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翼蝴蝶

结婚前夕,未婚妻拉着我各自纹了半边蝴蝶翅膀。
她笑着解释说,我俩要永远在一起,这样就能比翼双飞了。
可是在婚礼当天,她却离奇失踪,自此音讯全无。
为了找到我的蝴蝶,我洗去半边翅膀,成为了一名警察。
五年后,随着一条不起眼的线索浮出水面。
我亲手撕开了一层层人性的伪装。

-1-
2017 年 11 月 22 日。
当国人震惊于某三色幼儿园的「针扎」事件时,我的心亦被刺得千疮百孔。
我的未婚妻缺席了我们的婚礼。
她失踪了。
没有矛盾,没有争吵。
甚至我俩最后一次见面时,还把纹在各自脚踝处的蝴蝶翅膀拼在一起,像两个孩子似的扇动脚丫在空中飞来飞去,笑语欢声。
我本是个观念传统的东北男人,对纹身这种事并不感冒。
可在见到未婚妻窝在怀里傻笑的那一刻,我动摇了。
往后余生,我愿做你的半边翅膀。
比翼双飞,游历四海。
玩得累了,就回来一起专心造娃。
她说想要个虎宝宝,再生个龙宝宝。
一家四口,儿女双全。
这是我俩约定好的未来。
然而所有甜蜜的回忆,皆如黎明时幻灭的美梦。
就在婚礼前的那一夜,我接到了化妆师匆匆打来的电话:
「季、季明先生,新娘不见了!」

-2-
长龙般的车队在公路上飞驰。
婚庆公司的任务,也从接亲临时改为了找人。
未婚妻老家在我们县城的边郊。
没有照明设备的众人纷纷举起手机,借着些许光亮钻进了山林。
「唐然!」
「唐——然——」
人们的呼喊声此起彼伏,我的心情也如波涛般难以平静。
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11 月的东北,气温已是零下。
我穿着未婚妻精心挑选的西装礼服,一遍又一遍拨打着她的号码。
可得到的回复只有一个: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大学相处四年,我深知她是个心思细腻且带点黏人的姑娘。
上学时要是哪间教室信号不好,她都会提前与我交待。
绝不会像这样关掉手机,一声不响地离开。
一阵冷风吹过。
刺骨的凉意瞬间涌入了心房。
即便我再怎么不愿承认,但仅存的一丝理智仍在耳边大喊:
我的未婚妻出事了,甚至有可能遭遇了不幸。
当破晓的微光穿透黑暗。
这场漫无目的地搜寻已持续了三个多小时。
前方忽然扑通一声响起,一道身影跌坐在了地上。
我抬头一看,是唐然的父亲,唐国盛。
突来的变故,让他的背影看上去沧桑了许多。
我忙上前将我这位未来的岳父扶起。
只见他颤抖着挂断手中的电话,双眼通红地看向我,涕泪横流:
「侯家屯后山林地里,警察发现了一具上吊的女尸……」

-3-
当我们驱车抵达十几公里外的侯家屯时,已是清晨的 6 点 35 分。
虽然天还没有大亮,但也足以让人看清眼前那惨烈的一幕。
粗壮低矮的树桠下,悬吊着一具浑身焦黑的尸体。
在警方围起的警戒区内,散落着一些大石块、打火机和几个空瓶。
一位留着络腮胡的警察走上前来,让我们站在警戒线外,辨认死者是否是失踪的唐然。
可由于距离太远,再加上尸体已被烧得面目全非,根本无法分辨。
人群之中,唐然的父亲见此情景,不由急火攻心,当场昏厥了过去。
就在众人忙着将他抬上车送往医院时。
我趁乱钻进了警戒线,径直朝着那具尸体跑去。
我不理解,我不相信。
昨天还在和我浓情蜜意的大活人,怎么可能转眼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不,这不是真的。
我一定要仔仔细细地看清楚。
她绝不是我的未婚妻!
「诶?!你做什么,给我站住!」
络腮胡警察离我最近,几个箭步横冲过来,一把将我扑倒在了地上。
他怒目圆睁,死死压制住我的身体:
「破坏案发现场,你这种行为是要坐牢的,知道么?!」
「哈哈……哈哈哈哈!」
身下忽然响起的笑声,显然把这位警察吓了一跳。
他将我的身体翻转过来,凌厉的眼神中带着几分不解:
「你发什么疯?」
我没有答话,只是傻笑的躺在地上,任由泪水冲刷着脸上的灰尘。
是的,我看到了。
即便这具尸体的双腿也被烧了个七七八八。
但其右脚脚踝凹陷处的那块皮肤,尚未完全炭化。
那上面,没有蝴蝶翅膀。
她不是唐然。

-4-
「……说起来,你当年在那具尸体上到底看到了什么?」
「是怎么做到在 DNA 鉴定结果出来前,就确认她不是你的未婚妻呢?」
2022 年 12 月 25 日,圣诞节。
唐然失踪的第 1861 天。
距离我辞掉工作成为一名警察,也已经过去了两年。
或许是命运的安排。
那位曾将我摁在地上的络腮胡警察,如今成了我在刑侦大队里的师父。
对于我来当警察的目的,师父自然心知肚明。
从我还是见习警员的时候开始,他就教诲我不要被个人情感所影响。
在其位,谋其职。
穿上这身衣服,就要当一个负责任的好警察。
所以这几年间,师父很少会与我谈及五年前的那桩悬案。
若不是赶上今天我俩一同休假,晚饭时小酌了几杯,恐怕他依旧不会问出这个困惑了他多年的疑问。
我将杯里的二锅头一饮而尽,伸手扯起了左腿的裤管。
灯光下,脚踝处那一小片疤痕泛起淡淡的白光。
「结婚前,她拉着我在这一人纹了一半的蝴蝶翅膀。」
「当年我之所以冲进警戒区,就是为了看清这个。」
「可惜后来为了过局里的体检,我只能将我这一半的翅膀给洗掉了。」
师父一听,浓密的络腮胡中露出一排牙齿。
「嚯,这年轻人想法就是独特,你俩搁这纪念梁祝呢!」
大概是想到了梁祝二人悲惨的结局,他抬手就甩了自己一耳雷子:
「瞧师父这张破嘴,喝点酒就没个把门的了,明子你别往心里去嗷!」
我默默将两人的酒杯倒满,摇了摇头:
「要是真如梁祝那般倒也还好,至少祝英台最后还能找到所爱之人的坟墓,前去祭拜。而我……」
话没说完,师父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蹭地一下站起身来:
「等等!」
「在脚脖子上纹了个蝴蝶的女孩……我他妈好像在哪见过!!」

-5-
都说酒后吹风会很容易醉。
但此刻我跟着师父一起在街头狂奔,只觉得愈发清醒。
一路上,我情难自控,只想知晓更多的细节:
「师父,你是什么时候看到的啊?」
「那人现在在哪里?」
「确定纹身是在右脚的脚踝吗?」
师父统统没有回答。
他只是低头打开手机,从比我命还长的电话簿里翻出个号码,打了过去:
「歪,老张你今天值班不?」
「睡他妈什么睡,你现在立马来局里一趟!」
「干啥?侯家屯无名女尸案,你还想不想破了?」
「想破还废什么话,我和季明马上就到,麻溜过来吧!」
电话挂断,师父缓缓将手机收起,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的眼睛:
「明子,如果那个女孩真是唐然,你最好有点心理准备。」

-6-
侯家屯无名女尸案,是我们刑侦大队的一块心病。
时间回到五年前。
由于在同一天内出现了两起案子。
刑侦大队全体出动,兵分两路展开了调查。
一开始,当 DNA 检测结果确定死者不是失踪的唐然时,大家都认为这只是一个偶然撞见的「自杀现场」。
然而随着两边调查的不断深入,事情变得愈发扑朔迷离了起来。
首先便是自杀者的身份问题。
经排查发现,无论在当地还是周边几个市县,近些年都没有与之符合的失踪报告。
此人就像凭空出现的一样,又在林地里沉默地死去。
身份未知、原因未知、没有目击者。
侯家屯案一时陷入了僵局。
转机出现在三天之后,负责调查唐然失踪案的人员有了重大发现。
根据「天网」的监控录像显示。
就在婚礼前一天的 16 点 50 分。
唐然曾和一名黑衣女子出现在了县城里。
二人于一家五金店内停留了几分钟后,便拎着一只蓝白相间的塑料袋匆匆离开。
当警方给我看完这段录像后,我无比错愕地打开了我俩最后一次的聊天记录。
16 点 02 分,我收到了来自未婚妻的消息。
她说明天一大早要起来化新娘妆,准备提前睡几个小时补补觉。
当时我在忙着布置小窝的婚床,没聊几句后就让她早点休息了。
可我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本该在家里睡觉的未婚妻,为什么突然又去了县城?
而且新房就在城里,她要是碰到了什么事,怎么都不来找我?
当然。
这段监控录像里存在的疑点,可远不止这些。
警方在反复观看后发现。
即便视频中的黑衣女子用帽子口罩遮住了样貌,但她那微微驼起的后背,却与侯家屯死者的躯体特征相对应。
很快,经过上级检察院的批准。
11•22 失踪案以及侯家屯自杀案合并为侯家屯无名女尸案,开启了并案侦查。
批准并案的原因还有一个。
根据五金店老板提供的笔录。
当天唐然在店里购买的物品,分别为一条拇指粗的铁链,以及两瓶含有易燃物质的天那水。
而这些东西,都无一例外地出现在了侯家屯的案发现场。
我的未婚妻,唐然。
成为了本案的第一嫌疑人。

-7-
十分钟后,县公安局网安大队的办公室门前。
师父点燃一根香烟,自顾自地开口:
「我知道,自打局里将唐然列为嫌疑人后,你小子心里始终拗着一股劲。」
「但明子你得清楚,我们警察办案,讲究的就是一个证据。」
「在真相调查清楚之前,谁都有成为嫌疑人的可能。」
作为队里资历最深的老刑警,师父总会在不经意间传授我些宝贵的办案心得。
只是这番话,我早已听他说过许多次。
此时再提,显然有着弦外之音。
严格来讲,以我与唐然的关系,本不能参与到这起案件的侦查中来。
正是他顶着违反纪律的风险一再担保,再加上人手紧缺,才让我有了这个机会。
「师父,您放心。」
「虽然我打心底相信唐然的品行,但她如果她……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也一定会秉公执法,绝不姑息。」
与未婚妻四年多的朝夕相处,是支撑我说出这话的底气。
她一个连自己姨妈血都晕的人,怎可能做出杀人焚尸那样的暴行?
师父闻言,脸色有些不悦:
「臭小子,在这说什么屁话呢?要是连自己的徒弟都信不过,老子这些年的刑警可就白干了。更何况……」
吱呀——
话没说完,只听到走廊那头传来了开门声。
师父当即站直身体,一脚将烟头踩灭:
「他大爷的,这瘪犊子终于爬来了。」
「明子,干活了!」

-8-
半夜十一点。
网安大队队长张显龙的办公室里,亮起了一盏灯光。
我们三个大老爷们趴在电脑屏幕前,脸上被网站里弹出的广告映得花花绿绿。
看着眼前一张张露骨的视频封面,师父皱起眉头催促:
「我说张瘸子,你小子到底能不能找着了?让你帮忙办点事,可真是费老劲了。」
张队依旧不紧不慢地滑动着鼠标,淡淡出声:
「老队长啊,你这驴脾气还是一点没变。不瞒你说,最近我们又处理了一批违法网站,你要找的那个,说不定已经被封禁了。」
据身边老同事讲,张队以前是我们刑侦大队的副队。
三年前因在抓捕行动中负伤,这才被调到网安坐办公室的。
听到前手下嘲讽自己脾气不好,师父正要发作。
张队这时点开一条链接,当即神色一喜:
「找到了!」
师父立马将到嘴边的脏话咽了回去,拍了拍我的肩膀,下巴一扬:
「明子,之前老张处理这个违法网站时,跟我说站内主推的这部视频有点可疑,很像罪犯的施暴现场。」
「但由于其服务器架设在国外,我们没查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最后不了了之。」
「一会儿你仔细瞧着点儿,是她吗?」
张队闻言猛地转过头来,满脸写着无语:
「啥玩意?」
「你们大半夜的把我喊来,该不会怀疑视频里那女的就是唐然吧?」
「这怎么可能,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网站的页面里。
充斥着各类刺激人类欲望的标题与图片。
张队ţû₍的鼠标指针,则是落在了一部名为《训狗日记:第三天》的视频上。
我轻呼出一口气,接着点了点头:
「张队,开始播放吧。」

-9-
啪嗒!
随着张队敲下鼠标,整个办公室内,只剩下了我们三人的呼吸声。
师父凑到我耳边,低声开口:
「这视频的原声被发布者处理掉了,注意看字幕。」
话音刚落。
只见视频画面一黑,果然浮现出了几行白色的字幕:
「兄弟们,早上好啊!」
「我又来给大家拍训狗视频了。」
「两天没喂食,不知道我的小狗饿坏了没有呢?」
「走,看看去,嘻嘻!」
字幕缓缓褪去,视频画面逐渐明亮了起来。
一个铺满暗绿色瓷砖的房间里,吊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
房间两侧,各有三扇充满年代感的铁皮门。
拍摄者掏出钥匙,熟练地将左手边第一扇打开。
而后从里面牵出个女人来。
没错,是牵。
这女人身上的衣物又脏又破。
单薄的身躯上方,顶着一个胶质的哈士奇头套,正像狗一样被拍摄者拽着绳索爬行。
我一见到这女人的身影,心里不免「咯噔」一下。
像,好像。
即便她的面部被完全遮挡,但我依旧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觉。
她……是我的未婚妻吗?
也许是听到我的呼吸声快了许多,张队眼神讶异地转过头来:
「啥情况啊季明?你别告诉我她真是唐然。」
师父一把又将他的脑袋扭了回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憋吱声嗷,消停眯着!」
此刻,我的注意力已完全被视频中的女人所吸引。
拍摄者拉着她在地上溜了几圈,最后在一个铺满废纸箱板的角落停了下来。
「嘿!饥饿疗法真管用!」
「臭狗今天表现不错,赏狗食一份!」
字幕再次出现。
一个装有大半米汤的铁盆丢在了女人面前。
她看起来饿极了。
下意识抬起双手,就要将哈士奇头套摘掉吃饭。
可就在下一秒,拍摄者却一脚将她的脑袋踩进盆里,咕嘟嘟地冒起一大串气泡。
「他妈的,还敢摘?」
「闲着也是闲着,再给她长长记性吧,嘿嘿!」
两行字幕飘过,后面还跟了三个长着角的小恶魔 emoji。
那女人显然吓得不轻。
她饭也不吃了,只是连滚带爬地缩到墙角,瑟瑟发抖。
当画面再次由黑转亮时。
拍摄者的手中多了一条赶马用的鞭子,抬手便对着女人瘦弱的身躯抽去。
一下!两下!三下……
即使这个视频没有声音。
但看到女人那极力挣扎的样子,我仿佛已经听到了她痛苦的哀嚎。
咔嗒。
就在此时,师父抬手敲下空格,指着被定格的画面开口:
「对,就是这个镜头!明子你快看看,是那个图案吗?」
拍摄者在施暴的过程中,无意拍到了女人伤痕累累的小腿。
师父所暂停的位置,正是她右脚扬起的那一瞬。
张队揉着眼睛,整张脸都要贴在了屏幕上:
「老队长,你这就有点难为人了吧,画面这么糊,谁能看清啥是啥啊?」
「问他没问你!」
师父没好气地白了张队一眼。
可转头看向我时,却发现我早已泪流满面。
「……师父、张队,是她。」
「她就是我的唐然啊!」

-10-
听完这话,在场两人全都愣了一下。
张队扶着桌子站起身来:
「季明,你确定没看错?真是唐然?!」
我没有答话,只是木讷地点点头。
心脏宛若刀割般疼痛。
我无法想象,未婚妻在失踪的这五年里,到底经历了多少非人的折磨。
她只是个想安安稳稳过完一生的平凡小女孩。
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被人像狗一样虐待?
为什么啊?!
怒火,在胸膛里熊熊燃烧。
我的大脑一度失去了思考能力。
师父走上前来,一把将我的手紧握住:
「明子,师父知道你现在心里很难受,但也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你是个警察!」
「之前叮嘱你的话都忘了吗?干我们这行的,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时刻保持冷静。」
「只有这样,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才能将歹徒绳之以法!」
哗啦——
师父的话,如同一盆从头浇到脚的凉水,让我瞬间清醒了许多。
是啊。
事已至此,一味的愤怒又有什么用?
假如这视频是在近期拍摄的,也就说明唐然还身处水深火热之中。
有这个时间,还不如想想怎样将她解救出来。
这才是重中之重!
深深呼吸了几口气。
我逼着自己慢慢冷静了下来。
当年我和唐然去纹身时,纹身师说她脚踝上有颗血痣。
长在这个位置,可能导致一生艰难不顺、奔波劳碌,问她要不要用激光点掉。
唐然很看得开,她说那就用这颗痣作眼睛,在周围纹只蝴蝶就好了。
这样就算以后真遇到什么困难,她还能靠着翅膀飞过去。
纹身师被唐然幽默的表达折服了,我还夸她是反对封建迷信小能手。
那时欢声笑语的我们哪能想到。
这颗不祥的血痣,几年后竟成了我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11-
「诶——老队长啊,你还真别说,季明指的位置,确实是一颗红色的痣啊。」
「选择在这个位置纹身的人或许有很多,但同时还有一颗红痣的,基本可以确定唯一性了。」
在我说明自己如何确定那就是唐然的原因后,张队已经对着视频画面琢磨了半天。
师父看完则是走到窗前点燃了一根烟,沉默地抽了两口后,转头问道:
「老张,这个系列的……视频,真的只能找到这一部吗?」
张队摇摇头:「我知道你想从其他视频里获取更多的线索,但可惜,这网站纯是个爬取视频的二道贩子,能有这么一部,也只是机缘巧合罢了。」
「本还想着明天和上面申请一下,重启侯家屯无名女尸案的调查,这一点抓手没有,根本没法开这个口啊?」师父叹了一声,言语中带着几分焦急。
师父作为追查此案五年之久的老刑警,我很了解他心中那份渴求真相的执念。
眼下终于寻得了唐然的一丝踪迹。
若止步于此,实难甘心。
趁着两人聊天的功夫,我独自坐到办公桌前,反复观看起了这段视频。
为了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我强忍心中的悲痛,开始了逐帧播放。
一遍、两遍、三遍……
终于,在重复观看到第五遍时。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几片铺在地面的纸箱板上。
将视频画面暂停,截图,放大。
我的大脑瞬间有种被电流击中的感觉:
「师父,张队!你们快来看!」
「我好像找到线索了!!」

-12-
一声大喊,师父与张队立马围了过来。
张队看了眼屏幕上被放大的图片,挠了挠头:「怎么了,这纸箱板有什么问题吗?」
师父眼中的一抹异彩也变得愈发凝重:
「这名嫌疑人十分狡猾,所有纸箱在拆开后,都被反向折叠过,不然我们可以根据外包装上印刷的信息进行追查。」
师父不愧是师父,只瞧一眼便道出了我心中所想。
我并未急着吭声,而是对准纸箱板的一个角落,继续滑动鼠标放大。
很快,一个满是像素方块的酒杯图案展现了出来。
「高考结束后的暑假,我经亲戚介绍,去了一家小酒厂做临时工,主要负责酒水的装箱与打包。」
「这家酒厂所使用的纸箱,外红内白,箱内的每个边角处,都有一个酒杯形状的防伪标识。」
「我十分肯定,这些纸箱子,正是来源于那家酒厂!」
师父一听,拽起张队就往外走。
「诶诶?老队长,你这是干啥啊?」
「我和明子喝酒了,你开车!」
「不是,这黑灯瞎火的,咱往哪去啊?再说我一个瘸子……」
「你小子 C5 都拿证了还跟我装什么装?别嘚嘚了,明天请你撸串子!」
「害,哥你早说啊,保证完成任务!」
……

-13-
霍江大曲,是隔壁霍江县一家酒厂的招牌产品。
在历经一夜的赶路、等待与交涉后。
我们终于在第二天中午时分,拿到了这款白酒近几年的出货清单。
鉴于师父和张队都上了点年纪。
返程前看他们哈欠连连的样子,我便主动坐进了驾驶位。
无心欣赏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色,在二人此起彼伏的鼾声中,我思考着眼下亟待解开的疑团。
首先便是囚禁唐然的地方。
从视频里看,那并不是一个常见的房间。
低矮的举架高度、自上而下铺满的瓷砖、没有一扇窗户……
难道是某栋居民楼的地下室?
相较于正常的房屋,地下室有着更强的隐蔽性,确实是个用来囚禁ƭũₐ的好地方。
记得唐然被关的位置,是在左手边第一扇门。
那另外五扇门里是什么情况,还有更多的受害人吗?
可惜没法找到更多的视频,不然一定能挖出更多线索……
铃铃铃——铃铃铃——
副驾驶上,师父口袋里忽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将我的思绪打断。
师父接通后点开免提,又闭着眼睛躺回了座椅靠背里:
「啥事?」
「队长,上午队里接到一起报案……」
「报案你们就正常走流程啊,咋的,我不在就都不会整了?」
「不、不是的,主要这是一起失踪案,而这位失踪者的名字……叫唐国盛。」
「谁?!」
一听这话,师父整个人就像一根绷紧的弹簧,瞬间从座位里坐直了身体。
他满脸震惊的看向我,又指了指他的手机,只听里面的同事继续说道:
「身份已经核实过了,队长。」
「就是五年前侯家屯案中唐然的父亲。」
「他失踪了。」

-14-
国道旁的加油站内。
趁着张队上厕所的功夫,我用冷水洗了半天的脸,却依旧有些恍惚。
唐然的父亲居然也失踪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
唐然曾和我说过,在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跟城里有钱人跑了,她这些年来一直和父亲相依为命。
在唐然刚失踪的那段时间里,我没事就会去她家里看望。
哪怕还没正式完婚,我也依旧视唐国盛为真正的岳父去对待。
而唐老先生对我同样没得说,每次见面也都是好酒好菜招待着。
两个同时失去了最爱的男人,只能借酒消愁,怒骂老天不公。
然而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唐老先生对我的态度也渐渐发生了改变。
记得那天吃完饭后,他说我还年轻,不该像他这个糟老头子一样困在过去,要对自己的未来负责。
他还劝我没事不用过来了,他能照顾好自己。
老先生的好意我自然明白。
可我的心早已被唐然占满,又怎会去接纳别的女人?
见我这般顽固,他开始单方面切断与我的联系。
起初只是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去到家里找也是闭门不见。
到最后,老先生更是行李一背,直接跑去大城市打工,一去便是好几个月不回来。
算起来,我与他的上一次见面,都已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或许是发现我状态不佳。
张队出来后便以不想再瘸第二条腿为由,将我推去后排睡觉,他来开车。
一路的颠簸中,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寻到了失踪的唐家父女,他们笑着说一切只是游戏,恭喜我这个未过门的女婿通过了考验。
可惜,梦终究是要醒的。
下午两点半。
在张队的一路狂飙下,我们三人再次赶回了局里。
一下车,师父便给出了具体的任务分工。
他负责对接唐国盛的失踪案。
张队继续在各路违法网站中爬取与唐然有关的视频。
而我则是要同几位见习警员一起,对酒厂的出货单进行仔细筛查。
看着后备箱里一摞摞的文件,我暗中攥紧了拳头:
「凡走过的,必留痕迹。」
「希望在这里面,能找到我要的答案。」

-15-
经过两天一夜的细致筛查。
我与几位同事将所有存在疑点的信息绘制成了表格。
接下来的任务,便是各自分摊一部分,实地走访调查了。
看着表格里密密麻麻的超市名与各级分销代理,我只感到一阵的头皮发麻。
明眼人都很清楚。
这调查范围实在太广了,难度无异于大海捞针。
正当我将表格订装在一起,准备送给师父查看时。
刚来大队报道两个月的小程匆匆找到我,递来了一张 A4 纸:
「不好意思啊,明哥。刚提交时不小心漏了一张,现在给你还来得及吧……」
看着他那副谨小慎微的模样,我不禁想到了刚入职时的自己。
我叮嘱他以后别再马虎了,便将这张 A4 纸接过,自上而下扫了一眼。
可当看到其中一家店名时。
那一瞬间,我的心跳都仿佛漏了一拍。
【客户:春海五金店】
【商品:霍江大曲*10 箱】
【时间:2017/11/29/14:08】
【状态:交易完成】
这家店铺的名字,我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因为这正是五年前,唐然最后出现的地方!
当年案发后,警方也对店老板赵春海进行了调查。
根据监控记录显示,此人在唐然二人离开后,一直营业到了夜里十点,并不具备作案时间。
可是这批白酒订单的出现,又不禁令我产生了怀疑。
是巧合,还是另有隐情?
「明子,你这边进展怎么样了?」
会议室门口,师父的声音忽然响起,他推开大门,叼着烟卷倚坐在办公桌上,迫不及待道:
「我跟你说嗷,唐国盛的失踪案有眉目了!」
「他是在一个月前,从市里的一个工地请假回老家后,就再也没回去上过班。」
「现在工地项目竣工,工友带着他的工资回来,发现哪里都找不到人,这才来报的案。」
「不过还好,我们已经确认了唐国盛最后出现的地点,就在我们县城。」
说着,师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
可还没等他展示给我看,我却提前开了口:「是春海五金店么?」
「欸?」
师父拿照片的手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抹惊疑:「我这照片拿到手还没捂热乎呢!你咋知道的?」
我低下头,用红笔将清单上的那条信息圈了出来。
师父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接着一把将照片甩在桌上,满脸铁青:
「妈的,好一个赵春海啊!」
「当年调查唐然案的时候,老子就感觉这人没说实话。」
「这次唐国盛也是去了他的五金店后离奇失踪,我就不信还和他没有关系!」
我把桌上的照片拿起,这是一张监控视频的截图。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角度。
只是照片里的人,从唐然变成了她的父亲。

-16-
东北的冬季黑天较早。
下午四点时,太阳已然落山。
我和师父换好制服,驱车赶往了春海五金店。
一路上,师父骂骂咧咧。
他说这次申请了搜查证,不查出来点东西誓不罢休。
可等我俩到了店门口才发现。
五金店内灯光全灭,门口的卷帘门也放了下来,俨然一副没有营业的样子。
师父并不死心,带着我去了对面的一家面馆。
他在五年前了解过,面馆的老板娘和赵春海是远房亲戚,应该知晓些情况。
事实也正如师父料想的一样。
老板娘得知我俩来意后,从抽屉里找出了一把钥匙。
她说若想进去搜查,她可以配合开门。
至于赵春海本人,老板娘则表示他在不久前意外摔倒受伤,现在还在县医院里疗养。
经过简单的商量后。
师父决定再从队里喊两个人过来,和他一同进入五金店搜查。
而我的任务,则是去医院找到赵春海,将他控制住的同时,看看能否再问出点东西来。
赵春海这个人的履历,我早就有所耳闻。
此人本是农村出身,年轻时去大城市见过世面,回来后就在县城周边办了家养鸡场。
由于他脑袋灵光,再赶上有政策扶持。
养鸡场生意红火,规模也越做越大,为县里提供了不少就业岗位。
说起来,就连唐然的父亲唐国盛,还在他那做过好几年保安。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被电视台多次采访过的「养鸡大王」。
赵春海却因病早早退居二线,将养鸡场交由儿子打理。
待到身体好了一些,他便在县城里兑了家五金店,提前步入了悠闲的养老生活。
在当地人眼中,赵春海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成功人士」。
他名声在外且家底殷实,没必要去搞什么违法犯罪的勾当。
然而当了几年警察的我早已看清。
每个人的心中都燃着一盏名为人性的烛火,它可以是温暖绚烂的明光,也可以是焚噬一切的凶焰。
是明是暗,全在一念之间。

-17-
当我开车赶到医院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没有了白天的拥挤等待,我很快就从护士站查到了赵春海所在的病房。
住院部,五楼。
电梯门刚一打开,我便听到了走廊里传来的阵阵吵闹声。
「……强子啊,你就听妈一句劝……那可是你爸一辈子的心血,不能卖啊!」
「我爸糊涂,你怎么也跟着糊涂了?反正等我爸没了,他的就是我的,我想咋弄就咋弄!」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伤天话?!」
「谁还没个生老病死啊?再说我爸现在这情况,活着纯属遭罪,能早死一天都是他的福分。」
……
走出电梯。
我差点和一个身穿皮夹克、眼戴墨镜的精神小伙撞个满怀。
他不满地「啧」了一声,停下脚步看了我一眼:
「哟,警察叔叔来医院办案啊?」
我皱起眉头正要开口,结果这人趁着电梯门关闭前钻了进去,直接下了楼。
我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而是立马朝着刚刚吵闹的方向看去。
只见在一间病房门前,有一名中年女人蹲在走廊里抽泣。
一看门牌号,正是我要找的 501 号病房。
「您好,请问您是赵春海的爱人,徐红丽女士吧?」
女人仿佛没有听到一样,仍旧把脸埋在臂弯里哭着。
我只好从口袋里翻出证件,略微加大了点音量:
「我是县公安局刑侦大队的季明,现在想找赵春海了解点情况,麻烦您配合一下!」
一听这话,女人的哭泣声戛然而止。
她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中带着几分震惊:
「……我、我是徐红丽,老赵他……就在里面。」

-18-
赵春海所在的是一间双人病房,目前只有他一个病人入住。
哗啦啦——
情绪逐渐稳定下来的徐红丽给我倒了杯热水。
我将水杯放在窗台上,冷眼打量着病床上的赵春海。
作为眼下唐家父女失踪案最大的嫌疑人,他此时却像个植物人一样,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
「怎么伤得这么严重,不是说就摔了一跤吗?」
徐红丽在床边坐下,抓起赵春海的一条胳膊来回揉拭着:「医生说,老赵他伤到了脊髓,除了意识还算清醒,说话、走路啥的暂时都别想了。」
「那你知道他是怎么摔的吗?」我在来的路上,甚至还考虑了几个防止赵春海脱逃的方案,现在看来,似乎是有些多余了。
「他啊,纯是自己作的。」
徐红丽叹了一口气:「那天晚上和几个狐朋狗友喝到后半夜,回来时掉排水沟里去了。要不是环卫工人及时发现,怕是连命都保不住了。」
对于她的这个说法,我心里表示怀疑。
赵春海这种能一口气订 10 箱白酒的人,照理说酒量应该不差。
而且像他这个岁数的人,就算再重要的酒局,也没必要喝那么多吧?
见我沉默半天没有吭声,徐红丽接着道:
「对了季警官,你找老赵想了解点什么情况?他的事我基本都清楚,你就问我吧,我肯定实话实说。」
眼见着赵春海双眼紧闭、气若游丝的样子,确实也不适合被问话。
我无奈点了点头,直接问道:「唐国盛,你们夫妻俩应该都认识吧?」
「谁?……」
一听到这个名字,徐红丽的神色变得有些不大自然,她低头瞥了赵春海一眼,这才恍然道:
「嗨!老唐啊,认识认识,他之前在我家的养鸡场里干过保安,瞧我这破记性,真是上了岁数了。」
「嗯,认识就好,那你们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大概……一个多月前了吧?」
徐红丽拍了拍脑门,努力回想着:「那天下午,老唐一个人来了五金店,他说在工地里干活太累,还想回养鸡场当保安。老赵这个人呢,又最重情义,他说只要老唐回来,随时都可以让强子安排。」
「然后呢?」
「然后?他没呆多大会儿就走了啊,说等工地发了工资就回来。咋了季警官,老唐他……是出了什么事吗?」
铛铛铛——
敲门声响起。
一位身穿白大褂的护士推着小车走了进来。
她拿起一个输液瓶,与徐红丽确认道:
「病人……赵春海是吧?准备换药了。」
见此一幕,我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当即开口问道:「护士你好,这位病人是哪天入院的?」
「稍等啊,警察同志,我看一下。」
护士从小车里拿出个本子,翻了两页后开口念道:
「病人赵春海,2022 年 11 月 20 日 22:30 分入院,病情为脊髓损伤、左臂尺骨骨折、下颌擦伤……」
护士的话我没有听完,而是将唐国盛失踪前的监控照片拿了出来。
在这张照片的左下角,清晰记录着他离开五金店的时间:
2022 年 11 月 20 日,下午 15:21 分。
我抬起头来,看向满脸煞白的徐红丽,冷冷开口:
「徐女士,这就是你的实话实说么?」

-19-
同一天内,仅相隔几个小时。
唐国盛与赵春海两人,一个失踪,一个重伤入院。
很难不让人怀疑其中的联系。
正当我准备趁热打铁,继续对徐红丽追问时。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是师父。
我点开消息一看,只见他发来了一张照片。
这是一张全家福。
除了年轻许多的赵春海一家三口外,在相框的玻璃底下,还夹着一绺黑色的头发。
紧接着,师父又发来一条语音,我习惯性地将其转为了文字:
「明子,方便的时候给我回个电话。」
眼下徐红丽正在帮着护士给赵春海换药,我便拿着手机去到了走廊。
「喂,明子,你那边情况怎么样,问出什么来了吗?」
「赵春海受伤严重,现在连话都说不了。不过我发现他的妻子徐红丽有些异常,还没撬开嘴。」
「嗯,看到我给你发的照片了吧,赵春海这老小子果然有问题。」
「是那一绺头发吗?」
「对,经过我们几个初步判断,这头发发丝较粗,发质柔软,应该属于一名年轻女性。」
「你是说……那头发是唐然的?!」
「不排除这个可能,具体结果,还要等待 DNA 检测。对了,我们在店铺的小房间里,发现了一间被锁住的地下室,你先把他们两个控制在医院……」
「啊!!!杀、杀人了!!——」
师父话还没说完。
只听到 501 号病房里,忽然传来了护士的尖叫声。
紧接着,又是一道重物砸地的声音响起,我的后背瞬间冷汗狂流。
不好,出事了!!
我几个箭步冲回病房,见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在心电监护仪长久的蜂鸣声中。
瘫坐在墙角的护士正试图站起身来。
而躺在病床上的赵春海,胸口已是殷红一片。
在他的心脏正上方,插着一把闪亮的医用剪刀。
看了一眼被拉开的窗户,以及房间里消失了的徐红丽。
我立即转身跑向了楼梯间,同时举着手机大喊:
「师父,徐红丽疯了!」
「她杀了赵春海,然后跳楼自杀了!」

-20-
赵春海死了。
徐红丽也因坠楼导致的颅脑损伤,当场死亡。
由于在调查过程中出现了两条人命。
事后我也被暂停了所有工作,接受了为期两天的内部审查。
好在事发当天,我携带并开启了执法记录仪。
组织上根据我的笔录以及视频内容,给出了最终的审查结果:
我的执法过程合法合规,并不存在过错。
可即便无须对这两人的死亡担责,我依旧感觉不到半点轻松。
在这两天时间里,我曾无数次地反问。
一个妻子到底需要怎样的仇恨,才会对本就时日不多的爱人痛下杀手。
哪怕为此搭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赵春海与徐红丽这对夫妻之间,究竟还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
审查结束后的第一天。
师父一大早就将我拽进车里,强行顺路捎我去上班。
热乎的包子、豆浆丢到我腿上,我却没有半点想吃的心情。
「怎么滴,两天没见,修上仙了?」
红绿灯前,师父啃了一口油条,满嘴油花花的瞪了我一眼:「吃啊,不填饱肚子,哪有力气干活?」
我把滚烫的豆浆杯捧在手里,却暖不到心底的凉意:「师父,我们的线索……断了。」
「断个屁!」
嘎吱一声,师父将车停在了路边,接着打开车窗,点燃了一根烟:
「说起来,你小子停职审查的这两天,可真是捡了个大便宜,老子我都忙得脚打后脑勺了!」
师父将剩下的油条一口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
「我已经派人核实过徐红丽所说的话,据当时的接诊医生讲,赵春海那晚并没有喝酒,还有什么掉进沟里被环卫工人救,更是一派胡言。」
我点点头,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那真实的原因查到了吗?」
「你不喝我可喝了嗷!」
师父用他单身四十多年的手速,一把夺走了我手里的豆浆,晃了晃脑袋:
「没查着,不过我们看了医院的监控录像,那晚是徐红丽一个人送赵春海来的,她当时对急救医生讲,丈夫是和人发生了冲突,被打成这样的。」
多数人在遭遇紧急情况时,很难编造出十分精妙绝伦的谎言,就算说出的话被刻意掩饰过,往往也与真实情况有所关联。
这一刻,我不禁想到了失踪的唐老先生。
难道赵春海的一身重伤,是他造成的?
啪!
师父将吸管扎入豆浆杯,再次塞回到了我的手里,一脸正色道:
「明子,我不管你心里有啥事,都得先把饭吃了。等会到了单位,我给你看看在五金店里找到的新线索。」
「放心,有你忙的!」

-21-
早上八点半。
开完早会的师父叫上我,去到了他的办公室。
刚一关门,我便开口问道:「师父,到底是什么新线索啊?」
「瞅你那猴急样。」
师父笑着摇摇头:「首先可以遗憾地告诉你,当我们打开五金店地下室的门后,发现里面只是个存放货物的仓库,并不是囚禁唐然的那一间。」
「不过你先别失望,在这间地下室里,我们发现了同样有价值的线索。」
说着,他拉开抽屉,取出了一个泛黄的笔记本,继续道:
「这东西,被人塞在了床板下的缝隙里,翻开看看吧,相信里面的内容,能解开你不少疑惑。」
我拿起本子坐在沙发上,翻开第一页。
只见在页面右下角,写有一个娟秀的「丽」字。
我心中一凛,不由脱口而出:「这是徐红丽的日记本?!」
「等你看完自然就清楚了,我先出去办点事。」师父看了眼他的手机,推门离开了。
此刻,这一个小小的本子,在我手中重如千钧。
如果这真是徐红丽所写的日记,那应该能找到她杀害赵春海的原因。
幸运的话,说不定还能发现与唐然有关的蛛丝马迹!
怀着激动的心情,我立马开始了阅读。
只是这时候的我还没想到,这个本子里所记录的内容,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22-
【1992 年 3 月 14 日
喝多了,今天的客人很大方,给了 100 块的小费,开心。】
【1992 年 3 月 26 号
这几天歌厅装修,每天躺在家里抽烟喝酒,日记都忘写了……
不行,开业后一定要坚持记录!
毕竟这是我为数不多的好习惯了……】
【1992 年 4 月 1 号
开工大吉!
又是喝到吐的一天。
可是身体再难受也要对客人挤出笑脸,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
这本日记的前半部分,似乎都在记录一个歌厅陪酒女的日常生活。
其中出现最多的话,大多都是累了、难受、不想干了等。
我耐心翻看着每一条记录,终于在一个月后,发现了些许端倪。
【1992 年 5 月 3 日
今天认识了外地来的赵老板。
他为人健谈、出手阔绰,我俩聊得挺投缘的……
不过可惜了,我就是个陪酒的。
要认清自己的身份。】
【1992 年 5 月 6 日
赵老板又来了。
他进来专门点的我,还给我带了他老家的特产,真好吃。】
【1992 年 5 月 15 日
已经记不清这是赵老板第几次来了。
店里人都在私下议论,还问我是不是和他处对象了……
怎么可能啊?
人家那么有钱,哪能看得上我。】
【1992 年 5 月 21 日
今天下了一整天的雨,店里没什么人。
已经好几天没见到赵老板了。
他在做什么呢?】
【1992 年 5 月 25 日
赵老板终于来了,就是看起来有些疲惫。
他说在市里的生意黄了,想用剩下的钱回老家开个养殖场。
我想帮他,却不知道能为他做些什么……】
【1992 年 6 月 1 日
今天儿童节,我辞职了!
赵老板说他这几天就要回去创业了,问我想不想陪他东山再起,以后他是老板,我就是老板娘!
哈哈,这算是一种另类的表白吗?
不管了,反正我在哪都是孤身一人。
希望他是我的幸福。】
日记写到这里,出现了长时间的空白。
我接连向后翻了好几页,这才再次看到了文字。
不过在阅读内容之前。
我注意到这张纸上有好几处暗褐色的污点。
即便从警时间不长,我的直觉也迅速给出了判断:
这东西……是血。

-23-
【1992 年 6 月 15 日
我被骗了!
他根本不是什么老板,就是个进城混饭吃的打工仔!
我想跑,他就打我、骂我,还把我关了起来。
眉毛上的伤口还在流血,眼睛肿得睁不开,下面也好疼。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啊!!】
【1992 年 6 月 16 日
赵春海,你为什么骗我!!!】
【1992 年 6 月 18 日
不行,我得冷静。
趁着现在还没忘,我要把他的罪行记下来。
只要我能逃出去,这些就是最好的证据!
我叫徐红丽,半个月前,赵春海以创业为由,把我带到了他的老家。
路上他给了我一瓶饮料,还好心的帮忙拧开,谁知我喝完后就睡得不省人事!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被关在一间老旧的仓房里,水桶粗细的房梁上钉着一条铁链,另一端锁在了我的腰上,我每天只能像头驴一样在原地转圈。
我随身带的小包还在,里面装着我的洗漱用品。好在他好像不识字,翻开日记后骂了句「净是些鬼画符」就没管了。
赵春海每天给我送吃送喝、处理便盆,隔三差五还帮我擦身子。
当然,他也侵犯了我。
他在做那事时就会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对我又打又骂,说我是个出去卖的贱货。
是啊,我好贱。
我为什么要贪心不属于我的幸福。】
【1992 年 6 月 20 日
外面在下暴雨,仓房年久失修,里面也下起了小雨。
赵春海怕我冷,给我送来了厚被子。
我求他放了我,他笑着扇了我一巴掌。
好疼。】
【1992 年 7 月 15 日
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来事了,该死的,我不会怀了那畜生的孩子吧?】
【1992 年 7 月 20 日
赵春海又来发泄兽欲了。
我翻滚着身子抵抗,他就用木棍打我。
我护住肚子,哭着说怀了他的孩子。
他终于停手了。】
【1992 年 7 月 21 日
赵春海今天做了好几样菜,陪我在仓房里一起吃的。
离开前他说明天带我去看医生,我要是敢趁机逃跑,他就打折我的腿。
我心里期待又恐惧,这会是我逃出生天的机会吗?】
【1992 年 7 月 22 日
外面来了个陌生男人,赵春海喊他堂哥。
他俩一直在敲敲打打,不知道在做什么东西。
在这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我的眼泪都要流干了。
每次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时,都在想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可等到事后冷静下来,我又很不甘心。
凭什么赵春海这种畜生还在活蹦乱跳,我却要先死?
我看得出他眼里对孩子的渴望。
这也许是我能重获自由的唯一砝码。
赵春海,你给我的伤害我永远记得,你最好心狠手辣把我杀了。
不然你折磨我一时,我就折磨你一世!】
……

-24-
日记写到这里,再次中断。
我急切地翻遍后面每一页,可惜没再见到一个文字。
此刻,我的大脑浑噩一片。
有种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的压抑感。
难怪徐红丽愿意不顾一切杀掉赵春海。
原来仇恨的种子,早在 20 年前就埋下了。
可当我转念一想,又感觉哪里不对。
两天前我能在医院见到徐红丽,证明她早就恢复了自由之身。
换句话讲,她也一定展开了对赵春海的报复。
那为什么在见到我后,她就选择匆匆结束了这一切。
是有什么顾虑吗?
捏了捏有些胀痛的眉心,我努力回想着那天与徐红丽对话的内容。
除去聊了几句那个把她气哭的儿子外,剩下的都是在围绕唐老先生的失踪案展开。
想到这,我脑中顿时灵光一闪。
等等!
难道唐国盛失踪一事……和她有关?!
踏踏踏——
办公室外,忽然传来了阵阵嘈杂的脚步声。
我立马收回心绪,站起身来。
这么多人一起出动,是发生什么大案了么?
师父这时推开房门,一脸严肃地示意我先坐下:「明子,看完了吧,我这有点新发现,想跟你谈谈。」
……
窗外。
一排警车开着顶灯,从局里驶了出去。
自打我入职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阵仗。
「师父,发生什么事了?」
师父坐在单独的小沙发上,眉头紧锁:
「还记得那晚在五金店里发现的那绺头发吧?DNA 鉴定结果出来了。」
简单的一句话,却瞬间在我心底掀起了波澜。
「是……唐然的吗?」
「不,和唐然无关。」
没有了平时的嘻嘻哈哈,师父直接否定了我的猜测,接着拿起了刚带回来的文件袋:「经市局同事们的多轮比对,最终认定这绺头发与侯家屯的无名女尸……为同一人。」
看着师父一圈圈旋开袋口的细线,可我的脑子却一时半会没转过来:
「什、什么?那头发不是夹在赵春海家的全家福里吗?怎么会是……」
「感觉奇怪是吧?那就对了。不过更奇怪的,还在后面。」
师父从袋子里抽出两沓 A4 纸,递给了我:
「正因为这头发出现的地方有点特殊,所以他们再次进行了比对。」
「嘿,结果你猜怎么着?赵春海和徐红丽这对夫妇,就是这无名女尸的亲生父母!」

-25-
看着手中详尽的鉴定报告,我才渐渐消化了这个出人意料的信息。
谁能想到,一直困扰大家的侯家屯无名女尸身份之谜。
居然在五年后以这样的方式破解开来。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多的疑问。
在徐红丽早年的日记里,可以推断出赵春海强迫她怀孕生过孩子。
就算后续再生二胎、三胎,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问题在于,他们为什么最后只养大了一个赵强,并拒绝承认无名女尸的存在?
只是简单的重男轻女么?
那这个女孩又是怎样被悄无声息抚养成人的?
唐然失踪、赵家隐藏的女儿惨死、唐国盛失踪、赵家夫妇死亡……
我隐约能感觉到,这几件事之间似乎都有所关联。
但就是没能找到关键的连接点,才让一切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算了,先不说这个了。」
看着我这副抓耳挠腮的模样,师父笑着把烟掐灭了:「之前我让你看徐红丽的日记,咋样,是不是感觉没看够?」
我诚实地点点头。
那本日记的记录时间较为久远,信息量也相对有限。
如果是近几年的,或许能成为这些案件的突破口。
「这是老张他们费了老大劲,从徐红丽手机里恢复出来的数据,看内容,应该是她在一个月前写的。」
师父又从文件袋里抽出一张纸,略显迟疑地看向我:「明子,你要看看吗?」
师父向来是个性子直爽的人,他眼神中的犹豫,让我有些不安。
思考片刻,我重重点了点头。
此次队里这般大张旗鼓地出任务,显然与这张纸里的内容有关。
作为其中的一员,我又怎能退缩?
伸手将 A4 纸接过,我立马坐在沙发上读了起来:
【心情有些烦闷,躺在床上无事可做,还是写篇日记吧。
虽然这些年也会时常记录,但昨天都被我一股脑烧了。
哈哈,没别的。
里面写了太多折磨赵春海的内容,要是不小心被别人看到,那就不好玩了。
我现在真是老了,皱纹多了,说话也变得絮叨了。
但这些年始终没变的一点,那就是对赵春海这畜生的恨!
现在我躺在席梦思上,吹着空调,惬意地玩着手机。
赵春海,相信你在地下室里住得也很开心吧?
不用感谢我,我也只是礼尚往来。
当年你把我丢进唐国盛家的地下老巢里囚禁了一整年,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呼……不生气,生气伤肝。
在把你慢慢玩死之前,我可要保重好身体。
说起来,不知道梅姐现在怎么样了?
唐国盛那个老变态把你藏得太深了。
等等吧,再等一晚。
只要他敢回来,我一定把你救出来!】
……

-26-
读完这篇简短的日记后,我总算明白了师父刚刚眼神中的深意。
原来唐国盛的失踪,果然与徐红丽脱不开干系。
更重要的是,唐国盛这个人也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他似乎还隐藏着令人发指的一面……
「欸~咋还愣神了呢?」
师父在我眼前晃了晃手:「都看完了吧,有啥想法没?」
我长吐出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思考:
「首先不难看出,在后续的二十年间,徐红丽应该通过某些手段拿捏住了赵春海,并开展了她的折磨计划。」
「其次便是徐红丽匆匆杀害赵春海并自杀的原因,她可能担心警方通过唐国盛的事盯上自己,从而影响复仇计划的执行?」
「结合她过往的经历以及说过的话,很有可能会产生这种疯狂的想法。」
对于我的一番分析,师父点头表示赞同:
「你的想法和我基本一致,不过这些暂时没那么重要,毕竟徐红丽人已经死了。我现在更想查清楚的是唐国盛,以及那个……梅姐。」
当师父说出「梅姐」这个名字的时候。
我脑海中忽然闪过了唐然的脸庞。
盛夏的傍晚。
我和她吃过晚饭后,拉着手在学校操场里漫步。
「季明,等咱俩明年一毕业,就去对方的家里见见家长吧,你会觉着很着急吗?」
「这有啥的,我们系有一哥们,还没毕业孩子都有了,和他比我们都算稳健型选手了。」
「啊,你坏!周围还有人呢!」
「嘿嘿~对了然然,你爸妈都喜欢什么礼物啊?快帮我参谋参谋,我好提前有个准备。」
「我爸么,平时就喜欢喝点小酒,到时候随便拎两瓶酒行了。至于我妈……」
「阿姨怎么了?」
「其实……我是被我爸一个人带大的,我妈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和城里的有钱人跑了。季明,你会嫌弃我是单亲家庭吗?」
「害,你在想啥呢!我们都是孩子,又没办法左右上一辈人的选择。这样吧,以后你要是想妈妈了,我可以把我妈分给你!」
「啊?我才不要分咧!」
唐然白了我一眼,从钱包里摸出了一张黑白的二寸照片:「我还是有妈妈的,她只是不要我了而已……」
落日的余晖下。
我见到照片里的那名年轻女人,与唐然有着七八分相像。
照片的背后,还写着四个歪歪扭扭的小字:
妈妈,殷梅。

-27-
「……所以说,你怀疑徐红丽提到的那个梅姐,可能是唐国盛的妻子?」
办公室内。
师父在听完我的描述后,不免有些吃惊。
他从电脑里翻出唐国盛的档案,摩挲着下巴沉思道:
「根据唐国盛五年前的笔录,他在 92 年曾与一外地女子搭伙过日子,对方生下唐然后便跑回了城里,此后再无联系。」
「只不过,唐国盛说这人名叫罗素娟,并不是什么殷梅。」
「难道……他在说谎?」
我之前在老一辈的口中,听说过搭伙过日子的说法。
一般常见于两个丧偶老人之间,也不领证,只是在一起生活,彼此间有个照应。
可是算算年纪,唐国盛在 92 年时正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他不明媒正娶地和人结婚,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讨媳妇呢?
假设这个罗素娟就是殷梅,那么根据徐红丽笔记里的描述,唐然的母亲并不是和什么有钱人跑了,而是和她一样,被唐国盛关起来了?!
铛铛铛——
敲门声忽然响起。
新人小程拉开门对师父道:
「队长,赵强到了,让他先去询问室吗?」
「这小子,看着吊儿郎当的,每次配合调查倒是挺积极。」
师父嘀咕了一声,对我一招手:「先别想了明子,我之前已经派人去唐国盛的老房子搜查,那里有没有徐红丽所说的地下老巢,很快就能知晓答案了。」
我点点头,起身跟着师父去了询问室。
现在赵春海夫妇已死。
想要进一步破解无名女尸的谜团,只能从赵强入手了。

-28-
询问室里。
一身黑色皮衣的赵强翘着二郎腿,正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
见我和师父来到,他立马笑嘻嘻地站起来问好:
「二位警官好!」
师父不苟言笑地一挥手,示意他坐下:
「爸妈刚没,你还能笑得这么灿烂,要不是做过笔录,我都怀疑你是嫌疑人了。」
「害。」
赵强长叹一声,摸出一根香烟递给师父:「我这打小啊,就没在他俩手里享过福,现在剩我一人无拘无束的,想不开心都难啊!」
师父摆了摆手,并没要他的烟,而是开门见山道:「赵强,我们这次叫你来,不是和你论家常的。对于你的父亲赵春海,你还知道些什么?」
「哈?那个糟老头子的事,之前我都跟你们说过好些遍了啊,咋又问上了啊?」
我顺势接过了话茬:「那你知不知道,赵春海还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儿?」
一听这话,赵强愣了两秒,但很快又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笑得脸色涨红:
「哈哈哈,警察同志啊,你这玩笑可太好笑了。」
「我跟你们说,在我印象里,糟老头子他就是个纯纯的妻管严,被我妈治得死死的。」
「我倒是希望再来个妹妹帮我分担火力了,可惜我爸他哪有这本事啊。」
赵强的这个回答,早在我和师父的意料之中。
他要是知道的话,无名女尸的身份也不用时隔五年才被确认了。
「那你记得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吗?照片的背景在哪里?」我将师父从五金店里找到的全家福拿到了赵强面前,他看后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
「……这应该是我上小学时,爸妈带我去唐叔家玩拍的吧?时间太久,有点记不清了。」
「唐叔?哪个唐叔?」师父追问。
「唐国盛啊,就是前一段去了我家五金店又失踪的那个,那店面太邪门了,我以后说啥也得给它兑出去。」
「原来唐国盛在养鸡场里干保安之前,你们就认识?那你之前为什么不说?」师父一拍桌子,声音有些激动。
「你们当时也没问啊!」
赵强无辜地一摊手:「听我爸说,他俩年轻时是在台球厅里认识的,后来还一起去城里打过工,关系挺铁的呢。」
说到这,赵强似乎想起了什么,用手挡住半边嘴,小声道:
「对了,之前我爸还说,唐国盛想回养鸡场当保安,问我同不同意,我可去他……的吧,装得像模像样的老变态,我才不想要他这样的员工呢。」
赵强明显话里有话,我和师父都没作声,只听他继续道:
「我是听场里老员工说的,这人好像多少有点精神疾病。」
「他之前在当保安时,总是喜欢把野猫野狗关进保安室,然后也不给它们喂吃的,饿上个两三天就锁好门趴在窗户外边看它们互相撕咬。」
「啧啧,您二位就说说吧,正常人哪能干出这种事来啊!」
说到激动时,赵强那叫一个唾沫横飞,就连平日里焊在脸上的墨镜都甩下来了一截。
这时我才注意到。
他的右眼眼球大部分发白,似乎有什么眼疾。
师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不禁开口问道:
「赵强,你提供的信息很有价值,不过你这眼睛是怎么回事,年纪轻轻就白内障了?」
「甭提了,这不得感谢我那亲爱的妈妈么!小时候她没抱稳我,掉下来磕到了桌角,导致我刚出厂就比别人少个大灯。」
赵强不以为然地将墨镜重新戴好,转而义正言辞道:「两位警察同志啊,关于唐国盛的事我可一点没扒瞎,你们以后要是找到他了,可得好好审审啊!」
听到这话,我和师父不由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眼神里都有些复杂。
在了解过徐红丽的另一幅面孔后。
我们有理由相信,赵强孩童时期的「意外」受伤,肯定和她折磨赵春海的计划有关。
为了复仇,她连亲儿子都舍得出来。
这女人的疯狂程度,看来已远超想象了。
叮铃!
嗡嗡~
就在这时,我和师父的手机同时响起。
打开一看,消息来自于大队的内部群聊。
里面有同事艾特师父道:
「队长猜的没错。」
「我们在唐国盛老房子的井房下方,发现了一个人工挖掘出来的地下空间,里面有居住过的痕迹。」
「另外,这里还发现了三具尸体,您要不要过来一趟……」

-29-
当我和师父赶到唐国盛的老家时,已是当天下午三点钟。
看着眼前这座熟悉的农家小院。
我心中五味杂陈。
曾几何时,这里本该是我迎接新娘的地方。
如今再次来到,我却成了一名侦查命案的警察。
穿过满是积雪的前院,我们走到了房屋的后院。
在距离墙面五米左右的位置,有一个通往地下井房的入口。
由于我们这冬季气温寒冷。
不少地房居民会在水井周围挖个深坑,打造出一个类似地窖的空间。
有了这个井房,不仅能保证冬季井水不冻,还能达到合闸即出水的效果。
总的来说,还是比较常见的。
可当我和师父下到井房里面后。
却发现这里竟别有洞天。
爬过一个一米见方的洞口,内部是一个十平米左右的独立空间。
由于其高度不过一米出头,我和师父进入后只好完全弓着腰,才能艰难向前移动。
恶臭弥漫的环境里。
两名先一步到达的法医正在进行收尾工作。
据他二人讲。
此处一共发现了三具尸体。
其中两具为女性,由于死亡时间较长,均已白骨化,无法辨认身份。
至于在角落位置发现的那具男尸,初步判断死亡时间为一个月左右。
因气温低下的缘故,其尸身并未完全腐烂。
经照片比对,此人正是失踪多日的唐国盛……

-30-
唐国盛也死了。
随着两天后多项报告的相继出炉。
他的死因也被推断了出来。
尸检报告显示。
在唐国盛的身上,共有刀伤 18 处,此外还有多处骨折。
不过这些都不是致命伤,真正导致Ṭŭ̀₇其死亡的原因,是饥饿。
在我们的人到达现场之前,井房的出入口被一块大石头堵住。
身上有伤的唐国盛根本无法从里面推门离开。
不难看出。
这是一起有着浓重复仇味道的谋杀。
凶手并没有直接夺走唐国盛的生命,而是要他在狭小黑暗的空间里,忍受寒冷与饥饿的侵袭,最终绝望而死。
由于徐红丽曾在日记里提到过对唐国盛的憎恶,赵春海也在同时期「意外」受了重伤。
这对已经身亡的夫妇,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本ţũ₊案的第一嫌疑人。
下午两点。
队内的案情分析会上。
师父点开 PPT,公布了那两具白骨尸体的 DNA 鉴定结果:
其中一具为 30 多岁的女性,死亡时间在十年以上,身份未知。
至于另外一具,则是一名年过花甲的老人,死亡时间要稍晚一些。
只是此人的身份有些特殊,经过多轮比对后确认,她竟是唐国盛的母亲!
这个结果一经公布,会议室里一片哗然。
毕竟之前就有迹象表明,唐国盛囚禁了他的妻子殷梅。
如果他的母亲也是被囚禁至此,足以证明此人存在某种心理疾病:
他似乎很喜欢将家人囚禁起来。
那么……唐然呢?
作为唐国盛的女儿,难道这就是她失踪多年的原因吗?

-31-
会议结束后。
师父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今天他罕见地没有抽烟,正一脸认真地整理桌上的文件。
见我来到,他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明子……师父想跟你说个事。」
「怎么了师父,是身体不舒服吗?」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
师父摆了摆手,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敲了几下才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他将烟盒一把攥瘪,这才艰难说道:
「由于这起失踪案牵扯出了多条人命,现在外界影响很不好,今天上面找我谈话,希望在三天内结案。」
「三天?!」
我闻言不禁一怔。
虽然目前唐国盛以及赵春海夫妇之间的基本逻辑已经理清,但纵观整个案件,仍有不少未解的谜团。
况且我们连最早失踪的唐然都没找到,怎么就要结案了啊?
师父长叹了一口气:「我理解你的心情,可就连这三天,都是师父求爷爷告奶奶强申请下来的,还是抓紧时间,继续工作吧。」
「可是师父……现在唐国盛一死,我们最重要的线索也就断了,想要重新再找一条,三天时间怎么够啊?」
我气愤地捏紧了拳头,扭头就要离开:「不行,我去找局长说说!」
哐当!
师父起身着急,不小心把身后的椅子撞倒在地。
可还没等他冲上来拦我,办公室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只见小程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喊着:
「队、队长!」
「外面来了两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其中一个的怀里,还抱着一颗人头!!」
一听这话,我和师父同时飞奔至窗前。
此时楼前的大院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同事。
在他们围起来的圆圈中间,有一辆常见的二轮小推车,车斗里披头散发的中年女人,正抱着个血淋淋的人头咯咯怪笑着。
我朝着后方定睛一看,不禁当场心神狂震。
是的,我绝没看错。
那个推车的人,居然是消失了五年的唐然!!

-32-
「……医生!医生!」
「她情况怎么样,有什么大问题吗?!」
救护车上,我看着唐然那满身的伤痕,心如刀割。
就在刚刚,当我与师父跑到楼下时,负责推车的唐然已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队里很快便联系了救护车。
我和几个同事与唐然一同去医院,师父则留在局里审讯那个有些疯癫的女人。
医生扒开唐然的眼睛,又听了听心跳,示意我不要紧张:
「情况基本正常,应该是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昏迷,更详细的只能等到院后再检测了。」
我点点头,握着唐然那骨瘦如柴的手,竟感到如此的不真实。
我的未婚妻回来了。
却也带回来了一大堆的谜团。
她是怎么逃出来的?
小推车上坐着的女人是谁?
以及……那个被鲜血包裹着的头颅,又是谁的?
我长长吸了一口气。
一切的一切,都只能等她醒来再说了。
前有警车开道,我们很快便抵达了医院。
就在唐然被推进急救室后不久,我收到了师父发来的信息:
【女人的身份确定了,她就是唐国盛的妻子,殷梅。】
【可惜她的精神状态似乎不太正常,除了名字什么都问不出,也已经安排送医院了。】
【那她怀里抱着的死者是谁?确定了吗?】
几秒钟后,师父回复了我两个字:
【赵强。】

-33-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
唐然在急救室里呆了一夜,我也就在走廊里的长椅上守了一夜。
终于在第二天的早上八点。
护士过来将我叫醒。
她告诉我唐然已经转移到了普通病房,可以去看望了。
我顾不上整理仪容,大步流星地冲了过去。
可当我来到病房前,透过玻璃看到床上的那道瘦弱身影时,又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算了,身正不怕影子斜。」
我小声嘀咕了一句,打开了执法记录仪。
「季明,你进来吧。」
阳光下,唐然已经靠着床头坐了起来。
她那张憔悴的面庞正直直望向我。
美得让人心疼。
「然然,我……」
五年未见,我心里有无数句话想对唐然说。
但当我走进房门与她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样,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踏踏——
唐然一把扯掉了手背上的针管,光着脚丫跳下床,像只考拉一样扑到我身上紧紧抱住:
「能活着见到你,真好。」
34(唐然篇)
我叫唐然,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女孩。
距离我被我爸囚禁的那一天起,已经整整过去了五年。
能够重回正常世界,与心爱的人拥抱,这种感觉真好啊!
而导致这一切的原因,都还要从我的妈妈说起……

-35-
我从小就知道,我的妈妈是个杀人犯。
因为这是我五岁那年,亲眼看见的。
记得那是一个很热的夏天。
我一个人在后院挖土玩。
玩了没多久,我就听到井房下面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爸爸告诉我那里有很深的水,掉下去会被淹死。
我就趴在地上,一点点爬到了边缘。
通过木板盖的缝隙,我没看到一丁点水,反而见到了想念已久的妈妈。
我很想叫她,可她正在和一位陌生阿姨打架。
妈妈将阿姨压在身下,用胳膊紧紧勒住她的脖子。
这位阿姨只有一条腿,在地上胡乱蹬了一会儿后,就țű₌再也不动了。
没过多久,妈妈拖着阿姨钻进了井房的更深处。
这时我才知道。
原来我的妈妈没有去城里打工,她一直就在我家后院的井房里。

-36-
这天晚上。
爸爸的老板赵叔叔来了,他俩大吵了一架。
后来爸爸带着赵叔叔去了一趟后院,回来后俩人就和好了。
他们一直在喝酒,还在小声商量什么事。
我听不懂,也不想懂,我只关心住在地下ƭŭ⁺的妈妈。
明明离得这么近,她为什么不上来抱抱我呢?
半夜的时候,爸爸和赵叔叔都喝醉睡着了。
我担心妈妈饿肚子,就从厨房拿了两个馒头丢进了井房里。
我趴在井口小声喊妈妈,喊了半天,她终于探出了半个身子。
借着夏夜里明亮的月光,我看到妈妈眼眶乌青,以及脖子上戴着的锁链。
她捡走了地上的馒头,让我不要告诉爸爸。
我哭着说要救她出来,妈妈却笑了。
她说自己很好,现在要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
爸爸起来后就把我送去了隔壁村的王婶家。
他说要和赵叔叔出一趟远门,让我在这借住几天。
这一住,就是半个多月。
爸爸来接我时心情很好,一路上都在哼着调子。
到家后,我发现井房上盖着的木板换成了铁门,上面还挂着一把大锁。
我小心地问爸爸,妈妈在哪里打工,什么时候回来。
他抱起我说妈妈和城里的有钱人跑了,不要我了。
我知道爸爸在骗我。
他是个坏人,妈妈肯定又被他藏起来了。
只是这一次,爸爸藏得很好。
一直到我大学毕业,我都没能再见到我的妈妈。

-37-
从小到大,爸爸都对我限制得很严格。
他不让出去玩,也不准我交朋友。
小学到高中我从未住过校,无论刮风下雨,他都准时接我回家。
外人眼里,他是个尽职尽责的好父亲。
可我仍记得小时候被锁在井房里的妈妈。
年龄一天天增长,我知道了爸爸对我的爱并不纯粹。
多数时候,我更像是一个满足他掌控欲的玩偶。
所以我拼命学习,只为从这个家里逃离出来。
好在我做到了,我成为了我们村第一个女大学生。
升学宴那天,村里的叔叔阿姨都来祝贺。
老村长还送了我一支纯银的钢笔,说是抗战时从小鬼子手里抢来的。
进城的长途大巴车上,爸爸有些闷闷不乐。
他让我在学校不要处对象,一定好好学习,他会不定期去学校看我。
汽车开动,我满心欢喜地推开了车窗。
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是自由的风。
作为一个女生,我的专业却是男生扎堆的土木工程。
这是爸爸执意给我修改的,他说我要是敢报别的,就不准我去读大学。
刚开学的日子里,我经常躲在被子里流泪。
我对铺路、建桥、盖楼什么的不感兴趣,我只想做个平平淡淡的乡村教师。
好在老天是公平的。
大一下学期,我遇到了救赎我的那道光。
他叫季明,是我的同班同学,也是被家里逼着学的土木。
那段日子,我俩每天都在吐槽心中的不满,畅谈自己理想中的人生。
后来他和我表白了,我忘记了爸爸的警告,成为了季明的女朋友。
只因为,我发现自己也喜欢上了他。
大学的四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在季明的陪伴下,我俩一起打工赚钱,吃吃喝喝,甚至还偷偷去隔壁城市旅过游!
当然,所有的一切我都瞒着爸爸,根本不敢让他知道我的生活。
直到毕业的前一年。
一位关系很好的学姐发来邀请,想让我去做伴娘。
从婚礼现场回来,我的心也活了。
于是在一个平常的傍晚,我告诉季明自己是单亲家庭的事实。
好在他并不在意,还安慰我要把他的妈妈分给我。
真是个傻瓜,这么多年,我早已习惯没有母爱的生活。
我只想永远和你在一起,组建自己的小家庭,彻底摆脱爸爸的掌控。

-38-
毕业后的那段日子,我借着在公司实习的机会,去了一趟季明家。
他的父亲文雅,母亲温柔。
临走前还给了我个大红包。
可是在他家里越被重视,我心里就越忐忑。
我不知道爸爸在见到季明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但让我意外的是,当我和季明拎着酒水和礼品回老家看望爸爸时,他并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满。
饭后坐在一起闲聊,爸爸还抓着季明的手,笑着说希望我俩尽快完婚,可不能让他这个好女婿便宜了别人。
在这一刻,我还幻想着爸爸变了,他终于懂得尊重女儿的想法。
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人性是最难改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2017 年 11 月 21 日。
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在老家过夜。
因为明天就是我和季明的婚礼,我终于盼来了属于我的自由。
由于半夜要起来化新娘妆,我便准备在下午补上一觉。
可刚躺下没多久,我又心里难安地找出两个馒头,去到了后院。
风雨的侵蚀下,井房上那块厚重的铁板早已锈迹斑斑。
大锁头的钥匙孔里面也满是泥土,看样子爸爸他也很久没打开过了。
我把馒头摆在铁板上面,诉说着对妈妈的想念。
我还告诉她,自己就要结婚了,季明是个很好的人,值得托付终身。
一番倾诉过后,我也暗下决心。
等到以后有了和爸爸抗衡的资格,我一定要弄清楚妈妈消失的真相!
做完这些,我才渐渐踏实了下来,准备回房继续补觉。
可没想到刚一进门,就被一名披头散发的黑衣女子推到了墙上。
她手里握着尖刀,抵着我的喉咙,笑声阴恻。
这时我才看清了她的长相。
竟然是我那消失了十几年的妈妈!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大声喊着我是你的女儿唐然。
可她只是一味怪笑着,仿佛不认识我一般。
吱呀一声,爸爸从外面回来了。
他看都没看我俩一眼,只是坐在炕边,卷起一根旱烟抽了起来。
良久后,他才悠悠开口:
「跟你妈出去一趟,路上你敢耍任何心眼,我就让她杀了季明。」

-39-
我还是太单纯了。
单纯到以为爸爸放过了自己。
我不知道他用什么办法,将妈妈藏了十几年,还将她训练成了言听计从的傀儡。
我很清楚,自己只要不照做,季明真的会因我而死。
毕竟我在十几年前,就亲眼见到妈妈杀死过人。
接下来的一切,正如同警察所查到的一样。
我在妈妈的「陪同」下,先是去到赵春海的五金店里购买物品,接着又走了好远的路,抵达了一片林地里。
刺骨的寒风吹过,我想问妈妈为什么带我来这。
就在这时,在一棵粗壮的大树后,一名驼背女孩静静走了过来。
她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抢走了我手里的东西,拧开天那水的盖子就往自己身上泼洒。
我想要冲上去阻止,可一道突然出现的黑影拦住了我的去路。
这人戴着摩托车的头盔,但我还是通过那双特殊的眼睛将他认了出来。
他叫赵强,是赵春海家的独生子。
十岁那年,他来我家时对我动手动脚,被我爸爸打了一顿。
在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蹭!
忽然之间,一道火光冲天而起。
我连忙抬头望去。
只见刚刚的那名女孩,她已用锁链将自己吊在树枝上,同时点燃了身上的天那水。
炙热的火焰瞬间将女孩吞没,她只是扭动了几下身体,便再也没动弹了。
无声地出现,又无声地死去。
全程甚至都没有哼过一声。
见到这一幕,我脑中忽然冒出一个荒诞的想法。
这女孩,该不会是爸爸帮我找的替身吧?
从现在起,她就是自杀去世的「唐然」。
而我,则会像从前的妈妈一样,沦为被完全掌控的阶下囚。

-40-
事实如我想的一样。
在那女孩自杀身亡后。
我便被赵强五花大绑,蒙住眼睛丢上了摩托车。
再次睁开眼睛时。
我发现自己被关到了一个贴满绿色瓷砖的密闭房间里。
爸爸坐在中间的凳子上,正笑盈盈地打量着我。
他告诉我,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我后半生的「家」,不准我再离开半步。
而他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人,有义务守护我和妈妈的安全。
呵,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这算哪门子的守护,分明就是囚禁好么?
爸爸指着房间里的六扇门,挨个介绍。
左面三间,分别是为我、我妈以及奶奶准备的。
只是奶奶死得早,现在已经用不上了。
看着爸爸那副洋洋得意的表情,我真切明白了什么叫人面兽心。
我忍着恶心,问他另外三间谁住?
他只是笑笑,说那三个死的死、逃的逃,都不在了。
以后这个房间里,只有我和我妈。
闻言我不禁一阵胆寒。
看起来,五岁那年被妈妈勒死的独腿女人,以及那个上吊自杀的陌生女孩,应该都是被爸爸囚禁的人。
将这么多人囚禁在一起,他究竟要做什么?
咚地一声响起,厚重的铁门关闭。
爸爸离开了。
他说以后每隔三天,都会回来给我和妈妈送吃的。
只要在这里老老实实的呆着,就能拥有幸福安定的一生。
看着墙上的时钟走过十二点。
我不敢想象季明找不到我时会有多着急。
亲爱的……老公,我们还能再见吗?

-41-
三天时间一到。
爸爸果然回来了。
与他一同过来的,还有赵强。
从进门开始,爸爸就一直在责骂赵强。
说他办事不利,为什么没有将尸体完全烧毁,居然让警察提取到了 DNA。
赵强一直支支吾吾,他解释说自己见识少,没想到警方的技术手段这么先进。
我扯了扯脚踝上锁着的铁链,心中一阵冷笑。
看来警方已经查到了侯家屯的案发现场,只要爸爸的表现有些许异常,我就一定能获救吧!
然而,我低估了爸爸的演技。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在门板划下的道道已有一百多条。
一切都还是风平浪静。
在这期间,爸爸依旧准时地三天过来一次,把食物丢在地上就离开。
我被一条铁链锁着,能够活动的范围十分有限。
妈妈深得爸爸的信任,并未受到任何束缚,每次都由她将饭菜拿给我吃。
我也试着和妈妈对话。
但只要我一开口,她就会龇牙咧嘴地凶我,咿呀咿呀地不知说些什么。
奇怪的是,她每次对爸爸的命令都是听之任之,不管再复杂都能理解。
其反差之大,一度令我怀疑她是不是在刻意装疯。
爸爸生日那天。
他在这里待了很久。
赵强用小车推来五箱白酒,说是孝敬他老人家的。
两人边吃边喝,爸爸说等再过两年,我和妈妈就交给赵强看管。
赵强贪婪的目光从我身上扫过,连连点头。
我嫌弃地唾在他脸上,得到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爸爸完全视而不见,只是继续啃着手里的鸭脖。

-42-
密闭的房间里不见天日。
可即便过得再久,我始终没有放弃逃生的念头。
我试着学习电影里的情节,想在墙壁上掏出个洞来。
可小心翼翼地忙活了不知多少天,我仅仅抠下来半块瓷砖。
再里面,是令人绝望的红砖和水泥。
不过我并没有气馁,将这块瓷砖的边缘蹭得锋利,又放回了原位。
只要等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它将是我最趁手的武器。
不知等待了多久。
有一天爸爸离开时,说他要出去一段时间,以后由赵强来送饭。
赵强从不掩饰眼里对我的觊觎。
我忽然觉得,机会就要来了。
然而事情并非像我想的那么简单。
相较于爸爸本人,赵强更加谨小慎微。
爸爸离开后,赵强收走了房间里所有杂物。
他将纸箱拆开来,铺在地上。
每次吃饭时他都让我爬到上面,自己站到远处看我吃完,根本不给我接近的机会。
这样的情况大概持续了几个月,警惕的狐狸终于露出了它的獠牙。
由于我每次吃饭都十分守规矩,赵强开始离我越来越近。
到后来,甚至像牵狗一样,拉着我满屋爬行。
他给我套上了一个哈士奇头套,肆意地笑着。
要是爬得慢ṭũₑ了或是哪里不让他开心了,他就会挥舞鞭子抽我。
纵使心里感到无比的耻辱和委屈,我也选择默默忍下,没有轻举妄动。
因为爸爸在离开前对妈妈下令,让她帮忙看管好我。
我也许可以用瓷砖对赵强发起偷袭,但绝对无暇应对一直在旁虎视眈眈的妈妈。
时机尚未到来,我仍需等待。

-43-
被赵强折磨了许久。
我的身体早已遍体鳞伤。
为了逃生,我在脑海里想过无数种方案。
其中最好的一个,便是趁赵强侵犯我时给他致命一击。
是的,我疯了。
只要能逃出生天,我连这种下贱的方式都考虑过。
但事与愿违。
赵强似乎沉迷于折磨我的肉体与尊严,丝毫没有做那肮脏事的打算。
我的计划被迫落空。
然而转机总会在不经意间出现。
在一个平静的下午,我那出门已久的爸爸终于回来了。
他一回来,便对着妈妈问东问西。
妈妈说不出话,就一直点头摇头地回应着。
坐在地上抽了几根烟后,爸爸从腰上找出了钥匙。
他吩咐妈妈帮我打开锁链,我们要从这离开。
得知这个消息的我欣喜若狂。
准备带上那块瓷砖伺机而动。
可就在这时,状况突生。
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我抬头一看,发现是赵强来了。
而且在他身后,还有赵春海和徐红丽两人。
爸爸见到这一家三口,便质问他们想干什么。
赵春海双眼通红,一个劲问爸爸小满去哪了?
爸爸冷眼看向门口的徐红丽,骂她是贱女人,烂货,当初就该在井房里把你弄死。
徐红丽气急,给了赵春海一脚,让他立马把爸爸的嘴撕烂。
一场冲突,就此爆发。
爸爸和赵春海扭打在一起。
妈妈则是冲上去把赵强拖住。
爸爸的力气很大,他摁住赵春海的脑袋对着地面就是一通乱砸。
咚咚咚几下后,对方就彻底没了声音。
正当爸爸准备起身帮妈妈对付赵强时。
我见到徐红丽握着匕首刺向了他的后背。
「小心!」
下意识地提醒脱口而出,可还是晚了。
徐红丽动作敏捷,刀尖已然捅进了爸爸的后腰。
与此同时,赵强终于摆脱了妈妈的纠缠。
他夺过徐红丽手里的匕首就是一顿乱刺:
「老不死的!骗我杀了我妹妹,老子要你偿命!」
噗呲噗呲!
一股股鲜红的血液流出,爸爸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脸正对着我,满是血沫的嘴巴微动。
我读懂了他的唇语:
「快逃。」

-44-
喧嚣过后,便是死一般的宁静。
徐红丽踩踏着高跟鞋,从爸爸的身上跨过,来到了妈妈面前:
「梅姐,原来你一直被藏在这儿,跟我走吧。」
妈妈此时状态有些不对。
她整个人缩在角落里,紧盯着满身是血的爸爸,嘴里念叨个不停。
赵强不耐烦地催促:
「妈,和那个疯婆子唠叨什么啊?她只听唐国盛的话,带出去也是个累赘,你还是快把我爸送医院吧!」
徐红丽摇头叹了一声,架着赵春海离开了。
看着爸爸仍在起伏的胸膛,我忍不住对着赵强问道:「你们不救他吗?」
「救他?想得美。」
赵强将爸爸扔到了推车上,冷笑一声:「这种畜生,老子能给他留个全尸就不错了!」
咚ƭŭ̀ⁿ地一声。
房门被狠狠锁上。
房间里也彻底安静了下来。
在我心里,爸爸做的恶实在太多。
他就算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可我想不通的是。
赵强为什么会突然和爸爸反目。
是因为那个在林地里上吊的女孩吗?
算算时间,我已被囚禁至少五年。
赵强在此期间一直都帮爸爸忙前忙后,为何直到今天才发作?
对于脑海里冒出来的疑问,我并未思考太深。
眼下爸爸性命难保,我和妈妈恐怕也会受到牵连。
只要赵强停止了食物供应,我俩就得活活饿死在这座监牢里。
我将瓷砖碎片握在手里,眼底闪过一抹寒意。
看来想要活命,必须得抓紧动手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我的眼皮开始有些沉重。
正当我昏昏欲睡之时。
一道声音忽然从我耳边响起:
「……闺女,你恨我吗?」

-45-
「啊!!」
我被这话吓得不轻,立马靠着墙根站了起来。
这时我才发现,和我说话的人居然是妈妈。
被囚禁的这几年里,我从未听她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现在这是怎么了,精神恢复了?
「妈?你好了?」我试探着问了一声。
妈妈微微点了点头,泪水的冲刷下,就连眼神都清澈了许多。
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我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经历了这么多事,我不清楚该怎么去面对她。
想念是真的,恨意也是真的。
如果没有她助纣为虐,爸爸的计谋又如何能屡屡得逞?
见我这副躲闪的模样,妈妈也并未上前。
她席地而坐,和我讲述起了这些年所经历的事。
我也正是通过她这番话,了解到了那些被岁月尘封的隐秘。

-46-
我的妈妈曾是一名医生。
因为无法忍受上级男医生的骚扰,在扭打中失手致其死亡。
由于当时的刑侦系统尚不完善,她选择隐姓埋名,逃到了北方。
在那座城市里,她认识了我的爸爸。
那一年赵春海成功拐走了徐红丽,爸爸如法炮制,也将妈妈骗回了老家。
但爸爸不知道的是,他的误打误撞,反而让妈妈逃过了警方的追捕。
妈妈告诉我。
我爸是个思想扭曲的控制狂。
他认为家人只有在自己的掌控下,才是最安全的。
当年在老家的井房里。
最先被囚禁的只有奶奶一人。
直到后来妈妈的加入,老人家才算有了个伴。
和爸爸这种变态的保护欲不同,赵春海则是个十足的色中饿鬼。
他将徐红丽的肚子搞大后,不敢去正规医院检查,便将她丢到井房里,让妈妈照顾。
妈妈和徐红丽也是这时相识的。
由于两人同病相怜,很快便成了要好的姐妹。
可没想到不久后,赵春海很快又送来个怀孕的乞丐。
他扬言,这两人谁能给他生个儿子,他就带谁出去过正常的生活。
不然的话,就准备在地下待一辈子吧。
由于井房里已经容纳不下更多人。
赵春海便拉着爸爸办起了养鸡场。
两人在外面跑东跑西,总是好几天见不到人。
妈妈说那段日子过得最苦,她们有好几次差点被活活饿死。
由于徐红丽与乞丐怀孕的时间相差无几,两人的预产期也很接近。
就在某天夜里,徐红丽生了,是个女儿。
徐红丽吓坏了。
她说自己不在乎什么孩子,只想从这出去对赵春海复仇,求妈妈帮她一把。
可孩子都已经出生,性别无法更改,如何能帮?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了嘿嘿傻笑的乞丐身上……
妈妈说,那是她这辈子做过最简陋的一台手术。
没有干净的手术台,没有专业的工具,甚至连麻药都没有。
在乞丐撕心裂肺的嚎叫声中,两人对她提前进行了剖腹产。
幸运的是,乞丐不仅保住了性命,还成功生下了一名男婴。
不幸的是,徐红丽趁她昏迷,将两个孩子调换了。
奶奶对两人的行为嗤之以鼻,骂她们抢夺傻子的娃娃,以后必遭天谴。
徐红丽指了指奶奶怀里抱着的我,跪地发誓:
只要帮忙骗过赵春海,出去后她一定想尽办法让小孙女回到地面生活。
奶奶不说话了。
事实证明,徐红丽也信守了承诺。

-47-
妈妈说,乞丐是她见过命最苦的人。
生了副好皮囊,可惜天生智力残障。
被人砍断一条腿扔到街上当乞丐,后来遇到了赵春海这个恶魔。
妈妈苦笑一声,又补了一句:
「当然,还有我。」
就在十几年前。
乞丐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天天叫嚷着她的孩子丢了。
妈妈担心之前的事情败露,便选了个爸爸出门的时间,将她活活勒死了。
从这之后,妈妈就开始装疯卖傻,想要以此躲过爸爸的责罚。
然而爸爸对此并不在意,那时他在养鸡场里做工,帮忙养着乞丐母女纯属照顾他和赵春海的哥们儿情谊。
赵春海本人就更不在乎了,事业顺风顺水,家庭「美满幸福」,他早就有了与过去划清界限的想法。
乞丐的死,对这两人无足轻重。
一个省粮,一个省心。
我听完后沉默良久,质问妈妈原来一直在装疯?
妈妈摇头说不是的。
刚开始时的确是装的,但后来奶奶死了,身边只剩个不会说话的乞丐女儿。
时间久了,硬被憋疯的。
疯癫后的妈妈认为,天大地大,给自己食物吃的人才最大。
爸爸就是她小小世界里无所不能的神。
直到不久前。
当她亲眼目睹爸爸被人刺得半死,这才渐渐清醒过来。
对于过去的那些纷纷扰扰,我已不想再听。
如今爸爸生死未卜,我和妈妈的性命,已完全被赵家人所掌控。
我问妈妈知不知道这是哪里。
她说这是一条抗战时留下的防空洞,荒废多年。
当年建养鸡场时被爸爸发现,改造成了这个监牢。
在这些年里。
妈妈被关的地方换了好几处。
有老家的井房、菜窖、地下室等,其中当属在这个防空洞里的年头最多。
原因无他,爸爸在园区内留下了一个隐秘的入口,当年他在这上班时,来回很方便。
后来赵春海的生意越做越大,多次被电视台采访后和爸爸闹掰,他就把这里的入口彻底封死,辞职不干了。
没人想到的是。
赵强在接手养鸡场后,意外发现了这个入口,打开后撞见了爸爸的秘密。
就在这个房间里, 赵强说他打小就看上了我,威胁爸爸促成婚事,不然他就去警察局报案。
而爸爸恰好对我脱离掌控这事不满, 俩人一拍即合, 自此狼狈为奸。
得知了眼下所在的位置,我便开始和妈妈商量该如何逃生。
万幸的是,爸爸这次回来时, 把锁住我的钥匙交给了妈妈。
这被我视为逆转局面的关键。
我在那块瓷砖的下半缠上破布, 紧紧握在手心。
只要赵强还敢回到这里。
我必杀之。

-48-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
我和妈妈就像两个被世界遗忘的人, 在房间里坐吃山空。
之前存下的食物, 就算再怎么省吃俭用, 最多也只够坚持一个月。
如果赵强在这期间没有回来, 我俩的计划将以死亡而告终。
或许是命运之神的眷顾。
就在我和妈妈弹尽粮绝的当晚。
房间门打开了。
一身酒气的赵强拎着把杀猪刀走了进来。
他看到我和妈妈还活着, 有些惊讶。
他嘟囔着警察最近总喊他去问话, 很是烦躁, 就想着把我俩饿死再搅碎成饲料喂鸡,以绝后患。
今天过来, 正是准备给我俩分尸的。
赵强把刀丢到桌子上,脱掉了外衣。
他色眯眯地看着我, 说以前忌惮爸爸, 没敢轻举妄动。
现在爸爸死了, 正好先玩老的, 再玩小的。
玩完一个就杀一个,算是给我和妈妈上路前的恩赐。
角落里,妈妈抱着脑袋瑟瑟发抖, 一如往常地在「发疯」。
眼见赵强扑倒妈妈, 开始对她上下其手。
我立马飞奔上前, 用尽浑身力气, 将瓷砖插进了他的后脑。
噗呲!!——
鲜红的血液瞬间溅了我一身, 赵强的身体当场就软了下去。
妈妈一脚将赵强踹到旁边,抡起桌上的杀猪刀砍向了他的脖子。
一刀!
两刀!
三刀!
……
曾经晕血的我这次眼都没眨, 亲眼目睹了赵强人首分离的全过程。
我拉住妈妈的手, 将她紧紧抱入怀中, 母女俩哭得泣不成声。
终于……自由了。

-49-
庭审结束那天,外面的阳光很好。
我被判正当防卫成立,当场无罪释放。
至于我的妈妈,情况就要复杂许多。
她身上的陈年旧案被翻出, 理应被判处刑罚。
但由于律师拿出了医院开具的精神疾病认定书,她又被移交给了精神病院。
我去看望时,妈妈的眼里都是笑意。
她偷偷告诉我, 这里管吃管喝,还有一群傻朋友陪她玩,可比爸爸的监牢好多了。
事情落定后的第二年。
我和季明完婚了。
这次我俩没举办婚礼, 也没通知任何人。
只是悄悄领了证, 回家吃了块小蛋糕。
当天夜里,季明摸着他的脚踝说想辞掉工作,把翅膀纹回来。
我笑着摇摇头, 褪去了我的长袜,里面的半翼蝴蝶已长出了完整的翅膀。
你洗去翅膀只为救我于水火。
往后余生,那就由我代你飞翔。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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