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臭名昭著的暴君后。
我意外与他交换身体。
但,换得不太彻底。
他白天罢官。
我晚上捞人。
妃嫔是他罚的。
佳人是我哄的。
就这,他还冲我发脾气:
「你哪只手碰她了!?」
不是我说。
这国没我迟早得完。
-1-
十六岁那年,王家来人接我回家议亲。
管事弯着腰,眉飞色舞:
「这可是天大的荣宠,多少名门贵女盼也盼不来的好亲事。大小姐您进了宫就是皇后,一国之母,万人之上……」
我静静喝茶,待他终于说得累了,停下来歇气。
才微笑着将另一盏茶推过去:
「这位管事,可是觉得益州地处偏远,我们这些乡下地方,都没听闻过陛下的美名?」
管事一怔。
伸向茶盏的右手僵在半空。
如今这位新帝,乃是先帝第三子。
登基不过一年,荒淫无道的名声已传遍南北。
传闻他性情暴戾,又喜怒无常。上一刻还笑吟吟地赏赐珠宝,下一瞬便能勃然大怒、命人将受赏者拖下去扒皮抽筋。
更不乏坊间流言,说新帝得位不正,弑父杀兄才登临皇位……
总之,新帝的名声有多差呢?
若是小儿夜哭,只用说陛下来了,陛下要吃哭闹的孩童,便能将最难缠的夜哭郎吓得整晚都不敢再吭一声。
而这回封后,也是新帝被朝中老臣进谏得不耐烦了,本已提剑欲杀人,天子剑横在陈太傅脖颈上划出一道红线……
年轻的帝王却忽然想到了什么:
「朕没记错的话,太傅的孙女已到豆蔻之年,既然太傅这么想朕娶妻,那不如就娶你的孙女?」
陈太傅视死如归的脸上终于裂开一丝缝隙:
「陛下,老臣,老臣的孙女早已定了亲事!」
新帝却仿佛发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
从胸腔发出一声愉悦的闷笑:
「定亲?那有何难?杀了那男子,亲事不就没了?」
此话一出,大都督跪了下来,与陈太傅孙女定亲的正是他的幼子。
新帝当然不会因为大都督的恳求改变主意,可他目光扫到四周不可察觉地松了一口气的臣子时,忽然恶劣地大笑出声,一把扔开剑——
「朕与诸位爱卿同乐!」
新帝命大臣们头顶石榴站成一排,他则以白绫覆眼,手持弓箭。射中谁头顶的石榴,谁家的女郎便是新后。
在射瞎了户部尚书左眼、射穿了忠武将军的右耳后,年轻的帝王终于一箭射中我爹——太常卿王劭头顶的石榴。
百官如蒙大赦,我爹则如丧考批地捧着圣旨回府。
继母哭了两日,妹妹哭晕三回,他们才终于想起——
「益州,还有我这个嫡长女。」
我似笑非笑:「我爹和李氏,就派你这么个管事来接我?是不是也太不将我当回事了。还有祖母,她老人家当年被逼离京,多年对亲母不屑一顾的太常卿夫妇,是否也当来此磕头请罪?」
管事面皮抽动两下,直起身:
「大小姐,您还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主君已将您的生辰八字呈报上去,老奴就算是绑也会将您绑回去!」
我朝他微笑,伸出手。
元元熟练地往我手里塞进一把大刀。
手起,刀落。
面前的八仙桌断成了两半。
「你方才说什么?我好像没有听清。」
管事抖抖索索:「老奴、老奴这就给主君去信。」
-2-
我曾以为我爹这个人。
眼里是没有亲情的。
但看到府门前风尘仆仆的车驾时,我才知道他心中并非全无舐犊之情,只是倾注的对象不是我而已。
若是为我妹妹王净箬,摧眉折腰也不算什么。
我从后门绕了进去,攀上房顶,便见我爹和李氏双双跪在祠堂外。
心中正觉解恨,一颗石子弹过来,击中我右臂。
我缩回脑袋,对上老太太年逾五十仍然炯炯有神的双眼,乖乖爬下去认错。
「你哪错了?你才不觉得自己有错。」
祖母戳了戳我的额头,声音软下来:「净琬,你爹虽然算不上个好父亲,可他盘踞上京多年,绝非等闲之辈。有他相助,你今后的路才能走得更稳当。」
她撩拨开我额前碎发:
「何必为阿婆出气,与他闹得这么难看?虚与委蛇,方是上策啊。」
我顺势将头放在祖母膝上:
「我才不稀罕得他庇护呢,荀阿翁自会护我。」
祖母不说话了。
她一下一下地顺着我的长发,好半晌,才轻声问:「阿婆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愿意进宫?若是不愿,阿婆自有办法护你周全。」
「阿婆,我愿意。」
我抬头看她,露出一个微笑:「位卑不敢忘忧国,这不是您教我的吗?」
从祖母房间里出来,我正准备回屋梳洗。
却被人拦住了。
一个容貌姣美的女郎挡在我面前。
虽然久未相见,但一眼我便知道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王净箬。
我不喜欢她。
当年她的母亲本是投奔我娘的孤女,却趁我娘病重与我爹纠缠在一处,生生气死了我娘。
当然,我爹也不是什么好人,原配热孝刚过,他便迫不及待娶了继室,祖母几番劝诫无果,只能带着我远避至益州老家。
走的那日,无一人挽留,无一人相送。
何等凄凉。
「姐姐。」
王净箬冲我行了一礼:「我是来拜见祖母的。」
我点了下头,错身离开。
她却又叫住了我,嗓音轻柔:「姐姐,叫你替嫁,不是我的意思。我求过爹了,可爹说我自幼体弱,舍不得我入宫。」
我回眸看她。
不知道为什么,从上京来的人都这样轻视我——王净箬如此,那个管事也是如此,他们真的将我当成了乡下地方的傻姑娘。
「妹妹,你的意思是,皇宫是个吃人的地方?」
王净箬一怔:「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为何你体弱便不能入宫?世间奇珍异宝、上等医师都聚集在帝王的宫阙,你身子弱,更该去陛下身边修养。这样吧,我替你去求一求祖母……」
她失声打断我:「我不入宫!」
到底还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
不经逗。
我颇感无趣,转身想离开,又被人喝止。
这次是我那久未蒙面的父亲。
他揽着嘤嘤哭泣的王净箬,望向我的目光充满憎恶:
「王净琬,你明知你妹妹身体弱,为何还如此欺负她!?」
王净箬哽咽道:
「爹,不怪姐姐,是我说错了话……」
她的泪落到父亲手背,烫得他疾步过来朝我扬起了手掌。
我挡住他的手。
「太常卿,打坏了我的脸,便只能你的爱女入宫了。」
父亲冷冷凝视我。
我亦毫不畏惧地回望他。
「我倒要看看,陛下这面大旗你能扯几日。」
他最终还是放下手掌,一把推开我:「待你这孽障被扒皮抽筋时,可没有人替你收敛尸骨!」
王净箬跟在父亲身后与我错身而过。
「有件事,姐姐还不知道吧,太后曾给陛下安排了两位宫人服侍,可她们只是一句话不慎惹了陛下生气,便被剥下身上的皮肤暴晒而死。」
她腮边还带着泪珠,与我目光相对却微笑起来:
「姐姐,祝您与陛下枝繁叶茂。」
-3-
两月后,我乘一辆青布马车入了京。
王府为我准备了闺阁,但我不想从那里出嫁。
或许是已经见惯当今天子的荒唐行径,对我如此不合规矩的举动,礼官竟然未置一词,只是从善如流地将女官的帷帐安置在我暂居的别庄外。
典礼当日万里无云,惠风和畅。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高台上只有我孤零零的身影。
礼官们慌乱地奔走:
「陛下呢!?陛下在何处?」
我顶着硕大的明珠凤冠站了半个时辰,终于忍不住开口:
「请问,我这皇后的身份,是以典册为准还是典礼为准?」
礼官们面面相觑,最终推出个胡子花白的回应我:
「回殿下,自然以典册与宝绶为准。」
我放心道:
「那就好——典礼可以开始了,冠冕很重的。」
礼官们又是一阵面面相觑。
最终还是皇帝的小叔父河西王站出来,让我一个人完成了典礼。
仪式冗长,又耽搁了半个时辰,等我在元元的搀扶下走进蓬莱殿时,已经是黄昏后。
女婢们替我卸去钗镮,服侍我沐浴。
烘干头发,我钻进被褥,发出一声喟叹。
一双手就在此时,掀开床幔。
「元元?」
无人回应,紧接着,我的被子也被掀开了。
我下意识抓住对方的手。很凉,骨骼宽大,我几乎没怎么费力就确认这是一双男人的手——但不是一个练过武的男人。
讯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我已经利落地翻身而起,将对方按倒在床榻上,用膝盖抵住他的双腿钳制住他的行动。
他挣扎了一下,却并不是我的对手。
我摸过烛台,火光跳跃,映照出身下人一张面若桃花的脸。
四目相对,青年忽然一愣,挣扎的动作亦有所停滞。
直到我冷声喝问,他才忽然恼怒道:
「放开朕!」
我一惊,灯往下照,却只看见一件月白外袍,并无任何饰物:
「你是皇帝?有何证据?」
「朕还需要证据!?除了朕,谁能在蓬莱殿畅通无阻!?」
我信了几分,手不由放松些许:
「那你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青年动作一顿,漂亮的凤眼直勾勾地看向我。
仿佛觉得这样还不够——他的右手从我松了力道的掌中挣脱,指腹划过我的脸颊,语气恶劣:
「朕来干什么?自然是来尝尝皇后的滋味——」
啪!
我下意识又将他狠狠按了回去。
「王净琬!」
他吃痛,凶恶地叫着我的名字,却又无论如何也不能从我手下挣脱,气得两颊绯红,如玉生晕。
我到底还是忌惮他的身份,正准备松手,他却忽然半仰起脸,恶狠狠地看我一眼,紧接着猛地用头朝我下颌撞了上来——
我两眼一黑。
一阵天旋地转,身体忽然被柔软的锦缎包裹。
视野慢慢恢复清晰,映入眼帘的赫然是……
我的脸。
-4-
我与萧雪驰静静对坐了半柱香的时间。
以此平复心绪。
但显然没什么用,在他顶着我的脸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我便忍无可忍地站起来,握着他的双肩。
「不行,我们得换回来!」
话音未落,我已抓着他连撞几下,但除了额头上的剧痛外,并未发生什么变化。
萧雪驰用力推开我。
他痛得眼泪都出来了,泪盈于睫,要落不落,我头一回对着自己的脸生出了我见犹怜的感觉。
「王净琬,你是不是脑子不好使!?」
——怜?不存在的。
我一掌劈在床榻的围栏上——但我忘了萧雪驰这厮不会武功,他的身体脆弱得跟琉璃一样,一掌下去围栏没断,我的手快要断了!
「你怎么好意思……说我。」
我强撑着说完这句话,气恼地一挥袖,背对他抱着手掌呲牙咧嘴。
萧雪驰盯着我的背影沉默半晌:
「……说你脑子不好使都有些抬举你了。」
这一掌下去,我彻底冷静了。
我们终于能好好坐下来,商量对策。
「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勉为其难地扮演对方了。」
萧雪驰打了个呵欠,神色倦怠:
「扮演我?很简单,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有人怀疑你的。」
……做暴君就是简单哈。
我保持最后一丝理智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宫里的人都不认识我,你收敛点就行。唯一要注意的是我的婢女元元,她太熟悉我,实在不行——」
萧雪驰漫不经心打断我:
「守口如瓶这事,我只相信死人。」
「你敢!」
我紧张起来:「你要是敢动元元,我便顶着你的脸去城墙上裸奔!」
他嗤笑:「随意。」
「那、那我便找几个男宠……」
我一咬牙:「我当下面那个。」
「……王净琬,你敢!」
-5-
吵吵嚷嚷半夜。
不知何时我们横七竖八地在床上睡着了。
次日叫醒我的是一道细如蚊蚋的颤音:
「陛下,陛下……」
我反应了一阵,勉强睁开眼睛:
「何事?」
一张白嫩的脸凑近我,颤巍巍道:
「陛下,今日是早朝,您该起身了。」
帝后大婚,按例罢朝三日,但从萧雪驰典礼都没出席的敷衍态度来看,自然也没吩咐罢朝这回事。
……作为一位暴君,是不是有点太勤勉了啊。
我艰难起身,将萧雪驰的腿从我身上挪开时吵醒了他,他一个枕头砸过来:「何人吵吵嚷嚷?拖出去斩了!」
「皇后睡迷糊了。」
我面不改色拉下帘子,随内侍去梳洗。
第一次临朝,我有点紧张。
但我很快发现这确实是多余的——诚如萧雪驰所言,顶着他的脸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有人怀疑。
哪怕我叫错了他身边最得用的内侍的名字,对方也只是苦着脸问:
「陛下,奴婢改叫江无德了吗?或是今日叫江无德,明日还是叫江有德?」
「……就叫江有德吧。」
殿下朝臣站得稀稀疏疏。
时不时便空出一个身位。
我学着萧雪驰的样子,懒懒地伸了伸下巴。
「怎么回事,人呢?」
江有德俯身道:「陛下,车郎将被廷杖尚不能起身,这几日都告假。宗正官被贬斥,新的人选还未敲定。廷尉打入死牢秋后问斩,也还未确定新的人选……」
好家伙。
打的打,贬的贬,杀的杀。
怪不得朝堂无人呢。
我的目光在堂下巡睃,定格在左首的空位上,不由紧张起来:
「荀太师属于哪种情形?」
「太师被您气病了。」
「……哦。」
一堂朝会后,我觉得当皇帝确实没什么难度。
准确的说,是萧雪驰这个皇帝当起来没什么难度。
朝臣知道他的脾性,不敢在他面前吵嚷,有什么事都会在朝会前吵得七七八八,只把最终结果呈报到他面前。
他点头,便执行。
他摇头,他们便散朝后继续吵,直至吵出份新的章程来。
今日需要决策的事项不多,都是与民生相关的事宜,我挑不出什么大错,便都点头应允——
反正萧雪驰说了,这些事我都可以做主,他无所谓。
散朝后,我吩咐江有德挑选上好的药材,着御医去探望荀太师。又让他整理一份朝臣被廷杖、罢官、流放、下狱的清单。
一个宫人慌慌张张地跪倒在我面前:
「陛下,陛下不好了!皇后殿下要杀了贵妃!」
……啊?
-6-
我这句「啊」有两层意思。
谁要杀谁?
宫里什么时候有的贵妃?
江有德不愧是萧雪驰身边活得最久的内侍。
察言观色的功夫已至臻化境:「陛下,贵妃是靖国公的孙女,今日入宫。想必是去蓬莱殿朝见时惹怒了皇后殿下。」
我这才知道,原来那日殿前选妃,除了我这个皇后,还选了一位贵妃。
靖国公的孙女,柳归燕。
我急急忙忙赶回蓬莱殿。
正殿已经闹得沸反盈天。
「王净琬!我祖父乃是靖国公!你不过一个太常卿之女,竟敢仗杀我!」
「再吵,连你祖父一块仗杀。」
我从未听过自己的声音,能如此倦怠,如此无法无天。
我两眼一黑。
「你、你简直疯了!」
「疯?」萧雪驰一声嗤笑:「我还能更——」
你不能!
我几乎喊破了音:「住手!」
柳归燕明显是了解萧雪驰的。
见「萧雪驰」来,她不但没有哭哭啼啼地跑来求「他」做主,反而一下便收了声,安安静静地朝我跪倒,连抽泣声都憋了回去。
萧雪驰看着她挑了挑眉,又转向我。
忽然起身,拉住我的袖子,千回百转地叫了一声:「陛下——」
江有德与殿中宫人都被这个大胆的举动吓得跪了下来,就连柳归燕也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们看萧雪驰的目光,已经如同在看一个死人了。
但预想中的场景并未出现——他们目睹的是那位暴戾的帝王,颤颤巍巍扶住皇后的手,悄声且咬牙切齿地问:
「姑奶奶,贵妃第一日入宫,怎么就得罪你了……」
萧雪驰轻嗤一声:
「她太吵了,竟还敢在我面前说什么她虽为妃妾,却并不惧怕我。我不过让她长长记性,这也不行吗,陛下?」
最后两个字,咬得温柔婉转——若不是我的声音我的脸。
我都要心软了。
我脸上笑嘻嘻。
心里把他问候了八百遍:
「人死了就不会长记性了,不然考虑一下其他处罚方式呢?罚俸、禁足、抄书……」
我的话还未说完。
忽然感觉一阵眩晕。
下意识靠在了身边人胸前。
咦?胸前?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正对上萧雪驰在片刻的惊诧后,似笑非笑看过来的目光。
「换回来了啊,皇后。」
他俯在我耳边,轻声细语:「你方才,仿佛是在驳斥朕。世上驳斥过朕的人都死得很惨,但你与朕的情谊不同,朕容许你自己选——你想怎么死?」
-7-
萧雪驰最终没能杀我。
因为我选择——
「自然老死。」
为避免他想出什么折磨我的招数,我还十分谨慎地补充道:
「无病无灾、锦衣玉食地寿终正寝。」
萧雪驰没有说话。
我偷偷瞟了一眼他看不出情绪的侧脸,正准备提醒他君子一言九鼎。
他却忽然笑了:
「好啊,朕准了。」
……啊?
这么通情达理吗?
我狐疑地看他一眼,他却已经放开我,转向仍跪在地上的柳归燕:
「既然是皇后的意思,那便将柳氏拖下去杖毙吧。」
……?
好家伙,你不能杀我。
就让靖国公来搞死我是吧!?
柳归燕被吓得花容失色。
她不敢求萧雪驰,便膝行到我面前拼命磕头:
「皇后殿下,妾错了!」
任她是什么公侯之女,在萧雪驰眼里都一钱不值。这位暴君疯起来连她祖父都敢杀,更何况是她!?
但她很快发现,我跟她同样花容失色:
「陛下,妾已经冷静了,不生贵妃的气了,请陛下饶恕她。」
萧雪驰好整以暇地污蔑我:
「不是说朕不杀柳氏,你便决不罢休?」
我与萧雪驰的对话都是耳语。
其他人并不能听清。
我有口难辩,只能低声下气地哀求他:
「妾只是一时冲动,请陛下宽恕。」
见他仍未说话,我咬咬牙,准备跪下去。
却被萧雪驰拽住了手腕。
「朕许你跪了吗?」
我抬起头,发现他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我实在搞不懂他们这些暴君的想法:「你也没说不许啊。」
他冷着脸:「那朕现在下令,你头顶太丑,朕不爱看。」
我咬牙挤出一个微笑:「是,那贵妃?」
「贵什么妃。」
他兴致怏怏地放开我:「朕不喜欢她,让她留在你这里当个宫婢,别在朕面前晃。」
说完,他看也没看地上的柳归燕一眼,径直离去。
徒留一脸劫后余生的柳归燕从地上爬起来,欲言又止地看向我。
「皇后,虽然你为我求情,但我不会感谢你的,此事本也因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更在我转头看她时吓得一抖:「怎、怎么,你又要去告状?」
「……没有。」
我看着还穿着贵妃华服的柳归燕颇为头疼,最终只能让宫婢收拾出一间稍远些的偏殿,将这尊大佛安置进去。
但愿靖国公只找我爹的晦气。
千万别打扰祖母。
柳归燕离开后,其余宫婢也被我挥退。
殿内顿时只余我和元元。
目前看来,我扮演萧雪驰还算战战兢兢,但他全然是装都懒得装了,元元定然已经察觉到不对。
果然,我还没开口,她便迟疑着走上前:
「小姐,你、你还认得我吗?」
我点点头。
她当即鬼哭狼嚎地扑过来,抱住我的胳膊:「小姐啊!吓死我了!我还以为那暴君的病会传染呢,你今早跟鬼上身似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不亚于鬼上身了。」
我跟元元从小一起长大,她是这世间除了祖母我最信任的人。
所以我也没瞒她,将昨晚的事简单地复述了一遍,吓得她连忙找了尊佛像放在我床头,以免如此晦气的事不要再发生第二次。
-8-
宫中生活与益州相比,实在有些无趣了。
吃过晚膳,我甚至拿出佩剑在庭院里准备练剑,若是祖母她老人家在此,必定感动得涕泗横流。
几位女官跟在我身后。
我本以为她们要对我的行为加以规劝,连搪塞的说辞都想好了。
女官们却在我目光扫过去时集体一颤。
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我。
我不禁对元元道:
「几位女官多么通情达理啊,待会儿赏赐她们一些新鲜的瓜果。」
元元从殿外回来时便欲言又止,此时彻底忍不住了:
「我的小姐,有没有可能,她们不是通情达理,而是觉得你跟陛下一样可怕呢?毕竟你可是入宫第二日,就要仗杀贵妃的人。」
「如今外面都传……」
我有些不好的预感:
「传什么?」
「传你深得陛下喜爱,不愧是与陛下意气相投之人。」
意气相投?跟谁?
萧雪驰!?
我两眼一黑:「他们是想说臭味相投吧?」
「他们没这个胆子。」
嗯——我眼前黑得更厉害了ƭŭ̀₈。
淡淡的忧伤萦绕着我,直到我沐浴完毕掀开被褥准备躺进去。
一道阴测测的嗓音从我身后响起:
「你让江有德准备这个干什么?」
我被吓了一跳,手比脑子快,「啪」地把对方按倒了。
「王净琬!」他咬牙切齿。
我脑子转过来,赶紧松手:「你怎么又鬼鬼祟祟地跑到我这里来了?」
殿内还未熄灯,所以萧雪驰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清晰可见:
「朕到皇后这里安歇,有何不对?」
好像是没什么不对……
我赶紧转移话题,瞟了一眼他手中的名单:
「朝堂上少了一半人,问问不可以吗?」
萧雪驰不说话了。
未达眼底的笑意也蓦地收敛。
不得不说,他全然不笑时,看起来真的像传闻中那位喜怒无常、暴戾恣睢的君主。
「你也觉得朕昏聩?」
他捏着纸张,轻飘飘地问。
我摇了摇头:「陛下颖悟绝伦。」
萧雪驰勾了勾唇,眼里闪过一丝嘲讽与倦怠。
我接着说:「所以陛下不是昏君,是暴君。」
萧雪驰:「……?」
我:「啊?陛下不知道吗?」
他又笑了,往后靠在床榻的内侧:
「王净琬,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我不会杀你?」
你都自称「我」了……
不知道是不是与萧雪驰交换过身体的原因,任外界将他描述得如何暴戾,我始终对他产生不了多少恐惧的情绪。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说些好听的话:
「陛下一言九鼎,许诺了我自然老死,自然不会杀我。」
「嗯,睡吧,我困了。」
话题转得太快,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身边重新塌陷下去,我才慢吞吞地起身吹灭殿中的灯烛。
本来……还准备看一会儿话本再睡的。
灯灭的那一刻,我忽然感觉一阵恍惚,霎那间已经从从站立在灯架旁,变成躺在了柔软的床榻上。
脑子尚在发懵,不远处传来「我」的嗓音:
「……王净琬?」
我反应了一会儿。
抱着脑袋发出悲鸣。
……元元!
你请的佛像不管用啊啊啊啊!
-9-
互换身体这回事。
一回生,二回熟。
我跟萧雪驰很快接受了再次调换身体的事实——或者说他压根就不需要接受的过程,蒙头便睡。
徒留我望着顶上帷幔,越想越觉得前途无望。
接着便在这片无望的黑暗中睡着了。
第二日没有朝会。
我舒舒服服地睡到日上三竿,正用早膳时,江有德抱着一摞奏折走了进来。
四目相对,他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被小心遮掩。
我停箸:「昨日叫你准备的名册呢?」
江有德躬着身子:
「陛下,奴婢昨夜已经呈送给您了。」
我望着他,不由笑了。
看来不仅是我,萧雪驰身边也有极其了解他、又深受他信任的心腹。
江有德此举分明是在试探我——若这具躯壳里面是萧雪驰,他怎么敢如此对答?
我屏退众人,只留下江有德和元元。
这才朝里间喊了一声:
「陛下,出来批折子了。」
萧雪驰披着外衣懒懒散散地走出来,短短几步路打了四五个哈欠,坐下后又毫不客气地拿起我的茶盏喝了一口。
江有德看看他,又看看我:
「陛下?」
也不知道在喊谁。
「批什么折子。」
萧雪驰懒洋洋地递过去一页纸:「给皇后『陛下』念念她感兴趣的东西。」
我双眼一亮,谦虚道:「这不好吧。」
他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那烧了吧。」
我赶紧假笑着替他续了一盏茶:
「陛下,妾跟你开玩笑呢。」
萧雪驰哼笑一声,懒得理我。
江有德这才展开名册,抑扬顿挫地念起来:
「车郎将李响,不敬陛下,廷杖二十。」
「宗正官吏秦奉,不敬陛下,贬官。」
「廷尉卢登,不敬陛下,下狱待斩……」
我忍不住打断:
「等等,怎么罪名都是不敬陛下?」
江有德为难地看向萧雪驰:「这……」
「朕懒得给他们定罪,不敬这个罪名多好用。」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元元给他舀粥。
我抢先舀一碗粥递过去,狗腿道:
「陛下,那他们具体是如何不敬呢?」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萧雪驰似乎对我的巧言令色十分受用。
昨夜如此,今朝亦然。
他难得耐心:
「朕不记得了,江有德,你来说。」
江有德躬了躬身:
「是。当日殿前选妃,陛下射中车郎将头顶石榴,可车郎将竟以家中女郎相貌丑陋为由,恳求陛下收回成命。陛下大怒,仗其二十,以儆效尤。」
我有些惊讶:「抗旨不遵仅仅仗二十?」
这什么暴君,这分明是仁君啊!
萧雪驰用银匙搅了下粥:
「是啊,他不肯送女儿入宫,朕只好把他儿子接进来了。」
我跟元元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我:「那他儿子在……?」
萧雪驰:「没死的话就在冷宫。」
江有德十分有眼色地等我的表情恢复正常。
才接着道:
「宗正官——」
「这个我记得。」
萧雪驰打断他:「朕让这老东西记载先帝的废太子是猪,他不同意,朕只能让他去司农所养猪了。」
我:「……」
真不愧是你啊,萧雪驰。
我忍了半晌。
还是决定先将这两位没有生命危险的放在一边。
「那廷尉又是为何下狱待斩呢?我在益州时便听说他是个好官。」
江有德期期艾艾:
「奴婢不敢说。」
我只能又看向萧雪驰。
他支着下巴,分明是我的脸,却总能看出几分不属于我的倦怠。
「廷尉啊——」
他笑了一下:「他当庭斥责朕弑父杀兄,得位不正,耻于效忠朕这样的天子,要在金銮殿上血荐轩辕。」
「朕能满足他吗?不能啊。」
「他想千古留名,朕就非要他被当街问斩。」
-10-
我沉默了。
廷尉这罪——竟然是听起来最正常的。
古来贤君,少有弑父杀兄之辈——即便是人家真的干了,也会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再给正统储君安个谋逆之类的罪名,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但萧雪驰不,他装都懒得装。
据说他即位那夜,百官追随火光赶殿。
看见的便是那位最不受宠的三殿下,左手提着废太子的头颅,右手拿着长剑,殿下趴伏的尸首是心智不全的二殿下,御座上是被一剑穿心的先帝。
在场的朝臣几乎都被吓傻了。
陈太傅颤颤巍巍地上前一步:「这是怎么回事!?谁杀了陛下!?」
萧雪驰回眸。
火光摇曳,映照他笑容如恶鬼。
他只说了两个字:「你猜。」
此等暴君,血荐轩辕能唤起他的良知吗?
不能。
萧雪驰说话时,便一直观察着我的神色。
不知道是我眼角眉梢的哪一缕波动引起了他的不快,他忽然皱着眉,把我扳过去正对着他:
「你在想什么?」
我看了他一眼。
脑子里想的是敷衍,话到舌尖一转,却莫名变成了真话:
「在想怎么把廷尉捞出来。」
萧雪驰愣了愣。
似乎我这个回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的眉目舒展:
「你是真不怕朕杀了你。」
我睁眼说瞎话:「妾不敢。」
「朕看你满脸写着下次还敢。」
萧雪驰哼笑一声,松开我的手腕。
我的目光追随他回转过去,青年脸上并无多少笑意,但莫名的,我觉得他此时心情并不算糟糕。
……或许是他的身体给我的自信?
我一边乱七八糟想着,一边将圆凳向他那边挪了挪。
「陛下,您是天子,本就掌握生杀大权。廷尉那般人,即便死也不会向强权屈服。让这样一个满口不耻效忠的臣子为陛下鞠Ṭũ̂₃躬尽瘁,不是比杀了他更有趣吗?」
萧雪驰丢开银匙。
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答应时。
他却忽然漫不经心地将拈起我唇边滑落的长发:
「好啊,皇后若是能叫那老匹夫磕头认错,朕便饶他不死。」
-11-
叫廷尉磕头认错。
听起来很简单,实施起来——
简直难于上青天。
人家都抱着必死的心要血荐轩辕了。
如今,却要叫这位烈性的老臣,给臭名昭著的暴君磕头认错。
简直是想起来便足以令我两眼发黑的绝境。
我这个人,心头有事时,便喜欢四处闲逛。
正好今日我顶着萧雪驰的脸,去哪里都很方便,也不用担心被人察觉到不对——往来内侍女官,都只敢远远地朝我叩首,没有一个人敢近前的。
至于嫔妃……
唯一的贵妃在蓬莱殿的偏殿里看了一册我珍藏的话本不够,还厚着脸皮将剩下的都借走了。
不知不觉,我走出了内宫。
萧雪驰对我们互换身体这件事足够无所谓,江有德便也对我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不太出格,他绝不会加以阻拦。
所以当我指着紫宸殿外、即便是跪也如松柏般挺拔的背影,问那是何人时。
他毫不犹豫地答道:「是左监,小荀大人。」
我愣了愣。
小荀大人。
满朝会被称为小荀大人的,只有那位荀太师的长孙——荀青蔼。
回过神时,我已走到他身侧。
荀青蔼瞥见我玄色衣袍,头也不抬,朝我叩首:
「请陛下,饶廷尉死罪。」
我看向他,目光却不自觉地滑落到他腰间。
那个佩戴着一个月白色的香囊。
针脚歪歪扭扭,勾勒的几枝兰花更是惨不忍睹。
可它却被保护得很好。
两年了,也未见褪色。
「朕为何要饶廷尉死罪?」
我学着萧雪驰的口吻,漫不经心地问他。
荀青蔼维持着叩首的姿势:
「廷尉口出不逊,实乃大不敬。然其心系百姓,朝野皆知。先帝在时,也曾多次赞赏其刚正不阿,是掌廷尉的上上之选。陛下若将廷尉当街腰斩,恐伤百姓之心。」
若是萧雪驰这个叛逆如三岁小儿的暴君在这里。
他大概会笑着反问:那又如何?
但我又不是萧雪驰。
有人能替我劝一劝那ƭü₋位刚正不阿的廷尉,我求之不得。
「哦,荀卿说得有理。」
我盯着荀青蔼垂首时,如锦缎般倾泻而下的长发,意味深长道:「可朕不需要不忠于朕的臣子,不过朕这个人嘛,面冷心热。」
「若那老匹夫磕头请罪,朕饶他不死。」
江有德一言难尽地看向我。
我没理他,只看着荀青蔼微微放松了些的背脊。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请陛下给臣十日,臣必定让廷尉向陛下请罪。」
-12-
荀青蔼是否能劝动廷尉。
我也没把握。
所以我添了一把火——
让江有德找几个衙役,在关押廷尉的牢房外危言耸听。
这个说廷尉入狱后,廷尉司乱作一团,出了好几桩冤假错案。那个说暂代廷尉的纨绔不但不加以纠正,反而担心闹到上头影响自己政绩,不由分说先将苦主痛打了一顿。
做完这一切,我也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经过这几轮互换,我总算摸清了其中规律——
那就是毫无规律,总是在莫名其妙的时刻交换,又在莫名其妙的时候换回来。
但互换身体这事,有好有坏。
好处是,我并没有如大家揣测那样,在萧雪驰手里活不过一个月。
我也是抵达上京后,才听说京中竟然就我这位皇后究竟能在暴君身边苟活多久开了赌盘。从一个时辰到一个月,下注者络绎不绝。
但一个月,已经是最大胆的想法了。
毕竟有一言不合,便将两位侍奉他的美人剥皮暴晒而死的劣迹在前,没人觉得我这个从益州而来的女郎能在萧雪驰手下撑多久。
元元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泪如泉涌。
我给她擦干净眼泪,让她也去下个注——
赌我能活三个月。
但这也是在我真正见到萧雪驰前,最好的揣测。
谁知道,入宫第一日,我就意外与萧雪驰绑在了一起。
事后,我与元元回想起那时没把全部身家都投进去,懊恼得捶胸顿足。
但坏处也不少。
最明显的就是——我习惯当皇帝了。
甚至有时候回到自己身体里,也会脱口自称为「朕」。
第一次发生这样的口误时,侍奉的宫人跪倒一地,抖如筛糠。
但缠着我给他剥橙子的萧雪驰却只是托着脑袋,懒洋洋地催我:
「皇后『陛下』,剥快点。」
一来二去,宫人皆习以为常。
外界也适时传播起我狐媚惑主、陛下有意与我二圣临朝的流言。
对此,我表示——
我也是狐媚上了。
日子不疾不徐,甚至还有几分闲适。
就在我谋划着借用「皇帝」的身份,将祖母当初在益州举办过的女子工坊推广至各地时。
一个眼生的小宫婢故意撞倒元元,趁乱在她耳边说出暗语,约我黄昏时在荒僻的花园相见。
我愣了一阵。
嘴里最爱吃的蟹黄毕罗忽然都失去了滋味。
差点都忘了。
我进宫,是要助那位殿下肃清朝纲。
推翻萧雪驰这个暴君的。
-13-
元元看着我,笃定道:
「小姐,你变心了。」
「……变心是这样用的吗?」
我放下筷子,却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反驳她。
此时的我,确实不似初时那般,满心都是忧国为民的豪情壮志。
我分明是抱着必死之心入宫的。
但现在我不但没死,还过得很好。
都当上皇帝了。
虽然这都依赖于我时不时与萧雪驰互换身体的奇遇。
可这段时日朝夕相处,我实在难以只将他视作那个祸国殃民的暴君。
元元沉思了一阵,同样露出为难的神色:
「陛下对你确实很好,好的有些不同寻常了。为廷尉求情这件事,连太师都不抱期望,你却做到了。」
前段时日。
荀青蔼屡屡出入昭狱。
再加上我派遣去的两个衙役巧舌如簧,将廷尉司的现状说得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廷尉终于上请面圣。
幸好那时我们都在各自的身体里,否则朝野恐怕又会流传起新的传言。
——皇帝为了羞辱廷尉,竟让皇后来受廷尉的叩拜大礼。
廷尉磕头请罪,萧雪驰亦信守承诺。
不但赦其死罪,还命其官复原职。
后者着实令我都没想到。
瞥见我惊讶的神色,萧雪驰袖着手道:
「怎么了,皇后,不是你说让一个满口不耻效忠的臣子为朕鞠躬尽瘁,比杀了他更有趣吗?」
……不是。
好歹等廷尉走了再说呢。
廷尉看我的目光真的很奇怪。
回想起那日光景,我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但是目光触及到殿外小心翼翼擦拭宫灯的内监,我的笑容又淡了下去。
上一个负责打理宫灯的内监,已经被杀了。
只因他在更换灯盏的时候,不小心将琉璃灯落到地上,响声惊醒了正在午睡的萧雪驰。
那时我正送萧雪驰的奶娘薛夫人出宫。
她是个慈爱的妇人,自幼照顾萧雪驰长大,就连这等暴君在面对她时,都会收敛几分恣睢的神色。
登车前,她握着我的手,说道:
「皇后殿下,陛下过得太苦了,他虽然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我能看得出来他很喜爱你,请你多心疼他一些。」
虽然,我实在不知道。
萧雪驰都能叫过得苦,那些战战兢兢侍奉他的宫人又算什么,但我还是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来。
自我入宫后,萧雪驰虽然言行乖张,却从未真正伤及他人,与那个传闻中恶名昭著的暴君相去甚远。
从前听闻的那些恶劣行径,始终如隔雾观花。
或许……
可我尚未走进蓬莱殿。
便撞见那个血淋淋的人形被几个内监匆匆抬走。
这段时日温情的幻影,骤然破灭。
我一连多日,闷闷不乐。
萧雪驰很快察觉到异样,他恼怒地扳过我的脸,几番威逼利诱无果后,他忽然长叹一口气,近乎温柔地诱哄道:
「王净琬,是我错了,我再也不杀你的宫人了,好不好?」
我看着他。
分明是恶名昭著的暴君,却生了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眼波潋滟,如春水荡漾,不像那个才十四岁的小太监,老实憨厚,黝黑的眼睛里却藏不住牛犊般的天真。
元元将我没吃完的糕点拿给他的时候,他笑得眯起眼睛,嗓音清脆:
「多谢殿下!多谢元元姐!」
我闭了闭眼睛。
「好,这可是你说的。」
-14-
黄昏时,我带着元元出了门。
本以为来见我的是荀太师或者那位殿下在宫里的暗桩。
却没想到,等候在那里的,是荀青蔼。
虽然已经顶着萧雪驰的脸与他见过数面,但真正以王净琬的身份,却堪称久别重逢。
我忍不住雀跃起来:
「荀阿兄!」
他闻声回头。
一如每年元夕,等我一道去看花灯那般,微笑着唤我:
「净琬。」
荀太师年轻时落下畏寒的顽疾。
每年冬日都会在长孙的陪伴下,到益州老家过冬。
这是先帝时便赐予他的特权,正好荀家祖宅与我家老宅相邻,荀太师与祖母又是旧识。
他为荀青蔼授课时,便会叫我一道。
一来二去,我与荀青蔼也熟识起来。
「荀阿翁的身体可痊愈了?」
我挂念道。
近两个月他老人家都告病未参加朝会,只有奏折源源不断地送到案头,哪怕在病中也不肯放下国事。
「已经痊愈了,只是还有些咳嗽,不便见风。」
荀青蔼看着我,此时正值火烧云,红霞漫天,竞相倒映在他的眼里,那片霞光中最清晰的,却是我的身影。
他几番迟疑。
最终还是收敛了眼底难以辨别的神色,温声道:「今日本该是他人来此,但我实在担忧,才求祖父允我前来与你一见。你……你们一切可好?」
我跟元元对视一眼,颇有些不好意思。
「还……挺好的。」
他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那便好。」
荀青蔼的来意与我所料不差。
无非是近日与我有关的传言越发离奇——
我不但在暴君身边苟活了三个月,还得他放纵至此,甚至愿与我二圣临朝。如今不仅民间议论纷纷,就连世家贵族也频频拜访王氏,想要探听我究竟是何种奇人。
「坊间传言,祖父与我皆不信。廷尉一事,也多亏你襄助才能事成。」
荀青蔼道:「只是殿下不甚了解你,他耳闻这些风言,难免心有忧虑,希望下月的宫宴上,能与你相见。」
「这……」
我有点迟疑。
倒不为其他。
真到宫宴那日,这幅壳子里是我还是萧雪驰都尚未可知。
「静琬,你可是有何顾虑?」
荀青蔼看着我,并不逼迫:「若是不便,我替你回绝殿下。」
「倒不是不便。」
我避开荀青蔼的目光,正搜肠刮肚想一个合理的推辞,却在摸到手腕上的镂花青玉镯子时,忍不住问了个并不相关的问题:
「若是殿下事成,萧雪驰……」
话问出一半。
我自己都有点想笑。
成王败寇,他还能如何?
幽禁终生,都算是那位殿下仁善。
「我愿与殿下相见。」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只是陛下性情诡谲,我若不能脱身,请殿下勿怪。」
大不了到时候真换了身体,我便与萧雪驰寸步不离。
毕竟顶着他的脸,做什么都不奇怪。
荀青蔼点头:「我会转告殿下。」
天色渐渐转黑,萧雪驰多半会到我宫中用膳,荀青蔼也要趁着换防时出宫,我们并无什么叙旧的机会。
他另起话头,点出两个人名,都是近两年因惹怒萧雪驰被贬谪的官员。
这便是荀青蔼来见我的另一个目的:
「这两位大人都是骨鲠之臣,尤其是佟大人,任开州刺史三年,猖獗匪患尽数消灭。至于刘大人,出身世家,若能得他襄助,殿下肃清朝纲指日可待。但祖父的意思,还是百姓为重,推举佟大人为先。」
「我明白了。」
我记下这两个名字,辞别荀青蔼走出几步,却又被他从身后叫住。
「静琬。」
他深深地注视着我:「伴君身侧,如履薄冰,万事以自身安危为上。若事有不对,即刻传讯给我,我——」
这句话我没能听完。
一阵熟悉的眩晕裹挟了我。
我来不及示警,只能用最后的力气撞开元元,任自己跌入花丛中。
眼前花枝乱颤,逐渐融入黑暗,变成衣袖上繁复的暗纹。一粒圆润的药丸正因为我的恍神从指尖滑落,滚入身下铺就的雪白裘皮中。
耳边传来江有德颤巍巍的嗓音:
「……陛下?」
四目相对。
我们同时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江有德为何惊恐我不知道。
但我——
正在私自面见外臣!
-15-
我没想到这次互换来得如此快。
明明午后我们才换回来。
顾不得深究江有德略有些慌乱的神情。
我掀开搭在腿上的薄毯,便要起身。
然而刚有动作,一阵剧烈的疼痛却从前额一直蔓延到后脑,仿佛有千万把小锤一刻不停地在脑袋上开凿,痛得我倒吸一口凉气,重重跌坐回榻上。
「陛下的头疾犯了。」
江有德连忙又倒出一粒药丸:「您还是先服药吧。」
我就着温水吞服下药丸,用力按着额头试图缓解疼痛:
「陛下有头疾?我怎么不知道?」
「一向季节交替之际才会发作。」
江有德替我拢上薄毯,绕到身后接过我的动作:「奴婢替您按吧。」
我烦躁地「嗯」了一声。
从未有过的剧痛让我心烦意乱,风拍打窗户的声响在此刻都尤为刺耳。
好在江有德的动作十分熟稔,或许是药物也起了作用。
剧烈的疼痛终于有所减缓。
心中烦乱渐消,我勉强有了一丝喘息之机,思索如今的境况。
元元机灵毋庸置疑,我那番怪异举动,必定会令她察觉我与萧雪驰已再次互换,只要当机立断,示意荀青蔼离去,未必会叫萧雪驰撞破。
唯一需要担忧的,就是荀青蔼能否领会元元的意思。
我闭着眼睛假寐。
心头忍不住开始思索,若萧雪驰真撞破此事,我当如何破局。
一阵仓促的脚步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睁开眼睛,正对上萧雪驰沉沉望来的目光。
「陛下?」
我心头一紧,从榻上坐起,想与元元对个眼色,萧雪驰的身影却将元元遮挡得严严实实。
他凝望着我,神情阴翳,不发一言。
我不由在心中作最坏的打算。
若先杀他,再自刎,也算全了这段……
「王净琬。」
萧雪驰却忽然伸手,准确地按在我前额抽痛处,动作是与语气截然不同的温柔:「你挺会挑日子啊,偏偏这个时候来当皇帝。」
我愣了愣,手上的动作泄劲,忍不住反驳他:
「我替你受苦,你该谢我。」
萧雪驰却没如同往常那般,与我针锋相对。
他将我塞回被褥里,顺势也在榻上坐下,手上动作不停:「那我给你磕一个?」
「换回来再磕,不然我多亏。」
「你挺敢想啊。」
我并没有完全放下心来。
萧雪驰或许是在与我虚与委蛇。
等到互换之事彻底解决,便会与我秋后算账。
我要小心应对。
可他实在太会按摩了,比江有德还直戳痛点,我很快便昏昏然起来,等再睁开眼睛,已经是掌灯时分。
我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元元一言难尽:「小姐,你可真沉得住气啊,这都能睡着。」
「他发现了吗?」我连忙问起当时的情况。
元元摇摇头:
「应当没有。」
那时她察觉我与萧雪驰或许再度互换。
立即打手势,示意荀青蔼离去。
荀青蔼当机立断,绕过假山便离开了,而她扶起萧雪驰后,萧雪驰却并没问她在这里做什么。元元准备的一肚子说辞都没用上,茫然地跟着他赶回紫宸殿。
「那便好。」
我听着窗外的风声,不知为何,毫无劫后余生的喜悦。
-16-
冬至那日,我与萧雪驰并未互换。
因此在赴宴的路上遇见李氏和王净箬时,我还挺为她们庆幸的。毕竟她们要是将这绵里藏针这套搬到萧雪驰面前,早就被拉下去砍了八百遍了。
李氏毕竟做了多年的主母,除了笑容略显虚伪一些。
表面上倒挑不出什么错处。
王净箬的道行就全然不足了。
小姑娘盯着我头上的东珠,手中的帕子几乎要被揉烂。
其实王家的事我并没怎么关注。
但是吧,有这狐媚惑主的名声在外,就免不得有各路牛鬼蛇神自发凑上来。就比如我二叔家那位堂妹,便特意入宫求见我。
告王净箬的状。
说王净箬听闻我得宠,气得摔了一屋的瓷器。
还私底下对着李氏和我爹哭诉,怪他们挡了她的青云路。
不然如今得天子独宠的,就是她王净箬了。
我这个人吧。
没能继承到祖母宽宏大量的性子。
得意的时候还不得意。
那不就白得意了吗?
所以我当着她的面取下珠钗:「喜欢吗?」
王净箬硬邦邦地回道:「殿下爱物,妾不敢肖想。」
「不敢肖想就对了,砸了听个响都不给你。」
「你!」她大概在家里骂我骂得顺嘴了,张口便来:「小人得志!竟猖狂至此!我就等你被陛下厌——」
王净箬的话还没说完。
被李氏一个耳光打断了。
她长这么大,约么还从未挨过打。
还是在如此多宫人内侍面前,被亲娘打脸。
浑然不顾她娘惶恐到颤抖的神情,捂脸哭着跑了。
李氏又惊又怒,跪下请罪时却还不忘关切地用余光看她跑走的方向。
「真沉不住气,元元,派个严厉的女官去教导一下我妹妹,别让人家觉得我们王氏女郎都这么上不得台面。」
我坐在凤辇上,以手支额,像极了话本里的反派。
元元更是像极了反派身边的第一狗腿,嗓音洪亮:
「是,殿下!」
唔。
舒坦了。
-17-
我这份好心情,一直持续到靖国公的身影出现在殿下。
靖国公年逾古稀,昔日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又在权势最鼎盛时激流勇退,为柳家求得世袭罔顾的一等公爵。
他恭恭敬敬地敬了萧雪驰与我一盏酒,又恭恭敬敬地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才恭恭敬敬地问,为何他的小孙女没有出席,是否身体不适,家中都很挂念云云。
萧雪驰将酒盏放在桌上,牵了牵嘴角。
我就知道他的狗——金口里要说出不顺耳的话了。
不过我现在胆子真的挺大的。
都敢赶在萧雪驰之前开口了。
「贵妃确实身体不适,暂居在蓬莱殿修养。」
靖国公如炬的目光看向我:「原来如此,贵妃是臣家中幼孙,入宫多时,老妻实在挂念。不知皇后殿下可否给予臣恩典,允老妻入宫省亲?」
「自然,国公夫人明日便可前去探望。」
靖国公微微一愣。
大概没想到我答应得如此痛快,周身的气势略有消散,他躬身谢恩,回到了座位上。
我很坦然。
柳归燕被萧雪驰贬绌并不算秘闻,可他并未正式褫夺她的贵妃宝册,从礼法而言,柳归燕仍然是周朝贵妃,理应出席冬至夜宴。
靖国公今夜是想借此发难,为自己的孙女讨一个公道。
但他并不知道,柳归燕除了借住在我的宫中、不必服侍皇帝之外,吃穿住行一应按照贵妃的分例,未出席夜宴也是因为她贪吃我从益州带来的厨子做的辣菜,生了疥。
所以,哪怕是今夜靖国公夫人就要去探望,我也不惧。
据柳归燕所说,当日她入宫,家中本就反对。可目睹车郎将的惨状,实在担心她已经娶妻的兄长也被抓入宫中折辱,这才忍痛送她入了宫。
要是知道她如今享受着贵妃的权利,却不用服侍这位喜怒无常的暴君,家中亲眷说不定要弹冠相庆。
我抿了一口酒,忽然对上左首身穿紫色蟒袍的青年目光。
四目相对,他掩去眸中探究之意,朝我遥遥举杯一笑。
萧雪驰的小叔父。
当日封后典礼上,第一个站出来为我解围的……
河西王。
-18-
酒过三巡,我借口更衣,从殿内走出。
河西王妃已经在花园里等我。
几句寒暄后,我屏退众人,只留元元陪我们走到湖中亭。
一只小船很快趁着夜色,划到亭边。
船帘打起,露出河西王那张永远都带着三分笑的脸。
这是我提出来的见面方式,汲取上回与荀青蔼相见的教训,若再出现中途忽然互换的情况,河西王只用噤声藏入舟中,由元元将头晕的「我」扶走即可。
「两位殿下,妾就在亭外等。」
河西王妃柔声说道:「这位姑娘……」
「元元与我一道。」
河西王妃点了点头,退至亭外。
「殿下深得陛下信重。」
河西王微笑着说,眼神里却充满了探究之意。
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说实话,我自己都挺担心的。
正如河西王对我并不全然信任。
我对他亦然。
我愿意助他,只是因为荀太师说,河西王会是个比萧雪驰贤明许多的君主。
可这并不代表,我便能在对他一无所知时,将自己心头所想和盘托出。
「河西王殿下。」
我郑重地从一堆假话里,挑拣出唯一的那句真话:「静琬忧国民之心,从未转移。」
河西王看了我一会儿,点点头:
「女郎巾帼不让须眉,某佩服。」
河西王此次见我,除了当面明确我的心意,还另有所图。
上月,车郎将上书乞骸骨,跪在殿中自陈不敬罪行,我顺势在萧雪驰身边一番吹捧,令他十分受用,大手一挥允许冷宫那位可怜的公子随父亲一起还乡。
如今车郎将之位尚空悬。
他希望我能推举中牧监刘骋。
我思索了一阵,才想起这是那日荀青蔼提及的,出身世家的那位刘大人。
这些时日,我已设法推举那位佟大人出任荆州刺史,刘大人便被我搁置了下来。
不过既然是荀阿翁也认可的人,至少不会是奸臣污佞。
「殿下放心,我自当尽力。」
无论如何,我嘴里先答应了下来。
河西王点点头,状似无意道:
「方才见靖国公问起柳Ṱūₐ贵妃,不知柳贵妃到底如何了?」
我斟酌着回答:「她身体不适,近日在蓬莱殿修养。」
河西王点点头,若有所思。
我们又浅谈几句,便要各自告辞。
河西王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温和地叫住我:「差点忘了问,若大事成,静琬可有所求?凡某力所能及之事,绝不推脱。」
我心中浮起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为萧雪驰求情。
但看着河西王隐在夜色中的眼眸,我又将这个荒诞的念头压了下去。
「殿下,我的祖母曾经替父披甲上阵,痛击敌军,营救兄长。我不如祖母骁勇善战,但也随她老人家勤修多年。若殿下事成,可否也给我一个报国的机会?」
河西王愣了愣:
「静琬可是在同我说笑?王老夫人当年替父披甲,虽是一段佳话,但……如今大周兵强马壮,哪用得着女子再抛头露面?」
我知道河西王没说完的话。
当年祖母替父上阵,虽然救出兄长被天子褒奖,但也因此丢失了与士族的婚事。士族不能接受与男人同吃同住过的新妇,祖母只能匆匆低嫁,任由一个家世品貌都远远不如的男人用自己的勋章贬低自己。
男人死了,儿子却也受父亲影响与自己并不亲近,疏离的神情下是一模一样的轻视。
我笑了笑:「殿下说的也是。」
只是心头,到底惆怅。
如今边境并无战事,我也并非有多大的志向非要做周朝第一位女将。
但祖母说过,女子如今的困境,来源于她们没有安身立命之本,所以她在益州创办了女子工坊。坊里的女工们学会一技之长,不但能养活自己,在家中也有了说话的底气。
甚至有几位常年挨打的,捧着工钱哭了半个时辰,回家便提出和离。
怕什么?她们能养活自己,也能养活儿女。
祖母听说了这件事,干脆又在坊里开辟出一间小院赁给她们住,一来二去,女工的腰杆挺得更直了。
但那段日子,祖母却常常遭受地痞流氓的骚扰。
他们认为是祖母令他们失去了在自己面前做小伏低的妻子。
「昔年宁德大长公主在京中创办女学,就是想让女人们读书、做官,能像男儿一样为自己的一生做主。」
当我再一次听见墙外有人唾骂祖母,被气得大哭时,祖母抚摸着我的脑袋说道:「可惜女学并不长久,因为大长公主求了先帝三年,也没求得女人参加科举的机会。既然不能做官,那就从最基本的做起,种地、做工、经商……等到行行都有女人们的身影,女人呀,也能堂堂正正地登天子堂。」
九岁的我破涕为笑,扑到祖母膝头:
「好!那静琬要像阿婆一样,当个女将军!」
「好啊。」
彼时我并未听闻祖母从前的故事,所以也不懂她眼里的忧伤到底是什么。
可惜直到我入京,女子工坊也没能走出益州,朝廷更没开辟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
直到一个月前。
在萧雪驰的默许下,上京的女子工坊建成了。
如今招募的女工,已有近百人。
河西王似乎察觉到我的失落,安抚道:「静琬也不必担心,我知道你与太常卿不睦,必不会将你的功劳赋予他人。不若如此,此事若成,我予你妃位如何?」
?
不是,妃位很了不起吗?
我在萧雪驰这里皇后起步、皇帝封顶呢。
-19-
辞别河西王,回麟德殿的路上,我跟元元都有些沉默。
「小姐,河西王真的比陛下好吗?我怎么觉得他还不如……」
我叹了口气:「河西王,至少不会仅凭自己的喜好便贬谪官员、也不会一言不合便将人仗杀。你忘了那个掌灯的小太监了?人命总比名声重要。」
元元叹了口气:「陛下要是能改就好了。」
「改不了的。」
我摇摇头。
这样的念头我不是没有过,尤其是近日,萧雪驰对我的放纵简直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我几乎以为自己能成为他这把杀人之剑的剑鞘。
可前日午后,年轻的探花郎入紫宸殿觐见,不过是在劝谏萧雪驰严惩犯下奸淫之罪的协律郎时,言辞直率了几分,便被盛怒的萧雪驰下令剥去官服,从紫宸殿一路拖拽至建福门外处死。
我闻讯赶到紫宸殿,宫室内鸦雀无声,只有薛夫人特意送进宫的金乳酥被他恼怒之中掀翻,碎了一地。
我绕过地上的狼藉,走到萧雪驰面前,直视他泛着猩红的双眼。
「他不是你的宫人。」
最终,是萧雪驰先挪开了目光。
我点点头:「但是妾,还是想为探花郎求情。」
说着,我打算跪下去。
却被萧雪驰勒住了手腕。
他近乎凶狠地看着我,恍惚间让我以为自己是在与一头野兽的对视,对方随时都会露出獠牙,将我拆骨入腹。
「王净琬,你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
良久之后,他甩开我的手,拂袖而去。
传达赦免旨意的宫人,在探花郎被拖出建福门前赶至。可年轻气盛的青年自觉受辱,当夜便投河自尽,幸好被路过的更夫救下,才勉强捡回一条性命。
我听得心惊肉跳。
这次赶上了,下次呢?
掌灯的小内侍罪不当死,直言谏君的探花郎又何其无辜。
纵使保住了探花郎的性命,可我实在难以对这份天底下独一份的纵容,生出欢喜。
「去哪里了?」
萧雪驰的声音唤回我的思绪。
他的目光迎着我,神情略有些不满,我本以为又是有人惹他不快,正想敷衍两句,他却冷着脸将一只碗推到我面前。
「虾肉馄饨都要冷了,尚食局怎么搞的,皇后都不在就将馄饨送上来……」
我愣了愣,用手捧住碗,故作夸张道:「嗯?不冷啊,我摸着还有点烫手。」
「那是当然,朕用手炉给你暖着。」
变故发生在我吃下第一只馄饨时。
我对河西王的说辞并不夸张,我虽然不如祖母昔年千军万马之前斩杀敌首的英勇,可从她老人家那里学来的武艺,也勤修不缀,一日不曾懈怠。
所以当寒光凛冽的冷箭从舞姬身上射出时,我几乎同时便掷出手边杯盏,瓷器与铁器在半空相撞,顿时粉碎。
「杀了暴君!!」
舞姬们从贴身的衣物里掏出短剑。
伴随这声爆喝,数十个仆从打扮的刺客也从殿外涌入,整座麟德殿乱作一团,除了从始至终隐匿在皇帝身侧的亲卫外,其他护卫不得不拨开骚乱的人群才能靠近萧雪驰身边。
我下意识看向河西王的方向。
他脸上亦有惊诧,却并不慌乱,在几个随从的掩护下逐渐向外撤退。
而王妃明显没有跟上他的步伐,随从们却紧紧护卫在河西王身边,没人想得起女主人还在混乱的人群中。
我收回目光,劈手夺过一名亲卫的剑,将萧雪驰和元元护在身后。
一连击退七八名刺客后,萧雪驰忽然失声喊我:「王净琬,小心!」
他一边喊,一边扑过来,似乎想要替我挡住身后刺过来的软剑,我被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将他掀开,一剑刺进舞女的喉咙。
舞女抽搐着倒下,亲卫们也很快将其余刺客制服,一场潦草的刺杀就此落下帷幕,受伤的除了几名亲卫,就只有萧雪驰……
他被我扔出去,骨折了。
-20-
我埋怨萧雪驰:
「你突然扑过来做什么。」
他看着我红肿的脚踝,勾了勾嘴唇:
「怕身上出现一个血窟窿。」
没错,我跟萧雪驰又互换了。
在这种他需要卧床静养的时候。
「刺客审出来了吗?」
「几个活口都服毒自尽了。」萧雪驰倚靠在窗边,手中捧着个炉子,「无非是被朕所杀之人的眷属、因贬谪罢黜对朕怀恨在心的官宦,再不然就是民间义士,想杀朕的人太多,审不审都一样。」
他抬眸看我,眼里带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倒是你,那么卖力救我干什么?」
我原话奉还:「怕脑袋突然掉了。」
萧雪驰哼笑一声,不再说话。
养伤的日子实在无聊,但幸好我们时不时便能交换,这日换回来后我正准备去太液池赏雪,却有宫人匆匆来报,柳归燕病了。
我调了个头,去看她。
前些日子因刺杀一事,靖国公夫人并没能立即进宫来看她,这事一直拖到柳归燕期期艾艾地来寻我,我才想起。
萧雪驰对靖国公夫人入宫省亲并不在意,只是听我安排人明日接引靖国公夫人入蓬莱殿时,他忽然皱了皱眉:
「来这里干什么,叫柳氏搬去承香殿。」
承香殿,是柳归燕本来该住的地方。
她恋恋不舍地搬出去了。
带走了我从荆州带来的厨子。
并且承诺她的厨子学会了荆州菜,就把人送回来。
「昨天靖国公夫人才来过,怎么今天就病了?」
我问柳归燕的婢女。
「贵妃想家了,昨夜是哭着睡着的。」
我掀开床幔,少女脸色酡红地蜷缩在被褥里,瑟瑟发抖。
「御医看过了吗?」
婢女答道:「看过了,吃了药,可也不见好。」
我摸了摸她通红的脸:「是不是捂得太严实了?我之前生病的时候,阿婆就不让捂太……」
话没说完,柳归燕突然抓住我的手,用力蹭了蹭。
「娘……」
「你认错了,我是王净琬。」
她不管不顾,哭着喊:「娘,你别不要我……」
于是我给她当了一下午的娘。
傍晚的时候,柳归燕醒了,对认我当娘的事全盘否认,并在我玩笑着叫她乖女的时候,恼怒地将我赶了出去。
「王净琬。」
她突然又叫住我,脸红红地:「我不讨厌你了。」
?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也就是说你借我话本的时候、抢我的辣彘骨的时候、把我的厨子带走的时候,都在讨厌我呗?」
「不是,你,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21-
我实在没想到。
哄完萧雪驰的嫔妃,我还得哄他。
萧雪驰对我在承香殿一待就是两个时辰,相当不满:
「病了?朕也病了,你怎么不陪朕?」
「哭了?朕也哭,你给朕擦眼泪。」
「睡不着?要你哄着?怎么哄的?来哄朕。」
我忍无可忍:「适可而止啊,萧雪驰。」
萧雪驰的脚伤彻底痊愈时,已经是春天了。
这本是件喜事,可萧雪驰却看不出高兴的样子,他好似又变回了那个喜怒无常的暴君,原本已经不再畏惧他的蓬莱殿宫人们又重新战战兢兢起来。
我不明所以,把江有德叫来问。
他却也不知情:「陛下每年这个时候心情都不好,但奴婢也不知道原因。问?那更是借奴婢几个狗胆也不敢问啊。」
我点了点头,打算直接去问萧雪驰。
他的奶娘薛夫人却在这个时候找到了我。
「殿下,你是不是想知道陛下为何如此?老奴告诉你。」
她看着我,目光沉浸在一片湿意中:「因为今日,是陛下的生辰。」
「生辰?万寿不是在夏日吗?」
薛夫人摇摇头。
为我讲了一个故事。
众所周知,萧雪驰是先帝第三子。
但其实,他比二皇子早了两个时辰出生。
先帝专情先皇后,虽然在朝臣与母亲敬德太后的逼迫下,又纳了几位妃子,但却极少踏入嫔妃的宫殿。
废太子与二皇子,都是先皇后所生,先帝曾向先皇后许诺此生只与她孕育子女,他也的确在每一位宫妃侍寝后,赐下避子汤。
直到先皇后第二次有孕,孕中多思,因先帝踏足嫔妃宫室与他大吵一架,连续七日闭门不愿面圣。
先帝颇感恼怒,在敬德太后软硬兼施的劝慰下,走进了淑妃的宫殿。
这回,先帝没有赐给淑妃避子汤。
但他很快便后悔了,因为先皇后知道此事后,换上他们初见时的那件衣衫,在寒风中等候了半个时辰,等到仓促结束朝会去见她的先帝。
帝后重归旧好,谁也没提淑妃没喝的那碗避子汤。
谁知淑妃就此有了身孕。
淑妃得知此事,惶恐非常,她知道帝后重归旧好,自己定然保不住这个孩子,于是向自己的姑母敬德太后求助。
太后替淑妃瞒下了这个孩子的存在,直到先皇后将要足月时,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此事。
她气势汹汹地带着宫人闯入太后的寝殿,将已怀有七月身孕的淑妃拖出来,命人灌下落胎的汤药。
太后仓促赶回,但只来得及截下半碗汤药。
淑妃早产,先皇后也在惊怒之下生产,一前一后生下萧雪驰与二皇子。
二皇子从出生后,便不太对劲,目光呆滞,在他面前摇晃拨浪鼓,也要好久之后,才能博得些许反应。
太医战战兢兢地跪在帝后面前,说先皇后生产时急怒攻心,致使二皇子心智不全。
先帝对发妻颇感愧疚,但他却不觉得是自己的错,将一切都怪在淑妃母子身上。萧雪驰这般卑贱之子自然不配与二皇子同一天生辰,先帝不但没有给他取名字,还命宗正官将他的生日推至夏日。
「所以陛下从来不过生辰,哪个都不过。」
薛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睛:「殿下,老奴陪您给陛下煮一碗长寿汤饼吧,陛下一定会很高兴的。」
-22-
我没想到萧雪驰身上还背负着这样一段宫闱秘闻。
一时间,都不知道是摊上我爹惨一点,还是他爹惨一点。
但好在,我有祖母,他有奶娘。
都不至于在这世间,孤苦伶仃。
「可我不会煮汤饼。」
我有点赧然,自从烧了半个灶房后,祖母便再也不让我靠近庖厨半步了。
薛夫人笑了:「老奴帮您,很容易的。」
的确很容易——宫人用细绢筛好面,丢入沸水中煮熟,薛夫人捞出来调味,而我……
「殿下把这个撒进去,汤饼就好了。」
薛夫人拿出一个瓷罐递给我。
我打开瓷罐闻了闻,一股浓郁的麻香扑面而来。
「蜀椒?」
「差点忘了,殿下是益州人,不过这是秦椒,陛下更喜欢它的味道。」
我跟薛夫人走进蓬莱殿时,萧雪驰正在看我的话本。
「后面的呢?」他懒洋洋地晃了晃书册。
我扫了一眼:「被贵妃借走了。」
「又是柳归燕,她怎么这么烦,江有德,把她逐出宫。」
江有德迟疑地看向我。
我微笑着转移话题:「其他人先下去吧,我跟陛下有话要说。」
江有德又看向萧雪驰。
萧雪驰不耐烦地摆摆手:「你既然听皇后的话,那还看朕干什么,滚下去。」
江有德连忙带着其他宫人滚了。
我取出长寿汤饼摆在萧雪驰面前。
他半坐起来,脸上流露出一丝惊讶,但看了看跟在我身边的薛夫人,又转为了然:「奶娘,你跟她说这些干什么。」
薛夫人笑呵呵道:「但陛下很高兴。」
「我哪里高兴,奶娘你真是老糊涂了。」
薛夫人但笑不语。
我抬了抬下巴:「吃不吃,我亲手撒的秦椒。」
「你就撒了个秦椒?」
「是啊。」我理直气壮。
萧雪驰被我气笑ṱū́⁴了: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皇后殿下。」
话虽如此,萧雪驰还是立即拿起了筷子。
我跟薛夫人看着他吃。
或许是秦椒撒得太多了,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眶有些发红。
「您还是会在汤饼里,给我藏一枚鸡子。」
他对薛夫人说。
薛夫人抬手擦了擦眼睛,我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也流泪了。
「陛下……」
薛夫人叫了他一声,就哽住了。
我不知道薛夫人为何忽然伤情,但不得不说,我也被这一幕牵动了情绪。
我想祖母了。
要是今年生辰,也能吃到祖母亲手煮的槐叶冷淘就好了。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薛夫人并不打算在宫中久待。
她一向守规矩,见萧雪驰吃完汤饼,便起身告辞,要赶在黄昏前离宫。
萧雪驰亲自送她。
我本以为他很快便会回来,等了一会儿,一个小内监过来传话,说萧雪驰在建福门遇见了入宫急报雪灾贪污案的廷尉,暂时不会回来了。
我想了想,干脆去柳归燕宫里吃晚膳。
谁叫她还没把厨子还给我。
从承香殿回来,夜已深了,元元正在替我卸钗环时,江有德面色慌张地闯进来,屏退除元元之外的所有宫人:
「陛下中毒了!」
-23-
萧雪驰是在与廷尉议事的时候毒发的。
我只来得及远远地看了他一眼,便被软禁在蓬莱殿里。
天子的御膳都出自尚食局,每一道才都会由尝膳官在御前试过后才会呈送到萧雪驰面前,而近几日唯一没有宣尝膳官的就只有……
那碗长寿汤饼。
除我之外,昨日出入过膳房的所有宫人,都被抓入慎庭严加拷问。元元本也要被带走,是我强硬地挡在了她面前,才将她留下,与我一道软禁在蓬莱殿里。
「小姐,您别担心,廷尉一定会还我们清白的。」
元元见我愁眉不展,安慰道。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我望着窗外一轮圆月,心中百味杂陈。
昨夜江有德递消息进来,说萧雪驰的情况并不严重,已经有了清醒的征兆,我担心的事情便从两桩减少为了一桩。
「我没有下毒,廷尉用了酷刑,却还是没有宫人认罪,也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那你说,动手脚的人会是谁呢?」
元元看了我一会儿,震惊道:
「薛夫人!?」
我叹了口气:「希望不是她吧。」
但很快,我的希望落空了。
萧雪驰清醒那日,江有德请我去紫宸殿。
我到的时候,薛夫人已经在殿内了,江有德叫住了元元,请我独自入内。
「……老奴也是看走了眼,没想到王氏女竟然如此蛇蝎心肠。」薛夫人的嗓音传入耳鼓,我下意识放轻了脚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她?」
萧雪驰的嗓音带着久病后的沙哑:「奶娘觉得呢?」
薛夫人叹了一口气:「好歹与陛下夫妻一场,不如赐她鸩酒,仍以皇后之礼下葬,也算全了王氏的体面。」
「奶娘,你永远都是这么心软。」
萧雪驰笑了笑:「那你为何对我,对你养大的孩子,如此狠心?」
薛夫人愣了愣:「陛下,您在说什么?」
萧雪驰不答反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她给我下蛊毒的?」
蛊毒?
我愣了愣,什么蛊毒?为何我与萧雪驰交换这么多次身体,都不知道?
薛夫人的声音消失了。
殿内,只有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良久之后,她才慢慢道:「老奴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
「去年,我在南疆寻访到了一位巫蛊师,以御医的身份将他带入了宫。」萧雪驰倦怠道:「御医们都以为我是中了毒,只有他诊断出来,是有人在那碗长寿汤饼里,下了引诱蛊毒发作的药物。」
薛夫人道:「您就不怀疑皇后吗?」
「不会是她。」
薛夫人沉默了一阵,突然笑了:「你与淑妃不愧是母子,一模一样地痴心!一个为夫杀子,一个为了成亲不过半年的女人,怀疑你的养娘。」
-24-
为夫杀子?
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萧雪驰的母亲淑妃,为了先帝,要杀萧雪驰?
那个给萧雪驰下蛊的「她」,就是他的母亲淑妃?
我背后发凉,下意识扶住身旁灯架。
殿内的对话还在继续。
萧雪驰的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浓浓的疲惫与自讽: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可你这次太心急了,你如果像往常那样,把药一点点地藏在你的香囊里,藏在点心里,直到真正把我逼疯,我都不会发现的。」
「我没想过把你逼疯……」
薛夫人喃喃道:「我没有……我只是想你,永远只能亲近我……」
她重复了几遍,仿佛突然说服了自己:「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你忘了你在掖庭病得生死不知的时候,是我求爷爷告奶奶,为你求来的汤药!还有淑妃,淑妃死的时候,把药都给了我,让我杀了你,我也没有!」
「对,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反而是你。」
薛夫人越来越激动,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是怎么对我的?我的儿子到现在都只是个协律郎!协律郎,八品官,在上京这个地方随便谁一口唾沫都能把我们淹死!」
「他是你的养弟啊,你怎么能如此轻贱他!?」
「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前些日子他不过犯了一点小错,你竟然真的让廷尉判了他的罪,将他流放去岭南……」
「我的两个孙儿才三岁,你做这些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我实在忍不住,推门走了进去:
「那是因为他屡次奸淫女子,上至孀妇,下至未及笄的女童,流放已经是法外开恩,若要我来说,这等恶人凌迟也不为过!」
「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薛夫人尖锐地看着我,丝毫看不出当初慈爱模样:「这一切都怪你!你没来的时候,我跟陛下好好的,上京谁不高看我一眼。就是从你来之后,陛下变了,不听我的话了,娶了媳妇忘了娘,这句话还真没错……」
萧雪驰静静地看着她。
紫宸殿里并不如往常那般灯火通明,所以一时间我难以看清他眼里的情绪,但我心头却难以抑制地涌起一阵强烈的冲动——
去到他身边。
他需要我。
我这么想着,也真的朝他走了过去。
「你以陛下的母亲自居,却从来没将他视作亲子。」
我缓缓在萧雪驰身边坐下,目光凝视着薛夫人,手却悄悄盖在萧雪驰的广袖上。他僵了僵,突然将手从袖中伸出,轻轻握住我的手掌。
「如果是有人要你杀了你那协律郎儿子,你会怎么做?虽然不杀他,但用足以杀死他的药物控制他、让他众叛亲离,永远只能做你的傀儡吗?」
薛夫人的嘴唇抖了抖,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我继续道:「若是你那协律郎儿子为新婚妻子顶撞了你,你就要让他中毒、让他受伤来逼走他的妻吗?你舍得吗?」
「我、我……」
薛夫人慌乱地摇了摇头,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重重地跌坐在圈椅上。就在我想接着诘问时,她却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剑:
「那怎么一样!?我的儿子,不会是杀父弑母的畜生!」
-25-
随着薛夫人的这句话,整座宫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薛夫人似乎知道自己不能再活着走出这间宫殿,脸上浮现出一种不管不顾的疯狂,她剧烈地喘息了一阵,重新站起来,指着萧雪驰道:
「你杀父杀母杀兄,如今又逼死了你的养母,必定ţů₁不得好死!」
她的手指又移向我:「还有你!我就在地下看着,你在这天煞孤星身边,能苟活几日!」
说完,薛夫人猛地撞在一旁的圆柱上。
萧雪驰的身体在碰撞声中微微颤了颤,我下意识握紧他的手掌。他却在片刻的僵硬后,缓缓将手抽了出来。
「她说的没错,我杀父弑母,恶贯满盈。」
萧雪驰站起来,背对着我:「近日我们交换的时候越来越少,或许再过不久,这段荒诞的经历便要结束了。到那时,我送你还乡。」
我下意识想叫住他。
他却没有回头,只在即将走出宫室时,停下来对我说了一句:
「回家吧,王净琬。上京的风雨,不该摧折益州的芙蓉。」
……
今夜的一切太过荒诞,我本以为回到蓬莱殿后,又是一个难眠夜。
谁知刚沾上枕头,我便陷入昏睡。
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中,我变成了宁安十二年,一个刚入宫的小宫女。
「三殿下病了,久不见好,被挪至掖庭修养。」
女官走在前面,带我绕过掖庭的大小宫室,最后推开一扇略有些陈旧的殿门:「就在里面,好好伺候殿下,殿下若是有事,你就等着陪葬吧。」
我站在门口,被殿内的灰尘呛得咳嗽:
「这、这怎么这么多灰……」
「里面应该有木盆和手巾,自己找找。」
女官用手帕捂着脸,急匆匆地走了。
我只能走了进去。
八岁的三殿下躺在一床潮湿的被褥里,烧得两颊通红。
……
我并没有什么照顾病人的经历。
只能将陈旧的宫室打扫干净,时不时便推开窗透透气,再将唯一一张干净的手帕用凉水打湿,搭在三殿下额头上。
不知道是我命好还是三殿下命大。
五天后,他醒了。
我赶紧去告诉女官,三殿下醒了,我不用陪葬了。
女官让我在这里等,她却没去掖庭的方向。
过了一个时辰,女官告诉我,接下来三殿下由奶娘照顾,我被调去浣衣了。
我浣了两个月的衣,女官又找到我,说三殿下又病了,想吃上次病中吃到的梅花粥。奶娘不会,叫我去做。
可现在是春天了,哪还有梅花。
我藏的饴糖也吃完了。
没办法,我往白粥撒了几枝桃花,又跟女官要了一把白糖撒进去。
三殿下病好了,我也成了他身边的小宫女。
我很得三殿下喜欢,因为我会讲话本。
但三殿下的奶娘不喜欢我,她说我讲的话本玩物丧志,又把我赶走了。
三殿下就偷偷来寻我。
一次讲话本的时候,被太子撞见了,太子不喜欢三殿下,他说三殿下是害他弟弟的煞星,我跟煞星讲话本,说明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要杀我,除非三殿下跪在地上学狗叫。
三殿下学了,可我还是被太子杀了。
-26-
我死之后,灵魂并没有消散。
我变成了一只小麻雀。
这下好了,奶娘管不了我了,我每天都飞到三殿下窗头,给他讲故事。
可三殿下听不懂我的鸟叫。
他只是以为我饿了,偷偷把他仅有的一块糕点藏了一半,趁着无人的时候喂给我吃。
我吃不下了,他还喂。
气得我直朝他嚷嚷。
他无奈地摸着我的脑袋:「小麻雀,明天再给你带好不好?我这里也没有了。」
?不是,你傻呀,怎么听不懂鸟话。
我就这样成了三殿下豢养的小麻雀。
但他不敢光明正大的养我,因为三殿下的母亲淑妃发现我的存在后,用她时常抽打三殿下的那根藤条狠狠地打了三殿下一顿,打得比以往都狠,三殿下好几天都没下得来床。
但他还是会在无人时,颤巍巍地拿出一点吃食——有时候是米粒、有时候菜碎——因为这次之后,他唯一的糕点也被淑妃停了。
「小麻雀,你看到人就跑,千万别被他们抓住了。」
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摸我的翅膀,一边轻声叮嘱。
这一次,我陪了三殿下两个月。
两个月后的那一天,我落在国子监窗外的枝头晒太阳,顺便陪三殿下读书。
一个巨大的网兜却朝我扣来,狠狠地把我打下枝头。
「抓住了!抓住了!」
是二殿下的声音。
他一边流口水,一边拍手,一边用肥厚的手掌把我捏起来。
他力气可真大啊,三殿下还没来得及救下我,我就被他捏死了。
三殿下疯了一般,跟他的哥哥打了一架。
可二殿下身边尽是宫人,三殿下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他只来得及给了二殿下一拳,就被宫人们围起来痛打了一顿,打得遍体鳞伤。
这还没完,皇帝知道后,又下令让三殿下在宗祠思己过,不但吃不饱穿不暖,也没有御医给他看伤。
我在天上急得团团转。
可别说变人了,一连好多年,我都只是一缕残魂。
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的三殿下,变得一天比一天沉默,一天比一天阴郁。
看着他被父亲当做太子的磨刀石,看着他被母亲当做出气筒,看着太子与皇后谋划他的死亡,看着他一次一次死里逃生……
终于,在三殿下十五岁那年,我又回到了他身边。
这次,我是三殿下寻访的奇人,瞒天过海扮成内监,混入宫中。
三殿下告诉我,太子已经有了长子,地位稳固,陛下也有了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的想法,不再需要他这块磨刀石了。
陛下特意将正在剿匪的他召回来赴所谓的「家宴」,只不过是针对他的一场鸿门宴。
三殿下不想再坐以待毙了。
所以他找到了我。
我有一门家传的暗器。
可以在瞬间封锁暗卫的行动。
我低眉顺眼地陪三殿下赴宴,果然在宫人给三殿下倒了一杯毒酒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贴在我身后,想要将我杀死。
我先一步制服对方,大喊有刺客。
宫人与内侍都慌乱起来,只有皇帝和太子屹然不动,皇帝挥了挥手,数个黑影朝着三殿下扑来,却都被我丢出暗器,一招致命。
皇帝和太子没想到三殿下身边还有我这样的高手。
表情一下都变了。
但最先出声的是二殿下,他拍着手看着我:「厉害!厉害!嘿嘿,给我……」
他一边说,一边张开手向我走来。
三殿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眉眼一厉,拔出藏在袖中的短剑,便朝二殿下刺了过去。
二殿下软软倒在了殿中。
接下来是太子,他死的时候都在喊,你这种卑贱的畜生,怎么配杀我。
三殿下看也没多看他一眼,拎着滴血的短剑,一步一步向皇帝走去。
皇帝吓坏了,慌乱地喊:「你难道敢弑君弑父!?你不怕被天下人唾骂、不怕天诛地灭吗!」
对啊——魂魄当久了,差点忘了人是讲礼义廉耻的。
虽然这礼义廉耻对三殿下有点不公平,但弑君弑父,就是他的错。
想到这里,我快步走上去,夺过三殿下的剑,一下捅进了皇帝的心脏。
皇帝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三殿下也愣了。
我转身看着三殿下,本来想告诉他,七年前没能讲完的那个话本的结局,可我发现我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又想告诉他,其实当年二殿下捏死我的时候,我死的很快,不是很痛苦。
但也说不出来。
我明白了,我不能说以前的事。
于是我反手,把剑捅入了自己的心脏。
我说:「殿下,弑君之人已经伏诛,以后您就是新的皇帝了。再也没有人能欺负您啦,您要万岁万岁呀。」
记忆的最后,是三殿下跪了下来。
他颤抖着,抚上我的眼睛。
「是你吗?小紫兰?小麻雀?」
小紫兰?
哦……是我当宫女的名字啊。
-27-
我是从梦里哭醒的。
我不知道那只是一个梦,还是我真的变成了紫兰、小麻雀,还有那位江湖人。
但我突然很想见萧雪驰。
很想,很想。
我披着大氅,敲响了紫宸殿的门。
江有德看见我的时候吓得脸色都变了:「殿下,可是出什么事了?」
「陛下呢?」
「陛下睡下了。」
我望着内殿的门,迟疑了。
可我真的很想见萧雪驰。
就在这时,殿门开了。
萧雪驰穿着雪白的寝衣,看着我:「进来吧。」
等我真的走进宫室,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萧雪驰看了我一眼,将我按在床榻上,用被褥裹好,又往我手里塞了两个手炉。
我这才后知后觉,春天还是很冷的,我这么跑过来,手都快冻僵了。
「出什么事了?」
他在我旁边的圈椅上坐下。
我犹豫了一下: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紫兰的宫女?」
萧雪驰愣了一下:「谁告诉你的。」
「我梦到的。」
他全然不信,随口敷衍我:「哦,你还梦到什么了?」
「你还养过一只小麻雀。」
萧雪驰看了我一眼,不置可否。
我接着说:「先帝也不是你杀的,是你带进宫那位护卫杀的。护卫自刎的时候,还祝你万岁……」
我的话没说完。
萧雪驰已经一个跨步走到我身边,捧起我的脸,仔细看着我的眼睛。
「还有呢?」
我眼睛又湿润了:「还有,紫兰想告诉你,那个话本的结局,小姐最后没有跟穷书生在一起,她发现自己喜欢的还是自己的青梅竹马,可青梅竹马已经订婚了,小姐很难过,但她也清楚,是自己错失了这一切,怨不得别人。」
「小麻雀想告诉你,二殿下的力气很大,它死的很快,没有那么痛苦。」
我每说一句,萧雪驰捧着我的力道就加大一分,到最后,连我都感觉有些疼了。
他伸手描摹我的眼睛:「果然是这样,第一次见,我就觉得你的眼睛……」
他的声音低下去。
怎么也不肯说了。
「梦说完了,回去睡吧。」
我抱着被褥不走:「外面好冷,我就睡这,你别扭什么,都睡一起半年了。」
萧雪驰没再多说什么,在我身边躺下。
我这个时候却睡不着了:「我什么都说了,你是不是也该对我坦诚一点?淑妃……」
「她真是我杀的。」
萧雪驰的嗓音很淡漠:「她想为先帝报仇,给我下了蛊毒,想让我变成一个疯子。事发后,我给她两个选择,一个是幽禁终生,一个是与先帝陪葬……她选了那杯毒酒,我便如她的意,将她跟先帝葬在了一起。」
「那这个蛊毒……」
「蛊毒会扰乱人的心智,让人暴躁易怒,所谓的头疾也是蛊毒导致的。但我做的一切,并不完全是蛊毒的缘故,我可以克制,但我没有,我放任自己做了ẗů₊个疯子。」
他轻声叹了一口气:「所以不必为我开脱,我不是个好人,更不是个好皇帝,但你跟我不同,王净琬……」
他顿了顿:「你想不想当皇帝?」
「不想。」
我说,「当皇帝好累,我没有那个天赋。」
他笑了下:「也是。」
-28-
第二日是花圣节。
萧雪驰不感兴趣,但我还是拉着他到庭院里拜花圣娘娘。
「你有什么愿望不如说出来。」
萧雪驰看着我认真许愿的侧脸,「说不定我比花圣更灵验呢。」
「真的?」
「真的,你要当皇帝都行。」
我装作没听见他这句话,双手合十,认真说出我的愿望:
「那我有三愿,你听好了。」
「我要,四海升平。」
「好。」
「我要,幼有所养,老有所依。」
「好。」
「我要萧雪驰,长命无忧。」
「……」
我睁开眼睛:「你怎么不说好了?」
「最后这个有些为难我了,你还是向神仙许吧。」
「也行。」
我对着花圣像,认认真真地在心中复述了这三个愿望。
其实我并没有把花前许愿完全放在心上。
谁知道第二日,萧雪驰就在朝中大刀阔斧地提拔了几个直臣,将他们放在了户部侍郎、度支郎中、司农寺卿这些与民生息息相关的位置上,同时命廷尉彻查各地贪墨案,严惩了一批贪官污吏。
接着又下令削减宫中用度,拨款在各地开办慈佑堂、女子工坊。
第九座女子工坊揭牌那日,我本想设法出宫去见荀太师一面,宫人却来禀报,河西王妃求见。
我在蓬莱殿的正殿见河西王妃。
她瘦了许多,听说是冬至宫宴上受了惊吓,落下心悸的毛病。
河西王妃寒暄几句后,便请我屏退左右。
她带来河西王的话,要我设法毒杀柳归燕,把靖国公府拉拢过来。
我勉强维持住了表情:「贵妃入宫后,安分守己,毕竟是一条人命,何不让她去劝说靖国公?」
河西王妃咳嗽了两声:「殿下,您太过妇人之仁。且不说贵妃是否愿意与陛下对立,她一个出嫁女,也未必能劝动靖国公府。只有贵妃死了,让靖国公府感到威胁,才会愿意为河西王的大事肝脑涂地啊。」
我没说话,心头那个隐晦的想法却越发清晰。
河西王妃看了我一眼,转了个话头:「妾这次入宫,还有一事要求殿下。请殿下为妾的女儿赐婚。」
「赐婚?如果我没记错,县主才十三岁。」
河西王妃点点头,目光有些怅然。
原来,前些时日,河西王险些遇刺。
是身边一名英勇的护卫救了他。
河西王一向礼贤下士,更遑论护卫对他有救命之恩。得知护卫的发妻难产而死后,河西王便决定将自己的掌珠下嫁。
哪怕县主才十三岁,而这名护卫已经二十四岁了,还有个五岁的儿子。
我试图劝河西王妃改变主意。
可她却摇摇头,喃喃道:「殿下说了,为成大事,不拘小节……」
再三劝说无果,我知道就算没有赐婚的旨意,河西王也一定会将县主嫁给这名护卫,只能勉强让元元拟了一道旨意。
毕竟,现在还不是跟河西王割席的时候。
当务之急,我要先说服荀太师。
-29-
江有德办事十分雷厉风行。
午后我让他去查河西王,第二日清晨他便将情报呈上来了。
县主果然不是第一个为河西王的大业牺牲的女子。
年前,河西王将自己的妹妹远嫁至陇西,嫁给一个年龄足以当她父亲的老将做继室。
除了家中女眷,河西王还网罗了许多美人,悉心调教后以各种方式献给重臣。
他礼贤下士,素有贤名,但背后牺牲的,却是无数妙龄的女郎。
这种人,不配成为我的君主。
我趁着夜色去拜会荀太师。
他却并不认同我的想法:「静琬,你说你能成为萧雪驰的剑鞘,可今日他因你年轻貌美而爱你,来日若因你色衰爱驰移情,又用什么来封住他这把杀人剑?」
「就算萧雪驰不行,河西王就行了吗?老师,您也看到了,女儿、妹妹,都可以成为他大业的牺牲品,如此轻贱女子,怎么能让这种人成为女人的皇帝?」
荀太师叹了口气:
「我明白你的忧虑,可男尊女卑乃是古礼,河西王的做法纵然不够光明磊落,却并非是错。你仅仅因此就觉得他不足以治理天下,不妥。」
我望着荀太师,只觉得昔日教导我女子也当顶天立地的老者陌生起来:
「老师,你也认为女人就该成为牺牲品吗?」
「我只是不想看见黎民再因暴政受苦。」
我与荀太师的这一场谈话不欢而散。
荀青蔼送我出去:「静琬,你与阿翁的话,我听到了。」
「你怎么想?」
荀青蔼没有立即回答我:「那日,我出门赴宴,路过了城中新建的慈佑堂,很远的地方,就能听见幼童的笑声。」
「赶车的马夫跟我说,慈佑堂收留了很多孤苦无依的老人、无人照料的幼童,女子也有去处,郊外的女子工坊,只招收女工。他的妻就在那里做工,原本一家只够温饱,现在都能送小儿子去念书了。」
荀青蔼看着我:「我不信陛下做这些,只是因为你的愿望。或许正如你所说,陛下往日行径,更多是受蛊毒影响,他并不是一个暴虐得无可救药的君主。」
「还有近日,陛下提拔良臣、严惩贪官污吏,也绝非昏聩之君能做的事。」
荀青蔼轻轻吐出一口气:
「女人不该成为牺牲品,可宫卫、守军,也不应成为牺牲品。如果可以兵不血刃地迎来一个盛世,我愿意同你一搏。」
-30-
萧雪驰的新政渐渐受到了阻碍。
或许他的改变令河西王感觉到了威胁,河西王不再如往日那般一味的韬光养晦,而是逐渐开始展露锋芒。
朝中隐隐分为两派。
以荀太师为首、试图让天子禅位于河西王的荀派,与追随天子正统的廷尉、纯臣一派。
当然,也有如靖国公这般,八风不动,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中立派。
我找到柳归燕,将河西王妃那日对我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她,并将江有德查到的情报留在了她的案头。
第二日,靖国公夫人和靖国世子夫人进了宫。
第三日朝会,靖国公出列,驳斥了河西王一派的政见。
夏至后,朝堂斗争如火如荼,我却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阿婆!」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朝我微笑的老妇人,朝她奔过去,把头搁在她膝上歪缠了好一阵。
「好了,都是一国的皇后了,怎么还这么爱撒娇。」
祖母扶起我,将桌上的槐叶冷淘推过来:「再不吃就不好吃了。」
吃完冷淘,我又腻到了祖母身边:
「阿婆,你怎么会突然来上京?」
「是陛下接我来的,他说你过生辰,必定思念我。说来也巧,我刚出益州,就遇到了来接我的另一波人。你道是谁派来的?」
我想了想:「荀太师?」
祖母点了点头:「是,进宫之前,他先来见了我,他希望我能来劝你,不要再继续拥护陛下。」
「阿婆,你怎么想?」
我有点紧张,我担心祖母的想法也跟荀太师一样。
祖母看着我,笑了:
「怎么?还担心你阿婆也跟那个老顽固一样吗?从前我们是没得选,如今既然有了择良木而栖的机会,为何还要将天下交给那般轻贱女子的人手中?」
摸着我的头发,祖母为我讲了一段往事。
其实她早就同我讲过了——替父上阵,却因为与将士同吃同住,却被士族退婚之事。但从前她从未说过,那个退了她婚事的人,是荀太师。
「我早就看这老顽固不顺眼了,他只是行事端正,心里未必高看女人一眼。静琬,如果你觉得陛下可以做一个仁明之君,你就去做吧。我来的路上,看到了好几座女子工坊,就算他是因为你的请求才这样做,但也至少说明咱们的陛下,是把女人当人看待。」
祖母在宫中陪了我几日,便离开了。
秋天到来时,朝中局势几乎已经到了一种剑拔弩张的地步,两派之间,甚至出现了买凶杀人的恶行,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就在这个关口,荀太师又病了。
病得很重。
-31-
我还是没忍住去荀府探望。
纵然政见不合,可他究竟是我的老师,更何况御医去诊断后回禀,说荀太师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我不忍此时还与他针锋相对,可若要我因此退让,改立河西王,我也实在不能答应。
一路上,我唉声叹气。
萧雪驰缩在大氅里:「王净琬,我再最后给你一个机会,你真的不想当皇帝?」
「我现在只想荀太师的病能好起来。」
我有些烦躁地说,虽然已经是秋天了,天气却并不冷,但萧雪驰偏要在马车里放一个暖炉,热得我都有些出汗。
再一看他,还裹着个大氅,手也是凉的。
我狐疑地摸了摸他的脸,几乎没什么热气:
「我怎么觉得你最近有些怕冷?」
「可能是有些风寒。」他轻飘飘地说。
到了荀府,萧雪驰却让我在客厅等,他要先去见荀太师。
我跟荀青蔼在花厅足足喝了两盏茶,江有德才来请我去正房。
荀太师躺在床上,眼窝深陷,与我们半年前不欢而散时判若两人。
我忍不住有些眼热,走过去坐在矮凳上:「老师,我来看您了。」
出乎我的意料,荀太师并未跟我提政事。
他先是问了我的近况,又提了几句我幼时的趣事,最后才叹了口气道:「你祖母必定已经同你说过我和她的往事了。其实我一直觉得对不住她,那时我并不觉得她替父上阵有什么错,甚至我很佩服她,她是个比很多男人都厉害的女人。」
「可我那时候太年轻了,没有勇气反抗家族,他们说我不能娶这样的女人,我便不娶……」
荀太师看着我,浑浊的眼睛似乎都变得清明了些许:
「你跟你的祖母一样勇敢,青蔼也比我勇敢。好啊,好啊……」
「静琬。」最后他微笑着说:「我相信你的眼光、你的品德,所以也愿意相信陛下,去吧,为大周,选一位贤明之主……」
我没太明白荀太师这句话的意思。
但也没机会问了。
景明四年的秋日,荀太师薨逝于府中,享年六十二岁。
-32-
荀太师的薨逝给予了河西王致命一击。
再加上荀青蔼身为荀太师的长孙、荀氏未来的家主,公然表态支持天子……
河西王一派,彻底失势。
萧雪驰下令,褫夺河西王的王位,将其贬为庶人,赐黥刑,发配岭南。
但他并没有剥夺河西王妹妹、女儿的爵位,甚至连王妃都保留了她命妇的身份,只是王妃若追随河西王去岭南,便不能再享受命妇待遇。
王妃谢了恩,到河西王出发那日,她没有出现,只是派人送了一份和离书。
河西王一事毕,我本以为终于能享几天清闲日子,萧雪驰却下令,召了两位郡公、一位县公入京觐见。
「荀太师临终前,我答应会在宗室中,另择贤明之辈,成为新的天子。」
萧雪驰把几位宗室子的情报递给我,「看看,喜欢哪个?」
「我选?」
「是啊,」萧雪驰拢了拢大氅,「我说了让你选,荀太师才答应放弃河西王。他不相信我,只相信你。」
我握着卷轴,眼眶又有些发红。
我总算明白,荀太师那句为大周选一位贤明之主氏什么意思。
「那你呢?禅位之后……」
萧雪驰年轻力壮,成为太上皇,必定受新帝忌惮。
他笑着看我:「所以请皇后殿下为我择一位心胸开阔的继承人,好让我有机会追随殿下,去益州看看。」
我打开卷轴,仔细阅读起来。
这些情报都是萧雪驰叫暗卫收集的,并非流于表面,每一位候选人都各有千秋,也各有不足之处,但总的来说都是才学兼备、仁德正直之人。
「我推举平阳郡公。」
萧雪驰等我看完后,点了点其中一人:「他的母亲与你的祖母是亲姑侄,有了这层裙带关系,以后他想杀我你还能替我求求情。」
我哭笑不得:「虽然不是你这种荒诞的理由,但我也最看好平阳郡公。你看这句,郡公曾替田产被亲族侵占的孤儿寡女主持公道,还有这句,慈佑堂在宁州选址时,平阳郡公捐出了自己的别庄。」
「身为权贵,却能善待弱女,尊老怜幼,必定会是一位仁德之君。」
萧雪驰点点头:
「等人到了你看看,要是觉得不错,那就他了。」
-33-
半个月后,我在太液池旁与这位平阳郡公「偶遇」。
他遥遥地朝我拱手行礼,紧接着就垂首立在原地,等我的凤辇离去。
我却走下凤辇,叫他在亭下说话:「郡公可知,陛下为何召你们入宫?」
他站得很远,几乎都要站到亭子外,恭恭敬敬地回答我:「臣不知。」
我抬了抬手,除了元元之外的宫人,都退到了十步之外。
平阳郡公更紧张了,微不可查地又忘后退了半步。
「郡公不必紧张,你的母亲是我的表姑母,我们也算兄妹。」我看着他,「我这次来,是想告诉郡公一个消息——陛下此次召你们入京,是要从你们中间,选出继承人。」
平阳郡公终于抬头看我,目露震惊。
我微笑着道:「但几位候选人中,只有郡公与我沾亲带故,所以我当然希望你能中选。不若如此,郡公娶我妹妹为妻,我助郡公登上高位。」
平阳郡公愣了愣,拱手道:「承蒙殿下错爱,可臣已经娶妻,决不能停妻另娶,请殿下恕罪。」
「真的不能?郡公可要想好了,一个女人,真的比得上九五之尊的位置?」
「请殿下恕罪。」
我拂袖而去。
当夜,江有德来报,说平阳郡公已经在驿馆收拾行李,准备回宁州了。
萧雪驰还在跟我纠结:「你打算把哪个妹妹嫁给他?说姐姐可以妹妹也可以那个?」
「我当然是胡说的,他若真的同意娶我妹妹,我立即就让人把他赶回宁州。」
我扒开一只橘子,「再说王净箬都被你赶去塞北了,我哪里还有妹妹嫁他。」
也不知道王净箬怎么想的。
两个月前,借着入宫省亲的名义,在太液池畔截住了萧雪驰,不但自荐枕席,还在萧雪驰冷脸驳斥她后,哭着问:
「姐姐可以,为什么妹妹不可以?陛下可知道,嫁你的本该是我。」
萧雪驰虽然已不再滥杀。
可脾气还是没变多好,当即就下令,将我爹从太常卿贬谪成怀戎县令,命他带着李氏和王净箬滚去塞北了。
「那就他了?」
我有点犹豫:「就这样决定,会不会太草率了。」
「可我等不了了,我怕荀太师晚上来找我,怪我不信守承诺。」
景明五年夏,萧雪驰正式禅位于平阳郡公,称太上皇。
-34-
夏日炎热,但萧雪驰还是马不停蹄地带我离开了上京。
他说他一直想离开上京看看周朝的大好河山,如今可算如愿了。
「但也不用这时候走啊。」
我热的两颊生晕,不住地打着团扇:「秋天走多好,这时候去益州,热得你亲娘都不认识……我怎么觉得你都没出汗呢?」
我坐起来,毫不客气地在萧雪驰脸上摸了一把:「你怎么脸还是凉的,你是冰块吗?」
萧雪驰接过团扇,替我扇起来:
「这时候走,等到益州不久快秋天了吗?再说了,我还想吃阿婆做的槐叶冷淘呢,可比尚食局做的好吃。」
「那是,」我得意起来,「我就没吃过比我阿婆做的还好吃的冷淘。」
萧雪驰笑了笑:
「静琬,你到了益州想做什么?」
「办书院!」
说到这个,我两眼放光:「陛下可是答应了,明年允许女子与男子一道参加科举,虽然只能录取几位女官,但只要有一个女人走进朝堂,以后就会有无数女人走入朝堂——我祖母说的。」
萧雪驰道:「那你想做官吗?」
「不想,」我摇摇头,「皇帝都做过了,做官也没意思,我呀,就开一间女子书院,要是大周第一位前朝女官是从我的书院里走出来,那我可就功德圆满了。」
「其他的呢?比如说……嫁人?」
我愣了一下:「我们的婚事不做数了?」
萧雪驰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
「我是你的夫君吗?」
我别过脸去:
「你求我的话,我勉为其难……」
话还没说完,他斩钉截铁:「求你。」
「那行,你不变心的话,我也……」
我声音低了下去:「我也就不变心。」
萧雪驰抬手抚摸着我的脸,他深深地看着我,仿佛要把我镌刻进骨血里:
「此心如磐石,永世无转移。」
我想我的脸应该是红了。
红得有点发烫。
不然怎么感觉他的手怎么那么冷啊。
-35-
萧雪驰最终还是没能跟我到益州。
因为他的虚弱,连药物都无法遮掩了。
我这才知道,他为何要如此仓促地禅位。
为何能那么快就说服了,一直反对他暴政的荀太师。
为何从去岁开始,便那么怕冷。
为何绞尽脑汁,选出与我沾亲带故的平阳郡公继位。
为何……不许我长生之愿。
「陛下的身体,从那日被薛氏下药引发蛊毒后,便回天乏术了。」
江有德两眼通红,跪在我面前:「奴婢一直求他,不要离开上京,他根本受不了舟车劳顿之苦。可陛下非说,想看看您长大的地方。」
「别这么说。」
萧雪驰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低声打断他:「都是我自己的决定,跟静琬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不想从生到死,一辈子都待在那座讨厌的宫城里。」
我握住他的手掌,哽咽不能语。
萧雪驰吃力地抬手,擦去我脸颊边的眼泪:
「别哭啊,你不知道,我能遇见你,是我毕生之幸。我这一生为数不多的快乐,都是你带给我的,无论是紫玉、小麻雀,还是王净琬……」
他微微笑了笑:「就是可惜不能陪你去益州了。但也本该如此,我这一生,杀过那么多无辜之人,若是最后还能与相爱之人长相厮守,对那些枉死之人多不公平。」
「可我,」我哭得浑身发抖,「我不想你死,萧雪驰,我不想你死。」
萧雪驰摇了摇头:「你跟我不一样,你是世间最正直、最勇敢的女郎,离开我,你还会遇到更多很好的人。我死后,你只用为我难过三个月。三月之后,你想开书院,就去开书院,遇见喜欢的人想嫁,你就嫁,但要是他对你不好,你也千万别委屈求全,你可是连、连皇帝都敢揍的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目光也渐渐失去焦距。
我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悲切的呜咽。
萧雪驰却仿佛忽然被我惊醒似的,抬起手,沿着我的眉骨,一直抚摸到我的脸颊,仿佛想将我镌刻进心底。
「王净琬,我心悦你。」
这是萧雪驰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36-
后来,我扶灵回到了益州。
萧雪驰不喜欢上京,也不喜欢冰冷的皇陵,所以我将他葬在了益州最温暖的地方,每年七月,满山芙蓉竞相开放。
我开办了书院,元元当武先生,江有德做副院长。
【看看谁先教出女状元。】ƭṻ⁺
柳归燕在给我的信中写。
她在上京也开了一间女子书院,选址就在宁德大长公主昔日创办女学的地方。据说有许多女学昔日的学生,不顾家中反对,坚持将家中女儿、孙女,送去读书。
而益州受女子工坊的影响,女人们本就勇于尝试, 从我揭牌那日起, 女学生便络绎不绝。
第二年,我们的女学生走进了考场。
我跟柳归燕都紧张地等待着放榜,结果我们都教出了状元——我教出的是武状元, 她教出的是文状元。
后来, 她们一个做了文官, 一个做了武官。
我跟萧雪驰没有看走眼,新帝是位尊重女子的仁德之君, 纵然朝中有反对之声, 他还坚持是每一届科举,都允许女子参加。
并且录取的女官也越来越多。
渐渐地, 反对之声没有了。
因为朝堂里,有了女人的声音,她们的声音慢慢压过了迂腐的反对之声。
女官们外放到各地,又在当地创办工坊、书院。
薪火相传,连绵不熄。
十九岁时, 我接到柳归燕的请帖, 她要成婚了。但我实在不想再踏足上京,只让人送了厚礼。
二十一岁那年, 元元当了母亲。
二十四岁春天,荀青蔼也成婚了,据说对方是上京女学的女先生, 他写了一封信给我, 信中附着那个歪歪扭扭绣着兰花的月白香囊。
我也给他回了信, 祝他与新妇白首偕老, 恩爱两不疑。
二十七岁那年, 我送走了祖母, 她走的很安详, 说要到地下,给迂腐的荀老头,讲讲如今女人们昂首挺胸站在朝堂的盛况。
三十七岁那年, 元元的女儿也走进了考场, 她不负母亲和我的期望,一举夺魁,成了书院的第七位女状元。
四十岁的时候, 元元成了祖母, 小孙子很可爱, 会大声地叫我和江有德阿婆阿翁。
四十七岁的时候, 我跟江有德都有点爬不动山了, 去看萧雪驰的频次, 从半月一回, 变成了两月一回。
四十九岁,江有德辞世。
五十一岁,元元在子孙的簇拥下, 闭上了眼睛。
五十二岁冬日,我病重,雇了一辆小轿抬我上山。
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探望萧雪驰了。
因为,我马上就不必对着冰冷的墓碑, 而是亲口对他说出,当年没来得及说出口让他听见的话——
「萧雪驰,我也心悦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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