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妙

上一世,为了养活妹妹和阿娘,我自卖轻贱自己。
却在她长大后被嫌弃。
「如不是阿姐同苏老爷有首尾,我上好的姻缘怎么会黄,苏公子那样中意我,他本要娶我为妻的。」
她忘了,苏老爷是我第一个恩客。
那晚我是为了给高热的她治病才会拉下廉耻自荐枕席。
而那时候,我也有说了要来娶我的小竹马啊。
后来,阿娘帮她给我下药,我生生痛死在家中。
她们的眼泪落在我脸上:「终究这家子要活,我们也是不得已。」
重来一世,我醒在了妹妹高热的那一日。

-1-
冷雨从破漏的屋顶落在脸上。
浣洗了一整天脏衣的手根本撑不起来。
隔壁是妹妹的哭闹声。
「你们答应了的、爹爹也答应了的,说好我十四岁生辰会给我送一条璎珞!阿姐都有,为什么我不能有!你们就是偏心。」
我爹在三个月前过世。
虽然族里人留了些体面,但是我们几个孤儿寡母,日子并不好过。
每过几日,娘就会拿出一个东西,交给我去当。
上个月,我的那个璎珞也当掉了,换了两升米。
我娘含糊应着,妹妹一直哭,哭得抽抽噎噎,几乎要吐了。
上一世,我为了这个妹妹十四岁的生辰。
冒着寒气去下河塘一个个摸河蚌,从里面找出残碎的珍珠,给她做十四岁的生辰贺礼。
她当时很高兴,喜滋滋带着出去。
结果下午回来,将脖子上的珠子和小珠串子全扯了。
「最大的都没有人家秀才小女儿的大,都笑我什么破烂也带——姐,你这个珍珠太小了,真丢人。」
那时候我以为她是不懂事,又因为阿爹死心里不痛快。
还一直安慰她。
可是现在……
我一想到上一世最后时刻,毒药发作,我浑身如同刀割,她用棉被死死捂住我的嘴不叫我出声。
那样大的力气啊。
她当时看着我的眼睛。
「阿姐,你帮了我那么多回,这是最后一回,你帮帮我,我就能嫁进去了。」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阿娘正好进来,看到我冷笑愣了愣,很快,她一边抓着我的手,一边抹眼泪。
「莺儿哭了半晚上,都是阿娘不好,要不是阿娘没本事,也不会莺儿生日连个璎珞都买不起。阿妙,你说该怎么办呢?」
说罢,她偷眼来看了看我。
我这个阿娘,说是没主意,遇到事情就唉声叹气,来问我的意见。
但桩桩件件,富贵享受,她从头到尾一口苦都没吃过。
我爹在,她靠着我爹,我爹不在Ṫū́₍,她就等着我。
我笑了笑:「我也不知道,阿娘觉得应该怎么办呢?」
阿娘没想到我这么说,愣了一下,回头看她身旁的老嬷嬷。
那老嬷嬷就跟着叹气。
「二小姐不比大小姐,生得晚,少享了几年福,这一下日子艰难,是很难适应。」
我看着嬷嬷。
「哦,那怎么办呢?我爹已经死了啊。现在没钱啊。嬷嬷可有办法?说来,嬷嬷在我们家也帮了这么久,现在日子这般,以后也是给不起工钱了。不如,明天开始,嬷嬷就别来了吧。」

-2-
上一世,我一直心疼阿娘,爱惜弟妹。
家里没钱,我去想办法,去抛头露面去典当。
也是在当铺,遇见了偶然来巡店的苏老爷。
苏老爷看中我美貌和性子,想要我做妾。
我阿娘当时咬紧牙说,我们江家女子是没有做妾的,要是让我去做了妾,她死了都没脸去见我爹。
但是,生活要钱,我阿弟束脩要钱,人情交际也是钱。
阿娘就只会在我面前哭哭啼啼,抹着眼泪一直说,怎么办呢?该怎么办呢?
我总说我来想办法。
我一个十多岁的姑娘,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唯一的资本就孤零零挂在身上。
后来,我私下成了苏老爷连外室都算不上的女人。
家里终于宽裕起来。
我那时候,躲躲闪闪,小心翼翼,每次出去都说去浆洗,去绣庄绣花。
回来时候,还真的要泡白了手,或者扎破了指尖。
生怕阿娘知道我的事情会难受,会受不了,会崩溃的。
现在想来,她……难道真的不会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
重来一遭,看这屋舍和家中用度,在阿爹过世这么久,我阿娘仍然留着嬷嬷,外面还有一个粗使的长工。
这……真的是担心生活恐惧没钱的样子吗?!
这分明就是享受惯了的样子!

-3-
我刚刚说了嬷嬷不用来。
我娘立刻变了脸色。
「可是,那么多事情,里里外外……怎么办呢?」
「阿娘,我们现在不是有钱人了。我们是穷鬼,和陈嬷嬷一样的穷鬼。我们用不起仆人,给不起工钱。这些事,自然要家里人都自己动手来做。不止我一个人做,阿娘要做,妹妹要做,弟弟也要做。」
阿娘啊了一声。
我问:「很晚了。明天看来得早起呢。阿娘还有什么事吗?」
阿娘张了张嘴,说不出话,讪讪出去一会,隔壁就传来了妹妹摔碗的声音。
妹妹又开始发脾气。
念叨着阿爹答应过给她的璎珞。
可阿爹还答应过,他要长命百岁呢,他要看着我们一个个出嫁呢。
我闭上眼,翻了个身,抓紧时间休息。
果然后半夜,妹妹就「生病」了。
她从小就这样,一旦有什么不如意,她就会生病,发热,肚子痛。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阿娘夸我懂事,不叫她操心。
她说二妹就不一样,二妹一点不乖,不懂事,但偏偏就是这样,她却就偏心她。
偏心到,最后为了她,亲自给我下了药。
我睁着眼睛,一溜月牙儿挂在窗外,眼眸生痛,仿佛上一世她那虚伪的眼泪还在眼中。
各有各的命,各有各的活。
我不是赑屃,负担不了那么多的责任和人生。
咚咚咚。
门被敲响了。
阿娘满脸焦急进来。
「阿妙,怎么办?莺儿说她浑身滚热,难受极了。」
她六神无主的样子,伸手抹泪:「怎么办啊,阿娘不知道咋办了。现在家里没钱,上回欠药堂的钱还没还——怎么办啊,阿妙。」
上一世,我安慰着阿娘,咬着牙说我出去借钱。
然后我去找了苏老爷。
我顺利拿到了钱,还带了大夫一起回来。
妹妹吃了药香甜睡着了。
阿娘也松了口气睡着了。
大夫收了诊金满意离开了。
只有我一个人在屋子里,用冰冷的井水洗着澡,一边流泪,一边撕了我阿爹生前留给我的婚书。
然后在天亮前,我一个人去见了苏老爷。
后来,我们的日子果然就开始宽裕起来。
阿娘从来没有问过我,借的谁的钱,借了多少钱。
此刻。
她眼睛殷切看着我。
仿佛就等我挺身而出。
我也看着她。
看了一会,我笑了。
「阿娘糊涂,咱家又没银子,要是热就浇点凉水,用凉水降温就行了,大家伙不都这样过来的吗。」
阿娘愣了一下:「可是——可是——不能借点吗?」
「阿娘,不如你找舅舅借点钱吧。」我又建议。
阿娘摇头:「你舅舅日子也不好过,怎么能找他?」
「生前,阿爹可没少给舅舅借钱,现在还一点也没什么吧。」
「阿妙!」阿娘居然会生气,「你变了。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4-
其实妹妹根本没生病。
在知道得用冰凉的井水降温后,她立刻脱掉了被子里的几身厚衣服,红彤彤的脸渐渐恢复正常。
她哭着说:「我只是想要我本来就有的东西,有错吗?!」
阿娘一个劲安慰她,说以后有钱一会会给她买璎珞的。
我看着她说:「有钱?哪里来的钱?咱家没落了,弟弟六岁,等他顺利到二十及冠,真能去族里某个事做,妹妹应该早就嫁人了吧。那时候还要璎珞吗?」
妹妹哇的一声大哭:「阿娘,你看她!说话好难听。」
更难听的我还没说。
我的弟弟,其实是个傻子。
三岁时就高热,我阿娘不叫人,只知道哭。非等喝酒应酬的阿爹回来才哭唧唧请他拿主意请大夫。
结果烧糊涂了。
上一世,我之所以那么心慌,也是担心妹妹会变成弟弟那样子。
只是我娘一直不承认弟弟有问题,她说弟弟是贵人语迟,所以说话慢些,贪吃些。
叫我不要针对弟弟。
我被捂死那天,身体还没冷透,我弟就从我怀里摸走了我带回来的点心,坐在旁边慢慢吃。
对他来说,我只是一个定期带回食物的工具人。
对他们来说,也是这样。
我转身离开房间。
身后是妹妹大哭的声音:「娘,是不是真的没钱了!那我的及笄礼还要不要办?阿姐都办了不可能我没有吧!而且,我看秋荷她们都买了胭脂了,还秋爽斋的——我怎么办?阿娘,你别只哭啊,你问问阿姐,我们怎么办。」
在我的枕头下面,藏着几十文钱。
本来是准备给阿娘一个惊喜的,想要告诉她我也可以挣钱。
看来以后,都不必了。
这些日子,我说是去找邻家阿姐绣花做女工,其实我都是去了猫儿胡同的刘寡妇那里,帮她浆洗衣服挣钱。
十样衣服两文钱,洗得浑身腰酸背痛。
我收好钱,定定开始回忆上一世的世道。
我记得那年冬天,北边刮起了白毛风,蛮子南下抢劫,草药涨疯了。
如果我能有一笔本钱——
至少可以翻十倍百倍。

-5-
外面闹到半夜,我第一次睡得这样安心。
第二天一早,我拿出来我阿爹当初留下的定亲玉佩,质地上等,还有他留给我的其他物件全部拿了出来。
又将所有攒的钱数了一道。
本钱不多也不算少,但今年药材行价很低,足可以一试。
我娘顶着黑眼圈等在堂屋,见我出来就问:「今天早饭吃什么啊,阿妙。」
她还等着我如之前一样,每天操心完家里所有事。
我笑:「家里向来都是阿娘做主,阿娘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妹妹一下从房间出来。
「大姐你怎么对母亲这样说话态度?母亲天天辛辛苦苦为家里操持,你就是这样冷言冷语?」
「妹妹说得对,母亲辛苦,妹妹赶紧去准备早膳和母亲要用的热水吧。母亲应该还没洗漱吧?」
我说罢出了门,妹妹在后面使劲跺脚。
「阿娘,你看她!如此不孝顺!娘,我这衣服短了一截,该换了……」
我径直去了当铺抵押。
拿了钱出来,没想到正好碰上来巡店的苏老爷。
苏老爷当时看到我就顿住了。
他问我可就是江仲淮的女儿。
又说按照交情我当称呼他一声世伯,要是有事尽可以找他。
我出门很久,回头看他还在摸着胡子定定看着我。
真叫人恶心。
上一世,我天真以为他真是看在父亲面子上照顾我,谁知他早就做好局只等我一点点入套。
我唾了一口,转身径直饶了几圈,才找到了上一世相熟的一个药店伙计。
上一世,因尽忠职守被诬陷赶出去的龚朗是我给苏老爷进言让他留了下来。
也是他,在最后时候曾帮我给过我那未曾谋面未婚夫送过最后一封信。
是个有底线有原则的。
绕了圈路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下面择药,一身破烂。
掌事骂骂咧咧,横挑鼻子竖挑眼,龚朗挨了两巴掌,仍坚持说这些烂根就算去掉烂的药性也不对,不该入药。
四周安静之后,我在他面前蹲下,递给他一张干净帕子。
只有十五六的少年有些紧张。
我开门见山拜托了他买药的事。
他既意外又震惊:「可是,可是我们素不相识。」
我说起对他方才的欣赏和信任,又说了这一笔买卖的分成,连同早准备好的契书都一并给他。
他面色渐渐肃然,最后按了手印:「定当尽力。」

-6-
结果刚刚回家。
阿娘就问我可是当了我的定亲玉佩。
她的消息来得太快。
没有任何担心,下一句就是:「钱呢?」
我目光移到了她旁边的桌子上,上面有两盏茶。
有人来过。
应该就是苏老爷。
看来我这位阿娘比我想象中更早认识苏老板啊。
我说:「丢了。」
我娘一下站起来:「那么多钱,丢了?人家还特意给了你高当!怎么就丢了!丢哪里了?」
我挑了挑眉,她似乎意识到什么,又微软了声音。
「阿妙,我们是一家人,你要是要什么衣裳料子、胭脂水粉,妹妹有的,阿娘自然都会给你考虑,可是家里这么多张嘴吃饭你呢!你妹妹马上还得准备及笄的衣裳,冠笄也要新作……做人得讲良心,阿妙,告诉娘,钱呢。」
我笑,摊开手给她看:「真丢了啊。阿娘不信,搜就是。」
她真的搜,连同那个没辞退的孙嬷嬷,将我拉进屋子从头到尾搜了一次。
连发髻都被拆开来看,赤身披着一身头发。
我站在昏暗的房中看着外面,九月的天,寒气却从脚底冒出来。
滑腻的手在我身上摸索。
我阿娘看着忽然说:「我的阿妙长大了呢。」
弟弟正好奇靠近窗户缝隙看向我。
「滚!」我面无表情骂他,「蠢货,没见过女人吗。」
阿娘闻言当场暴怒,借题发挥,直接给了我一巴掌,她含着眼泪跟我喊。
「这就是你跟你弟弟说话的态度!他一个小孩子懂什么?!你是他姐姐,看一眼又怎么了!江妙啊江妙,你变了!我看定然是在外面混久了,心野了。」
她叫孙嬷嬷将我直接关起来,叫我弟和我妹都不要给我饭吃,直到我说出那笔钱是在哪。
一个孙嬷嬷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我一推就将她推了个四仰八叉。
阿娘生气叫人,二妹和弟弟都来帮忙了。
多的两个也是废物。
我一人一个巴掌,还没说话,砰的一声,后脑勺剧痛。
我阿娘摔了手上的凳子,看着我摔到在地,她说:「反了反了,快,快,把这个不孝女捆起来。」

-7-
原来我阿娘也是会动粗的。
漏算了。
我被五花大绑捆了扔进柴房。
饿了一天一夜。
二妹端着饭在外面吧唧嘴吃得香甜,冷笑说我都是自找的,谁叫我平时老管着她。
我阿娘带着孙嬷嬷去找了刘寡妇,她们觉得我和刘寡妇相熟,定然是她骗了钱。
刘寡妇性格泼辣,当天端着板凳在我家门口骂了三天,说要和我家绝交。
我阿娘怂包连句话都不敢回。
还叫孙嬷嬷送了杯茶去给刘寡妇说街坊邻居,大家都体面一点。
刘寡妇冷笑说,体面人谁吃女儿啊,好歹江夫子也是读书人,将他最心爱的大女儿、定了亲的送去做妾可合适?
她拉长抬高了声音,分明就是给我听来提醒我的。
我说这一两日怎么会给我送一餐了。
竟是打的这样主意。
我娘涨红了脸说:「人家苏老爷是当良妾贵妾娶的。况且,我家阿妙那个……并不算定亲。」
又说我那个小竹马不过是总角时说的玩笑话,对方在北边这么些年,也没有消息,难道为了一句戏言耽误我一辈子吗?
刘寡妇骂得更难听,说既然卖女儿有钱了,又凭什么说我拿了你们钱,捉贼拿赃,捉奸拿双,要是再胡扯,她就连夜吊死在我家门口。
外面骂得热闹,我在柴房里面听得完全明白。
终于结束之后,我娘进了柴房,问我。
「你是想好好的嫁、还是想,乖乖的嫁。」
她说:「家里实在没办法了。今儿一年都没吃得白粳米饭,全是杂色粱谷并下用常米将就,到了冬月,竟连一件新袄子的钱都没有。该当的也当的差不多了,但人总得活得体面。阿妙,娘看那苏老爷是真心喜欢你,来问过你好几次。说以后必好好对你。娘都是为你好。」
都这时候了,还想着体面。
我说:「我爹的丧期还没过呢。」
「孝顺这件事,心诚最重要。只要你点头,其他事情自然有办法。」
有什么办法,不就是暗通款曲,先做个两年多没名分的外室。
我把红肿的手举起来,擦了擦乌青嘴角的血:「不如你先给我解开,我就真的信你是为我好。」

-8-
苏老板的东西源源不断送来。
家里吃穿用度好了很多。
阿娘的眉头开始舒展。
有多少花多少,连同打秋风的舅舅也开始上门了,一口一个姐姐。
二妹有了新衣裳,也有了新璎珞,带着它一晃一晃来劝我安心嫁。
我笑:「好妹妹,你想想,若我嫁了苏老爷做妾,要是以后你看上他儿子,那你怎么办呢?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二妹不屑冷笑:「嘁,我怎么可能看上他儿子,他长那样,儿子也好不了哪里去。」
苏老爷还偶尔派人送东西时也带我弟弟出去,我弟爱跟着去,好吃的多。
我提醒她们:「弟弟脑子傻,什么都学。阿娘让他跟着那个老苏学,也不怕学坏。孙嬷嬷,你劝劝啊。」
阿娘生气:「你弟哪里傻,他只是醒事晚了点。跟着苏老爷多见见世面才好。」
我都懒得提醒她上一世我弟自己通了男女之事的可怕,白日青天光身子,举着鞭子在家里追着孙嬷嬷跑。
孙嬷嬷阴阳怪气:「妙姐儿还是先操心自己的伤吧,用了这许多钱,总也不见好。」
我阿娘给我买了上好的药,天天给我上药。
等着我身上头上脸上的伤好完。
然后去见苏老爷。
她嘟囔抱怨:「最近不知道怎么,药价又涨了。阿妙,你这伤口怎么还在流血啊。」
现在还没到药价疯涨的时候呢。
还要等两个月,白毛风起来。
「大概是阿娘你捆得太紧了,不透气。」

-9-
和苏老爷见面的时间定在了寒衣节。
这一天,家家户户都会送寒衣。
苏老爷会在我们出去祭祀的路上准备好接应的马车。
我娘给我洗澡梳头完后,带着我单独坐一辆车。
外面风声雨声渐渐响起,往来行人都带着斗笠,顾不得去看别人。
马车上,她小声给我传授她的经验之谈。
为了怕我紧张还给我准备了暖酒。 
她说如何用酒,如何小意温柔,如何含羞带怯,如何让人欲罢不能。
但她不知道,苏老爷不喜欢这些。
他更喜欢用鞭子。
上一世,我能跟他那么久,不是他长情,而是我命硬。
阿娘将酒杯送到了我嘴边,另一只手来捏我下巴:「喝一口吧,就一口。娘是为你好。」
我抿着嘴,看着她。
阿娘看了我一会,给我解开了脚上的镣铐。
她的手用力捏我脸颊:「就一口,娘不想你难受。以后你就知道……娘都是为你好。」
我张开嘴,酒水进了嘴。
我娘微微笑起来:「阿妙,这上好的药——」
她的声音顿住,我附身按住,一把将她按在了马车里,然后一口酒直接灌给了她。
我娘咳咳咳嗽起来。
「你,你……」
我看着她:「乌鸦反哺,羊羔跪乳,娘亲教我好东西应该先给娘用,不对吗?」
她张嘴要叫,我抓着她的头,狠狠撞上去,她顿时昏了过去。
然后,我将那镣铐还给她,嘴里给她塞上了手帕。
这才撩开后面的帷幕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10-
等我一身狼狈出现在龚朗破烂偏僻的家中时,他震惊了片刻,将最好的一个凳子送过来。
回过神来第一时间拿出了采购清单。
「江娘子,这是清单,这个是契信。药行消息,如今价格已起来了十倍,就等着娘子裁断。什么时候出手,我即刻出发。」
我拿过帕子擦了擦脸。
「我亲自去。」
药材按照之前的计划假装运走,其实是囤积在北地一个小城,那也是上一世我记忆中唯一没有被侵犯的城池。
龚朗一呆:「可是,可是……」
我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我长你一岁,唤你一声阿弟。富贵险中求,这笔药材买的便宜,只要成功出手,便是你我的翻身仗。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怎可让你孤身犯险。」
「那……什么时候出发?」
「天亮即刻。」
外面风雨交加,龚朗家半个屋子都在漏雨。
我换好衣衫束发后,他还在着急忙慌拿着破瓦罐接雨水。
我忽的想起,刘寡妇家的房子也还漏着呢。
她前两日似感染了风寒,阿娘和孙嬷嬷还曾幸灾乐祸议论过。
我问龚朗身上还有没有银子。
龚朗在墙上木头滑开一个暗格,里面都是碎铜钱。
临出城时,我翻进墙,将一袋铜钱用手帕包了放在了刘寡妇窗台下。
房中是她的咳嗽声。
东西刚刚放下,里面就传来声音:「谁?」
我只好低声说:「是我。」
刘寡妇推门一看我的装扮就明白了。
她点了点头,满眼赞许:「早该走。可是想去投奔你的未婚夫?」
我摇了摇头,自己的娘亲都靠不住,更何况是儿时相交的稚子竹马。
「我打算去做点买卖。」
刘寡妇又咳嗽了两下:「你等我一下。」
她回了屋子,在枕头下的床板里面摸出一个小盒子。
从里面拿出来两块碎银子,说是准备给我路上用的。
见我不要,她说就当是入股。
回头看着一双睡得乖巧的孩子:「若不是为了这两个小东西,我也想同你一起。妙姐儿,你是个有主意的好孩子,你娘有眼不识金镶玉,只顾着几日嚼头就要打发了你。但我知道你肯定能成事的。姐姐没有别的本事,只能下点苦力气,这点钱你别嫌少。穷家富路,你一个女子,在外更不容易。」
但她也是一个女人,还养着两个孩子,洗衣服洗得手指甲都松动。
这是她的血汗钱。
我到底推辞了。

-11-
天色明了开城门第一刻,我和龚朗乔装背着包裹跟在了出城的人中。
而与此同时,我看到了那架之前的马车裹在进城的人群中回来了。
马蹄哒哒。
窗帷吹动,带来腻人的香。
是我娘说的「富贵的味道」。
里面隐隐雪白的身体一闪而过。
我猛地回过头来。
撞上肩上的褡裢有些异样,伸手按住,才发现刘寡妇到底还是给我塞了碎银子,还有一张她亲自绣的帕子。
本已结茧的心还是微微一动。
出了城,一路向北。
按照我选的商队和路线,一路顺利。
龚朗的佩服毫不掩饰:「妙……大哥怎么知道该选这条路,十条线路都遇了事,只有我们一路这么顺利。」
「大概运气好。」
龚朗又感慨:「大哥之前给我指点的两个掌柜也好,一点都没有店大欺客。」
白毛风还没刮起来,已陆续有些蛮兵零星南下骚扰。
并城里面渐渐也开始热闹起来,多了些逃难和避险的人。
因为这里最靠近晟朝的万朝关,是北地最稳的孤城。
我们在并城中穿梭,这一月中,在城中颇有收获。
先前买的草药换了方式存在不同的地方。
一半卖出去,就已回了本还赚了不少。
剩下的卖高卖低都是大赚。
这些本钱,一部分我用来重新买了粮种囤起来,明年春天的小蝗灾之后,这批种子能派上大用场。
一部分没想好用处。
龚朗建议正好买些皮子带回去,冬天里京都的贵人都很喜欢皮草,上好的料子一件就能得百金。
但是上好的料子不好找。
龚朗寻了几家,都被拒绝了。
说是被一个京都来的大主顾给包了。
说是两个月后就来提货,那时候狐狸和羊羔都到了最肥美的时候,他们要现成的最好的料子。
可是两个月后,正是开战时候。
那时候再好的料子运进来,也卖不出去。
全变成了废品。
曾经十金的料子,几十文铜钱都能拿走。
而按照记忆,并州是绝不会失陷的。
我的心砰砰跳起来。
若是我能成功干这一票。
半生无虞。
「富贵险中求,人会骗人,钱不会。我们留下。」

-12-
半个月后,药价突然暴涨。
城里也开始出现乱象,我和龚朗底子薄,虽然在人市买了些人,但人心隔肚皮,我其实一个都不信。
手上压着的药材我改头换面存了几个地窖,实际地点其实龚朗也不清楚。
刚刚放出风声要出手其中一个地窖的。
出去时一个价,龚朗去谈话时一个价格,等他谈完回来,下定时价格又不一样了。
我的这批药材质量不错,价格也不算离谱。
就在即将交付的酒楼,临时还闯进了好几个程咬金。
第一个来的便是苏老爷那个心爱的二儿子苏承。
上一世我妹妹就是为了他要弄死我。
他一身锦衣,身后跟着两个管事,两个小厮,做派十足。
我先头谈的客人被他请到了一边,长几前,只有他一手端茶一面抬眸打量我。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江老板。和我想象不太一样。」
「老板不敢当,在下不过是个跑腿的小管事。」在外面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吹,按照上一世的信息,我给自己找了个京都闲散富贵王爷家管事亲戚的背景。
不大不小,刚好够用。
苏承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从我脖颈掠过,然后爽快开出了一个足够让我心动的价格。
「给江老板多三成——计量也可以多算两成,我们自己负责运,如何。」
价格涨了是正常,但是计量都会多算,还自己负责运?
我忽然想起了上一世,当时北地开战,药材紧张,驰援的各地城池都花了大价四处搜集,运了一大批急用的北上驰援镇北将军。
结果半路被蛮兵打劫,一根草药都没拿到。
也因为此,受伤的兵士得不到救治,严重影响了士气。
如今,再看向这张脸,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又是一起奸商和贪官勾结的筹码。
这一批药,他大概还可以翻十倍。
我看着他,他好整以暇看着我。
就像上一世在苏老爷的别院中,我在屋里沐浴,他站在屏风外,问我怎么勾搭得他爹乐不思蜀,让他娘心情郁结。
我让他回去问他爹,他手中的剑一点点割开屏风说「我在问你。」
半开的屏风里,我靠在浴桶,不躲不避,只等着他的剑来。
裸露的半个肩膀都是淤青和伤痕。
他站着看了我一会,最后警告我,不必再花心思,无论如何我都进不了苏家门,苏家主家到底是京都贵族,不是什么女人都能来攀附的。
后来,就有了我妹妹的事情。
眼前这个人,恶毒风流又不折手段。
诈送药材很符合他的作风。
我微微笑:「看来这是个好生意,容我考虑考虑。」
苏承也笑:「那就给小江先生一天时间。」
他站起来,压低了身子,看我:「不会有比我更慷慨的主顾。而且,小先生,真拿了那么多银子,乱世之下,江先生又这么醒目,能全身而退吗?」
他站起身,先头那个要买的主顾出去立刻低头跟着出去。

-13-
第二个来谈的主顾就比他直白多了。
行商打扮,财大气粗,爽快近乎粗鲁。
那人说可以给我钱,也可以用上好的皮料做交换,还说这皮料能保证和卖去京都的料子质量一样好,足够我赚很多。
这批药材买了,只需要给他们地址,他们自会去提货。
听起来好极了,十足的赚钱买卖。
连龚朗都有些心动。
等那人一走,他立刻问我为什么不立刻同意。
「阿兄为何不应。若是料子送来,我们正好可以马上南下,免得提心吊胆。」

-14-
我抬手示意他噤声,第三个主顾已经上门了。
这人带着风帽,帽沿压得很低,衣衫破旧,一看就没什么钱。
抬起头来,倒是一副好模样,只是神色肃杀,并不是商贾模样,他开门见山,想要我全部的药材。
价格是行情,多出也可,只是不能现钱。
能先给的是一张欠条。
龚朗警惕问:「我们凭何信你?」
那人伸出手,结茧的宽大手掌推出一方盖着欠条的印信。
手背上还有新愈合的伤口。
「凭这个。」
他虽是领兵不到五十的小小队率。
但印信是镇北将军下辖的骁骑校尉的。
龚朗道:「方才的价格先生也听见了。按照行情这个价格……」
那人耐着性子说,如今后方战事吃紧,而药材飞涨,朝廷供应收购的药物迟迟不来。
这次是校尉大人授权他们上峰带队出来筹措的。
价格给不了最好,但一旦击溃北蛮,必定论功行赏,如数交付。
说到最后,那队率闷声软了声音:「都是晟朝子民,将士等在后方拼命,难道还不值得这些许银子?若是蛮兵打进来,一路南下,破了并州城,万朝关再无险可守,小掌柜再多银子也是狼口肥肉……」
龚朗转头看我。
我看清那字,忍不住伸手接过那印信,上面的字迹带着陌生的熟悉。
竟……是我那位素昧谋面的未婚夫裴章的字迹。
再抬头看,这个队率也有些眼熟。
是了,是他。
上一世,我跟了苏老爷后,曾经给他去过一封信,绝了婚事。
裴章那时曾派了个断胳膊的亲信兵卒来送信。
随信的还有一支珠钗。
信很短,大概是从什么书页上随手扯下来的,字迹方正有力,说是他迟迟未来提亲,实在耽误了我,惟愿我一世安好。
那断胳膊的兵卒,脸上带着未清洗干净的血渍,一看便是餐风露宿,马不停蹄赶来,他沉默将信给我。
我当时看了多久,他就站了多久。
我问他裴公子可好?
兵卒默了一会说:「好。他希望娘子也好。」
然后转头一口水都没喝就走了。
那兵卒肃杀的脸和眼前这个队率的脸渐渐重合。
我心下微动。
那时候,裴章正是在北地,他是军中文书。
他们的驻防正是在并州的前驱关隘晚城。
听说前不久镇北将军的前锋突围成功前往各城求援,看来来晚城的便是这位骁骑校尉。
遥远的战事和近在咫尺的惨烈感受是不一样的。
我伸手按着ƭũ̂⁻那欠条没出声。
15Ŧůₜ
眼前的队率显然没有什么做生意的经验。
看见我沉默以为拒绝。
屋内气压很低。
他伸手按在刀柄,却还是在缓缓下松开了去。
「那你要多少银子?」他似极力忍耐,「将士在后方拼命,粮草药物样样慢吞吞,——尔等还想着发国难财,也不怕断子绝孙——」
「不要钱。」我忽的抬头看他。
男子的声音卡住,过了一秒,才回过神:「……多少?」
「但能不能拿到,得看你们的本事。」

-16-
出了酒楼,左右都是行色匆匆的路人,不少人面带饥色,扶老携幼。
龚朗追上我,并肩而行,欲言又止。
他不懂我为何要同意。
如今乱世将临,当然是能先自保最好,发国难财的又不是我们一家。
比如那苏家早早就四处活动,当铺甚至开到了城门口,专门等那些逃难的过来吸血。
街头摊贩议论镇北将军在北地丢了两个城池,驻守的交城也要失守,现派人前往各地求援。
但越靠近内城,越是皇亲贵胄子弟驻防,这些守将一看势头不好,各个一心自保,迟迟不肯出动不说,还向朝廷上书是因镇北将军抵抗不力,提前甩锅。
「只怕早晚要打过来。」
唉声叹气一片。
我猜这也是那个队率来私下来收药的原因。
——交城派人求援,晚城主将不肯出兵。
但有当权者又同情不忿,所以使人前来帮助收购药材备暗助交城,所以拿的也是并州骑都尉的印信。
这人……是裴章吗。
思绪被路边新出笼的包子香味打断。
我买了几个包子,两个给龚朗,一个拿着。
旁边一个七八岁的破烂衣衫少年一直咽着口水跟着我们。
我看一眼龚朗,他将那包子给孩子。
孩子一愣,谢了半个字就忙掰开一半,一口直接囫囵吞了,然后紧紧捏着另一半转头就跑,角落里都是面带饥色的难民。
远远看去,他将另一半包子给了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
龚朗叹口气,想要再买包子。
「如果前线失利,再多的包子也不够用。杯水车薪。这就是我要把药材给他的原因。」
乱世之中,命如蝼蚁,女子更为艰难。
我若只有钱,是不够安身立命的。
我还需要一点别的东西。
我叫过身后的随从,让他们去找了那第二个主顾。
「告诉他们,我愿意交货。」

-17-
果然到了后半夜,这批伪装过的客人如约来了。
我先问钱在哪?
为首之人扔出一个包裹,里面沉甸甸的银子。
我立刻向他们指了指身后的桌子位置。
两人搬开上面的长桌,果然看到下行的地窖,确认了里面是有药材后。
为首之人冷笑一声,看我像看死人,下一刻就拔刀。
但他的刀还没砍过来。
利箭破风声响起,一箭射穿他喉咙。
我快速蹲下滚了一圈。
不多时,预先埋伏在院中的队率和他的人已收拾完了这一波假扮的商贾。
「果真是北地的蛮子装扮,身上还带着不少火油,看来是准备直接杀人毁货。小先生什么时候看出他们身份的?」
「鞋子。」
这些人虽然换了晟朝的衣衫,说话也可以模仿晟朝的腔调,但是他们的鞋子还是北蛮的皮靴,那种特制的带着细微马刺的靴子。
踩在身上如同鱼钩一样倒挂。
屈辱、而疼。
而且,他们每个人大拇指上都有取下指环留下的痕迹。
将前世记得的信息当做是从这些死人身上套出来的话,一一说给这个队率。
那队率听得一愣:「所以,主力其实是在往晚城,并不是现在蛮兵重点攻打的交州?」他只是微微一想,就全明白了。
脸上也有了急迫:「江先生此番大功。」
我将欠条收下,拎起那包银子,拣出我应得的部分,剩下一并给了那个队率。
「这是为何?」
「我是生意人,自然是为了做生意。虽是微末的战利之功,但也想未来大人得将军赏的时候,能有个什么嘉奖令信笺什么的——未来行走这北地也方便不是?」
「可。」那队率第一次郑重问我,「敢问先生大名。」
「江妙。」
他闻言忽的抬头,微微一愣,第一次郑重看我:「表字是?」
父亲及笄给我的字:「深微。」
「小掌柜听口音是严州一代的。」
外面有他的同伴催促,他们买通了出城的同行,时间有限。
他点了点头:「再会。」
纵马疾驰的马蹄声渐渐消失。

-18-
我给的信息只要利用得当,足够改变晚城甚至整个北地的命运。
上一世晚城以半城性命拖住了蛮兵的脚步,最终镇北将军反杀夺得大捷,保全了交州。
这也是我给晚城和北地能做的唯一之事。
只是这一世,我不能确认在改变了信息的情况下,交州会不会出事。
所以第二日一早,我就收拾好行囊,和龚朗一并准备离开。
为了安全,依旧随同商队和镖行出行。
这边收拾好,那边就碰到了那个给包子的小孩。
他拉着他阿娘远远等在门口,见我出来,立刻跑来给我磕了一个头。
说他想要自卖为奴,跟着我。
他眼巴巴看着我,说自己也认识些字,可以做很多事。
他的母亲温婉端正,也忙说自己会浆洗也擅庖脍之事,极力压着咳嗽,生生挺直病弱的身体装作康健模样,只想给孩子一个生路。
我最后留下一笔钱,将他们两个都留下来。
「这些是给你阿娘看病的,这些是你们的生计。余下的,若是以后皮草料子降价,你便找昌门街那家铺子的胡掌柜去买。」
「还有余下的,便救济一些需要帮助的人吧。」

-19-
我们没有回家。
而是径直到了京都。
繁华的京都,无论边城如何混乱,依旧歌舞升平。
那年冬天,北地刮起了白毛风,打得一塌糊涂,最终如同前世,不,比前世好很多。
不只守住了交城,连同晚城并州都稳稳捏在镇北将军手里。
这一世,他没有瞎眼,没有剁指求援,年末的都城中都是他用兵如神的传说。
还说他麾下得了一名号称小诸葛的军师,能未卜先知,功不可没。
这一世,百姓也没有流离失所。
皮草的价格自然也没有大跌。
等在交城准备抄底的苏承亏了一大笔钱。
又因为镇北军早早打散了蛮兵,高价收购的药材堆在了手里,京都内应的贵人不出手,苏家派了好几次人来找京都的主家,却一无所获。
我暗戳戳再帮他们烧一把火。
将前世我知道的官商勾结名单夤夜射入御史府邸,闹了颇有一阵,苏家赔了一大笔钱才消停下来。
因着春日那批种子,我适时抛出,积累了足够的本钱。
有钱囤积更多的货物。
上一世度日如年,每一日每一刻的记忆成了这一世最大的助力。
跌涨采买,几乎有如神助,量不大,但能确保次次不走空。
龚朗成长很快,成了我的得力助手。
对外的买卖很多都是经过他来处理。
第二年春天的时候,我已在京都置办两个小院。
日子如流水,平静舒适。
上巳节那日,我竟京都遇到了之前那交州的故人队率,他自称叫裴季真。
人靠衣装马靠鞍。
那日城中落魄,如今换了一身华服,看起来迥然不同,兼顾三分文气,更是风度翩翩。
一进我的药铺大门,就引来旁边几个娘子频频回头。
他自称是来京办事的。
这次偶遇倒是颇为投契。
接连数日都邀约相聚,在他的筹措帮助下,我和交城的故旧联系上,倒是平白又赚了一笔皮子钱。
当初交城保下来后,皮子虽然没有降价。
但是裴季真搞了一批皮子战利品。
——正是当初那些京都想要人想要收购的北蛮禁品。
他说这些皮子就像是我给他分的药材钱一样都是「微末的战利之功」,理当共享。
我从不和钱过不去。
心安理得收了。
裴季真这人着实有些意思,因常在军中,有几分玩世不恭,却也因在军中,一严肃起来颇有几分慑人。
讲起故事来颇有一套。
回款那日他要我请客,薄酒微醺,春日暖阳。
街上人来人往。
他用了一杯,又给我倒上一杯。
他忽的感慨:「这样的热闹,真叫人喜欢。」
「若是喜欢,可以多留几日。多看看,过几日,报国寺的桃花大概要开了。」
「交州塞外的花也快开了,青绿的草地,满地的爬地菊,像太阳一样的炽黄。江掌柜,想去看看吗?」
我点着手里的点心:「可我……更喜欢京都的热闹。」
安稳、热闹,隐匿其中,如鱼入水。
他不再说话。
相处数日,把臂同游,一个做过斥候的兵士,细致入微,我的伪装他早已洞悉。
大概身份也早就查清楚了。
彼此都是聪明人,问到这个程度已经够了。
沉默中,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曾问过他晚城可有一位姓裴的同僚。
他昔日不曾回答,今天结束谈话,却忽然说起来这件事。
「还记得江掌柜说的那位裴章大人吗?他啊……其实,死了。」
他说罢,酒杯稳稳落在桌上,笑道。
「走了。」

-20-
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裴季真。
接下来的心思,我更多用在经营上。
力求生意不好不坏,总有进项,闷声发财。
倒是意外攒了好几个分号。
我娘有一件事是对的,我在搂钱上是有天赋的。
只是我上一世的钱大多数都是小打小闹省吃俭用,然后节约出来的,又被她们毫不心疼全花了出去。
端午之后,龚朗挂念家中的母亲,同我商议想要将寡母接到京都。
结果一去不回。
等了月余,我去了书信询问,谁知等来的不是回信,而是覃县来抓我的衙役。
兵马司的差役虽熟,但架不住那衙役拿着搜捕文书,也确实我的身份有问题,只能先将我交出去。
便是我已足够富贵,但一旦发现我是女子身份,母族来人,我就只能束手就缚。
银钱疏通不了。
他们口口声声是寻找江家被拐带的女儿。

-21-
我这才知道。
龚朗被扣留在了覃县。
因苏家寻人寻来寻去发现了他和我交往的蛛丝马迹,给他扣了一个拐带良家的罪名。
龚朗已入狱一个月。
受尽拷打,却始终没有吐露出我的下落。
要不是我的这封信,他们也不知道我会在这里。
我叹了口气,叫后面管家过来,拿钱买了几匹快马:「那不如骑马回去,还能快点。」
拿人手短。
很快我就知道原委。
我走了以后,没有多久,我阿娘同苏老爷的事传出风言风语,不得已改嫁给了苏老爷为妾。
她顶替了曾经我的位置。
我妹妹江莺也吵着跟着改了姓入了苏家,她要成为千娇百宠的富贵人家的小姐。
新鲜之时,苏老爷也给他们花过钱。
那些我娘口口声声描述的荣华富贵,现在似乎真的都落到了她们身上。
但很快,苏老爷对我娘失去了兴趣。
两人的日子开始难过起来。
然后我娘就开始找我。
来来回回找了好些次,还找到了刘寡妇家中,去她门口跪着,被刘寡妇骂走了。
大半年过去,本以为无望,我娘也渐渐绝望。
而就在这时候,苏家行商的二公子回家了。
他无意中说新姨娘和新妹妹同他见过的一个小掌柜有些相像。
这话被我娘留了心。
我早说她是个聪明人。
她同那个老秃子合计猜测,竟然真的被苏老爷挖到了蛛丝马迹,最后查到了龚朗身上,龚朗看起来没有背景,偏偏细看还颇有家资。
苏老爷和串通的县令都动了心。
我娘在衙门哭哭啼啼,说此番来找我回去,是接我回去享福的。
狗都不信。

-22-
在出发之前,除了找了京都两位素日有些交道的小官作保,我还即刻安排最快的驿站给交城送信。
裴季真的能量恐还不够大。
所以将那欠条一并捎带了过去。
就凭那欠条,如今升官的镇北侯卖我一个倚仗的势算不得什么麻烦事。
况且,我只是要求给我一份嘉奖保我小命,再借我几个人壮壮胆。
收拾几个狗腿子。
我们一路快马回到覃县,离县的十里亭,倒是先遇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是苏承。
「让人意外,那日瞧你没有喉结,本以为是宫中的小公公,没想到是个小娘子。」
他似笑非笑:「后来我再去寻小娘子,没想到只看到人去楼空。辗转找了好些人,竟然都不知道小娘子底细。小娘子走得真急,险些让我交不了差。」
「苏公子,买卖不成仁义在。只是区区一批药材,不必追这么久吧,想要做生意,日后有的是机会。」
他目光微动,催马上前两步:「阿妙姑娘好生见外……总觉得我们曾见过。药材嘛,就不必了。眼下小娘子可还愿意和我做一笔更有意思的买卖?」
这回他要我卖的是自己。
他说他父亲不是个好相与的,早觊觎我,我娘不过是我替代品,要是我回去进了苏家,便是羊入虎口。
「所以,不如——先入了你的虎口?」
「我这是保护你,跟着我总好过跟着一个老头子,而且,我……不打人。」
我欲催马离开,他挑了挑眉:「你不要后悔。我从来没有给别人第二次机会的习惯。」
头顶传ťū́₇来一声鹰隼的尖啸。
我的援兵到了。
我一夹马腹:「很巧。我从不后悔。」

-23-
回到县衙。
即刻升堂,两侧站着皂隶,苏老爷站在下首,一看我便眼睛一亮,先理了理衣衫。
我心里升起一阵恶心。
我娘哭哭啼啼跪在堂中,看到我更是要扑上来。
我侧身闪过,在堂下跪下自报姓名。
我娘哭哭啼啼,指着一身血迹斑斑的龚朗控诉:「这,我可怜苦命的女儿。可怜被他拐带走——如今人赃并获,大人,可要为民妇做主啊!」
她哭得伤心,眼里却无半分悲凉。
我沉默看着她,等她哭够了。
我问:「大娘,你是?」
我娘愣了一下:「我是你娘,你娘亲啊!」
「我娘乃是江夏氏,这位大娘似乎是苏夏氏啊。」
我娘哑口。
我的名字如今还在江家族谱,她已另嫁,自然不能再拿捏我。
她立刻大声哭泣起来。
「可是,可是——阿妙,你不记得娘了吗?阿妙——你不能这样……我辛辛苦苦怀胎十月将你生下来,难产痛了一天一夜,你就是这样对娘的吗?」
知县皱眉:「肃静!」
苏老爷给他使眼色,他看都不看,只用余光看着身后。
场下的人没发现,这知县Ŧù⁾老爷身后的差役早换了人,那两人面色肃然,自带威压,一看便是军中之人。
我心里微松。
知县咳嗽了一声:「江妙此言,确实有理。」
苏老爷忍不住搓了搓手指,提醒道:「孟大人——」
县令猛然一拍惊堂木:「闭嘴。你是在教本官做事?」
「不,不敢……」
我既是江家女,她自然再没有说话的余地。
话音刚落,我娘身后跪着的妹妹也叫起来。
țů₇「她都不是苏家的女儿,那我也不是,我也是江家的女儿,大人,也为我做主啊。我也要当江家女儿。」
我娘低声叫她别胡说,她反而叫得更大声。
旁听的低声议论不知道我妹在发什么疯。
我当然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那个风流恶毒的苏二公子。
她那样的脑子,装下了男人,就装不下别的。
上一世,他们是一见钟情,那苏二不过是略微撩拨,我妹妹就被迷得五迷三道。
重来一世,还是一样的套路。
「民女就要做江家女儿!大人,当初、当初都是我娘为了富贵逼着我跟她进了苏家,大人为我做主啊。」
ƭű̂ₐ我娘也羞恼了。
「闭嘴!当初要不是你吵着闹着,家里困苦,我能这样嫁进苏家吗?还不是为了你过好日子,如今你好日子过足够了,为了一个男人就要舍弃为娘而去?」
「娘!你在胡说什么!」妹妹满脸通红。
我娘更生气:「我胡说,我一辈子都在操持一家的体面。你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就是为了苏家二公子?」
当初如此,江莺顿时满脸通红,然众目睽睽之下,只能否认,说绝无此事。
我娘立刻道:「既然不是这样,你早就庭前击掌割袖断亲要跟着为娘,那便安心呆在苏家。」
我妹妹一下愣住,一下哭出声:「娘!你怎么能这样!先头拖江妙下水,现在是我!我过得不好你很高兴吗?!」
「闭嘴!这就是素日教你的孝顺!做娘的还在辛苦,儿女却只想着享福?世间哪有……」
砰的一声又是惊堂木。
「咆哮公堂,成何体统,拖下去,打——」县令卡住,却是看了一下身旁差役。
然后试探着说了一声:「二十大板。」
我妹妹被拖下去的时候,轮到了我的官司。

-22-
我娘不敢再动作,照本宣科说着那些糊涂话。
什么龚朗拐带我,将我带去了边城。
无媒无聘,视为私奔。
她建议,一来要龚朗赔钱,家资充公,二来虽然我是江家女,但此事事关覃县体面,最好将我送进尼姑庙里修行,断了红尘俗念。
至于庙宇,她也有建议,就在靠近苏家别院的白云庵出家就行。
「这样,我这个做娘的,想她的时候还能去照应她一下。她对我无情,但她到底是我肚子里掉下来的肉,我不能对她无情。」
白云庵靠近苏家别庄,算是半个苏家私产。
原来是等在这里啊。
外场议论纷纷。
龚朗艰难反驳道,我们并不是私奔。
「不是私奔,为何要去北地?为何又不愿意回覃县,偏偏后面还躲在京都。」
「我离家是因为我曾经的母亲为了财帛意图悔婚。按照晟律,女方悔婚需退还聘礼,否则杖六十。」
我娘道:「……不过是儿戏之言,谈什么婚聘。」
我伸手送出当日当铺的当票。
上面赫然写着的便是婚佩。
「口说无凭,便是你真的是为此去了北地,谁能保证你在那边没有不是乱来,否则你怎么得了这么多银子,还有钱给龚朗回家来接他母亲……江妙,你真是有钱啊,自己的娘亲还在受苦,却想着去照顾别人家的娘亲。」
「我做生意挣的。」
「挣的?你怎么挣?你一个女人怎么挣?江妙……啊,你不会是——」
她露出夸张的表情:「知县大人,民妇请求还是将她尽快送进庙中,民妇实在问不出口了。」
地上的龚朗气得咳嗽起来。
我抬头看向知县身后屏风处的人。
「大人来都来了,听了这么久笑话,不替小女子做个证吗?」
后面响起一声笑。
「江掌柜慷慨陈词,本想再听听生意经。也罢。」
袖袍先出,接着便是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
英俊的脸上带了三分笑。
正是裴季真。
来的居然是他。
身上锦衣玉带,混的还不错。
我还没说话,就听见我娘亲道:「是此人作证吗?此人不行!」

-23-
知县脸色难看。
「为何不行?」
我娘道:「这人之前来覃县找过阿妙,一看便是一伙的,谁知道他是不是江妙的情夫。」
我听得一愣。
他竟然亲来找过我。
所以之前在京都他带来的糕点并不是路上随手买的,而是从覃县带来的?
裴季真满脸无辜:「先头有任务经过覃县,确实顺路微服来过。只是那时江姑娘不在家中,未能得见。」
我娘立刻道:「看吧,看吧,我就说吧。」
知县大人:「听见没有,人家是路过,有任务路过。」
我娘不满:「路过了都要来看,定然有鬼,多半早就认识。」 
他笑:「我同妙娘子,也的确算得上旧相识。」
知县大人立刻道:「听见没有,人家是旧相识。」
我娘立刻难过:「阿妙,为娘平日是如何教导你的……」
她呜呜给我身上引脏水,却看裴季真冷笑一声,直接拿出来镇北侯给我的嘉奖。
一溜长卷的拓本上,是朝廷亲自颁发的。
大名便是我的江妙二字。
接下来,裴季真慷慨陈词了我在北地的义举,同时肯定了龚朗的贡献。
现场一片哗然。
他的两个随扈立刻下来,亲扶了龚朗坐下,龚朗的老母亲颤巍巍走过去,默默给儿子擦伤。
我趁热打铁,将京都中的几份保书送上。
县官又开始擦汗。
我娘一下瞠目,转头愣住看向苏老爷。
而本来势弱的见风使舵的江家人此刻一下像是有了底气,开始乌拉在外面嚷起来。
开始要给我撑腰。
他们一如既往的,谁赢帮谁,成功之后自然有人同情你,心疼你。
外面大声议论起来。
「原来春日那个平价的种子Ṱū́⁵也是江大娘子出手的?」
「我就说,这苏家一个姨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关心江大娘子了?之前可不是这样的,偏心得很。」
「原来是为了要钱啊。」
「嗐,为了钱,她什么做不出来,之前的事忘了。当初女儿还有婚约,就打算送女儿去做妾,还是那么个老头子,不然江妙能跑吗?」
「江妙真可怜,摊上了这么一个娘。」
议论声不大不小,刚刚好里面的人都听见。
县令只问我娘:「可有此事。」
我娘支支吾吾:「那……那不是当时听说她那未婚夫死了——本来隔月是有信,连着四月都没消息,民妇一时心慌,也是为了女儿好。」
有信?
我微微一愣:「我从未收到过任何信。」
我娘脸色发白:「做娘的还不是为了你名声和未来幸福,那个裴章父母早亡,孤身在边关挣老婆本,算个什么东西,有今天没明天,你嫁了那么远,以后还能见到娘吗?」
县令猛然咳嗽起来。
「清汤大老爷,民妇所言非虚啊。」
「那你就是承认你悔婚了?!按照晟律疏议,女方悔婚者需受杖刑四十,来人,拖下去。」
我娘哭天喊地:「我如今已是苏夏氏,不是江夏氏,你们不能这么对我。老爷,老爷,你说话啊,你说过你帮我的——」
知县命人堵了她的嘴拖了下去。
苏老爷忍不住上前一步:「大人,此事恐怕有些不妥。」
知县老爷翻脸:「的确不妥,还有你——强抢民女,仗势欺人。」
「我没有啊。」
「现在没有,之前难道没有?以后不会有?来人呐,先赶紧赶紧的,带下去。」

-24-
苏老爷自诩事情做得干净,但在我的提醒下,一个两个婢女的尸体在后院被搜到。
「不可能,这不可能,你怎么可能知道?」
画押之后,万念俱灰的苏老板被带回大牢。
正好和我阿娘关在一起。
他喃喃自语片刻,忽然眼底凶光一闪,转头就给了同牢的阿娘一巴掌。
「他们怎么会知道,肯定是你说的。」
阿娘捂脸哭泣。
正好看到我,态度已截然不同,扑过来求我。
「阿妙,我是你娘亲,你难道真的忍心我在这里受苦吗?我也是不得已啊,这个老东西早就看上了你,他逼着我给你下药,他说他一定会好好对你。」
「那阿娘,他好好对你了吗?」
「阿妙,你是姐姐,长兄为父,长姐为母,照顾弟弟妹妹不是应该的吗?」
「我是母?那娘亲是什么?寄生虫吗?」
我转头向外走去,身后是苏老爷的叱骂,而已绝望的阿娘却丝毫没有找回当初打我的劲头。
她只捂着头,哭泣,求饶说:「老爷,她不行,不是还有我那二姑娘吗?她们好歹也有三四分相像啊!」
但凡她有一分当初杀我的勇气。
我闭了闭眼,抬脚沿着逼仄狭小的地牢通道向外面走去。

-25-
出了天牢,外面阳光刺目。
天牢入口正半躬身站着县令和裴季真。
县令满头是汗。
地上是扔得到处都是的金银锭。
一看就是行贿失败。
裴季真只是懒洋洋翻着手上的账本和证据。
县令一下跪下来:「裴大人,之前那些贪赃枉法,都是诬陷啊。」
裴季真抬眸凉凉看了他一眼。
县令声音小了一点:「有些是真的冤枉啊。大人,大人,我将功补过,给我个重新做官的机会吧。」
他求完裴季真,见他无动于衷,转头竟来拉我。
「江娘子,姜大姑娘,裴大人听你的——你帮我美言几句啊,咱么同一个县的啊,还有,我这一路派人接你回来都是好吃好喝的——都是误会,误会。」
「县令大人未免太高看小女子了。」
县令愣了一下:「不不不,应该的,您和裴大人关系亲厚,是我之前有眼不识泰山……早知道您就是他的未婚妻,打死我也不会受那苏世昌的威胁,铸下大错啊!」
「什么未婚妻……」我说到这里,忽然福至心灵。
一个念头冒出来,我猛然转头看向裴季真。
他正好整以暇看着我,微微挑了挑眉。

-26-
裴季真第一次郑重介绍。
季真是他表字,他本名裴章,莘庄人。
脑子里有一瞬微微嗡了一下。
他说是因为我没问,他才一直没找到机会说。
所以一开始他就知道我的身份。
所以他在京都并不是什么偶遇和路过。
他就是来找我的。
上一世交错的记忆连同这一世的相处涌入脑海。
我想起他断了手臂沉默给我递信给我的模样。
大概是一场大战后,他来见我最后一面。
然后没有饮一杯茶,没有多说一句话,只道了一声珍重。
一直死寂的心忽然有一瞬难言的情绪。
又有几分暗恼。
「所以裴大人觉得这样很好玩吗?」
裴章命人将县令「请」了下去。
他从怀中取出了一对玉佩。
一个是我曾经当掉的。一个是他的。
合拢在一起就是信物。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你七岁。你的阿娘买了一块好料子回来。你阿娘留了一半做衣裳,妹妹要了一身衣裳,你弟弟预留了一块做鞋子,轮到你了,你阿娘说料子不够了,给你一个手绢吧。」
「你明明很喜欢新衣裳,但却看了弟弟妹妹,说你早就想要一个手绢了。」
「我那时候就在想,这么好看的妹妹,以后要是和我一起,我一定什么都让她先选,选自己喜欢的。」
「后来十四岁,我爹娘相继病逝,家道中落,那年我最后银子买了送去你家的年礼被你阿娘退了回来。」
「街坊都说,我家没落,如今我连自己都顾不住,怎么可能有人愿意把女儿嫁给我。我不信,江伯伯向来很好。我从莘庄走到了覃县,伯父出门,你家里没有一个人理我。是你在厨房蒸了一份鸡蛋羹给我。你娘后来骂你吃里扒外,弟弟都还没吃,自己就到处送人。你说这个月你都不要吃鸡蛋,都补给弟弟……」
「我当时就在想,以后我一定要给你很多很多吃的。」
「后来去了北地,混了几年,因为识字,先进去做了文书,但文书升迁太慢,要想在你及笄后尽快迎娶,还得要军功。所以,我就弃笔从戎了。」
「运气很好,几场仗没死,又救过上峰一次,后来提拔成了什长、队率、百夫长——再后来,就是镇北将军的人突围求援,我赌了一把,然后在交城遇到了你。」
他说得好像很轻松,就像在京都长街上的酒家。
「后来大胜,我心里很痛快。得了奖赏第一时间就来了交城。但你已经走了。再后来,我去了覃县,再费了点功夫去京都……但你说你喜欢热闹。」
「事情就是这样。这个聘礼按照悔婚的流程是应该退回男方的。但玉佩是阿妙你当掉的,要不要赎回来——当票仍在你手里,你可以迟点告诉我。」
他说到最后,脸已经转到了旁边。
向来从容不桀的脸上也有了微红。

-27-
检举的信笺送到吏部第三天,知县就被革职查办了。
新来的县令雷厉风行,第一件事就是审理牢中的积案。
苏家送去的礼还没到县衙门口就被扔了出来。
苏世昌因虐杀奴婢和良妾,加上行商无良,甚至同北蛮交易,数罪并罚,他首当其冲被判斩立决。
家中财物充公。
我娘作为妾室,赎身不得,只好继续跟着破落的苏家过活。
而在秋天,妹妹姗姗来迟的及笄礼到底到了时间。
只可惜,苏家根本没有钱给她办理。
她哭闹中,被狠狠打了一顿。
不久,她又被发现早就和苏二公子苏承有见不得人的关系。
她一心爱慕这个苏承,为了他毫无底线。
无媒苟合,又加是苏家丑闻,被家法处置后,最后她进了苏家卖掉的别庄旁的白云庵「修身养性」。
苏家只剩下我娘。
我娘做妾没多久,苏家因为边城损了不少银子,所以基本没得到什么好处。
原本的仆役所剩无几,她不得不开始干越来越多的活。
她终日哭哭啼啼,但如今没人买账,她便开始逢人就说。
「莫欺我现在穷,我女儿有钱,我女儿做生意赚了很多钱。她早晚会来找我的。」
听得人就笑她:「你哪个女儿啊。被你逼着做妾跑路的女儿,还是被你亲手绞了头发做姑子的女儿啊。」
我娘就说不出话来。
孙嬷嬷跟着她,也吃足苦头。
两人最终开始起了龃龉。
最后孙嬷嬷要走,我娘不肯,但她不是孙嬷嬷的对手。
于是她叫来我那已长个子的傻弟弟,将孙嬷嬷按在房中。
这一按就按出了事,孙嬷嬷晚上从房中出来,我弟弟还在后面赤身追着。
她气得大哭大骂:「你姐说的没错,你就是个蠢货!我都可以做你奶奶了啊!」
我弟只会嗷嗷叫:「奶,奶。」
再后来,苏家没人,我弟看上了细皮嫩肉的苏承,天天追着他跑。
他虽年纪不够大,但力气足够。
在一次苏承醉酒之后,被我弟弟压着闷死在了床上。
苏家大乱,我娘为了毁灭罪证,直接放火烧了苏家。
她被抓住的时候已经疯疯癫癫。
嘴里只有一句话:「终究这家子要活,我们也是不得已。」
而我妹妹知道这个消息,直接气疯了。
她从庙中跑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将我娘打了一顿。
「要不是因为你,他怎么会死!!」
我娘转头木登登看她,嘴里叫着:「阿妙,阿妙,你来接娘了吗?」
我妹妹嫌弃躲开,和她在大街上拉扯。
我娘眼神忽然变了:「不对,你不是阿妙。我的阿妙,从小就乖,最贴心了,从来不会扯我, 我说的话, 句句听。」
她开始打我妹妹:「坏东西,从我阿妙身上下来,从我阿妙身上下来。」
我在楼上看了很久。
最后道:「将她们一起送进白云庵吧。」

-28-
裴章伸手牵住我的手:「好。」
覃县的街道依旧熙攘。
但是这一次, 我不再用担心在人群中才能隐匿自己得到安全。
我也想去看塞外盛夏的草地,满地牛羊。
还想去看川流不息的长河水道, 里面是我今年用特殊法子运到京都的水果。
又是一笔好买卖。
裴章伸手刮了刮我的鼻子:「天天就想着买卖。以后我改名叫买卖算了。」
「好啊, 裴买卖。」
番外
回到覃县休整好的第三天,我去找古人刘寡妇。
这一年。
我阿娘因为攀附了苏世昌, 干了不少狐假虎威之事。
比如不许街坊邻居让刘寡妇洗衣服。
刘寡妇撒泼闹了两回,反而吃了官司,被关了几日出来。
身体早已大不如前。
我去的时候,家中早已一贫如洗。
能换吃的都用的差不多了。
刘寡妇病了很久。
森冷的屋子里,没有点灯。
我在窗边敲了一会,里面也没有动静。
我进去一看, 刘寡妇脸色白得像纸。
她半靠在床上, 不知道是睡着还是昏过去,手上还抓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绣绷子。
她的两个孩子齐齐睡在她旁边。
身上盖着硬邦邦的被子,但脸蛋和手势干干净净的, 他们紧紧靠在刘寡妇身边,脸饿得很瘦。
我心里一疼,伸手去推刘寡妇。
她没醒,她两个孩子倒是先醒了。
两个半大的孩子一个抓着水瓢一个抓着被子哭。
哭了两声,一个大点的抽抽噎噎止住了,转头看了一眼他妈, 他们慢吞吞爬出来,门没关。
他们站在屋子角落里,看着我。
我走过去, 先伸手抱了抱他们。
「不记得了我吗?我是阿妙姐姐啊。」
大的愣了一下,看我一会,认出了我来, 哇的一声哭了。
这时, 方才离开的裴章回来了, 手上抱了几个热乎乎的包子。
他放下东西, 向我点了点头,自行退到门外等着。
两个小家伙一下扑上去,大口吃起来。
我将他罐子里面的米粥拿过来,喂了几勺给刘寡妇,半昏的她终于醒过来。
看见我,她第一时间眼睛一红:「阿妙, 你回来了?我不是做梦吧。还是……你是来接我了, 我不能走,我孩子还小。他们还没吃饱。」
「不是做梦。」我将脸埋在她手上, 「对不起, 阿姐, 我回来晚了。」
「阿姐,你给我的钱,赚了很多钱。」
「就像阿姐之前带我挣钱一样, 以后,阿姐同我一起,再也不挨饿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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