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个神棍。
我跟着他走南闯北,他当大骗子,我当小骗子。
一直到一起命案,警察找了十几天找不到尸体。
他开坛做法后,精准指出了埋尸地。
我才觉得他其实是有两把刷子的。
可事后,他却和我说,事情没那么简单。
-1-
杨老二丢了孩子。
那孩子我认识。
是我们镇上学校的,叫杨小凯。
孩子在回家路上凭空消失。
警察找了十几天,连警犬都出动了,愣是没找到孩子的半分踪迹。
只在回家必经的桥上,发现了他蓝色机器猫的书包,还有小凯天天骑着上学的半旧自行车,溅着斑斑血迹,倒在一边。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杨老二彻底被逼到绝路上。
农村丢小孩不是稀罕事。
可没谁家像杨老二家,闹得这么大的。
十里八乡的人基本都知道个大概。
有人劝他,阳路走不通,就试试走走阴路子。
一般就是这样,遭逢大难的人家,别管之前信不信,都会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玄学上。
何况杨老二家本来就是做丧葬生意的,骨子里敬畏。
所以他就慕名找到了我爸。
可我爸哪有这个本事真帮人找孩子啊,八成又要卷铺盖跑路。
那天放学,我心情很丧。
我刚和同学们混熟,费了不少心力,成了那帮小屁孩心悦诚服的老大。
想想又要开始漂泊,我心里就嘎嘎难受。
可万万没想到。
这个事,我爸居然应了。
-2-
别人不清楚,可是我门儿清。
我爸是个神棍。
小时候,我爸带我看的最多的电影就是香港的道士电影,僵尸啊,捉鬼啊之类的。
就是那个林正英主演的那种。
我爸天天抱着个发黄的小本子,沾着唾沫星子,翻来翻去地研究。
靠着看电影学的半吊子台词、地摊买来的「风水指南」、淘来的秦代罗盘,我爸自学成「才」。
他是个实实在在的假把式。
可奈何长得是真的好!
眉眼俊逸,仙风道骨。
加上他是个独眼。
瞎的那只眼珠,轻易不露。
是纯白色,没有一丝眼黑,他对外称「白瞳通灵」。
看起来还真有那么点意思。
用我爸的话说,能来找他的,本来骨子里就信这个,他不过加把火。
不信的,你说破天也没用。
他喜欢给人算风水算命,躲灾化劫。
最擅长给女人算感情,算子嗣,算如何化解那些女人们老公的「烂桃花」。
他说,女人基本就那点事,孩子和男人。
八九不离十,最好忽悠。
我呢,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萝莉脸,给他打下手,跑腿,收集信息。
九岁那年,因为我上学的事情不能再拖了。
他总不好一直教我认字和骗术。
他才在一个镇上安定下来,租个门面,穿着一身中式紫色绸衫,一柄折扇。
自称「紫玄真人」。
我也终于结束了游击战一样的童年生活。
门面做了隔断。
每天最多只接待五个客人,还必须要提前预约。
甭管你是谁,都得在外面候上至少半小时,才能见到我爸。
我爸捏着拇指和食指,朝我比划:林念秋,知道不,这就叫「腔调」!
人就是这样,你越是限制客人数,你越有「腔调」,别人反而越觉得你牛逼,越敬着你。
你越是上赶着吆喝、揽客,别人反而不稀罕你。
隔断内,我爸沏茶会客,点香贡神。
隔断外,我端茶倒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我爸的信息收集站,也就是「小耳朵」。八路,耳听八方,是我爸的信息收集站,也就是「小耳朵」。
他当大骗子,我当小骗子。
我们父女二人,本就是靠骗人谋生。
-3-
我回到家的时候,春姨已经炒了三盘小菜,又炸了一盘花生米。
我爸的瞎眼被精巧的眼罩罩住了。
那只健康的眼睛眯着,一脸享受地品着散装二锅头。
我爸能看中春姨,纯粹因为春姨那张嘴。
就是你身上有几个「痦子」,和几个人好过,一个月摇几次床头,都能给你盘出来。
而我爸,在里屋,盯着针孔摄像头的另一边,其实什么都看得真真的。
在镇上不过一年时间,我爸「紫玄真人」的名声,配合春姨的宣传,在镇上就彻底传了出去。
镇上人都说,我爸是真人下凡。
可只有我和春姨知道,我爸除了那张好看的脸,哪哪都是假的。
我把书包一扔,没精打采地翘着腿。
瞥了一眼桌子上的猪头肉、炒三鲜、雪菜肥肠。
「吃那么好,散伙饭?」
春姨赶紧招呼我洗手,给我盛饭。
「散啥,明天周五,你爸说明天请假,你跟他跑一趟杨家,他要开坛做法。」
我心中一喜:「不跑了?」
春姨笑得眼睛眯成缝,亮出五个手指:「跑啥,这单,这个数字。」
我眼睛睁大:「五百?」
春姨继续笑。
我心跳加速:「不会是五千吧!」
春姨咯咯笑:「小祖宗,瞧你那点出息,五万!」
五万……五万!
我滴个嘚~
之前我爸一般看一个,也就五十一百的。
「这事不一样,这杨家太惨了,再找不到这孩子,这一家子就算真死绝了!」
我爸从ṭŭ⁰头到尾没看我一眼,专心咪酒吃菜。
春姨看着我爸的眼神一脸崇拜。
这一年来,天一黑,她就钻到我家做饭,洗碗洗衣服拖地。
瞎子都知道什么意思。
可我爸心安理得地接受,却从不表示,不答应,更不拒绝。
呸,渣男!
我加了块猪头肉填在嘴里嚼:「真把自己当真人下凡了?」
「镇上警察都找了十几天都没找到,你怎么找?」
杨小凯是我们镇上唯一一个杨家村的孩子。
杨家村虽然是个山村,可村里有自己的小学和初中,颇为有名。
可小凯却每天上下学骑自行车走山路也要来我们镇上的破学校,来回要两个小时。
我一直不理解,杨老二到底怎么想的。
如果不是那么远的路,可能也不会出事……
我心里难受,脑海里浮现杨小凯那张漂亮的脸。
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笑起来就弯弯的,嘴边有个酒窝。
他爸疼他疼得紧,他口袋里的零花钱总是最多,每天放学都有冰棍吃。
他总是买两根,塞一根给我,脸蛋发红地说自己吃不完。
「八成是碰到人贩子,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爸终于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
那一眼,让我的心里莫名一咯噔。
因为我从那只健康的眼睛里,看到难以名状的痛苦和悲悯。
良久,我爸放下酒杯,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如果真是被拐了,也就好了……」
-4-
第二天,天不亮,我爸就把我从床上薅了起来。
然后开着他不知道倒了几手的五菱宏光,带着一堆行头,赶去杨老二家。
去杨家村不算远,可路没修,都是坑坑洼洼的沟壑和泥巴。
这一路我胃里颠得翻江倒海,脑花都差点颠散了。
我爸说,根据春姨打探来的消息。
我们这次的苦主,杨老二家,不知道是不是家里风水不好。
什么煞灾都跑到了他们头上。
一年前,杨老二的妻子病逝。
他家的准女婿赵雷失踪。
大学毕业回乡支教的大女儿杨小蝶被人拖到玉米地……
脏了身子不说,扣了眼珠,挖了舌。
活活折磨而死。
凶手到现在也没找到。
接二连三的打击下,唯一能支持杨老二活下去的,只有年幼的小儿子杨小凯了。
结果,十五天前,小凯放学回家路上,凭空消失。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很多人说,杨老二做丧葬生意,家里阴气太盛,才会把家里人克得散的散,死的死。
一年多时间,杨家人接连亡故,几乎灭门。
我爸说,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只是不知道是天灾,还是人祸。
我心里实在不安。
找不到小凯,没了支撑的杨老二,势必是要跟着去了。
可他竟把全部身家压在了我爸这个神棍身上……
-5-
天蒙蒙亮,我和我爸就到了杨老二家。
家里堆满了纸扎人、房子、花圈。
进屋那一刻起,我感觉到阵阵冷意,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不自觉竖了起来。
我爸观察了一下,掐着指头算了半天。
然后说,根据杨老二家里的情况,既要改风水,还要驱邪、问名、招魂。
我爸对杨老二拍着胸脯,他将开坛做法三天。
三天后,定能找到杨小凯的下落。
活会见人,死要见尸。
听说肯定能找到杨小凯,杨老二老泪纵横,差点给我爸跪下来。
我爸要了杨小凯的贴身衣服、枕头和头发。
备上鸡血、白盐。
烧灰插香,开坛做法。
穿戴道袍和道冠,没戴眼罩,口中念念有词。
一黑一白的双眼。
黑眼一瞪,精光乍现,堪比关羽在世。
白眼雪白,诡谲奇异,看起来那是煞有介事。
反正又唱又跳,整了一天的活。
把围观村民都唬得一愣一愣的。
我知道,我爸的表演风格根据苦主出的价来定。
五百,他都能跳一夜。
五万的话,那今天才第一天,这表演恐怕只是一道开胃菜,压轴的都在后面。
天黑,我们吃完饭在杨老二安排的客房早早入睡。
村上的人晚上都睡的得。
一直到弯月挂上正中,可以清晰地听到犬吠蛙鸣。
我爸一咕噜爬了起来,戴上他的家伙什,示意我跟紧他。
他神情恭敬又严肃。
我知道,我爸这神棍,真正的活计,其实现在才开始。
-6-
我揉着惺忪睡眼,跟着我爸来到小凯失踪的桥头。
才发现,春姨早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们。
我爸举着电筒,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找着什么,约莫过了一个小时,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哈欠。
我爸突然神色有异地趴在地上,拈起一块土塞到嘴里。
良久,方才抬头。
死死地看着某个方向。
不知道是不是月光朦胧,我爸那个眼神,竟透出一丝狠戾。
我一个激灵,困意都没了。
春姨替我先问出了口:「老林,怎么了?」
我爸不答,皱着眉头反问:「春妮,你这边可有什么消息?」
春姨的表情有些愤懑。
「这个杨家村怪得很。
「我小时候家里有个表姐嫁到了这边,我也跟着来过一次,婚礼是村里人一起帮忙张罗的,都淳朴得很。
「那时候这边穷得很,不像现在,你看看那学校盖得足有三层高,比镇上的学校都大。管吃管住,听说成绩好的话,还能发钱。临近的好多村子,都不去镇上了,都把孩子送到杨家村上学。」
「村是富了,可人却不如从前了。
「我本来想去村里打听打听村里的情况,可村里人一看我不是本村的面孔,理都不理我。」
「一个个看见我,就好像看到鬼一样。」
「我还是去了表姐家,ŧû⁻才打听到老杨家的一些情况。再问其他的,就什么都问不到了。连我表姐都不肯说。」
看春姨那表情,这估计是她跟着我爸打探消息以来,第一次吃瘪。
大家都说杨村是富村,可村民家家户户的房子依然破旧,泥土颠簸,村民也依然靠着山货和贫瘠的耕地为生,比其他村子并没有好多少。
家家户户门口连灯都舍不得开。
所以,到底富在哪里?
在黑夜里,杨家村黑得像困在一直闭合的蚌壳。
只有不远处的学校里,漂亮的灯光珍珠一样闪烁,显得格格不入的耀眼。
我爸久久凝视着村里唯一亮着的方向,目光闪烁如星。
终于,他转头对春姨说。
「春妮,人命关天,你带着东西,务必帮我找个人!」
-7-
折腾了半宿,可天刚亮,我爸又把我给薅了起来。看半宿,可天刚亮,我爸又把我给薅了起来。看半宿,可天刚亮,我爸又把我给薅了起来。看半宿,可天刚亮,我爸又把我给薅了起来。
我哀怨地看着我爸。
「爸,小孩子睡不好会长不高的。」
我爸拎小鸡一样把我拎起来:「没钱吃饭更长不高!别废话,干活去!」
我看着眼前贪财神棍的嘴脸,终于确定昨天夜里看到的那个眼神如雪的爸,是月光下的幻觉。
院子里除了一台香案,我爸还支起了一口超大的锅。
我爸吃饱了饭,换上了道袍,正气定神闲地对着冒着热气的大瓷缸子吹气。
旁边是一直耷拉着脑袋,形容枯槁的杨老二,和我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从小凯失踪开始,原本就比同龄人看起来衰老十几岁的杨老二,就像是被抽干了魂。
不知道我爸和他说了什么,今天的他看起来比我们昨天来的时候还要失魂落魄。
只有那鼻孔时不时的叹息,还能证明这人还活着。
今天是第二天,我知道我爸要整大活。
赶紧就着咸菜鸡蛋,扒拉完红薯稀饭。
拿起锣Ťũ³鼓,熟门熟路地开始满村子边跑边敲。
「邪魔外道快快走,紫玄真人真神下凡,要做法驱邪啦!」
「老少爷们都来看啊,真人借来三昧真火,驱邪煮活人!!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咯!!」
这些话没人教我,我模仿电影里胸口抡大锤的桥段,再自己发挥的。
铁锅煮活人?!
这么劲爆的热闹,那谁不看。
我扯着嗓门喊了半天,一听有热闹看,大清早就一个个惺忪着睡眼的村民一下就精神了。
村民头挨着头,踮着脚,沙丁鱼罐头一样挤在杨老二家门口。
生怕错过难得一见的热闹。
我拿着锣鼓,站在不显眼处,目光开始在围观的人群中细致观察。
这偌大的杨家村,从昨天到现在,竟没看到一个孩子。
我爸看人来得差不多了,终于「呸呸呸」吐掉了嘴里的茶叶沫子,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喉咙,抱拳行礼。
「杨家村的老少爷们,关于杨老二家这一桩桩祸事,本道有话说!
「本道昨日设下法坛,已和杨小凯的魂魄通过话!他告诉我,他在十五日前,失踪那日,就已经死了!
「可他心愿未了,所以魂魄就飘在杨家村,始终不肯转世。」
听到我爸明确说,杨小凯已经死了。
杨老二猛地抬起头,瘫跪在地上。
原本眼珠子几乎一动不动的,仿佛枯木一样坐着的他。
此刻,面容扭曲,胸腔里发出令人不忍听闻的哀鸣。
村里人哗然,都不忍心看下去。
这时我爸却说:「有句话,本道虽心痛,可却不能不说!」
「这杨老二的妻子、女儿杨小蝶、儿子杨小凯的死,甚至准女婿赵雷的失踪,都是被这杨老二害的!!」
-8-
听完我爸的话,村民好像炸了锅。
这村子的人,基本都姓杨,远近都沾亲带故,谁不认识谁?
怎么可能相信杨老二害死至亲?
其中一个年长的村民忙不迭地说:「我说,这位道长,这话可不能乱说。」
「这老二媳妇是病死的,小蝶是被歹人害死,赵老师是嫌咱们村子穷,走了。咱们村里谁不知道?何况小凯这孩子,是老二的唯一的根,平时宠得心头肉一样,怎么可能害小凯?」
其他村民也纷纷附和:「就是,就是,这道士怕是个神棍,没本事骗钱来的!」
听到这话,我差点笑出声。
可我爸一阵冷笑,眼珠一瞪,那喊话的老者居然被镇住,不敢言语了。
我爸手里已经点上了火把。
「本道可没说,杨老二的一家是他亲手杀的。可本道窥见天机,这杨老二前世造孽深重,今生还债,累及家人,也不得善终。
「别说是妻女、儿子、女婿,若是不驱散掉这邪气,哼!非本道危言耸听,就连咱们杨家村和他沾亲带故的,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我爸说完,神色一凛,起了个势,火把往大锅下的柴火堆一丢。
顿时,火光冲天,火星子炸得满地都是。
村民一听,这邪气居然可能会连累到自己,都面面相觑,不再多言语。
人心都是如此,管它真的假的,别影响到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这时候,刚才还基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群中,混进来一个一头黄毛的年轻人,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
他是最后来的,硬生生挤到最前排,特别扎眼。
杨老二抬起眼皮,也看向人群。
那瞬间,我看到他眼睛里出现了异样的情绪。
那也只是一瞬,很快,他的眼珠又像死鱼一样不动了,缓缓垂下了眼皮。
这时,我爸振臂一呼。
「乡亲们不要怕!本道感念杨老二爱子深切,向太上老君借来三昧真火!只需用真火将杨老二置于锅中炖煮至邪气散尽,乡亲们自然无恙!」
「且邪气散尽,杨小凯的魂魄自然就会回来,亲口告知众人他殒命在何地!」
「今天,就请各位杨家村的父老乡亲,做个见证!」
众人瞠目,议论纷纷。
「这怎么行!这人不就被活活煮死了!」
「就是啊,这会出人命的吧!」
一道符纸烧后,混在水里。
我爸端起符水,含在口中,往杨老二身上喷去。
「想见你儿子,就快去吧!放心,本道的三昧真火只烧邪祟,本道会设法护住你的肉身,让你不受烈火苦楚!」
杨老二一言不发,顺从地踩着高凳,就这样,在众人的惊呼中,真的就这么进了翻滚的沸水中。
有的胆子小的村民,吓得不敢看,半捂着眼睛,却也不肯走。
锅里的水,翻滚出巨大的的水泡,又不断炸开。
杨老二黝黑的皮肤都已经红了。
可他却浑然不痛一般,还是垂着眼皮坐在锅里的小木板凳上。
任凭沸水淹没大半个身体。
却似乎真的被护体,浑然不觉烫。
围观的村民更加震惊了。
我爸围着锅炉,嘴里不知道念叨着什么,闭着眼睛,摆开阵仗。
我则不停地在旁边,一边不断添柴火,一边还要不断防止水烧干,不断往里面添加凉水。
驱邪整整进行到了太阳下山才结束。
众人看到杨老二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铁锅活活煮,皮肉都没烂一点。
村民们从刚开始的心惊胆战,到彻底对我爸的高妙术法拜服。
晌午的时候,村民们已经不怕了。
杨老二家门口,比过年来了舞狮队还热闹。
有的甚至就端着饭碗,蹲在杨老二家的院子门口,有的爬到树上,视野好,就这么边吃边看。
还有人给我也端了一碗干菜面。
一直到晚上,大锅都没有撤去,看样子,明天还要继续用。
我爸一口气没歇地围着大铁锅就这么气定神闲地跳到了天黑,柴火彻底燃尽。
在所有人的惊叹和赞美中,才功成身退。
可只有我知道,晚上他抱着烧鸡,饿得差点把骨头都咽下去。
我看着跟饿死鬼投胎差不多的我爸,忍不住问。
「爸,趁天黑,咱们跑吧。明天找不到小凯,这杨家村的人堵在村路上不让咱们走可咋办?这警察都找不到他,咱上哪找他去?」
我爸一口鸡肉差点咽不下去,抻着老长的脖子,脸都憋得通红。
「咳咳,到时候老子把你埋了呗!让他们挖出来就说是杨小凯,反正差不多大的孩子,穿上一样的衣服,肉都烂了,看不出来。」
我吓得咽了口唾沫,不敢说话。
那天晚上,我爸把脚丫子挨着我的鼻孔睡觉,我屁都没敢放。
我怕我爸真给我埋了。
但是,那天深夜,我爸一个人悄悄地爬起来出了门。
那是我跟着他行骗以来,他第一次夜里出去办事,没有叫我。
第二天清早,我正在给我爸准备要添加到大锅里的水。
那水主要成分是白醋,又添加了他特殊调制的东西,会让「水」沸点很低,又没有明显的酸味。
看起来泛着大泡,其实一点也不热。
很多偏僻的山村,村民愚昧,他这一招不是第一次使了。
听到动静,我抬头正好看到我爸扛着锄头回来。
我看到ŧű⁶他的裤腿和鞋底,都是新鲜的泥。
-9-
今天是第三天,来看热闹的更多了,还多了很多新鲜面孔。
说实话,我的心里开始特别不踏实。
一般神棍之所以能赚钱,都是遭难破灾的人家里,关着门做的事情。
真不真不重要,且求个心安。
可我爸这回,闹得全村都来看热闹,会很容易出事。
这个山村和从前遇到的不同,没有那么闭塞,这白醋水也不是什么高明的法子。
这个时候,只要稍微有些文化的、爱管闲事的,就能看破这里面的门道。
大清早,不需我敲锣打鼓地再吆喝。
今天已经有好事的,开始拿着手机对着院子拍。
特别是那个黄毛,歪着嘴巴叼了根牙签,手里举着手机,脸上是种跃跃欲试的幸灾乐祸。
「家人们,这就是我昨天说的那个神棍。今天咱们就来个直播铁锅炖活人,也给家人们饱饱眼福!嘻嘻。」
黄毛居然在直播!
我急得心里发毛,不安地看着我爸,可他好像什么危机都没意识到。
眼看着就到点火的时间了,这时,杨老二身上的衣服也脱得只剩下大裤衩。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我爸做法了。
我只好硬着头皮钻进后厨,拎着桶正要把调制好的水抬出去。
这时,我爸却走了进来。
他把我提前准备的水全都倒了。
换成了普通的井水。
这下,我彻底傻眼了。
-10-
我当然知道我爸爱钱。
五万呐,五万!
可钱不是这么挣的啊!
我「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抱着我爸的腿。
「爸,我们不要钱了,我们跑吧!我不怕饿,也不闹着上学了!我只要你!」
我爸蹲下身,一边嫌弃一边笑着用手擦了擦我的鼻涕泡。
「跑啥跑,你也别问了,放心,你爸心里有数!」
在我惊恐的眼神中,我爸拎着那桶井水就走。
从前整活,我爸总会交代我怎么打配合,现在什么都不说,我心里没着没落的。
但可能是本能里对我爸的信赖,我压下心里的困惑,擦擦脸上残留的眼泪。
然后神色如常,拎起锣鼓又开始为我爸造势卖吆喝。
只是声音明显没有昨天那么宏亮。
早已期待着看热闹的人群又开始活跃起来。
尤其那个染黄毛的年轻人,兴奋地扯着嗓子往院里看。
「今天是不是还要把人在锅里面煮啊?我今天这可是直播,直播间里上百号人可等着要看呐!」
我爸随即扔出燃烧的火把,锅下的柴火瞬间燃起,火光四溅。
只是我注意到今天的大铁锅上,不知什么时候被我爸盖上了大锅盖。
杨老二看火燃烧了起来,就开始脱掉外衣。
和昨天一样,只留下一个大裤衩,朝着铁锅走去。
我的心瞬间被提到了嗓子眼。
这时,我爸却摆起手。
「且慢!」
「今日不炖了。昨日本道将杨老二炖煮了整整九个小时,已经将邪煞尽数收入铁锅!」
有村民忍不住喊:「那我们今天看啥子?」
我爸笑道:「今日本道向土地公借来指路金沙!可探亡魂方向!大家请看!」
听到我爸说不煮活人了,村民的情绪明显有些失落。
但看我爸伸手把锅盖掀开,请大家看,所有人的情绪又明显被吊了起来。
连我也好奇地抻着脖子往前瞅。
没看到什么金沙,却看到满锅里,都是都是细沙一般磨碎的黄土。
我突然想到早上我爸裤腿上的泥。
他扛着锄头难道就是在搞这些黄土?可是真的有必要深夜独自去挖吗?
还是这里面有什么没和我说的门道?
杨老二提溜着大裤衩,一听不用下锅,表情微微一惊,还是赶紧穿上衣服。
反倒是一直表现得最积极的黄毛不乐意了,直接嚷嚷开了。
「搞什么东西啊!」
「老子起个大早,就给老子看这个!」
我扫了一眼黄毛的账号名字,迅速登录自己手机,进去看看黄毛在搞什么名堂。
果然,直播间原本还有一百多号人,一听说没有铁锅煮人了,不过几分钟就掉了一大半。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信这个!】
【散了散了,大清早的赶地铁无聊,本来还想着看个热闹呢。】
【真没意思,取关取关……】
【这属于封建迷信了,我可以举报吧!】
黄毛看到留言,哇哇大叫。
「别,别举报!后面肯定还有好戏!」
他是在直播间说的,一双小眼却热烈地瞟向了我爸。
我爸似乎很配合地朝着铁锅方向,从水桶里舀水不停围着铁锅泼出水雾。
水火在激烈撞击中,如满天繁星陨落,煞是好看。
我爸神情异常严肃,白色的眼珠竟然折射出琉璃一样的光!
火星越来越猛,一浪接一浪,形成火幕,几乎目不暇接。
直播间的人被这精彩一幕渐渐留了下来,人数还慢慢变得更多了。
「卧槽,是我眼花了吗,我怎么看火星里有个小孩的影子?」
「怎么可能啊,是特效吧!」
「真的假的,我怎么没看到……」
「我靠!真的有!我也看到了,好像还有个影子,那影子想杀那个小孩!」
【他在跑,在跑!!】
直播间的人数开始暴增。
现场的村民都惊呆了。
火光中,杨老二也缓缓抬起了头,慢慢挺起了身。
我看到他枯木一样的眼睛,那瞬间仿佛燃烧的炭火。
我惊呆了。
接着,让我更加震惊的场景发生了。
-11-
铁锅里的黄土在高温中,开始无声地沸腾。
小男孩的影子在锤子砸下去的瞬间消失。
猩红的火星在我爸周围帷幕般落下。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那沸腾的黄土里仿佛困着一头野兽,在渐渐暗淡的火光中,那野兽尖啸着的愤怒也在渐渐平息。
然后,黄土里慢慢鼓起了一个形状。
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形状分明像一只在动的人手!
指南针般,枯骨一样的人手,缓缓移动着,直到指定了一个的方向。
我爸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
目光所及,村民赶紧惊惶避开,自然形成一个无人的隧道。
隧道的方向尽头,正是那座在这贫困的山里,过分华丽的的学校!
-12-
直播间的人数已经超过了一千。
「我的妈呀,我来的晚,发生了什么吗?」
「有没有科普一下,刚才是怎么操作的?」
「应该是类似投影的方式吧?」
「不会真有凶杀案吧,那手指指的是什么啊?不会是埋尸地吧!」
「可现场没有投影的设备啊,再说,火光里投影,楼上的你投一个试试?」
「我不信,主播呢,不是说神棍打假现场吗?」
「就是,快去啊!」
黄毛没再盯着手机,反而看向手指的方向,嘴巴微微地张开,脸色是不正常的苍白。
镜头明显拿不稳地在晃。
反而是我爸,声如洪钟,不容质疑。
「埋尸地就在正南方那所学校里!」
「乡亲们,大家跟我来!!」
-13-
【卧槽,不会是玩真的吧!不会真的能找到埋尸地吧,我马上要下地铁了,追不到结局怎么办啊,哭死!】
【你们不会真的信这个吧?】
【就是,说是警察找了十几天都没找到!这道士要能找到,我原地吃粑粑。】
【主播能不能搞个专业点的设备,镜头晃得我眼花。】
【我也想追结局……】
【我赌十块钱的,我觉得能找到,因为真相就是,这孩子是这个道士杀的,他当然知道具体位置!】
我的心里莫名咯噔一下。
这怎么可能,可我爸如果真找到尸体,该怎么解释?!
线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村民也沸腾了。
事情越闹越大。
可我爸丝毫没有叫停的意思。
他手持罗盘,带着浩浩荡荡的人群,开始往学校开拔。
我的脊背冒冷汗。
要不要拦住我爸?
可很明显,如果今天找不到杨小凯的尸体,事情根本无法收场!
-14-
人群刚跟着我爸走到学校门口,立马遇到了阻碍。
「开什么玩笑,这是学校怎么会有尸体?」
「再说,我们学校是封闭式的,我们要保障学生安全的,怎么可能随意放你们进来?」
学校门口乌泱泱的已经挤满了村民。
可学校的保安说什么都不肯放行。
一路上,越靠近学校,我爸手里的罗盘摆动得越频繁。
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就几乎是呈现震荡状态,嗡鸣不绝。
我爸说,这说明离尸体已经越来越近了。
见证了神迹后的村民们现在显然对我爸深信不疑,所以一直堵在学校门口也不肯走。
两边对峙,吵得越来越凶。
「这学校是有病吗?出人命了还不让人进去?」
「这也能骂学校?人家保安也是职责所在,好不好?如果是你们学校,会放行吗?」
「我就说是骗子,看吧,如果他现在咬死尸体就在学校,最后找不到,肯定说是学校不给进!和他没关系!」
「我怎么觉得,这道士是真知道孩子埋在哪呢?」
「这算聚众闹事了吧,看,校长都出来了,这应该要报警吧?」
「妈呀,如果真找到尸体了,那这学校事情就真大了……」
学校校长也是本村人,也姓杨,站在铁栅栏大门里,指着我爸的鼻子。
「你这道士怎么回事,居然跑到我们学校搞起了封建迷信!我们这是教书育人的地方!」
「杨老二,你怎么也这么不懂事,你家还是出过我们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的人家呢,你居然还跟着胡闹?!」
我爸丝毫不让,气势不减反增。
「本道今天对天发誓,尸身就在这学校里!若这话为虚言,直接让祖师爷一道天雷把小道劈死!」
原来还有些胆怯的杨老二听完我爸的话,彻底绷不住了,他「扑通」跪在地上。
「杨校长,你就让我们进去吧!你当可怜可怜我女儿,她毕业之后,外面多少大公司高薪要她,她都没去,就坚持和赵老师一起回咱们村教孩子!要是找不到小凯,我死都合不上眼,我女儿也死不瞑目啊!」
杨校长的脸彻底黑了,眼神都变了。
「你这是胡来!你家儿子都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我们这样的封闭式学校,他进都进不来,怎么可能出现在我们学校!」
「他是在路上丢的,难不成是我们学校里的人去把他抓到我们学校里!」
校长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可杨老二在我爸的鼓动下,已经半句都听不进去!
比起之前的唯唯诺诺的样子,此刻的杨老二,仿佛完全换了一个人。
他「豁」地站起身,一脸决绝,弯曲的脊背,此刻挺得笔直。
全身肉眼可见地紧绷,开始死命地「哐当哐当」摇大铁门。
「老天爷,你睁睁眼吧!!我家孩子那么善良,从没做过一件坏事,为什么这么对待好人!!」
「今天,谁也不能拦着我找回我冤死的孩子!!」
「开门!开门!!你们开门!!!」
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伴着杨老二野兽一样的嘶吼,在空旷的学校上空回响,竟有一丝毛骨悚然之感。
教学楼已经在上课的学生,纷纷经受不起好奇,都探出了脑袋。
直播间讨论得更加激烈了。
【你们有没有看到,刚才有个保安想报警,好像被校长拦住了,这学校可能真的有问题!】
【是的,我也感觉现场氛围很不对劲。】
【原来不止这人的儿子,他女儿也是这个学校的老师,还有她女儿的男朋友,好像都死了!】
【这家人也太惨了吧!】
【可不是说失踪的小男孩不是这个学校的吗?怎么可能死在学校?】
【感觉看个直播跟看悬疑电影似的,可别烂尾啊!】
【啊,怎么回事,看不见了!】
……
直播间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
铁门的摇晃更加剧烈。
我一看,原来是黄毛顾不上直播了,也跟着杨老二,一只手抓着栅栏门,开始拼命地晃。
他疯了一样大喊大叫。
「放行!放行!!放行!!!」
我震惊地看着黄毛,像猴子一样灵活地把整个身子都攀到栅栏门上方,用尽全身力气,死命晃门的黄毛。
感叹他为了直播人气,也真是太拼了!
紧接着其他村民居然也加入了进来。
开始只是一两个,后面越来越多的人不断涌入。
场面开始彻底失控。
校长脸上的肥肉都开始颤抖,他惊恐地大吼。
「拦着,快叫人,他妈的,你们这群废物,给我拦住啊!」
铁门好像一个巨大的枷锁,摇摇欲坠。
直到发出一声巨大的「轰」声,拍倒在地!
村民像涌入水道的鲶鱼,一窝蜂冲了进去。
正在教学的老师们也拦不住了,教学楼里的学Ťũ⁽生们也不受控制了,疯狂地往楼下冲。
两股人汇成一股。
所有人都疯狂地朝一个方向奔涌。
场面蔚为壮观。
而我爸,这个时候,像个带着众人攻城略地的将军,看都不看校长和保安们一眼。
拿着疯狂转动的罗盘,一路高歌般开始往操场冲去。
罗盘在操场的一处突然停止了躁动。
一阵裹着沙土的风吹过,我爸的眼睛被吹进了沙子。
我爸蹲下身体,拈起一块土,放在了嘴里。
神色一凛:「挖吧!」
被人群强行堵在外围的校长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离开我的学校!」
杨老二和村民的铲子「刷刷」挖下去那一刻,校长腿软崩溃,差点跌倒在地。
世界都跟着屏住呼吸!
-15-
黄毛把手机递给我,也加入了挖掘的人群中。
我一愣,然后也学着他,把镜头对准了挖土现场。
泥土是陈年泥土,不是新泥。
杨老二动作迟疑了一下,看了看我爸。
我爸点头示意继续。
反而是黄毛一直闷着头疯了一样挖,仿佛要把此生的力气都用到现在。
可挖了半天,也是坚硬的陈泥。
直播间里的人数已经已经突破了一万。
「翻车了吧,如果下面埋的是杨小凯,那按照时间推算,这土应该是松的,是翻新的泥才对。」
「哈哈哈,刚才那道士怎么说的来着,若说了虚言,直接让祖师爷一道天雷把他劈死!!」
「坐等打雷,坐等打雷!」
「散了散了,真是浪费时间。」
「不对,我还是感觉这道士没有骗人,我再看看……」
坑越挖越深,面积越来越大。
村民抹着汗朝我爸嚷道:
「道长,是不是定错位置了?」
我爸还没有说话,就听见杨老二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叫。
铁锹下,一截白花花的手指骨赫然出现在眼前。
杨老二直接晕厥,栽倒在地。
挤满了人的操场上瞬间炸锅了。
其他村民有的照顾着晕倒的杨老二,掐人中、喂水。
更多的人抡起铲子,也加入了挖掘的队伍。
很快,那具白骨全部被挖了出来。
可所有人都更震惊了。
因为那具白骨绝不可能是杨小凯……
-16-
直播间流量彻底爆了,在线狂飙到了五万。
【ŧű̂ₐ卧槽!这个是什么情况!操场下面埋的真的有人!】
「哈哈哈哈,刚才是不是有人说要原地吃粑粑?」
「可这肯定不是小孩的白骨啊,以旁边的初中生作为参照对比,这应该是差不多一米八的成年男人。」
「而且看白骨化的程度,已经死很久了。这学校可能发生过不止一起命案啊!」
【也就是说,那这道士,其实还是错的!可问题是,他怎么知道白骨具体埋在哪里啊!】
「靠,我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
「对啊,那个叫杨小凯的孩子呢?他在哪?」
「啊啊!真有命案,快报警啊!」
「好像已经有人报警了,你们听……」
远处果然传来了警车的声音。
「出了命案,来警察很正常,可刚发现尸体,他们就来了。这群警察卡点卡得也太准了!」
「不对吧,这规格,不像是村镇的派出所吧。」
「对对对,有个刑警我认得,是省刑侦的。」
「我打五毛钱的赌,这个为首的警察和这个道士认识!」
我抬头,果然看到一个和我爸年龄相仿的警察朝我爸走过去,声音很低,两个人不知道在交谈什么。
可很明显我爸不但认识那警察,还和他很熟。
我爸指着埋尸体的地方,一直在讲述着什么。
警察不让黄毛再直播命案。
黄毛对着镜头,交代会更新后续,请大家多多关注他后,悻悻地关上了手机。
很快,发现尸体的地方被围了起来,几个看起来像法医的叔叔戴着手套,在不断收集尸骨和现场痕迹留下的证据。
校长面如土色,被扣上手铐要求协助调查,上了警车。
而当我从警车里看到另两个人走下来的时候。
我整个人都懵了。
一直到后来,我才慢慢搞明白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而第一个和我讲的人,不是我爸。
反而是黄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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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具白骨的主人叫赵雷。
也是杨家村学校的老师,更是杨小蝶的未婚夫。
黄毛年没了妈,爸是个喝酒打人的酒蒙子。
黄毛不是孤儿,胜似孤儿的长大,他觉得他这样的人,这辈子注定是他爸一样,做个混蛋。
偷鸡摸狗,在村里人见人厌。
直到他遇到了小蝶老师和赵老师。
他想做一个好人,就像他们那样的好人。
就算全世界都说他没救了,只有小蝶说杨天赐是他见过最聪明的孩子。
是的,他不叫黄毛,他本名叫杨天赐。
只是他妈妈走后,再也没人叫过他的名字。
他们看天赐大冬天也穿着散发馊味的单衣,就把赵老师的袄子改小给他穿。
周末的时候,小蝶老师会让天赐去她家里吃饭。
有时候,他就和杨小凯睡在一起,好像自己有了亲弟弟一样。
小蝶爸爸是做丧葬生意的,到处都是死人才会用的东西。
妈妈身子不好,一天到晚咳个不停。
村里都说做丧葬生意的家里晦气。
可他一点也不怕,比起自己那个漏风又漏雨的「家」,对他来说,这里简直是天堂。
那两年的他,真的脱胎换骨一样变了一个人。
黄毛剃成了板寸,学习成绩突飞猛进。
到初三那年,他已经是可以往县城重点高中冲刺的学生之一了。
可偏偏那年,发生了很多事,比如赵老师突然失踪了。
校长对外说,赵老师嫌弃咱们学校待遇不好,抛弃杨老师,回城里了。
他当然知道那是校长的「鬼话」。
因为赵老师失踪那天夜里,他爸又喝酒打人,他偷偷翻墙去了赵老师宿舍,睡在他屋里。
可杨校长突然找赵老师。
赵老师临去前,把一个包裹塞给了他,交代了一些话。
那些话,让黄毛心慌得厉害。
所以就偷偷跟着,躲在暗处。
然后看到两人在操场上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赵老师转身离开那刻,杨校长突然从他身后掏出斧头,狠狠地砸向了赵老师的头。
他捂着嘴巴,脚瘫得像烂泥。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杨校长把赵老师埋在了操场。
他一辈子都不可能记错那个位置。
那之后,怎么也联系不上赵老师的小蝶老师就跟疯了一样到处找他。
一天傍晚,黄毛做了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
他哭着告诉了小蝶老师Ťũ₃真相。
而他没想到,这竟直接害死了他最爱的小蝶老师。
他恨自己,恨死的为什么不是自己。
他更恨杨校长,恨得做梦都在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可杨校长在村子里只手遮天,他始终还是没敢。
小蝶老师死后,他又成了黄毛,中考也没有参加。
他也没有像其他大孩子一样出去打工。
他选择留在山里,选择等一个契机。
一个为小蝶老师、赵老师报仇的契机。
终于,有一天,杨老二敲开了他家的门。
他知道,那个契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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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老二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女儿。
女儿聪明漂亮,心地善良。
她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学的就是师范。
她希望能为家乡做出贡献,原本她以为家乡的孩子还是要翻过山路去镇上读书,就像她小时候那样。
可等她回来,才发现家乡已经建起了学校,甚至比镇上的还大、还漂亮。
听说,学校能有今天,都是仰赖杨校长的人脉搭建的「助学金」。
杨校长是振兴家乡的「大好人」!
她为家乡有这样一个校长,感到无比自豪!
可赵老师出事前很长一段时间,杨老二觉察到小碟变得不对劲,心事重重的。
赵雷也很久没有来他家了。
杨老二还以为他俩吵架了。
可问她,她却什么都不说。
他后来才知道,事情的起因是赵老师的班里有两个学生,先后自杀死在了学校的厕所里。
赵老师最在乎的就是他的学生,寝食不安,就和小蝶商量后,开始调查才发现这两个孩子都是「助学金」的帮扶对象。
顺藤摸瓜,赵老师发现了他们学校「助学金」隐藏的秘密。
助学金的对象没有本村的,都是其他村子来求学的孩子。
有女孩,也有男孩。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征,那就是长得好看,可家里却非常非常贫困。
杨校长利用这些外乡孩子求学和对改变命运的渴望,以助学金为诱饵,和社会上对接一些有特殊需求的「善心人士」进行对接。
然后把这些孩子一个个明码标价地拉入地狱,达成自己的目的。
杨校长这些龌龊暗箱操作了多年,敛财无数,关系网更是错综复杂。
那些孩子出于害怕也好,渴望走出大山也好,都没有泄露这个「助学金」的秘密。
这件事甚至在学生和部分老师心里,已经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赵老师花了半年时间,把受害的生的材料整理成档案,准备去教育部举报。
杨校长发现后,企图收买赵老师,被拒绝后,才招来杀身之祸。
赵老师失踪后,小蝶不是没有怀疑过他是不是出事了。
直到黄毛把真相告诉小蝶。
小蝶怎么也没想到,杨校长能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
她决心完成赵老师未完成的心愿,拯救被残害的学生。
她先是电话举报杨校长,第二天去市里立案。
可她迟了一步。
在小蝶老师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她在回家路上被拖进了青纱帐。
强暴、挖眼、割舌!
活活折磨致死!
可即便如此,她也丝毫没有吐露那份关系无数孩子命运的材料消息。
看到女儿的尸首,一夜之间,杨老二老了十几岁。
原本挺直的脊背变得佝偻。
人也变得神志不清,糊里糊涂。
小蝶出事后,始终没有拿到材料的杨校长装模作样地隔三差五来他家,套杨老二的话。
想知道杨老二到底知不知道那份材料的事情,可都被装成遭受重创后神志恍惚的杨老二给糊弄了过去。
女儿走后这些年,杨老二过得生不如死。
可为了杨小凯,他再痛也只能装疯卖傻。
那是他最后的软肋。
他知道,杨校长从来没有真的对他一家放松警惕。
他把小凯送去了镇上读书。
他一直默默地想,等小凯长大,他就和杨校长同归于尽。
直到有一天,他去市里办事,亲眼看到,杨校长把几个村里的孩子,送去了宾馆。
他在宾馆不远处等了一夜。
看到了他一生难忘的一ṭů₀幕。
他回到村里,找到黄毛。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那些材料的详细内容。
他一夜未眠,整个人像一块石头。
天快亮的时候,他才突然开了口。
「孩子,我得报仇!给冤死的女儿女婿报仇!还有那些苦命的孩子!我想和杨校长同归于尽,可我的小凯可咋办!他还那么小!」
一向嬉皮笑脸的黄毛,沉静良久。
「叔,这种人不值得我们同归于尽。」
「咱们先偷偷把小凯送到安全的地方,对外就说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赵老师出事那晚,曾叮嘱过我,要是他出事了,让我把材料交给他的高中同学,林如海,说那是除了小蝶老师,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
「可惜当时交代得匆忙,没来得及交代我怎么联系他,只说是个道士。我尝试找了很久,一点线索都没有。」
「可我最近听小凯说,镇上来了个紫玄真人,就姓林……」
第二天,杨老二找到了我爸。
-19-
车门拉开, 春姨笑眯眯地从警车里走了下来。
眼神拉丝一样看着我爸。
仿佛在问:怎么样,我做的不错吧?
原来来杨家村的第一天夜里, 我爸交代春姨带着材料去找的人,就是省刑警队的张队。
他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
春姨知道事情的重要性, 把赵雷和杨小蝶用命换来的材料缝在衣服里。
一路小心翼翼, 丝毫不敢耽搁。
车门拉开,春姨身后一个孩子的身影出现,手里一口没动的冰棒已经化了大半。
我又看到了那张漂亮的脸。
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笑起来就弯弯的,嘴边有个酒窝。
消失了十几天的杨小凯,终于回到了家。
他哭着冲向了杨老二。
「爸!」
「小凯!」
父子相拥瞬间,苍老的杨老二跪着仰天痛哭。
只是这一次, 他的哭声里多了一些希望的味道。
而这一天刚好是开坛的第三天, 我爸也算是兑现了诺言。
我看着流泪的春姨,用胳膊肘撞撞我爸。
「老爸,你要媳妇不要?」
这件事当然没有结束, 甚至只是开始。
杨校长的「助学金」事件, 因为黄毛的直播,冲上了热搜。
关注的人极多。
我爸知道,杨校长连杀人的事情都敢做,这个「助学金」背后的黑暗关系网可以说深不可测。
他不过一个江湖神棍,想扳倒这样的人,太难了。
所以, 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 身败名裂也要把事情闹大。
大到荒诞至极,大到不可收拾, 大到无数双眼睛盯着,不能被忽视。
大到被暴晒在阳光下, 让阴影无所遁形。
这之后, 黄毛每天都要直播和发视频在网上跟进黑暗「助学金」事件调查的进度。
每次直播的在线, 都有几万人。
切片的视频, 更是上百万千万的浏览量。
一夜之间,他成了粉丝百万的大博主。
我爸的名声也一夜被打响。
我曾经问过, 那黄土里为什么会出现「手指」。
他为什么要尝泥土的味道?
他眯着眼缝说:「不可说, 不可说,天机不可泄露。」
我一度怀疑我不是他亲生的。
「助学金」背后相关的利益链条牵涉甚广,已知的受害的孩子,就有三百多。
要全部清查需要时间。
但是明确的是,黎明的第一道曙光从那天开始, 已经照进了杨家村这所被阴霾笼罩多年的学校。
赵老师的尸骨后来就留在了杨家村, 和小蝶老师的墓地相邻相守。
他俩再也不会分离了。
那天, 我和春姨远远看着我爸拎着酒菜坐在两人的墓前,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下午。
可能是回忆他们年轻时,那些我不知道的烈火烹油的过往, 也可能在聊着案情进展、学校孩子们的未来。
我并不知道他具体说了什么。
只是那天,我看到我爸一直高傲的脊背,那天明显弯了许多。
可也是从那天开始, 我第一次感觉,我爸真的是有两把刷子的。
就像春姨说的。
我爸虽然是个神棍,但是个很爷们的神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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