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相府碑上未亡人

我无意间听见谢丞相和人聊起我。
「勾栏做派,让人恶心。」
我踉跄后退时踩到结了薄冰的青砖。
后腰撞在断裂的栏杆上,整个人向后仰去。
湖水灌进肺叶时,我看见十年前那个春夜。
单薄轻纱抵不住书房外的风雪,谢松轻蔑地饮尽我手中的催情汤:
「既然你那么想要,我就成全你。」
一夜荒唐,满身伤痕,痛到极致。
却换来谢松一句,「滚,你让我恶心。」
后来谢松踏雪而来,眸中暗涌的悔意蚀骨。
「谢相自重。」
我碾碎他递来的婚书,「玉碎难全」。

-1-
「雅之?」
手腕突然被人扯住,我猛地睁开眼睛。
兄长唐明德正攥着我的胳膊,狐裘领子上落着细碎的雪粒。
隔着前院半开的月洞门,我看见几个小厮正引着玄色大氅的青年往正厅去。
「那是谢相来拜会父亲,你怎的站在风口发呆?」
兄长替我拂去鬓边落雪,「脸都冻青了。」
我浑身发颤地盯着那抹玄色衣角转过影壁。
十年前的场景与此刻重叠。
谢松第一次来侯府,我故意在梅林装作偶遇。
而此刻,我死死掐住掌心转身就走。
「你去哪?」
「给母亲煎药。」
我几乎是逃回西厢的。
我重生了,重生在十年前。
炭盆将熄未熄,母亲蜷在发硬的棉被里咳嗽,手边还放着未绣完的帕子。
「之儿的手怎么这样凉?」
母亲把我的手拢在怀里,「方才前头吵吵嚷嚷的,可是来了贵客?」
我看着还活着的母亲,一把抱住她,笑出声来。
笑着笑着便有温热的液体滑过脸颊,在母亲粗布裙裾上洇出深色痕迹。
母亲慌了神:「这是怎么了?」
我抹了把脸,将熬好的汤药端到她面前。
「方才雪粒子迷了眼。母亲快喝药,等开春病好了,我带您去护国寺看桃花。」

-2-
腊月廿三祭灶那日,我在角门被大夫人身边的刘嬷嬷拦住。
「夫人吩咐过,没得允许,二姑娘不得随意出府。」
老妇阴恻恻地笑,枯枝似的手攥住我腕子。
我盯着她腕上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
一个嬷嬷的吃穿用度都比我母亲这个姨娘好。
大夫人用尽各种手段,早就将母亲折磨得奄奄一息。
「嬷嬷误会了。」
我抽回手,将新誊抄的佛经递过去。
「这是给夫人祈福的,劳烦嬷嬷交给夫人。」
老妇劈手夺过经卷撕成两半。
「上次夫人收了你的经卷,就开始做噩梦,谁知道你做了什么手脚。」
「下月初八宫宴,大夫人要带三姑娘去。至于你——」
她抬脚碾过雪地上的碎纸。
「就留在府里照看你那痨病鬼娘亲罢。」
碎雪扑在脸上,我弯腰去捡纸屑时,忽然看见青石板上映出一道修长人影。
玄色锦靴踏碎水洼,金线暗纹的衣摆掠过满地狼藉。
「谢相安。」刘嬷嬷的声音瞬间谄媚起来。
「这些脏东西污了您的眼,老奴这就……」
「《妙法莲华经》第七卷。」
清冷嗓音截断她的话,「唐二姑娘字倒是漂亮。」
我维持着半蹲的姿势,看着那双锦靴停在我面前。
「臣女愚钝,谢相见笑了。」
「雪地寒凉。」头顶传来衣料摩挲声,带着沉水香气的鹤氅落在我肩头,「当心染了风寒。」
我猛地站起来。
鹤氅滑落在地,暗绣的竹纹沾了泥水。
谢松苍白的指尖还悬在半空,漆黑瞳仁里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情绪。
「臣女粗鄙,不配相爷衣物。」
我退后两步屈膝行礼。
转身时听见他极轻的笑声,恍若碎玉落在冰面。

-3-
上元灯宴那日,我坐在西厢廊下熬药。
药罐里翻滚着褐色汁液,蒸腾的雾气模糊了檐角悬挂的红灯笼。
「姑娘!」贴身丫鬟翠浓提着裙角跑来,「夫人派人送了这个来。」
素色锦盒里躺着一张烫金宫帖。
我指尖发颤地抚过冰凉的缎面。
前世我就是用这帖子混进琼林宴,在谢松的酒盏里下了药。
只是那张帖子,是我费尽心思从父亲那里拿到的。
「送回去。」我将锦盒重重合上。
「就说我染了风寒,不宜面圣。」
不久,外头响起杂沓的脚步声。
大夫人扶着刘嬷嬷的手跨进院子,石榴红的织金马面裙扫过青砖积雪。
「二姑娘好大的架子。」
她拈起案上的宫帖,「连我都不放在眼里?」
我垂首盯着她裙摆上栩栩如生的金凤。
「女儿不敢。只是母亲病重……」 
「啪!」 
描金护甲刮过脸颊,火辣辣的疼。
大夫人将滚烫的药罐掀翻在地,褐色的药汁在雪地上蜿蜒成蛇。
「三日后戌时,我要在宫门前看见你。若是误了时辰——」
她弯腰掐住我下巴,「你娘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我知道,定是刘嬷嬷那日误以为谢松对我有意,禀告夫人。
夫人想把我送去做个人情。
好趁机巴结上丞相府,举荐她那不学无术的儿子入国子监。

-4-
上元灯宴那日,我特意挑了最角落的席位。
鎏金蟠龙烛台将大殿照得通明。
我盯着杯中琥珀色的琼浆,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袋里的青瓷瓶。
「唐二姑娘。」翰林院陈学士之子端着酒盏过来,「可否赏脸共饮……」 
「她饮不得冷酒。」
玄色广袖突然横亘在我眼前。
谢松不知何时站在案边,玉白手指捏着温酒用的缠丝银壶。
我后背渗出冷汗。
前世成婚第三年,我才因胃寒养成温酒的习惯。
「相爷说笑了。」我起身退开半步,「臣女最喜冷酒浇喉的痛快。」
谢松斟酒的手顿了顿,酒液在白玉杯中溅起细小涟漪。
他今日戴着青玉冠,衬得眉眼愈发清冷。
偏生眼尾染着薄红,像是饮了不少酒。
「是么。」他将温好的酒一饮而尽。
乐声忽转缠绵,舞姬水袖拂过我ṭù₊案前。
再抬眼时,谢松已回到上首,正与三皇子说话。
仿佛方才的失态只是我的错觉。
「二姐姐怎的独坐此处?」
唐玉娇摇曳着过来,鬓间红宝步摇叮当作响。
「方才谢相亲自温酒,妹妹真是好生羡慕。」
我嗅到她袖中飘出的甜腻香气,正是前世我用的迷情香。
抬眼望去,她腰间果然系着鹅黄香囊。
金线绣着并蒂莲——与我当年如出一辙。
「三妹妹今日格外光彩照人。」
我笑着将袖中药粉抖进她酒盏,「姐姐敬你一杯。」
看着她喉头滚动的瞬间,我攥紧了袖中瓷瓶。
这药前世本该下在谢松的杯中,如今换作唐玉娇饮下,倒要看看大夫人如何收场。

-5-
戌时三刻,我借口更衣离席。
穿过游廊时忽闻假山后传来喘息,唐玉娇的鹅黄衫子与侍卫的玄甲纠缠在一处。
腕上翡翠镯子磕在石壁上,正是她日日炫耀的那只。
我转身要走,却撞进带着沉水香的怀抱。
谢松单手撑住我后腰,另一手捂住我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他掌心滚烫,气息却稳得可怕:「好看么?」
月光透过梅枝洒在他脸上,我这才发现他眼底猩红一片。前世他醉酒时便是这般Ṱû³情态,将我抵在书架上撕碎裙裾,却喊着别人的名字。
「相爷自重。」我挣开他的桎梏,「您该去英雄救美才是。」 
他忽然低笑,伸手摘去我发间落梅。
梅瓣在他指尖碾作胭脂色,「姑娘莫非有听人墙角的习惯?」
我干笑了几声:「迷路了,正准备回席。」
他忽地一笑:「是真迷路了,还是在特意等人?」
我如坠冰窖。
站在满地碎玉般的月光里,我突然想起前世合卺夜。
他挑开喜帕时说:「那日梅林你特意等我,算计我让我不得不娶你,又如何?我永远都不会爱上你。」
龙凤烛在他眼底燃起两簇火,烧尽Ťū́ₑ了我十年青春。

-6-
我回到席间时,大夫人正在与人说笑。
她腕间翡翠镯子映着烛火,晃得我眼前发晕。
前世母亲咽气那夜,这抹翠色也是这样在我眼前晃。
刘嬷嬷说大夫人要拿母亲的尸首配冥婚。
「二姑娘脸色不好?」皇后突然看向我。
「本宫记得你擅抚琴,今日正巧……」
「娘娘恕罪。」谢松忽然出声,「唐二姑娘前日替臣抄录古籍,伤了手腕。」 
满殿寂静中,我盯着他右手。
虎口处有道新伤,像是被利刃所划。
三皇子突然抚掌大笑:「难怪谢相推了聚会,原是红袖添香……」
我浑浑噩噩地退到廊下,寒风卷着细雪扑在脸上。
假山后的动静不知何时停了,唐玉娇的鹅黄衫子浸在雪水里,像朵凋零的迎春花。
我惊叫一声,立即引来了宫妇们。
大夫人上前便一个耳光:「这里岂容你大呼小叫?」
我颤抖着手指向匍匐在地全身赤裸的唐玉娇,「妹妹!」
大夫人顺着我的手指方向看去,便要往后仰倒,被丫鬟扶住。
众宫妇锦帕掩鼻,一脸唾弃之色。
皇后怒急,呵斥:「来人,将人带下去弄醒,务必审出原委。若有私通,重罚。」
前世唐玉娇是嫡女,嫁得却没有我这个不受宠的庶女好,被人怂恿说是我夺走了她的姻缘,因此恨毒了我。
让人偷偷在我饮食里下药,导致我失去生育能力。
又在得知我不受谢松待见后,将对我的怨气全部发泄到母亲身上,将她像狗一样对待,折磨至死。

-7-
三日后我去Ṱṻ⁵护国寺求平安符,在竹林遇见谢松。
他披着墨狐大氅站在石阶上,「唐二姑娘为母祈福?」
他手中佛珠缓缓滑动,「可惜菩萨渡不了众生,不如求身边人来得实在。」
我盯着他腰间的羊脂玉佩,突然想起前世他遇刺那日。
刺客的剑锋本该刺向他心口,我却冲上去挡剑,血浸透了我胸口的羊脂玉佩。
「相爷说笑了。」我将平安符塞进袖中。
「信女只求母亲康泰,菩萨会体谅我的拳拳爱母之心。」
他笑了笑,「若果真如此灵验,我下次便也陪唐二姑娘去求一求。」
我侧目:「相爷位高权重,身体康健,不知有何所求?」
他扭头看向我,勾人的狐狸眼微微眯起:「本该到来的姻缘迟迟不来,大约是诚心不够,ẗú₎该求求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脚步不由地加快。
此人说的话,看似句句在答复我,但为何听起来句句有深意?
「我正好要去拜会侯爷,唐二姑娘如不嫌弃,可与我同坐马车。」
我正要拒绝,急促的马蹄声自山道传来。
翠浓跌跌撞撞扑跪在石阶上:「姑娘快回府!刘嬷嬷带着人往西厢去了,姨娘她……」
谢松的马车在山路疾驰时,我攥紧了袖中的银针。 
他慢条斯理地烹着茶,将青瓷盏推到我面前:「武夷岩茶,最宜压惊。」 
西厢院墙外已能闻见艾草焦味。
我踹开门的刹那,刘嬷嬷正举着桃木剑往母亲额间贴符纸:「痨病鬼冲撞了侯府风水……」
母亲被人死死绑在凳子上,嘴里塞了破布,惊恐地发出「呜呜呜」的惨叫声。
我朝刘嬷嬷撞了过去,将她撞倒在地上。 
一把抱住母亲,拿掉她口中塞的破布。
「娘,娘!」
母亲浑浊的眼睛里淌出两行泪:「之儿,娘不是妖孽,娘不想死。」
我赶紧将她身上死死绑着的绳子解开,腕上已勒出红痕,我将她扶到榻上。
「痨病鬼需用朱砂镇魂!」
刘嬷嬷突然暴起,从怀中掏出血色符咒。
我反手甩出三枚银针,却见她袖中寒光乍现。
那根本不是符纸,而是淬了毒的袖箭!

-8-
斜刺里忽然伸出一柄鎏金手炉。
谢松不知何时跟了进来,手腕轻翻便将袖箭挡落在地。
沉香木灰纷纷扬扬洒在刘嬷嬷发间,衬得她扭曲的面容愈发狰狞。
「相爷!这是侯府内宅……」
刘嬷嬷话音未落,突然捂着喉咙剧烈咳嗽起来。
我趁机将银针藏回袖中——方才弹出去的药粉见效倒是快。
「内宅之事,本相原不该过问。」
谢松漫不经心地理着狐裘领口。
「但唐二姑娘是我朋友,她受了委屈,我不能坐视不理。」
「永和三年,刑部案卷记载,神婆王氏以符水害命,判的是凌迟。」
「我瞧嬷嬷今日所行之事,倒是很符合这个罪刑,我这便让人去报官。」
刘嬷嬷瘫软在地,不住地磕头,嘴里喃喃道:「相爷饶命,三姑娘遭了难,夫人说是二姑娘害的,老身一时气糊涂了,还请相爷恕罪。」
我冷笑:「随便给我扣项罪名,便要我娘性命,今日若饶了你去,日后这府上上上下下,岂不是都能骑在我们母女头上作威作福?」
刘嬷嬷抬头,看向我的眼神又惊又恨。
前世的我向来逆来顺受,从不敢与她对着干,她早就有恃无恐。
大概见我不像是恐吓,她又惧怕起来,忙向我磕头。
「二姑娘饶命,二姑娘饶命。」
我挑挑眉:「饶命也行,但你要告诉我,谁指使你的。」
她忙摇头:「无人指使,是老身一时糊涂。」
我冲一旁咬牙切齿的翠浓道:「去请父亲过来。」
翠浓吞吞吐吐道:「可、可老爷说过……」
我立即道:「你就说谢相在此等他。」
谢松挑眉,似笑非笑地看向我,没有说话。
「对不起,形势所迫。」
父亲向来不喜母亲,这十年来,他从未踏入过西厢,更不管内宅之事。
今日若不利用谢松的名义将他请来,他是断然不肯来的。

-9-
父亲沉着脸过来。
见谢相果真在此,忙换了笑脸客套。
谢松指尖摩挲着茶盖,漫不经心拨开漂浮的茶叶,「纵容恶仆戕害妾室,本相倒不知这长安城何时改了律法?」
父亲鬓角渗出冷汗,目光扫过满地符咒时瞳孔骤缩。
大夫人的翡翠镯子从门外闪过——她到底还是跟来了。
父亲道:「相爷明鉴,内宅妇人……」
「永和七年,武安侯宠妾灭妻被夺爵。」
我突然开口,看着父亲瞬间惨白的脸色,「父亲当年在御史台参奏的折子,女儿倒背如流。」
谢松低笑出声,鎏金手炉轻轻叩在案几:「原来侯爷最擅以己之道,还施彼身。」
大夫人终于按捺不住冲进来,发间金步摇乱晃:「相爷莫听这丫头胡言!刘嬷嬷是见云姨娘久病,侯爷最近也不太顺,便请人来作作法……」 
「夫人正好来此,谢某有件事情正好要请教。」
谢松忽然起身,玄色官服上的银线蟒纹在烛火下泛起冷光。
「本相三日前刚见过白云观主,倒不知他何时改行教人下毒了?夫人可知这事儿?」
大夫人吞吞吐吐道:「我怎知这事儿?」
谢松捻起母亲碗里的药渣,凑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川乌与半夏相克,会加重病情,大夫没提醒你?」
这药虽是我亲自熬的,但大夫却是由夫人安排人去请的。
我拿着药偷偷找过几次药堂辨过方子,药堂的大夫总说没问题。
大夫人踉跄着扶住门框。
我趁机掀开母亲衣袖,露出腕间青紫疤痕:「父亲可还记得,当年您寒症发作,是娘亲割腕取血做药引?」
父亲面上有些动容,看向大夫人:「真的是你在方子上动的手脚?」
大夫人惨白脸色,楚楚可怜地摇头:「爷明鉴,妾身不敢。」
父亲向来爱重夫人,此刻见她落泪,便要心软。
翠浓突然扑通跪下:「奴婢有话要禀告!大夫人上月克扣炭火,姨娘咳血半月,二姑娘典当了玉簪才换来炭火!还有上上月……」
翠浓是个机灵的,好不容易见到侯爷,便将母亲这数年来受到的磋磨全部说了一遍。
父亲的脸色越来越沉。
许久,对大夫人抿唇叹息:「你太让我失望了,来人啦,将大夫人禁足,没有允许,不许出翠云阁。」
而后冷冷看向刘嬷嬷:「将这贱奴拖下去打一百大板发卖。」
大夫人一把扑跪在父亲脚下,抱着他不肯放,指着我,哭得凄凉。
「侯爷,玉娇现在声名狼藉,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几次欲自尽,都是这贱人设计害的,你相信我,相信我啊!」
父亲看向我,我立马哭得比大夫人还伤心,抽泣道:「女儿哪有这样的本事?若有这样的本事,这些年也不会被人折磨欺侮至此。」
前世我便是太直太硬,吃了大亏,人总不能在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父亲立马信了我,斥道:「事到如此,还要污蔑之儿,来人啦,带夫人去内祠反省,没我允许,不许出来。」

-10-
西厢终于重新安静下来。 
我小心翼翼将睡着的母亲抱到床上躺好,转身却撞进谢Ŧùⁱ松怀里。
他掌心托着个掐丝珐琅盒,里头躺着支百年老参:「御药房赐的。」
「臣女不敢……」
「是诊金。」他忽然扣住我手腕,拇指按在跳动的脉搏上,「上元灯宴你往本相酒里下解药的诊金。」 
我悚然一惊。
那日我见唐玉娇效仿我前世,将迷药下进他酒里,便顺手放了解药。
倒不是心疼他,只是不想唐玉娇嫁进相府,我和我娘的处境更难罢了。
我没说话。
暮色漫过窗棂,残光将我和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忽地抓住我的手:「唐二姑娘,如不嫌弃……」
我忙抽出手,淡淡道:「嫌弃。」
他怔了怔,我忙道:「时间不早了,我送相爷出府。」
他转身默然无语地走了。

-11-
谢松的脚步声消失在月洞门外,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
我摩挲着母亲枯瘦的手,对翠浓道:「让王嬷嬷带人守着西厢水井,勿让人靠近。」
前世大夫人被禁足次日,便让人在井中投毒诬陷母亲施巫蛊。
「再请张大夫戌时来请平安脉。」
廊下积雪映着月光,我望着东边亮起的灯火。
那是唐玉娇的绣楼,此刻本该传出砸瓷器的声响,却安静得像座坟冢。
三更梆子响时,我裹着狐裘往祠堂去。
大夫人跪在祖宗牌位前,发间金凤钗歪斜着。
「小贱人倒是长本事了。」
「不及母亲您。」
我抚过供桌上的白玉如意。
她猛地转身,烛火映出眼角的鱼尾纹:「你以为缠上谢相就能翻身?」
翡翠镯子撞在香案上。
「母亲说笑了。」我拾起滚落的供果。
「若母亲不置我与姨娘于死地,我又怎会如此?」
祠堂烛火突然暗了一瞬,我望着大夫人瞳孔里跳动的幽光。
「母亲可知柳姨娘临终前说了什么?」
指尖抚过白玉如意上的裂痕,「她说黄泉路冷,要您用这柄如意作陪。」
大夫人的翡翠镯子撞在香案上,发出清脆的裂响。
前世柳姨娘正是用这支如意自戕,血溅三尺染红了她的绣鞋。
「你怎会知道……」
她踉跄后退撞翻长明灯,火舌舔上她绣金线的袖口。
「那日明明只有我与刘嬷嬷……」
我俯身吹灭即将烧到她袖口的火苗,在她耳边轻声道:「我还知道您每月初五往护国寺送银钱,不是为祈福。」
看着她血色尽褪的脸,我笑得更甜,「那位替您接生的姑子,她的女儿和三妹妹好像啊。」
大夫人突然尖叫着推开我,发髻ťú₊散乱如疯妇:「鬼!你是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
三日后父亲在书房召见我时,案头摆着一支点翠凤钗。
那是母亲当年送给父亲的定情信物。
父亲摩挲着钗尾刻的「婉」字,「当年她为给我凑军饷……」 
我适时红了眼眶:「娘亲总说侯爷最爱她戴这支钗跳舞。」
说着从袖中取出褪色的香囊,「女儿还在母亲房中找到这个,针脚粗陋,却是娘亲彻夜不眠绣的。」
父亲接过香囊的手在抖。
那里面装着母亲为他求的平安符,前世被我翻出来时已霉烂成泥。
当夜父亲宿在西厢,唐玉娇砸碎了满屋瓷器。
我听着东院传来的动静,将新制的安神香递给翠浓:「给三妹妹送去,就说能助她安神。」
父亲终是心软,不过半个月,便将大夫人放了出来。
只是他对母亲日益上心,西厢添了许多下人,衣食用度也宽裕起来。
母亲身体日益好转,面上也时时挂着笑容。
「你不恨父亲?」
我颇有些愤愤不平。
母亲低头拨弄着父亲新送的玉镯,轻声道:「当年本就是我一厢情愿,如今他待我好,我便知足了。」
说着抬头看向我:「我见谢相对你似乎有情,你何不……」
「母亲,」我打断她,「药熬好了,我去给您端来。」
说着,转身逃出去。

-12-
不知为何,这些天谢松日日来拜会父亲,父亲却日日让我陪同。
唐玉娇出现在前院时,我正与谢松对弈。
她每走三步便痴笑一声。
「唐二姑娘这香配得妙。」谢松落子吃掉我大片白棋,「曼陀罗混着醉鱼草,闻上三日便会幻听幻视。」
我执棋的手顿了顿,他竟闻得出来。
「相爷说笑了。」我指着棋盘上绝处逢生的白子,「您教过我,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突然攥住我欲收回去的手,拇指按在腕间:「唐二姑娘学得太快,倒让为师害怕。」
白玉扳指硌得我生疼。
莲池突然传来惊呼,唐玉娇将大夫人推入水中,口中喊着「诛杀妖孽」。
我望着在水中扑腾的大夫人,想起前世她也是这样看着我在冰湖沉底。
「不去救人?」谢松的呼吸拂过我耳畔。
「相爷不也没动?」我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与他拉开距离。 
他却抓着我的手不放。
「唐二姑娘猜猜」,他突然松手,白玉棋子「嗒」地落在星位,「这局棋要死多少子才能活?」
大夫人被侍卫捞起,大口大口吐着水。
唐玉娇指着大夫人的翡翠镯子尖叫:「那镯子里藏着给父亲下的情蛊!」 
这是我前世无意中听到的,正欲告知父亲,便意外听见谢松与人说那番话,失足掉入湖中身亡。
现在想来,竟一切都是大夫人谋划好的。
那晚来传话说相爷找我的丫鬟,正是大夫人插进我身边的人。
祠堂烛火彻夜未熄。
父亲砸碎翡翠镯子。
「侯爷明鉴!」大夫人发髻散乱地扑向碎片,「这是玉娇癔症……」 
「那母亲解释下,为何我娘的药里有雄黄?」
我端起供桌上的茶盏,「雄黄解蛊,您不会不知吧?」
我看向父亲:「父亲不妨请太医验看。」
ṭū́ₚ当太医指出药中雄黄剂量足以致人痴呆时,父亲终于摔了茶盏。
我看着大夫人被拖去柴房,那翻滚了两世的恨渐渐归于平静。

-13-
梅雨季来临时,西厢翻新了屋檐。
母亲抱着父亲新送的蜀锦,忽然轻叹:「谢相送来的工匠倒是尽心。」
我正盯着檐角新悬的铜铃发怔,那铜铃的样式,竟与我前世挂在相府里的一模一样。
翠浓突然气喘吁吁跑来:「三姑娘吊死在祠堂了!」
暴雨砸在青石板上,我望着梁上晃动的白绫。
唐玉娇脚下倒着空了的香炉,正是我上月「不慎遗失」的安神香。
「二姑娘好手段。」谢松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他手中油纸伞微微倾斜。
我转身望进他幽深的眼眸:「不及相爷。」
雨水顺着他的伞骨滑落。
他突然将我拽进伞下,沉香混着泥土芬芳扑面而来。
「唐二姑娘为何总与谢某如此生疏?」他指尖擦过我颈间雨珠。
我扭头避开他的手,淡淡道:「相爷如此人物,臣女配不上。」
说完,我扭头便走。
前世没有自知之明,撞了南墙,今世该回头了。

-14-
听闻唐玉娇自缢的消息后,大夫人在当夜就疯了。
她整夜嘶喊着柳姨娘的名字,用头撞墙,非要取出臆想中的蛊虫。
我站在回廊下听着,将新配的安神香递给翠浓:「给父亲送去,就说……是娘亲亲手调的。」
母亲正在西厢绣并蒂莲,烛火映着她新裁的云锦襦裙。
父亲近来常宿在此处,连带着库房送来的补药都透着人参香气。
「之儿。」母亲忽然轻唤,「谢相府里有位丫鬟说认得你,在后院等你。」
我心头突跳,来到后院。
一个戴帷帽的女子转身——竟是我前世的心腹丫鬟秋棠!
秋棠的帷帽被风掀起,露出光洁如新的脖颈。
前世她的脖颈有狰狞的烫伤,是大夫人用烙铁留下的。
她捧着的鎏金匣里躺着一枚簇新的合欢花香囊。
金线绣着并蒂莲纹样,与我前世烧掉的那个分毫不差。
「相爷特意请了江宁十二位绣娘,用冰蚕丝绣的。」
我摩挲着香囊边缘,指尖突然触到凹凸的针脚。
翻开内衬,暗绣的「雅之」歪歪扭扭——分明是谢松的手笔。
前世我教他刺绣,他总说这是女儿家的玩意儿,如今竟亲手绣香囊。
「相爷还让奴婢带句话。」秋棠压低声音,「说姑娘若想知原委,今夜梅林不见不散。」
梅林的夜露沾湿裙角,谢松正在亭中作画。
「相爷好记性,在绣坊瞥过一眼的图样,竟还记得。」
他笔尖顿在纸上:「本相记性向来不好。」
突然抬眸望来:「唯独对唐二姑娘当年扔进火盆的绣样,倒是过目不忘。」
我猛地抬头,看向他。
虽然之前一直怀疑他也重生了,但他真的如此直白地承认,我仍震惊不已。
夜风卷起画纸一角,露出压在砚台下的婚书。
落款处盖着丞相的金印。
「我已向侯爷求娶唐二姑娘,这是婚书,男女婚嫁本应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但我还是想请唐二姑娘亲自在婚书上签名。」
「相爷说笑了。」我将婚书推回去,「臣女粗鄙,当不起……」 
「当得起。」他突然攥住我手腕,将沾着朱砂的笔塞进我掌心,「本相等这一刻很久了。」
「这一世,本相希望唐二姑娘……把那些算计人的手段,全用在我身上。」
我猛地起身,声音发颤:「谢松,既然你已经知道我身世,你也记得前世你做过什么,又为何来扰乱我的生活?」
「你凭什么以为,今生我还会喜欢你嫁与你?」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说完我转身就要走,谢松抓住我手腕,颤声道:「雅之,我知道你恨我,我也知道错了,你死后我肝肠寸断,才知道自己早已对你情根深种, 只是不肯接受一开始被你算计的痛苦。如今往事前尘已成灰, 我们从头开始, 我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今生, 好不好?」
我用力抽出手, 看向梅林深处。
「前尘已断, 何必回头?从此一别两宽,各自欢喜罢了。」

-15-
母亲生辰那日,谢松送来的贺礼震惊四座。
锦盒中躺着一对翡翠耳珰, 嵌着颗拇指大的东珠。
「相爷从何处寻得?」父亲声音激动得发颤。
之前圣宠正浓的熹贵妃想要这东珠, 圣上派人去南海寻, 都未寻到。
「南海鲛人。」谢松抚着茶盖, 「希望唐二姑娘喜欢。」
他目光扫过我, 眼里有我不曾见过的深情。
宴席结束,众人散去。
母亲将锦盒递给我,冲谢松笑了笑,便同父亲离去。
「臣女该去给母亲煎药了。」我屈膝行礼,云锦裙摆扫过他沾着雪沫的官靴。
廊下新栽的红梅簌簌落着花瓣,像极了前世咽气时咳在他掌心的血。
三日后,我走进城南药铺。
掌柜取出一物:「姑娘要的东西,可要想清楚——此物服下,前尘尽忘。」
后颈突然袭来松香,谢松夺过玉盒时指尖发抖:「你就这么恨我?恨到要抹杀所有过往?」
「是怕。」我抚过腕间前世曾留过疤的地方, 「相爷可知这处前世曾有伤疤?那时您说我绣的香囊俗气,我连夜改绣却打翻烛台——而您正陪着表妹赏灯。」
谢松颤抖着手指抚过那处,泪水滴落在我的掌心。
就如同那十年, 我流尽的泪一样冰凉。

-16-
父亲怒道:「逆女!你竟敢……」
「侯爷还是先接旨吧。」秦公公玄色大氅沾着夜露, 掌心摊着库房账册与药商供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尔私售禁榷、虐妻罔礼、交结朋党,本当明正典刑。念其昔年护驾微功,姑从宽典,着褫夺武安侯爵, 黜为庶民,永不得叙用。布告天下, 咸使闻知。钦此。」
我搀着母亲踏上马车时, 城楼上传来埙声。
秋棠低声道:「相爷在梅林立了衣冠冢, 碑上刻着……亡妻唐氏。」 
「告诉相爷。」我将合欢花香囊投入护城河, 「故人已逝,莫困执念。」
江南的杏花吹满衣襟时,母亲在绣坊教姑娘们描新样。
我掀开「如意绣庄」的匾额红绸,见落款处题着遒劲的「松」字。
「谢相半月前亲自送来的。」秋棠欲言又止, 「还留了句话……」 
我笑着剪断绣线,看缠枝莲在阳光下绽开金芒:「就说掌柜的忙着数银子,不得空听闲话。」

-17-
次年春分,绣庄迎来位蒙面客人。
他隔着屏风订下百幅缠枝莲锦缎。
「贵客要绣何纹样?」
「并蒂莲。」沙哑的声音混在雨声里, 「绣娘可会补残缺之玉?」
我推开轩窗, 任春雨卷走他未尽之言:「玉碎难圆,不如另寻美玉。您要的锦缎三月后来取——届时本店会有上好的鸳鸯锦。」
檐角铜铃轻响时,母亲正教绣娘们唱新学的吴歌。
杏花纷纷扬扬落满织机, 盖住那方浸透往事的绣帕。
远处的青石巷中,玄色衣角一闪,没入烟雨深处。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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