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驾崩后,我身为摄政王,养了个小太子。
小太子眉眼疏朗,天生一副笑脸,却在听闻我要娶妻时,抱着我的裤腿,哭得稀里哗啦:
「亚父,先帝遗诏说您只能抚养子珩一个人。」
小太子慢慢地长大了。
有天晚上我喝多了,和状元郎不明不白地躺了一宿。
酒还没醒,只见四面八方都围满了侍卫。
小太子不紧不慢地走到我的跟前,眉眼间满是阴鸷,发了狠地捏着我的下巴:
「亚父和他都可以,为什么孤却不行?」
-1-
先帝驾崩后,我第一次进宫,也是第一次见到裴子珩。
裴子珩瘦瘦小小的一只,双颊灰扑扑的,见到我来时也只是怯生生地唤了我一声:「亚父。」
我拧了拧眉头,正想开口时,喉间却泛起阵阵痒意。
老毛病又犯了,我坐在雕花的红木椅上,指骨用力地握成拳头抵在唇间,低咳了几声,吩咐道:
「还不快带太子殿下下去洗漱一番?」
洗净后的裴子珩肤色白皙,黑黝黝的双眼明亮纯净,手指不安地搅弄着衣摆。
我撩开小太子的衣袖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骇人的青紫。
像鞭子抽出来的一条一条的痕迹蜿蜒在小太子的手臂上。
我的眼底一片冰冷。
-2-
皇宫里的宫女太监消失了一批,又悄无声息地换上了新的一批。
皇宫里的熏香不是我常用的那款,加上夜里的湿气重,我不受控制地低咳了起来。
「主子。」阿青给我斟上了一杯茶水。
低头喝茶时,我瞥见拐角处有一抹墨青色的衣摆,冷声道:
「出来。」
拐角处的阴影动了动,小太子黝黑的眼眸望着我,嘴唇动了动:
「亚父……」
我递给了小太子一个眼神,有屁快放。
「亚父能否修改律法?」
我眉梢轻挑,放下手中的茶盏,示意他继续说。
小太子的指骨捏着衣摆,指尖微微泛白,鼓足了勇气道:
「子珩想请亚父放柳美人一条生路。」
自古先帝驾崩,后宫无所出的妃子们应当殉葬。
小太子心够软的,柳美人前不久刚进宫,只用了一块小小的软糕,就让小太子记到现在。
律法当改,可太过良善却坐不稳这天下。
-3-
我将小太子养在膝下,将我的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他。
小到四书五经上的每一个文字,大到帝王治国理政之法。
小太子悟性很高,什么东西教一遍就会,就是这字,横七竖八的,格外难看。
我实在看不过眼,将羊毫笔细细地沾了点墨汁,手把手地教小太子握笔运笔起势之道。
就这样从扶柳依依的春天教到了白雪皑皑的冬日。
每个冬季都是我最难熬的日子,本身的体弱加上冷风的侵袭,即使万般小心,我还是染上了风寒。
寝宫里的火炉烧得正旺,可我整个人寒气入体,四面八方的冷空气透过我的骨缝渗进我的四肢百骸。
我已经卧病在床整整一周了。
今天总算恢复了些精气神,我披着火红的大氅,从床榻间坐起身来,低咳了几声。
喉间疼得要命,像吞了刀子般难受。
阿青将茶水送到我的唇边,隔着一层窗纱,我看见门外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晃动。
我抬眸看向阿青。
阿青眉目低垂:「主子,是小太子,在外头徘徊了三日有余了。」
门开后,小太子的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关切:
「亚父,子珩体热,还望亚父允许子珩为亚父暖暖身子。」
阿青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小太子脱了鞋袜轻手轻脚地上了榻。
小太子的双手虚虚地圈住我,眸间有些许忐忑:
「亚父有没有暖和一点?」
小太子像个熊熊燃烧的火炉一般,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他的热意。
但有时候我这人真的挺坏的,我招了招手示意小太子再近一些。
裴子珩挪了挪身子,离我近了些。
我看着小太子近在咫尺的俊秀脸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冰凉的双手贴在了小太子的脖颈上。
小太子被我冻得一哆嗦,却依旧关心地问道:
「亚父这样会好一点吗?」
我那点逗弄小孩的心思瞬间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丝微不可察的愧疚。
我偷偷摸摸地将双手撤了下来,贴在小太子的身边。
裴子珩一来,我的被窝立马就暖和了起来,不知不觉中,我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醒来后,天色大亮,太阳高悬。
我这才发觉我竟将小太子圈了个满怀。
小太子整个人暖洋洋的,一整个晚上我都没有被冻醒。
我许久都没睡过这样的一个整觉了。
从那后,每个冬季我的寝宫里便会多出个裴子珩。
-4-
都快五年光景了,还有一群不怕死的大臣上奏嚷嚷着喊我退位,放权给小太子。
我有些头疼地将奏折扔给裴子珩,小太子看完奏折后,走到我身后替我揉了揉太阳穴。
「子珩资历尚ťú₈浅,还有诸多不足之处,仍需亚父辅佐。」
裴子珩这几年抽条得很快,手掌很大,替我按摩的力度不大不小,我舒服得闭上了双眼。
剩下的奏章便全让小太子念给我听了。
裴子珩嗓音清润,语调不急不慢,像伶官唱曲似的。
只是这曲子到了某份奏章上时却戛然而止了。
我有些奇怪地睁开了双眼,只见小太子目光沉沉地紧盯着那份奏章。
我还以为是什么要事,结果是那群大臣嫌我没成家,闲得慌,才插手国事。
他们催我尽快完婚,还配了好几张适龄少女的画像。
裴子珩修长白皙的手指抽出几张少女的画像,嗓音略沉:
「亚父可有看上的姑娘?」
我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就我这情况,还是别祸害人姑娘家了。
「并无。」
-5-
但常言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御花园内的花轰轰烈烈地开得鲜艳,那一抹春色一直蔓延到了墙外。
「云竹哥哥。」
是班姒,与我和先帝一同长大。
我笑着将折扇展开,喊了她一声:「阿姒妹妹。」
班姒今天精心打扮过了一番,眉眼间皆是风情,唇色不点而朱,站在花丛中,真真应了那句「人比花娇」。
班姒的嗓音清脆悦耳,话语间却有些小心翼翼地试探:
「云竹哥哥,先帝已逝,你我二人当真没可能吗?」
虽然我不明白这事和先帝有什么关系,但我还是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阿姒,你知道的,我一直把你当妹妹。」
班姒眸光中隐隐约约有水光浮现,她不甘心地问道:
「那云竹哥哥可有喜欢的女子?」
我用指腹拭去她脸上的泪珠:「并无。」
为了确保能让她死心,我顿了顿,拿小太子当挡箭牌:
「我现在只想遵循先帝遗诏,好好抚养太子殿下,安邦定国。」
班姒却突然笑得极其惨淡,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释然:
「云竹哥哥当真对先帝情深义重。」
我犹豫地点了点头。
班姒看到我点头时,眼中的哀伤更甚:
「阿姒会替云竹哥哥守住这个秘密的。」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怎么就秘密了呢,什么秘密?
但班姒没给我疑问的时间,用力地抱紧了我。
她将脑袋埋在我的怀中,嗓音微微颤抖:「云竹哥哥,让阿姒再最后抱你一次。」
我的眉眼也柔和了下来,将手轻轻搭在班姒的肩上。
画眉鸟从树上腾跃而起,扑扇着翅膀,打落几片绿叶。
我若有所感地一瞥,只见大榕树下小太子眉眼沉沉,正死死地盯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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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子珩跑到了郊外的猎马场去了,听暗卫说他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驯服了一匹西夏进贡的红鬃烈马。
年轻就是干劲足。
我在喝完一杯苦兮兮的中药后,抬脚走进了浴池里,都调理了这么久的时间,也该争点气了吧?
我褪下衣物,自从中毒之后我已经许久没再干过这事了,即便我使出浑身解数,也是个半软不硬的状态。
还因为手生了,手下没个力度,疼得我倒吸凉气。
还没从疼痛中缓过神来,却听见小太子隔着一层纱帘,嗓音喑哑:
「亚父,子珩求见。」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我转了个身,平静的浴池表面泛起点点涟漪,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帘,朦胧中勾出了裴子珩高大挺拔的身形。
我问道:「子珩今年几许?」
「回亚父,子珩已到弱冠之年。」
弱冠?
像他这个年龄,别的公子哥孩子都好几个了。
于是我想也没想地把他拽入了冒着热气的浴池内。
裴子珩被我拽得猝不及防,黑色的发尾被水浸湿,高挺的鼻梁上落了些许水珠,眉目间满是俊美。
我本来是想教裴子珩一些传统的「手艺活」,取悦自己的技巧。
我手都酸软了,他还是半点要缴械的意思都没有,最后还是裴子珩哑声道:
「亚父,您别再折磨子珩了。」
得,嫌我活差。
-7-
经此一事,我才发现我是多么地粗心。
我不需要女人,不代表小太子不需要,皇室还需要开枝散叶。
于是第二天,我命阿青找了几个样貌品性都极佳的美人送去了裴子珩的寝宫之中。
半夜喝了点小酒才回来的我,正想询问阿青小太子那边怎么样了。
结果在寝宫门口见到了个眉目下压、脸色阴沉得能掐出水的小太子,给我吓得酒都醒了。
「怎么了这是?」
小太子猛地逼近我,只手捏住我的手腕,眼眸中燃着把我不清楚的怒火,咬牙道:「宣弈!」
小太子反了天了,居然直呼我的大名。
我也沉了些脸色:「魏太傅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小太子这些年长得很快,身量极高,俯下身逼近我时,竟然让我感到了莫名的压迫感。
他的鼻尖几乎要贴上了我的鼻尖,我的手腕被他擒住,几乎不能动弹丝毫。
裴子珩薄唇轻颤,眸光中闪动着我不知道的情绪,似乎是在极力忍耐什么,最后只发了狠地喊了我一声:
「亚父!」
我抬眸望向他,冷声道:「松手。」
裴子珩慢慢地松了手上的力气,不多时他又恢复了以往那般和煦的模样。
若不是他的眼尾微微泛红,都叫人看不出他的情绪。
「亚父,子珩只想专注于国事……」
小太子的嗓音轻轻颤抖:
「请……亚父不要再给子珩送人了。」
我拍了拍小太子的肩,说了句场面话:
「你和先帝一样勤勉。」
裴子珩原本收拾好了的情绪,在那一瞬间仿佛火星子坠入草堆,以不可阻挡之势熊熊燃烧,连带周遭的空气都凝固了一瞬。
不是,这又咋了?
-8-
小太子现在长大了,心思变得让人难以捉摸。
不过再怎么阴晴不定,他还是得同我一起主持殿试。
在殿试开始前,我硬拉着小太子和我一起去了醉春楼,在二楼要了间视野最为宽阔的包厢,俯瞰着楼内的情景。
结果举子们的情况没打探到,倒听了不少我自己的八卦。
酒壮人胆,几位喝得醉醺醺的老哥大谈特谈起我的情况来了。
「当年太子年幼,摄政王专权,我还当这天下要易主了,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了,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我抿下一口茶水,姑且当他在夸我吧。
夸我的话还没听完,一旁的瘦高个却插进了话:
「欸,徐兄这就有所不知了吧?
「你可知当今摄政王,为何到了而立之年还未曾有过婚配?」
我举杯的手抖了抖,当年我中毒一事就我知先帝知,先帝已逝,总不能我阳痿的事还被传了出去吧?
周遭的人皆是好奇地望着瘦高个:「这怎么说?」
瘦高个眼中划过一抹异色的光,似乎打探到了什么让人得意的消息一般,笃定道:
「摄政王是个断袖!」
「咳咳!」
我被茶水猛地呛了一下。
人群中不乏反驳之声:「可我等也未曾听过摄政王喜好南风一事。」
瘦高个低头凑近了,神神秘秘道:「那是因为摄政王有挚爱之人了!」
我慢慢地顺上一口气,还真挺好奇,我这么多年未曾有亲近之人,他们口中的挚爱又会是谁?
周遭的人将耳朵凑得更近了,急切地问道:「是谁?」
瘦高个手指指了指天:
「摄政王喜欢的是先帝呐!
「摄政王与先帝一同长大,二人出征边塞时,摄政王还替先帝挡过胡人的致命一击。
「怕是在那个时候,摄政王就已对先帝动了心……」
瘦高个颇为唏嘘地摇了摇头:「只是自古帝王多薄情,摄政王的一片痴心终落了空……」
什么狗屁?
这话说出去谁会信啊?
结果出乎我的意料,周遭人纷纷摇头感叹:
「怪不得摄政王手握重权时,不仅没有残害皇家子嗣,反而将太子殿下视如己出,当真一片痴心!」
这群人都没救了!
没救的还ṭū⁽有个小太子。
裴子珩目光沉沉,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
「亚父,这些人说的是真的吗?」
我:「???」
我是真的气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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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我更先回答的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说我坏话要被雷劈的,都给我小心点。
雷声过后,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这场雨来得又凶又急,人们纷纷跑进醉春楼内躲雨。
我眸光不经意地一瞥,一抹淡青色的背影悄然闯入我的眼眸。
小太子没得到我的回答,连唤了我好几声:
「亚父,亚父?」
我的目光紧盯着那抹青色,眉头微皱:
「子珩,你看那人的眉眼是不是和先帝有些相似?」
我本来只是想让裴子珩和我一同确认一下,结果小太子不知道抽什么风,这么大的雨生生自己驾马跑回了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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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雨势便稍小了些,前来躲雨的人们也重新上了路。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目光太过热烈,那抹淡青色若有所感地回头,对我露出了一个温柔和煦的笑来。
他缓缓走近,嗓音温润悦耳:「在下苏舫。」
我有些愣愣地望着他,苏舫的眉眼当真和年少时的先帝一模一样。
苏舫并不在意我的失态,还以为我被困在了雨中,想送我回去。
我摇了摇头,心道待会给我送到了皇宫,不得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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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到寝宫的我再次感叹年轻就是好。
裴子珩在大雨中驾马,身体还强壮有力的。
而Ŧů₎我只不过ŧů₋觉得苏舫讲话有趣了些,又多和他在湖边绕了一圈。
微凉的秋风一吹,风寒就找上门了。
夜班三更时,我实在被烧得迷迷糊糊,口渴得要命,哑着嗓子喊阿青给我煮点润喉的茶水来。
不见阿青回应,但有一个黑影,将我虚虚揽在怀中。
他的手指白皙ŧüₐ修长还有力,禁锢得我动弹不得。
我被高热烧得眼前都有些发黑,只遵循着本能喊道:「水……」
唇上多了些茶水的浸润,我刚想再多喝几口,黑影的手一抖,温热的茶水流进了我的衣襟内,痒痒的。
耳边是裴子珩低沉喑哑的声音:
「亚父真不小心,茶水都没拿稳……」
我觉得他在倒打一耙,分明是他手抖了。
可还没等我辩驳,唇上就多了点绵软的触感,与此同时,温热的茶水也被渡了进来。
生病的夜晚总是难熬的,尤其还多梦。
我梦见一只巨蟒,将我层层围住,用力地按住我的脑袋,我都以为它要吃了我,却一直在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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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风寒一直持续到了殿试结束,等我恢复点气力时,只听见阿青说小太子没去主持殿试,全权交由国子监受理。
这不胡闹吗?
科举不仅能让朝堂的血脉流动起来,更是帝王组建自己权力集团的重要途径。
我不去可以,小太子不去,将来登基了岂不是手下的官都认不全?
我打算好好说教一番裴子珩,结果一天都没见着小太子的身影。
傍晚时分,在我第 108 次翻阅状元郎的策论时,门外终于传来了小太子的声音。
「亚父。」
我收拾了下脸上的表情,板着张脸推门出去,映入眼帘的是漫天的、璀璨耀眼的烟火。
五颜六色的烟火在深秋的夜空中绽开,鲜艳灼热的火光倒映在我的眼眸中。
比烟火还要热切的是裴子珩的目光。
他端着碗长寿面,低头看向我,眼眸中的情绪过分温暖,语调温柔得不可思议:
「生辰快乐,亚父。」
我的心脏怦然一动。
用膳的时候,裴子珩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看,我被他看得不自在:「怎么了?」
「亚父一点也不像而立又二年的人,倒像个还没及冠的少年郎。」
我心道,你懂什么,阳痿是男人最好的驻颜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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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好像知道为什么裴子珩排斥我给他送人的事了。
一个月黑风高夜,我看见了一袭黑衣、身手敏捷的柳问惜。
也就是五年前被送出宫的柳美人,在裴子珩最困难的时候,给了他一块糕点的柳美人。
柳问惜的警觉性很高,我刚将目光投射过去,一块飞镖带着我鬓边的一缕发丝稳稳地扎进了朱红的墙壁中。
打招呼的话还没说,柳问惜的身形便隐于黑暗之中了。
我坐在裴子珩的寝宫门前,思考了良久。
一抹黑影投下,裴子珩握着我的手腕将我从地上拉起。
他看起来是匆匆赶过来的,额间有些许薄汗,气息稍微凌乱:
「亚父,地上凉。」
我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任由裴子珩将我的手放在他的手心揉搓取暖。
裴子珩见我半天不说话,有些许忐忑地问道:
「亚父,您都知道了?」
莫名的怒火涌了上来,我大声地「对」了一声。
「好你个裴子珩,要不是我发现得及时,你还要瞒我多久?!」
裴子珩嗓音低低地说:「对不起,亚父。」
我压下心脏处略微酸涩的感觉:「我择日就做主替你下聘书。」
裴子珩抬起了头,有些许迷茫道:
「聘书,什么聘书?」
我在心中盘算了一下自己手中的财产,随给皇家的礼可马虎不得。
我一阵肉疼道:「你不是喜欢柳问惜吗,还将人养在身边这么多年……」
话本里的故事都这么写的,孤苦伶仃的小皇子在深宫中受尽了折辱,新入宫的小妃子无意间给了小皇子一块糕点,从此二人暗生情愫。
我抬头一看,只看见了裴子珩尽显错愕的目光。
好像不太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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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白的月亮悬挂在夜空中,层层叠叠的密林中一阵马蹄声响起。
我带了一大壶酒来到了先帝的皇陵前。
嘴唇上又痛又麻的感觉提醒着我,就在一刻钟前,我养了五年的小太子说他喜欢我。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了裴子珩:「不行!你这样,我怎么有脸去见先帝?!」
裴子珩的脸色瞬间变得格外难看,只手按着我的脑袋,以不容我拒绝的姿态,落下了一个毫无章法的吻。
与其说是吻,不如说他在啃咬我。
破溃的嘴唇一沾酒就疼得厉害。
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胸膛里的那颗心脏毫无规律地极速跳动着。
我将大半壶的酒洒在了先帝的皇陵前:
「阿弋,怎么办啊?我给你儿子养成了个断袖……」
皇室本来就人丁稀薄,这下完蛋了。
更要命的是,裴子珩亲我的时候我还有些舒服。
这下我完蛋了。
我絮絮叨叨地对着偌大的皇陵说了很多话,最后酒意上头,眼泪汪汪地,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在稀薄的月光下,有抹挺拔清逸的人影朝我缓缓走近。
最先看清的是那人的眉眼,和先帝一模一样的眉眼。
我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口水,这下真的完蛋了,半夜跑陵墓里来哭坟,真的给鬼魂哭出来了。
我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了。
「王爷。」
声音不一样,是苏舫。
我猛地松了口气。
-15-
苏舫身为状元郎,却并没有得到重用,反而被户部、礼部派来监守皇陵。
同有伤心事的我们,一来二去地,消愁的酒就喝多了。
第二天刺眼的阳光铺洒到我的眼皮上,我不适地睁开了双眼。
昨晚喝多了,脑子还晕乎着,苏舫的手还搭在了我的腰间。
我正打算给他的手刨下去时,房门被人用力地踹开了。
一群带刀侍卫将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
人群中的裴子珩缓步走近,明黄色的衣裳上流动着蛟龙的图纹。
他俯下身,只手捏着我的下巴,眉眼间满是晦色,语气森然:
「亚父,你和他都可以,为什么孤却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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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和你也行,没必要关着我的,真的。
也是此刻我才知道,裴子珩私底下培养了多少自己的势力。
在皇宫深处,裴子珩极尽人力物力,悄然打造了一只巨大的金笼子。
我消失的这几天就在金笼子里睡大觉,到了饭点会有小宫女摆好精致的餐食,我最大的活动量就是逗逗鸟、赏赏花。
也是提前过上了致仕的生活。
小太子有自己的势力,我也有自己的耳目。
两腮殷红的鹦鹉在天际盘旋,又重新落到了我的手上。
小太子长大了,这几天刚登的基,现在得叫他小皇帝了。
我还以为裴子珩登基后怎么也得花个三五天的时间处理琐事,结果夜半的时候我被他给亲醒了。
裴子珩将我圈在他的怀中,我被迫向后仰头和他亲吻。
年轻就是干劲足,我舌根都被吮得发麻了。
裴子珩微微低头,鼻尖在我的发丝处轻嗅,嗓音低哑:「亚父……」
喊人就喊人,手别伸我衣服里!
我的脸瞬间变得涨红。
裴子珩抬起头时,黑沉沉的眼眸里仿佛盛满了哀伤。
我心里一咯噔,我这几天一直在看断袖版奇巧淫技之书。
裴子珩该不会想让我在上面吧?
我感觉裴子珩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我向后撤了撤,正准备安慰他,裴子珩却拽着我的脚腕,给我拖了回去。
我听见他的嗓音喑哑,语调间是化不开的悲伤:
「亚父,您就这么厌恶子珩吗?」
啊?
我沉默了良久,裴子珩却以为我这是默认了的意思。
裴子珩起身就Ṫṻ₋要离开,我想也没想地拉住了他的手腕。
-17-
裴子珩好爱哭,我说我喜欢他的时候他都要哭了。
裴子珩凑了上来,亲了亲我的嘴角:「亚父……」
我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
他又叫我:「宣弈……」
我继续「嗯」。
裴子珩像是得到了许可一般,一个劲地喊我:
「宣弈,宣弈……」
我一声「嗯」得比一声大,最后实在不耐烦,吼了他一句。
裴子珩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眼眶红红的,抱着我不动了。
我:「?」
我有那么凶吗?
空气中静默了好一会儿,裴子珩语调低沉又萎靡:
「父王有像我这样到你这吗?」
这话本应该挺冒犯的,但裴子珩的语气太过认真,低着头的那番委屈的模样像我绿了他一般。
所以我最终只是狠狠地敲了下他的脑袋,试图给他敲清醒些:
「我与先帝只是君臣之交。」
裴子珩猛然抬起了头,我对上他满是光彩的双眼:
「我骗你干什么?」
-18-
其实我在先帝的陵墓前想了很多。
年少时,我拿过不少军功。
那时意气风发,驾马疾行,游过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也Ţųⁱ去过广袤又苍凉的荒漠。
率军恢复了大片失地,妇孺老幼无一不知道我宣弈ẗũ̂₆「战神」的名号。
一切都终止在了那场庆功宴上。
我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全身都动弹不得,先帝眼眶泛红地温声安慰着我。
虽然变成个废人,但好歹捡回一条命来。
那时我就在想,虽然身体不中用了,可我立下的赫赫战功却不会被磨灭。
断子绝孙了又如何,百年后,这片大地上依旧会传颂着我的功绩。
再说了,小皇帝喜欢我,皇室不能开枝散叶又怎样?
百姓需要的是明君,从来都不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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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入冬呢,裴子珩就拉着我胡闹。
他抓着我冰冰凉凉的双脚,按在他的小腹上,美其名曰「我给亚父暖暖」。
他安的什么心思我能不知道?
我推开了他尽想着胡闹的脑袋,问道:
「状元郎呢?我看过他的策论,不论是黄河水患的治理还是江南蝗灾的解决办法,都很有可行性,你没把人怎么样吧?」
裴子珩将脸埋在我的肩窝处,声音闷闷地:
「关了几天,怕你生气,没动他,明天就放了他。」
-20-
我不在的那些日子,外头一直传言摄政王死了。
我一出现,那群和我不对付的老头就闭了嘴,脸色别提多难看了。
今天苏舫也在朝堂之上,身形稍微消瘦了些,但精气神还是不错的,毕竟升了个官。
来年的夏季,天大旱,蝗灾频发。
农户颗粒无收,贪官商户积压粮食,涂有饿莩而不知发,乱象陡生。
我和苏舫一起前往黄河中下游处,治理蝗灾,整肃官场。
裴子珩一周一封家书,我让他专注国事,结果他屁颠屁颠地跑来我这了。
但不得不说,有天子坐镇,办事效率确实高了不少。
回京之后,那群老头又开始想方设法地让皇室开枝散叶。
裴子珩一脸哀痛地表示:「众位爱卿有所不知,孤前去治理蝗灾时,不慎跌了一跤,伤到了根本……」
我在下面一脸震惊地看着他,那昨天掐着我的腰的是谁?
纳谏的老臣一脸菜色,话都说不出来了。
秋冬之际,我和裴子珩一同去了宗亲的府邸中,挑选了一位天资聪颖、品行样貌极佳的童子养在膝下。
小童不受宗亲宠爱,但性子沉稳,不争不抢,落落大方地朝我和裴子珩行了个大礼:
「裴昭见过父王、亚父先生。」
又是一年科举,无数新鲜面孔的举子们涌入京城。
百年后,或许长安城已不是这般模样,可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滋养出来的文明却会代代赓续。
番外·裴子珩
自打裴子珩记事起,父皇总是盯着一个人的背影,能看很久,双眼中藏着让他看不懂的情绪。
只要那人一进宫,父皇便会让他离得远远的。
他打听了很久,才知道那人是位异姓王,名唤宣弈,字云竹。
父皇对他极尽宠爱,万国进贡上来的各种奇珍异宝,父皇会第一时间送去宣弈的府邸。
等他挑选完毕,那些不要了的,才会下发到各个宗亲的手中。
因此招致了朝堂百官多种不满。
可文武百官多提出一次不满,父皇便会将手中的权力多分给宣弈一点。
最先是朝堂之上的政权,到最后是禁卫军的兵权。
久而久之,无人胆敢妄加议论。
外公每次进宫来找他的时候都气愤不已道:
「我看这天下迟早得改姓!」
为了不让天下改姓,母亲一族竭尽全力地栽培他,暗中扩大太子势力。
比如这个新入宫的柳美人,就是母族安插在后宫中的一枚棋子。
裴子珩能察觉得出来,他的父皇对他没什么感情,看向他的眼神总是淡淡的,甚至偶尔会有夹杂一丝复杂的埋怨之情。
所以父皇病重的那几年,后宫里的一些人便开始作妖了。
柳问惜多次递给裴子珩眼神:「要不要除掉他们?」
裴子珩却总是摇摇头,皇帝一死,太子年幼,掌权的会是谁?
一个太子在后宫中被人欺辱,身上带伤,怕是最能让掌权者放松警惕。
十三岁那年裴子珩渐渐明白了一些事。
他偶然间闯进皇帝的寝宫中,却发现了满墙的画卷,画都全是同一人。
黑发高束,明眸善睐,意气风发,各外夺人眼目。
裴子珩的双手微微颤抖,他好像发现了段不可告人的秘辛。
病榻上的皇帝双眼蒙翳,已是不能视物,嘴唇却轻颤着呼喊着什么。
裴子珩凑近了身,却只听见一段模糊至极的话语。
「云……云竹,你来看我了吗?」
裴子珩的心脏猛然一沉。
皇帝驾崩后,他第一次见到传闻中极尽宠爱的摄政王。
和画卷中的模样有些许出入,不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却尽显病态,白瓷一般的脸上不见一点血色。
即便如此,也难掩他举手投足间的灼灼风华。
裴子珩暗暗地想,好像比画卷上的人好对付些。
摄政王有着一副风月无边的好皮囊,身子骨却弱得吓人。
每到换季时节,便会咳个不停,将那淡色的唇都染上了抹薄红。
冬天还未降临,宣弈就病倒了。
三日不见摄政王的裴子珩,原本打算悄悄地看一眼人死了没,结果他还没进去,脖子上就被架了一把刀。
是摄政王身旁的侍卫阿青。
阿青的眼瞳中没有任何波澜,好像只要裴子珩再近半分,不管他是不是太子,都格杀勿论。
「太子殿下,请回。」
裴子珩垂在袖间的手微微收紧,他好像被那人柔弱无害的表现给蒙蔽了。
他提出要给宣弈暖暖,也不过是随口一说,谁会放心地将自己的后背交与他人?
所以当宣弈同意的时候,他迷茫了一瞬。
宣弈的手脚一年四季都是冰冰凉凉的,即便宫殿中暖洋洋的火炉烧得正旺,但这热气好像半点都近不了他身。
裴子珩看着窝在自己怀中睡得正香甜的「小冰块」陷入了一阵沉思。
「小冰块」似乎还觉得不够暖和,本能地将自己蜷缩在了一起。
从他这个视角,他只看见宣弈小巧白皙的耳珠,露出来的小半张脸像精心雕刻的白玉盘一般精美。
一时间,裴子珩居然看入了迷。
外祖父老说摄政王宣弈狼子野心,裴子珩从一开始的深信不疑,到最后竟然希望他真的有狼子野心。
魏太傅在教他治理之道的时候,宣弈也会在一旁认真地听着。
那年突逢暴雨,田地里的麦苗被淹死了不少。
农户的屋子都是简易的小木屋顶上铺着层茅草,风一吹雨一打,街上的流民便多了起来。
宣弈率先开仓放粮,将自己大半的家产都用来接济流民。
可他的财力毕竟有限,他便颁布新令,命贵族有粮的捐粮,没粮的出力去治水患。
在裴子珩眼中,宣弈像精心刻画的薄胎玉盘一般易碎,但这易碎的玉盘却在时间的沉淀中越发夺目。
宣弈淡色的唇角含笑,在不急不缓中,将那群老臣气了个半死。
水患过后,百姓们在官府的帮助下重新搭建起了房子,经济缓慢复苏,人们安居乐业。
可宣弈却得罪了不少贵族。
他好像一点也不在意那些人的看法,淡淡地抿下一口茶后,缓缓开口道:
「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
裴子珩只觉得宣弈身上那股灼灼逼人的风华更甚。
除去风月昳丽的眉眼外,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对权势把控的自信。
裴子珩胸膛里的那颗心脏不受控制地极速跳动着。
他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他会这般在意他的亚父会不会娶妻生子?
以前,裴子珩怕宣弈反。
现在,裴子珩又怕他不反。
他的亚父真的好迟钝,看不出父王的心思,也看不出他的心思。
亚父要是反了,裴子珩便有了正大光明的理由,将人圈禁在自己为他量身打造的金笼子里。
可亚父不仅没反,在拒绝他之后还去找了个长得和父王如此相像的人。
裴子珩赶过去时,看着表情略显迷茫的宣弈,简直恨不得将人揉碎了再拆之入腹。
他深吸了口气,仅存的理智让他没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
以前他不懂得为什么父皇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人的背影,却又在相碰的时候,仓皇错开。
此刻,裴子珩望着宣弈被夕阳镀上一层金光的背影出神。
他想他明白了,爱一个人,是想将他所有的模样刻在心中细细描绘。
即便只是个背影。
走在前头的宣弈似乎察觉到了这灼人的目光,回眸一笑,二人视线相撞。
裴子珩想,他比父皇多了一段永远不会错开的对视。
番外·苏舫(if 线)
皇后当年诞下的是一对双生子。
国师用龟甲占卜,夜观星象,脸色微变:「双子相冲,必有一煞。」
襁褓中的婴儿年幼,还判断不出哪个是「煞」。
皇后便将二人分开来抚养。
明面上年纪较小的裴子珩是太子,在暗地里,用教导皇子的方法又培养了个苏舫。
二人虽是双生子,但样貌并不相近。
从苏舫记事起,外祖父便一直和他讲,他也是皇子,只不过由于一些特殊原因,将他和弟弟分开抚养。
只要他听话,乖一点,也能像弟弟一样坐在那个位置上。
苏舫并不傻,相反, 有着超乎同龄人的聪明。
所以在苏舫十岁那年,来取苏舫性命的杀手扑了个空。
可就是那年, 黄河的水暴涨。
苏舫灰头土脸, 身上又脏又乱,裸露出来的皮肤全被雨水泡皱了皮, 像无数的乞儿一般流离失所。
大雨足足下了三个月,冲毁了无数房屋。
苏舫又冷又饿地躺在破烂的草席上, 手脚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最近街上的乞儿越来越少了,下一个可能就是他了。
当苏舫被捆绑在粗糙的树枝上时, 周围全是饿兽油绿绿的目光。
快点火时, 不知道谁高喊了一声:
「朝廷放粮了!朝廷放粮了!」
瘦得脱相的饿兽们纷纷朝同一个方向奔去。
苏舫手腕处被粗粝的麻绳磨破了皮,又沾上了太多的灰尘石子,稍稍一动就疼得厉害。
不过,他活了下来,一碗热腾腾的白粥下肚,整个人都回了暖。
肚子里面填了些东西进去的苏舫,一抬头便看见了个像神仙般好看的人含笑望着他。
那人身上飘着股若有若无的药香, 半蹲在他的面前,小心翼翼地给剔掉他嵌进肉里的碎石子。
苏舫还从未被人如此珍重地对待,不自觉地绷紧了小小的身子。
那人看出了他的紧张, 在他的手腕上轻柔地缠上了块膏药, 嗓音温润, 像是碎珠落进玉盘般动听:
「我叫宣弈,你呢,小孩?」
苏舫恰巧看见湖边停了艘画舫, 随口扯了个名字:
「我是苏舫。」
宣弈手下的动作很是轻柔:「双亲可还健在?」
苏舫低着脑袋, 摇了摇头。
那年宣弈颁布律法,由官府收养在水患中失去双亲、无人抚养的小孩,苏舫便是其中一个。
宣弈离开时, 苏舫抬头问他:
「我还能见到你吗?」
宣弈笑了笑, 眉眼间透露出来的绝色, 再鲜艳的花朵也比不过他的万分之一。
他说:
「你要是能考第一名, 就能见到我。」
苏舫日夜挑灯苦读, 在官府举办的学制考试中,他甩出第二名一大截。
他兴冲冲地跑去问夫子, 说:「我要见宣弈。」
喝了点酒的夫子,迷茫了一瞬,随即脸色大变, 立马捂住了苏舫的嘴:
「不可直呼王爷的名号。」
苏舫乖乖道:「我要见王爷。」
夫子却笑他不知天高地厚:「那种贵人,这辈子能见上一面都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了!」
苏舫不信, 他想一定是他的「第一」不够突出。
于是他通过了层层选拔, 有了去京城的资本。
在京城的醉春楼里,苏舫一眼就看见了那人。
和多年前一样,宣弈病态苍白的脸上难掩其神采灼灼, 像是最上层、最精致的玉瓷。
宣弈盯着他看了很久, 久到他以为宣弈还一直记得他。
没关系, 就算忘了他也没关系,他会和宣弈重新认识。
双生子总是有着相同的兴趣爱好。
书房内,风轻轻吹起了无数张画卷。
苏舫小心翼翼地描摹着画卷上那人的眉眼, 眼底满是痴迷。
我的好弟弟,江山和美人,不能让你都占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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