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卷云舒

我原本是襄阳第一才女。
一觉醒来,却成了岭南的苦役。
原以为这辈子都无法脱身。
直到服役的第十年,住在我隔壁牢房的朱娘子死了。
狱卒将她塞进了裹尸袋,就去喝酒了。
我哭着把她的尸体从地道运到了我的床上,拿稻草盖住。
「朱娘子,藏宝图我就拿走了。」
她动了动,似乎要活过来,我赶快拿被子又给她盖了一层。
然后从地砖下抠出朱娘子藏了许久的图纸。
自己钻进了裹尸袋。
狱卒酒醒,气急败坏地去乱葬岗找我的时候。
我已经混进了回襄阳的商队。

-1-
回到襄阳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看我弟弟。
阔别了十年之久,有些近乡情怯。
天擦黑的时候,我才敲响了记忆里熟悉的房门。
「谁啊?」
随着陌生的声音传来,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张肥胖且陌生的脸伸出来,语气不善地问:「哪来的叫花子,你找谁?」
我怔住:「云和?十年过去,你胖了这么多?阿姐要认不出来了。」
胖子打量着我:「你找程云和?他死了十年了。」
我如遭雷击。
胖子又说:「十年前,程云和生了大病,药石无医,官府做主将他葬在了郊外,如今这宅子是我的。」
我的声音颤抖着:「怎么会?他不是服了襄阳伯府送来的神药吗?」
胖子挠挠头:「那我就不知道了。」
我跌跌撞撞地跑向胖子说的郊外。
果然那里立着两个坟头。
一个墓碑上刻着程云和,另一个则刻着程云舒。
原来在襄阳,我已经死了吗?
我也曾是官家小姐,我爹虽然只是从六品的员外郎。
可他并无妾室,且与我母亲恩爱不渝,只有我和弟弟两个孩子。
有次他们上山进香,路遇大雨,马车跌下山崖,意外身故后。
偌大府邸,只有我与弟弟相依为命。
弟弟生病后,我请了很多医师,都说没办法。
只有一位姓杜的大夫告诉我:「襄阳伯府有神药,或可一试。」
我带着祖传的古琴以及珠宝玉器,去襄阳伯府求见大小姐冯采薇。
她热情地接见了我:「程姐姐,你是咱们襄阳城第一才女,明日我府上有贵客,你若愿意替我弹一曲,我便替你去向父亲求药。」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次日,冯家来了许多贵人。
我打扮成冯采薇,坐在湖心亭的中央,四周垂着珠帘玉幕,看不真切。
我素ẗūₗ手弹了一曲今时月。
一曲终,贵人纷纷交头称好。
冯采薇也很满意,给了我赏银,还说:「我已秉明父亲,稍后便派人将神药送去你家。」
我连声道谢,开心地出了襄阳伯府。
却在一条偏僻的巷子被打晕。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流放岭南的队伍里。
我向官差祈求:「大哥,求您放了我,我家里还有生病的弟弟,等我回去。」
官差狞笑着:「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还有一条命在,不错了,若是再闹,仔细你的手指和舌头。」
身上的首饰和金银被他们搜刮干净。
夜里,还有官差想来占我便宜。
我本想一了百了,想起家中的幼弟,和去京城赶考的未婚夫,期盼着他们来救我,我才能坚持下去。
后来,无论我怎么哭求,押送的狱卒都只有鞭子等着我。
我一去十年,再也没有襄阳的任何消息。
岭南地处偏远,我日日服苦役,什么都探听不到。
我和弟弟自小相依为命。
这十年他不曾来岭南看过我,我早该知道他出事了。
我在云和的墓碑前坐了一夜,日出东方之时,我擦了擦眼泪,决定去找季青。
季青是我的未婚夫,为何也十年没来看我?

-2-
六月的襄阳,湖边莲叶成片,荷花微微探头,含苞欲放。
缓缓走过鱼梁洲,多年前的记忆浮上心头。
那年三月初三,学政夫人在郊外庄园举办游园会。
邀请全城所有适龄男女,不拘身份,皆可参加。
那是我跟季青的初见。
父母亡故后,我第一次独自参加这种宴会。
看到了之前相熟要好的小姐妹。
我欲上前寒暄,却听到她们正在背后议论。
李金宁说:「程云舒命硬,天煞孤星,克死了父母,就连她弟弟,也病怏怏的。」
张慈安附和:「就是,什么第一才女,就看不惯她那假清高的模样,装得柔柔弱弱的勾引郎君。」
而与我一向要好的董纾,却只是在一旁听着,一言不发。
李金宁挽住董纾的袖子:「要我说,纾纾你的琴艺明明更胜一筹,这才女,该是你来当才是。」
我无意再看戏,找了个僻静的凉亭。
独自抚琴。
一曲终了,才发现亭外站着一个人,正呆呆地看着我。
那人穿着一身天青色的锦袍,碧色腰带勾勒出紧实挺拔的腰线,面如冠玉。
阳光在打在他的鼻梁处,投下一抹阴影。
更显得五官立体。
我站起身来,问他是谁。
他结结巴巴地说:「在下是鹿门书院的学子,季青。」
我淡淡点了点头,抱着琴离去。
后来他悄悄托人送了一束紫藤花给我,还说:「那一日,他闻琴声而来,看到在紫藤花海里抚琴的我,宛如落入凡间的仙子,还要我不必理会那些闲言碎语,待到他中了进士,就准备聘礼,托人提亲。」
后来他果然读书用功,中了进士,媒人带着聘礼登门的时候,我满心欢喜。
媒人说:「季公子与姑娘您同病相怜,他亦是无父无母的孤儿,靠在亲戚手下过活,所以对姑娘您的处境,感同身受。他说您如果嫁给他,他一定竭尽所能,给您好的生活,一起照顾您的幼弟。」
一番话说得我心头又酸又软,泪水充斥在眼眶里。
自父母亡故后,往日的亲眷如同虎狼环伺,想将我和弟弟吃干抹净。
这般窝心的话,我听得掉下了眼泪。
我看向端坐在椅子上,用茶的季青。
季青不语,只是一味面色泛红。
他怜惜我孤苦无依,我欣赏他才学过人。
于是我答应了媒婆,待到明年三月,我们便成婚。
如今已经过去了十年,我与他终究是有缘无分。
思及此,不由得叹息一声。
正沉浸在回忆里,突然一阵嘈杂声,将我唤回现实。
前面一家包子铺刚开张,热腾腾的包子飘着香气。
一只小乞丐的手飞速伸进蒸笼,拿了包子就跑。
被包子铺老板瞧见:「小叫花子,又是你,这次我非得打死你!」
胖胖的老板追着瘦弱的小男孩。
小乞丐一边跑,一边把包子往嘴里送。
老板抓住他之后,将他堵在角落殴打:「我让你ţũ¹偷!偷!」
小乞丐呜咽着求饶。
我看着他,想到了云和。我离开襄阳的那年,云和跟他差不多大。
我拦住了老板:「多少钱,我替他给了。」
老板打量着我:「两个铜板。」
我从贴身的钱袋子掏出铜板替他付了账。
老板冷哼了一声:「再让我逮住,打死你。」
小乞丐朝老板做了个鬼脸:「略!」
我继续往前走,小乞丐却缠上了我。
「姐姐,你去哪,要不要我给你带路?」
「不用,你别跟着我。」
「姐姐,襄阳城我很熟的,你今天救了我,你就是我亲姐了。」
我快步走着,想甩开他,结果他黏得更近了:「姐姐,你走慢点。」
我不胜其扰,随口问道:「你认识季青吗?」
小乞丐疑惑:「季青?襄阳知府季大人吗?」
我立马停住了脚步。
「小乞丐,你说季青如今是知府?」
「姐姐,你可以唤我小乔,知府大人确实叫季青。」
「姐姐,你跟我来,我知道他家里住哪,他每日晨起都要骑马去官府。」
小乔拽着我一路走。
跨过青石巷的窄门,就看到了「季宅」两个烫金大字的牌匾。
我握紧双拳,深吸一口气,准备前去敲门。
我还未跨步,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
里面走出来一位身着玄青色常服的美貌官人,脊背挺直,宽肩窄腰。
面容俊朗,正是季青。
他比十年前多了些成熟的味道,更吸引人了。
我正要上前。
里面又蹦蹦跳跳出来一个小男孩:「爹爹,照儿也要去官府,」
季青蹲下身,把小孩抱进怀里:「你怎么跑出来了,调皮鬼。」
小男孩搂着季青的脖子,不住地撒娇。
这时,门内又出来一位娇滴滴的夫人。
「董纾?」我惊讶地捂住了嘴巴。
阿乔疑惑地问我:「姐姐,你认识她们吗?」
我没吭声,继续看着。
董纾软语哄着:「照儿不要闹了,让你爹爹去做公务,不然娘亲要打你屁股了。」
小男孩撇撇嘴,不甘心地从季青怀里下来。
季青抱着小男孩亲了一口,满足地转身上了马。
照儿?那年我们初见,我弹的曲子,名字叫《关山照月》。
季青曾说:「若我们生了孩子,就从这里取名。」
那时我还笑着锤他。
阿乔看着我神色不对:「姐姐,你怎么哭了?」
我麻木地摸了摸脸,果然摸到了两行泪。

-3-
看样子,若我贸然前去,必然找不到真相。
我又握紧了拳头,心念一转,跟小乔说:「你别跟着我了,我要离开襄阳。」
小乔有些疑惑:「姐姐,你要去哪?」
「江南。」
「我也去。」
「你不怕我把你卖了?」
「嘿嘿,那也去。」
朱娘子生前是山贼大当家。
专门打劫往来行商的富户。
在牢房里,她时常跟我说:「云舒妹子,若我能出去,富可敌国也说不定。」
可惜她永远死在了岭南的牢房里。
而她说的那张藏宝图,如今正藏在我的胸口。
我和小乔一起,扮做乞丐,颠沛流离了四个月,堪堪到了江南。
路过永州时,我曾因为太累,起了高烧,人事不省。
小乔抱着我:「姐姐,云姐姐,你等我。」
后来小乔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药,喂我服下。
我才渐渐好转。
我好了以后,小乔却倒下了。
直到我揭开他的衣裳,看到了满身伤痕。
才知道,小乔去偷盗,被人抓住打了一顿,死活不肯放下钱袋子,又被人扔进了河里。
还好他会游水,才逃脱出来。
从那以后,我把他当做亲弟弟对待。
到了江南雪峰山以后。
我把小乔安顿在山下破败的城隍庙,独自上山,四处寻找朱娘子说的那处山洞。
朱娘子说:「洞口有仙人指路,顺着仙人手指的方向可以找到一处石门。」
可我在山上整整找了一天,什么都没找到。
「朱娘子,你到底在吹什么牛?」
「难道根本就没有什么宝藏?所谓的仙人指路,只是一个笑话?」
「云和,阿姐该怎么为你伸冤?」
我垂头丧气地走到了山脚下,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落日的霞光打在半山腰,沐浴在霞光下的巨石突然泛出金光。
和远处的老槐树融为一体,正是图纸上所画的仙人指路!
我兴奋地又从山脚爬上去,霞光正好落在一处石门。
石门边的老槐树上,一个铜环叮当作响。
我呼哧呼哧爬上去之后,发现有一根粗壮的枝干上卡着一把铜环。
我拿下那把铜环之后,放在石门的凹陷处。
「轰隆隆」石门缓缓打开了。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我被闪瞎了双眼。
金灿灿的元宝有数十箱,珍珠玉石,银元宝堆成了小山。
甚至有几把纯金的圆凳。
我的头有点晕。
跪在地上,对着金山祷告:「朱娘子,真的谢谢你。」

-4-
为了保密,我只拿了两块成色不错的玉石首饰,贴身佩戴。
又将一些碎金子和银子装到了荷包里。
小乔正睡在城隍庙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我踢了踢他:「起来,带你吃好吃的去。」
小乔迷糊地嘟囔:「云姐姐,这么早就讨到饭了。」
「……」
「小乔,我有一个姑姑,在江南行商,很有钱,留了些遗产给我,以后吃饱不是问题了。」
小乔:「啊?真的吗,姐姐?」
我拽着小乔先来了家成衣铺子,买了几件衣服。
小乔呆呆地看着我付钱。
然后拿着衣服,不真实地问我:「云姐姐,你没骗我吧?」
我敲了下他的脑袋。
小乔缩回了脖子。
我又带着他租了一间客栈。
我们洗完澡,换上了新衣服,浑身舒爽。
怪不得都说人靠衣装。
小乔换上锦衣,倒像是谁家跑出来的小公子。
细看之下,眉眼之间,有些像董纾?
我眉头紧皱,问他:「小乔,你爹娘还在吗?」
小乔摇摇头:「从小我爹就死了,我娘带我长大的,前几年,她被关进襄阳大牢里了。」
「她犯了什么事?等我们回了襄阳,我看看有没有办法救她出来。」
「官差说我娘她冲撞了贵人,我有两年没见她了,云姐姐,你真的能救我娘出来吗?」
「总要试一试。」
「谢谢云姐姐!」
小乔紧张地看着我,又说:「姐姐,你真好看。」
我笑出声来:「你眼光不错。」
我盘算了下,怎么把这笔钱洗干净。
第一步就是抱大腿,我花大价钱打通关节。
买到了御前红人,江南织造孟子翁的行踪。
他被人刺杀,我刚好带着商队路过,救了他的命。
得知他如今正缺银子,我制造巧合。
不着痕迹地送了五十万两白银给他,他当场将我认作干妹妹。
带我出席江南官商的各类宴席。
他逢人便介绍:「这是我妹妹,云舒,也是我的救ṭū́ₚ命恩人,以后还望大家多多关照。」
此后我在江南商场混得如鱼得水。
我带着小乔买山买地,又买了几套宅院,许多仆从。
那座藏着宝藏的山头,已经被我买了。
我还叮嘱小乔:「记住,你以后叫云乔。」
小乔郑重地点了点头。
同时,我还安排得力手下周辞,去了襄阳调查我离开那年发生了什么事情。
待到时机成熟,我就带着小乔返乡。
在江南站稳脚跟后,周辞也送来了消息:「万事俱备。」
辞别了孟大哥,我和小乔踏上了回襄阳的路。

-5-
我跟小乔轻车简装踏入了久违的襄阳城。
周辞一早就在城门口接我们。
在襄阳城最华贵的地段,我买了一座三进的大宅子。
刚安顿好,我就叫来了周辞,想听听他在襄阳调查的那些隐秘往事。
我曾说过:「不拘多少银钱,我只要真相。」
周辞规规矩矩行完礼,就将他调查出的事娓娓道来:
「夫人,属下查到,当年,冯采薇让您替她弹奏,在京城的贵人面前博了一个才女的名头,趁机和镇北侯世子定下了亲事。
「可董纾私下找到镇北侯世子,拆穿了此事,世子愤怒,退婚后将冯采薇奚落了一番,冯采薇被狠狠下了面子,董纾又去挑唆,将一切怪到了您的头上。
「所以您才被扔进去岭南的队伍。而董纾出嫁前曾生过一个孩子,那孩子出生后,董纾就吩咐奶娘,将其活埋,奶娘不忍,从董家离开后,又偷偷挖出了孩子,带走养育了。」
「那奶娘现在何处?」
「奶娘以此事相要挟,私下找到董纾要钱,被她扔进了大牢。」
「那孩子呢?」
「夫人,那孩子…」
「说!」
「正是乔少爷。」
手中的茶盏应声碎裂,饶是早有蛛丝马迹,我也不敢相信,小乔真是董纾的孩子。
我又问:「他是董纾和谁的孩子?」
周辞:「是冯家公子,冯逸之。冯公子曾答应娶她为妻,可她有孕后,冯公子转头娶了刘家小姐,她只好偷偷生下了那个孩子,等您被流放岭南的时候,她借机跟季公子接触。」
我踌躇地问道:「他们,是Ṱŭ⁵真心相爱吗?」
周辞:「季大人去了京城赶考,等他回来时,伤神了很久,在郊外云和公子旁边,给您立了衣冠冢。可属下调查的结果来看,季大人,似乎并不无辜。」
说着,周辞递了一张纸给我,我看了以后,气不打一处来,几乎要在手心捏碎。
周辞连忙说:「夫人息怒。」
将纸条重新铺好,放在一边,我深吸一口气,又问周辞:「冯采薇过得怎么样?」
「那件事之后,她坏了名声,远嫁洛阳了,如今过得并不好。」
「先去牢狱打探,把小乔的奶娘救出来,看管起来。」
「是,那乔少爷那里?」
「先不要告诉他,救出奶娘以后,我来说。」
周辞领命下去了,我心里却如同一团乱麻。
小乔是董纾的儿子,我捏了捏眉心。
门外似乎闪过一片月白的衣角。
晚上饭桌上,我挥退了下人。
给小乔夹了一片他爱吃的八宝鸭。
还没等我开口,他先放下筷子说:「云姐姐,今天你和周辞说话,我听到了。」
我顿住,望着他,目光有些凌厉。
他咬了咬唇:「姐姐如果看着我碍眼,我现在便离开云家。」
我面无表情:「是吗?那你打算去哪?」
云乔嗫喏地开口:「去哪里都好,只要姐姐你开心。」
我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你现在叫云乔,到哪里都是我的弟弟。」
云乔浑身一震,惊异地望向我:「姐姐,你不怪我?」
「出身不是你能选的,你没害过我,还救过我,我为什么要怪你?」
云乔重重地点了点头:「姐姐,那你想怎么做,我都听你的。」
我目光直视着他:「董纾害了我,也害了我弟弟云和,我一定不会țųₑ放过她,你可会怪我?」
小乔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你永远是我的姐姐。」
我又开口:「我预备举办一场赏花宴,届时,会请来襄阳城所有的权贵,我要亲自挑破你的身世,也许,你再也不能认祖归宗,你也愿意吗?」
云乔面色煞白,好看的眸光里泛起雾气。
在我面前跪了下来:「云乔的亲人只有阿娘和您,至于生父生母,对我来说就是陌生人,阿娘将我抚养长大,姐姐救过我的命,云乔只认你们。」
我将他扶起来,搂在怀里:「好。」
云乔啜泣着:「姐姐,对不起。」
我摸着他的头:「你没有对不起我。」

-6-
襄阳南郊有座芳园,依山傍水,是避暑纳凉的好去处。
暮秋时节,虽有些清冷,芳园里却还有不少花朵争奇斗艳。
我让管家,以孟子翁的名义,给襄阳所有权贵发了烫金的请帖。
听说设宴的是孟子翁的干妹妹,他们纷纷都送来了回帖,声称:「届时必定到场。」
其中也包括襄阳伯府冯家和知府季家。
我命管家仆从,在芳园内布置了曲水流觞的宴席。
巳时刚过,人就已经到齐了。
小乔陪我站在绣楼上,戴着帷帽观察着园内的场景。
贵人们四散在园里,或赏花听曲,或品茶弄诗。
季青带着董纾也来了,奶娘抱着那个叫照儿的小男孩。
而冯家的六公子冯逸之,坐在玉兰树下的石桌前,折扇轻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董纾觉察出冯逸之的目光后,眼神闪躲着转向别处。
小男孩爱动,挣脱下来去爬假山,奶声奶气地说:「阿娘,照儿想去那边玩。」
董纾蹲下来拦住他,环佩叮当,发髻上的蝴蝶金簪,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
我恍惚回到了与她交好的时候。
董纾是董家不受宠的庶女,小娘早逝,嫡母打压克扣。
我很同情她,与她交好后,将Ţŭₐ我娘给我打的蝴蝶金簪送给她,作为生辰礼物。
她开心地流下眼泪,紧紧地抱住我说:「谢谢你,云舒。」
想起这些往事,我不禁冷笑出声。
云乔回头问我:「阿姐,你笑什么?」
我回过神来,淡淡回应:「无事。」
云乔温声说:「阿姐,我们该下去了。」
我按照原定计划,在后院的四角飞檐凉亭里,弹奏起曲子。
在岭南服役多年,我的琴艺退步了不少,可弹起《关山照月》,依旧能动人心弦。
越来越多的人闻声而来。
在亭外站定。
待一曲终了,我看向神色恍惚的季青,还有面色铁青的董纾。
我戴着帷帽,在小乔的搀扶下走向众人。
首先走到了季青的面前。
季青定了定心神,朝我拱手作揖:「在下襄阳知府季青,夫人的琴声,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我同样向他施礼:「大人谬赞。」
季青听到我的声音,有瞬间的失神,呆立在当场。
我转向云乔:「云乔,向各位贵人见礼。」
云乔信步走到我的左侧,目光看向董纾,而后向众人见礼:「云乔见过各位贵人。」
董纾看清云乔面容的时候,有些站不稳。
还好旁边的奶娘扶住了她。
而众人看见云乔之后,也交头接耳,一片哗然。
只因云乔和董纾太过相像。
季明照长得更像季青,云乔长得更像董纾。
季明照率先开口:「娘亲,这个小哥哥和你长得好像。」
「闭嘴!」
董纾情急之下,捂住了季明照的嘴巴。
季明照委屈地挣扎,被奶娘抱了下去。
我悠悠开口:「今天邀请大家来此,是想讲一个故事给大家听。」

-7-
「十年前,有一个女人,成婚前和相好的男人有了孩子,那男人却迟迟不肯迎娶她,一直拖到月份大了,又将她抛弃,女人只好生下了那个孩子,母子连心,血浓于水,但她却十分痛恨那个孩子。」
我每说一句,董纾的面色便白上一分。
我顿了顿,又接着开口:「于是生下孩子后,她命奶娘将孩子活埋。」
众人一片哗然,交头接耳。
「这么狠心的当娘的。」
「哎,也是可怜人。」
「真的假的,不会是瞎编的吧。」
「说的有ťŭ⁹鼻子有眼的,咱们接着听。」
董纾转身欲走,我叫住了她:「季夫人,我听说,奶娘于心不忍,将那孩子偷偷抱走养育了。」
董纾攥紧了手绢:「哦,那还真是有趣。」
我朝云乔点了点头。
云乔面朝众人,在亭外站定,朝董纾开口问道:「季夫人,或许,我应该叫您一声阿娘?」
董纾摇摇欲坠,颤抖的手指着云乔骂:「胡言乱语,谁是你娘,你快闭嘴吧!」
季青惊疑不定,看着我,又看向云乔,最后质问董纾:「这是怎么回事?」
董纾靠在季青身上,柔弱无比地开口:「妾身不知,这位夫人为何栽赃陷害我?若是有什么得罪您的地方,妾身现在就向您道歉!」
我没理他,朝旁边的周辞点了点头。
周辞朝旁边一挥手,两个侍女扶着一位沧桑瘦削的妇人,走上前来。
正是我花钱捞出来的,将云乔养大的奶娘,李桂芳。
她一眼就认出了董纾,质问她:「小姐,您还记得老奴吗?」
董纾看清奶娘的面容后,直接跌坐在地上。
嘴唇颤抖着:「我不认识你。」
云乔走上前,扶住了李桂芳。
李桂芳扑上去,一把抓住董纾的手:「小姐,老奴不忍看您活埋亲子,悄悄将他带走养大,老奴也不想破坏您如今的生活,只是盼着您能接济一二,让小乔能去学堂。您竟然对我拷打用刑,让我说出小乔的下落,好将我们置于死地!您好狠的心啊!」
李桂芳的话无异于平地起惊雷,加上小乔和董纾极为相似的容貌。
权贵们纷纷议论纷纷,用嫌恶的目光看着董纾。
只有冯逸之,脸上乌云密布,紧抿着双唇,转身欲走。
李桂芳也没放过他:「冯公子,您当初做下风流事,如今倒是甩手甩得干净,娇妻美妾在旁,可还记得流落民间,做了乞丐的长子?」
众人的目光又转向冯逸之。
冯逸之快步走向董纾,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给我个解释!」
董纾几乎要晕过去。
季青看着面前荒唐的一切,眉头紧锁,却并未生气。
直到小厮扯了他一把,他才朝众人作揖:「此乃本官家务事,还望各位能回避一二。」
官大一级压死人。
同知郑大人和通判李大人,都准备回避。
我却不肯放过他:「季大人,事已至此,回避还有什么意义吗?不如一并查清的好。」
季青近距离听到我的声音,又呆呆地看着我。
突然一阵风起,我的帷帽被吹起了一边。
季青看着我的侧脸,失声叫道:「云舒?你是云舒?」
再次从季青嘴里听到这个名字,我只觉得恶心。
走上前,朝他脸上甩了一巴掌:「你不配叫我的名字。」
他不可置信地捂住脸,似乎没想到我会打他。
董纾见状,恶狠狠地跑到我面前,一把扯下我的帷帽:「你怎么还没死?这一切都是你搞出来的,你知道什么了?」

-8-
我的脸暴露在众人面前,十年过去,苦役难熬,我已经不如当初那般年轻美貌。
众人纷纷议论:「这是程家的那个女儿,程云舒?」
「她可是当年咱们襄阳第一才女,后来莫名失踪了。」
「命苦啊,程țű̂ⁱ大人那么好的一个人,落得家破人亡的境地。」
「苦什么,人家如今是孟子翁的干妹妹,那可是御前的大红人。」
董纾还要上前跟我动手。
云乔挡在我的面前:「离我阿姐远一点。」
我拽住董纾的手腕:「将我流放岭南,又害我弟弟无药可治,如今我只不过说出事实,你就受不了了吗?」
董纾还在嘴硬:「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是我干的?」
我将她的胳膊举起来,给众人看:「这对和田玉镯,是我阿娘的嫁妆,刻了我的名字,如今怎么会在季夫人的胳膊上?」
董纾挣脱着,用宽大的水袖掩盖住胳膊。
我又命周辞拿上了证据:「你和冯采薇合谋,将我扔进了流放岭南的队伍中,又仗着我和你姐妹相称,去我家哄骗我弟弟云和,他十分信任你,将我家万贯家财都给了你,求你帮忙救我回来,结果呢,你私吞了我程家所有的财产,拖到我弟弟重病不治,是也不是?」
众人一片哗然,监察御史周大人站出来,朝季青说:「季大人,此事可是真的?谋财害命,本官要如实上报。」
季青的目光里带着痛楚:「云舒,当年,我找了你很久,我不知道……」
「哈哈哈……你不知道?季青,你若真心爱我,以你的聪明才智,想查出当年的事,易如反掌,你是没有查?还是不敢说呢?」
「云舒,我是有苦衷的,我们私下慢慢说好不好?」
季青的脸涨得通红。
我却还要撕下他最后一块遮羞布。
我自袖间拿出一封泛黄的信件。
当众朗读:「冯大人,程云舒是我的未婚妻,我已经查到她被贵府大小姐冯采薇设计,丢去了岭南服役,我未婚妻是官眷,还望大人给个说法。落款:季青,承平三年六月初二。」
也就是季青从京城回来不久,就得知了真相,却并未去救我,而是拿此事去要挟冯采薇的父亲。
众人脸色皆变,不敢相信,正直善良的知府大人季青,背地里居然是这种人。
我高举着信件问季青:「季大人,十年时间,您以进士之身,坐上襄阳城的知府之位,咱们襄阳伯冯大人,为您扫平了不少路障吧。」
季青脸色煞白,冷汗直流,恳求地看着我说:「云舒,不要。」
我无视他的脸色,将信件直接交给了监察御史周守资周大人。
周大人一目十行,看完愤然出声:「哼!季青,我这就回去写奏折,失陪了!」
「周大人且慢,我这里还有。」
我将周辞拿上来的厚厚一沓证据都给了监察御史周大人。
周大人拿着证据,拂袖而去。
季青则瘫软在地上,双手撑地,说不出话来。

-9-
我慢慢踱步到他面前。
缓缓开口:「季青,我知道你最在乎的,就是在大众面前的人设,如今,大家都知道了,襄阳百姓交口称赞的季大人,背地里竟然不配为人,怎么样,是不是比杀了你还难受?」
季青温润的面皮终于一寸寸龟裂,露出阴鸷的目光。
冷声问我:「你还知道什么?」
我不闪不避地直视他:「我还知道,我爹娘出事,是你的手笔,你在他们的马车上做了手脚,以至于雨天路滑,他们双双丧命。」
语毕,我直起身,狠狠踩在他的手指上。
他痛呼出声,抓住我的脚腕:「云舒,云舒,我是因为太爱你了,那年你爹娘上山进香,我毛遂自荐,甚至愿意做赘婿,他们都不肯将你嫁给我,尤其是你爹, 说什么你年纪还小, 他分明就是看不起我。云舒, 我只有这样做,你才能嫁给我啊, 如果不是冯采薇和董纾设计你,我们现在一定会很幸福!」
我还没说话, 董纾却扑过来。
骑在季青的身上又锤又打:「明明是你,是你说你中意我的啊?」
「季郎, 你忘了吗,那程家的家财, 还是你教我从程云和手里骗过来的, 如今都锁在我们家的后院啊?」
季青狼狈地将董纾推开:「你快闭嘴,蠢货。」
季青又对着我说:「云舒, 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你去灵云寺上香, 那时候我被家中叔伯刁难,背着五十斤重的干柴, 晕倒在灵云寺的阶梯下,是你命下人给了我一碟糕点,还给我钱,在那以后, 我便发誓要娶你。」
记忆回笼, 那些画面在我眼前闪过。
我狠狠踢了季青一脚:「早知道是你,我就喂狗了。」
季青还要说什么,我已经在小乔的护持下离开了。
他想追上来,却被董纾缠着,当众厮打起来。
众人看得津津有味。

-10-
周大人将季青和襄阳伯府勾结,草菅人命,贪污受贿的证据呈上了御前。
正好赶上江南织造孟大人回京述职,又在皇上面前添油加醋了一番,季青所做的混账事。
皇帝震怒,下令罚没襄阳伯和季青的所有私产。
10 岁以上男丁发配宁古塔,女眷罚没为官奴。
始作俑者季青, 董纾, 冯采薇以及其父亲。
被判秋后问斩。
尘埃落定之际,我带着小乔去了我原来的家。
那个胖胖的男人叫邱元平, 他知道我就是程云舒以后。
以极低的价格将我家老宅卖给了我。
我却执意要给他加钱, 他不好意思挠挠头:「多谢程姑娘, 那我就收了。」
我将父亲母亲和云和的牌位都供奉到了金昭寺。
给他们各上了三炷香。
「爹, 娘, 女儿为你们报仇了, 待到季青被杀头的那天,女儿再来拜祭。阿和, 姐姐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云片糕。」
我将云片糕摆上供桌, 又妥善打理了一番。
便回了家里。
刚坐下喝了一盏茶。
小乔拿着一封信进来了, 我打开一看,是孟子翁的字迹。
龙凤凤舞的大字跃然纸上:「干妹妹,哥哥给你谋了个好活, 和顺酒楼一聚,速来。」
我将信纸一折:「走吧,小乔。」
全文完结。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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