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出头发的狗

我家的狗总爱在我爹娘亲热的时候大叫。
我娘很不喜欢它,就想把狗引到山上弄死。
可到了晚上,只有老狗回来了。
它不停地干呕咳嗽,直到吐出了一团黑色的头发。

1
我爹领养了一条母的阿富汗犬。
它个头儿很大,身上的毛发光滑如绸缎,就像个穿着白色流苏裙的长发女人。
据说它的原主人带它去配种时,它咬死并吃掉了公狗的半边身子。
原主人害怕了,怎么也不肯再养它。
我爹心软,就把它带回了家。
狗还在哺乳期,腹部肿大柔软,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特别显眼。
我爹很喜欢它,还给它重新取了个名字叫「阿宝」。
阿宝很依赖我爹。
一到晚上,它不肯在狗窝里趴着,要上炕睡。
不然就叫个不停。
没办法,我爹只好把它迎进屋。
阿宝身上有一股很浓的奶腥气,它耷拉着舌头轻轻一跃就跳上了炕。
看上去轻车熟路的。
我娘拧眉咒骂:「赶明儿个赶紧把它送走!你看谁家狗会Ťūₑ上炕的?」
骂着,我娘还抄起了扫炕笤帚。
阿宝眼珠子一转,张开嘴惨嚎,夹着尾巴直往我爹身后躲。
我爹心疼坏了,跟我娘顶嘴:「它都洗干净了,就当积德行善不行吗?你打它干啥呀?」
我娘掏出个被单挂起来,挡在我们和阿宝中间当作帘子,还碎碎念叨:「谁打它了……」
等被子都铺好了,我隐隐约约看到阿宝的眼角闪过一丝得意。
夜深了,我娘悄悄钻进了我爹被窝。
两个人细细的说话声伴随着阵阵小风。
我习以为常地堵住耳朵要睡觉,一阵尖锐的狗叫声瞬间响起。
我条件反射地吓出一身冷汗。
转过身子,赫然看到帘子另一侧亮起了两个幽绿色的眼睛。
阿宝龇着牙,露出猩红色的牙龈和森白的利齿,长长的狗毛垂在两侧,一副咬人的架势打断了我爹娘的亲热。
我爹见状赶紧推开我娘哄起阿宝ṭŭ̀⁰来。
「还是阿宝懂事,它这是怕我累坏了!」
阿宝用毛茸茸的大脑袋往我爹怀里拱,撒娇地直哼哼。
我娘气得拢了拢衣服:「陈大海,你再也别想碰我!」然后翻过身子不再理我爹了。
第二天,我娘想要给我爹整理衣襟,她刚走到我爹面前,阿宝就冲出来朝着我娘大叫。
我娘被吓了一跳,后退了好几步。
「你这死狗!想吓死谁啊!」我娘骂骂咧咧的,我爹却笑了。
他搂着阿宝亲昵:「比秀秀强!知道我干活累,这是提醒我要注意安全呢!」
我爹说完,迈着轻快的步子出门了。
我莫名被比较,还是和一条狗比较,心里当然不舒服,委屈地给我娘使眼色。
我娘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还给阿宝倒了一碗鸡汤。
可阿宝看我爹不在,跟我娘怄气似的,只是闻了一下。
我娘一脚踢飞了狗盆:「爱吃不吃,你还嫌弃上了。有本事就饿着!」
我看着阿宝那副安静的模样,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就好像阿宝不是不想喝鸡汤,而是想吃别的。

2
我爹今天晚上没回来。
他在城里赶工,估计得天亮了才能到家。
阿宝闹起了脾气,一点饭也不肯吃。
我娘也不惯着它,把它趴过的被子直接扔到了厨房灶坑边上。
等到了半夜,我突然被梦魇惊醒。
「咯吱——咯吱——」
我被异响吵得睡不着,还以为是耗子呢。
坐起身,透过隔墙上的窗户往厨房看,我整个人如遭雷击。
只见阿宝蹲着身子,像个女人,正偷吃碗橱里的饭菜呢!
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阿宝扭过头,凄冷的月光下,它的脸像裹了一层人皮,僵硬地翘起嘴角。
我被吓坏了。
一直在睡觉不说,还高烧不退。
村里的出马仙说我吓丢魂了,给我叫了好几天魂我才好。
还嘱咐我娘,我不能再受惊吓了。
轻则被吓失声,重则被吓傻。
我娘知道了这件事,总会找机会把我和阿宝分开。
但是大人忙不开身总有疏忽的时候。
阿宝通人性,看出来我好欺负,还总会故意趴在我脑袋上方盯着我看。
它的眼神炙热诡异,泛着幽幽的光。

3
甚至它会趁我爹娘不注意的时候,叼走我碗里的鸡腿。
我气得直哭:「娘,它偷吃我的东西!」
我娘无条件信任我,伸出手就去打阿宝。
我爹厉声制止:「吃就吃了!你这孩子随谁了?连条狗都容不下?小小年纪咋这么小心眼儿?」
一看到我爹给它撑腰,阿宝放开了姿态咀嚼,我țũ₇娘一脚踹了过去。
事态也是这个时候发生变化的。
阿宝咬人了。
它尖锐的犬齿刺破了我娘的布鞋,殷红的鲜血疯狂往外冒。
我娘惨叫着对着阿宝又踹又踢,阿宝却咬得死死的怎么也不肯松口。
我爹对着狰狞的阿宝温声细语地说:「乖,听话,快松口。」
看到我爹什么也不做,只顾着和阿宝讲道理,我拎起扫把就往阿宝头上打。
我爹却恶狠狠地骂我:「你打那么狠干啥!它招你惹你了!?」
眼看着阿宝越咬越凶,我娘的布鞋都烂了,能看到露出的点点骨白。
我爹把扫把抢走了,他不断抚摸阿宝的脑袋安抚。
我站在一边,什么也做不了,急得号啕大哭。
我娘是个聪明人,她不再挣扎了。
阿宝看我娘不动了,以为她是认错了,才舔着带血丝的嘴巴退到了我爹身后。
我娘瘸着腿简单包扎好,晦涩的眼神里藏着些什么。
我知道,我娘在想办法把阿宝赶出去。
她擦着我脸上的眼泪,悄声说:「秀秀,你别怪你爹,是娘没用。」
我娘越是这样说,我越是讨厌阿宝。
我只是一个小孩子,我爹不好对我说什么。
于是我和我娘就联起手对付阿宝。
一次两次阿宝都没有反应,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我们。
万里无云的大晴天,人在外面待久了都热出一身汗。
我爹不在家的时候,我娘不会让阿宝进屋。
阿宝就静静地背对着屋子坐在门口,维持着送我爹出门的姿势,也没有吐舌头哈气散热。
它只是诡异地扭着头,盯着我娘看,听我娘用各种不堪入耳的词汇辱骂它。
它不叫,也不动。
等我爹干活回来,才会露出干瘪的肚皮仰面倒在地上哼唧。
说来也奇怪,自从咬过我娘之后,阿宝好像就不怎么吃东西了Ṭúₖ。
它宁愿饿着,也不肯吃狗食。
我爹心疼,就说:「我的乖乖,你到底想吃啥呢?」
阿宝伸出舌头,它没有舔我爹的手掌心,而是看着我和我娘,流出一大片涎水。
看到这一幕,我心头骤然颤动,寒意渐浓。
是啊,它到底想吃什么呢?

4
这几天,我娘把村里最会讲究人的老婆子往家里带,Ŧŭ̀ₜ连八十多岁的老村长都拄着拐杖骂我爹。
阿宝会看人脸色,乖巧多了。
但我娘仿佛和阿宝结下梁子了。
无论我爹怎么说,我娘都不给阿宝饭吃。
一到这个时候,我爹必定会为了阿宝和我娘吵架。
「你跟狗置气干啥?你看它饿得肚子都扁了!」
「这条狗奸着呢!我还能让一条狗骑我头上来?就饿着它,能咋的?!」
「它只是一条狗,饿坏了咋办?」
「饿死了才好呢!死了刚好炖狗肉汤!」
我娘说得越过分,阿宝哼唧得越大声,我爹就会越心疼阿宝。
我娘又气又急,拿阿宝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就趁着我爹出门,抄起棍子使劲往阿宝身上招呼。
阿宝也不躲,任由我娘磋磨它。
我娘以为狗仗人势,我爹不在家,阿宝就不敢反抗。
直到这次,我爹刚走没一会儿,阿宝好像动了。
我和我娘都忘记了,任何动物压抑久了,都会急。
更何况是一只本来就具有攻击性的狗。

5
艳阳高照,阿宝依旧像往常那样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因为视角的原因,在炕上写作业的我只能看到地上阿宝的黑影子。
只是此刻,影子在逐渐拉长——拉长——探进屋内。
等到一个长长的狗嘴穿过塑料星星编成的门帘,我才猛地反应过来。
阿宝站起来了。
它站着走进了屋里。
而它悄无声息地已经走到了正在做饭的我娘身后。
阿宝本来就是大型的阿富汗犬,站起来和成年女性身高差不多。
夜色朦胧时我总是将它看成一个长发的女人。
此时我眼睛一花,阿宝那张坠满长毛的脸,像挂了一张微笑着的女人脸皮,生硬诡异。
我清楚地看到阿宝吐出来的气吹动了我娘后脑勺的碎发。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我想张开嘴提醒我娘,一种几乎令我心悸的紧张感却像块石头一样堵住了我的喉咙。
我浑身僵硬,下肢发麻胯下甚至有一股湿热。
我娘做饭很专注,边低着头切菜边说:「秀秀啊,你想吃啥,娘给你做。」
……
似乎是察觉到了不对劲,我娘回头了。

6
阿宝张开血红色的大嘴咬向我娘。
我娘敏捷地用菜刀一挡,阿宝受了点伤,龇着牙示威。
「秀秀!别过来!」
我娘说着,抄起蒸笼盖子就往阿宝脑袋上砸。
阿宝毕竟好些天没吃饭了,躲了几下还是被打中了。
躺在地上抽搐了一阵子就没动静了。
我吓得失了声,看着我娘拽着狗腿就往外走。
她说:「秀秀,你藏好,等你爹回来就好了。这畜生还会醒的,娘把它引到山上去,好砍死它!」
我呜呜咽咽地比画手势,想下地抱住我娘,但是腿一软,怎么也爬不起来了。
膝盖磕到门槛上,一瞬间连动都动不得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娘咬着牙拖起阿宝就往山上走。
我想说,别去。
阿宝在装晕!
我看到它眯着眼睛。
它是故意的!
是阿宝想把我娘引到山上去!

7
我好半天才缓过来神。
软得像面条的双腿在我又拧又掐好几下之后终于恢复了知觉。
我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往村口跑。
我娘绝对不能上山。
阿宝这几天不吃不喝只盯着人看,就是在给自己肚子腾地方呢!
我娘有危险!
我随手抄起一把斧子就往山上跑。
村子里这会儿没几个人,年轻体壮的都去干活了。
剩下的人就是像村长那样腿脚不便的。
我去叫人的工夫都没有我直接去找我娘的速度要快。
奇怪的是,拖着阿宝的我娘却没了影子。
好在沿途的草地上有拖拽后的痕迹。
于是我鼓足了勇气,攥紧斧子接着往前走。
山窝子深处有一股浓重的臭水沟味儿。
密集的树叶遮盖住了大半的阳光,半人高的荆棘丛内时不时地发出细碎的怪异声响。
我脸上被咬了好几个蚊子包,看东西都有些模糊了。
「娘,你在哪儿?」
我揉着眼睛,强压着内心的恐惧小步往前挪动。
下一瞬,浓雾弥漫。
异响从四面八方传来。
「咳——咳——」
这个声音我很熟悉。
去年我娘还没有意外失去妹妹的时候,经常这样。
那是干呕久了,胃酸呛到嗓子烧喉咙致使咳嗽的声音。
我以为是我娘,循着声音就走了过去。
在一块鼓起来的大树根旁边,我看到了一个黑影。
察觉到我在靠近,黑影由蹲着的姿势,站了起来。
我眨了眨眼睛,攥紧了斧子心底一沉。
风吹动树叶,几束阳光透过枝丫缝隙照下来,驱散了一点雾气。
这下我看清了。
那个咳嗽的黑影子,是阿宝。

8
它佝偻着背,长长的毛发几乎垂在地上。
每次干呕之后,都会发出和人一模一样的咳嗽声。
「咳——咳——」
偌大的山林中,这声音诡异尖锐。
看着阿宝长长的嘴巴,我尖叫了一声,一屁股瘫坐在地。
阿宝四肢着地,往我这儿迈了几步。
带着一股浓重的腥臊气,熏得我也有些恶心。
我胡乱挥舞着斧子,眼神不忘四处乱瞟。
我娘呢?
阿宝在这儿,我娘怎么不在?
我心里莫名涌上一股酸涩,我有些慌了,不断向后退。
阿宝干呕得浑身都在打战,吐出来的酸水都沾湿了脖子上的长毛。
我趁它咳嗽严重到弯腰的时候,找准机会,果断举起斧子劈了过去。
「停手!」
我爹嗓门很大,树上看热闹的鸟儿都被他一嗓子吓飞了。
我同样有些手脚发软。
阿宝哼唧了一声,眼睛里都是泪花,直直地倒在我面前。
还没等我解释,我爹夺过我手中的斧子,抬脚踢了我屁股。
「小兔崽子,你就这点能耐!」
我疼得飙出眼泪,看着我爹上前把阿宝抱在了怀里。
于是我扑上去狠狠地咬了我爹一口。
顺便使劲儿拧了一把阿宝的腹部,恨不得把指甲都抠进去。
那一瞬间,我手下的触感有些奇怪。
阿宝的腹部鼓鼓的,好像被迫撑开的皮那样光滑有弹性。
可惜我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我爹揪着耳朵拎回了家。
阿宝在他怀里,掀开眼皮,狠毒地盯着我。
我从来没在狗的眼神里看到过这样浓烈的恨意。
我炸了毛,边挣扎边喊:「这死狗有问题!」

9
「啪——」
我爹一巴掌扇在我脸上。
「谁教你这么叫它的?你娘一天天都在干啥?在家也不好好带孩子!」
我爹力气很大,我被他扇得脑袋嗡嗡作响,眼前飘起雪花似的。
连耳朵也一阵阵地传来剧痛。
我捂住流血的鼻子,指着阿宝说:「它把我娘弄到哪里去了?我娘不见了!」
我爹拎着我的衣领把我往家的方向拽:「……你娘没事儿。」
我听出我爹底气不足,就想再挣脱回去找我娘。
这时山林深处传出野兽嚎叫。
我爹掐Ţü⁸了我一把:「你个不孝女!你想死我不拦着你!山上有野兽,这要是让别人知道了,人家会咋想我?跟我回去!」
我咬着嘴唇,强忍回去不争气想流出来的泪花。
看到阿宝得意的眼神,我不得不示弱:「对不起,爹,我跟你回去。」
我爹这才露出满意的神情。
回去的路上,我爹一直搪塞我:「你娘那么大一个人了,不能丢!
「她这是跟我闹脾气呢,回娘家去了!」
我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我娘受了委屈就会回山对面的我姥家。
可是我娘从来不会不和我打招呼的呀。
我瞪了一眼阿宝,硬着头皮说:「爹,你不在家的时候,阿宝想害人。」
我爹听了这话脚步一顿,脸色逐渐阴沉。
他眼睛微眯,语气是我从来没听过的冷淡。
「做人要脚踏实地,秀秀,爹不喜欢撒谎的孩子。」
我低下头不吭声了。
我爹一直对我有防备心。
只因为我很小的时候,觉得好玩,活刨了一只鸡。
村里人说我可能是天生的坏种,早晚有一天会弑父。
我爹信了。
但我娘把我教得很好,我学会了分辨善恶。
直到阿宝的到来彻底打破了我们的平静。
看我依旧闷闷不乐,我爹试图说点什么缓和气氛。
「秀秀啊,你十岁了,该懂事儿了。爹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10
回到家后,我看着用我娘衣裳包着的小狗崽,愣住了神。
阿宝从我爹怀里跃出来跳上炕,亲昵地给小狗喂奶。
我爹在我身后说:「秀秀,你不是一直都不愿意跟别人张口说话吗?
「爹怕你孤单,把阿宝的崽带回来了,以后你就有伴了!」
我攥紧拳头,指甲都刺破了手心。
看着阿宝给小狗喂奶,喂着喂着,阿宝又开始干呕。
我咬着牙,硬扯出一个天真烂漫的笑:「谢谢爹,我很喜欢。
「我一定会,好好和小狗玩的。」
然而我爹的注意力都在阿宝身上,他看到阿宝反常的干呕,有些疑惑地说:「这是咋了?」
他翻箱倒柜地找感冒药,边数落我娘虐待阿宝,边将土霉素细细地掰成几块喂给阿宝。
阿宝吐出一股酸水之后,就又开始咳嗽。
我盯着阿宝,看它的样子倒不像是生病了。
更像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被卡了喉咙。
我不敢往深处细想,就跑到电话旁边想给我姥打电话,询问我娘在不在。
我爹却把我扯到一边,拔掉了电话线。
「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你别忘了你姓陈!」
我爹和我姥家关系一点都不好。
他不喜欢我跟我姥家的亲戚走得太近。
我心里满是委屈,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我爹:「我想我娘。」
一看到我哭了,阿宝咳嗽得更大声了。
我再也忍不了了,脱下鞋子就扔了过去。
阿宝被我砸了个正着,鼻头被鞋子上面的装饰刮破了,在炕上疼得打滚叫嚎。
「你跟你娘一样,太小心眼儿了,阿宝又聪明又乖,你们就这么看不上它?」
我爹说着,把我揍得很惨。
他不让我吃饭还把我赶了出去,让我在门口顶着太阳站着。
看到阿宝破了相,我心底涌上一股快意。
天色渐晚,我蹲在门口忍受着蚊虫叮咬,怎么也不肯跟我爹低头。
屋内时不时地传出阿宝干呕咳嗽的声音。
11
我回头看去,屋内拉上了帘子。
昏黄的灯光下,映出我爹安慰阿宝给阿宝揉肚子的身影。
我还听到我爹说:「一点也不懂事儿!你太叛逆了!要么道歉要么你就在外面睡吧!」
我才不理他。
一到晚上,阿宝那副模样就像个鬼。
我前几天被它吓到过,再加上我娘的事情,我恨透了阿宝。
想到白天它站起来和长发女鬼一样摸进屋里,悄无声息地站在我娘背后,我就一阵心悸。
阿宝当时,是想把我娘的脑袋咬碎!
我听老村长给我讲过,家里的老狗到寿了,会离家出走。
因为它们知道自己死去散发的味道会吸引捕食者,威胁到主人的安全。
所以宁愿独自面对死亡,孤独地死去。
而那些不吃不喝只盯着人看的老狗,是想成精。
尤其是在半夜嚎叫,声音像是在哭的老狗。
夜半狗哭叫,家要有人丧。
这就是丧门犬的由来。
这个阿宝,就是一条想要吃人的丧门犬!
我蹲在墙角,仔细听着屋里的动静。
阿宝干呕的频率越来越快,间隔时间也缩短了。
我第一次知道,狗咳嗽的声音也和人类似。
甚至严重时,积压肺部发出的尖锐哨声也一样。
月亮从远处的山尖上冒出来,将村子里照亮了一大片。
我爹说到做到。
他把门从里面反锁了。
12
我摸到仓房,往身后藏了一把砍柴刀。
等我爹睡着了,我就从半开着的窗户钻进去,把阿宝砍死!
月亮在夜幕中移动着步伐。
我掐准了时间,怕打着蹲麻的双腿,就要爬进屋里。
这个时候,门锁响了。
我快速躲到角落的柴火后,借着月光,我看到一个毛茸茸的爪子伸出了门外。
阿宝摇晃着身子,毛发随风飘逸。
它直立着走出了屋子,像穿着白色裙子的长发女人。
由于狗爪子有肉垫,它走路没有声音。
两侧的长毛飞舞,露出异常瘦削的狗脸和长嘴。
它边向前走边弓腰干呕。
酸水一滴滴落在地上。
我顺着痕迹跟在它身后。
我倒想看看,阿宝能吐出什么东西来!
没走几步,阿宝就趴在地上剧烈呕吐。
它身子抽搐着,胸腔大幅度起伏,然后,终于吐出了卡在喉咙的东西。
「啪嗒——」
随着呕吐物落在地上,我清楚地看到,那是一团黑色的头发。
还粘着一块红色布料。
上面的图案和我娘戴着的头花一模一样。
眼前的景象让我的心瞬间沉入冰窖。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心头,我浑身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手脚变得冰冷麻木。
气血上涌,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阿宝大概早就察觉到我跟在后面了。
月光在它身后,给它狰狞微笑着的脸镀了一层黑影。
它面容扭曲得恐怖,一步步走向我。
吐出了头发之后,阿宝也不咳嗽了。
我看着它露出黑色的牙龈和利齿,攥紧了砍刀。
但在我以为阿宝会扑上来咬我的时候,它四肢着地乖巧地不动了。
我就知道,我爹又来了。
它想装可怜,我反而把砍刀扔回仓房,转身笑盈盈地看着我爹。
我爹披着大衣,估计是出来找阿宝的。
看阿宝吐了,没什么事,我爹只是瞪着我:「你咋在这儿呢?」
我指着阿宝说:「它吐了。
「爹,你要不要看看它吐出来什么?」
13
我爹并不在乎。
他只管阿宝能痊愈。
第二天,我爹请了假。
他总觉得我娘会回来害阿宝。
但是看我一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的样子,有些放心了。
「秀秀,你就在家待着,阿宝陪着你。爹去打点水回来。」
我瞟了一眼坐在炕上的阿宝,它看样子很谨慎,不愿意和我待在一起。
刚好,我也有点事儿要处理。
在我爹带着阿宝走后,我先是跑到库房搜寻,又回来掀开了衣柜。
好半天之后,我终于在土豆窖里面找到了。
阿宝聪明得让人毛骨悚然。
它居然能猜到我对它的敌意有多深。
阿宝把那只狗崽子藏在土豆窖,还叼了我娘的一堆衣服盖在狗崽子身上。
小狗刚刚睁眼,眨巴着眼睛看着我。
它叫声微弱,伸出小舌头舔了舔我的手背。
我心里没有一点波澜。
不多时,厨房飘出了带有肉香的白雾。
我爹和阿宝也回来了。
「爹,快来,今天有好吃的。」
我爹坐在木桌前,眼神里溢出少有的赞许。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秀秀,你娘这样教你很好!等你嫁了人,也得伺候自己的丈夫。
「你有没有给阿宝留一份呢?」
我忍不住心底的窃喜,指着屋内的狗盆就说:「放心吧,爹,我都留好了。」
阿宝坐在我爹腿边,一副打了胜仗的模样。
而我爹看着我端上桌的汤,随口问我:「这是啥汤?」
我脸上依旧挂着稚嫩天真的笑容,回复我爹的声线升高。
「当然是狗肉汤了。」
14
「爹,你快尝尝,可香了。」
我爹的手原本正伸向汤碗。
却在听到我的回答后,猛地僵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我的眼神里瞬间充满了恐惧,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爹的嘴唇微微颤抖,身体也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你……你怎么能……」
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恐和颤抖。
我面不改色地给他盛了一勺有肉的汤。
「爹,狗肉汤大补,等你吃饱了,还得去接我娘回来呢。」
我爹不吭声了。
院子里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碗狗肉汤还冒着丝丝热气。
而同样动作变得缓慢的阿宝,发出了类似哭的叫声。
它龇着牙,眼睛里满是恨意,直接就朝我扑了过来。
我尖叫着坐在地上,挡在脖子前的手被阿宝咬住。
它下口特别狠,我甚至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我爹没了精气神。
他的手在发抖,整个人都在冒虚汗。
阿宝是大型烈性犬。
它咬人的力气很大,毫不费力就能撕开肌肉。
我疼得想要翻滚,阿宝却将身子都重重地压在了我身上。
我知道我要想活命,就只能任由阿宝撕咬我的手。
因为我稍微松开一点,它就会咬烂我的喉咙。
我只好哭着看向我爹:「爹,求你了,把阿宝扯开啊!」
我爹这才被我喊回神,扯着阿宝脖子上的毛就把它拉了过来。
阿宝还想咬我,我却跪在地上跟我爹道歉。
手上被撕下来好大一块肉,风吹在骨头筋肉上,疼得我满头大汗。
我哽咽着低下了头,语气非常自责。
「爹,对不起,其实那不是狗肉汤。
「从小到大你都不关心我,我很嫉妒阿宝,就用猪肉骗了你。」
但下一刻,我扬起眉毛,眸子凶光毕现。
「可是谁让它吃了我娘!」
我抓着刀子捅了过去。
这是我这么久以来,头一次鼓足勇气做的事情。
随后,凄厉的叫声响彻院子。
15
我捅了阿宝好几刀。
可惜我力气太小了,只穿透了它的皮。
但是见了血,就足够了。
阿宝同样把我咬得遍体鳞伤。
我爹更气,他见势夺过我手中的刀子就骂我:「你这孩子咋这么坏!
「我就知道你死性不改!你心眼儿咋就这么小!你咋从不考虑自己的问题!那就让阿宝好好教训你!」
阿宝得到我爹的命令,张开猩红色的大嘴,喷出的热气夹杂着令人作呕的腥味儿。
我瞪大了眼睛,出于本能往旁边躲。
却在这个时候,阿宝伸出爪子,像人那样,勾住了我的袖子。
它没有咬我了。
但是我爹也发了好大的脾气。
他把我的被褥扔了出来,让我去仓房反省。
我清楚地知道,阿宝之所以不咬我,是因为它想活吃我。
在它和我厮打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阿宝很享受看我挣扎的样子。
今天晚上,我一定会出事。
原本有东西傍身,我还能有些底气。
但是我爹却把仓房里能充当武器的东西全都搬走了。
16
黑夜降临。
四周一片寂静。
出于内心的不安,我将仓房的门反锁了,试图在这一方狭小的空间里寻得一丝庇护。
然而,寂静并未持续太久。
很快,门外传来了一阵细碎的声响。
那声音像是有人在地上拖着沉重的脚步,又像是指甲轻轻划过木板,显得格外清晰。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身体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仓房门上的小窗户。
紧接着,我看到了那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脸。
阿宝那杂乱的长毛肆意地散落在长脸周围,在微弱的月光映照下,恰似女鬼飘动的发丝。
它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诡异的幽光,正盯着仓房内的我,仿佛我是它不共戴天的仇人。
接着,它长长的嘴巴微微张开,露出一排锋利的牙齿。
齿缝间流淌着涎水,闪烁着恶心的光泽。
看到它接下来的动作,我的血液瞬间凝固。
阿宝缓缓地站了起来,前爪搭在门上,像人一样上下弹跳。
毛发飞舞,扭曲了它的身形。
阿宝在借着身体的重量压门把手。
仓房门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
我手无寸铁,双腿发软,只能靠着墙壁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阿宝的喘息声和巨大的撞门声不断地冲击着我的耳膜。
然后,门被它撞开了。
阿宝伸着长嘴巴,走了进来。
17
就在我以为我要命丧它口的时候,我听到了我娘的声音。
「秀秀!你在哪儿?」
阿宝愣住了,它刚扭过身子,就被棍子打破了脑袋。
是我姥家的亲戚赶过来了。
看到我大舅拿着碗口粗的木棍,我几乎哭到呼吸不上来。
阿宝被五花大绑,我大舅指着我娘头上缠的绷带对我爹破口大骂。
「你让狗迷了魂吗?连妻女都不顾?
「这跟养了个情人有啥区别?看我妹子让这畜生咬的!头发全没了,要不是跑得快,就让它咬死了!
「你知道我妹子在诊所缝了多少针?伤口发炎昏睡多久吗?」
我大舅情绪一激动,脸涨得通红:「当我妹子娘家没人?把那条狗弄死!」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愤怒与威严。
我爹脸色一白,就差跪下了:「哥,你别怪阿宝,你这样不是虐狗吗!」
我大舅踹了他一脚:「你当我傻叉吗?我没养过狗吗?
「老狗成精不护家,不是鬼獒就是鬼犬!恶意伤人,还想吃人肉,就是个祸害!不能留!
「还有你,陈大海,等收拾完那个成了精的鬼犬,我就收拾你!」
这边大人吵得热火朝天,那边的阿宝见势不妙,飞快挣断了绳索,如一道黑色的闪电般窜了出去,径直跑上了山。
山林间很快就没了它的身影。
「追!不能让它跑了!鬼犬已经不能算是狗了!绝对不能留!」
我舅一马当先,带着我姥家的亲戚们手持棍棒、绳索,沿着山路追去。
我也趁我娘不注意紧跟了过去。
鬼犬沾了人血,就会一直惦记人肉。
阿宝刚才被我大舅打破了头,还被打断了一条腿,应该跑不远。
18
山上很寂静,茂密的树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声。
月光和手电筒的光芒仅能勉强勾勒出周围模糊的轮廓。
我低头紧盯着地上蜿蜒的血迹走。
再加上凭着对阿宝的熟悉,闻着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奶腥气。
我比其他人要快一步找到了阿宝。
它逃窜的时候被荆棘割破了皮。
本来白天就被我捅了好几刀,虽然不痛不痒的,但被荆棘丛一划,就成了重伤。
而且,刀子上可是被我抹过蟑螂药的。
它不该跑的。
运动起来,毒性发作得更快,它口鼻冒血,又开始干呕咳嗽。
这次它吐的只有酸水。
阿宝没了力气,趴在满是尘土与碎石的地上,后腿以一种怪异的角度扭曲着,皮毛凌乱且沾满了血污。
它看我的眼神充满怨毒和憎恨。
我说:「我和我娘在你刚来的时候,对你是真心的好。我娘看你在坐月子,还给你煮了鸡汤。
「我娘以为你被丢弃,还没了孩子,她可怜你。
「但是……谁让你上炕上得那么熟练的!你巴结错了人,千不该万不该还要顶替我娘的位置。」
说完,我缓缓举起手中的石头,短暂的停顿后,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了下去。
血珠四溅,阿宝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眼睛瞬间瞪大。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它在痛苦中挣扎,接着再次举起石头,一下又一下地砸落。
周围的土地被染红,最终,它彻底不动了。
风呼啸而过,似乎在吹散血腥的气息。
我扔下手中染血的石头,把它的尸体踢进水沟,然后转身离开。
那具冰冷的、被砸烂脑袋的鬼犬尸体,渐渐被黑暗的水流吞噬……
19
后来,养好伤的我娘和我爹离了婚,这在当时的农村闹得沸沸扬扬的。
土豆窖里的那只小狗崽很可爱,被我大舅抱走了。
原本我还担心我大舅会觉得小狗崽和阿宝一样。
但是我大舅却说,成精的鬼犬,已经不能称得上是狗了。
鬼犬伤人类似狂犬病发的疯狗。
但唯一不同的是,扒开鬼犬的皮肉,就能发现它们的脊骨正变化成人骨的形状。
随着时间推移,它们的面部五官,甚至是表情也会更趋近于人类。
只不过,忘恩负义的鬼犬,纵使再像人,外表也是扭曲恐怖的。
番外
儿时的记忆经不起岁月磋磨。
二十年过去了,我已经搬到了国外。老家的山坡也要开发了。
听说工人在山沟子里挖出了几块无名尸骨。
因为残缺得太厉害,再加上水沟里的水流侵蚀,早就判断不出死了多久,死因如何。
只知道, 其中一块似乎是下颚的一小部分。
这件事在小县城里闹得沸沸扬扬。
有人说是情杀。
有人说是上山摘蘑菇让熊瞎子掏了。
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
但几个月之后,就很少有人再提了。
除了一个总是给我打电话的男人。
据说他被炒之前是个娱乐记者,因为太爱杜撰编造谣言,惹了不该惹的人, 在圈里混不下去了。
他一直在找机会重回行业巅峰。
而这样的社会新闻刚好能帮助他转型。
我没想到,我能被他盯上。
他不知道从哪儿弄到了我的电话号码和社交账号, 经常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
甚至还会在晚上给我打视频电话。
这天他又没完没了地打来了视频,问我:「听说你家很久之前闹得很不愉快,曾上过一次山?」
这次他学聪明了,算好了时差联系我。
我给旺财倒完狗粮,才回复他:「那都过去多久了。
「你一直打扰我的生活,不就是想知道二十年前我家究竟发生了什么吗?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那个时候我才十岁, 我爹往家里领回了一条狗。」
……
讲完之后,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他听了,言语更加犀利,咄咄逼人:「当年打破你家平静的, 真的是一条狗吗?如果是的话, 你为什么还会养狗呢?
「而且你现在养的还是阿富汗猎犬, 国内禁养的品种!经过所谓的鬼犬事件后,你不是应该更不喜欢这品种的狗了吗?」
他说着, 眼睛微眯:「除非,你小时候根本就没有见过阿富汗猎犬这类品种。因为人编不出来没见过的东西。
「更别提, 故事结尾结束得那么仓促, 就像在刻意隐瞒什么一样……」
我摸着旺财毛茸茸的大脑袋,突然抬起头看着他。
「我有说我不喜欢狗吗?
「狗生性善良,心思单纯,眼中只有人,它们不怕累不怕受伤更不怕为了保护主人而死。
「不像人, 八面玲珑见异思迁, 无情无义心思深沉。
「我讨厌的只是人而已。
「况且都过去了二十年,我那时只有几岁, 怎么可能记得所有细节?再说了, 你纠缠骚扰我,不就是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怀疑我吗?可你亲眼看到了吗?
「我今天给你讲的只是一个故事而已,别太较真。你不会信以为真吧?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 你三番两次骚扰我,我已经取证留存了,如果你想诬告我, 那我只好请我的律师和你交谈了。」
果不其然,听完我这番话, 他的脸色变得古怪难看起来。
屏幕上,他的衣襟在灯光照耀下能明显地看出,已经被汗液浸湿了。
而在我这边的窗外不远处,秋风吹过, 海面泛起银色的涟漪。
我注意到他惨白了脸, 并且直接挂断了视频电话。
在给他发不要打扰我的消息时,已经出现了红色感叹号。
我抬起头,刚好看到旺财吃饱了又追着蝴蝶跑, 被我用五彩小皮筋扎成小辫子的长毛飞舞。
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鬼犬,一个多有意思的故事啊。
听个乐呵而已。
为什么要较真呢?
什么事一计较起来,就失了乐趣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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