾的起哄声中,两人各从一头,往中间吃,越来越近。
吃到最后,两张嘴快要贴在一起,还差点距离,巧克力棒忽然变成一朵红玫瑰,间隔在两人之间。
女人受到惊吓,惊呼着后退一步,花便要落下。
Leo 从容地伸手,接住那朵红玫瑰,然后像体贴的情人一样,将其轻轻插在女人的发间。
心依旧扑通乱跳,但是惊吓变成了惊喜。她看起来年过五十了,此刻却像少女一样羞红了脸。玫瑰衬得她容光焕发。
这个魔术倒有些新奇,我一时没想明白原理。
玫瑰花是藏在他嘴里的,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思绪拉远,进而回想起来,当年星空魔术的奥秘,我也没搞明白。
高二那年暑假,就快要揭秘的时候,班长家出事了。

-3-
高二暑假,冯若初追问星空魔术的奥秘。
那段时间,班长父亲工作忙,一直拖着没教,所以班长也没有搞清。
当时正值汛期,我们三人在山上拍照、写生,听着山下的大河浪潮涌动,滚滚东流。
在冯若初的软磨硬泡下,班长答应,今天回去一定会缠着他父亲,搞清星空魔术的玄机。
他拿着相机东拍拍,西拍拍,漫不经心地往山下看去,原本正开心着,表情却忽然变得凝重。
后来我们下到山脚,看见不少人围在河边。这才知道,是发生意外了。
为小镇带来无数欢乐的,班长的父亲,为了救一名落水者,不幸溺亡在汛期汹涌的河水中。
落水者也死了,两具尸体均已打捞上来。
人们走过来,叹一口气,拍拍班长的肩膀。
班长垂着头,肩膀耷拉着,脸色晦暗,看不见表情。
大家都很惋惜,窃窃私语,乱作一团:
「多好的人啊,真是老天不开眼。」
「怎么又出了这种事。」
「这镇子太邪乎,又死人……」
确实,邪乎。
这座小镇迷雾笼罩,很是阴郁。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中,小镇的气氛其实也相当诡异。
八十年代末,小镇南边的树林里发现一具无名女尸,死相凄惨可怖;
九十年代初,一场洪灾冲出两具腐尸,直冲到田间劳作的农民跟前。
发现尸体的场面很是惨烈,全镇都ƭůₚ悬着一颗心。最后却因为无法确认死者身份,纷纷列为了无头案。
那段时间人心惶惶。走在路上,每个人脸上都灰蒙蒙一片,笼罩着一股死气。
这个镇子像是受了什么诅咒,见不得有光。
所以班长父亲,那么有趣的一个人,会讲故事,会变魔术,会拿着相机到处跑的,一个明朗鲜活的人,死了。
从此,班长一家急转直下。
班长比谁都崇拜父亲。父亲突然死亡,让他受到极大打击。足有一个月,他神思恍惚,精神萎靡。
一整个暑假,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见任何人。
我和冯若初想帮他,但也确实帮不上什么忙,能做的只是不多打扰。
高三开学时,我盯着班长的空桌子,直着眼发愣。不知愣了多久,一个清瘦的身影走过来,坐下了。
班长如期来报到,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他像是走出来了,却憔悴了许多,也比以往更加成熟,好像突然间长大了。
他收起父亲的相机,不再拍照片,不再变魔术。他放弃了所有兴趣爱好,只是埋头学习;课余时间,还要去打几份零工,维持生计。
他仍然做好班长的本职工作,但是很少和人说话,变得惜字如金。
他用学习和工作填满所有空隙,成了一具没有灵魂、只会机械运转的机器。
班长母亲像脆弱的菟丝子,没什么本事,也并不坚强。她是只会依附男人的柔弱女子。
丈夫死后,她大病了一场,病愈后同样完全变了个人。不再温柔,不再和善,而是面色哀怨,死气沉沉。
她仍然会站在那个路口,只不过不是等班长放学。她抬起手招一招,向每一个过路的男人望去。
她依仗着残余的姿色,终日凄凄惶ẗûₑ惶,只为再攀附上一棵遮风避雨的树,安定下来。
一ẗũ⁹开始,班长见到站在路尽头衣着暴露的母亲,还会急急忙忙冲过去,将母亲强行拉回家。可是管得了一次两次,管不了每一次。
镇上人对他家,从一开始的惋惜,变成了后来的不齿。
男人们将他母亲视作玩物,胡乱承诺,实则哄骗,完事后拔腿离开;女人们因她勾走了男人而愤怒,专拣难听下作的脏词去痛骂,去他家墙上乱涂乱画。
班长护着母亲,挡了几次。有人来骂,他就去劝,有人来涂画,他就去赶,而后默默地把墙擦了。抹布抚过墙上肮脏的字眼,他泪流满面,擦了一遍又一遍。
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他,只好一起去劝,一起去赶,和他一起擦墙。他沉默着坐在路边发愣时,我坐在一旁陪着他。
但他母亲不醒悟,事情终究解决不了。
他一筹莫展,便向冯若初求助。他们曾经是无话不谈的密友。冯若初也是女性,他希望冯若初帮忙劝劝他母亲。
冯若初面露难色,站得远远的,轻声拒绝了。
她喜欢艺术,喜欢绘画和星空。她是很清高的一个人,厌恶这种腌臜事。他也能理解。
班长白天在学校,晚上要打工,不可能时时刻刻看着母亲,最后只好眼不见为净。
晚上下班回家,发现母亲领来的人还在,他便躲在他父亲的工作室,也就是空地上另盖的小房子里。
等人走了他再回去,而后照常照顾母亲,照常刻苦学习,照常打工,权当什么也没有发生,大家一起稀里糊涂过日子。
原本一个好好的三口之家,最终无论是死人,还是活人,一概被死气所掩埋。
班长一直苦苦支撑着。他性格坚韧,心理承受能力也强大。
而我们三人组的关系,是基本破裂了,最终只剩我和冯若初两人。我一直想修复我们的关系,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直到某一天,我看见我那在外做生意的父亲,难得回一趟家,回的却不是自己家,而是搂着那街口女人的腰,进了班长的家。
这时我终于意识到,我与班长那短暂的友情,已如烟雾消散空中,再也回不去了。我不可能放弃我父亲,我只会站在我母亲这一边。
我甚至应该生恨,不是吗?
1992 年,高考。我发挥得很好,班长却榜上无名。
但我无暇管太多,我已经很久不和他说话了。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我很高兴,骑上自行车冲去冯若初家。
我心跳如雷,对冯若初说:「和我一起出去看星星,好吗?」
她说:「好。」
我们携手离开这里,去往同一个城市上大学,对老家并无一丝留恋。
在外面,也听说了老家的消息。听说班长的母亲也跳进那条河死了,听说班长失踪了。他们一家就此销声匿迹,这确实令人叹惋,但也不是我能操心的事。
因为我早已决定,永远不回去了。那个阴云密布的小镇,实在让人瘆得慌。我们考上了大学,两家也就搬到了城里。
我和冯若初,高中毕业便在一起,一同上大学,一同升学读研,在我父亲的支持下,又一同出国留学。
我们在国外结婚、工作,家庭和事业蒸蒸日上。她成了知名画家,我成了企业高管。直到前几年,我们才回国继续发展事业。
自从高中毕业离开小镇,我们的人生一路顺风顺水。
可如今我们年逾四十,婚姻却出现了裂痕。
近几年由于工作压力太大,我患上了躁郁症,和妻子的沟通也出现了问题。但我始终是深爱着她的。
前段时间,我连着加了三天的班。冯若初却趁着这三天,独自一人回了老家。我回家时,正撞上她回来。
当时我很生气,质问她为什么要回去,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她说什么人都没见,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回乡祭祖去了。
我便不再多问。
可是自从回了一趟老家,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成日精神恍惚。我工作很忙,也对她疏于关心,现在想来实在懊悔。
前天晚上,我服了安眠药,艰难入睡。
半梦半醒间,听到冯若初在我耳边,啜泣着喊我的名字:「青山,青山,救救我……」
恍惚间,看见妻子哭泣的脸。但我陷在梦魇里,醒不过来。
早上起来,妻子就失踪了,带走了简单的行李。
我急坏了,靠着药物勉强冷静下来。我不动声色地联系她的工作单位,联系她的父母朋友,联系所有与她有交集的人,都没有下落。
以我近期的精神状态,如果报警,警察多半会认为我贼喊捉贼。一般此类案件,首要怀疑对象也是枕边人。我不想浪费时间。
我翻找冯若初的书桌寻找线索,最终找到了一张「金色年华」夜总会定制的纸巾,上面印着地址,地点正在老家。
她是清高的艺术家,从来厌恶这种场合。那次擅自回去不说,还去了夜总会,这本身就很奇怪。
妻子的失踪,必定与老家有关,与这家夜总会有关。
与 Leo 有关。

-4-
我明白了,班长变成 Leo 的原因——孩子大概永远无法逃离,父母的阴影。
所以班长成为了像他母亲一样的娼妓,又用父亲的魔术讨恩客的欢心。
夜总会老板收钱办事,提前知会了他。
表演结束后,他走到我跟前,热情地同我打招呼:「老同学,好久不见。」
我点点头,客套几句。他熟练地露出讨人喜欢的笑容,颇有些谄媚的味道。
可是那双眼睛盯着我看,很深,很黑,像是一潭难以捉摸的深湖。
我没由来地汗毛倒竖。
他垂下眼,柔顺地说:「是有什么事吗?前段时间,若初也回老家来,偶然碰上了,很巧。高中毕业后,还是第一次见呢。」
Leo 自然地提起妻子,我的预感果然没错。
而冯若初撒谎了。
我一时间有些心虚,问道:「她说什么了吗?」
「就是随便聊聊。说你们上大学时在一起了,真好啊,我祝福你们。只可惜没去参加婚礼,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愣了愣,说:「是的,呃,我们后来也想找你,但听说你也离开小镇了,就一直没联系上……她只和你说了这些?」
「嗯。别误会,我们没干什么。」他笑道,「碰上了叙叙旧,她就走了,我送她去的车站。」
我松了一口气,又皱起眉。
不可能这么简单。
冯若初回去后,整个人很不对劲,眼神飘忽,神色恍惚,像是丢了魂。
而照 Leo 的说法,好像根本没什么大事。
「那么这几天,你见过她吗?」我盯着他的眼睛。
「她又过来了?」他面露诧异,「我不清楚,她没来找我。」
他的脸色也不似作伪。
我有些慌了。
她没来这里吗?
如果不在老家,那会在哪儿?
难道真的出事了?
我想起前几年,我们的城市,隔壁的城市,电视上,新闻上,那些还没有破获的案件,那些女性被奸杀的案例。
我不喜欢把事情往坏处想,可如今忍不住要想。
思绪很乱,心里又焦躁起来。我拐进洗手间,用冷水洗了一把脸,等待心情平复。
不会发生那种事的,应该只是普通的离家出走。
Leo 绝对有问题。
他当男公关久了,演技好也说不定。
他也有动机,毕竟原先就是他和冯若初好。我只不过是个跟班,都插不上他俩的话。
他不会伤害她,这我敢肯定。他受过很多苦,如今变化也很大,但他终归不会堕落成强奸杀人的恶人。
曾经在那样温馨的家庭中成长起来,曾经是那么健康、ťū́⁰阳光、开朗的少年,即便遭受打击,顶多也只会一蹶不振,就像现在这样。
高二那年暑假,他父亲过世,他用了一个月振作起来。
而这一次,他二十几年都没能走出来。
如今的 Leo,看着很热情,眼神却阴郁。我也不敢说,他完全没有坏心思。
结合妻子那晚向我求救,或许妻子是被他要挟了。他还没来得及找我要赎金,我就急忙赶过来了。
如果没有意外,现在冯若初应当就在他家。
我试探他:「这么多年没见了,我们也叙叙旧。就去你家吧。」
他愣了愣,笑道:「不了,我家太乱,招待不了贵客。附近新开了一家饭馆,通宵营业,要是不嫌弃,咱们就去那儿。」
「也好。」
他如果直接同意,我也是不敢去的,还是得防备些。
不过我已经可以确定,妻子就在他家。我得想办法去他家。
我们走到夜总会门口。
「这是你的车?」
他一眼看见我停在门口的陆巡,越野车,十足气派,威风凛凛。
他惊叹一声,露出相当羡慕的表情。
我说:「嗯。买陆巡,是为了带她去越野,看星星。你也知道,从前她就对星空有执念。」
「是啊。」他附和道,笑容多少有些酸涩。
曾经是他,送冯若初星空照片,向她郑重承诺:我一定会带你去看星星。
如今也是他,还留在这迷雾弥漫的小镇中,同星空无缘。
这种今非昔比的优越感,让我忍不住话多:「在国外我们经常自驾游,去野外看星星。回国后工作忙,我精神也不大好,就没出去几次。大多数时候,这车都在城里乖乖堵着,也挺委屈的。」
他连声附和,围着我的车转了一圈,仔仔细细打量,又不敢上手摸。
他回到我跟前,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商量:「你阔了。能加钱吗?」
我一愣,心下五味杂陈,一时不知他是拿我当老朋友,还是当买下他一晚的恩客。
如果不是长相,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人是当年的班长。

-5-
我们在小饭馆落座,点了几样小菜,和几瓶酒。
他说要请客,可从兜里掏出来的,是我刚给他的钱。
我饮食清淡,也爱干净,看着那油腻腻的盘子,下不去嘴。但出于礼貌,还是强忍着不适,每样吃了一口。
Leo 没注意,还是热情招呼着。
「若初也回来了?怎么没见她呢?」
「哦……没,她这几天比较忙。」
「你们是干事业的,都忙。好久没回老家了吧?家乡这几年发展不错的,空气污染也在治理了,不过冬天还是有点严重。你看这雾,和咱们小时候差不多。」
作为一名优秀的男公关,Leo 东拉西扯很能聊,言行举止都自然,完全不像挟持了冯若初准备勒索我的样子。这让我很费解。
或许他有别的目的,我更加警醒起来,思考着该如何支开他,独自一人去他家。
先是想到将他灌醉,但很快意识到这不现实。他一个男公关,专门卖酒陪酒的,肯定喝不过他。
我心不在焉地思考对策。
Leo 坦然地讲起了自己的事。
他说当年高考考砸了,没学上,他妈也死了,他就干脆离开小镇,出去打工,二十几年在外漂泊,这两年才回来。
他说在外打工真是辛苦,还是当男公关舒服,哄女人开心就行,赚钱多轻松。虽然比不上我这大老板,比不上我们夫妻双双把家还,但他孤身一人也乐得自在,自己赚钱自己花,也没别的什么念想,能过一天算一天。
他说得头头是道,很有道理。——既然这么佛系,那他为什么还要勒索我呢?
难道挟持妻子、勒索赎金,这个可能并不成立?
我感到心跳逐渐加快了,冷汗从额上滴落。
他敬我酒,一饮而尽,而后目光深深地看着我,一语不发。
「你……」我握紧杯子,也看着他,想探究些什么。
难道他,都知道了?
「欸,发什么愣呢,不喝吗?不给我面子?」他眨眨眼,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没心没肺地笑了。
刚才是错觉吧。我也笑了笑,一饮而尽。
Leo 再次倒满两杯,晃了晃酒瓶,空了。
「你吃着,我再去弄几瓶。」他起身去前台。
我瞥了一眼他的背影,从口袋里取出治疗躁郁症的药,拧开胶囊,将粉末混进了他的杯子。
我情绪起伏剧烈时,吃药能安定下来;正常人吃了则会更加安定,就着酒直接昏睡过去。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班长,班长,你醉了?」
他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我从他兜里拿了手机和钥匙,借口出去找朋友来帮忙,拜托老板照看一下他。
然后捂着如雷的心跳,快步离开饭馆。
我用他的手机给夜总会老板打电话,说 Leo 醉了要送他回家,问出了他的住址。
自然不是以前的家了,是镇上的安置房小区。

-6-
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干这种事。
我紧张得冷汗直流,跑两步,回头看几眼。
来时的路被吞没在浓雾之中,路灯暗淡昏黄,一片迷蒙。
晚上十一点,没有旁人。
我跑得很急,被污浊的空气呛得直咳嗽。
内心不断安慰自己,我下药下得足量,没三四个小时,他醒不过来的,时间很充裕。
迷雾中,逐渐显现出几栋楼房的轮廓。继续走,才看见小区大门。门卫点一盏暗灯,在岗亭里打盹。
我深吸一口气,走进去,找到那栋楼,上到那一层。
来到这户门前。
耳朵贴在门上,凝神细听,没有动静;从猫眼看进去,也没有灯光。
我回头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走廊,赶紧拿出钥匙开门。
屋里漆黑一片,普通单人公寓的大小。
我喊妻子的名字,声音在黑暗中消散,显得异常诡异。
无人应答。
借着隐隐的路灯光,我发现所有的房门都关着。
我一个箭步冲到窗边,把窗帘拉严,然后开灯。
很简洁的一个家,没什么用品。
我没时间多作观察,一扇一扇开房门去找。
开了第一扇门,是卫生间。
阴暗潮湿,地上全是水,浴帘拉着。
我战战兢兢地,脚点着水走进去,缓缓掀开浴帘一角。
没有人。
开了第二扇门,是厨房。
桌上摆的除了泡面,就是啤酒,还有一把剔骨尖刀。
我盯着那把刀,浑身发冷。
——不会的,他不是这种人。
开了第三扇门,是卧室。
一张床,两个床头柜,一个衣柜,没什么特别的。
但是我走进去,在床头柜上,发现一枚耳钉。
星星的形状,镶了钻,曾在爱人的耳垂上。
我顿时疯了——她在这里,她果然在这里!
我掀开床上的被子,打开衣柜乱翻,甚至趴下来看床底。
仍然没有人。
我冲出卧房,来到第四扇门前。
连忙拧动门把手,竟然是锁着的。
我贴上房门听动静,什么也听不见。
继续用力拧,用身体去撞,抬脚去踹。
房门锁得紧紧的,拒绝我进入。
为什么这扇门要上锁,里面是什么,妻子在里边吗?
如果打开门,会看见什么景象?
我撑在门上,喘着粗气,渐渐冷静下来。忽然想起那串钥匙,上面可不止一把。
于是赶紧拿出来,一把一把试。
童话中,嫁给蓝胡子的少女,拿到了家中所有门的钥匙。
蓝胡子临走前,告诫她不要打开最小的房间。
可她克制不住强烈的好奇心,还是打开了。
也就此发现了可怕的真相——房间里数具尸体横陈,血流满地。
我打开这扇门,是否也会发现可怕的真相?

-7-
房门开了,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今天一整天,我看见过很多很黑的场景。
迷雾中黑暗的路,离开饭馆后漆黑的街道,深不见底的走廊,阴森的屋子。
但没有一个场景,要比这个房间更黑。
这个房间是完全的黑暗,没有一点点光线,连窗户都没有。
我站在门口,踌躇不前,颤抖着喊妻子的名字。
可声音像被黑洞吸入,一丝回音也无。
我摸索着手边的墙壁,找到了开关。
「啪!」
一瞬间,暗红色的灯光,充斥整个空间。
我本能地抬手挡眼,吓得几欲昏厥,心脏都骤停了一瞬。
一间空旷的,红色的房间。
没有人。
怎么会有这样的房间?
墙壁和天花板是漆成黑色的,灯是红色的,窗户是封死的。
这太诡异了!
——等一等,确实是有这样的房间。
我曾见过的。
一张转角桌子,一张折叠椅。桌上放着老式相机,量筒,托盘,显影液,以及各种机器。
墙上挂着几张照片。
我想起来了,这种房间叫作暗房,是胶卷相机时期,冲洗照片的场所。
相纸胶卷是由感光材料卤化银制成的,对日常光源十分敏感。因此冲洗照片时,必须在没有光的暗房中进行。
卤化银对红色光不敏感,所以暗房里,通常用红色光照明。
当年班长父亲在空地上另起一栋小房子,作为工作室,里头就有冲洗照片的暗房。高中时我跟着他们去玩过,还亲手冲洗过照片。
现在是 2016 年,数码相机早已风靡多年。但还是有不少情怀党,痴迷胶卷相机和传统的冲洗照片方式。班长也是其一。
他虽然成了男公关,虽然人生变得一塌糊涂,但对魔术和摄影的热爱从其父身上延续下来,保留至今。
墙上的照片一整排,沐浴在红光之中。
我被照得头疼,还是忍不住好奇心,走过去,仔细辨认那些照片。
第一张,是三人合影,我,班长,和冯若初。
高二那年暑假,班长拿了相机,带我们去爬山。我们用树杈作为相机支架,留下了这张在山上的合影。
我和班长站在两边,冯若初站在中间,三人脸上稚气未脱,显得天真懵懂。
三人都笑得很开心,虽然在红光下,显得有些诡异。
我想起来了,那一天是所有美好时光的终结。
就在我们拍完这张照片不久,班长的父亲在山下出事了。
我叹了一口气,目光移到第二张照片。
第二张照片,是从山上往下看,汹涌的大河,也是同一天拍的。
这条河穿镇而过,当时正值汛期,水位很高。
班长的父亲,正是为了救一名素不相识的落水女子,溺亡在这河中的。镇上的人都这么说。
虽然没人亲眼看见他们是怎么落下去的,但怎么想,都只会是这个原因吧。
我正打算看第三张。第三张拍的好像是一个女人……
——但是等等。
我忽然感到哪里不对劲。
我退回来,继续看第二张照片。
汹涌的大河,河边上是树林和岩石,拍得不是特别清楚。
但是好像能看见,有两具人影。
这两个人……怎么回事?
我皱起眉,凑得更近一些,想仔细看。
这时,耳后一声轻微的叹息。
我后颈一凉,全身的血液从脚,冻到了头顶。
「看完了吗?」
班长站在我身后,幽幽发问。

-8-
我醒过来,满眼红光,发觉自己仍在暗房里。
我坐在那把折叠椅上,手被反绑在身后。
头剧痛,是被人从身后袭击了。
那人正在Ṱũ̂⁴我前方,抱着手臂,靠着墙。是班长。
他阴晴不定地看着我,脸上一半阴影,一半红光。
忽然间,我明白了很多事。
没有挟持,没有勒索,妻子不在这里。
是他们两个合谋,把我引来的。
我浑身发着抖,不敢看他的眼睛,轻声发问:「你都知道了,是吗?」
他说:「是啊。」
「她果然说了,她都告诉你了……」
「不,很早,我就知道了。」
我悚然一惊:「很早?」
「大概就在 1992 年,高考结束后。」
他笑着,走到我跟前。
「说是要叙旧,但刚才吃饭时,好像没讲到以前的事啊。
「现在来讲讲吧。
「还记得吗?我高中时是班长,学习好,还有些业余特长,算是各方面都很优秀的人吧。
「当年我还挺张扬的,不像现在,要觍着脸去伺候人。」
他笑着说这些话,伸手抚摸我的后颈。
我抖得像筛糠。
「那时班上有个孩子,好羡慕我,成天在一旁偷看我。那目光炽热得,我后背衣服都要烧穿了。
「原本我和他没什么交情,可架不住人家家长就是班主任。我看他成天畏畏缩缩的样子,觉得也挺可怜的,能帮就帮一把吧。就跟他做朋友了。
「虽然这段友谊的开始,我有点居高临下的意思,但我自认,自己还算是个合格的朋友。」
我无地自容,嗫嚅着说:「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我、我也是被逼的……」
「可到头来才知道,我才是真正的可怜虫。
「他家里有钱,家长一个老板,一个老师,安安稳稳给他铺好路。我只有一个当工人的爸,还死了;只剩下一个妈,还去站街。
「好不容易熬到高考,自认为考得挺好,能带我妈去城里过好日子了。那年头大学生多金贵,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上了就能出人头地。对别人来讲,真难;对我来讲,也还好。
「可我的成绩是别人的了,我连名字都是别人的了。
「那人拿着我的成绩单,顶着我的名字,去上了大学,又读了研究生,又出国留学;在国外看星星、看月亮,娶了我喜欢的女孩,当上大老板,风风光光把越野车开回来。」
脖子上的手,停止了抚弄。
他俯下身子,目光深深地看着我。
我语无伦次地解释:「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是被逼的……是我爸妈……」
他附议:「是啊,你这么胆小,自然是被逼的,你哪里安排得了这些事。不过你爸爸挺厉害的。要不要猜猜看,我妈到底为了什么好处,把我卖了?」
「是……钱吗?」
「错了,一分钱没要。你爸就从外地赶回来,睡了我妈几晚,说要当她的男人,她就欢欢喜喜地,把我卖了。吹灰不费。
「多少次,我跟我妈说:你可以依靠我,儿子会给你遮风挡雨,带你去过好日子,叫你不愁吃,不愁穿,不被人欺负,不让人看不起。我嘴皮子都说破了,她不信。儿子就是儿子,老子就是老子。
「这笔交易,她就一直好好瞒着,而后冷眼看着我埋头苦读,挑灯夜战,看着我自信满满进考场。她瞒得严严实实的。
「我拿不到通知书,感觉奇怪,打算去教育局问问。当时还没觉得是什么严重问题,以为通知书给领导放在哪儿,寄漏了。
「我还想着难得进一次城,要带我妈一起去,带上相机,给她拍拍照。
「结果半道上,还没出这个镇,我们就被人绑架了,差点灭口。直到临死的时候,她才哭天抢地拉着绑匪说,她把我卖了,她要见你爸,要和你爸结婚。」
我怔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知道我冒名顶替了班长的高考成绩。可我不知道,我爸竟为了给我铺路,不惜害死孤儿寡母。
我艰涩地问:「那你为什么,后来没去揭发——不,为什么,你没……没……」
「为什么我没死,是吗?因为绑匪先是害怕了,不想杀了;又害怕我们报警,又决定要杀。
「为了让绑匪放过我,我只好送给他们一个把柄。我亲手杀了我妈,把她推进那条河里,去和我爸做伴,让绑匪把过程拍下来。刚好我还带了相机,原本是想给我妈拍点漂亮照片,结果却拍了她死的照片。
「绑匪安心了,把我放了。我还想去教育局检举揭发,又忽然觉得没什么意义。我在镇上到处乱转,转到冯若初家附近,正好看见你们手拉着手,忙着搬家。我就转身走了。
「所以说啊,确实没什么意义了。我父母双亡,高考考砸,还是个杀人犯,我拿什么和你比。」
我听着他讲了这么多,脑海里全都是他弑母的场景。
「不,我不信。」我摇摇头,「你妈妈是自己跳河死的,你不要吓我。你不是这种人,你不可能杀人的……」
「为什么不可能?」
他似笑非笑,从桌上拿了一把剔骨尖刀,正是厨房的那一把。
变魔术的手指非常灵活,他在指尖把玩它。
是真的吗?
他们合谋把我骗来,是想要我的命。

-9-
我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与他谈判。
「高考的事,是我对不起你。我也是事后才知道的,我爸妈已经安排好了,没有回头路了。我爸哄骗你妈,还做出那种事,这些我真的完全不知情。但是我承认,确实是我对不起你,我可以补偿你的,多少钱都行!」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不为所动。
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继续劝:「我知道你这么多年过得不容易,不是轻飘飘一句补偿就能带过的……我,可我……可是时间没法倒流,事情已经过去了,这是最好的办法,不是吗?既然你过了这么多年,才提起这件事,就表示你也早就放下了,是不是?啊?」
他仍然玩着那把刀,沉默不语。
「如果真的这么恨我,为什么不高考结束就来杀我?为什么要过二十多年?你已经不恨我了,是不是?那是为什么?冯若初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我情绪激动起来,拼命挣扎。手被绑得太紧,只能带着椅子咯吱咯吱摇动。
「我明白了。」我泄下一口气,颓然道,「你看不上那点补偿,你要的是我所有家产。你以为我死了,冯若初就会和你在一起吗?她不会的。当年你看透了我,难道就没看透她?她是最自私自利的女人。
「她知道我顶替了你的成绩,但还是跟我了,因为她觉得和你在一起没有未来。你以为她的梦想只是看星星,她那么天真吗?不是的,她想要的太多了。
「我知道你还爱她,但她不爱你,她只想利用你。你帮她做脏活,她两手干干净净。最后我死了,你被她卖了,她坐收渔利。我们不能被一个阴险的女人,耍得团团转啊。」
我说得口干舌燥,嘴都发麻。
眼前天旋地转,最终还是聚焦在他身上。
我哀求地、深深地看着他。
「顶了你的高考成绩,是我不对。可你知道的,我爸妈太强势了,我根本拗不过他们,这些年我一直很内疚,一直想找你。
「当年决定和你决裂,我其实很痛苦的,我以为是你妈勾引我爸……我到今天才知道真相,我真的没想到会是这样。
「这次碰上你,我心里其实很开心。这么多年,我真的……」
我顿了顿,垂下头:「我真的,很想你……」
他还是沉默地看着我。
「不要听信她的一面之词,她不是个可靠的人。你放了我,我把我所有的一切,我的公司,股票,房子,车,我都还给你。你想要什么都给你,只要你说。」
我的语气已经软得不能再软,但他始终无动于衷。
他完全不像是意气用事,一时冲动。
我加重口气:「当年你杀了你妈——如果这是真的——那个年代逃过法网还是有可能的。现在技术比以前发达了,你肯定逃不掉的,逃得了一时,也逃不了一世。何必为了她搭上一辈子?你好好想一想!」
他显得异常冷静,就像一个冷血动物。
就像一个真正的变态杀人魔。
我恍惚地摇了摇头。
——这怎么可能呢?
他怎么可能是变态杀人魔,我甚至不相信,他杀了他母亲。
曾经在那样温馨的家庭中成长起来,曾经是那么健康、阳光、开朗的少年。即便后来经受诸多磨难,但那时候三观已经成熟了。
一个健康成长的人,是有底线的,再怎么样,也不该堕落成杀人犯。
「多你一个,不多。」
他沉默了很久,此刻开口。
我愣住了:「什么意思?」
他叹了一口气:「你似乎一直觉得,我不可能变成那种人。曾经我也觉得不可能。杀了我妈后,我也很困惑,为什么我做得出这种事。后来看到我爸拍的照片,才明白了。
「这些年我过得浑浑噩噩,从未与人交心,今天我就和你多说两句吧。刚才说了我妈的事,现在我来告诉你,我爸的事。」
我有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10-
他的表情很悲伤,就此揭露了当年的真相——
曾经我以为,我是在很好的家庭中成长起来的,以为自己拥有全世界最好的父母。但其实,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表象。我妈,你也知道了。现在说说我爸。
刚才你看了第二张照片,从山上往下,拍的河。你应该也注意到了,河边的树林里有两个人。你看清那两人在干什么了吗?估计没看清。而当年,我可是亲眼所见了。
高二暑假那天,我们三个在山上。我拿着相机四处拍照,偶然间往山下看,就看见了我爸——如果不是看清了长相,我根本不敢相信那是我爸。
他把那个外乡女人拖到小树林里,掐着她的脖子,撕她的衣服,想要强奸她。
女人宁死不从,挣脱了逃到河边,两人在河边拉拉扯扯。最后我爸直接伸手,把她推下去了。女人拼死拉住他的裤子,把他也带了下去,这才双双溺亡在河里。
两具尸体捞出来,一个是风评极好的我爸,一个是素不相识的外乡人。大家想当然地以为,是我爸勇救落水者,不幸牺牲。没人看见全过程,只有我在山上看见了。
后来我大受打击,一蹶不振,不是因为父亲去世,而是因为信仰崩塌。
我一直信任他,崇敬他,却不知阳光的背面是阴暗,父亲其实是个禽兽。意识到这一点后,我甚至庆幸他死了。
我把自己关在房里,萎靡了太久,连葬礼都没有参加。后来我劝慰自己,他大概是一时糊涂吧。就这样强行给自己洗脑,才慢慢走了出来,才能把精力放在学习上。
原本我以为,我就把这事烂在肚子里,慢慢淡忘它,一切就都过去了。但其实,我是永远无法逃离父亲的阴影的。
我妈死后,我准备离开小镇,出去打工,临行前在家收拾东西,翻看了我爸以前拍的照片,结果就发现了更多的秘密。
我们这个镇出过几起命案。八十年代末,南郊的树林里发现了无名女尸;九十年代初,洪水冲出来两具腐尸。
发现尸体的现场我去看过。因为场面过于惨烈,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我一直都记得,那些尸体穿的什么衣服。
然后在我爸的照片中,我看见了她们。他用相机,拍下了她们活着的照片,也拍下了她们死的照片。有两个,甚至还没被发现。
这些惨死的女人都是外乡人,只是从镇上经过,无冤无仇的,很难查。
我看到照片才知道,原来那些无头案都是我爸干的。他不是一时糊涂,他就是不折不扣的杀人魔。
他是我的亲生父亲,一直陪伴我长大。他性格好,又博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教我变魔术,教我用相机。他和所有人打成一片Ṱů₆,小镇上没人不喜欢他;他死了,人人都伤心。
但我好像,从来没认识过他。
高二有一天,他说他发明了一个新魔术,可以变出星空。我很惊讶:「这也能变吗?」
他爽朗地笑了两声,然后神神秘秘地朝我招手,叫我去他冲洗照片的暗房里。
里边漆黑一片。我问:「星星在哪儿呢?」
他叫我闭上眼睛。
一分钟后,我睁开眼Ŧũ̂ₓ,就看见了满天星斗,璀璨夺目,如同瞬间置身于浩瀚宇宙。万点繁星放着蓝莹莹的光,美得就像一场梦。
那震撼的场景深深触动了我的心。我高兴得语无伦次,连忙用相机拍下来。
在这个终年雾气蒙蒙的小镇,星空是多么难得啊。那一刻,我对父亲的敬佩之情达到了顶点。他竟然能变出星空,这不是魔术,这简直是魔法。
我祈求他教我星空魔术,他一直拖着,故弄玄虚。拖到他死了,我都没弄清星空魔术的奥秘。
直到后来,我自学了刑侦知识,才自己悟出了那个秘密。
刑警办案时,用到一种鲁米诺试剂,来检测犯罪现场肉眼无法观察到的血迹。鲁米诺碰上血迹便会发生反应,在黑暗中放出蓝色荧光。
所以,那片我视若珍宝的星空,那璀璨夺目的万点星光,那些在星空下产生的感动,都是彻彻底底的笑话。
那根本不是魔术,更不是魔法,那他妈的是凶杀现场!父亲冲洗照片的暗房里,那些黑漆漆的墙壁和天花板上,溅得密密麻麻的,全部都是人血。
你说我爸爸他,存的什么心思啊?他做了见不得人的龌龊事,不敢让人知道,可又想炫耀。他就把他儿子领进去,观摩他的杀人现场,听他儿子夸「爸爸真厉害!」。他既要杀人,也要诛心,他到底为什么,可以这么恶毒啊?
我的前半生,就像这星空魔术一样,是个极度恶劣的玩笑。看起来家庭温馨,看起来其乐融融,那都是美丽的表象罢了。扒开来,里边烂透了。
所以你明白了吗,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可以称作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我天生就该是这种人。
否则,当年那些腐烂的尸体被发现时,场面那么可怕,其他孩子都不敢去看,为什么我就敢看,还看得仔仔细细呢?
今天杀你,并不是因为我有多恨你。
我只想在故事的最后,填补我唯一一个遗憾而已。
逃了这些年,我也很累了。

-11-
他说出了所有真相,而后向我走来。
刀面反射着红光。
我张着嘴,痴痴傻傻,说不出话。
他抬起手,将那柄尖刀,干脆利落地插进我的喉咙,挑破了我的颈动脉和气管。
血喷射而出,在红光下,我看不清楚。
我只知道,喷得很远很高,溅到墙上,天上。
我「嗬嗬」地喘,气从喉咙半道漏出去;嘴里咕噜咕噜的,一股股冒血。
我有气无力地扭动、挣扎,被缚住的手腕摇来摇去,他便解开了绳索。
「嗬……嗬……」
「想说什么?」他俯身下来。
我看见他的脸,由下往上,仰视着。
蒙蒙眬眬间,回到了高中时,我趴在桌上打瞌睡。
他跑进教室,披着一身光,来到我桌旁。
他拍拍我的肩膀,我睡眼惺忪,抬头看见他。
他笑着说:「走吧,吃饭去!」
我仰着头,用力地喘着气。
用最后一丝力气,缓缓抬起胳膊,勾着他的后颈,请他近一点。
他不明所以,俯下身,顺势朝我接近。
越来越近。
而后忽然明白了什么,他顿住了。
他轻轻地笑一声,直起身子,从裤兜里掏出那朵红玫瑰,放在了我的嘴唇上。
我闭上了眼睛。
那个魔术,或许也并不复杂。
尾声
连环杀人犯陈岭落网后,反应极为平静,他向警方一一供述了他「还记得住」的罪行。换言之,也有不少记不住了。
恶劣残忍的「3·12」杀人案、「5·24」奸杀案,以及本镇 80 年代至 90 年代包括南郊女尸案在内的几起无头案,均出自他手。
丧心病狂、丧尽天良,不足以形容其所作所为。
陈岭第一次犯案,可追溯到 1988 年,那时他还只是个初中生。由此可见,他天生具有反社会人格。
1988 年至 2002 年的 14 年间,他在不同城市作案不下 11 余起,均为无差别作案。
由于具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作案手段具有隐蔽性,陈岭得以逍遥法外。他沉寂了十余年,最终于 2016 年再次犯案后落网。
我是负责贺青山被杀一案的刑警之一。本案证据确凿,嫌疑人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包括本案在内的多起案件成功告破,即将移送审查起诉。
贺青山的遗体已经通知其父母前来认领。但是贺青山的爱人,知名画家冯若初,我始终联系不上。
案子虽然已经侦破,但我认为本案与她有一定关联。出于个人的好奇心,我想见她一面。
没想到,她失联了很久,最终我是在陈岭家中见到她的。她有这儿的备用钥匙,事后出现在了犯罪现场。
见到她时,她正站在冲洗照片的暗房里,仰着头若有所思。
她本人和电视上一样漂亮,只是精神状态不佳。
我们攀谈几句后,她将事情原委告知我。
「我丈夫从来就不爱我,以前他对我好,只是因为他知道,作为一个爱我的人应该怎么做。这么多年,他其实一直都在模仿他。他学摄影,学魔术,带我去看星星,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演另一个人。他对我没有任何感情。
「去年,他患上了躁郁症,脾气变得非常暴躁。有一次,他偶然发现我从高中保留至今的一张星空照片,于是大发雷霆,打了我——他见不得这些有关老家和高中的旧物。
「之后他更是变本加厉,频繁对我施暴,施暴完又道歉,如此反复。我别无他法,只能去报警,可警察只做调解,让他写份保证书。但没过多久他又发作了。」
原来这对夫妻表面上恩爱,实际是貌合神离。我很同情她的遭遇。
我叹了一口气:「家暴确实是需要重视的社会问题,不能简简单单当作家务事处理。」
她继续说:「我在他身边非常痛苦,离婚又离不掉。前段时间,我心情压抑想出去散散心,就趁着我丈夫加班,回了一趟老家,没想到却偶遇了多年不见的故人。
「我把这些年的辛酸苦楚都讲给他听。他说他会帮我。他让我假装失踪,把人引到这里来。我丈夫有家暴前科,报警了警察肯定第一个查他,所以他不会报警的,只会只身一人前来。这样他们就可以单独碰面谈谈心,我丈夫高中时最听他的话……」
我问道:「难道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吗?」
她状似困惑:「什么事?」
我看着她的眼睛:「凶杀案。」
对视几秒后,她别开了眼。
她沉默片刻,承认了:「我确实是有预感的,他会为我杀人。我默许了这一切。
「我本以为他是因为爱我,听了我的遭遇决心为我出头,为我献身。我不知道他不是第一次,他根本就是前科累累。
「那一天,我一个人来到小镇,又跟着他回了家,我向他哭诉了一整晚,他心疼地安慰我,说他一定会帮我。我自认为自己掌控了他,他还爱我,他什么都愿意为我做,这让我既愧疚,又得意。
「却不曾想,面前坐着的已经是个杀人魔了——我竟然和一个杀人魔,孤男寡女待在一个屋子里。现在每次回想起来,我都后怕。」
她静静地说完,眼神放空看向了别处。
我内心复杂地看着她。
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确实很美,还有一种艺术家独有的气质,像是不食人间烟火。
但我以后绝对得远离这种女人。
我接着问:「你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
冯若初被问住了。
她慢慢低下头,过了很久才开口:「因为他被捕之前,打电话给我,让我来这里看星空。」
「星空?」
「嗯。这是二十多年前,我们读高中的时候,他承诺过的。」
我不明所以,还是问:「看到了吗?」
「没有。我不知道他说的星空是指什么。」
我嘟囔道:「陈岭这是打的什么哑谜……」
——可是忽然间,我好像明白了。
这时冯若初抬起头,我才发现,她竟已泪流满面:
「不……他不叫陈岭……他叫贺青山……」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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