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结束,我鼓起勇气跟黑长直鼓手搭讪:「美女,加个微信吧。」
黑长直撩起眼皮,掀开裙子,操着一把烟嗓,笑:「叫美女不行,得叫老公。」
-1-
他随意地撩着裙摆,目光扫过我的下腹:「接受比你大的吗?」
我脑子都炸了。
确实,比我大。
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机:「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黑长直眯着眼睛,戳了戳我脸上应援的章印,笑了一声:「都把我代号盖脸上了。」
脸上的章是个 K,乐队里的人叫他 Kid。
有人敲了敲后门,叫了一声:「Kid,阿尧叫你呢。」
「就来。」
黑长直摁了烟,掏出手机摇了摇:「还加吗?」
加个屁。
还我女神。
「笑死我了,你暗恋三个月的天菜黑长直鼓手,撩开裙子比你大?」
我捞起一张唱片塞进室友的大嘴里,恼羞成怒:「别笑了!」
室友瞟了一眼我的唱片,扬了扬眉:「不好听乐队?你喜欢的鼓手是他家的?」
我有气无力:「已经不喜欢了。」
「众所周知,不好听乐队的鼓手是程集。」
S 大没人不知道程集。
本硕博连读,哲法双修。行为艺术达人,因为大二那年在新月湖钓了一个月的鱼而出圈,做事的离谱程度可以写一部「程集传奇」。
室友摸着下巴说:「女装这事儿放在程集身上,还挺合理的。」
合理个屁。
老子的初恋!
-2-
我在哲学院有一节选修课,碰巧老教授生病,程集拿着讲义跨进教室,和坐在第一排的我视线相撞。
扬了扬眉,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惊叹:「哟~」
「……」
他好像那个蹲路边冲美女吹口哨的流氓。
我沉默地转开头,装不认识。
看着那张好看到雌雄莫辨的脸,我脑子里只有一句狰狞的「比你大」。
关键,他真的比我大。
讲台上的程集一身白色休闲装,架着金丝框镜,长发束在后面,脖颈修长,喉结凸出,随着说话间或滚动。
衣服面料柔软,隐隐勾勒出流畅的肌肉轮廓,上宽下窄,腿长腰劲,张力内敛。
没有人会把他当作一个女人,除了被爱情糊住双眼的我。
下课铃一响,我第一个冲出教ṱůₓ室。
程集的声音慢吞吞地追上来:「门口那个身手矫健的卷毛,能帮我把作业搬到 B36 吗?」
卷毛不能,谢谢。
犹豫必定败北。
脚步一顿,怀里多了一沓作业,程集非常没有边界感地拍了拍我的脑袋,笑得很不检点:「谢谢啊,小卷毛。」
手指搓了搓我的呆毛。
突兀的亲昵让我顿感烦躁,别开头,凶他:「别叫我卷毛,我有名字。」
程集把手插在口袋里,脸上的笑淡了:「知道了。」
嘴巴张了张,无声地做了个口型:「小卷毛。」
「……」
我跑得飞快,冲开 B36 的门,把作业放到桌子上,回身一头撞在了程集身上。
「操!你站那么近干什么?」
程集不退反进,摁住我的肩膀压过来。
嘴唇都快怼我脸上了。
唇形很棒。
不检点!嘴巴都一副恨不得让人亲烂的样子。
我屏住呼吸,手指死死扣着桌沿,身子都麻了。
「程程程……你别别别……」
他从我身后桌子上捞起手机,退开一步,满脸虚假的疑惑:「别什么?」
「……」
眯着眼笑:「小结巴,加个微信?」
加个仙人!
坏东西!
-3-
晚上在我家沙发上看到程集的时候我脑子里只有一个词「阴魂不散」。
24 小时之内,我们见了三面。
程集拿着瓣橘子,冲我招手:「嗨~」
「……」
和中午那个「哟」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妈站起来,紧张地给我介绍:「映映,你们第一次见吧,这是你哥。」
「……」
好好好。
我的表白对象不仅是个男的,还是我失散多年的哥。
我妈把亲子鉴定拍我面前,讲述了我哥从三岁被拐跑到二十岁被找到的全过程。
程集被找回来的时候,我正在国外治病。那段时间我情绪脆弱,我妈说怕这件事会影响我的治疗就没有告诉我。
为了我的病,我妈瞒了我很多事,其中最大的那一件是——我不是她的亲生儿子。
三年前,她烧掉了那张显示没有亲缘关系的鉴定。蔑视血缘,继续做我的妈妈,给我最温柔的爱。
她不想我知道,我就装作不知道。
但我没有想到,她竟还有一个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
「映映。」我妈双手交握,紧张而忐忑地看着我,生怕我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般,「我知道这件事很突然,如果你……」
「妈。」我握住她的手,安抚的拍了拍,「没关系的。」
转身拥抱程集,说:「哥,欢迎回家。」
不是亲兄弟又怎么样?妈想让我认,我就认。
晚上,程集来房间给我送热牛奶,问我:「她说你去国外治了三年的病,什么病?」
我靠在床头看书,随口道:「应激性心理障碍。」
一声脆响。
程集打翻了热牛奶,白皙的手背一片殷红。
「抱歉。」
他低声道歉后,慢慢蹲下身,去捡碎掉的玻璃。
等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沾了满手的血。
我跳下床,去拉他:「你别碰,我去喊宋姨,还有你那个手要……」
程集反手扣住我的手腕,猛地将我扯进怀中,狠狠抱了一下,又很快松开。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微哑的声音压着一分笑意:「别紧张映映,一点玻璃而已,我会处理好的。」
轻轻推开我:「睡去吧。」
程集手上的血越流越多,在地上汇成一小摊。
我盯着那摊血,浑身像被定住了一样不听使唤,呼吸越来越急促。
程集用完好的手盖住我的眼睛:「怎么?要我抱你上床,给你唱儿歌?」
……算了吧。
-4-
国庆放假,程集要在家里住七天,第二天一早人就没影了。
晚上睡不着,偷偷下楼找安眠药,看到玄关的灯开着。程集靠在门上,衣衫不整,大马金刀地坐在地上。
空气中弥漫着酒精的味道。
入秋了,这么在地上坐一晚,会感冒的。
「程集?」
手刚碰上他的肩膀,便被擒住了。
他懒懒地掀开眼皮,瞥向我,目光慢慢聚焦,显得异常沉静。
「生命就是一团欲望,欲望得到了满足就会无聊,欲望得不到满足就会痛苦。人生就像钟摆一样,在痛苦和无聊之间左右摇摆。叔本华认为,可以通过禁欲彻底否定生命意志来达到解脱。」
他松开我,指尖描摹过我脸庞,向上,落在头顶,轻轻揉弄。
一边揉,一边念:「克制克制克制……」
我面无表情地挥开他的手:「傻逼。」
程集一怔,笑嘻嘻地把我往他怀里摁:「小卷毛都会说脏话了,怎么这么可爱!」
我觉得他揉我的时候,真的特别像在揉一只狗。
淦!
我扶着程集上楼这段路程上,他简直像十万个为什么成精了一样,问题不断。
「小卷毛,我女装好看吗?
「我下辈子做女的,给你当媳妇好不好?
「你有一米八吗?
「我比你高你不会自卑吧?」
我把他扔在床上,忍无可忍:「你能不能闭嘴!」
程集扔哪儿摊哪儿,看着我问:「卷卷,你在国外治病,疼不疼啊?」
卷卷又是什么狗屁称呼?
「不要乱给我起外号!」
程集悄咪咪拉住我的手,搁在脸上乱蹭,声音闷在我的手心。
「疼不疼,卷卷,你疼不疼啊?」
不讨到答案不罢休似的。
我烦躁地应付他:「不知道,忘记了。」
为什么应激我早就忘了。
刚开始治疗那一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
妈妈不告诉我,是我自己偷偷看了诊断记录。
我问妈妈在我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她将我揽进怀里,哭着摇头:「你从来没告诉过妈妈。」
她说:「宝贝,如果忘了会好一点,那就永远别想起来。答应妈妈,保护好自己,不要再受伤了。」
妈妈看起来好痛苦。ţŭ̀ₐ
所以我答应她,不管以前到底经历了什么,我都永远不要想起来,永远快乐。
腰上一紧,程集坐起来,抱住我的腰,头埋在我的肚子上蹭了蹭:「卷卷,我喝醉了。」
他揪住我的衣领,死死摁着我的后颈,抬头与我亲吻。
一瞬间,我想了很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想。
满室粗喘,我猛地将人推开,后退一步,惊恐地看着他,深吸了两口气。
「程集,我们是兄弟!」
必须是兄弟。
不然,我就没有妈妈了。
「嗯。」程集舔了舔唇,撑着床,睨着我,好整以暇地说,「知道呢,弟弟。」
理直气壮,寡廉鲜耻!
我指着他鼻子骂:「我不管你是醉了,还是真 gay,别祸祸我,我还得给我们老余家传宗接代呢!」
程集栽到床上笑得发抖:「哈哈哈哈,受不了了,可爱死了,小卷毛,二十三了还这么可爱可怎么办呀……」
气死我了!
傻逼!程集就是个大傻逼!
-5-
这个家,我是一秒都不敢住了。
我那个新哥,可怕得很,还会强吻别人呢!
次日一早,我骗我妈要交作业,灰头土脸地滚回了学校。
由于我躲得出色,整整两个月没在学校见过程集一面。
自从跟程集表白后,他演出的那个酒馆我就不去了,只偶尔去隔壁的 livehouse 坐一下。
看现场的时候,总会控制不住去看鼓手。
一个个挑剔下来,爆发力不够,花活儿太少,腿不够长,长得不够好看。
总之,差强人意。
出了门,转角的胡同就看到了程集。
不止程集。
胡同里的路灯坏了好几个,唯一的那盏濒死闪烁。
那盏灯光之下,女装的程集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摁在墙上,垂在身侧的手指间燃着一点猩红。
「为什么不接受我?明明你也是……我不信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那么远的距离,我依旧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对程集的痴迷。
我看着他欺身而上,想要亲吻程集。
亲吻他那张,很适合接吻的唇。
程集没有动。
我莫名觉得这一幕很熟悉,我应该冲过去,把程集抢过来。
我很想那样做,想得心都酸了。
我不断暗示自己:余映,那是错的,他是你哥!
在吻即将落下前,程集终于动了,他身体微微后仰,伸手挡住男人的脸,眯着眼抽了一口烟,说:「阿尧,别倒胃口。」
阿尧,不好听乐队的主唱。
程集将人推远,口气平淡却不容置喙:「今天的事,我当没发生过。如果你不行,那就换个主唱。」
那个叫阿尧的走了,程集站在那里抽完了一整支烟,然后偏头看向这片阴影。
「映映,过来。」
目光如同蛛丝一般,细而密,柔软却铺天盖地。
无声引诱,如同蛇之于夏娃。
我定在原地没动。程集笑了笑,又说:「过来啊。」
抬脚的那一刻,我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仿佛看到另一个余映坐在铁笼里,疯狂摇晃着笼撑,嘶吼着:「别过去!别过去!」
可我还是站到了程集面前,被他抱进怀里。
「映映,我给了你好长时间,你怎么不走?」他用粗粝的指腹摩擦着我的唇,「不走,就是想留下来,对吧?」
额头抵住我的额头,我看着他的嘴唇。
程集问:「想亲吗?」
我摇头,喉头滚动:「不想,你是我哥。」
声音好哑,暴露了。
程集闷笑一声:「映映,你喝酒了?」Ţű₌
我点头,伸出一根手指头:「一杯啤酒。」
程集咬我的嘴唇:「不中用,一杯就醉啊。」
其实我千杯不醉来着。
-6-
人痛苦的根本大概来自四个字:欲壑难填。
程集就是我痛苦的根本。
他把我的嘴给亲烂了。
我捂着嘴气急败坏:「你再亲我,我就告诉妈妈!」
程集额头压在我肩膀上笑得不能自己:「好弟弟,求求你别告诉妈妈,不然哥哥会被妈妈打死的~」
我没有告诉程集,妈妈不会打他的。
妈妈很爱他。因为愧疚,爱他比爱我还多一点。
元旦回家,我妈盯着我的嘴问我是不是上火了。
韩泗睨过来一眼,我看见他眼睛一眯,嘴巴一动,心里猛地一跳。
他那张狗嘴里向来吐不出象牙。
「这种疤痕,ţū́₄谁亲的吧?」
哈哈,猜对了。
我人都麻了,在妈妈探究的目光下,一动不敢动。
程集晃荡过来,喊了一声:「厨房炖的乌鸡汤好了。」
我妈慌忙跑到厨房看她亲手炖的汤。
我松了一口气,背上一层汗,捞起个靠枕甩到韩泗脸上:「有病!」
韩泗他爸和我爸交情好,韩家是黑道起家,韩泗小时候为了躲灾,被送到我家住过一段时间。毕业后他又进了我爸的律所,我家算是韩泗的第二个家,逢年过节,他都会来拜访。
从小我就讨厌韩泗,他聪明得有点邪气,心机又深,随时打着坏主意,喜欢挑事看热闹。
这种货色,谁沾谁死。
韩泗笑着把靠枕抱在怀里,云淡风轻地说:「余映,我刚刚把你书房里那个千年隼给打翻了。」
!!!
七千四百五十一粒!才刚拼好!
碎的哪里是隼啊,碎的是我!
都顾不得骂人,我跳起来飞速上楼。
看到书房里完好的千年隼,才放下心,抱着我的小宝贝狠狠亲了两口。
然后越想越气,又被韩泗那傻逼给逗了。
下了楼,客厅已经没人了,宋妈说韩泗和程集去了后院。
我在后院找人,生怕程集被韩泗给欺负了。
经过连廊,传来隐约的人声。
正要喊人,听到韩泗提到了我的名字。
ẗū⁼语调不算客气:「程集,余映是失忆了,不是失智了。你这么居心叵测,是要遭报应的。」
程集掩在廊柱后,声音很平:「什么意思?」
韩泗嗤了一声:「你不会真的以为你和余映高中的那点破事儿瞒得很好吧?余映的病……」
目光落到程集身上的那一刻,他猛地朝我看过来,准确地抓住我的视线。
就像一只狮子盯住自己的猎物。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韩泗止住话头,也看过来,不意外地笑了笑,慢悠悠地朝我走来:「去过书房了?怎么样?失而复得的感觉是不是特别好?」
到了身侧,倾着身体,低声说:「你这个新哥哥可不是什么好人。远离坏蛋保平安哦,傻东西。」
程集大步跨过来,粗暴地拉开韩泗,将我隔在身后,不轻不重地说:「韩大律,先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净吧。」
韩泗脸上的笑淡了,看了我一眼,退开一步,举手投降。
吃完晚饭,爸爸让我去送韩泗。
上车之前,韩泗对我说:「余映,如果有一天活不下去了,来找我,我救你一命。」
大过年的。
韩泗是真晦气。
我礼貌地打开车门:「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长命百岁谢谢。」
韩泗叹了口气:「有梦想是好的……」
闭嘴吧!
「快滚。」
-7-
我问程集:「我们高中瞒得很好的事,是什么?」
程集弹了弹我的额头:「怪不得韩泗说你一逗一个准儿,怎么人说什么都信?」
我没说话。
韩泗十句话里九句都是假的,但我和他也算是发小,真假我还是能分清一点的。
韩泗今天晚上,只骗了我千年隼。
如果我跟程集真的是高中校友,那么我不记得他只可能是因为——我的应激和程集有关。
烟花炸开,转瞬即逝。
我在短促的光亮中捕捉到程集看我的神情。
他不止一次在黑暗的掩映下窥伺我。
用那种炽热深情的旧目光,静悄悄地品尝失而复得的暗喜。
这些我都知道,只是不想深究。
作为弟弟,不应该纠缠不清,刨根问底。
我盖住程集的眼睛,觉得很难过。
「韩泗说得对,我是失忆了,不是失智了。程集,如果你真的对我做过很坏很坏的事,就千万要藏好。」
我松开手,回答了他曾经问过的问题:「治病很疼,开始的时候我总做同一个梦,梦的内容我忘了,可直到现在我还是很害怕睡觉。」
偏头冲他笑了笑。
「我偷偷告诉你,你千万别跟妈妈讲,她会伤心的。」
那天晚上,程集在露台上站了很久。宋妈早上悄悄给我妈告状,说程先生抽烟太凶了。
我妈怒转八条有关吸烟危害的推送,又交代厨房,每餐添一道润肺的甜汤,说:「是甜汤的话,他总会多喝一点。」
我妈对程集有些小心翼翼的讨好,但我没听过程集叫过她一声「妈」。
他和她说话,总是不带称呼的。
程集的疏离显而易见,我怕妈妈难过,明里暗里安慰她。
妈妈却摇着头说没关系,说程集以前过得很不好。他的养母是个护士,没有结婚。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日子本来就已经很苦了,程集高三那年,他的养母跳楼自杀,程集独自生活,日子就更加艰辛了。
「是妈妈不够好,把他弄丢了这么多年,叫他吃了好多苦。」
妈妈拉着我的手说:「映映,我们对哥哥好一点。」
我点了点头。
可是妈妈,程集不想要一个弟弟。
昏暗的走廊,我奋力推拒。程集摁住我的手腕,压着我的腿,把我卡在墙壁上,说:「映映,别闹脾气了。」
「程集,我们这样是错的。」
「那你告诉我,怎么做才是对的?」
他拉住我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心脏仿佛冲破皮肉,在我手心跳动一般。
「我尝试克制,但收效甚微。余映,你要是有本事,就让它停下来。」
揪紧了他的衬衣,额头抵住他的肩膀,不想让他看到有泪掉下来。
我说:「程集,只做哥哥不行吗?」
程集默了几个呼吸,仰起头说:「行啊。」
开学之后,程集很忙,我们很少见面。
偶尔他会打来电话,问几句琐碎的、无聊的话。
似乎恪守着哥哥的本位,字字不提想念,又句句都是我想你。
我听得懂,装不懂。
期末考试那天,化学院的高楼上跳下来一个女生,就摔在我面前。
肢体扭曲,血从身体里流出来,汇成一摊。
我盯着眼前的尸体,刺鼻的血腥涌入鼻腔。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
腐朽的老楼,穿校服的程集,以及冲向窗户的中年女人。
最后,只剩下一具扭曲的尸体。
喧嚷中,有人把我拉进怀抱,炽热的手盖住我的眼睛,在我耳边唤我的名字:「映映,醒醒……」
我闻到他的味道,干净的皂香。
和我第一次闻到的一模一样。
程集啊。
那个人,是程集啊。
-8-
高二那年,我从国际班转入青藤班,换到了三楼寝室。
第一次见程集,他坐在寝室的阳台上拨弄一把破吉他。
跃动的阳光,配上长发的程集,构成了我对美的初印象。
我看了他很久,直到听到吉他发出一声不悦的重音,才红着脸磕磕绊绊地说:「你……你好,我是余映。」
他看了我一眼,低头继续摆弄他的破吉他。
程集是个怪人,留长发,孤僻,不合群,脾气不好。
最怪的是,他衣柜里有一套裙子。他很少回家,周末也待在寝室里。
有一次,我周末回学校,撞见他穿着裙子,抱着吉他轻轻弹唱。
我没敢打扰,在门口看了好久。
程集唱完,抬头看我,第一次对我笑,笑得很好看。
问我:「好听吗?」
我点了点头。
又问:「我好看吗?」
我还是点头,脸红得厉害。程集赤脚走过来,问:「那你喜欢吗?」
我再次点头,程集拽着我的衣领亲我。
我像个呆子一样说:「我们都是男的,不可以亲嘴的。」
程集伏在我肩膀上笑得打战:「余映,你怎么这么可爱。」
?
「那我们悄悄亲,不给别人知道,好不好?」
我当初不知道那Ṭū́₂叫勾引。程集说,我们在谈恋Ṭŭ̀⁸爱。
早恋不对,但程集实在美味。
妈妈说过,爱人如养花,爱一朵玫瑰就要精心对待,好叫他盛开。
程集是我的花,一朵漂亮而忧郁的花。
他的忧郁来自于他的妈妈。
我在学校后门看到那个中年女人把程集压在墙上,疯狂地去撕他的裙子,她骂他变态,说他是勾引人的骚货。
程集居高临下,轻蔑地看着她发疯。抬眼的瞬间无意撞见我的目光,散漫地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谁让你这么笑的?」女人去抓挠他的脸。
程集对于这种伤害无动于衷。
我冲上去,用力推开那个疯女人,将程集护在身后:「别碰他!」
程集说,那是他的妈妈。
「从小她就讨厌我,十二岁那年,她找了新男友。那个男人对我很好,总是护着我。我终于能正常的上学,不用饿肚子,也很少被打了。」
「后来,那个男人哄我穿女装。」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我装作不知道。我需要钱和一个相对安定的环境。」
「我上高中后,那个蠢货龌龊的心思被她发现了。她说,是我勾引人。」
我觉得心脏疼,抱着程集泣不成声:「程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妈妈?」
「是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妈妈?」
我说:「程集,高考结束,你跟我回家好不好?我把我的妈妈分给你。」
「没关系吗?我是个男人。」
我摇摇头:「没关系的,我爱你,妈妈就会爱你。」
程集玩弄着我的头发,低声说:「小卷毛,你有一个很好的妈妈。」
那时候,或许我抬头看一眼,就能察觉他眼中的凉薄和恶意。
可是我没有。
我很蠢,一门心思地爱着程集,根本没有察觉他有多恶心我。
程集说,我第一次看他的眼神痴迷得让人恶心。
那个虐待他的疯女人,其实是我的亲生母亲。
十七年前,我和程集同时出生于一家医院,我的母亲利用职务调换了余家的新生儿。我成了余映,而我的亲生母亲抱走了程集。
高三那个寻常的夏天,十二层的老楼里,真相被揭开。
那一天,我失去了妈妈和我的玫瑰,变成了一个小偷。
那个疯女人跪在程集面前,给他磕头。
「他什么都不知道,作孽的是我。程集,你别伤害他,求求你……你怎么对我都行,别伤害他。」
程集垂眸浅笑:「好啊,你从楼上跳下去,我就放过你儿子。」
女人怔了片刻,站起来,浑浊的目光在我脸上细细走了一遭,张了张口,咽下口中的话,冲向窗户。
「不要!」
我猛地扑向窗边,试图拉住她的衣角。却只看到了扭曲的肢体和鲜红的血。
半边身体探出窗台,被程集拉了回来。
我揪住程集的衣领,双目赤红:「既然恶心我,又为什么亲我?既然早就知道真相,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说出来,我还给你!我还给你啊!」
程集冷淡地看着我:「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你被爱着长大,你要什么有什么,所以你单纯,善良,纯粹。而我呢,从十二岁开始我就知道,我要的东西必须通过这张脸去换。我得强忍恶心,曲意逢迎才能换来一点喘息的空间。恶心又怎样?恶心就不能亲吻了吗?你觉得不能,你觉得不正常,可是我这么多年就他妈是这么过来的。」
他掐着我的脸说:「来,余映,跟我说说,你能还给我什么?一个正常的妈妈吗?可我不需要啊,我已经长大了,我早就不想要什么好妈妈了。我只想让弄死那个疯子,我只想毁了你。」
「你凭什么顶着一副高高在上的蠢样子说你能还我?你看看我做的事,这正常吗?我他妈是个疯子啊,你能还我一个正常的人生吗?」
程集喘着粗气,恨意浓稠。
我张着嘴流泪,说不出一句话。
不能怪程集,作为既得利益者,我也不能怪罪那个女人。我谁都不能怪。
只能怪我自己。
要是我没出生就好了。
那样,程集就会作为余家的少爷,健健康康地长大,妈妈就不用替仇人养这么多年的儿子,那个女人也不用死。
如果没有我,一切就都好了。
-9-
睁开眼睛,闻到消毒水的味道。
程集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抵在额头。
我动了动,程集看过来。
我用力抽出手,说:「别告诉妈妈。」
程集点了点头。
他看着空荡荡的掌心说:「映映,我搞砸了是吗?」
「妈妈四年前偷偷跟我做过一次亲子鉴定。她就是那个时候找到你的,对吗?」
「是医院给她打电话,说当初搞错了孩子。」程集声音干哑,急迫又刻意地解释,「不是我说的,我没有主动去找过她。」
我却不领情:「为什么不去?你应该去找她的。」
程集轻声说:「因为你比我更需要她。」
「不用担心。她只知道医院疏忽大意弄错了孩子,那些龌龊事,她都不知道。」程集看着窗外,静静地回忆,「她以为我不知道真相,所以撒了一个很拙劣的谎,对我说你是我的亲弟弟。」
「余映,你有一个很好的妈妈。」
我突然无法忍受,红着眼嘶吼:「她是你的妈妈!不是我的,我的妈妈并不好。我知道,你不用哄我。这一切都是我偷来的。」
「为什么不告诉她?告诉她我有罪。都是因为我,她才会和自己的亲生骨肉分开那么久,反而替自己的仇人养孩子!」我亲手戳烂自己的心脏,让它鲜血淋漓,罪有应得,「告诉她啊,告诉她我不值得!你为什么不说?你以为不说我就会感激你了吗?不会的,我……」
「因为她爱你。告诉她,她会伤心。」程集打断我,目光沉静,「她伤心,你就要难过。」
我闭上眼睛,觉得特别恶心:「程集,我真的,很讨厌你。」
一个把爱和恨混在一起,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的人。
让人厌恶至极。
「我宁愿你从一而终地厌恶我,报复我,最好诅咒我去死。」
「我他妈也想啊!」程集苦笑一声,恨铁不成钢一般,「我要是真的能讨厌你就好了。」
-10-
我答应过妈妈,永远不要想起来,永远快乐。
可是我食言了。
我控制不住。
我又开始做噩梦。
十二层的老楼,穿校服的程集,冲向窗户的女人,扭曲的肢体和鲜红的血。
她反复地冲向窗口,程集反复地告诉我他很恶心。
后来,我梦到妈妈,她哭着问我为什么要偷走她的儿子。
所有人都那么痛苦,而我是原罪。
刀刃切入皮肤,看着鲜血汩汩流出,我觉得无比轻松。
很快,很快就好了。
很快大家都能回到原位,都能开心起来。
电话铃一直响,来电显示是妈妈。
我盯着手机屏幕,在铃声将要结束时,忍不住拿了起来。
最后一次,就再接最后一次。
我知道这很可耻,但我真的好想,好想再听听她的声音。
「喂,宝贝,今天周末,妈妈熬了乌鸡汤,你回来喝好伐?」
「妈……」
干涩的一个音节,几乎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我咬紧牙关。
妈,我不是你的儿子,我是罪人。
妈,我死了,你不要难过,我不值得你流泪。
妈,好想做你的儿子,真的好想……
妈,下辈子,可以真的做你的儿子吗?
「怎么了宝贝?你在哭吗?为什么声音这么哑?遇到什么事情了吗?宝贝,你在哪里?妈妈去看你好不好?」
泪如泉涌,我张了张口,竟然发不出一个音节。
那边传来哽咽,妈妈抬高了声调。
「为什么不讲话?受了委屈要跟妈妈讲呀……要跟妈妈讲。我真的好担心,映映,妈妈真的好担心啊。你答应过我,要保护好自己的,别再受伤了,好吗?」
我捂住听筒,掐住自己的脖子,急促地呼吸。
说话!说话啊!
你听不到她很担心吗?
给她回应啊!没用的东西!
终于,能够发出一个音节后,我松开听筒,磕磕绊绊地说:
「妈,没事的。乌鸡汤,今天不喝,下周二,回家,再做给我吧。」
我随便撕了块破布缠住伤口,去东城区的一个仓库里找韩泗。
卷帘门从里面被拉开,几个黑西装拖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上了面包车。
韩泗在里面冲我勾了勾手:「进来。」
地上扔着一根沾了血的铁棍,韩泗用拇指擦掉脸上的血珠,提着洋酒灌了一口,靠在烂桌子边,扫了一眼我的手腕,仿佛一切了然于胸,问:「要我帮你废了程集吗?」
「……」能不能别这么离谱,「你是个律师,不是黑社会。」
韩泗恍然大悟:「你不说我都忘了。」
「我需要一个医生。」
「哪种医生?」
「心理医生,催眠师。」我抬眼看他,「韩泗,我要再忘一次。」
韩泗办事效率很快,我在仓库待了半天,他出去了一趟,回来后说:「一个月后出国,家里那边不用担心,我会安排。」
给了我一把钥匙和一个住址:「不想见程集的话,就住这个房子。」
「余映,我会送你出国,但不会陪你治病。从现在开始,你只有一个人。」
不,不是的。
我还有妈妈。
「为什么帮我?」
韩泗可不是什么热心肠的慈善家。
「现在问是不是有点晚了?」他哼笑了一声,指间转着一个打火机,轻描淡写地说,「还人情。你爸帮我救过一个人。」
话说尽了,还要再加一句:「很重要的人。」
正式诊疗之前,我对韩泗说:「如果见到程集, 帮我带句话。」
「请他务必心怀愧疚,克制自己, 做好妈妈的儿子,我的哥哥。如果想起来第二次,我就立刻去死。」
韩泗盯了我一眼, 突然笑了:「余映,其实你这人也挺可怕的。」
谁说不是呢?
我偷了别人的妈妈,且拒绝归还。
程集真弄死我,都是应该的。
-11-
我叫余映。
我有个失散多年的哥哥,叫程集。
我哥特别不喜欢我。
我在家, 他就出门, 绝对不和我同处一个空间超过五分钟。
在他眼中, 我好像是个病毒。
一次, 我们在厨房门口相撞, 我哥直接蹦出去三米远。
就很无语。
我跟他科普:「哥,虽然我有病, 但是这个病不会传染。」
我哥怔怔地看了我片刻,伸出手好像要摸我的脑袋,最终蜷起手缩回去了。
我爸的干儿子韩泗和我哥的关系很不好。
有一次, 韩泗一身酒气,冲到我家来跟我哥打了一架, 打完捞起衣服就走。
走到门口, 回头看了一眼,大步走过来, 揽着我的肩膀,强硬地把我往外带:「心情不好, 你陪我喝酒,泗哥给你介绍黑长直,ẗū́₂ 大长腿。」
门关上之前, 我触到我哥沉静的目光, 我总觉得他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韩泗在有间酒店的顶层有一个酒柜, 他喝酒不忌, 红的洋的掺着来。
喝醉了也不闹, 伏在案上小憩。我以为他睡着了,直到我看见他眼角沁出泪, 听他叫了一夜「许印」。
我睡在沙发上, 半夜两点,听到玄幻处有人声。
好像是我哥。
压低了声音, 怕惊扰到谁一般:「我来接他。」
韩泗说:「程集,你说到底是人在眼前却不敢碰更难过一点,还是根本就见不着人更难受?」
脚步声停在我身侧, 我被我哥小心翼翼地抱起来。
听见他对韩泗说:「我有的选吗?他不就只给了我一条路吗?」
我哥把我放在副驾上我才睁开眼睛, 问他:「哥,韩泗好像很难过,他怎么了?」
我哥目视前方, 说:「他骗了一个人,糟蹋了一份真心,所以遭报应了。」
「那你呢?你为什么也这么难过?」
「因为我也遭报应了。」
(完)
作者署名:东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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