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踹了府中马奴的屁股,嚷嚷道:「我要骑!我就要骑!我要骑大马!」
十年后,居功甚伟的将军看着家道中落的我,冷笑地拍拍自己的大腿——
「来啊,不是想骑大马么?」
-1-
我吞了下口水,虚弱地否认:「倒也不是很想骑。」
贺渊笑了笑。
一块顶大的银锞子扔到老鸨的怀里。
裹了块花纱布,脸扑满粉的我,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就这样落进了贺渊怀中。
「林小公子初夜!十两银子由这位爷拍得!」
我听得羞愧。
贺渊掐着我的腰,逼着我抬头好好听。
他贴着我的耳朵,宛如地狱恶鬼,爬上人间:「小少爷,奴才终于找到你了。」
我发着抖。
忽然想起十年前,我身为世家小公子,顽劣不堪。
恶狠狠踢过贺渊屁股。
「我要骑大马!小奴才,快给本少爷备马!」
我的爹娘管得严,从不许我骑马,我是故意为难他。
我知道,他也知道。
那时的贺渊,身形已经极为精壮,肤色微深,长发像野马鬃毛般又黑又粗。
他深深地望着我。
磨牙吮血,野性十足。
十年后的如今,他找到了我。
我知道,他是来报仇的。
-2-
贺渊,是如今驻守边塞、居功甚伟的将军。
而我,只不过是他寻常某天的一个战利品,被花里胡哨地挂在他马上。
零星撞见几个士兵。
他们嬉笑着冲他们的将军问好,暧昧不清的眼神落在我身上。
我吓得紧紧将脸躲回去,恨不得塞进贺渊胸甲中。
贺渊那只搂着我腰的手忽然发紧,透过皮肉,指腹恨不得扣到我胯骨上。
我连忙讨饶:「将军,好将军,别在这里!」
他面无表情地垂眼望着我。
看不出喜怒。
「贺将军,这兔儿爷的皮肉看着真水灵,您玩够了能赏给我们吃吃吗?」
边塞,久不开荤的男人,早就成了荤素不忌的饿狼。
我连忙抱住贺渊的手臂,想要说出更多漂亮话求他,却又不敢。
贺渊执起鞭子。
我怕得闭住眼睛。
鞭子「啪」破空而落。
惨叫的,却不是我。
贺渊轻声说:「狗玩意。老子的东西,玩烂了也不给别人。」
这话粗俗又难听。
但我知道,更难的还在后头。
-3-
刚到他府邸。
我便被扯了下来。
跌跌撞撞地被他丢进屋内。
一身纱衣全撕了去。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颤抖。
男儿有泪不轻弹。
我必须活下去。
贺渊扣住我的下巴,那粗糙又长的手指直直戳了过来。
一路而下。
我的心跟着悬起。
他却反而在最紧要的关头,停了下来。
贺渊轻声说:「楚风馆教过你怎么伺候人吧?」
他坐在床头,缓缓岔腿,「你来。」
我被逼到死角,望着我的死敌。
贺渊缓慢歪头:「愣着干嘛?以前不是很会欺负老子吗?继续用你的牙咬我啊?」
我低声说:「我错了。」
贺渊眼眸透着邪气,眯着眼审视我:「听不清。」
我鼓起勇气说:「你放我一马,欠你的钱,我相好会还给你的!」
贺渊:「你的什么?」
我小声说:「相好。好了一年了。」
贺渊忽然愣住了。
-3-
他的脸藏在床帏阴影里。
我有点忐忑,「将、将军?」
贺渊发出一声嗤笑,缓缓站起身。
「林语年啊。」他俯视着我,眼神淡漠,鄙夷,「你果然一丁点都没变。」
鞭子的手柄戳到我的胸膛。
一下又一下戳弄着。
「还是那么浪荡。」
用麻布随便缠住的手柄粗糙,还带着血腥味。
我吓得踉跄后退。
贺渊掐着我的后脖颈,不允许我躲。
鞭把更用力地死死碾住那块可怜的皮肉。
「不知羞耻。」他面无表情。
他轻轻一扇,打开我遮挡身体的手。
蛮横扫视,不讲道理。
贺渊冷笑:「挡什么?我还嫌你脏呢。」
我避无可避,贴着墙壁,只能站好。
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是垂头丧气的。
贺渊显然不满意,他拿鞭柄催促般地戳了戳,我被逼无奈地挺了起来。
贺渊却又不乐意:「你这是什么态度?皱什么眉?」
我小声求饶:「他们今天给我灌了药,我难受得很,你别玩我了,成不成?」
贺渊咧着嘴笑,双眼无比冰冷,轻飘飘、憎恨地吐出三个字:「凭什么?」
又吐出一句话:「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瑟缩了一下。
这两句话,都太过耳熟。
十年前,我和新买来的书童打打闹闹,贺渊不巧在廊檐下撞见。
彼时,他刚贬为马奴,满脸郁色。
他站在门口问我:「是你的主意吗?是你不要我了吗?」
新书童抱着我的袖口,抿着嘴笑:「爷,您脾气可真好,纵得底下人都敢这么质问你了。」
贺渊瞪他:「我没问你,闭嘴!」
我当时觉得有失颜面,被撺掇得硬起声音:「贺渊,凭什么让他闭嘴?你算个什么东西?」
那时,贺渊脸色发白,他一言不发,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头就走。
我真没想到,他竟然能把这两句话,原原本本,死记十年。
我心虚地别开头,却被贺渊捏着下巴转了回去。
「现在谁是爷?」
我涩声说:「你。可以了吗?」
成为最终胜利者的贺渊,却没有任何欢喜可言。
他直勾勾望着我,黑色眼珠,只有空洞。
就像是攥足了半生力气的一记拳头,砸进虚无缥缈的半空里。
连一点回响都没有。
更别提成就感。
我以为是他没听够,又好声好气地重复道:「你是爷,你是将军,你是大人。我现在只是个贱籍男伎。」
「别说了。」贺渊打断了我。
他似乎听够了,听到烦闷。
我乖乖闭嘴。
贺渊思索着什么,手指无意识地在我身上摩挲来摩挲去。
我忍受不住,几乎带着哭腔,憋着声问:「好将军,我真的很难受。」
我的小木棍已经不受控制,不尊不卑,很不客气地开始暗暗戳贺渊了。
贺渊低头瞄了一眼,冷声道:「毛病。再敢戳老子手背,给你拿剪刀绞了。」
我吓得立正站好,绝望地颤抖。
他那双携着满满恨意的眼上上下下地扫视着我。
似乎在思索着一个最适合的报复手段。
就在这要紧关头。
可恨,那东西压根不受我控制,就算我拼命般憋足了劲,小木棍还是「啪嗒」一下子打到贺渊手上。
贺渊:「?」
我立刻扑通跪下。
吓得眼泪都涌了出来。
「好人!将军!求求你,别割我!你行行好!」
没办法,我天生就是少爷命。
懦弱娇贵,不是什么要命一条的贞洁烈男。
我仰着头,害怕地看他。
贺渊垂眸,面无表情:「怕了?」
我说:「割了会死的。」
贺渊冷笑:「那罚你也骑烈马,如何?」
我小心摇头:「爷,我不会驯马啊,我会死的。」
贺渊阴沉,「那不如罚你挨二十棍,让你也好好尝尝杖责的滋味?」
我泪流满面,揪着自己柴火似的瘦胳膊,疯狂摇头:「我真不行,我真扛不住。」
我拼命求饶:「贺渊,求求你,我真不如你耐打啊。而且,我现在真的好难受啊。」
我哭得涕泗横流:「要不,你行行好,我知道你嫌我恶心,你先把我相好找来,给我治治吧,治好了你再报仇,好不好?」
-4-
我被掐着脖子拎了起来。
一个冰凉又生硬的吻,就这么怒气冲冲地怼到我嘴巴边。
齿关之间磕磕绊绊,宛如刀剑齐鸣。
半晌分开。
我有气无力地挂在贺渊Ṫũ̂⁶臂弯上,呼哧呼哧喘气。
贺渊极为冷淡地说:「给老子闭嘴。我问你,你才能说话。」
我点头。
贺渊却沉默不语,许久后才开口:「你相好厉害,还是我厉害?」
我:「你厉害。」
贺渊:「所以你和他亲过?」
我:「……」
贺渊:「呵。直接说吧,我又不在意,搞得好像我会因此生气似的。」
我:「……」
贺渊:「说吧。你不会真觉得我对你有别的心思吧?林语年,我对你只有恨,我只是单纯恨了你十年。」
我:「……」
贺渊终于意识到我不对劲,他垂头轻声唤了我的名字。
挂在他手臂上的我一动不动。
贺渊指尖碰到我滚烫的额头,他终于意识到我没说假话,我是真的很难受。
难受到不声不响地晕过去了。
我发烧了。
浑身滚烫。
迷迷蒙蒙中,我好像走回了少年时住过的园子里。
一干小丫鬟,涂着京城最时兴的脂粉,个个养得比寻常人家的千金小姐还尊贵。
我躺在花廊下晒头发,她们簇拥在我身旁,往我头上簪花。
我懒洋洋地仰着头,在天地倒悬的视野里,和贺渊初见。
那时的他,轮廓分明,线条粗犷,眼角锋利,有点孤傲的煞气。
我便朝他脸上扔了朵大牡丹,懒洋洋地问:「喂,你是哪来的?」
管家让他跪着回话。
当时的贺渊跪得还很生涩,像还没驯服的野马,腿硬邦邦的,打不了弯。
他口音重,像匹野马:「西北来的,我叫贺渊。」
一开始,我以为是鸳鸯的鸳,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深渊的渊。
我总觉得,起初,我和贺渊的关系还没有到深仇大恨的地步。
最初,他是我的书童。
我养于深宅大院之中,我阿姐说我就是个走哪粘哪的糯米团子,没骨头,没脾气。
我和旁人亲切惯了,便也时常忍不住赖进贺渊怀里,或者让他背着我走路,扛着我逛园子。
贺渊对我总是冷冷的,似乎怀着点戒备。
不喜欢我碰他、摸他,总是要借故躲得远远的。
但我那时候并不介意,与其说不介意,不如说是从出生就当惯了主子,所以并不怎么在乎下人的感受。
直到我偷听到放浪形骸的二哥酒席间的随口低语——
「听说,他们这种下等人啊,干惯了粗活,那物什也像牲畜一样……真的假的?」
他朋友笑得别有用意:「那怎么了,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你总得让人家有点长处吧。」
他们两句撇过,望向贺渊的眼神,像看到一个不同世界的物种。
一个不属于锦绣京城的,一个不属于他们圈层的怪物。
只不过,那时我还没看清这一切,我满心满眼都想着——贺渊,真的很特别吗?
当晚,我假装睡着,翻身走出,偷偷溜到贺渊的房间。
那时,他正在庭院井边洗澡。
冰凉的井水,直接用瓢浇到赤裸的上身。
我好奇地屏住呼吸,踮起脚,恨不得把脸从门缝挤进去。
然后,我看到了他解开腰带……
那一瞬间。
硕大天下,我只听得见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
我想到了一件事。
我哥所言不虚。
我脚下一空,忽然坠地。
听见响动的贺渊猛地抬头。
双眼冰凉又警惕。
「谁!」
那冰凉的井水朝我泼来!
……
我一个激灵从这旧日之梦中惊醒。
残梦未消,我还连ƭū́₆声说着梦话——
「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
「林语年。」一个疲惫又无奈的声音响起。
烛火照亮屋内。
我这才意识到,那冰凉的水滴来自额头的一方湿帕。
我恍惚地收回紧抓着贺渊袖口的手。
也许是那个梦太过真实,让我有一瞬间误以为自己还在林宅之中,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公子。
而贺渊,还是我的书童。
我下意识对他呢喃:「贺渊。贺渊啊,我头痛。」
贺渊垂眸看我,手比心更快,轻揉我的太阳穴。
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后,他又极快地止住。
「叫什么,给你吃过药了。」
我哽咽:「可我还是难ťú₁受啊。」
贺渊捏住我的嘴,不准我哭出声。
「楚风馆开了什么下三滥的东西,你都敢吃,自己有问题还总要烦别人。等天亮,给你找个郎中看看,别叫了,吵得人睡不着。」
我病得难受,失去了神智,难受到恨不得去死。
我疯狂地蹭着贺渊。
贺渊背对我侧躺着,「啧」了一声,厌烦地一把推开我。
我可怜兮兮地用讨好的语气商量:「我相好就是郎中呢,要不你把他……」
ţű̂⁼贺渊猛地翻起身,再也睡不着了。
他瞪着我,「你有病吧。」
还没等我点头。
贺渊就连推带拉把我拧了过去。
非常不情愿地伸手做起我的「郎中」来。
我喟叹了一声。
贺渊僵着脸:「再敢发出上不来台面的声音,你给我等着。」
我老实说:「我皮嫩,没耐性,忍不住啊。」
贺渊不吭声,忽然他的下巴重重磕到我的肩窝,我还没叫出声,他的犬齿就深深咬入我的皮肉。
我痛到发不出声音。
眼泪一滴一滴流了下来。
「你就是这么咬我的。」他低声说,含糊不清的恨意涌在齿尖,恨不得灌入我的这副皮囊之中。
「记得吗?」他问,不等我回答,就自嘲道:「林少爷贵人多忘事,早就不记得了吧。」
他手上的动作没有停。
甚至手法诡异般温柔,温柔到堪称一记良药。
我方才因为痛苦而骤缩的瞳孔,因为快乐而缓缓涣散。
可贺渊见不得我好。
他再次狠狠咬上我,憎恨无比地吮吸着渗出鲜血的咬痕。
贺渊强调,语气郑重到痛苦地强调——
「林语书,我是在报复你!」
「我做的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憎恨你!」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我就这样,在极端痛苦和极端欢愉的矛盾交织里,终于不堪折磨,大声地哭叫出来。
哭叫到感觉脑子搅拨成了一团。
既想逃离,又想亲近。
可贺渊的双手,从始至终都紧圈着我,让我无处遁逃。
我只好并着腿,来来回回,蹭来蹭去。
最终迷茫地失去神智。
就像是主动将脖子递给刽子手似的,将我的脑袋无力地抵到他的臂弯之中。
给予我痛苦的人,和给予我欢愉的人,是同一个人。
逃离他,就失去了快乐。
拥抱他,就产生了痛苦。
我是个受不了苦的怂包。
我只能迷迷糊糊,一遍又一遍地求他:「好人,好人,求求你,别咬我了,我错了。」
我以为要求很久。
但没想到,我说第二声时,贺渊就松开了牙。
他沉默不语地紧抱住我。
将脑袋抵在我的胸口,用力到恨不得把头塞进我肋骨里,然后死叼住我的那颗心,恶狠狠地撕咬、咀嚼,吞进他肚子里才解恨。
浓烈的憎恨盘踞在他的嘴唇边。
太痛恨了。
以至于他无话可形容。
贺渊将头埋进我的怀里,粗喘着气,终于发出一声低低的、嘶哑的哀鸣。
-5-
偷看贺渊洗澡,是我不对。
但老实说,一个买来的下人,这辈子都是主子的,看一看又怎么了,又不能少一块肉。
这是我当时的心里话——贺渊脸色太恐怖,我实在不敢说出口。
他一言不发,甚至没来得及擦干湿漉漉的身体,就慌乱地披好外袍,把我拎着进了门。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表情很僵硬:「你做什么?」
我小声:「就看看你呗,不做什么。」
贺渊双眉紧锁,死死盯着我。
他忽然开口:「我不玩那个。」
「哪个?」
贺渊冷笑:「装?」
饶是平日里待下人最平和、最好脾气的我,也受不了。
加上恼羞成怒。
我口不择言:「你才装呢!我哥说,你们这种就是牲畜,你装什么人——啊!」
贺渊忽然逼近,我吓得瘫坐在椅子上。
他太高了。
又高又壮,让人害怕。
他俯视着我,眼神中有一丝轻蔑的怜悯。
「你被教坏了。」
我讨厌那个眼神。
贺渊的眼神,就好像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在什么高高的天上似的,而我在纸扎土垒的繁华珠宝之中。
因为这晚,我和贺Ţṻ⁶渊关系一落千丈。
后来,我故意挑衅,踢着他的屁股,嚷嚷道:「我要骑大马!小奴才,快给本少爷备马!」
我的爹娘管得严,从不许我骑马,我是故意为难他。
我知道,他也知道。
那时,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面无表情地发出一声冷笑,将马的缰绳扔给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按照我本来的计划,我只需要骑着马溜一圈,让爹娘看到就成。
但没想到,我没控好马,几声鸟叫,就把它惊得狂甩,将我重重摔到地上,马蹄还踩了一脚我的腿。
幸好,没踩到我的小木棍,否则我终身幸福也要就此断送。
我几乎九死一生,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原本只打算小惩为戒的贺渊,受我连累,挨了二十棍,躺在床上,同我一样九死一生。
一个月后,开春。
爹娘给我买了个新书童,贺渊降为马奴。
我病恹恹地躺在床上。
新书童长得俊秀白皙,像个小姑娘似的,他眨巴着眼趴了过来,摸着我的手臂,笑得俏皮。
「爷,你叫奴才小七就行。」
论理,小七确实是个有眼力见的人,既对我不冷淡不生硬,还会主动讨好我,陪我玩。
我很喜欢他。
所以后来贺渊和小七起了争执时,我下意识就替小七说话。
贺渊走后,小七瘪瘪嘴,冲我撒娇,「爷,我好怕啊,他怎么这样啊,还要我闭嘴。」
他点着我的心口:「您就是性子太好了,才被这种恶仆给欺负了。」
我心思不定地嗯嗯啊啊了几句。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得和贺渊道个歉。
晚上偷偷摸进他的房里时,贺渊沉默地盯着我。
眼神难测。
我和他寒暄了几句。
他问我:「你不要我了,是不是因为我没答应和你做,小七答应了?是不是?」
我「啊」了一声。
贺渊神色僵硬。
后来我琢磨,他那分明是忍辱负重。
他步伐迟重,一步步走过来。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靠近我。
我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味,鬼使神差般愣住。
下一瞬,贺渊却粗暴又鲁莽地拽住我的腰带。
我猛地反应过来他要干嘛。
还没来得及踹他,双脚就已经被他抱起。
我差点吓到魂飞魄散,不知道贺渊发哪门子颠,拼了老命地推他。
用尽全身力气咬住他的肩膀。
「放开我!放开我!」
贺渊终于停下,他松开我。
「你不是——」
我一个巴掌抽过去,打断他的疑问。
他瞳孔骤缩,不可置信。
「你有病啊!」我大口呼吸,「滚!滚开!我怎么可能和你做这种事,好恶心!」
我口不择言,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狂骂一通后,连滚带爬,无比狼狈地跑了。
后来,好像又发生了一些龃龉,不过主要是小七和贺渊之间。
小七一直想争得主子赏识,他想上进就要踩着别人,这也情有可原。
再后来,那年夏天,贺渊说想去从军。
那时,我已经刻意躲了他许久,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面了。
我望了望他,说好,就放他走了。
再然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了。
直到抄家灭族,我沦落到楚风馆,被贺渊不巧碰见,他随手买下了我。
-6-
我一觉睡醒,哪哪都不痛了。
肩膀的咬痕也被人涂过膏药。
贺渊去了校场,他府内下人说,贺将军吩咐了,等我醒来,问问我那个相好的住处,好叫他过来。
我愣了一下。
贺渊竟然真让我相好来赎我了?
没想到,他人也没那么坏。
我匆匆写下住址,将条子递给了小厮,然后心神不定地等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心里头好像没那么欣喜,反而像揣着什么怪秘密似的,哪哪都不自在。
我相好叫徐清,家住六胡同一座大宅子里,世代为医。
如今世道乱,他们医所又在边塞,生意好得不得了。
这才让徐清成了楚风馆的常客。
他人年轻,模样也清秀,言行举止很有书生气。
我不知道他还有多少相好,但我只能像菟丝花似的紧紧缠住他,求着他答应赎我。
我得活下去。
骨头便不能不软些。
我想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我必须得活下去。
我闭着眼睛,忽然想到了爹娘行刑前冲我发出的惨叫「不管怎样,好好活着啊!」
我想到了小七那颗总是欢声笑语的脑袋,落地时的声音。
我手指的颤抖告诉我不能再想这些事情了。
我睁开眼,发现贺渊不知何时已经归来。
他背光而立,站在门口,垂眸望着我。
像尊不知喜怒的阎罗。
我小声问:「他来了?」
贺渊盯着我,「嗯」了一声,将一封信递给ţü⁽我。
我打开,信是徐清写的,邀我今晚在云明楼见面。
我望了贺渊一眼,「我……能去吗?」
贺渊不置可否。
我喜出望外地跳起来,往门外跑。
又想起什么,折回来冲贺渊轻声说:「谢谢你。」
等我走后,我不知道,贺渊的眼神依旧落在我离开的那个方向。
他面无表情地玩弄着手中的刀柄,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身旁的小厮轻声问:「将军,那姓徐的方才一直三推四阻,不肯提钱的事,我看当初他就是故意没去赎林公子的。」
贺渊:「嗯。」
小厮疑惑:「那您怎么还答应让他们见面呀?这不是……这不是……」
他小声嘟哝:「自己给自己买帽子戴嘛。」
贺渊哼了一声,「林语年是个不见棺材不死心的蠢货。我要阻止,我不就成坏人了?让他去,让他自己好好长长记性。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敢随随便便地勾搭,真是脑子进水了。」
满室沉默,回声悠久,更显得贺渊说话絮絮叨叨,像个操心的老妈子。
贺渊止住声,隔了一会,义正词严,「我只是在报复他,要他痛不欲生罢了。」
小厮想了半天,最终说道:「那这报复的还挺别致。」
-7-
云明楼。
徐清依旧温柔。
他柔软苍白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肩膀,眉毛骤然蹙起,「小年,你瘦了。」
我摇摇头,直接进入正题,「徐大哥,我什么时候搬到徐府住啊?」
徐清的脸色有些微妙的僵硬,他忽然松开我,然后神色凝重地说:「你是不是还怨徐大哥那日没赶得及去赎你,让你遭了许多罪?」
我低头:「也还好……」
徐清飞快问道:「还好?难道你已经与那贺将军……」
我愣愣看着他,没想到他最关心的问题竟然是这个。
我有些迷茫地摇头:「贺渊和我没有做那事,他,他……嫌我脏。」
说到最后,不知为何,我的喉咙有点生涩。
算了,一个仇人,一个姘头,两条烂路,人总得选条不那么烂的,凑合过得了。
我硬着头皮,轻轻抓住徐清的袖口,「徐大哥,只要你赎了我,给我找个住处,让我活下去。你放心,怎么着都成。」
徐清脸色微变,提到钱,他别开眼ṭû⁷神。
「别说这个了,咱们好不容易重逢,今晚先叙叙旧,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我强忍住担忧,不敢再说,怕惹怒他。
我心不在焉地和徐清喝了几杯酒。
感觉自己迷迷糊糊地被人摁到了床上。
「徐大哥?」
「嗯,小年——嗯?啊!」一声带着酒气的轻唤,尾调骤然变成惊呼。
「怎么了?徐大哥?」我强撑起眼皮,刚掀开一瞬,却被人捂住。
室内烛火无声熄灭。
一片幽暗中,有人轻轻将我衣袍的下摆掀起来,盖在我的脸上。
「徐大哥……」就算我醉得再失去神智,也明白了,「你在酒里下药了?」
徐清不说话,只是躺到我的身边。
我颤抖起来,牙关哆哆嗦嗦,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不能这样,你还没给我银子呢!怎么能乱睡呢,你放开我。」
我听见身旁的男人,几乎无奈地发出一声极低的叹息。
似乎在嘲笑我的肤浅,我的贪心,我的毫无底线。
可我又能怎么办呢?我从小到大都没学过能傍身的本事,我又不是贺渊,还会驯马,力气也大。
我如果要脸又矜持,早就自裁了。
我只是想活下去。
我拼命挣扎,但在迷药的药效下,这种挣扎只是一种轻微的扭动。
男人止住我的手腕,他呼吸微微不稳。
我感受到挣扎之中,衣带摩擦,有些地方变得十分明显。
我吓到崩溃。
完了。
我明白了,他分明是想抵赖不给钱,给我下药占我便宜。
若徐清得逞,我不仅没了进徐家的价值,估计还会被贺渊赶出去。
那我就真没活路了。
我终于控制不住,哽咽哭叫:「徐清,你别这样,我怕,我真的怕。」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叶孤舟,孤独无依,所有遭受过的痛苦在此刻全压了过来。
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胡乱叫着什么。
叫着「爹娘救救我。」
叫着「你不给我银子,你凭什么不给我钱。」
最后,我一遍遍地说:「我想活下去!我爹娘的遗愿是让我活下去,徐清,你行行好。」
下一瞬,有人隔着那层薄薄的布料,吻住我的嘴唇。
别叫了,好不好?
他轻轻贴了贴我的嘴唇。
没事的。
如是般说。
我感觉自己像是又被灌了一杯玉露琼浆,诡异般有种莫名的亲近感。
我抽了抽鼻子,冷不丁问:「贺渊?」
我身上的人僵住了。
我问:「贺渊,就是你吧?你身上的味儿不一样。」
男人良久沉默后,终于咬牙切齿地为自己挽尊:「我告诉你,这就是我报复的手段。我是故意让你崩溃哭泣的。」
我:「那你能别戳我大腿了吗?」
我诚恳地说:「咱们的小木棍不一样。你戳得我怪疼的。」
-9-
罩在我脸上的衣袍被人粗鲁掀掉。
贺渊那张俊俏带着野性的脸,隐在黑暗中,面无表情地睨着我。
他尖酸又刻薄:「平时不是嘴上老挂着你这相好吗?怎么吓成这样?不乐意啊?你的贞洁倒还挺金贵的。」
我平躺在床上,他这么一说,我的眼泪又开始一咕噜一咕噜地往下淌。
贺渊闭了嘴。
带着茧子的拇指轻轻帮我擦掉眼泪。
「行了,把人家店里的枕头弄霉了,我还得赔呢。」
我哭得越发大声。
「行了行了。我早把人撵出去了,就想着再逗逗你,谁让你不长记性,天天嘴巴里老挂着相好相好的。」
我说:「你们都欺负我!」
贺渊没了办法,只好扶着我的下巴,轻轻吻住我。
听说有种鱼要躺在叶片上睡觉。
可若没有倚靠,两只孤独无依的小鱼儿就只能互相碰着对方,飘飘浮浮在冰凉的池水中。
你亲亲我,我亲亲你。
无关情欲,从对方身上得到些温度。
贺渊像条小鱼似的碰着我,小心翼翼地碰着我。
我紧紧抱住他的手臂。
仰着双眼,楚楚可怜地看他。
「贺渊,你千万不能丢开我。我真的没地方去了。」
他垂着眼看我,就像是看一株会紧紧攀附他一辈子的菟丝花Ţŭ̀₋。
或许,从第一天遇到我起。
从看到躺在木廊上,青丝披垂,衣领敞开,在阳光下宛若一块美玉般的小公子起。
他就想到了自己这一辈子会被这样的人紧紧攀附。
贺渊轻轻笑了,他抚摸着我的脸。
「林语年,你知道吗?除了这张脸和你过分贪婪的求生心外,你别无他物。」
他俯下身,双手摁住我的肩膀,鼻尖像小兽似的亲昵般蹭了蹭我的鼻尖。
「你肤浅、软弱、不聪明、贪婪、见风使舵、没有恒心、识人不准,还有一肚子拙劣至极的小心眼。」
我低下头,可他不许我低头。
似乎从重逢后,贺渊一直强硬地要我的双眼始终得看着他,不能有一丝躲闪。
我们无声对视。
贺渊低声说:「你不用狡辩。你就是这样的人。我花了十年,给你找了无数理由,但仍然得出了相同的结论——你这种人,值得人恨,不值得人爱。」
我忍不住了:「你以为你有多好?」
贺渊却笑了:「瞧,我还漏说了一点,你没自知之明。」
他点头:「但我有自知之明。我确实也没多好,我心眼小,爱记仇,我出身低贱,我……也不够聪明。」
贺渊说:「这十年,边塞苦寒,我差点掉脑袋,每次大难不死后,我都特别害怕,特别不想打仗了。但是,我就想,只要我熬出了头,成了贺将军,我势必要骑着高头大马进京觐见,我要登门拜访林府,让你跪在地上为以前对我做的所有事磕头认错。」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一想到这些事情,我就又觉得自己能再熬一熬了。只是,天作弄人,我刚熬出了头,你们全家就……」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老天还是宽待你,让你还碰巧撞见了我,如今你把我领回去,只要让我活着,我天天同你磕头认错也未尝不可。」
贺渊坐起身。
我们在黑暗中默默对视。
他浑身冷寂般缓缓泄下了劲。
贺渊说:「不是老天宽待。」
我愣住了。
贺渊云淡风轻:「你家遭难后,我策马找了边关十几道防口,终于找到了被发配到这里的你。」
我不可置信。
贺渊疲惫地看着我。
就像是看着一场属于他的,打了十年都没有结果的战役。
「也算上天作弄,找来找去,人竟然落到了我驻守的城池里。」他轻声说,「我那时终于明白,是老天爷犯了错。」
「他犯了一个错,把你罚得太重,太惨了。所以他才主动将你送给了我,不是送给我来报复的,是送给我来弥补他的过错。」
贺渊的手指很缓慢地拂过我手腕上两圈镣铐留下的疤痕。
「所以,林语年,不是我想要爱你的。是老天逼着我要对你好的。」
「不是我想要爱你的,只不过是因为,恨你是一件太过痛苦的事,我只能选择去学着如何爱你。仅此而已。」
我颤着声,看着替自己行为百般开脱的贺渊。
「仅此而已?」
「嗯,仅此而已。」贺渊说得平静,甚至无奈。
就像是老天爷硬生生塞给了他一件难办的差事。
我盯着他。
窗外云翳散去,月光洞亮。
我分明看到,贺渊的木棍依旧精神迥然。
-10-
面对口是心非的贺渊,我毫无办法。
贺渊挺着根棍,一本正经地说了半天。
听得我感觉他脑子跟坏了似的。
「是你勾引我,你总摸我,冲我笑,没个正形地要往我怀里躺。还偷看我洗澡。」他细数,「结果我一不答应你的勾搭,你转头就恨上了我,不理睬我,也不要我了。你转头就买了个新书童。」
贺渊低声说:「你骑马的时候我没好好看着你,害你摔了,是我的错,可我挨了棍子了,我受罚了。你却还买了新书童,你一点儿都不想原谅我。我恨死你了。」
他说:「你容着那贱人欺负我,我恨死你了。」
他又说:「我说我要去从军,你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我恨死你了。」
贺渊顿了顿,轻声又说了句:「我恨死你了。」
我微弱地解释:「我那叫成全你。」
贺渊顿了顿,蛮横地做下定论:「反正我恨死你了。」
我小心翼翼摸了摸他的肩膀。
贺渊一手打掉。
我叹着气说:「那怎么办呢,老天已经替你惩罚我了,你再恨也没别的法子治我了,我都已经成这样了。」
而且,他怎么还挺着呢?
看着都憋得慌。
贺渊不吭声了,他咬着我的嘴唇,低声说:「有法子治。」
他用力地亲我。
「我恨你。」
发红的眼角,死死沁出一滴眼泪,还没流出来,就耗干了心气。
他揉捏着我这副已经被世事折磨到柔弱无骨的身子。
故意用了点力,留下红痕。
「我恨你。」
他俯下身,在同我沉沦前, 最后一次轻声念叨——
「我恨你。」
……
-10-
贺渊依旧恨我。
第二天清晨,他恨恨地带我回贺府, 恨恨地给我安置院子和下人,恨恨地将那些我以往最为熟悉的吃穿用度再次摆到我的面前。
这一次, 不再是世家司空见惯的祖上荫庇, 而是他花了十年时间才赢来的。
恨来恨去。
我听得有点心烦。
约莫第十来次做恨后, 我终于明白了贺渊最恨我的到底是什么。
我捏着他的手,轻声哄:「贺渊,我慢慢有点喜欢上你了。」
贺渊不吭声。
只是动作轻了一点。
他背过身子,擦了一把脸。
硬着声问:「真的?」
我说:「那徐清真不是个人,怎么能和你比?」
贺渊不说话了, 他哼了哼。
「你知道就好。」
他声音软得不可思议。
我问他:「那你什么时候能不恨我了?咱们好好过日子呗。」
贺渊不吭声。
只是, 第二天,小厮小心翼翼从竹篓瓦罐中托出那朵长途跋涉而来的牡丹花。
边塞荒野,从未有如此明艳的亮色。
我站在廊下风声中,缓缓伸出手。
用脸颊轻轻贴住牡丹花瓣。
闭上眼,感觉自己似乎只是做了一个悠长的梦,仿佛我还在京城廊下, 湿漉漉的长发还没晾晒干, 小丫鬟们还在嬉笑怒骂,贺渊和我还没有任何龃龉。
「语年。」
我回过神, 睁开眼。
贺渊静静伫立在原地。
「再扔一次吧。」
我摇摇头,「你现在是将军了。」
贺渊执意:「扔吧。」
那株牡丹花抛到他的下巴, 又无声滑落到领口, 被他单手接住。
「你是哪来的呀?」我低声学道。
他走近,「西北来的啊,我叫贺渊。」
他伸手,将那株牡丹轻轻簪到我的发髻上。
「公子长得如珠如玉,簪花再合适不过。」
他低声呢喃:「我当时就想这么做了。」
我侧过头,不知为何, 眼眶发热。
贺渊的声音轻到恍若精疲力竭。
长恨如场大梦,梦境消散时, 尾调回味悠长, 细细品来, 恨的不过是明月高悬独不照他。
他牵住我的手,轻轻地说:「咱们就算初见了, 日后重头来过。」
「你所痛苦的事, 我所痛苦的事, 都是旧日时光了,如何都挽不回了。」
「最重要的是,是往前看。往前看, 你信我, 我不仅会让你好好活,还会让你好好过着以前那种日子。」
我轻声说:「嗯,往前看。」
我轻轻抱住他。
这一次, 贺渊没有躲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浑身都泄下劲,像个自投罗网的美梦, 全心全力地靠进我的臂弯。
塞北的风沙。
能掩盖一切,树的根,人的恨。
只有我紧紧托着那团牡丹。
那是印刻在心中永恒的亮色。
(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