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兆跟我在一起是为了报复我妈。
他当着我妈的面亲了我:「老师,您不是说同性恋恶心吗?现在您儿子也是了。」
他不告而别,断崖式分手,再见面是六年后,林兆事业有成年轻有为,我守着因为一场车祸变成植物人的我妈,为了钱给他的生意伙伴当情人。
1
我没想到还能在 A 市见到林兆,更没想到时隔六年再次相见,是在金主家里。
林兆来的时候我刚要走,何文不喜欢我待在他家里,一般结束了以后我都会尽快收拾好自己离开,下楼想走的时候刚好碰到来找何文的林兆。
时隔六年再次见面,我的心脏仿佛漏了半拍,我局促地把衣领往上扯了扯,朝何文道别:
「何先生再见。」
声音小得像蚊子,何文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连视线都没挪过来一点,林兆却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了我半天。
推开门的间隙,我听见身后何文调笑的声音:
「养的一个小玩意儿,林兄喜欢?」
林兆开口:「何总的人,我怎么能夺人所爱呢!」
「哈哈哈,这种关系,还扯什么爱不爱的,林兄可别笑话我。」
之后的话我没听见,厚重的门板挡住了里面所有的声音,我望着脚尖在原地出了一会神儿,旁边管家上来赶人的时候才想起来挪脚。
何文住的地方不好打车,我又觉得很累,在路边走一阵歇一阵地慢慢磨蹭,也不知道我走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鸣笛,一辆黑色的车停在面前,车窗落下,露出林兆的脸。
「上车,我送你。」
我摇摇头:「谢谢,我自己再走一阵就能打到车了,不麻烦。」
林兆皱了皱眉:
「许千树,一个多小时了,你走了有两公里吗?除了我谁还会经过这儿?你在等谁?」
林兆觉得我是在故意等他,我不是,我就是不想走路,觉得累,走一段就想休息,甚至想直接躺在马路上就这么睡下去,他误会了,可我也懒得再解释,说话也挺累的,尤其是跟前任说话。
林兆给我打开了车门,我没再推辞,上车后报了个地址。
林兆没开导航,那是我家的位置,他知道。
六年前的春节,高考前的最后一个除夕夜,林兆来过这儿,他偷偷跑到我家楼下给我放烟花,电话里,林兆的声音带着兴奋:
「许千树你快来窗边,这是我给你一个人放的烟花,你对着它许愿一定能成真。」
「许千树,你许了什么愿?是去 H 大读法律吗?你一定可以!」
我摇摇头,一只手按在玻璃上,低头看着楼下包裹得像个粽子的人:
「林兆,我的愿望是,明年除夕能和你一起放烟花。」
现在想想,他那时大概也是在演戏,为了讨好我,他用了很多心思。
我和林兆一路无言,下车后我对林兆道了谢,思索了半晌又补了一句:「路上注意安全。」
林兆抬眼看了看三楼的位置,那里的窗户被深蓝色的窗帘遮住,黑乎乎的一片。
林兆盯着那扇窗,嘴角突然挂上一抹笑:
「许千树,这么多年不见,陈老师她还好吗?」
我脚下一顿,大概是沉默了很久,久到林兆已经没有耐心等下去,调转车头离开,我才沙哑着嗓子开口:
「好。」
2
出租屋里,床上的人紧闭着眼,我坐在床边给她按摩胳膊:
「妈,我今天遇到林兆了,他回 A 市了,但估计只是回来谈生意,不会待太久。」
面前的人没什么反应,我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他问我你怎么样,我没告诉他,我觉得你应该不想让他知道,你不想,那我就不说。」
我俯身,把我妈的手放在我的侧脸上:「妈,我这次做得很好吧?没有让你失望是不是?」
床上的人就躺在那,安静平稳地呼吸着,不说话,也不睁开眼睛,六年了,我妈已经六年没理过我了,她怨我,我知道。
我后悔了,真的,特别特别后悔,过去的六年里,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后悔,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不会躺在这儿,连Ťü⁴哪怕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我闭上眼,然而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只是觉得累,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
我之前有一段时间,不想吃饭也不想动,就只想躺在那,挨到没力气呼吸,挨到没力气让心脏跳动,然后就能彻底解脱了,我在我妈卧室的地板上躺了一整天,直到隔壁的邻居敲响门。
「小树啊,我看你家没开灯,想着你肯定没做饭呢,我炖了排骨,一起来吃点啊!」
这件事过去很久很久之后的某一天,邻居周姨在跟着她儿子移民搬走前抱着我哭,她说她那天知道我出事了,但她不知道要怎么帮我,想着我小时候最爱吃我妈炖的排骨了,我很久没吃过了,她就给我炖了一锅。
她说「小树啊,你好好活着,姨以后还要回来参加你的婚礼呢。」
那天我去机场送走周姨,回到家后,在我妈卧室的床头柜上发现一沓钱,钱下面有一张纸,上面是红烧排骨的详细做法。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自杀过,即便在心里想过千次万次,也都在最后猛然清醒过来,我不能死,我死了我妈怎么办?
我已经杀死过她一次了,我不能再杀死她第二次。
死不了,可也没力气好好活着。
何文是在一年前找上我的,他说我长得很像他一位故人,问我需不需要钱。
何文说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他需要我的时候出现就可以,这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份很省力气的工作,我同意了。
2
我用何文给的钱给我妈请了护工,她过来的时候我不用自己做什么,便坐在我妈旁边的躺椅里看外面的太阳,从东升到西落,一看就是一整天。
护工阿姨是个挺好的人,她看我每天这样沉闷心里担心,有时候会叫他读高中的小儿子过来写作业。
「这小子笨得很,数学学得一塌糊涂,作业都写不出,上学要被老师骂的,我看你房间贴了好多奖状,上学的时候成绩肯定特别好,小树你帮阿姨教教他,阿姨给你炖鸡汤喝。」
我知道,她只是想给我找点事情做,她那样老实憨厚的性格,觉得人只要有事情做,就能活得开心充实,就能有盼头。
可秦阿姨的儿子江回成绩不好,也不爱读书,经常逃课出去,没少给秦阿姨惹祸,可这次,他的电话竟然没有打给秦阿姨,而是打给了我。
「千树哥,求求你了,你帮帮我。」
电话的另一端,江回哭得厉害,他惹了麻烦,摔了一瓶挺贵的酒,实在赔不起,只能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来。
这事我没告诉秦阿姨,只说我有事要出去,秦阿姨听了还很开心,说出去走走好,人不能总在屋子里待着。
我赶到那家会所时见到了林兆和何文,和他们在一起推杯换盏的,还有很多我叫不上来的总裁老板富二代们,江回就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低着头脸色难看,看到我的时候,喊了一声「千树哥。」
何文和林兆也跟着抬起了头,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他们,怔愣了几秒,才开口恭恭敬敬地喊了声「何先生。」
何文笑了起来:
「原来这小子口中的有钱人是你啊,早知道是你来,还跑这一趟干嘛,我直接买了那瓶酒就好了嘛。」
在场的人都不是傻子,何文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听得明白,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尴尬地赔笑。
何文朝江回摆了摆手:「行了,这儿没你事了,出去吧。」
说完又将视线投向我:「来都来了,也别白跑一趟,过来坐,跟大家喝几杯。」
何文是个人精,上次在他家,他便看出了林兆看我的眼神不简单,但他不知道我们之间那段纠缠,只以为是林兆看上了我,他们之间有生意往来,何文想着,牺牲一个情儿换一个来日会多有合作的朋友,是很划得来的,所以他让我坐在了林兆旁边,价值不菲的洋酒一杯接一杯地往我们肚子里灌。
林兆喝得有点醉,何文给他开了间套房,临走前把我也塞了进去:
「好好照顾林总。」
我看着躺在床人事不省的林兆,不知该如何是好,在门边站了很久,想走又不敢走,想进也不敢进,直到床上的林兆睁开眼睛,他开口,声音中已然没有半分醉意:
「许千树,不是让你好好照顾我,不过来吗?」
3
林兆没醉。
我站在门边,看向已经从床上撑着胳膊坐起来的林兆,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时候应该离开。
「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许千树!」
林兆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我停住脚。
「何文给了你多少钱,你连这种事都愿意做?」
我握着门把手的手紧了紧:
「一个月,两万。」
身后的人笑了一声:
「两万?你倒是便宜。」
沉默了片刻后,林兆朝我走过来:
「许千树,我只问你这一次,是不是遇到了难处?」
难处吗?我回忆了一下这几年,最难的时候其实早就过去了。
我摇摇头:「没,我就是不想工作,就是……什么都不想做,但又需要钱。」
身后林兆的气息变得沉重,我没敢回头,我有点怕见到他。
六年前,林兆不告而别一夜消失之后,我每天都想见到他,做梦都在想他,我那时候刚高考结束,也不过十八岁,一夜之间生活天翻地覆,我真的很怕,很痛苦。
最开始,我想着如果见到林兆,我一定要揍他一顿,我要好好问问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可时间一点点过去,被高昂的医疗费和车祸官司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我也只是想见他一面,哪怕只是出现跟我说句话也好,至少也能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
可没有,什么都没有。
同学说林兆出国读书了,「他家里那么有钱,可能会移民也说不定,估计不会再回来了吧。」
得知这一消息后,我慢慢接受了自己再也不会见到林兆的现实,生活越来越忙碌,负担越来越沉重,渐渐的,我也不再有时间想起他。
六年了,就在我已经开Ṱūₔ始淡忘这个人的时候,林兆又突然回来了,就像是一种应激反应,就在我以为我已经忘了一切都时候,他却偏偏又要出现,提醒我曾经发生的一切,还要问我是不是遇到了难处,林兆,我最难的时候已经自己熬过来了,我现在不难了,
真的不难,不用去上学,不同打官司,不用到处借钱,不同被医院催缴费,不用没日没夜地打工,连眼睛都不敢合上……
「许千树,」林兆咬牙切齿:「你这么自甘堕落,陈老师她知道吗?」
林兆的语气里满是鄙夷,我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林兆,六年了,你的报复还没结束吗?不过要让你失望了,你的这场复仇游戏,不管是我妈还是我,都没办法再奉陪了。」
4
林兆当初和我在一起,是为了报复我妈,因为那个他喜欢的人,上学的时候因为我妈被霸凌,在高二那年跳楼自杀了。
他叫周南絮,是我妈班上的一个学生——一个在学校人尽皆知的同性恋。
之所以人尽皆知,是因为这件事是被我妈传开的。
周南絮早恋,在自习课上给其他人写情书,被我妈发现之后她要求周南絮当着全班人的面把那封情书读出来。
周南絮不肯读,一遍遍地道歉恳求,可我妈还是把那封情书抢过去,当着全班人的面读了出来。
那封情书,是写给林兆的。
我妈那时候不知道林兆是谁,她恨铁不成钢地问周南絮:
「这是哪个班的女生?」
周围的同学哄笑,几个调皮捣蛋的男生吹着口哨:
「老师,林兆是男的!」
我妈是个很传统的人,她觉得周南絮一定是疯了,竟然喜欢一个男生。
她把周南絮叫去了办公室,斥责了一整个课间。
「你这样对得起你爸妈吗?对得起你自己吗?你那么努力地读书,那么好的成绩,要为了一个男生断送掉吗?周南絮,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看来是我从前太护着你,让你连是非好坏纲常伦理都忘干净了。」
她不顾周南絮声泪俱下的祈求,通知了周南絮的家长。
那是一个以喝酒赌博为营生的男人,来到学校的时候就还没醒彻底,抡起一旁的椅子就砸在了周南絮的身上。办公室的老师们拼命地拦着,那男人才没有对周南絮继续实施暴力,可嘴上却依旧不干净:
「你他妈的,老子养着你是为了让你每天想男人的?你还真是随了那个臭婊子,跟她一样的不要脸。」
「我看这学你也别上了,真那么喜欢男人就干脆出去卖,走你妈的老路挺好,省得在这给老子丢人现眼。」
那天之后,周南絮的性向和家庭就在学校传开了,各种难听的传闻在学生们之间流传,从前那个被当做正面榜样的学霸一夜陨落,成为了一只人人路过都能翻个白眼的蛆虫。
之后,周南絮就总是因为打架被通报批评,有很多次,林兆也因为帮他而卷入其中,我想,那大概不能算是打架,而是霸凌。
周南絮只是在反抗而已。
可我妈不这样认为,她觉得,周南絮这是自甘堕落,对此,她恨铁不成钢。
因为多次被通报且成绩下滑严重,周南絮的奖学金被取消了。
有那样一个家庭,那样一对父母,没有了奖学金这对周南絮来说就是断绝了他继续读书的可能。
他去办公室求我妈,他想让我妈跟学校求求情,别取消他的奖学金,我妈看着面前的成绩单:
「奖学金的评比是按成绩定的,周南絮,你自甘堕落,这也怪不了别人。」
那天我妈大概还跟他说了一些别的,关于她对同性恋爱的浅薄的,无知的,刻板的看法,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应该是很过分的话,因为那之后不久,周南絮就从七层的顶楼上跳了下去。
也是在那之后,我平淡的人生中,多出了一个想要替周南絮报复所有人的林兆。
我妈不是第一个,我妈是最后一个。
高考那天在考场外,林兆当着我妈的面亲了我:
「陈老师,您不是最恶心同性恋了吗?现在您儿子也是了。」
5
「自甘堕落」这个词,六年前被我妈说给周南絮,六年后,林兆替他还给了我。
他大概希望这个词能带个我如同当年周南絮所感受到的,同样的程度的伤害,不过要让林兆失望了,这个词现如今伤害不到我,自甘堕落也好,积极上进也罢,我都不在乎。
我只是觉得很累,累到没力气去感知这个世界,也没力气回应别人的情绪。
林兆的复仇游戏漫长而持久,久到六年了依旧要不依不饶,而我没打算推脱责任,我妈当年的确有错,但她现如今躺在那,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也确实没办法去忏悔亦或者再承受什么代价。
至于我呢?当初林兆给的那些难堪和痛苦,我现在实在感知不到,我回应不了他的愤怒。
所以林兆便更加生气。
「什么叫不再奉陪?许千树,那是一条人命,这么多年了,陈知桦她到现在,有过一声对不起吗?她是不是还觉得自己是个挺好的老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后半生的平稳安宁,六年了,午夜梦回的时候,她还会不会想起来,六年前有一个叫周南絮的人,那把杀死他的刀柄上,也有陈知桦的一只手。」
我妈的那只手,以一个老师的身份,无知无觉地引导了一场针对周南絮的霸凌。
可她没办法去亲自忏悔,而在失去所有一切的感知前,她有没有后悔过,也无人知晓。
「对不起,」我开口:「是我们的错。」
引导一切的我妈有错,生而不养的周南絮父母有错,霸凌过周南絮的同学有错,传播难听传言的旁观者有错,对一切冷眼旁观,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我,也一样的并不无辜。
林兆松开扯住我衣领的手:「你没办法代替她说这句话。」
我没告诉林兆我妈现在的情况,我了解她。
她是一个极其传统的人,一辈子循规蹈矩,读书的时候闷头读书,工作的时候进入体制内,该成家的时候遵从父母的安排去相亲,在适龄的年纪选择生子……她这一辈子,按部就班,哪怕一丁点差错都没有过。
可是,她的丈夫出轨了,那个曾经我妈引以为傲的幸福家庭在一瞬间支离破碎,在那个贫穷落后的小镇上,她成了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柄。
他们说陈知桦这个女人没本事,连自己的男人都留不住。
我妈这辈子,做出的最出格的事情就是离婚,包括她亲生父母之内的所有人都在劝,说离婚这种事传出去不好听,要她忍忍。
忍一忍?忍到什么时候?到许千树长大的时候?还是结婚生子的时候?还是孙子孙女长大上学的时候?可真到了那一天又会有人说:
「你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了,也不差这么几天。」
我妈没忍。
为了离婚,她跟娘家人彻底闹僵,断绝了关系,为了拿到我的抚养权,她选择净身出户,一个人带着六岁半的我,去另一个城市谋生活。
她体面了半辈子,骄傲了半辈子,脊梁骨挺直了半辈子,那天,林兆在熙熙攘攘的学校门口,周围都是考生,以及来送学生的家长和老师们,其中还不乏她的同事、她开家会时坐在下面,尊敬地喊她陈老师的的家长们……就是当着这所有人的面,林兆亲了她的儿子。
「陈老师,您不是最恶心同性恋了吗?现在您儿子也是了。」
林兆给她的,是足以摧毁她所有支撑的难堪和失望,我至今记得我妈那时候的表情,无数次的午夜梦回,我一刻也不曾忘记过,那张脸上,是震惊、难堪、自责、是心疾首。
我想流泪,可我妈的眼泪却先我一步流了出来:
「小树,是妈妈没教好你,是妈妈的错,是妈妈的错……」
我想,我妈一定不会想让林兆知道自己如今的窘迫,我得守住她这最后一点体面。
不只是我妈的体面,也是我的体面。
像是一场漫长的自虐,我没办法和林兆说「扯平」,况且,也确实扯不平,周南絮失去的,是他原本可以灿烂的十七岁,而林兆失去的,是他十七岁那年满怀赤诚爱上的人。
可我也同样的没办法责怪我妈,因为她躺在那度日如年煎熬度过的六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因为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像是走进了一条窄巷,前后都是带刺的荆棘,往哪面走都是血淋淋的痛。
于是我便不想走了。
那条窄巷暗无天日,六年也没能看到尽头,并且以后都不会有尽头。
我闭上眼,感觉自己陷在了泥里,沉重的泥浆拽着我的四肢往下沉,每动一下都要费好大的力气,太累了,实在是太累了。
我想,要不就这么沉下去吧……
可是……
「小树啊,我炖了排骨,一起来吃点啊!」
6
我没完成「好好照顾林总」的任务,何文坐在沙发里,摩挲着手里的一枚古董扳指,声音没什么起伏:
「许千树,我让你代替的那个人已经回来了,所以你应该明白,如果你对我没有价值,我是不会再继续付你钱的。」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这儿有个项目,需要林兆出点力,但他似乎没什么兴趣,不过许千树,我相信你会让他有兴趣的,对吗?」
何文给了我一份合同,他说只要林兆在上面签字,我就能一次性拿到六十万,六十万,够我和我妈花很久了。
我拿着合同找到了林兆,据实说了我和何文的交易。
「许千树,你自己堕落也就算了,怎么还有脸让我帮你一起?」
我看着他,沉声开口:
「就凭周南絮跳楼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我,虽然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话,但这确实是你不知道的部分,不是吗?」
我把合同递过去:
「林兆,一段关于你初恋爱人的最后记忆,你想知道吗?」
「许千树!」
林兆怒吼出声,倾身下来用胳膊按住我的肩膀,呼吸沉重地瞪着我,一双眼像是要瞪出血来。
「你用这种事情威胁我?」
我迎上他的目光,很久没说话。
时间在这场对视之间变得过分漫长,不知过了多久,林兆终于卸了一口气:
「许千树,我是真的搞不懂,到底是你变了,还是我原本就没认清过你?」
我想朝他笑笑,尝试了很多次也没把嘴角扬起来哪怕一点,便只好放弃:
「或许,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吧。」
那个我没挤出来的笑容最后出现在了林兆的脸上,他笑起来,最开始只是微微扬起的一点唇角,而后那笑容越来越大,直至变成肩膀上的阵阵颤抖。
林兆笑畅快了,又重新坐直身子,胳膊搭在沙发靠背上,手指抵着头看着我:
「可是许千树,我不想知道。」
我脸色变了变:「什么?」
「你跟何文睡一个月他才给你两万,要不你跟我睡吧,这六十万我给你,毕竟,南絮不是我的什么初恋爱人,许千树,我的初恋可是你呢!」
「林兆,你混蛋!」
我猛地站起身,将手里的一张纸用尽Ţū́⁼全身力气砸到他身上,可那到底是一张纸,像我的愤怒一样没有任何杀伤力。
林兆垂下眼:
「许千树,你不能只允许你自己卑鄙无耻,我也一样的不是什么好人,你要是愿意,旁边就是卧室,要是不愿意……」
林兆缓慢地抬起眼:「那就拿着你的合同滚!」
我愣在原地,费了很大的力气才重新开口:
「林兆,这全世界,我跟谁睡都可以,就只有你不行!」
六年前,我和林兆搞在一起是因为眼瞎,心也盲,六年后我如果还跟他牵扯不清,那我就真该找根绳子,吊在我妈面前向她赎罪。
7
何文的生意没做成,我失业了。
何文耳目众多,他知道我拒绝了林兆的六十万后着实有些吃惊,所以为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合作机会,他和我断绝了关系,并且给林兆出主意:
「林老板想要人还不容易,软的不吃咱就来硬的,许千树家里有个六年植物人、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的老妈要照顾,自己精神状态还不好,大概是抑郁症什么的,吃药问诊之类的也要花钱,况且,我听说得这种病的人,都没什么精气神儿,他没学历,想赚钱只能下力气,可自己又生病,说得难听点,喘口气都嫌费力气的人,ƭŭ₁就不可能赚得到钱,林老板先晾他几天,我这边已经断了他的资金来源,用不了多久,他就会上门求你了。」
林兆精神有些恍惚,愣了半天才颤抖着声音问出口:
「你说……谁?」
「许千树啊,林老板不是看上这小子了吗?」
许千树?
何文字字句句说的都是许千树,可林兆怎么也没办法把他口中的信息和许千树对上。
植物人、抑郁症、没学历?这怎么可能?
林兆挂掉电话之后,急切地回到同学聚会的包间里,随便扯住一个人就问:
「你知道许千树家里的情况吗?」
被扯住的同学愣了愣,歪着头想了片刻,旁边另一个女生先他一步开口:
「具体怎么样不知道,不过应该过得不太好吧,陈老师出了那样的事,听说跟家里的亲戚都没什么来往,这么多年全是他一个人撑着,肯定挺辛苦的。」
「陈老师……是什么时候的事?」林兆问。
大概是想起了什么,被问到的女生说得有些犹豫:「就……高考那天。」
被扯住的男生这时候也想起来了,开口道:
「对,听说大学都没读完,大二还是大三来着就退学了,之后在做什么,就不清楚了。」
周围的同学搭腔:
「过得肯定不怎么样,不然同学聚会怎么就他不来。」
「就是就是」……
同学们七嘴八舌,展开了一场围绕许千树和陈知桦的大型讨论,关于许千树的情况所有人都多多少少了解一点。
上学时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毕业六年没任何联系的同学知道;只在上床时见面的金主知道……
只有林兆,就只有他,什么都不知道。
林兆觉得自己呼吸困难,他听不清大家在说什么,所有的话语递到耳边,最后都变成了一阵刺耳的长鸣。
夜里九点半,林兆没开导航,一路顺通来到那个他记忆里的小区,周围安静异常,楼底下的值班巡逻的保安大爷拖着瘸了一条的腿,打着手电筒给林兆开小区门,边按开关边抱怨:
「他妈的,偏偏在老子值班的时候死人,这黑灯瞎火的,赶紧回去睡觉吧,怪吓人的。」
这小区死了人,林兆仰头看着三楼的窗户,深蓝色窗帘紧紧关着,不像上次一样漆黑一片,依稀透出一点光来,林兆抬手按了按胸口,觉得他的心脏像吃了跳跳糖,跳得他呼吸不上来。
这小区死了人,林兆知道,那个人不是许千树,但他还是心慌得要命,那个一起死掉的,真的不是许千树吗?
8
我一个人坐在地上,那串门铃声不知道响了多久才传进我的耳朵,我没去开,就任由它那么响着,这个时间,我想不出谁会过来,不过不管是谁,我都我不想去开。
所以第二天一早,我就看到了依在门口的林兆。
他看着我,不知道是不是一夜没睡,猩红着一双眼眶,很憔悴的样子,他说:
「许千树,对不起,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在为哪件事道歉,但也不打算追究,因为不管是哪件,我都没有去折腾的力气,原不原谅的,事到如今,又何必费尽力气去走个程序呢?
我没跟他说什么,裹紧衣服往楼下走,我妈过世了,我得去找何文,我需要一笔钱安葬她,我能找的只有他。
我知道我这个人在何文眼里不值什么钱,之前他做我金主的时候,一个月也只能给到两万,林兆说得对,我挺便宜的。
可两万不够,远远不够,这城市的房价贵,墓地更贵,我不想带我妈回那个她赌上一切拼命逃离的小城镇,那里不该成为她的归宿。
落叶要归根,可我妈没有根。
在这个城市也没有,本来是有一个房子的,但我妈刚出事的时候我们两个人的花销太大了,那个房子被我卖掉了,一个地段差的老旧二手房本就不值什么钱,更何况还有没还清的贷款,再加上日常花销,几乎所剩无几。
好在买主是个好心人,他有其他的房子,不常回来,就把个房子租给了我们,省去了搬家的麻烦。
我妈辛苦操劳了半辈子,最后没在任何一个地方扎下根。不过我还是打算把她就在这儿,至少,这里她还算熟悉,不至于迷了路,找不到家。
所以我跪在何文面前求他,我求他借我点钱,我以后当牛做马还给他。
何文抬眼看了看在我身后站着的,面色难看的林兆,扬了扬唇角,毫无商量余地地拒绝了我:
「许千树,我不是什么慈善家,这钱我不会出的,你就算跪断了腿也没用。不过我可以给你出个主意,你身后那个林老板比我有钱,你要不跪他试试呢?」
林兆大概是不用我跪他的,所以他上前几步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许千树,别这样,你需要多少,我给你,你……」林兆垂下头,似乎心情不是很好:「你别这样。」
我伸手推开他:
「林兆,我要是用你的钱,我妈就永远不能安息了,说不定还会托梦过来骂我,骂我是不孝子。」
眼泪从下巴滑落,一颗一颗地往下掉,我绕开他往外走:
「林兆,她会难过的,会觉得是她没教好我。」
她当年就是这样的。
9
之后我又不死心地找了何文很多次,他都没有来见我,他喜欢的人回来了,还交了新的男朋友,何文很忙,忙着做别人爱情路上的绊脚石,所以他没时间理我。
这期间,林兆曾想过其他办法把钱赛到我这里,但手段都不太高明,我每次都能识破。
他几乎要住在我家门口,每天来来往往很多次。
有一次他喝醉了,一直在那里哭,他哭着说对不起,也不知道究竟是为哪件事,也是在那么多声的道歉里,我才猛然惊觉,原来他真的欠了我很多,只不过我都忘了。
六年过得很快,我被时间推着往前走,能记住的事情越来越少,我之前也恨过林兆,锥心刺骨的恨,可后来这些事情被时间稀释,我慢慢地就不会再想起来了。
爱也没有,恨也没有,我开始忘记这个人,连同他带来的所有记忆一起。
所以时隔六年再见面,我心里无波无澜,或者说已经很少有事情,能让那颗病了心哪怕只是稍微起一些涟漪。
而它最大的情绪波动,就是听到林兆说周南絮不是他的初恋爱人的时候:
「毕竟我的初恋爱人,可是你呢!」
我觉得恶心。
如果说从前林兆所做的一切都有个看上去颇为伟大的缘由,那么此刻,他便真的烂透到了骨子。
我妈说得对,同性恋哪能有什么好下场。
周南絮没有,我也没有。
我出去找工作赚钱的第三天,周阿姨的儿子秦深回来了,他站在我家楼下,明明穿着体面矜贵的西装,却还是看着风尘仆仆。
我愣在原地:
「秦深哥?」
「小树,你还好吗?」
周阿姨这时候也从车上下来,快步走过来抱住我,声音里是俺盖不住的哭腔:
「小树,我们回来晚了,我们回来晚了……」
我看着他们,眼泪一瞬间夺眶而出。
四年前,秦深因为工作,带着周阿姨移民了,他们经常会打电话回来,问我和我妈的近况,对此,我向来报喜不报忧,我不想他们远在大洋彼岸还为我担心。
我跟他们说我过得很好,可是周阿姨在视频通话里看着我,满眼的都是心疼,她说:
「小树啊,你现在眼睛里一点情绪都没有,你得开心一点啊!」
可我实在做不到,脸上的笑可以挤出来,但心里的不行。
我拍拍周阿姨的后背:
「周阿姨,外面冷,咱们进屋吧!」
周阿姨这才想起来把我松开,招呼秦深去后备箱里拿刚从菜市场买回来的排骨,说要给我炖排骨吃。
我笑:「好!」
10
林兆一路跟着我们,走到门口,却自觉地没有进去,只是落寞地站在一边。
这些天我一直对他视而不见,今天第一次对他说出一句:
「回去吧,以后别再来了。」
林兆落寞地笑笑:
「我得看着你,不然我不放心,没关系,你不用管我,像之前一样,假装看不见就好。」
我没什么表情:
「林兆,你没出现的这两千多天,我也没出什么事。」
林兆说不出话来,良久,也只挤出一声「对不起」。
这几天里,我听到了这辈子最多的对不起。
听得反胃,不想再听了,于是我说:
「那我原谅你了,你别再来了。」
……
关于被关在门外的林兆,周阿姨和秦深谁都没有多问,他们只是看着那个暂时被存放在家里的骨灰盒悄悄叹气,周阿姨在厨房背着我抹眼泪,她说我傻:「吃这么多苦,一句都不跟阿姨说。」
秦深哥摩挲着我放在桌上的已经空了的药瓶,小心翼翼地问我:
「小树,让我帮你做点什么好吗?」
我别无选择,眼下,就算再怎么不愿意拖累他们,我也只能说句「谢谢!」,我不能让我妈一直待在这个租来的房子里。
秦深说想让我跟他去国外,先把病治好,再回去把书读完,我很犹豫,我好不容易解脱了,我不想再继续下去,周阿姨红着眼眶生我气:
「傻小子,秦深赚那么多钱,你不过去帮他花点他天天买那些没用的破车,我看着都想揍他,况且,他再过两个月就要结婚了,你是没过那姑娘,漂亮的嘞,天天跟我们说想见你一面呢,你听阿姨话,跟阿姨过去,给你哥当个伴郎!」
周阿姨要我给秦深哥做伴郎,他们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妈以外对我对好的人,我不想缺席这么重大的时刻,我的事,那就拖一阵子,毕竟那么久都拖了,也不差这两个月。
于是我答应了。
办护照需要时间,秦深哥有工作就先回去了,周阿姨留下陪我,有一次我睡醒,听见周阿姨跟门外的林兆聊天:
「小伙子,外头冷吧?小树睡着了,你要不进来暖和会儿?」
林兆没进来:
「不了阿姨,他看见会不开心。」
周阿姨叹了口气:
「我记得你,小树上高三那年除夕,你来我们楼下放烟花来着,你们关系挺好吧?怎么闹成这样了?」
林兆沉默良久:
「是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陈老师!」
想到那场车祸,周阿姨反应过来什么:
「既然这样,那过去这些年,小树过得这么难,怎么没见你过来帮帮他?」
林兆不说话了,周阿姨也不说,也不关门,就那么等着他的答复。不知道过了多久,林兆开口:
「我不知道这些事。」
当初为了周南絮,林兆报复了很多人,那年他才十七,能力有限,便求助了家里,他爸爸以让他出国读书作为交换条件,断绝了他和国内的联系,林兆答应了,只是他没想到,这一走就是六年。
所以他是真的不知道。
周阿姨冷哼了一声,不轻不重地拍上了门板。
「不知道?那你以后也别知道了。」
周阿姨说完这话转过身才看到我,像个偷糖吃被抓包的孩子,做了不少假动作后,摸着脸朝我笑了。
我也笑了。
那就以后也别让他知道了。
11
收拾东西离开的那天,林兆拉住我:
「那你好好治病,等我这边事情结束了就去找你。」
我看着他,第一次觉得那么轻松,扯了扯嘴角,竟然真的能如愿露出一个笑容来:
「林兆,我是真的喜欢过你,撕心裂肺的喜欢, 后来也是真的恨你,锥心刺骨的恨,不过这都过去了,你别来找我,我好不容易忘记了, 再见到你的话,我会痛苦,你如果对我还有一丝愧疚, 就别再让我觉得痛苦。」
林兆缓慢放开拉住我的手:
「但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许千树,我没喜欢过周南絮,他帮过我,在我看来我们是朋友, 所以他出事了,我心里不好受,我当年做的那些事,就只是因为这个,和其他没关系,许千树, 我喜欢的……」
我没再听下去, 转身上了车。
林兆喜欢的是谁, 是我还是周南絮,这是十八岁的我迫切地想要去问清楚的事情,可我现在不想知道了。
我今年二十四岁了。
周阿姨说的对, 还是很好很好的年纪。
「阿姨小时候上学学写字,那天老师留的作业是把当天学的字回家写一页纸, 我一笔一划地写, 生怕写错,但小孩儿嘛, 新学会的东西写错在所难免, 每次有一笔写错了,我就把那篇字撕掉重新写,一晚上撕了十多页纸。」
「然后呢?」我喝着排骨汤问。
周阿姨笑了,露出了脸上很明显的岁月痕迹:「然后啊, 我妈就说我浪费纸,拿着扫帚追着我满屋子地揍!」
「我妈那时候就告诉我:你不能因为一个错字,就把整张纸都撕掉, 不然是要打屁股的。」
周阿姨看着我, 我知道,这话是对我说的。
我点头:「阿姨, 再帮我盛一碗排骨汤!」
十八岁的那年, 我写错了一个字, 之后的六年里,一直在试图将那张写了错别字的纸撕掉, 可那只是一个错字Ṫṻ₇而已, 或许并不足以影响我之后的人生。
今天排骨汤好喝,滑进胃里暖烘烘的,让我想起书上的一句话:
「面条裹着汤汁滑入胃中, 这刹那, 我也想感慨,我也想落泪。 这面不错,幸好没有死在昨天。」
——全文完——
注ţũ̂ⁱ:结尾部分内容来自张嘉佳《天堂旅行团》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