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丢失了一段记忆,昏倒在野地里。
刘方把我捡了回去。
他说:「阿荧,这世道,你一个孤女活不下去的,嫁给我吧,我们多般配啊。」
我鼻翼翕动,痴迷地大口吞咽着刘方香甜的气运。
刘方命格贵重,气运冲天,大补之物啊!
他图我色相,我图他气运。
嗯,怎么不算般配呢?
-1-
成亲那晚,刘方挑起盖头,冲我痞气一笑。
「谁家小娘子啊,好生俊俏。哦,是我家娘子。」
他骨相生得凌厉,高挺的鼻梁中段有道细疤,野草般疯长出叫人牙痒的痞劲儿。
我一时看得痴了。
等到他把铜板和地契塞到我手里时,我才堪堪回神。
「阿荧,我有大事要做,以后挑粪浇地、弯腰割麦这些农活儿,都是你做了。」
我:「啊?」
好嘛,把我当驴使唤,这哪个正常女人听到不跑啊。
难怪明明ẗûₛ长了个好皮相,却讨不到媳妇儿。
但我不正常。
我心道,要我干活可以,饭可得管饱。
这么想着,我猛吞了一大口气运。
刘方的气运极香,甘甜芬芳,像是沾着露水的罂粟。
只一口,我便有些飘飘欲仙。
我不分昼夜地吸食,效果堪比百年野山参。
补得我天天两眼一睁,就是使不完的牛劲儿。
农活而已,不算什么。
我本以为日子能这么平淡如水地过下去。
没想到,一个快饿死的老瞎子轻飘飘点破了我的身份。
当时,老瞎子饿得在啃野草。
村里没有一个人愿意施舍他一口粮,大家都说他是个骗子。
瞎子年轻时,摆摊算命,到处招摇撞骗。
骗术败露之后,被人活挖了一双招子。
我瞧他饿得皮包骨头,心生不忍,随手扔了半张面饼给他。
老瞎子忽地抬头,我猝不及防正对上他那双没有眼珠子的眼眶。
看得出,下手的人十分狠厉,眼眶四周全是刀痕。
老瞎子突然膝行几步,猛地攥住我的手腕。
他枯瘦如柴的手指像个钢索,脏污发黄的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腕子里。
他脸上那一双渗人的黑洞就这么怼在我的面前,嘶声道:
「原来新嫁娘是个偷运窃命的贼啊,呵呵,你偷了别人的命格,但却是条惨死的烂命。」
雷乍响,雨骤落。
黄豆大的雨点兜头浇下,老瞎子发出桀桀怪笑。
苍老嘶哑的笑声和暴雨交织,如同恶鬼勾魂,惊得我起了一身白毛汗。
我色厉内荏:「老东西,骗到我头上来了?」
老瞎子发出桀桀怪笑:「偷没偷命格,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还真不清楚。
除了记得自己的名字,我失去了过往所有的记忆。
「你这命格,八个月后,一尸两命!」
我心头猛地一跳,我这个月癸水没来,算下来,八个月后,正是临盆之时。
我:「因为难产?」
老瞎子摇头,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看到了兵祸。」
我正欲再问,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阿荧。」
我转头,却见刘方撑着油纸伞,遥遥向我挥了挥手。
他在雨中稳稳地站着,长身玉立,芝兰玉树。
「雨下得大,我不放心你。」
我抬头,正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眸子。
彼时烟雨朦胧,衬得那双眼柔软深情,好似情深义重。
我心中一动,鬼迷心窍地踮脚凑近,轻轻吻了一下刘方的唇角。
这一吻,极轻极快。
我把脸埋在他胸前,有些羞涩。
他胸腔震动,低低笑开。
「阿荧,还有外人在呢,不要勾引我。」
我心道,是你那双眼先勾引我的。
-2-
回去后不久,我开始害喜。
随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孩子越发像个强盗,我吸食的气运几乎都被他抢走。
即使我像个饿死鬼一样疯狂吸食,我自己能留下的也不过寥寥几缕。
气运就是我的食物,天天吃不饱让我变得虚弱憔悴。
我抚着小腹低声骂道:「讨债的玩意儿。」
刘ṭŭ̀₈方这几日东奔西走不知道忙些什么,天不亮就出门,大半夜才回家。
一回家就拿高挺的鼻梁蹭我的肚子,低声道:
「儿子,我是你爹。」
我抽了抽嘴角,刚想骂他有病,就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
我端详着他眼下的青黑,隐隐有山雨欲来之感。
肚子咕噜一声,饿了。
我伏在他的枕边大口大口呼吸着香甜。
转天,老瞎子上门讨饭。
他一见我便神色惊恐,手里攥着碎掉的龟壳。
「你的死劫提前了!」
我来不及惊讶,立刻开始收拾行囊。
古往今来,每逢兵祸,百姓大多饿死。
我起锅烧水,和面烙饼。
干饼没有水分,容易保存,可以说是逃命必备。
我挺着肚子干活慢,忙到半夜才做出足够的量。
当我把干饼捆起来塞进包袱的时候,刘方回来了。
他神色匆匆,一回来便死死抱住我。
刘方的呼吸喷在我耳畔,他说:「阿荧,我惹祸了。」
月光下,我看到他腰间长刀泛出的森寒冷光。
这分明是亡命天涯的架势。
刘方眼眶通红,眼中翻涌着愧疚,「阿荧,对不起。」
我心头一跳,「什么?」
黑暗中,我只看得到刘方线条凌厉的薄唇。
都说薄唇的人薄情,这话不假。
这张嘴一张一合吐出理智到近乎冷酷的话语。
「你身子重,跑不快,如果我带你一起走必然会被追上,到时候都得死,我们分开逃,至少能活一个。」
但这活下来的那个,大概率是刘方。
我抚着肚子,不可置信道:「我一个人,还怀着孩子,我能跑得脱?」
刘方定定看着我,他双眼的悲伤几乎要将我溺毙。
「如果跑不脱,我会回来寻你的……」
我读懂了他的未尽之语。
如果跑不脱,我会回来寻你的尸骨。
他眼角溢出泪水,伸手捧住我的脸。
「阿荧,是我负你。」
「阿荧,我爱你。」
回应他的,是我反手一个大耳刮子。
「畜生!」
-3-
刘方跑了。
我嗅到了杀伐的味道,跑,我也得跑!
我手脚麻利地准备好包袱,一路狂奔。
老瞎子给我指了条生路,「进山!」
夜里山路难行,常有猛兽出没,怎么看都是条死路。
老瞎子道:「你怕什么?你如今浑身气运通天,你肚子里这个崽子养成了!山里那些畜生不敢动你,快进山!」
我心一横,一头扎进了深山。
临走的时候,老瞎子往我手里塞了把斧头。
我凭着一腔孤勇,硬是咬牙爬到半山腰。
山下火光攒动,远远的,我瞧见有一队人举着火把,纵马入村。
火光先是冲向我家,转悠一圈之后,又分散到村庄各处。
紧接着,便是杀声震天!
这是——屠村!
我心头巨颤,什么罪能连累一整个村子的人?
只有……造反!
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心神不稳,腹中忽然阵阵绞痛。
腿间淅淅沥沥流着羊水,我疼到几乎站不住。
我听老人说,孩子小好生,如今八个月早产,这孩子大Ţù₃不到哪儿去。
皮肉撕裂的疼痛来得剧烈,一声声惨叫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我仰头看见它们扑腾着翅膀盘旋,霎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之后,我抓了根枯枝咬在嘴里,再没溢出一声惨叫。
不知道疼了多久,意识朦胧间,在日头最烈的时候,生了。
随着嘹亮的哭声响起,我捂着脸,笑声倾泻而出。
「一尸两命?哈哈哈哈哈哈,去你妈的一尸两命!谁他妈也断不了我的命!」
我的死劫,破了!
我张嘴噙住腥臭的脐带,用牙一点点磨断。
夜间山里阴冷,我浑身冷汗,骨头缝里像是塞着冰块,冷得关节都是疼的。
意识朦胧间,我只来得及裹紧夹袄,便昏死了过去。
我以为一个瞎子必然躲不过官兵,没想到,他命挺大的。
再睁眼时,面前生了个火堆,老瞎子抱着孩子坐在对面。
老瞎子说,官兵屠村前,陈述了刘方的罪状。
他和那帮混江湖的杀了县令,写下反诗,一行人投反王去了。
刘方张狂,在那首反诗底下落了款。
这才让官兵找上了刘家村。
「杀县令,题反诗,他倒是成了名扬天下的义士,满村的性命竟然半分不顾!」
言罢,我却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如果刘方真是天命所归,那……
我这些日子吸的是天子气运!
难怪那么香甜。
那这个孩子……
老瞎子开口:「本来是个死胎,你硬是养成了王侯命,娃儿啊,你好本事啊……」
-4-
我产后虚弱,动弹不得,奶水也不足。
小孩子肠胃弱,吃不得干饼。
老瞎子只能日日出去寻些野果子回来喂崽子。
我问过老瞎子是怎么在茫茫深山找到我的,老瞎子只是嘿嘿一笑。
「老朽眼盲不假,却得道修出了心眼,一打眼就能瞧见这崽子的「气」,那叫一个金光闪闪。」
我啧了一声:「少糊弄我了,你要是看得见,满头的青紫又是怎么回事?」
老瞎子讪讪一笑。
他其实看不见,一路寻来不知跌了多少跟头。
每日出去寻野果也是三步一绊,五步一摔。
手上的擦伤,关节处的磕伤,层层叠叠。
这份恩情,我记下了。
山中无趣,老瞎子絮絮叨叨。
他说,「我当年给人算错了命,被人家记恨,剜了我一双眼……」
他又说,「你偷窃命格必为天道所不容,日后你多多积德行善,等天道清算你时,也许会饶你一命。」
我眯了眯眼,心头总有个声音告诉我,天道算个屁。
他罗里吧嗦说了半天,我听得腻烦。
「你要是实在闲得慌,就算算咱们啥时候能下山……」
老瞎子被我打断,也不生气。
默默从怀里掏了三枚铜钱,往复抛了六次。
「大凶!下山就死,老实呆着吧。」
-5-
这一呆,就是快两个月。
干饼加野果,吃得我面带菜色。
我实在是呆不住了,逼老瞎子每天起卦。
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老瞎子扔出了个中平卦。
我迫不及待地抱着孩子下山找活路。
山中无日月,世间已千年。
我没想到,才短短两个月,外头竟然翻天覆地。
朝廷溃败,反王已经占了整个西北,刘方如今已是反王座下的大将军。
我们刚一进城,就碰见了来寻我的刘方。
他骑着高头大马,身后是四处张贴画像的大头兵。
那画上的人是我。
人像底下写着四个大字:「重金寻尸」。
我气笑了,嚎了一嗓子:「刘方,你个混蛋玩意儿。」
他坐在马上回头,愣愣地盯着我。
我冷笑一声,一把给他扯下马,伸手就是一个大耳光。
「啪——」地一声脆响,刘方脸上登时浮起五道鲜红的指头印子。
他堪堪回神,猛地将我抱住。
「阿荧,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说到最后,他语带哽咽,俯在我颈间默默流泪。
感受到颈间湿热,我心头竟然有些发软。
涌到嘴边的那句畜生,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天,刘方抱着我,像是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指天发誓,说得笃定,「阿荧,原谅我好不好……我发誓不会再负你……」
他一滴滴眼泪,啪嗒啪嗒像是砸在我心头。
我对皮相好看的人总是心软的。
算了,何必跟食材生气呢。
我咽下了刻薄的质问,默默吸了一大口香甜的气运。
有句话叫,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他哭着起誓,剖白心迹,说得情真意切。
我险些都要相信了。
没想到,不到一个月,誓言就被他当屁放了。
-6-
刘方娶了平妻。
满营帐挂着红绸,众人喜气洋洋吃酒。
刘方穿着新郎官的礼服,胸前挂着鲜艳的绸缎花,意气风发。
他脸上带着歉意,缓声和我解释。
「阿荧,只有娶了反王的妹妹,他才会真的信任我。」
议亲这种事,绝不是一朝一夕。
十丈红绸,金镶玉头面,这都是要早早筹备的东西。
我冷冷看着刘方,尖锐地戳破了刘方刻意隐瞒忽略的事实。
「一个月前,我们刚分开你就定了亲对吧?」
「是不是就等着把我的尸体找到,好许人家正妻名分?」
「刘方,你是不是一开始,就ṱű⁹没想过让我活?」
他脸色一点点变白,嘴唇张张合合却吐不出一句辩白。
我短促地笑了一声,语带讥诮:「啊~看样子,我都猜对了,人怎么可以畜生成这个样子啊,刘方。」
刘方错开了目光,他没有和我对视的勇气。
他ŧṻ₇低低道:
「霍荧,你说的这些我都认,你骂我我也认。」
「但有一点我是真心的,你活着,孩子也活着,我很开心。」
「日子总要过下去,为什么你一定要戳破呢……」
我想抽他。
刘方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我高高抬起的手。
他一遍遍吻着我的手指,「阿荧,别再提了,让这件事情过去吧,就当是为了孩子,我们重新开始……」
提起孩子,我心头针扎似的疼。
他怎么有脸跟我提孩子,他怎么敢的啊!
我抽出手,重重给了他一耳光。
这次他没有拦,硬生生受了这一巴掌。
如果说以前打他还留着三分力气,这次就是一分没留。
指印迅速从鲜红变成乌紫,甚至肿起了五道檩子。
刘方捂着脸,嘶了一声,他拿牙齿顶了顶肿起的脸颊。
「阿荧,你消消气。巴掌我也挨了,这事就此揭过吧。」
我又举起手,刘方满脸惊恐,「噌」地退了一大步。
反应过来后,他颇有些咬牙切齿,「霍荧,你别太过分。」
我挑眉,手缓缓落下,轻轻拂过他肿起的脸。
「行啊,听你的,就此揭过。但是,平妻的事儿还没算呢。」
刘方:「再打我还怎么见人……」
我突兀地笑了一声,「不打你,换种方式补偿一下我吧。」
-7-
我扒开刘方的衣衫,在他心口上狠狠咬了一口。
牙齿刺破皮肉,鲜血涌进咽喉,腥甜的香气在舌尖炸开。
一缕紫金色的气运,顺着这口鲜血,缓缓没入我的口鼻。
气运吃得越多,我的记忆复苏得就越多。
这些日子,我断断续续想起了从前许多事。
比如,我不叫霍荧。
再比如,我也不是十九岁。
我怕吸食太多损了刘方的寿数,每每下嘴,总是克制的。
如今看来,倒是我心慈手软了。
这口心头血,蕴含着几乎能凝成实质的气运,甚至还有半年阳寿。
我放肆地吞咽,一口又一口。
刘方疼得面色扭曲,他倒抽了口冷气,只是把我抱得更紧。
忽然,我额角剧痛,像是有把铁锥从太阳穴伸入颅骨,在里面疯狂翻搅。
眼前发黑,耳朵轰鸣,我痛到失语。
我捂着脑袋泪流满面,哭声凄厉。
他以为我是伤心欲绝,脸上愧色越发明显。
我扭过头,极力平稳着声线。
「你该走了,新郎官。」
吉时将至,他确实该走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我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疼,太疼了!
无数画面在眼前如烟花般爆开,我捂着剧痛的脑袋在地上翻滚。
啊哈!
我记起来了!
我记起了一切!
我想起了我的名字,我的来路,我的野心和谋划!
我,是嬉命人!
我以气运、寿命为食,我生来便能扰乱天机。
修道人穷极一生也窥探不到的命格,我却能随意偷窃、把玩。
同时,我也想起了一个残酷的事实——
嬉命人活不过二十岁!
我快死了!
于是,我盯上了刘方的天子气运。
我要接近刘方,又恐天道察觉,便事先夺了那吕家女的凤凰命。
不曾想,夺命格时出了意外,我失忆了。
幸好,帝后的缘分密不可分。
兜兜转转,我还是和刘方成了婚。
世事可笑,原来如此!
有时候,记忆可以影响一个人的情感。
男女间那点情分,终究比不过死到临头的恐惧。
我自己的阳寿早就没了,这些年是靠着刘方的气运苟延残喘。
对待续命丹,我总要多些包容。
第二天,再见到刘方的时候,我平和了许多。
视线扫过他乌紫的脸颊时,我还有些心疼。
我决定,以后对他好一些。
连带着,我看向他身边的女子时,眼神都是柔和的。
反王的妹妹,名唤赵挽月。
赵挽月面容姣好,身似蒲柳,轻轻依靠在刘方肩上。
啧,好一对璧人。
-8-
没人想到,苟延残喘的朝廷会突然奇袭大营。
彼时月上中天,震天的厮杀声骇得人胆破,乱军冲散了所有人。
混乱中,我翻身上马,孩子被我用布条紧紧捆在身前。
那天,腥热的鲜血喷了我满脸。
火光中,我看到了在地上乱爬的老瞎子。
没有人会在逃命的时候带个累赘,更何况这个累赘还是个瞎子。
在那半张面饼之后,我救了他第二次。
但这次,我要回报。
我说,「我要你做我的耳目和喉舌。」
天子气运,说到底他得是天子。
刘方此时就像是个小鸡仔,气运就是羽毛。
我每天啃点毛,勉强苟延残喘。
小鸡崽子肉少,我要是一口吞了,最多管饱个几年。
几年之后,我也得跟着饿死。
必须等他登基之后,龙脉落在他身上,他才是个成熟的母鸡。
到了那时,我无论是养着吃气运,还是直接吞了所有阳寿,我少说能续三十年寿命。
因着这个缘故,我必须帮他尽快登基。
但是,嬉命人的身份太敏感了,我不想惹天道注目。
所以,拿老瞎子当幌子,是最好的办法。
老瞎子拒绝了。
「修道人不能掺和因果,一旦掺和进去,必会被天道降罚,不得好死。」
我淡淡抛下诱饵,「你当年没算错,是嬉命人改了那个人的命。」
老瞎子悚然回望,「你怎么知道……」
我反手抽鞭,战马如闪电疾驰,耳边的风呼啸如惊雷。
我沉默不答,意思很明显,这是交易。
老瞎子思索良久,张嘴还是那套说辞。
因果,去他妈的因果。
我冷笑,「我救了你两次,这是你欠我的因果,你得还。」
我带着老瞎子纵马逃窜,跑了一整夜。
这一夜,老瞎子没说一句话。
天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老瞎子嘶声道,「好,我还。」
-9-
为了撇清和老瞎子的关系,我把他扔在了路口。
我先去寻刘方,等老瞎子赶到时,已经是第二日了。
这样,在外人眼里,我和老瞎子就没有关系。
我找到刘方的时候,赵挽月正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凑近一听,原来是昨天刘方把赵挽月抛下,自己跑了。
我抽了抽嘴角,「传统艺能了。」
这次刘方又干脆利落抛下了我和孩子。
这是第二次了。
但这次我没生气,对续命神药,要包容。
见我赶来,刘方眼里迸发出惊喜。
他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你住得离马厩最近,而且你力气那么大,寻常人伤不了你。」
我翻了个白眼,默默啃了口气运作为补偿。
同样是被抛下,但有一点赵挽月和我不一样。
她没有打刘方出气,甚至提都没有提。
只是哀哀切切地诉说自己的恐惧。
这一通诉说,惹得刘方怜惜不已。
-10-
时间一晃就是八年。
这八年里,老瞎子没让我失望,龟甲起卦,卦卦皆准,字字应验。
世人敬畏鬼神,老瞎子成了备受尊敬的客卿。
刘方凡遇不决之事,皆问卦于老瞎子。
老瞎子不问局势,不问计谋,只谈运势。
运势到了,水到渠成,运势不到,百事不成。
只是他们不知道,人间帝王的运势,老瞎子算不出。
很多时候,老瞎子只是复述我的话。
刘方对老瞎子越发信任,他与幕僚商议之时,老瞎子便坐在屏风后静听。
我也依照约定,告诉了老瞎子很多关于嬉命人的事情。
这几年,朝廷势弱。
反王看似强大,却拢不住人心。
两年前,刘方借着赵挽月,博得了反王信任,带走了反王大批精锐和军需。
之后,又迅速把反王无兵的消息透漏给朝廷,害得反王被官军围杀,乱箭穿心而死。
而刘方则迅速扯旗自立,号称楚王。
如今,刘方挥师南下,朝廷岌岌可危。
入住京城,改朝换代,也就在这两年了。
刘方给我们的孩子取了个小名,叫昭哥儿。
我催了几次,但刘方始终不肯给崽子取大名。
事实上,这些年里赵挽月给他接连生下了一子两女,他都不肯取大名。
就像这世间绝大部分父母一样,刘方偏疼幼子。
赵挽月生的幼子比昭哥儿小了三岁,乳名吉祥儿。
刘方待吉祥儿极为疼宠,可对待昭哥儿却越发冷淡。
当初给昭哥儿启蒙时,刘方只随便指了个幕僚。
可对吉祥儿,却是亲自去请了当世大儒。
昭哥儿的骑马射箭都是部下教的,而吉祥儿却是刘方手把手教。
在吉祥儿出生之前,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昭哥儿是世子。
可现在,一些部将和幕僚心思活泛了起来。
他们隐隐开始站队,而刘方竟然放任不管。
这背后的意思,让我不得不多想。
这些年,刘方手底下兵越来越多,势力越来越强大,人也变得越发深不可测。
从前我敢扇他巴掌,如今也不得不顾及他的脸面。
很多话,从前说着无所谓,可如今,我也要斟酌再三。
尤其是赵挽月脾气温柔,做小伏低,刘方很是受用。
不知不觉间,我和刘方生疏了ťṻ⁽很多。
如今,我也猜不透他是不是真有幼子承业的想法。
-11-
老瞎子约我半夜见面。
这些年,老瞎子和我几乎毫无往来。
至少,在刘方眼里,我们没什么交情。
这次,他冒险约我半夜见面,必然是感受到了什么。
老瞎子说,刘方让他给吉祥儿批命。
听到这话,我忍不住摔了茶盏。
老瞎子道,「他动摇了。」
从前刘方种种偏心我都忍了,可此时此刻,他想动我儿子的位置。
几乎是瞬间,我起了杀心。
「我会找机会下手……」
老瞎子道:「怎么下手?不管你做得多干净,只要吉祥儿死了,旁人都会觉得是你杀的。」
我咬了咬牙,「你我费了那么多工夫,才扶持着刘方走到今日,眼看着马上就要杀到京城,登基称帝了,凭什么是赵挽月母子来摘果子!」
老瞎子叹了口气,「我提醒你一句,吉祥儿命线很长,如果寻常人杀他,会被各种意外打断。」
我轻轻嗯了一声。
老瞎子那句话说的不错,无论我做得怎么干净,都避免不了被怀疑。
既然这样,那索性就彻底搅浑水。
水乱了,才好摸鱼。
-12-
我给苟延残喘的朝廷,喂了一大把刘方的紫金帝气。
朝廷几乎耗干的国运,硬是被这一口奶了回来。
之后,老瞎子偷来了布防图,我亲手把图送给了朝廷。
彼时,正值隆冬,冻土千层。
朝廷抓住河面上冻的机会,策划了一场夜袭。
营帐突起大火,朝廷军队犹如神兵天降,扑面杀来。
在这一瞬间,我意识到,机会来了。
成亲十载,我太了解刘方了。
他这个人,没有危险的时候,爱妻爱子。
一旦遇到点危险,第一件事就是抛妻弃子。
我毫不意外地看见,他带着亲兵奔逃。
把我,把赵挽月,把孩子们全都抛在了脑后。
我抢了匹马,昭哥儿坐在我身前,我手持长枪一路劈砍。
人在马上,便无所谓什么武功招式。
只要能攥紧刀,借着冲势,战马所过便是人头飞起。
纵马路过乱军时,我看见赵挽月带着几个孩子瘫坐在马蹄下哭嚎。
我勾住马镫,俯身疾冲,一把抓起地上散落的弓弩,瞄准,射箭,一气呵成。
铁制的箭簇眨眼间便穿透了男孩儿的眼眶,去势不减,又自脑后穿出,带起一簇靡艳的血花。
昭哥儿惊叫:「弟弟——」
战马颠簸,寒风呼啸,昭哥儿的声音被风切得细碎。
我勒马回身,反手又是一箭,直直射向赵挽月的咽喉。
月黑风高,火光散乱,没人看见这两支残忍的冷箭是从哪里射出。
我捂住昭哥儿的嘴,纵马南逃。
「我儿,天家没有兄弟。」
命线长又如何,这天底下,没有嬉命人断不了的命!
-13-
我在刘方身边蛰伏数年,天道被吕氏的命格蒙蔽,看不透我嬉命人的身份。
可如今,我亲手杀了龙种,惹了天道震怒。
风骤起,雷乍响,一道紫色闪电直直朝我劈下。
我跌下战马,就地一滚,却仍被灼伤了手腕,自手腕至小臂,一片焦黑。
第二道雷落下时,昭哥儿扑到我身前,张开瘦削的双臂,将我牢牢护住。
昭哥儿仰头怒视苍天,放声诘问:「吾母何过?不过是爱子之心拳拳,为吾计深远而已!」
雷声轰鸣,闪电如枯枝般撕开天幕,照得这荒野亮如白昼,我看得出天道是多么愤怒。
但这闪电,终究还是没落下来。
雷声渐歇,疾风骤停。
我的昭哥儿,你救了母亲一命。
昭哥儿撕了衣摆,替我缠住了焦黑的小臂,道:「之后的路,由孩儿握缰。」
昭哥儿带我纵马行了一夜,待寻到刘方时,我起了高烧。
意识朦胧间,我听到幕僚们惊喜的声音:「天佑昭公子!」
这道雷,伤我极重,我一连昏迷数日。
我醒来时,浑身无力,一见刘方就死死抱住。
刘方身体僵硬了,毕竟,我与他许久不曾亲近。
我俯在他怀里,喉头滚动,贪婪地大口吞咽。
天子气运大补,只这几口,我惨白的脸上就浮上了一丝血气。
刘方眼眶湿红,「阿荧,挽月死了,吉祥儿也死了。」
我不语,只是一味吞咽。
刘方又道,「我只有你和昭哥儿了……」
那天,刘方沉默了很久,他几乎是枯坐了一夜。
-14-
朝廷只是占了个出其不意的光。
刘方回过神来,集结军队南下,千里奔袭,犹如砍瓜切菜。
听闻,皇帝仓皇出逃时,竟然失足坠马,被乱马踩踏而死。
事情之吊诡,出乎所ƭū́ₖ有人预料。
旁人只道是这亡国之君时运不济,倒了血霉。
只有我清楚,这是奶的那口气消耗完了,国运倾颓,神仙难救。
刘方称帝登基时,终于想起来给昭哥儿起个大名。
——刘羲!
刘方与我执手共祭宗庙,颁下诏书,立我为后,立昭哥儿为太子。
百官朝贺时,刘方道:「彼时不取大名,是朕想给昭哥儿取一个统摄天下的字,当时朕在反王麾下,这种心思便只能藏着,如今,不用藏了。」
我道:「羲,三皇之名。」
刘方笑了笑,握紧了我的手。
「阿荧,你懂我。」
我只是捂唇一笑,吞下大口寿命。
终于啊,我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吞噬气运和寿命了。
十多年没吃过一次饱饭,如今总算能吃个痛快了。
我敞开了肚子,昼夜不停地吞噬着紫金帝气。
气运流失,生机消散,刘方苍老得厉害,昔年战场上受的暗伤时常发作,他频频咳血。
与之相反的,是我容光焕发,气血充盈。
就连昭哥儿都惊叹:「母后越发美了,瞧着像是儿臣的姐姐。」
我随手弹了下昭哥儿脑门,轻笑道:「你这孩子,没大没小。」
心头却警铃乍响,只顾着快点弄死刘方,没想到吸寿命吸猛了,把自己搞得太年轻了。
我眯了眯眼,盘算着是徐徐图之,还是毕其功于一役。
昭哥儿却忽然低声道:「母后放手施为,一切有儿臣给您兜着。」
我一愣,转瞬便笑了。
就这样吧,彼此心照不宣,看破不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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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方在南巡的时候染了恶疾,急召我和昭哥儿去行营见他。
昭哥儿跪在地上,我坐在刘方榻前,弯腰倾听着他的遗言。
他哑着嗓子,事无巨细交代了日后的丞相人选。
末了,刘方转头,定定地看着我,目不转睛。
他说:「你的箭法很好,什么时候学的?」
我悚然一惊道:「陛下都知道了?」
他咳得撕心裂肺,喘了口粗气,「霍荧,毒妇,你怎么敢……」
我啧了一声,「陛下,你干嘛要戳破真相呢,日子总得过下去,就当是为了孩子……」
这话刘方耳熟极了,当初他就是拿这套话劝我忍气吞声。
他气得脸色通红,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昭哥儿四处环望,声音紧绷。
「父皇此刻戳破真相,是想杀了母后么?帐下可有刀斧手埋伏?」
十六岁的少年,身量纤长消瘦,把我牢牢护在了身后。
我拍了拍昭哥儿清瘦的肩膀,轻声道,「我儿勿忧,他不会杀我。」
因为昭哥儿太小了,他压不住那些积年成了精的狐狸,我得替他震慑群臣。
新朝初创不过三年,刘方撒手离世,臣属手中兵权还未交。
此刻,他没办法相信任何人,除了我。
我懂刘方,因为我和他太像了,薄情寡幸,自私恶毒。
从前,我总骂他畜生,我自己桩桩件件做的孽,也未必比刘方好到哪儿去。
不知道喘了多久,刘方渐渐平静了下来。
「霍荧,我没你想得那么冷血,不杀你并不仅仅是为了朝局……」
我嘴角勾起,笑得冰冷而讥诮。
「那还为什么?总不能是你爱我?舍不得杀我?」
刘方又咳了几声,嘴里的鲜血喷出星星点点。
他有些咬牙切齿,「阿荧,抛开那些恩恩怨怨,我也有过真心……」
我眼神颤动,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闭嘴,我抛不开……」
他不再说话。
只是深深望着我,一如当年烟雨朦胧,青伞下炙热的悸动。
我抚了抚他的脸颊,心尖有些发软,低声道:「刘方,回头阎王殿前告状的时候,记得把我的名字倒过来念……」
毕竟,吞了你半生寿命的是我。
你当然要记住我这个人,记住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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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丧,天下缟素,举国哀之。
刘方灵前,我捂着脸,肩膀耸动,满头珠翠叮当作响。
昭哥儿抚着我肩膀,劝慰道:「母亲保重身体,哀毁伤身啊。」
我终于忍不住,笑声倾泻而出。
我笑出了眼泪,笑到最后,怨毒地吐出了一句咒骂:「临死前放那些屁做什么!呵,他就是想让我愧疚。真心?带着他的真心入土吧,这个畜生……」
可我,却跟这个畜生纠缠了半生。
无法否认的是,刘方在我生命里狠狠划下了一刀。
这一刀夹杂着算计、背叛和虚伪,也许只有撕烂伤口,才能在鲜血翻涌中咂摸出那一点微不可查的真心。
登基大典之后,老瞎子忽然找了过来。
老瞎子还是当年那副瘆人模样,他慢慢说起了他的前尘往事。
他年轻时起卦极准,王公贵族千金求他一卦。
后来,有个富商求卦,偏这一卦,他算错了。
富商横死,其子寻仇,活剜了他一双眼睛。
我心头狂跳,急声道,「都是旧事了,别再提了……」
他执着地说了下去,「我在前朝藏书阁里找到了很多关于嬉命人的记载。太后娘娘,不好奇吗?」
我垂下眼睑:「那就说说吧。」
嬉命人生而知之,以太白、岁星、辰星、荧惑、镇星为名。
太白死而岁星生,岁星死而辰星生,一死复一生,百年一轮回。
旧朝的书上曾推测过每一代嬉命人出现的时间和地点。
其中,荧惑骄横张扬,肆意改命换命,故而记载最多。
按时间算,三十年前,害țū́₉老瞎子的人,就是荧惑。
老瞎子道:「你真名叫什么?」
我淡淡道,「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吧。」
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兀自说道:「嬉命人活不过二十,荧惑早就死了……」
说到最后,他目露祈求,「荧惑死了,你叫镇星,对不对?」
我狠心打碎了他的幻想:「食天子气运,便可……延年益寿,我吃的天子气运,不止刘方一人。」
百年的轮回早就被我打破了,我身为荧惑,却苟活了足足五十年。
前朝君主,新朝刘方,我都尝过咸淡。
我三十岁那年,前朝国运衰微。
为了继续拿帝气续命,我只能大费周章去接近刘方。
我不死,下一任嬉命人镇星就不会出生。
老瞎子忽然笑了,他伸手去摸茶盏,可那双手却抖得根本握不住茶盏。
他眼角流下血泪,「为什么不继续骗我?我多希望你说你叫镇星。」
他说到最后, 神色有些癫狂。
「为什么啊……为什么偏偏是你啊……」
我闭了闭眼,泪珠自眼角滚下。
我用自降生以来, 最真诚的语气,轻声道:「吾名荧惑。」
霍荧,荧惑。
其实, 答案早就摆在他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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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瞎子死了。
不是我动的手。
他在得知我真名之后,仰天长笑。
他骂这贼老天不开眼,骂这世事可笑, 骂这命运弄人。
而后, 悲愤吐血, 含恨而亡。
我下令厚葬,牌位供奉于宗庙, 命世人传颂他采野果哺育天子的恩德。
昭哥儿说:「是不是太抬举他了。」
我道:「是母亲害了他一生, 哪怕是哀荣无限,我犹嫌不足。」
昭哥儿即位的第三年,我假死脱身。
没办法,吃了刘方的寿命之后, 时间在我身上好似停滞了。
昭哥儿年纪渐长,而我容颜不改。
再待下去,旁人该以为我是妖孽了。
老瞎子有句话说得不错, 一死复一生。
也许有一日, 我厌倦了尘世, 会主动拥抱死亡。
到了那时,荧惑陨落,镇星方生。
番外
我生而知之, 玩弄命数,挑衅天道。
入世玩乐时, 听闻有个富商想做海路生意,但又怕海匪杀人劫财, 便到处请高人测算海路到底是生财还是生劫。
有位白面道士, 自称算尽天下,富商重金求其一卦。
世间修道人, 有天赋者可窥破天机。
这个白面道士, 就是个有天赋的。
他一眼就看出了富商是顶顶好的富贵命,便指点富商亲自乘船出海,说是遇水则发。
彼时, 我年少贪吃, 没个轻重, 遇到好吃的便要一口吞个干净。
富商被我吸干了气运, 从此厄运缠身,富贵命变横死命。
再后来, 富商遭遇海匪,尸骨无存。
消息传回时,富商之子怒骂白面道士坑蒙拐骗。
激愤之下, 挖了道士双眼。
谁能想到, 我随口一吞,就害了白面道士半生。
谁又能想到,我这个罪魁祸首,在二十年之后, 又救了老瞎子两命。
时也,命也,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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