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游戏一场梦

中药后我把楚狄推倒,他在床上出人意料地热情。
我以为自己的投怀送抱总算换来这块冰山的一丝融化。
结果第二天醒来,他恢复一贯的冷漠,嘲讽我道:
「没想到你有这么蠢,竟会被人下药。」
一天,我偷听到他的双胞胎弟弟说:
「那天是他自己认错人的,哥,你不至于因为这个生我的气吧?」
楚狄:「……我和他本来就是消遣而已。」
「那我们就让你这消遣变得更有趣,怎么样?
「哥,我们玩个游戏吧。」
那之后弟弟常常扮做楚狄来和我过夜。
我装作不知,分别把这对漂亮的双胞胎玩了个遍。

-1-
给我下药的是一个小明星。
我这人生来多情,爱玩爱浪,大半港城都知道。
然而闲来无事撩拨撩拨有趣,真要往后发展,比如发展到床上,我又比较挑剔。
小明星容貌昳丽,但心思太多太浅,是个美丽蠢货,并不十分讨我欢心。
不同场合遇见几次,我逗了逗他,他大概就以为我对他中意,很有希望爬上我的床。见我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按捺不住,想要推波助澜一把。
我自是扔下他走了。
回家后,我跌跌撞撞地走进客厅。领带、衬衫、外套,一路走一路脱,一路脱一路丢。
坐在沙发上的楚狄诧异问我:「你怎么了?」
我迈开腿跨坐在他身上,捧起他的脸便吻下去。
楚狄试图躲开,激烈地反抗,一张脸涨得通红——倒是很稀奇的事。
我舔舔他的嘴角,抓住他的手按在我赤裸的胸膛上。
他其实喜欢这样揉我的胸肌,在床上总是把我两边都揉得发红,又痛,有时甚至会留下瘀痕。可我若挺起胸来往他面前送,他又冷声冷调,讲我浪荡。
「狄哥……」
我抵住他额头,昏昏沉沉地笑,「今天就别跟我玩欲擒故纵好不好,我刚才被人下药,好难受……」
楚狄闻言,有好长一阵子一动也不动。
我无法,只能霸王硬上弓,自己去解他皮带。
他按住我的手,哑声道:「楚尧,你不要后悔。」
我凑近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他呼吸一顿,下一秒,猛地将我掀翻,压进沙发里。
这一夜一直从楼下客厅做到了楼上的卧室和浴室。
我的药劲早就散了,累得想要将人推开,可楚狄还是不知疲倦,同我纠缠。
楚狄不是这样纵欲的人,他在床上向来是适可而止。唯有这一夜,疯狂得几乎叫我昏过去。
我也确实在天亮之际昏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傍晚,远处的海面都已染上一层融化的薄金。
我抱着被子坐起身,感觉两边太阳穴发胀,不住地揉。
楚狄坐在一旁的沙发上,西装革履,面容冷肃,无一丝一毫的倦色。
见我醒来,他沉沉的目光转向我,「醒了?」
「你怎么还这么有精神?」
我忍不住抱怨:「昨晚简直被你折腾死……」
楚狄冷哼一声,「没想到你有这么蠢,竟会被人下药。」
「……谢谢,你也辛苦了。」

-2-
吃晚饭时我见到了楚戎。
楚戎和楚狄这对双胞胎长得实在太像,小时候我总将他们认错。
但相处过后就发现,他们性格其实差很远。
楚狄性格冷厉,情绪不显,有时叫人难以看透。
与之相比楚戎显得没有棱角许多——他乐于维持一些表面的和平。
我们的爸爸楚洪毅,四九仔出身,一路混成港城三大社团之一的龙头大佬。而楚戎……怎么说呢,总体而言是个斯文人,并不适合混社团。
他念高中时,无意中卷入一场街头火并。场面火爆,有人当他的面被砍倒,溅他一脸血,他大受刺激,神经衰弱了好一阵。
那时港城很乱,楚狄为了护他远离是非,说服楚洪毅送他去国外念书。
那之后,楚戎一直待在国外。
去年底,楚洪毅被人当街爆头,楚戎为参加父亲葬礼匆忙回港,之后便没再走。
饭桌上楚戎时不时就朝我这边看。
我知道他是在看我脖颈间露出的痕迹。
泡完澡后我随手从衣柜里拿了件背心和外套穿上,背心领口大,但我懒得管。
反正就我和他哥这么点事,楚戎刚回来没几天就知道了。
还是在楚洪毅的灵堂上。
当时夜很深了,我们三兄弟还在守灵。
白天楚狄在楚洪毅的葬礼上装得实在很好,连我都差点信了他的孝心。我笑着调侃他,说他有做影帝的天赋,他冷冰冰地瞥我一眼,说彼此彼此。
我看看楚洪毅的黑白照片,把下巴搁在楚狄肩上,在他耳边轻轻吹着气说,你说,爸爸到死不知道我不是他亲生的仔,是不是好可怜啊。
楚狄偏了偏头,没说话。
我又说,不过,说不定他知道了会高兴的,毕竟我这个同性恋,把他老脸都丢尽了。
我把楚狄的领带揪住了。后退一步,自己抵住供台边缘,将他往我的方向拉了拉。
楚狄面无表情地问我想做什么,我说,想看看爸爸知道他最喜欢的儿子和我这个同性恋搞在一起,会不会气得从棺材里跳起来。
楚狄冷笑一声,说,他已经死透了,脑浆崩得到处都是,你不是最知道?
他这人就很没情调。
既不热情,也不主动。
要不是他这张脸实在好看,真是个很差劲的床伴。
我只能不再废话,直接仰头吻了上去。
一阵凉风涌入灵堂,喘息声被吹得到处都是,挽联发出「哗哗」声,供台轻微地震颤着,靠在另一侧的花圈倒下一只。
我在亲吻的间隙睁开眼,陡然对上一道仇视的目光——当然是楚戎。
他原本睡着,无辜地被我和他哥哥吵醒。
他震惊且不可置信,不相信自己出国几年,他最亲爱的哥哥就被我给抢了。
不过这属实是多虑。
我和楚狄,不是兄弟,不是情人,床上各取所需,床下各走各路,我抢不了他的。
本来在楚戎出国之前,他们两兄弟中,我和他的关系要更好一些。毕竟他比楚狄好相处。
但现在这样的情况,他对我的态度显然就微妙起来。
又一次抓到楚戎偷瞄我,我看向他,微微笑了一下:
「阿戎哥总偷看我做什么,难道你也觉得你哥对我实在太粗暴了?
「不瞒你说,我现在坐在这,那都是如坐针毡。」
老实说我是夸大了,实际也没严重,我就想看个热闹。
楚狄不高兴地警告:「楚尧。」
楚戎则犹豫着说了一句:「你可以买支药膏……」
楚狄朝他看一眼。
「药膏我是有的,」我笑眯眯地,望向楚狄的方向,「就是自己不太方便呀。」
楚狄颇无情道:「自己想办法。」
不过到了晚上,却还是来了我房间。
那时我正趴在床上玩新入手的一台 GameBoy,忽然感觉身侧床垫微微下陷。
「药膏在哪里?我帮你擦。」
一只手掌,轻轻地搭在了我的后腰上。
我偏过头去看他一眼,冲他笑一笑说「算你有良心」,又朝床头柜的方向示意。
等到他拿了药膏,重新在我身边坐下,把我睡裤的裤腰拉下去时。
我房间的门再一次被推开。
一张和身旁人一模一样的脸出现在门外。

-3-
我光着屁股趴在床上,两个照镜子似的人诡异地静止片刻,门外那人走了进来。
「阿戎,你在这做什么。」
我挑了挑眉,看向楚戎,楚戎则始终盯着楚狄。他说:「你不是不肯帮他上药吗?」
「是阿戎哥啊。」我翻个身,慢慢悠悠把裤子穿上,「刚才我认错人你怎么不说呢,差点闹个大乌龙。」
楚戎这才看回来,像是不好意思,「你没叫名字,我也没意识到……」
这张脸、这副五官,可真漂亮。
无论什么样的性格,所有用这张脸的人,都是大美人。
冷冰冰有冷冰冰的美,装模作样又有装模作样的美。
楚狄要不是用着这张脸,我也不会总想着有事没事去撩拨他。
后来得逞是得逞了,就是乐趣也没想象中大。
他显然就把我当个工具。
「没关系,」我冲楚戎眨眨眼,「其实谁帮我都一样……」
「行了。」楚狄打断我,从楚戎手里接过药膏,「我来帮他,你出去吧。」
楚戎走后,楚狄很不客气地扯掉我的裤子。
我撇了撇嘴,「你就不能像阿戎一样,对我温柔些。」
「他温柔?」
楚狄冷哼一声,将在掌心化至温热的药膏抹了进去。
我故意地发出呻吟声,被他在屁股上用力地打了一下——并不是在调情,真是结结实实一个巴掌。
「别装。」
真真是无情。
没过几日,听说那个给我下药的小明星被楚狄给抓了。
我去了赌场的地下室,见他被麻绳绑在椅子上,椅子已被踹翻在地,一身的细皮嫩肉裹着灰尘裹着血,很是遗憾地,不再那样招人了。
楚狄近来火气大,看这模样,下手显然是重了。
「消消气啊狄哥。」
我往楚狄的方向走,路过小明星,被他倏地抱住了小腿。
我便弯腰将他扶了起来。
他的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一张脸形容凄惨,看不出一点从前的俊俏模样。
「哥,尧哥,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放过我吧,求求你放过我!」
哭得也好惨。
我拨了拨他的头发,冲他温柔一笑。
「你是错了,大错特错。
「宝贝,虽然我不喜欢你这样的小白脸,但这次要抓你的人,的的确确不是我哦。」
小明星愣住,「不是你……」
我朝楚狄的方向抬抬下巴,「你给我下药,自然是惹我的大宝贝不开心了。」
「楚尧!」楚狄又不高兴。
「你们不是兄弟……」小明星连眼泪都忘记流,脸上的表情更加惊恐,「对不起!对不起!我该死!尧哥,我真的知道错了,你救救我好不好!你救救我!」
啧,都知我心软,楚狄才是真正的面冷心黑。
是帮我抓人,还是楚狄自己想要抓人,这中间区别还是很大的。
出了地下室,我跟着楚狄来到他办公室。
随意地往他办公桌上一坐,我歪头看着他问:「哥,你不会真要弄死他吧?」
楚狄丢开西装,重新整理好领带,才抬眼看了看我,「舍不得?」
我笑了笑,「你都知道的,我这人最怜香惜玉。」
「哼。」楚狄冷笑一声,「你的宝贝排起队可以绕港岛两圈,你又是最怜哪个香,最惜哪块玉?」
「自然是我们楚大美人。」
我笑着用钢笔点点他的心口,然后正色:「说真的,哥,让他吃个教训就够了,为这么点事不至于。
「何况他也没得逞啊,那天最后不都便宜了你吗?」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起这个,楚狄的表情更加不好看,隐隐还透出几分暴躁。
「我心里有数。」
他走近,突然间瞥到什么,猛地扯开了我的衣领。
我脖子上还有没完全褪去的吻痕。
他沉着脸问:「还没消?」
我笑了下:「哪有那么快?」
楚狄薄唇抿紧,手指一张握住我的脖子,拇指贴着我颈侧的皮肤,重重地摩挲。

-4-
「难道你中意他?」
楚狄的声音。
说起来,这对双胞胎兄弟的声线也很像。
只不过楚狄说话,显见地更加没有语调的起伏。
楚戎反问:「你呢?我记得你以前很看不上他,你说他轻浮得惹人厌,现在又是为什么和他搅到一起?」
楚狄沉默。
楚戎说:「那天是他自己认错人的,哥,你不至于因为这个生我的气吧?」
楚狄:「……我和他本来也是消遣而已。」
「你要寻消遣,偌大港城,俊男靓女,你什么样的寻不到,怎么就偏要寻到他头上?」
楚狄语气中忽然泄了一丝烦躁:「他自己送上门,我没必要做柳下惠——你到底要说什么?」
「既然你拿他做消遣……」
停顿许久,楚戎开了口。
「那我们就让你这消遣变得更有趣,怎么样?」
「哥,我们玩个游戏吧。」
……
我默不作声地离开书房门口。
前几日出远门办事,事情办完提前回港,没想到能听见这样一番对话。
这两兄弟还以为他们两人串通好,将我瞒住了。事实是我早在那天晚上就知道,那个人并不是楚狄。
也许他们自己并未留意,但我常把玩楚狄的那双手,我太清楚了。
楚狄的右手掌纹很特别,有一条清晰深刻的横纹从中间横贯,甚至闭着眼也能摸出来。
中药那夜,开始时我感觉很混乱,但到后半夜,大脑稍微没那么被药物控制时,我就发现那不是楚狄的手。
但我什么也没说。
像我这样肤浅的人,看上楚狄,难道不就是看上他那身美丽皮囊?
楚戎和他披着相同的外皮,还自愿献身给我做解药,我真没什么可挑拣。
而且坦白讲,确实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楚狄那块大冰山如果知道这件事,会是怎样的心情?
楚狄没什么心情。
他只是配合了楚戎来打掩护,顺便对我被人下药的事情进行了嘲讽。
行。
双胞胎嘛,心有灵犀,没有秘密,任何东西都不介意分享。
那好,我也不介意同时拥有他们。

-5-
昨夜来侍寝的是楚戎。
醒来时他已离开我的房间,我洗漱好下楼吃饭,走进餐厅那一刻,看见两张一模一样的漂亮脸庞如同一同被上了发条般,整齐划一地、一左一右地朝我看来,我微微一笑。
「早,阿尧。」楚戎也冲我笑,心情看上去不错。
楚狄看不出来。反正他是惯常的面无表情。
我打了个呵欠,绕到楚狄身后,手臂搭在他肩膀上,弯下腰凑在他耳边说:「今天早餐这么丰盛啊。」
楚狄垂眼看了看,破天荒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从不这样在人前和我做亲密举动的。
楚戎愣了愣。
「吃饭吧。」楚狄很快将我放开。
我拉开椅子坐下,伸出筷子夹了个虾饺,先往楚狄的方向递了递,待楚狄把碗端起来,我又一转方向,把虾饺放进了楚戎碗里。
「阿戎这么多年没回,在国外时,应当很想念港城的吃食吧。」
楚狄黑着脸放下碗。
早饭后我随楚狄去公司。
如今社团也做正经生意,公司挂牌,在楚狄的打理下有模有样。
我上了车便往楚狄那边挤,楚狄的腿一收再收,始终被我碰挨着,最后忍无可忍问:「你又要做什么!」
我笑吟吟道:「表扬你,昨天晚上把我伺候得很好ẗũ̂⁰。」
楚狄烦躁,「什么伺候不伺——」
说到一半,薄唇抿紧,一张脸倏地绷起来了。
过了好半天,他嘴里重新挤出几个字:「大白天的,你不要跟我说这些。」
我「啧」了声,「你还真是典型的下了床就翻脸不认人,昨晚说过什么又不记得了?」
「我说什么。」
「你说你从今往后都会对我好、热、情。」
「……」
「宝贝……」
「你叫我什么?」楚狄冷冷打断我,他最不喜欢我这么叫他。
「宝贝,」我装作不解,眨眨眼,「怎么了,昨晚不是还好喜欢吗?」
楚狄深呼吸,把车窗摇下来一大半,让风吹进了沉闷的车厢。
我笑出声,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的小腿,「有那么闷啊你?」
楚狄冷冰冰地刮我一眼,忽然探身过来,一只手撑在我座位靠背上,狠狠堵住了我的嘴唇。
这个吻前所未有地持续、前所未有地用力、前所未有地令我感觉疼痛。
他的牙齿甚至刮破我舌尖。
我不甘示弱地报复回去,他捏住我的下巴,阴沉沉道:「够热情吗?」
我悠悠地笑,手腕卷上他的领带,将人拉过来一些。
「是有的,但你现在还是应该省着点,否则到了别的地方,不就又不够了吗?」

-6-
晚上,楚狄在我正要回房时将我拉住。
我尚未来得及反应,已经被他推到一侧的墙壁上,被他投下的阴影笼罩住。
他难得主动,在走廊上就低下头来吻我。
一边吻还一边揉我的腰。
楚狄不知什么时候也上到二楼来,就站在楼梯拐角处,表情阴晴不定地看着我们。
我推了推楚狄,楚狄向旁边看了看,然后打开房间门,把我推了进去。
被楚狄扔进床垫里时,我笑着问他:「是不是故意在外面亲那么久啊?」
楚狄不答,抬手一颗一颗地解开了自己的上衣纽扣。
我抬脚去踩他腹肌,他握住我的脚踝,折起我的一条腿,整个人朝我压了下来。
我说:「怎么自从阿戎回来,你就有那么多热情要向我施展?你怕我欲求不满找他去……啊!」
楚狄猛地掐紧了我的腰。
我兴奋起来。
翻个身跨坐在他身上,随手捡过一条领带,将他的两只手绑在了床头。
「你做什么。」楚狄挣动两下。
我笑,「看你这么热情,也该奖励奖励你。」
不是玩游戏吗?
玩游戏,总得找点花样。
楚狄碰不到我,轻重缓急,全凭我自己高兴。他眼睛都被烧红了,我的名字被他含在嘴里,恨恨地,又软弱地,翻来覆去地滚动。
我欣赏他这副模样。
我必须得承认,对楚狄,我总是乐于挑战。
毕竟他是这样冷冰冰的美人。他每日在你身边晃荡,你不去沾染沾染他,总是不会甘心。
然而他解决生理问题的办法简单粗暴。有时甚至懒得接吻也没有任何的调情手段,只是沉默地做。
我时常试图钓起他更多的情绪,但每每被他镇压。他总说我啰嗦。
现在我发现了,楚狄这样的人,最适合的,就是像现在这样被人骑在身上。
我在他紧要的时刻停下来,问他:「哥哥,你喜欢不喜欢?」
楚狄忽然挣开了手上的结,犹如野兽破了笼,爪子将我死死地摁在身下。
他发梢的汗水滴落下来,声音喑哑而充满危险。
「你呢?你喜不喜欢?」
第二日,楚戎看见楚狄腕上两道被领带勒出来的红痕,陡地睁大了眼。
我和他可从来没有这么玩过。
真看不出来,楚狄竟是有那么几分促狭的。
平日里西装革履,衣冠楚楚,偏是这日下楼只穿了件白衬衫,袖口挽至小臂处,生怕那痕迹别人看不出来。
我配合地关心他,从桌上拿起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看,「破了皮啊,疼吗?」
楚狄任我把玩,淡声道:「不疼。」
楚戎默不作声坐在一旁,一连往咖啡杯里丢了好几块方糖,小勺子「叮叮当当」地在里头搅拌着。
「……甜得发腻!」
喝了一口,楚戎把小勺子往骨瓷碟里一丢,满脸不高兴地走了。
我「啧」了声,对楚狄说:「他在生什么气,不会也是爱上我了吧?」
楚狄睨来一眼,「什么叫『也』?」
我没皮没脸地笑,「你爱我,他『也』爱我,这用法不对吗?」
「不要自作多情。」
楚狄抽回自己的手,「你自己都没有的东西,还妄想别人给你?」
「……也是啊。」我耸了耸肩,「那算了呗。」
「所以呢,宝贝,你又是在气什么?」
我探头到楚狄眼前。
「不要叫我宝贝。」
他面无表情地推开我的脸,说完这一句,再也不肯搭理我。

-7-
我自己都没有的东西……
爱吗?
其实,一定要说的话,过去有那么ŧû⁽几个瞬间,我对楚狄是产生过爱的。
譬如我妈妈在疗养院跳楼,恰好就跳在我的脚下,而他向前一步挡在我身前,转回身将我抱住,捂住我的眼睛,任我攥着他的衣角不停地发抖时。
那一刻我觉得命运对我太坏了。妈妈明明前一天还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说她爱我,后一天就把自己脆弱的生命摔碎在我面前。
生命轻飘飘而死亡太重了。
人生中最坏的时刻,楚狄的怀抱成了唯一一点点的好。
后来他一直没让我看到妈妈。他一力操持了妈妈的葬礼,直到葬礼那天,才让我重新看见她。他还给我一个睡着的、美丽的、安详的妈妈,不再被死亡分裂的妈妈。
我想我爱那一点点好。
又譬如,我终于用一颗子弹结果了楚洪毅的那一天。
那一天是一年的最后一天,也是我妈妈死去一周年的日子。
在那天之前,某一日,我遇见一个人,他告诉我楚洪毅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的亲生父亲,是被他害死的。
我终于明白这么多年,我妈妈何以那样地痛苦与忧郁。
我的亲生父亲和楚洪毅,曾是一起混社团、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兄弟。后来他认识了我妈妈,两人迅速坠入爱河,未料到楚洪毅竟会强取豪夺,横刀夺爱。
楚洪毅有过那样多的女人,楚狄和楚戎的生母就是其中之一,然而所有女人在他心中,不过是一时新鲜的玩物。他为了得到她们可以用尽一切手段,厌倦了,便弃之如敝履,多看一眼也嫌烦。
将他视作生父时,他在我心中罪状已经够多。我和楚狄楚戎做了他的儿子,是一种同病相怜的倒霉。
我的妈妈,被楚洪毅逼着亲手枪杀了自己的爱人。
或许……楚洪毅认为这样有趣?
他塞了一把枪在我妈妈手里,蒙上她的眼睛,告诉她,只要你有一颗子弹没有脱靶,就算你赢,你赢了,我就放过你,放过你们,好不好?
她逃不了,尽管不信,也不得不赌。
她怎么会想到呢?
等她摘下眼罩,看见的是自己爱人死不瞑目、仍在抽搐着的尸体。
从此她的精神状态再不稳定。
我想,她是为了保护我,不被楚洪毅扼杀,才不得不替仍是一颗胚胎的我做了主,让我认了仇人做儿子。
这些年她流的每一滴眼泪,做的每一场噩梦,都在催促着她往自毁的道路上去。
我又想,她可能也恨我。假如没有我来得那么不合时宜,她早早地就能解脱了。
死的日子,需要挑拣吗?也许她认为那日天气晴好,适宜去死,就站在天台边缘,轻轻地踮了踮脚。
但我是挑拣了的。
楚洪毅的死期,我是挑拣了的。
他这样的禽兽,不就应当去做我妈妈的祭品?

-8-
跨年夜,港城道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每年到这一天,几个元老级的叔伯和三大社团里说话够分量的人会包下间酒楼,食饭议事,所谓「年终小聚」。
对外,那是联络感情、合作共赢。
对内,实际就是大佬们各怀鬼胎的一场博弈,大家明里暗里带足人马,光开来的黑色轿车就能铺满酒楼门前一整条大道。
在那天杀楚洪毅,我很大概率逃不了。
可我还是还是要选那一天。
可能我也会死,但死也好不死也好,命运替我选,在天上看着我的父母替我选。
我做了乔装,特意扮成一个金发的女人,穿着从头包裹到小腿的长风衣,在他们聚会结束走出酒店大门时,隔着一条街道,精准地将一颗子弹射入楚洪毅的太阳穴。
一声枪响,一蓬血雾,整条街大乱。
我受了伤,为甩掉穷追不舍的保镖,闪身窜进了熙攘的人群中。
他们还没有嚣张到敢在闹市开枪的地步。
然后我一头栽在一个男人身上。
抬起头,隔着黑色的墨镜镜片,我看见楚狄的脸。
那一瞬间世界好像变成一帧黑白的默片镜头。
楚狄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倒映着跨年的漂亮焰火,然而也是暗色的。
身边人流如织,都是出来庆祝新年的人。
好喜庆的日子,谁也不知,这两个迎面撞上的男人,是一对隔着杀父之仇的兄弟。
我认命了。
握住他手臂,我低声说道,狄哥,他不发一言,转身将我掳走。
楚狄将我藏进了一处隐秘的安全屋。
我说,你要替楚洪毅报仇吗?
楚狄说,他死得很好。
我又说,那你会替我守住这个秘密吗?
楚狄说,你拿什么同我换?
我笑,歪了歪头看着他,以身相许,可以吗?
他垂下眼看我,冷冷地问,你觉得你有这么大魅力?
我说,有的,哥哥。
拉下他的领带,仰头吻上他。
我以为他会拒绝,然而,或许是看我可怜,他被动地接受了。
楚狄并没有任何吻技可言,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只做了唯一的一件事,就是张开嘴巴让我把舌头挤了进去。
复仇、鲜血、暴力、追逃……所有这一切都和性一样,让人久久不能平息。
当我伸出手向楚狄身上摸去时,我也不知道我手的轻颤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欲望,还是因为以上的任何一种东西。
那一天晚上我像是爱楚狄的。
我从未有任何一刻,像那个晚上一样,迫不及待地要和他滚到床上。
我甚至连伤口的疼痛也顾不上了。
楚狄再冷漠,也只是个普通的人。是人就有欲望,有欲望就有弱点,有弱点,我就能趁虚而入。
那么,如此这般产生的爱,是爱吗?
是迫不得已的,朝露一般的,亦或是,也值得当一当真的?
我又去墓前看望妈妈。
每当有困惑时我就来找妈妈。妈妈或许沉默聆听,或许赠我阵风。
但这日,突然一片黑云压过来,她送了我一场急迫的雨。
我没有离开,依旧坐在墓前。
然后就在那天夜里,我发起了高烧,混沌间做了场很长的梦。
我梦见这些,梦见所有与爱相关的事,梦见妈妈,梦见楚狄,甚至还有楚戎。

-9-
我是在十岁的时候被楚洪毅带回楚家的。
那个时候我妈妈已经因为精神状况不稳定,被他送去疗养院了。他不太经常让我见妈妈。他说跟疯女人接触多了,也会变成疯子。
那年楚狄和楚戎十三岁,楚狄显然不是很欢迎我,但楚戎却给了我一个笑脸。
我也是犯贱,楚戎给我笑脸,我没看他,楚狄「哼」一声转头走了,我却一直追着他看。
楚戎友好地向我介绍道:「那是我哥哥楚狄,我们是双胞胎。」
「楚狄。」
我在梦里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
恍然间就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话:「……怎么了?楚尧?阿尧?」
呼吸都是烫的,眼皮很沉,我艰难地把眼睛睁开一些,在昏暗的光线里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我知道那是楚狄,在半梦半醒的边缘,捉住他的手,用手指,轻轻地在他掌心的那条纹路上反反复复地划着。
「楚狄,你相不相信,其实我爱过你的……
「刚才,在梦里……」
楚狄闻言一直沉默,我就在他的沉默中睡着了。
病好后我把自己这颠三倒四的话忘了个干净,结果过了没几日,楚狄又进医院去了。
他不是生病,是受了伤。
这是件很稀奇的事。
楚狄二十出头时是叫道上资深红棍都畏惧几分的狠角色,楚洪毅那时很是看重他——他把这个儿子当做划地盘的工具,悉心打磨过的。打磨得狠了,楚狄被磨成座寒气森森的美丽冰雕。后来他死了,楚狄只会叫好。
不过到了现在,楚狄已经不必经手这些打打杀杀的事了。
听人说,这次他只是教训了几个受人指使、来新开的娱乐城蓄意闹事的小喽啰而已。
这简直是太小太小的事。
而且,教训小喽啰也就罢了,当他松松筋骨,怎又会被人捅伤了肩膀?
以他的身手,不至于吧?
我怎么想都是莫名其妙。
挂了电话匆忙赶到医院,听见两个马仔在花圃那边叼着烟聊天。
「……怎么可能,我偷偷看见的,你别乱说啊。」
「楚哥是打完人之后自己从旁边捡了把刀,插进肩膀里去的。」
「那我怎么知道?」
「楚哥的事谁说得准,你什么时候看懂过他?」
看来也没大事,我放缓了脚步。
楚狄这伤好得奇慢无比。他自己不小心,几次都是明明快好了又裂开,反反复复折腾了很长时间。
我暗自笑,直到终于逮到他自己把伤口撕裂,才忍不住把事情拆穿了:
「是不是不想再跟楚戎玩那个破游戏啊?
「不想玩直说嘛,没必要狗急跳墙想这种损招。」

-10-
很显然了,在他的伤彻底痊愈之前,楚戎都不可能扮成他。
就像之前,他的手腕因为挣脱领带而被磨破皮,楚戎也没办法一样。
楚戎不可能在一模一样的地方给自己也搞出些伤来,那样就太诡异了。
可这样的方法又能持续多久呢?一生一世都使自己受伤吗?未免太拙劣。
拙劣得不像楚狄能做出来的事。
听见我的话,楚狄脸上少见地露出个十分丰富的表情:疑惑、震惊、尴尬、慌乱……当然,最后还是收归平静。
他问我:「你早就知道?」
我微微一笑:「你希不希望我知道?」
楚狄问:「什么时候?」
我说:「那可就太早了——这个答案你满不满意?」
楚狄沉默一阵,「所以你明知道不是我,还是跟他上床。」
「为什么非得是你?」
我笑了,走到床边,抬起楚狄的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生不生气啊,狄哥?」
楚狄用力地将脸转开。
「我早知道你是这么随便的人,没有什么可气的。」
「那可不是。以前都是我睡别人,现在我够慷慨了,让你们两兄弟来睡我。」
楚狄一张脸白了又白。
他刚刚因伤口的撕裂痛过,又失了血,脸上原本就一点血色都无。
我也惊觉,原来人的脸,还有比没有血色全无更白的白法。
他白着脸说:「对不起。」
我笑眯眯地:「你愿意为你的『对不起』付出什么?」
从后腰把枪拔出来,用枪口顶了顶他的伤口。
他抬眼看了看我,没有什么表情地接过枪。
当他将枪口调转,正要对着自己的肩膀正要扣下扳机时,门外有人冲了进来。
楚戎把枪从楚狄手里抢下,动作极快地朝自己的肩膀开了一枪。
血流了他半身,他脸上表情有一瞬间的狰狞,然后咬紧牙,额角青筋暴起。
他问我:「够了吗?」
「够的,再多我就心疼了。」
我收了枪,冲他笑笑,又凑近到他耳边。
「阿戎哥,若你实在中意和我睡觉,其实不必扮成你哥哥。你有这张脸,我会让你上床的。」
说完这句话,我又回头看了看楚狄。
楚狄抿着嘴唇,一双漂亮的眼睛里装载着无数情绪。
我等了等,他没有说话。
可是我想等他说什么呢?
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是他们兄弟两个的消遣,他们兄弟两个也是我的消遣。
现在,莫名其妙地,这个平衡被打破了,我们的生活只是要重归无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
真可惜啊。
那时我想,这个有趣的游戏到这里就要结束了。
那是 1999 年。
身处其中的我并不知道,其实不止是这个游戏,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都在 1999 年结束了。

-11-
楚尧头也不回地离开。
房间里剩下肩上各自一道伤口的楚狄与楚戎,有那么一阵子,他们也是相顾无言。
楚狄包扎伤口有经验,药箱里药品又一应俱全,他沉默地为楚戎处理着那道枪伤。
最终是楚戎打破沉默:「他这样的人,值得你做这么蠢的事吗?」
楚狄疲倦地闭了闭眼,没有回答。
他当然知道这件事自己做得很蠢,但他不这样做,楚戎就一直可以假扮他。
他确实已经越来越难忍受这件事。当楚尧昏昏沉沉地说在梦里爱过他,他简直慌张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楚狄始终认为自己是不爱楚尧的。
他承认楚尧身上存在一种难以言明的吸引力。楚尧原也是好看的,加上天生就是个风流的长相,更加要命。
说甜言蜜语时,他脸上是一种神秘的表情,既让人相信了他,又让人不相信他,于是就在相信与不相信的摇摆间,不知不觉被他占据了许多思绪。
然而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又是有点可爱的样子。
楚狄曾经旗帜鲜明地表示,他讨厌楚尧的轻浮。他不大承认那是因为他不知不觉就花了许多心思去探究楚尧的真与假。楚尧给他的,转头也可以给楚戎,给其他许多人,楚狄若有一刻因为他暧昧的举止与话语动摇,他都会唾弃自己的愚蠢。
那个时候他们甚至还是兄弟。
然而楚尧心里哪有什么兄弟不兄弟呢?他又不是来真的。他哪在乎别人啊,他折一支玫瑰插进楚狄胸前的口袋,是为了让自己高兴,并不管楚狄高兴不高兴。楚狄不高兴可能还更好,因为他想要欣赏美人怒目的模样。
美人不会怒目。美人发现,只要懒得理他就好。
其实楚狄早几年就知道了楚尧不是楚洪毅的亲生儿子。
他先是得知楚尧的妈妈是被楚洪毅强取豪夺来的,后来又查出她年轻时有个恩爱的恋人。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念电转,有一次趁楚尧喝醉酒,从他手指尖采了点血。
九十年代中,彼时港城刚刚开始有亲子鉴定技术。鉴定结果出来那天,楚狄翻到最后看了一眼,就把那份报告烧了。
他没有揭穿这个秘密。
就像他后来也没有揭穿是楚尧杀了楚洪毅的这个秘密一样。
揭穿与不揭穿,不过在楚狄一念之间。
其实没有必要保着这个他看不顺眼,还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但楚狄无数次地看向楚尧,楚尧漫不经心。
自从楚尧的妈妈死了,他就有种感觉,楚尧有天会不知道溜到什么地方去,永远也找不见了。
楚狄不喜欢不确定的感觉。楚尧走了,天涯海角,无数种可能,而楚尧只要在,就在港城在这个家里,只有这一种可能。
楚狄想,要让楚尧不走,或许就该让他受自己点恩惠。
而且,楚尧杀了楚洪毅,必然会被道上追杀。
楚尧该死吗?他帮他解决了楚洪毅,只这一点,就不该的。
楚尧枪杀楚洪毅的事,楚狄最终帮他善后,遮掩过去了。
在外面所有人眼中,楚尧也还是他最小的弟弟。
对于爱,楚狄是不懂也不想懂的。
这一点与楚尧大不同。楚尧是知爱,但不去爱,因为爱太重而他这个人太轻了。爱是和死亡一样重的东西。
楚狄则完全在爱的辐射范围之外。
他和楚戎的生母,是个为爱把自己都烧尽了的人。
楚洪毅那样的烂人,他不知有什么可爱的,他唯一能想通的解释,就是爱是类似毒品的东西,少少剂量,就使人眼盲心盲,放弃自我。
他不知病逝后的母亲在天上看见吗?她死之后,楚洪毅没有一天的伤心,甚至有一天在外面领了个已经十岁的小孩回来。
她在病中,在糊涂时候回忆的那些相爱的事实,已经是过期至腐臭的东西了。是她病了才看不出来,闻不见。
楚狄认为自己没必要爱谁。
只是除了爱,人还有欲望。
楚尧仿佛一个代行某种神的旨意的人。神不允许祂的臣民在人世间独善其身,所以每当出现这样的人,就要使某个同类去沾染他。
楚狄认为自己是被欲望裹挟,不得不遵从的。
然后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12-
得知楚尧被人下药,因而将楚戎认作他,与楚戎共度了一夜之后,楚狄第一时间感觉到的,是一种无从发泄的愤怒。
好好好,是他的双胞胎弟弟。
所以他该感恩上天对他不错吗?至少不是个乱七八糟的人。
楚狄连声冷笑。
楚尧真厉害啊,他想,楚尧真是厉害。楚尧会被人下药,楚尧还连总是跟自己上床的人都认不出来!
如果,这世上所有跟双胞胎之一有过关系的人,都像他一样识人不清,那全都完蛋了!
可是想想那个人是楚尧,又该死地合理。
说到底,楚尧认真对待过谁呢?
他和楚戎长得这么相似,他们两个在他心里,说不定本来也没什么区别。
全身上下,楚尧只看到那张好看的脸罢了。
其实,楚狄并没有答应楚戎要玩那个所谓的「游戏」。
是楚戎未经他同意,自顾自地开始了。
这个「游戏」一旦开始,楚狄就不知道该怎么喊停。
难道他要去揭穿楚戎吗?
他不愿揭穿自己的弟弟,也认为不可以。
楚狄很清楚楚尧是个什么样的人。
楚尧面热心冷,多情还似无情,谁都在他心里,谁也都不在他心里。
既然认错人的事情已经发生,那么楚狄倾向于不让楚尧知道他和楚戎有过身体上的关系。
楚狄心里有种没有来由的笃定,他认为楚尧若是知道了,既不会尴尬也不会心怀愧疚,而是会顺水推舟,和楚戎继续下去。如果是这样,他宁愿楚尧认为一直都是他。
每次太阳穴突突地跳,他都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宽容。他以后再做不出比这更宽容的事了。
伤口包扎好,楚戎看着楚狄说:「你别告诉我,你现在真的喜欢他了。」
楚狄不会骗他,他说:「我不知道。」
楚戎道:「他一开始能把我们两个弄混,你指望他对你有多上心?你说拿他做消遣我都没意见,但你要真的对他动感情?楚狄,你要背叛我吗?」
楚狄只是意味不明地摇头。
楚戎更生气,他很激动,激动牵扯了伤口,使得他的表情看起来疼痛而狰狞。
「楚狄,这世上还有谁比我更懂你,比我更爱你?我们是一体的!我们两个拼合在一起才是个完整的人,现在你想要把你这另一半交到别人手里吗?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有多孤单!」
是。
他们是比一般兄弟还要更亲的双胞胎,他们尚未出世时,就已经注定要深深镌刻进对方生命里。
母亲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们的父亲,有那么几年混得很不如意,心情差时,抓起他们就是一顿打。
以至于后来他们一致认为楚尧很幸运。楚尧没有天天和楚洪毅生活在一起,小时候好像没怎么挨过打,而等他被接回楚家时,楚洪毅已经春风得意,不很拿他们撒气了。
他们两兄弟抱着彼此蜷缩在角落里,又流着眼泪给对方上药的时候,楚尧过着怎样的生活?是不是甜蜜地依偎在母亲怀里,所以才养出了脸上甜蜜蜜的笑?
楚戎其实是仇视楚尧的。
不仅因为这世上居然该死地多了一个与他和楚狄血缘相关的人——这简直跟ŧù⁸第三者插足没有两样!
还因为这个人肯定比他们过得幸福。
楚洪毅都不怎么管他。
楚洪毅不管他,就是他最大的幸福。
然而楚戎很会假装。他本能地不喜欢和人正面冲突。
他对楚狄也有天生的、独属于双胞胎之间的占有欲,他愿意牺牲自己和楚尧走得近些,以此来隔开楚尧和楚狄。
楚尧始终是让楚戎有危机感的。他太太太了解楚狄了,楚狄什么时候有过评价一个人的兴致?尽管他对楚尧的评价偏向负面,但对楚狄来说,为一个人付出情绪,就已经是一件特别的事。
可是楚狄到底没有和楚尧走得很近过。
后来,楚戎被楚狄说服,去国外待了几年,那几年楚狄常常飞去看他。
每每说起楚尧,楚狄都显得没什么可说,说起楚尧不是他们的亲弟弟,也是一副漠不关心的口吻。
楚戎有些高兴,庆祝这世上果然还是没有人能和他一样,与楚狄有着那样亲密的联系。
他甚至希望楚尧就此卷铺盖滚了。
没想到的是,楚尧非但还在,他甚至刚回来就撞见他ţûₙ和楚狄在楚洪毅的灵堂上接吻!
楚戎简直气晕了。
楚尧怎么做到的?
楚尧究竟怎么做到的?

-13-
楚戎每天都偷偷观察楚尧。
长得……当然能看,楚狄的眼光不至于那么差,而且过了这些年,五官确实也变得更有味道了,但他的性格,不还是那样招摇过市吗?
他当着楚狄的面就冲自己眨眼!
他就是个水性杨花的浪荡货!
楚尧中药认错人的那一晚,楚戎想,不能怪他吧,是楚尧自己认错了。
他真想知道一贯冷漠的楚狄是怎么跟人做如此亲密的事情的,他也真想知道,楚尧是不是在床上有什么特别的天赋。
把这件事情如实地告诉楚狄时,楚戎知道楚狄生气了。虽然楚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他们是双胞胎,ŧű̂₆他感觉得到。
可能就是因为那个人是他,是楚戎,楚狄才能容忍。如果换一个人,楚狄可能要拔枪了。
楚戎脑海里出现了一幕画面,是楚狄用枪口顶着他,对他说楚尧是我的。
楚戎这样想完,又「嗤」一声笑了。怎么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一个人,比他这个弟弟更重要。
楚戎向楚狄提出那个游戏,他的意思是玩一玩吧,向我展示你的不在意。
然而楚狄不肯答应。
楚戎冷笑一声,自己在当天晚上扮做他去了楚尧房间。
楚尧这次没有中药,依旧没有把他认出来。楚戎很生气,好像气很多事,又好像只是气楚尧果然根本不在意楚狄,气得又折腾了他大半个晚上。
结束时楚尧点了支烟,勾了勾他的下巴冲他笑,说宝贝,你真厉害。
楚戎差点又气血一冲,把他摁倒了。
还好最后他还是保持了理智。好险。
后来几乎每一次跟楚尧做,楚戎都是带着满腔的愤怒。
他能把楚狄的神色气质拿捏得很好,表面上一点看不出来。但他心里其实都在沸腾着。
楚尧确实太让人生气了。
那么会说情话,在床上那么放得开,一会儿叫他「哥哥」一会儿叫他「宝贝」一会儿叫他「楚狄」、「阿狄」……
他尤其喜欢叫楚狄的名字。
楚戎有几次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捏着他下巴逼着他看自己时,竟然很想告诉他,你叫错了,我不是楚狄。
是楚尧的问题。
楚尧勾引人太有一套了。
楚尧会下蛊,他竟然让楚狄为了让自己不能扮成他,做了这么无聊这么蠢的事!
这样的人,他们都应该敬而远之!
楚戎气得掀翻面前的药箱,他揪起楚狄的衣领,狠狠地盯着他,又问了一遍:「楚狄,你是不是真的会为了他背叛我?」
两张一模一样的美丽脸庞,镜像地,近在咫尺了。
他们是两个人,距离最近也就这样了。怎么能真的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呢?他们是两个人。从出生那一刻,就拥有了两种不同的意志。
楚狄很平静地问:「我怎么能背叛你呢?」
楚戎的嘴唇抖了抖。
忽然将手掌抚上楚狄后颈,狠狠地将他拉近自己,却是轻轻抵住了他的额头。
就像小时候,他们告诉对方自己就在这,就在眼前一样。
楚狄闭上了眼睛。
深深地呼吸几次。
楚戎亦然。
直到一切都安静下来。
楚戎说:「你非要他吗?哥,把他让给我吧。」
楚狄缓缓睁了眼,「你喜欢他?」
楚戎紧盯着他,「你喜欢他。」
楚狄说:「是因为这个?」
楚戎没有说话。
楚狄静了静,最终,冷冷说道:「那你可以去问问他,是不是只在我们中间选一个。」
这句话说出口时,楚狄心中忽然涌现许多困惑。
他想知道楚尧最真实的想法;想知道楚尧会不会有一日爱上什么人;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对楚尧动心。
然而这些困惑又似乎是太微不足道的困惑。
是即使被问出口,也不会得到很确切答案的困惑。
楚尧只会露出那种神秘的表情,给出一些神秘的回答。而他一定一如既往辨不出真假。
把假的当做真的,把真的当做假的,这像是楚尧会信奉的原则。和他们相比,楚尧才更像是那个可以把一切都看做游戏的人。
——可,真能这样一直置身事外下去吗?

-14-
2000 年的某一天,我醒过来,发觉自己眼睛坏了,什么都看不见。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隐约记得我和楚狄两个人好像是遭遇了些什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慢慢坐起来,茫然地朝旁边摸了摸,问了一句:「有人吗?」
一只手伸过来将我抓住了。
我摸到他掌心里一条横贯手掌的深刻纹路,说道:「楚狄?」
楚狄「嗯」了一声,说:「是我。」
我转了转头,眼前还是一片漆黑,心里很是遗憾。
那么漂亮的一张脸,我恐怕是再也无缘欣赏。
我记得很多的事,也记不得很多的事。
譬如我是问过才知道,原来已经 2000 年了。
我不知不觉从二十世纪睡到了二十一世纪。
楚狄告诉我,我们两个被道上的人算计,差一点就命丧大海,还好是命大,被海水冲到岸边,才捡回一条命来。
我笑了下,「那岂不是你把我连累了。」
「是,对不起。」
「……算了,谁要跟他们同流合污,做那些缺德的勾当。」
我忘记的事情还没那么多,至少还知道我们遭人记恨,都是因为些利益上的事。
我问楚狄:「我们这是在哪?」
楚狄没有说话,我摸到他的脸,才发觉他像是哭了,脸上湿淋淋的。
下一秒,他很用力地将我抱住,脸ťṻ₉埋进我颈窝里,让我的脖子湿了一片。
从没见他这样脆弱过。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后来,他告诉我,我已经昏迷很长时间,中间短暂地醒过几次,叫过他的名字,那时他就意识到我眼睛看不见了,不过这些我全都不记得。
人生确实是无常……不,也不能把责任全推到无常身上。
混社团的,不就是有今天没明日吗?明争暗斗,打打杀杀,为几分地盘,为一点金钱,也或者为些情义,总之都是很负累的东西。
黑道大佬听上去很威风,实则死状可能比别人更凄惨。
前有楚洪毅被我一枪爆头,后有楚狄被骗上贼船,差一点被炸弹炸得死无全尸。
现在被抛出风暴中心倒也好,其实我很早就想一走了之。为什么一直拖着没走,我也说不清楚。
醒来时,我与楚狄所在是个海边的渔村,但之后我们没有待多久。
身体养得差不多后,楚狄辗转带我去了内地。
我问他社团怎么办,楚戎又去哪了。
他说社团总会有人管,楚戎已经回去了国外。
明面来说我们已经是两个死人,社团一团乱斗,我们不能再去趟那趟浑水,也就没机会给楚戎递消息。楚戎不知我们仍活着,便只身离开了港城,他在国外生活了许多年,我们不在了,那里便是他最好的去处。
多奇怪的事,多奇怪的命运。
以我的记忆而言,不久前我才和他们两兄弟因为那场游戏的拆穿,相处得不尴不尬。
现在,我和楚狄又这么被绑在了一起。
我还是善解人意的,对楚狄道:「阿戎真的没事吗?其实我没关系的,你不用顾我,有机会你就去找他吧。」
楚狄闻言沉默一阵,「……不着急,他很安全。你现在这样,至少要先把你安顿好。」
可楚戎不像是能应付社团里那些乱七八糟事情的人。
楚洪毅死了,楚狄死了,我也死了,他一个人,竟能从港城全身而退吗?

-15-
我们来到内地一座离海很远的城市。
因为差点死在海里,我不再喜欢海了。我对楚狄说,我要去个没有海的地方,离海越远越好。
最后我们就来到了这里。
来时正是倒春寒的时节,很冷,我活这二十几年都感觉没这么冷过。
糖水店开起来的时候便是盛夏了,又很热,竟比低纬度的港城还热。
是的,楚狄这般性格的人,千般百种的谋生方式可选,可他竟然开起一间糖水店。
我笑问楚狄这是怎么想的,他说,是我说过的。
我想了好久,没想起来。我这辈子信口胡说的话太多了。
不过他说的应该是真的,因为我确实喜欢食糖水。
这中间楚狄也和楚戎联系上了,他们还通过几次越洋电话。为使我放心,楚狄特意按了免提给我听。
楚戎跟我没什么好说,我在旁边跟他打招呼,他像是根本没听见,说话都不带停顿。
真是没良心。
亏我还出于兄弟情义,以及毕竟做过彼此枕边人的情义,很是记挂了他一阵。
我问楚狄:「他是不是还记恨那一枪啊。」
楚狄说:「他不是自己活该吗,不用管他。」
后来楚戎还说想回国来找我们,跟我们一起生活,楚狄也让他别折腾。
「你自己在那边好好生活吧,现在不比从前了,我们这里住不下第三个人。」
楚戎气得挂了电话。
日子渐Ţū́₀渐过得同从前在港城,很不一样了。
经营着一间糖水店,每日早起开张营业,晚上按时关张回家。有时店里没客人,我坐在收银台后发呆,听着外面街道传来的喧闹声,会恍然问自己一句:是不是在做梦?
或者,是进入了下一世?
又或者,是进入了另一个平行世界?
总之绝不是我本来该过的生活。
这种平静,简直像是我从什么地方偷来的。
这夜我又发噩梦,惊醒时,窗外正下着场狂烈的雨。
我没了睡意,索性起身,摸索着想去外面检查窗户是否关好。
没想到楚狄也在客厅。
他说他睡不着,又问我怎么起来了。
「刚才做了个噩梦……」
我有片刻迟疑,但最后还是说道:「狄哥,我梦见你死了。」
楚狄立刻过来握住我的手,让我紧挨在他身边坐下。
「是不是梦见之前船上的爆炸了?」
楚狄把我的手放在他左胸膛上,让我感受他的心跳。
「别害怕,我们现在都好好地活着。」
我的指尖渐渐染上他的体温。蜷了蜷手指,我慢慢地摸到他脸上去,摸了很久,最后又拿起他的右手把玩。
我又触到了那条掌纹。
从前我只是很喜欢楚狄的手,他的手很漂亮。我没想到有一天我会看不见,最能清晰感觉到的他,都在这只手上。
我反反复复地摸,摸久了,把他掌心都摸到潮湿。
楚狄合拢手指,攥住了我的手。
我说:「楚戎手上没有这条掌纹,那一次我把你们认错,最后是摸到他的手才意识到,你知道吗?」
楚狄说他知道。
我受伤昏迷,偶有醒来的时候,便一直握住他的手在找那条掌纹,他猜到了。
我微微笑了一下。这条掌纹对他来说是空气一般的东西,他习惯得不能再习惯,只当它是没有。他和楚戎都没有想到那里去,这条掌纹,最后反而成了只有我知道的秘密。
我摸到楚狄的嘴唇,想要将自己的嘴唇印上去。
然而我并没能如愿。
我的嘴唇只触到他的脸。他偏了偏头,将这个吻躲了过去。

-16-
楚狄的态度让人心里不安定。
他现在比之前还要沉闷——这也罢了,毕竟也是遭遇了重大变故,但——为什么要同我界限那样分明呢?
我说些逗他的话,他不接;我试图与他有些亲密的肢体动作,他也会不动声色地避开。
虽然现在,在所有邻居与新朋友的眼里,我们都是一对模范兄弟——弟弟眼盲,哥哥不离不弃,悉心照料,可不是就模范吗?
但实际上呢?
实际上我们两个什么样亲密的事情没做过,真能问心无愧,做一对清清白白的兄弟吗?
我不知他在同我较着什么劲。
总不能是历经一番生死洗礼,就大彻大悟、明心见性、无欲无求,皈依佛门了?
可那天夜里我看他明明也有情动。
那时他躲开我的嘴唇,我不愿就此败落,摸到他肩上因反复撕裂的刀伤留下的伤疤时,又低下头去亲了亲。
感觉到他呼吸明显一顿,我便又轻轻地舔舐上去。
他有些用力地握住我的肩膀,低声喊我道:「楚尧,我……」
不知因何欲言又止。
当我的舌尖顺着他的肩膀一路向上游走时,他呼吸上的急促已经无法遮掩。他的那只手,似乎想要将我推开,又似乎下一秒就会猛地将我拉近,我几乎就要突破他的防线——
敲门声在这时响了起来。
深更半夜,大雨倾盆,隔壁独自带着女儿生活的邻居敲门求助。
她家女儿不知吃坏什么,半夜里上吐下泻。家里药箱空了,她只好找邻居问问看有没有止泻药。
我和楚狄两个男人,没有细心到会在家里准备常用药物。
最后是楚狄冒着雨,把小女孩背去了附近的医院就诊。
那女人叫侯丽珍,是个离异的单亲妈妈,听邻居们说,是位难得的靓女,尤其为人也很好。周围邻居都对她们两母女十分照顾。
帮忙这种事,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
据不完全统计,近半个月楚狄已经帮她家换过灯泡、修过电扇、接过女儿放学,若干次。
小姑娘还是上幼儿园的年纪,童言无忌,已经直接问楚狄是不是要做他爸爸了。
侯丽珍把小姑娘接走后,我抱臂对着楚狄一阵冷笑。
「恭喜你啊,狄哥,」我说,「这么快要当爸爸了。」
楚狄:「小孩子的话你也当真吗?」
我说:「那你猜人家为什么想要你当爸爸?自然是侯女士对你十分中意,想要你与她共建幸福新家庭。」
楚狄没说话,绕过我要走。
我把手臂一横,「你哑巴了?」
楚狄分外平静,「你胡说八道,我没什么可说的。」
我听见他这种事不关己的漠然语调就火大。
是,他以前是跟我有过一段,但他自己也说过是消遣,这就能说明他对女人没兴趣吗?
楚狄是什么样性格的人,他是那种别人让他帮忙他就会帮的人吗?
楚戎还差不多。楚戎才是装也要装装样子的,楚狄要是真不在意,他只会手上再闲,都面不改色地说:「不好意思,我没空。」
行,他跟我没什么好说,那我跟他又有什么好说?
关我Ţũ⁾什么事呢?
我就是个瞎了眼的、要厚着脸皮麻烦他照顾的残疾弟弟。
还不是亲的。
简直是天大的累赘。
突然间我感到一阵颓丧。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觉得自己这样矫情过。
我用手上的盲杖把他挑开,绷着脸回了自己房间。
谁知道平日里已经非常熟悉的地方也跟我作对,竟把我给绊倒了。
我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膝盖疼,脚腕也疼,索性就抱着腿坐在了地上。
楚狄听见动静开了门,他默不作声地弯腰把我抱起来,放到床上,问:「伤到哪里了?」
我没好气说:「从头到脚,从左到右,从里到外。」
楚狄坐下来,握住我的脚踝把我的腿拉过去,轻轻揉了几下,说:「我以后不帮她就是,让她找其他邻居去。」
「所以是不喜欢女人是不是?」
我的脚朝四周探了探,最后精准地踩在他两腿之间。
楚狄僵了僵,我又拍拍床,「那今晚来睡我,的床。」
楚狄沉默一阵,说:「现在不行。」
「那就滚。」
我毫不留情地把他踹开了。

-17-
店里今日有人打了起来。
听上去像是原本就不大对付的两拨人——年轻后生仔,恩恩怨怨讲不清,也许哪天路上撞了一下都是过节——在我这小小店铺狭路相逢,非常不顾我这老板死活地打了起来。
我与楚狄就不是清白身家出来的人,以前在港城,类似的场面我们见得多了。要不是我现在眼盲,我随手就可以扔两个出去。
还好楚狄还全须全尾的。
两伙人加在一起大概是五六个,我认为这对楚狄来说不算什么,安心地把他推了出去。
「让他们要打出去打,别把店给砸了。」
没想到的是,楚狄竟在他们手上吃了亏。
我听见一个兔崽子说:「你他妈的谁啊,少管闲事,滚!」
接着就是楚狄闷哼一声。
我急了,循声往收银台外走了两步,楚狄重重地撞在我身上。
他被人迎面打了一拳,我摸到他鼻子下面都是血。
真火大,打什么地方不好,怎么就偏偏要打脸呢?
楚狄现在浑身上下怕也就这张脸最值钱了……
正好又一个人被推得往我这边撞了过来,我凭借着手感,把人揪住就往他身上狠踹。桌椅「乒乒乓乓」了一阵子,他被我踹翻了,呻吟起来。
之后场面特别混乱。
楚狄要护着我,我要跟那群衰仔摆道理,四面楚歌,楚狄护也护不住,我不知被哪里伸过来的黑手猛推了一下,后脑勺撞到墙壁上,撞得我整个脑袋都嗡嗡作响。
我一时懵住了,连周遭的声音都听不真切。
「阿尧?」楚狄急急地问,「你怎么样?」
我甩了甩头,转过脸去,有那么一刻我几乎认为我看见了他担忧的表情——
不,不,不是我认为。
我好像是真的看见一些了。
模模糊糊的光,模模糊糊的轮廓,模模糊糊的一切。
之前听一个老医生讲过,我的眼睛没有受到外伤,看不见更可能是脑子里面有淤堵,压迫了视神经,说不定哪日淤血散了,眼睛便又好了。
我拿这当笑话,谁知这则笑话里面,是有真正的道理在的。
我一瞬不瞬地望着楚狄。
虽然并不是完全清晰,但……久违了的一张脸。
眼泪几乎要涌上来。
楚狄见我不动,又喊道:「阿尧?」
我猛地扭过头,对着白墙迅速眨了几次眼,「没事。」
……
我和楚狄大概是还没做惯良民,店里有人打架闹事,第一时间竟没想到报警。
后来有人帮了这个忙,警察过来了,我才后知后觉,哦,原来不必自己亲自上阵的。
善后工作做完,我们回了家。
楚狄拿来药酒帮我揉身上的淤青,问我还痛不痛。
我听了就一笑,「这点伤不至于吧,我们两个以前带人火并,哪次不比这痛。」
「你记得有一次被仇家追杀,我被人砍了一刀,你背着我跑了好几条街的事吗?」
楚狄手上动作微顿,说:「……嗯。」
「那天我流的血,把你大半件衫都染红。你是不是以为我要死了?我第一次看你红了眼睛,像要哭——嘶!」
「对不起,」楚狄立刻拿开了手,「我没控制好力道。」
「没关系。」
我继续说:「还有一年,楚洪毅和红皮虾争得头破血流,红皮虾绑了你,威胁楚洪毅给他让利,楚洪毅舍不得那么多钱,迟迟拖着……
「最后是我去把你救出来的,你记得吗?那次真的好险,我们两个差点都死掉,你叫我不要管你,可我想着,我总得还你一次吧。哦,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一次吧,就是那一次,我们两个等死的时候,我跟你说,其实我挺想开个糖水店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吃糖水可以让人高兴起来……」
楚狄忽然将我抱住。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他说,「以后我们不会再经历那些。」
是啊。
过去了。
过去好像很久了。
我没有动,等到楚狄放开我,我就握住他的右手,低下了头。
我又可以看见那道掌纹了,楚狄并不知道。
我说:「虽然是过去许久的事了,但你从来也没有那么不经打,狄哥,你不会是老了吧?」
楚狄默然,「……是,打不动了。」
我却又不赞同,「你才不到三十岁。」
不到三十岁,楚狄,还有很长的一段人生啊……
我看着他的脸,不敢看得太用力,怕他察觉我的眼睛里有聚光。
他迟疑地问我怎么了,我没怎么,只是要亲一下楚狄。
有些用力地撞上去,打翻了旁边的药油。
「楚狄。」我喊他。
「嗯。」
「狄哥。」
「嗯。」
我笑了一下。
药油浓烈的气味散发出来,熏热了我的眼睛。

-18-
我的眼睛彻底能看见了。
但我没有告诉楚狄,继续假装着失明,想暂时就这样过下去。
内陆城市的夏天原来也可以很长,我在拖着不肯散去的暑气中昏沉着,耳边忽然响起惊喜的一声:
「尧哥?」
「尧哥,真的是你啊!」
「太好了!天啊,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是一个外号叫做「小兔」的人。因为他皮肤特别白,胆子也小,跟兔子似的容易受惊。但他特别讲义气,我让他跟着我混,混出些名堂后,就变成兔哥了。
此刻他也是像只兔子一样,一下子蹿进了糖水店里。
拉着我的手,一顿倾诉。
听他说我出事之后,兄弟们要么跟了别的大佬,要么就散了。也是机缘巧合,他辗转来了内地,做点小生意,没想到九百六十万平方千米,我们偏在这一亩三分地遇上。
小兔是我很好的兄弟,很信任的人,见到故人也很好。
只是遇见他,我还是变得有点焦虑。
我有种预感——
「唉,真没想到,狄哥竟然真就那么死了……」
果然,他开始谈起这个了。
我微笑道:「好了,小兔,我们难得见面,不要说这个了。」
小兔却很是动情,红了眼眶说:「还好你没事,尧哥,那时候我们以为你们全都葬身海底了,还好戎哥私底下找到我,说他找到了你,想要带你来内地,问我能不能想点办法,我才知道原来你没死……呜呜呜,尧哥,你都不知道,我当时他妈的差点哭成个泪人!」
「……小兔?」
这时候,外出去买菜的楚狄回来了。
我立刻站起来迎了上去,「哇,今天居然有烧鹅,好久没吃到这个——」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楚狄愣了一会儿,问道:「你能看见了?」
我闭了嘴。
刚才有些太着急,忘记自己还是个「盲人」。
小兔高兴地跟楚狄打招呼:「好久不见啊戎哥。」
「他不是楚戎!」
我猛地转过头去,用阴沉的目光盯住他。
小兔吓了一跳,「他……他是戎哥啊……」
我一字一句地说:「他是楚狄,叫他狄哥。」
小兔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楚狄,又看回我,最后还是担忧地朝楚狄道:「戎哥,尧哥这是怎么了?」
楚狄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锁住了我。
他朝我走近几步,问道:「你能看见了是吗?」
我抿紧嘴唇。
他又问:「你也想起来了是吗?」
我面无表情地回道:「我不知道要想起什么。」
忽然他在我面前摊开了他右手的手掌心。
那上面有一条横贯手掌的痕迹,可是,那并不是天生的掌纹,那是……
一道疤。
很深很深的伤口,才能留下的一道,很清晰的疤。
我猛地闭上眼睛。不想看。
「你应该早就看见了吧。这不是掌纹,这只手,不是我哥的手。」
楚戎平静地陈述道。
他学楚狄的口吻,学得太像了。
语气、声调、起伏,他学得太像了。
他学习楚狄的说话方式,模仿楚狄的言行举止,只要我还是只能用听觉感受他,只要我看不见,大脑持续地模糊伤疤与掌纹的区别,他就永远是楚狄了啊!
邻居、新招的小工、常来店里光顾的熟客……新朋友们,一个一个,全都叫他「阿狄」、「狄哥」。
他怎么不是楚狄呢?
怎么不是呢?
眼泪如同将要破土而出的芽,有一种生猛的力量。我与它抗衡着,几乎感觉到了眼眶的疼痛。那种疼痛蛛网一般地迅速朝四周蔓延开。
楚戎的眼睛里也浸满了泪水。
他哀伤地看着我,用一张与楚狄一模一样的脸。
或许他认为悲伤能够将我与他拉到同一阵线,但,我有什么好悲伤?
我只仇恨他。一瞬间的仇恨,永远的仇恨。
「你不是喜欢玩游戏吗?」
我恶狠狠揪起他的衣领。
「你不是喜欢假扮楚狄吗?你继续扮就好了!你就像之前一样,我不会拆穿你!」
我不愿回忆——
我不是个勇敢的人。
我又是个情愿糊涂的人。
假如全世界,包括我的大脑都告诉我,这个人是楚狄,我就要信的。
我要信。
「……好。」
过了好久,楚戎突然说好,将手轻轻地覆盖在我手背上。
「那我们一起让楚狄活着。」
我看着他的脸,忽然之间卸了力。
由揪住他的衣领,改为搂住他的脖子。
生平第一次,我痛痛快快地哭出声。

-19-
楚狄死在茫茫的海水里。
楚洪毅生前,正和红皮虾那边谈一笔巨额的走私军火的生意,事情没谈完,人就被我一枪崩了。
他死后不久,楚狄接手了公司事务,红皮虾找上门来想要和他继续接洽,楚狄却把合作彻底驳回了。
楚狄向来不愿沾染这些。
楚洪毅后来意识到这个大儿子不是个好控制的,二儿子三儿子呢,又是一个见血就犯晕,另一个……也就是我,行事懒散,漫不经心,还变态到喜欢男人,一个比一个不能指望,所以干脆放弃让我们经手这些。
慢慢地,我们也不是很了解他私下里还做些什么勾当。
我的复仇导致他死得很突然,身后未竟之事太多,楚狄在短期内被许多人事纠缠。有人以利益诱惑,有人以威胁相逼。他都没有理会。
我知他心意。即,不会不自量力去阻碍他们,也不会贪得无厌去加入他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然而我们都太天真了。
这不是他们的规则。
楚家是利益链中很重要的一环,楚狄想要接手公司,就必须被拉拢。无法被拉拢,就只能去死。
我们已经足够小心谨慎,但敌不过手下心腹之人收钱反水。
那日,跟在楚狄身边七八年之久的兄弟被绑,我与他前去营救,却是自投了罗网。
哪有什么绑架?不过是一场精心排布的大戏。有人重情便有人寡义,怎样的出生入死,敌不过真金白银。
那夜我们上了一艘船,做局的是红皮虾,一开始拖着要与我们在赌桌上赌人性命,等到船行至公海,便要实施灭口。
不想他要黄雀捕蝉,却有螳螂在后。红皮虾不过是个沉不住气的,还有人有更大的野心,想要独吞利益,来个一石二鸟,将红皮虾也一并解决。
后来有人在船上发现炸药,情形便极度地混乱起来。
为求生存,所有人都开始抢夺船上为数不多的救生用品,枪声不绝于耳,被绑起来的我和楚狄反而被遗忘了。
我们想办法给对方解绑了绳子,穿梭在一片枪林弹雨、鲜血硝烟之中。
海风骤然大了,海浪拍打着船体,水雾滔天,甲板剧烈摇晃。
哗——
哗——
哗——
轰!
船爆炸了。
我与楚狄齐齐跳海求生,没死,在冰凉透骨的海水中往回游了一段距离,幸运地扒到一艘未被损坏的救生皮艇。
那皮艇是红皮虾扔下来的,他想要丢下手下的一众兄弟自己逃跑,被冷不丁的一记冷枪直接穿透左胸。
最后几人争来抢去,谁也没能上得了那艘皮艇,皮艇自己被狂涌的海水推远了。
爆炸过后,暴雨倾泻而下,我与楚狄筋疲力尽地倒在艇上,疼痛地被雨水砸着。
离岸边太远了,茫茫一片大海,无人搭救,我们迟早也要死。
漆黑的天,漆黑的海,漆黑的雨。
我心中前所未有地宁静。
不是第一次和楚狄一起等死了。好像无论挣扎着活过来几次,最后总有一天会迎来这个结局。不是这一次,也是下一次。
我们捱着,熬着,等着下一秒得救,或者下一秒死去。
捱过一场风雨,天光乍破,朝霞奇诡艳丽,大海仿佛自诞生以来第一次这样宁静。
濒死的宁静。
我的眼皮渐渐失去支撑的力气。这片美丽的天,变得越来越窄小。
在船上时,我的手臂被流弹击中受了伤,虽然已经做了简单的止血,但我很痛。很累。很不想再活。
其实我早就可以死了。
我妈妈都死了好久了。
那时她摔在我脚边,是想要我快点去陪她吧?
我不太孝顺,一拖再拖,一拖再拖……

-20-
楚狄把我的头放在他的腿上,他低头向我投下来的阴影,似一片小小的、小小的云飘在我的脸上。
我昏昏欲睡之际,他跟我说起我曾与他说过的,想要开间糖水店的愿望。他说如果这次我们活下来,就离开港城去开糖水店吧,否则成天打打杀杀的,想想实在没意思。
其实我也没有很认真要开糖水店,胡说八道的事,楚狄竟很当真。他开始筛选城市,起店名,拟菜单。
我笑了一下,说算了,不如直接死了去投胎,说不定下一世生下来就可以做糖水店的小老板,长大以后直接继承家业。
楚狄说不好,下一世有下一世的愿望。
他还说,下一世我们不一定遇见了。
难道下一世他还想同我遇见吗?
我没问出口。
我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了,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醒的。
醒来时我只感觉口中一片令人几欲呕吐的腥气,某种温热的液体流入。
我确实好渴了,本能地吞咽吮吸,直到我彻彻底底地清醒过来,才意识到那是楚狄在喂我喝他的血。
他疯了吗?!
我推开他的手腕,猛然间爆发出许多力气,坐起身来,瞪着他。
他的脸色很难看,呈现一种极其恐怖的青白——而我一直放任自己昏沉着,竟才意识到。
为什么?他的状况应该比我要好才对!
我倏然睁大眼睛,看见他衣角上的一抹红色。
「你受伤了?!」
我扑了上去,发现他一直没有向我展示过的后背,一条长而狰狞的伤口,背上的衣服早被血浸透,甚至已经风干了。
什么时候?是谁砍的?
船上那么乱……那么乱……
他一声痛呼都没有过!
我生平第一次那样地恐惧、慌张,而且愤怒。
我吼道:「你他妈的有病吧!伤成这样还他妈的给我喝什么血?佛祖转世是不是?行善积德消业障是不是?你想得也太美了!你一个捞偏门的,你注定要下地狱,我他妈的不要做你的功德——」
楚狄吻住了我。
他嘴唇很干,上面卷起来的皮刺得我好痛。
我闭上眼睛,身体里水分干涸,就连眼泪都只落下薄薄的一行。
「没关系,」他说,「我们都要下地狱,我先去了,是为你开路。」
「我不需要……」
「可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阿尧。」
我是看着楚狄一点点死去的。
我让他不要睡,我说他死了我就要和楚戎去他的坟前亲嘴,他就笑。
他很少露出那么温柔的笑容,他说:「好啊,那你一定要活到那个时候。就让阿戎陪你吧,他其实心里是喜欢你的。」
我问:「他像你喜欢我一样喜欢我吗?」
楚狄没有回答。
他不肯说出这样残忍的遗言。他知道人在临死前吐露的每一句真心话,威力都是巨大的。
我又说:「你不说也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喜欢你。你死了我马上就会把你忘记,所以你最好不要死,不然你真的很亏——你陪我睡了那么久,最后却一点在我心里的位置都没捞到,你不觉得很亏吗?你不要死,楚狄……」
「你不要死……」
他死了。
平静地闭上眼睛。
没有留恋地闭上眼睛。
海风要来吹他,烈日要来晒他,海鸟要落在他的身上,用长长的喙来啄他。
我最终还是遵照了他的遗愿,把他丢进海里。
可能这样暴晒着实在太有碍观瞻吧?
他那样漂亮的人……
茫茫的一片海,楚狄的葬身地。
这辈子我都不要再看见任何一片海。
但愿再也不要想起,他在这样辽阔的地方抛弃我。
无情地,让我永远孤独。

-21-
我做了个长长的、长长的梦。
醒来后我看着窗外的阳光发了会儿呆,才掀开被子下了床。
很寻常的一天,吃过早饭,我和楚狄要去店里,为糖水店一天的营业做准备。
最近我们还想要更新一下菜单,正在研究传统的糖水里可以翻出什么新花样。
我洗漱完走进厨房,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站在灶台前。质地柔软的白色衬衫,袖口挽至小臂,下摆平整地扎进裤腰里,显得肩背宽阔,腰细腿长。
他微微地侧着脸。
熹微晨光中,他的长睫毛上跳跃着细碎的金光,额头、鼻梁、嘴唇连成一条优美的弧线,完美得如同我前世今生都在梦中挂念的……梦中人。
「狄哥。」
我从身后环住他的腰,将下巴轻轻地搁在他肩膀上。
「煮什么粥啊?」
他关了火,正要揭盖,闻言却先放下勺子,握住我搭在他小腹前的手。
「鲜虾粥,你不是说好久没喝到了吗。」
「你真贤惠。」
我笑眯眯地扳过他的脸,吻了吻他的嘴唇。
原本只是想浅啄一口,他却张开嘴巴含住我的下唇,轻轻咬了咬后,忽然转过身来,将我抵在了旁边的水池边上。
这是新的一天。
新的亲吻。
新的楚狄。
我很紧很紧地将他抱住,闭上眼睛,用除视觉之外的任何感官去感受他。
恍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有一个人对楚狄说,我们玩一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
我忘记了。
我只知道,从今以后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拥有这张脸,而这个人是楚狄。
永远永远……
只有楚狄。
-正文完-
【番外】
楚戎是在一个海边的小渔村找到楚尧的。
所有人都以为楚狄和楚尧死了,但,说来玄妙,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楚狄让他去把某个地方把楚尧找回来。楚戎含泪睁眼,瞒住所有人去到了那个地方。
他真的找到了楚尧。
楚尧状况很糟,昏迷、高烧不退、呓语谵妄,总是流泪。
有那么几次,他短暂地睁开眼睛,只是人并不十分清醒,只执着地要摸他的手,糊涂地喊他楚狄。
他说楚狄,你不要睡。
他说楚狄,你睁开眼睛。
他说楚狄,不是说好离开港城开一家糖水店吗?你怎么睡着了。你醒一醒,你醒一醒……
楚狄,楚狄,楚狄。
楚尧反复地念着,摸摸他的手,忽然激动地整个身体都弹动。
「不是,不是楚狄!楚狄去哪里了?叫他来找我!」
楚戎一开始不解,后来才想起来,楚狄右手掌心,有一条横贯的掌纹。
正因为几乎从懂事起就知道,又不是特别重要的事,所以反而几乎不会想起来了。
楚戎忽然觉得可笑。那个「游戏」,楚尧怕是从一开始就把他拆穿了。那么长时间他陪他们玩着,就像看戏一样。
其实一直以来,楚尧才是真正在玩游戏的那个人。
楚戎几乎是带着恨意地盯住床上的人。
他想问为什么,既想问楚尧,也想问楚狄。
然而这恨意只是一颗胶囊,从他的食道里滑下去,落进胃里,外面那层坚硬的壳融化了,从里面流出来的就是浓郁的苦。
事到如今,难道他能一个人活在世上吗?
他的双胞胎哥哥死了,他的另一半死了,他需要填补自己,再次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只有楚尧。
只有楚尧。
楚尧向他证明楚狄的存在。
他们曾经那样亲密地交颈缠绵过。
他的心,也的的确确为他剧烈地跳动过……
楚尧再一次因为没有摸到那条掌纹而激动流泪时,楚狄拿过一把刀,在自己右手掌,和楚狄那条掌纹相同的位置,用力地划下一刀。
楚戎不知道楚尧这样的状态要持续多久,他只是想拙劣地伪造一条纹,用以安抚神志不怎么清醒的楚尧。
他也没有想到,楚尧醒来后就忘了,忘记楚狄已经死去的事实,摸到他掌心那条已经变成疤痕的伤口,自然而然地就把他当做了楚狄。
后来想想,或许,这根本就是楚尧的大脑在暗示他。
疤痕和掌纹,再怎么样,也不会是一模一样的触感。是楚尧潜意识里需要一个楚狄。
楚戎决定扮下去。
曾经假扮楚狄对他来说只是一场意义不明的游戏。
现在,这是让楚狄仍然存在的唯一方式, 这也是对失忆的楚尧的一种慈悲。
他们远离港城是非, 犹获新生,世界上仿佛就只剩下楚狄和楚尧两个人了——没有楚戎。
楚戎向每一个新认识的人介绍自己:「我叫楚狄。」楚尧也一无所知地叫着他「狄哥」。
当楚戎不做任何属于楚戎的表情看向镜子时, 他抚摸着镜子里的那张脸,也忘记了自己不是楚戎——这是世上除了他,再无人能有的幸运。每当他想念楚狄,楚狄就会从镜中回来。
当楚尧三番四次地询问楚戎时,楚戎终于意识到他需要想个办法把楚尧骗过去。
他精心设计了好几次的通话内容。
「楚狄」说什么, 「楚戎」说什么, 一句一句,全都是写好的剧本。
他把「楚戎」要在电话那头说的话用磁带录好,每一句之间空出供「楚狄」说话的时长,花钱雇了个学生, 帮忙在公共电话亭拨号、放录音。
他对学生说, 他家里有个病人,他不得不用这样的方式骗他。
每一次通话,楚戎都紧张得一身冷汗。他害怕对面出什么意外状况,害怕楚尧心血来潮,把话筒从他手里抢过去,要自己跟楚戎讲话。
还好, 一次一次,很顺利。
楚戎也说不清自己对楚尧是什么感情。
曾经主动假扮楚狄和楚尧上床时, 他主观上愤怒着, 客观上又沉溺着。
现在不得不假扮楚狄了,他又似乎一点也不愿意再和楚尧做那样亲密的事。
他的肩膀和楚狄的肩膀一样,有个伤疤。那是他那时朝自己开枪后留下的。
他想起那时的痛,想起那时的楚狄和楚尧,终于承认自己是做了一件很坏的事。
他不肯再重复和当时一模一样的欺骗行为了。
当楚尧终于恢复记忆时,楚戎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 又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当楚尧揪着他的衣领让他继续扮演楚狄时,他又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诡异的宁静。
他说好。
从此以后很多年,他都是楚狄。
他和楚尧,两个人, 清醒而又糊涂地在一起。
他们都知道真相, 他们都不触及真相。
「楚狄」这个名字被很多很多人知道,楚狄像是从没死过。
慢慢地, 他做楚狄的时间, 比他做楚戎的时间都要长了。
他在长时间的对楚狄的模仿中,已经不能分辨自己是谁。他也不能分辨自己对楚尧的种种,是来自于自己模仿出来的楚狄, 还是来自于他自己真实的内心。
又过了很多年, 楚戎老了, 老得快要死了,弥留之际他听见楚尧在叫他:
「楚狄……」
叫了很多声,最后变成了另外一个名字:「楚戎……」
楚戎差点不知道他在喊谁, 苍老而迟钝的大脑运转许久才想起来, 哦,那是他的另一个名字,原本的名字。
那一刻楚戎像是从一场很漫长的梦里醒过来一样。
这场梦是以他自己提出要玩一个游戏开始, 这场梦就是这个游戏。
现在这场梦的时间到了,他要脱出来,以自己本来的身份迎来这一生的结局。
他感觉到楚尧的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这是他想要的结局吗?
楚戎依旧不能分明。
他已沉沉地睡去了。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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