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倾慕解怀元,却不知他鄙夷不懂诗词的我。
他聪颖,但严苛漠然,不通人情。
为准备科考,假称生病,让我与公鸡拜堂成亲。
可成亲第二天,解家遭了难,四分五裂,解怀元被充军发配远疆。
留给我的,只有抄空了的房子,两个才会走路的孩童和病重的婆婆。
我看着两个孩子,咬咬牙,没有走。
后来,获战功的解怀元回来了。
他以为我仍苦恋他,神色动容,说要与我重新拜堂。
却错愕地发现我在把他往外推。
下一瞬,约好的媒婆推门而入:「李寡妇,你相了十几个,终于看中的顾公子,待会过来和你提亲了!」
向来面不改色的解怀元愣愣地看向我,连佩刀掉了都没发现。
-1-
我重回到解府时,昨日成亲时挂的红绸还没拆,就被抄家的官兵随手扯到地上。
繁华雍容的大族,如今只剩下一具空落落的躯壳。
几个仆人正忙着撬屋檐的琉璃瓦,偷出去换钱。
两个嫂嫂失魂落魄,坐在桌边。
昨日还冷嘲热讽,说我这新媳妇厚脸皮,一个不识大字的农妇,仗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桩娃娃亲,非要高攀解家。
今日,她们看向我,又惶恐,又带着点嫉妒。
嫉妒在于,我昨日才与解怀元成亲,还没入洞房。哪怕今日不认这门亲事,也是说得过去的。
若因舍不得孩子不和离,就要随解家一同被流放远疆。即便和离,带着孩子回娘家,也无法长此以往。
我站定。
我病逝的娘亲曾告诉我,仁义道德要刻在骨子里,而不是挂嘴上。
我怜她们如浮萍般的境遇,也鄙夷去做落井下石的事情。只冲她们点点头,便转头去见解夫人。
「等一下。」
二嫂咬咬牙,在大嫂满脸不赞同下,把两个小童塞到我的手下。
「带他们一起去见婆婆,告诉她,儿媳不敢把解家血脉带走,劳她照顾。」
「二妹!婆婆受了刺激,一病不起,还是官兵开恩,饶她在解府将养着,你让她怎么照顾两个稚童?」
「那我也没办法。大嫂,我还年轻,我得再嫁啊。」二嫂嫂咬紧牙,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感觉我的大腿一紧,两个孩子紧紧抱住我,又害怕又难过,他们舍不得娘亲,眼巴巴看着她离开,却估计又早早被二嫂嘱托过,不能哭闹,一定得留在解府。
我摸了摸小孩的脸。金娇玉贵的小公子脸软绵绵的,我干惯粗活的手力道很轻,生怕弄伤了他。
小孩豆大的眼泪滴到我的手背。
我无措地收回手。
我看着这位小公子,他还没有开蒙,不知道他妈不要他了。
「你是来取和离书的吧。」大嫂叹了口气,「快去吧,早早弄完,让老太太休息会,马上就入冬了,真不知道,一个老太太怎么带着两个小孩在这雪洞般的宅子里活下去。」
大嫂面露不忍,但最终还是匆匆带着孩子离开。
我忽然就犹疑了。
站在门口,想了半天,先前打好的腹稿却都消失。
我推门而入时,老夫人躺在床上,冲我温柔地笑,她似乎早就料到两个小公子被留下了,只无声地叹了口气,又笑着对我说:「和离书我已经替怀元写好了,拿了和离书,你就回豫州吧。成亲这事,是我与你娘闺中早早定下的玩笑话,我本以为对你是件好事,你娘死后,你无依无靠,我总能照拂一二,没想到反而给你添了Ţũ̂⁷麻烦。昨日成亲时的怀元,今日的抄家,解家着实让你看笑话了。」
我捏着那份和离书,脚就像长在地上了似的。
心里想走,身体却动不了。
站到连老太太都开始疑惑地看我。
我狠下心,将和离书塞进怀里,沉声冲解夫人说:「罢了,我先住几日,等安顿好你们,我再走。」
-2-
我撸了袖子,蹲在房角,等偷瓦片的仆人把瓦片都揭下来了,我便上前,捏住他的后颈,把他的包袱抢了过来。
瓦片卖了五百文钱。
想要过冬,远远不够。
我思索,我还会做些什么。
我娘死后,我爹找的续弦爱打我,导致我格外皮实,后来她蛊惑我爹把我送进乡下庄子。
我干了几年的农活,彻彻底底成了个农妇。
老实中透着狡猾,狡猾里藏着老实。
我在庄子里时,性格闷,力气大,到了适婚年龄,虽说也有肌肉黑亮的年轻庄稼汉子找我提亲。
但我爹不许,他不喜我,却以为我在庄子里仍然是个在受管教的大小姐。
他想待价而沽,等哪个官员的旁系看上我,让我为他勾引权贵。
我更不想做官员的小妾。
从小我娘告诉我,她在京城有个手帕交,要不是我爹被贬谪,她也不用和她分离数年。
娘说,那位朋友是个好人,她小时候身体弱,爱受人欺负,朋友总帮她。
娘死前说,她和朋友为我订了门娃娃亲,让我能不能代她去看看她朋友现在过得好不好。
于是,我攒够了盘缠,便从豫州孤身一人来到京城。
解夫人是个好人,热情地招待了我。
其他女眷却不如她友善,她们捂着嘴,看着我一路奔波而来变得脏兮兮的鞋子,挑剔而鄙夷。
当我第一次看见解怀元时,我承认,我愣住了。
我见过壮阔的山,清澈的水。
但解怀元那张脸,让山水尽失色。
他姿态贵气温雅,神情却冷漠不可侵。
他冲我拱手:「李小姐,舟车劳顿,招待不周,还望恕罪。」
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已经听说我是个农妇,不通文识字,他礼貌的姿态下,心中对我藏着深深的鄙夷。
我那时,还挺喜欢解怀元的。
我娘没说让我一定要履行娃娃亲。可我带着欢喜,又误以为解怀元也不抵触我。
这才同老太太商议,成了这门亲事。
但成亲当日。
解怀元说他突发恶疾,不可拜堂。
大嫂找了只公鸡代替他与我拜堂成亲。
那只公鸡戴了红花,披了锦袍,分外滑稽。
众人都在哄笑,我却笑不出来,低头行礼时,眼泪从盖头里掉了出来。
那日礼毕,我一个人顺着小路走,走到西北角楼,仰头却看见原本恶疾缠身的解怀元正斜斜倚在窗边,读书。
他披了件薄衫,隐隐透出锁骨。
那张极其秾丽,惊人般俊朗的脸隐没在烛火中。
有人正站在一旁,焦急劝说他什么。
他轻笑,话语顺着夜风传到我的耳朵里:「她大字不识,又从乡野来,粗蛮无比,何处配得上我,有这工夫,还不如多温温书,为科考做准备。」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阴影里看他。
我感觉心中的刺痛,随着那融化的蜡烛一般,一点点消失不见了。
我娘说过,仁义道德要刻在骨子里,而不是挂嘴上。
——解怀元,不过是妍皮裹痴骨,金玉藏败絮。
-3-
五百文要省着点花。
朝廷怜悯解老夫人老迈年高,才暂时没有收宅子。
但未来的事,谁说得清。
人总得给自己铺条后路。
我在茶水铺子找了个零工,又攒了点钱,在近郊租个角房,因为和生人共用一个院子,所以很便宜,每月只要四百文。
虽小了些,不过暖和,也少了旁人的眼色和是是非非。
留下的两位小公子,一位叫解书言,一位年龄小,八字弱,还没起大名,在解家同辈里排行老五,娘亲叫他阿宝,或者小五。
书言被解家百年的规矩熏陶得透彻,活脱脱像个还没学会势利眼的解怀元。
他坐只挨着椅角坐,哭也只蒙着被子哭。
阿宝早上掰着饼,鼓着腮帮说,他哥晚上老哼哼。
气得书言涨红了脸,又不敢解释,他偷偷睨了我一眼,猛踩幼弟左脚,妄图让他闭嘴。
我知道,他是觉得如今寄人篱下,不想让我觉得麻烦。
但毕竟年纪还小,家中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怎么会不难过。
我把饼掰碎,放在粟米粥旁,以备待会端去送给尚在病榻的解夫人,一边说:「没事,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书言沉默了一瞬,低声说:「最近天阴沉沉的,可能要下大雪了。这几年雨雪多,一旦开始下雪,便止不住的。茶铺那边生意也不会太好,天气冷了,炭火钱也得增,祖母先前在府中的药也快吃完了,也得买,父亲和几个伯伯在远疆孤苦,也得打点些盘缠行囊……」
他用力捏紧筷子,咬着嘴唇,忍住眼泪,硬着声问:「你该走了,你还未成婚,不比我大多少,我们家的烂摊子,不能拖累了你。」
他又踹了一脚闷头苦吃的阿宝,阿宝便放下筷子,乖乖跟着点头。
我说这俩小孩这几日偷偷蹲在院子的大梨树下做什么,原来是在密谈。
我放下筷子,认真解释道:「我娘说过,做人要讲良心,不能光盘算利益。盘算多了,就像往天平上码秤砣,左码一个,右码一个,迟早会把自己搞晕的。」
「书言,阿宝。我不知道我未来走不走,我只知道,我的心现在不想走。」
「可六伯伯他……」书言不敢开口。
我替他补上:「解怀元不喜欢我,我知道。」
「那你为何还帮我们?」
我摇头解释:「我娘是庶出,从小受人欺负,有一年初冬被人推到池子里,当时同样来参加宴席的解夫人毫不犹豫,脱了斗篷,把她救了上来。我娘说,解夫人的手,不仅仅在那时抓住了她,在那个漫长的隆冬,也一直护着她。解夫人之于我娘,是她苦涩人生中唯一的甜头。」
我从袖口把两枚饴糖拿出来,递给书言和阿宝。
「如今,我会紧紧抓着你们。我们一起度过这个漫长的隆冬。」
我看着两个孩子,他们的眼睛和解夫人一样,又黑又亮。
倏然回想起,我娘病死前,紧紧抓着我的袖口。
她回光返照时,最后一个想起的人。
不是我爹。
她唇角颤抖,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帮我去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啊。」
我想安顿好一切,再回豫州,告诉我娘,解夫人很好,她的子孙们也很好,让她别担心。
如果我现在就回去,我有愧,不敢再跪拜我的母亲。
书言定定看着我:「可托六尺之孤,可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也。」
我不懂。
书言说:「阿姐,你还不知道就做到了,你是君子。你的心比京城所有豪门贵胄加起来的心都要干净。」
-4-
书言说下雪,果然下雪了。
没隔两日,积雪皑皑。
我和茶铺告了个假,早一个时辰回家,好清理积雪。
刚套上短靴,踩进雪堆里,却看见隔壁正房的租客正巧也慢悠悠拿着扫帚出院来。
除了茶水铺子的活计外,我还帮着绣房做些刺绣赚零用,平日忙里忙外,早出晚归,很少能碰到邻居。
住了快半个月,这是我头次见到这人。
他长得极高。
放眼整个京城,解怀元已经算是众公子里出类拔萃的了,身姿颀长,如竹如玉。
但和这位邻友一比,却显得矮了一头。
他没玉环,没绶带,无斗篷,无簪饰。
在鹅毛般落下的雪中,只着一件单薄的黑色短衣。
我本是不经意瞥了一眼,但他腰一晃,就像是黑色的漩涡,莫名其妙把我的注意勾了去。
我自诩也算是识人无数,在李家庄子里见过肌肉鼓起的庄稼汉,也在京城偷偷瞥过几眼贵胄家的公子哥。
却不知道为何,这一次就跟蒙了心似的,眼睛止不住往他身上搭。
于是,那双沉静的眼,便追踪索迹,找上门来。
我暗叫不好,连忙别开头。
闷闷的扫雪声传来。
我低着头,装模作样地扫门槛前的雪,只等他走了,再去清走道上的积雪。
忽然,一双手映入眼帘——袖口挽到臂弯,小臂的肌肉稍稍用力,便显露出线条。
他挨近时,我才闻到,他身上带着木材的清香。
我恍惚抬眼。
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帮我将走道上的积雪全部扫净,无声离去。
一条宽阔平整的走道连通了主房和角屋,又一并汇成条更宽阔的大道,通向外面。
-5-
快年关的时候,我多接了几个针线活,帮绣房赶制一批棉衣。
解夫人坚持要与我分担,甚至趁我不注意,拿了一半的料子衣样,生怕我抢,还小心翼翼压在被角下面。
我拧着眉,让她好好养病,别太劳累。
她却笑着冲我眨眼,宛如少女般顽劣:「翠翠,你就让我绣吧。我绣工可比你好多了。」
我愣住了。
我娘叫徐芷翠,翠翠是她的小名。
解夫人,真的老了。
我缄默地为她披了件斗篷。
解夫人低头咕哝:「我知道你不爱听。可我还是觉得李家六郎配不上你。但谁配得上呢?谁配得上这么好的你……」
她眨了眨眼,骤然清醒,眼神又回到了平日里温柔又疲惫的模样。
解夫人说:「若昭,回来啦?」
我点头:「回来了。」
我收走她手里的针线,她讶然地盯着自己的手,完全不记得自己何时拿的。
我撒谎安抚道:「你帮我做好一大半了,解夫人,多谢你。」
解夫人抿嘴笑。
我抱着衣物,拎了个马扎,去院子中绣。
一来是免得解夫人又要想和我分担。
二是因为邻友的正房,灯火亮堂,我借点他的光,能省些灯油钱。
屋外寒冷,我的手指冻得有些发僵,绣的速度自然不快。
但这批棉衣都要赶明日交付,时间不能拖。
唯一幸运的是,不知为何,那主房的灯亮到丑时还没灭。
继而,我听见了门板的响动。
我抬眼。
一笼灯火下,我终于看清了他的正脸。
他长得俊朗,不如解怀元精致。
锋而不艳。
像有狼毫沾满了深黑至稠的墨水,往我的脊骨划了一笔草书似的。
一股电流从我的骨髓深处生出来,带着种莫名的震颤。
我咳了一下,掩饰住自己的慌乱,「我得赶制一批冬衣,莫非是响动吵到了你?若有打扰,实在抱歉。」
他开口:「无妨。」
他躬下腰,背肌把衣衫鼓起,后腰显出漂亮的一节弧度。
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夹住布料,顺着缝线轻轻一捏,似乎在估量针脚的粗细。
接着又说:「我来。」
我站起身,下意识抓住那叠冬衣的衣角。
深邃眼眶中的双目未与我对视,克制地将目光凝在我身后的雪夜里。
他低声说:「别怕。我不是抢你的衣服。我来帮你缝。」
我张了张嘴。
——我知道,只是不好意思让公子代劳。
但心跳得太快,紧张到喉咙干涩,说不出这句话来。
我听见他又说:「我叫顾三,做木材生意,铺子就在南永平坊南二街,你别怕,我没有恶意。」
他微微用力,把冬衣收了过去,不由分说地往正房走。
「今晚融雪,天寒。姑娘回屋早点休息。」
我咽了下喉咙,一脚深,一脚浅地回了屋子。
躺在床上,阿宝迷糊地睁眼,缩进被子里,把头挨在我的手掌下。
我把他抱出来,让他枕着我的胳膊,拍了拍他的背。
我心思不定地看着天花板。
给这几日的异状下了个定论——合该是年龄到了,我开始想男人了。
-6-
我去绣房送冬衣的时候,捎带和她们打听了位人品不错的媒婆。
张媒婆为人泼辣干练,问了我的情况,连连挑眉——
「你这是拔葫芦,一个后面连着一骨碌啊。带着婆婆和俩小孩,可不好找啊。」
她手指沾唾沫,翻了翻名册。
「丈夫死了几年啦?」
我想解释,又觉得反而不好解释,未婚女子带两个孩子,似乎更难理解。
罢了,等遇到合适的,到时候再和她细细解释好了。
我便面不改色地说:「哦,死了快三年了。」
「哦,那你还算年轻,李寡妇。」
我坦然地应下。
心想,远在边疆的解怀元,又不可能知道我如今的言行。
就算他翻了天,也捉不到我的把柄。
我理直气壮地拿了几个男子的名册,东城墙底下的肉铺老板,状元楼外考了十年没考上,只能卖字画的穷秀才……
瞧着都不错。
但翻着翻着,总回想起那漫天飞雪里男人的窄腰。
可我总觉得,他与我不是一路人,以前我在解怀元那撞得头破血流,如今便不敢再孤身涉入一场不明不白的暧昧中,来回不定地猜对方的心思。
还不如把所有东西都摆在明面上,找个切切实实看得上我的人。
我合上册子,心一横,冲媒婆说:「我觉得都不错,听您安排。」
-7-
快过年时,媒婆那才传来消息。
肉铺的老板看上我了。
我兴冲冲,人生头一次相亲,穿了件新冬衣,红气彤彤,拎着一袋春饼,去茶铺。
今日客人多,我隔老远就瞅见那肉铺老板圆滚滚,金灿灿的身体。
他冲我憨笑,我也冲他憨笑。
我觉得他面相老实,跟着他有肉吃。
他许是觉得我身体也健壮,两人凑合过日子,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可我刚冲他走过去,忽然听到几句闲言碎语——
「入冬了还打?」
「对啊,许是觉得我们汉人要过年,这段日子肯定官兵心思浮躁,所以匈奴突袭,听说边境死了不少人。」
我猛地顿住。
边疆。
解家。
阿宝和书言的爹被发配到边疆了!
我连忙冲那老板拱手,立刻转身跑回去。
果然,家中三位老小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书言牵着阿宝的手,蹲在门槛,眼巴巴等我回来。
看到我,他们终于哭了出来:「姐姐,怎么办!」
我连忙搂住他们,手忙脚乱间,抬头看见了我那位二嫂嫂。
原来是她告诉他们的。
她看见我,匆匆遮上斗篷,挨近时,捏住我的手:「我托人打听了,边疆大败,残兵和伤者如今都在往冀州转,若冀州找不到人……那就代表他已经死了。」
她的手在颤抖,「我……我爹已为我寻了门新亲事,我不能过去找他。他与我夫妻一场,我却不能过去找他。」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说不出口。
二嫂哽咽:「我拨了一半嫁妆,给你们留下。谢谢你,你把我的孩子照顾得很好。拿着这钱,你们好好过个年。」
若有了这笔钱,给解夫人置个宅子,找几个靠谱的仆人,也算是安排妥当了。
我本来过了这个寒冬,就该走了。
可是……
解夫人时而糊涂,时而清醒。
她挂念的解家人如今生死未卜。
我咬牙,有时真是恨自己的软心肠。
但没用,心里该做的事情,不做,就像是疯长的野草埋在肋骨下似的,让人难受得紧。
我肃眉:「我去一趟冀州,把解二公子找回来。」
-8-
我离开的那日,漫天的风雪。
我托二嫂,让她找些靠谱的人照顾解夫人。
然后快马加鞭,往冀州赶。
我来京城时,满心的欢喜。
如今依着旧路离开,却是满腹的复杂。
越接近冀州,路上的逃兵越多。
我做了男子打扮,粗声问遍每一个路人,可见过解家的解老二。
第三日的时候,终于有人抬头。
「解?我记得伤兵里有个人姓解!」
他约莫指了个方向,我立马往那处赶。
那是个小村庄,如今破败,路边架了许多草棚子,血腥味和腐臭味充斥鼻腔。
我心思骤乱,又担心自己和解家二郎只见过一面,没记住他的模样,便更仔细地去看伤兵的模样。
越看,越觉得胆战,越觉得心寒。
那些残肢,流出来的断肠,只觉得让我天旋地转,我迷茫中被人猛地往旁侧推了一把。
转了半圈,却直勾勾看见了不远处的一片孤坟。
——解氏二郎解怀文之墓,弟悲祭刻。
我看着那粗陋的木头上的字,只觉得耳膜被血液冲得突突乱响。
吹了三日的冷风,淋了三夜的雪,盼来的是个死人。
我只觉得悲从中来,晕了过去。
等我睁眼时,天已黑。
我正躺在一簇篝火旁。
有个年轻的士兵背对着我,看不清脸。
我心中一惊,摸了摸自己的衣服,幸好没被人乱动,这才松懈下来。
「多谢小友搭救。」
「你发烧了。」他声音压得很低。
我总觉得有几分熟悉,但也有可能是我烧得太过迷糊。
我爬了起来,「无妨,谢谢你让我烤火,我得赶回去了,家中的人还在等我的消息。」
「家中的人?」
「是。我有一老母,还有两个年幼的弟弟,今朝过来是寻我参军的阿哥。」我含糊道。
那人颤抖了一下,沉默了很久,才说:「原来如此。」
他却又说:「你如此年轻,却要照顾老母和幼弟。为何不托付给旁人,自己自由自在,闯出片天地。」
我沉默,老老实实地交代:「若有人能照顾,我自然早就走了。因为无人可托付,权当是天意让我做,我便做。」
他涩声说:「原来,你是个好人。」
我笑了笑:「你不也是个好人。」
我起身。
他立刻捂住脸。
我只觉得他是刚打完仗,有些害怕生人。
我礼貌地背过身,冲他说:「这位兄弟,有缘再见,在下告辞。」
我快走出他的视线时,忽然被他喊住。
他说:「你把眼睛闭上。」
我以为是有什么敌人来犯,或者有什么看到就得杀头的军事机密,我连忙闭上。
可只听见有人走到我身边,似乎静静看了我许久,便沉默地走了。
我缓缓睁开眼。
那救我的士兵,已经不在了。
-9-
我回了京城。
我同阿宝和书言说,我没找到人。
但私下里,我什么都和二嫂说了。
二嫂哭了很久,她问我,如果当初自己选择跟着二郎一起走,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但世上的事,哪能是人料得准的呢。
其实,每条路,都各有各的苦。
年关前,我又相了几个人,但一提到我还要照顾两个小孩和一个老人时,他们都纷纷退缩。
也不怪人家。
大家都是普通人,过好自己的日子已经很难得了。
我便暂时不想这事,一门心思准备过年。
我包了饺子,贴了春联,正房住着的顾三帮我剁了饺子馅,帮我拌了贴窗纸用的浆糊。
他在厨房忙时,解夫人笑嘻嘻地闯了进去,看见他,有些意外:「我找翠翠,怎么见到了顾家的堂兄?」
她又糊涂了。
我连忙拉住她:「这是住在我们隔壁的顾三。」
顾三擦干手,冲解夫人行了礼,他看见我疑惑的神情,恰逢其时地解释道:「许是老夫人看我面善。我家确实和京城顾家有点旁系关系。」
他说的京城顾家,是同解家一样的名望士族。
解家因为党争,做了遭殃的池鱼。
顾家如今便成了这皇城内唯一的百年士族。
我料想也是。
他若真是顾家本系的公子哥,怎么会缩在赁钱四百文的破院子里,给我这个农妇剁饺子馅。
除夕夜。
顾三没在。
我和解夫人,书言和阿宝一起放炮仗完。
我放了个又响又高的。
书言和阿宝笑得不得了。
解夫人拍着手,眼睛亮晶晶的。
我以为她又迷糊了,但她却说:「若昭,我还有个本名想告诉你,我叫顾兰玉。」
她声音很低,像是怀念一场旧事。
双眼极其明亮,如同被油激得滚烫的火星。
她抓住我的手:「成婚后,我给自己取了个小字,叫银灯。」
这是什么意思?
我看着她Ṱŭ̀⁰,却觉得她像是在诀别。
她冲我笑了笑:「你娘,有没有想过我啊?」
「想过啊,当然想过。」
「那就好,那就好。」
「若昭,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也不知道。只是我娘死后,我总觉得自己像没了根似的,心里不踏实。如今一个人在京城,若是能找个可意的男人,落个京籍,吃几年苦,攒些银子,有了京籍,也能自己置办间铺子,如此,也算是扎根落地了。若是寻不到,也不强求。大不了我带着你和书言阿宝一起回豫州,随便做点小生意,那里物价比京城低,怎么着都不会饿着你们仨。」
我嘴巴笨,说出来的话,听着略微有些粗糙草莽。
解夫人失笑,她仰着头看烟花:「豫州啊……你不是说,你陪我们过完这个冬天就要走了吗?」
我沉默了。
当初以为事态没那么严重。
没想到,解家失势,旁人避之不及。
但如今,书言和阿宝的爹死了,娘改嫁。他们的其他伯父生死不知,解夫人的精神时好时坏,也没法放心让她一人在家中操劳。
虽然我没和解夫人正式谈这件事,但我以为我们都心照不宣——我是走不了了。
解夫人半阖着眼,似乎我们的谈话已然结束,她似是睡去,眉头却微微蹙起,怆然而瑟瑟。
「为何老天对她,对她的孩子,都如此不好?我不该如此拖累她。」
这声太轻,夹杂在叹息里,我在嘈杂的鞭炮声中没有听清,只看见她嘴唇翕动,便下意识把头挨向解夫人。
我听见她说:「若昭,若我能看到你的新夫婿,该有多好。」
我愣了愣,笑着说:「快了。媒婆又帮我物色了几位,我瞅着都不错,年后我的喜事估计就能定下来了。」
解夫人微笑不语。
她说她困了,不陪我们守岁了。
我陪着书言和阿宝去夜市看热闹,回来后睡了一觉。
等我醒来时。
解夫人——顾家的那位仗义又热心肠的小姐,顾兰玉,已经在睡梦里去世了。
-10-
顾三帮我料理了解夫人的丧事。
我呆呆看着墓碑,双目哀戚。
我最终抬头问顾三,绝望地,带着最后一点盼头——
「或许,你知道银灯有什么别的意思吗?」
顾三闭了眼,想了许久,冲我说:「翠幕卷回廊,银灯开后堂。」
银灯,翠幕。
慕翠者,银灯。
我看着他,他垂眼望着我。
那看似疏远的神情,却带着温柔的怜悯,没有居高临下的同情,只是像阵春风。
或者像,孤单的光下,永远缠绵的灯影。
我总觉得,他知道的,比我想象中还要多。
-11-
又过了一个月。
我选了许久,都没人与我看对眼。
媒婆几乎翻遍了名册,动静之大,连正房的顾三也有所耳闻。
某天我从茶铺回来时,他却站在门口。
「宁缺毋滥。他们都配不上你。」
我瞬间涨红了脸。
不知为何,被他一夸,就觉得哪哪都舒坦,又哪哪都紧张到发烫。
我低头哦了一声,匆匆溜走。
不知是不是承了顾三的福气,媒婆还真给我挑了门上好的亲事。
「京城顾家!京城顾家的公子,顾魏亭看上你啦!」
我愣住:「他是有什么疾病吗?」
媒婆气得打我:「唉!人家可是小时候进宫做过伴读,天子看着长大的神童。什么叫有疾病!只不过他难免眼光高些,所以快二十二了,还没寻得好人家。我之前以为这些名门贵胄都要相互联姻,没承想,还是需要我们媒婆相看的嘛。」
媒婆满腹得意。
我挠挠头:「他不在意我带俩孩子?」
媒婆摇头。
我又问:「他打人吗?」
「不打。」
「杀人呢?」
「也不杀!」
「莫非有怪癖?」
「不曾听闻。」
我左思右想,总觉得顾公子就是天上掉下来解救我的神仙。
越想越不对劲。
我继续问:「他让我成婚后还能在茶铺赚钱吗?」
媒婆气得打我:「唉!没个享福的命!」
第二天,她来回我:「他说可以,你想干吗都可以。」
我便拍板——「就他了!」
-12-
媒婆给我安排相看时。
京城茶铺的人却有了新的谈资——说是有位戴罪立功的年轻将军,把匈奴又打回去了。
不日,这位将军就要回来领赏了。
我那时不知道,这位将军,说的正是解怀元。
我也不知道,他之所以能够这么快重回京城,是因为朝中有人怜他丧母,这才有了这份进京面圣的恩赐,让他顺带回来为母奔丧。
-13-
马上要与那位顾公子相看。
我着实有些怪愁得慌,因为我能穿的衣服就那么几件,之前相看了十几次,衣服早就轮换了两遍了。
书言脸红红的,背着手说:「有首诗叫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阿姐,你穿粉色的裙衫,一定好看。」
阿宝说:「对!就像哥你之前偷看的那个小妹一样,穿粉色的裙子好看!」
书言踹了阿宝一脚,让他闭嘴。
他有些纠结地看着我,想了半天,小声说:「不过你可莫太过于上心,太上心,失望时就会越伤心。依我看,这人来得蹊跷,保不齐是有人借了顾家的旗号来骗媒婆的。我就知道,我们两人着实拖累你。」
他低下头,犹豫一瞬,坚定抬头:「若你实在找不到合适的。阿姐,等我长大,我来娶你!」
我不由失笑。
还是依着他们的建议,换了身浅粉的罗裙,戴上了枚木簪子。
临出门的时候,下意识往正房看了看。
顾三今日似乎没在家。
若是此次相看顺利,以后我也就不会像浮萍般飘零了,只是,也不会再见到他了。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心头微堵。
我摇摇头,打开门。
却拥入一片冷香。
我疑惑地抬头,撞见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我猛然愣住。
「李若昭,别来无恙。」
那双曾经倨傲得不肯正眼看我的眼睛,那张俊俏到令我心动的脸,那只漂亮而养尊处优的手——所有的一切如今都浸染在风霜之中。
他淋了白雪,落魄而狼狈地从马上跳下来,几步急行到我的身边,又疏忽站住。
我心Ŧũₚ情复杂地抬头看他。
来人,是解怀元。
解怀元露出一个笑。
带着近乡情怯。
带着悲苦,带着庆幸。
只定定地看我,不说话。
我只好开口:「好久不见。」
解怀元摇头,说:「我在冀州,见过你。」
我惊讶。
解怀元嘴角上扬,像是在独享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似的,笑容有些许的得意,但如今他面相太苦,以至于笑意都不能让他神情显得松快些。
他确实变了许多。
那个曾经在角楼上,握着书籍,随口说我与他不配的男人,像是块从锦绣堆里滚下来,落入凡尘的玉。
那光洁无瑕,引以为傲的玉面磨得全是瑕疵,裂缝。
但他长得实在太过优越țůₒ,以至于风霜都无法遮掩住他的卓然。
如今,他望着我的眼神,我看不太懂。
书言和阿宝听见我和人交谈的声音,好奇地探出头。Ŧùₛ
当他们看见解怀元那张熟悉的脸时,两个小孩的眼圈瞬间红了,齐声喊着六伯父,飞奔向解怀元。
他眯眼笑,摸着他们的头,一边抬眼看我。
他看我的次数着实有点多Ṫû₎,我浑身不自在,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莫不是沾了什么东西。
解怀元说:「你裙子好看,就是首饰少了。明日等我领完军功,给你买些称手合心意的。」
我怀疑我听错了,甚至有点毛骨悚然。
一个在我印象里冷清清高的人,如今对我的态度变得天差地别。
若不是我不信这世上有鬼神,我真觉得解怀元被夺舍了。
我摇摇头,还挂念着今日要去相看的顾公子,便往门口偷偷挪,等挪远了,趁着解怀元还被书言和阿宝团团围住时,见缝插针道:「我还有事要出门一趟,先走了。」
「李若昭!」
解怀元却还是叫住了我。
我扭头。
他卸了铠甲,「我送送你?」
我摇头。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
我没等他说,便跑远了。
-14-
顾公子在酒楼订了位子。
那酒楼太高档,来来往往的人,都穿着锦衣玉带,无比豪气。
我这身新做的粉色罗裙,便显得有些廉价灰败。
我拘谨地坐在椅子上,回想起去解家那次,便把鞋藏进裙摆里。
但我的裙摆太短,怎么藏,微微动一动,就又露了出来。
我局促到背后生汗时,忽然听到有人叫我:「姑娘。」
我顿时呆住,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
我甚至保持着盯桌子的动作,维持了数秒,这才反应过来,缓缓抬起头。
抬头看到他的时候,周遭所有的嘈杂都消失不见,我呼吸停滞。
顾三,站在我的面前。
穿着一身蓝袍。
他穿着不算华贵,甚至可以说,微妙得能够与我相配。
可是,我今日要见的,明明不是顾三!
「在下顾魏亭,见过李姑娘。」
他满怀歉意:「原谅我没有提前告诉你。解家落难,顾家为了自保,只能沉默。我只能隐姓埋名,住在你们隔壁,能帮衬一把便帮衬一把。只是我个人才疏学浅,没能怎么帮到你,抱歉。」
我摇头。
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顾魏亭,恐怕是不顾家人劝阻,自己坚持来帮解夫人和我的。
可是。
可是,他为何要让媒婆说,与我相看?
难道,这也是他的帮?
我脸红地低下头。
顾魏亭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他低声说:「我没想到,我在帮人时,却渐渐怀了私情。我本该先把所有事情告诉你的,可是我怕若是安排完了,你就要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抢走了。」
「李姑娘,原谅顾某心急而唐突,也请您再看看顾某的心。」
我只觉得,我的心跳变快,变快,变得越来越快。
他礼貌地没有逼问我,坦明心意后,便结了饭钱,告辞离开。
我只觉得,今日发生的一切着实需要我缓缓。
-15-
相看完,我去茶铺子里做工,又支了点钱,去市集买些家用。
等我回到家的时候,深一脚,浅一脚,却还是无比恍惚。
我面红耳赤地站在院子中央,想着顾魏亭的话,忐忑地思索他此时在不在房中?今晚何时才会回来?
我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往正房看去,窗纸一片暗色,无人在屋内。
我的心跳缓和下来,不知是松气,还是失望。
角房的门在此时打开。
「李若昭,你回来了?」解怀元倚在门口,拿着烛台。
我下意识回:「嗯,回来了。」
刚答完,却又觉得不对劲——不对,他怎么还在这里?
解怀元十分顺手地接走我手中的菜篮:「吃饭吧,你不在,俩小孩就不肯吃。」
我站在门槛前,定定不动。
我是个笨拙的人,素来不怎么会巧妙地拒绝别人,只好直白而坦诚地说:「解怀元,这样不好。解家的宅子还没收,你应该去那里住。天色快晚了,我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会惹人闲话。」
他不要名声,我还要名声。
解怀元眼皮轻轻一掀:「无妨,如今我在,谁敢说你?」
原来这人没变,倨傲和疏冷依旧深深埋在他的骨子里。只不过如今,他把我纳入了他的阵营,我便不会再被那刀子般的冷气刮到生痛。
可是,他却从没问过我乐不乐意入他的营,做他的兵。
我叹了口气,把那根唯一值点钱的木簪拔了,换成蓝布发带,然后出门。
「你去哪里?」
「绣房有急事,既然你帮书言和阿宝做了饭,我就不担心了,我晚饭在那里解决。」
「李若昭。」解怀元站起身。
我假装没听见,加快步伐,没承想,他脚步更快,几步急走,堵在门口。
他迫切地低头:「我冒了三日的雪,不眠不休地赶回来。明日面圣,是福是祸还不知。如今解家四散,母亲去世,唯一能让解家重振的希望就是我,我心里难受得很,如今这硕大的京城,唯一能说说话的人,就只有你了。和我吃顿饭吧,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我沉默,抿嘴,隔了一会抬头诚恳地说:「解怀元,我母亲去世,我爹逼我做妾,我就像浮萍,连路都不怎么认识,孤零零一个人摸索着来到京城,唯一的希望是见到解夫人还有那个和我定了娃娃亲的你。那时我心里也难受得很,这硕大的京城里,我也以为你是唯一能和我说说话的人,可你不是。」
我笑了笑:「成亲那日,你其实并没有重病不起,对吧。」
解怀元神色骤然僵硬。
我平静地说:「你那晚在西北角楼说我大字不识,一介农妇,配不上你的时候,我正站在那楼下的树荫里哭泣。」
解怀元脸色苍白,骤然间被戳破了一个陈年的谎言,这让他毫无准备,满腹的草稿都说不出来。
我是老实,是善良,是不舍得看解夫人和小孩吃苦。但不代表我好欺负,说原谅就能原谅。
我也是人,即便早年养在庄子里,不比他解怀元生得金贵。
但我也是人,被人瞧不起,被人在喜堂里欺负,心里也是会难受的。
解怀元仓皇地往后退了一步,他小声说:「那时我误会了你,是我的错,从今以后,我不会再那样了。」
我想要说什么,但又觉得,和一个以后不会再有多少牵扯到人,多说无益。
我随意点点头,绕开他,走了。
解怀元移了移,又想留住我。
我终于忍不住,微怒道:「解怀元,你是解家百年难遇的天才,难道还看不出是你非要赖在我家,才逼得我为了避嫌不得不走的吗?做客人的把主人赶出屋,天底下头一遭,你却还要在这里浪费我的时间?」
解怀元像是被针轻轻一戳,戳得酸痛,脸瞬间因为羞耻而红了。
他沉默地站着,一动不动,等我不耐地再次看向他时,他说:「我知道了,你留下把饭吃了吧,解府还有事,我先走了。」
他大步离开。
我望着浓重的夜色,迟重地抬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忽然感觉衣角一沉,低头一看,是书言。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
我知道,他想问我有没有可能回心转意。
但最后说的话却和心中所想的不同。
「我和阿宝随六伯父一起回去了。这些日子,谢谢阿姐照料。」
我有些舍不得,但也没理由挽留,毕竟他是解家的人,肯定更想和解怀元待在一块。
我点点头。
书言擦了擦眼睛:「阿姐,这一走,我们还能再见吗?」
我蹲下身子,给他擦眼泪:「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姐姐。」
他握着阿宝的手,重重点头说:「好。」
-16-
原本拥挤又热闹的角房如今空落落的。
我一个人坐在桌子边,觉得此时此刻安静到过于吵闹。
随眼望向窗外,一地月色,像是某个清冷的雪天。
曾有个人穿着最朴素的黑衣,沉默不言,不敢看我,却为我扫出一条通往外面大好世界的道路。
我是因为太想要个托身的庇护,才对他心动?
还是因为一眼被他吸引,又不敢再轻易付出真心,才归因于自己想要个庇护?
不知为何,这晚我迟迟未睡,一直盯着窗外,但正房的灯从来没有亮起。
我本该早就知道的,顾魏亭是个君子,即便剖了真心给我,也不会急切地来找我,要我的真心。
他像雪夜和影子一样安静,安静地等我的反应。
我早该知道的,顾魏亭,这个传闻里顾家随性不拘泥于世俗的才子,识旧情,懂大体。
他这种人,做不来谋算盘策真情的事。
可大道至简。
他直白如此,却反而让我忍不住想要袒露真情。
我辗转反侧,最终起身,如同灌酒般闷了口冷水,天刚亮就面红耳赤地出了门,买了一只鸡,去找张媒婆。
张媒婆说:「你也不容易啊,我明日就去登门拜访顾公子,你们的事趁早定下。如今这世道,难得能遇到这种不甚机灵的呆子,竟然不计较你带了两个孩子。」
我叹道:「孩子被亲戚领走了。」
张媒婆点点头,满脸喜色:「瞧!这顾公子旺你,双喜临门!」
我有些郁闷,但也不好解释。
媒婆再接再厉,恍若嫁给顾家的是她自己家般激动:「听老奴说一句不该说的,你那任夫君,死得也真巧,若不是你成了寡妇,也遇不到这门好亲事!我可打听过了,那顾魏亭虽说这几年性情行事有些古怪,但未来可是前途无量,你没准还能做个诰命夫人呢!」
我敷衍地点头,点到一半,忽然想起件事——
坏了!
我还没和解怀元解释过这桩事!
他要是知道,自己成了我战死的夫君,指不定会如何误会我!
-17-
我正愁如何找寻机会和解怀元开口。
没承想,第二天,他便登门拜访。
他似乎是刚下了朝,就往我这边赶了过来,官袍还没有脱,腰间系着陛下亲赠的剑,挂着玉带。马鞍旁拴着两个小包裹。
一朝低如土,一朝坐如天。
我瞧他这个样子,看来面圣面得很合心意。
虽如今和我没有关系,但想到书言和阿宝两个孩子能在他的庇佑下过得更好,我也略略有些慰藉。
他似乎看出我脸色中的喜意,于是他的眼和唇也都挑了起来。
他翻身下马,走近我,轻声说:「成了。圣上有意饶了解家,再过些时日,我便能把爹爹和几个兄弟一并接回京城,日后,我们好好过,你不用再担心了。」
我们?
我愣住。
若说昨日,解怀元是着实担忧面圣,心慌意乱,才要和我吃饭。
那今日,他何来说我们?
我看着他笃定的神情,这才明白,他竟然还觉得,我喜欢他!
他还不知,我昨日已经订好了亲事。
我后退一步。
解怀元沉郁许久的脸如今眉飞色舞,他高兴得像是稚童阿宝。
「我知道我亏欠过你,如今,我再无远虑,你先等我几日,将搁置了许久的解府收拾出来后,我就与你重新拜堂成亲。李若昭,我不负你!从战场走了这一遭,我才明白,哪有什么尊贵低贱之分,走到最低处,还愿意帮我的人,便是我的贵人!」
「我不是帮你。我是帮解夫人。解怀元,你不要如此。」
解怀元抿唇笑,他能入锦绣堆里吟诗作画,又去了阎罗殿入阵杀敌,昨日因着不知圣意还有些分寸,如今便止不住因为满身的才华而显得猖狂。
他步步靠近:「我知你还气我。那日我在冀州看到你为我的家人焦急奔走时,你不知道我心有多难受,我那时一身脏污,尚无功名,还不敢见你,也无颜见你,怕你觉得如今倒是我配不上你了,可等你走后,我一直想你。」
他离得太近,我闻到了他身上的冷香和龙涎香。浩荡的皇恩沾染在他的身上,变得强势而不容反驳。
我下意识推开他。
解怀元满脸的势在必得僵硬住,他错愕地盯着我。
「李若——」
「李寡妇,你相了十几个,终于看中的顾公子,待会过来和你提亲了!」
下一瞬,推门而入的张媒婆用大嗓门打断了他。
解怀元的瞳孔缩小,他不可置信地扭过头。
张媒婆瞅到他身上的官袍,连忙跪下。
解怀元轻声问:「你,你刚才叫她什么?」
「李寡妇?她丈夫已经死了三年了,这位官爷,敢问不叫寡妇叫什么?」
「丈夫死了?」解怀元重复了一遍,猛地抬头,「我以为你一直在等我!」
张媒婆猛地抬头,眯着眼,偷偷瞅我。
我拧眉,示意解怀元进屋再说,但是解怀元向来不管不顾这些底层人对他的看法。
他低声说:「顾公子是谁?你要和谁成亲?」
他不等我回答,猛地抬起头:「除了我,你还能和谁成亲?」
「除了你,谁都有可能。」我皱眉。
解怀元听了这话,白了脸,他说:「可是我已经不是发配到边疆的军奴了,我有了功名,如今成了将军,有哪里配不上你的?」
「解怀元,你是军奴也好,是将军也罢。你眼里总计量着这人配得上,那人配不上。而我脑子太简单,算这些东西算不明白的,我们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解怀元低声重复,他失魂落魄,嘴唇翕动,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可是从他的记忆里,找不到任何与我的温情回忆。
他迷茫地看着我,紧紧盯着我,似乎迫切地想要证明,我只不过是为了点陈年旧事在和他赌气。
但他失败了。
「铛。」
他回过神,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的佩剑不知何时从手中松脱摔下。
他蹲下身去捡,这动作似乎让他短了的思绪重新运作。
他温声道:「李若昭,你那时带着两个孩子和我的母亲,能找到什么可意的郎君?无非是鳏夫或者有天疾,女人成亲,切莫意气用事,毁了自己的后半生。即便你不喜我,至少待在解府,我能保你衣食无忧。」
我听了这话,只觉得血液往额头涌,刚要说:「与你何干。」
话却被另一个声音截断:
「那我能保她喜乐安康,长岁无忧。」
这声音清冷,但是沉稳,像是可靠的山。
我抬头。
解怀元的反应甚至比我更快,他提剑起身,眯眼看向来人。
当他看到顾魏亭时,身板晃了晃,傲慢的神情瞬间凝重。
一种诡异的攀比感浓烈到连我都能感觉得出来。
解怀元漠然地说:「原来是你,顾三郎。」
顾魏亭冲他拱手:「多日不见,恭喜解公子,旧衣换新袍了。」
解怀元满脸戒备地捏紧剑,但是顾魏亭太过礼貌,以至于他戒备的、僵硬的神情显得有些滑稽而可笑。
「在下愚笨,不如顾公子耳聪目明,知晓隆冬难熬,便是旁人苦等救命的冬衣,你都要抢了去。」解怀元淡淡道。
顾魏亭直率地看着解怀元:「我不是个爱打哑谜的。我也不觉得李姑娘是件能抢来抢去的冬衣。我来提亲,与你无关。」
解怀元碰了个硬钉子,他皱眉:「好一个与我无关。解家和顾家也算是门常走动的亲戚,你身为我的兄弟,难道不知道她与我早就成亲?」
顾魏亭沉了脸,他低下头,将手中一提喜糕递给媒婆,温声送走了她。
关了大门,他才转头:「你说的成亲,是让她和公鸡拜堂?」
「解怀元,你不珍惜,自然有别人珍惜。你已经不是众人捧,千人爱的解家小公子了。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得等着你来回头。你的认错,也没有那么金贵。」
解怀元沉了脸,他没有横刀,但单从眼神来看,却像是已经用冷锋将顾魏亭劈了七八段。
他咬牙说:「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解怀元,我的未来,才是与你无关。」我直直看着他。
解怀元捏紧拳头,他没有看我,没有回答,像是低声自喃:「可我悔过了,事情为何会到如今这个地步?」
我低着头:「因为我不贱。解怀元,你出身是好,但并不代表,我出身低贱,你对我的爱,就能当作恩典。你不喜欢我,我不会在原地等你。我该做的事情,本不该我做的事情,我都做了,我只是想让我母亲在九泉之下心安,从来都不是为了你。」
「你我之间,从你不愿和我拜堂那日起, 缘分就已经尽了, 你走吧。」
解怀元眼睛红了, 他无措地看着我, 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小孩, 说:「可是,支撑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路拼到京城的念想里,有你啊。你说断就断, 我以后该怎么办。」
解怀元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看向我:「李若昭,别成亲, 求求你, 好不好?」
我望着他,摇摇头。
「解怀元, 你走ƭúₗ吧。」
解怀元站了站,最终还是走了。
我愣神地看着大门。
忽然间,想到我头一天进去解家的时候,那人锦衣玉带, 礼貌而疏远地冲我问好。
可我如今, 却已经记不得他那时说了什么。
再过些日子, 恐怕连他这张脸, 也会忘记了。
我如今思索的, 是另外一件事——
顾魏亭问我, 我在发什么呆?
我下意识说了真心话:「我这才反应过来, 你方才说你珍惜我。」
顾魏亭咳了一下, 他讷于言语,方才那番话都是情急之中说出口的, 如今回想, 又觉得着实害羞难堪。
我便眼睁睁看着他的脸, 越看越红。
我忍不住笑了笑。
未来的好日子, 还长着呢。
-18-
我与顾魏亭在春日成亲。
他说入朝为官前, 先要陪我完成一件事。
我们一起回了豫州。
去祭拜我的母亲。
顾魏亭临走时, 将一枚玉兰发簪放在墓碑前。
他说这是解夫人的。
他猜, 她更想要留在这里。
他又说,为了去解府取这根簪子, 费了些时间。
我问他, 可是解怀元难为了他。
顾魏亭耸肩,说:「他似乎说了许多话,不过我说听不懂țū́ₘ, 他便不说了。」
我失笑。
他向来行事过于洒脱,一招抵千计。
我猜解怀元当时估计气得半死。
但,这些事情, 已经与我无关了。
回京时,我置办的铺子已经妥当,亟待开业。
阿宝和书言一直与我有联系,我带了些豫州的点心, 希望他们能喜欢。
我撩开车帘,往外望去时。
京城的冬天已然过去。
春日明媚。
又是一年花开景盛,妙不可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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