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与宣平侯世子定亲后的第三年,养在庄子上的庶妹被接了回来。
他见了她,便执意要更改定亲人选。
庶妹说她会亲手夺走世子妃之位,却没想到我拱手相送。
只因我知晓数月之后,真正的侯府世子将会归来,他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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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十七岁生辰那天,父亲将养在庄子上的庶妹江照影接了回来。
偌大的宴会上,她莲步轻移,俯身一礼,便夺得了所有人的关注。
她的确貌美,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就连我的未婚夫宣平侯府世子也不能免俗。
他的注视目光中带着惊诧和欣喜,两人目光相触的那一瞬间,她低头浅笑,带着几分娇羞,低声道:「别来无恙,裴公子。没想到竟然能在此处见到你。」
「那日在乡野之间,承蒙你搭救,予我容身之地,方才脱险。」裴霁远目光灼灼,声音不自觉地温和了许多。
江照影拿出了一枚印章,递给了裴霁远,「当日公子走得匆忙,遗落了这枚书画印章,幸而有缘,今日终能物归原主。」
二人久别重逢,叙说当日,不知不觉间这场宴会的主角已经变成了他们。
我站在廊下,远远望着。
本是我的生辰宴,可是出尽风头的却是江照影。
她入府当晚,父亲便对我耳提面命,要对她多些宽厚忍让,不可因着嫡长女的身份便欺压于她。
她主动前来拜见,却与我说着她与裴霁远之间的旧事。
「长姐,我当日救他收留他的时候,并未料到他竟会是你的未婚夫,看来这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她嘴角挂着笑,笑得别有深意。
去年雨季,裴霁远曾因外出办事失踪三月。
归来后说是遇上山中大雨,山体滑坡堵住去路,而他也受了伤,便在外将养了一阵子。
他平安归来,不曾讲起ƭūₛ那几个月的遭遇与经历。
没想到却是被江照影ẗũₗ给救了。
这三个月的时间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
但是自那归来之后,裴霁远对我便态度大变,变得很抗拒这门婚事。
如今整个京都皆知刚刚被接回来的江家四小姐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更是宣平侯世子的救命恩人,至于其间种种故事,已经在世人口中呈现出了诸多版本。
裴霁远更是一反常态,频频登门。时而带来飘香楼最好的糕点,时而命清风楼打造最时兴的首饰头面,每次都要给江照影亲自送去,继而叙话多时。
我看着他差遣婢女送来的东西,只让她们拿下去分了。
府中人明显能看出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们都在背后玩笑着说世子对刚回来的四小姐颇为上心,她才像是那未来的世子妃。
这样的话,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裴霁远对我态度倒是愈发恶劣,他来得时候,我正在药圃里。
他语气不善地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江晏舟,照影当日在山中救我,这才产生了一些羁绊,希望你能大度一些,莫要因为这些事耍小性子为难她。」
他话里话外都在说我因为争风吃醋而为难江照影了。
看来,她没少在背后吹风。
我仍旧低头侍弄着药草,并未抬头看他,只漫不经心地道:「就这些?世子多虑了,我并不在意您与何人有羁绊,更不会因此为难任何人。」
他似乎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莫明多了几分不忿,「你……最好言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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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裴霁远和家中长辈闹了起来。
再度登门的时候,他竟提出了一个颇为无礼的要求。
他对着父亲说:「按江家的门第与宣平侯府结亲,实属高攀,可这既然是祖父定下的亲事,我定不会违逆,只是这定亲人选要换一换。」
他这些时日行事毫无顾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想做什么。
父亲眉头微蹙,不解道:「换?怎么换?」
裴霁远负手而立,眼底尽是倨傲,「大小姐行事狂悖,前些日子进香途中竟为村野妇人接生,她尚且在室,便如此不顾清名,实在不堪世子妃之位。祖父当年的意思是裴江两家结秦晋之好,至于是何人嫁到裴家,我认为并无分别,既然如此,这桩婚约不如让四小姐来履行,由她嫁入宣平侯府。」
父亲沉思片刻后看向了我。
我前进了一步, 抬眸道:「江家以医术传家,祖父亦传我江氏针法,医者眼中并无贵贱之别,更无有辱清名之说,世子这番话,因救人而苛责于我,未免有失格局,看来也并非是我同路之人,世子若对四妹有意,我乐意成全。」
裴霁远眼眸微抬,本来满是矜傲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探究之意,似乎惊诧于我这般利索答应,并没有哭哭啼啼的哀求挽留他。
江照影故作姿态,连连摆手,婉声道:「我身份卑微,何敢匹配世子……」
裴霁远站在她的身旁,目光坚定道:「我认定的是你这个人,哪有什么配与不配之说。」
他将偏爱表现得明明白白,众人目光朝我看来,似乎颇有些同情。
裴霁远身份尊贵,是宣平侯与河阳公主的独子,在京中子弟中的地位仅次于皇子,素来矜傲,这些年也是个说一不二之人,今日能登门,便是打定了主意,只是通知,并非商量。
父亲本就觉得这些年愧对江照影,在这般境况下,便是顺水推舟的同意了,反正一切阻力自有裴霁远去担。
离开时,裴霁远意外地回头看了我一眼。
待众人散尽,江照影才缓步朝我走近,她嘴角挂着笑意,眼底带着挑衅,「长姐,我与他在山中的数月相处,并不是什么天意与缘分,本就是我故意为之,彼时,我就已经暗中知晓他是宣平侯府的世子,更是与你定亲之人。」
我神色如常,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喜欢他?」
她一脸玩味,继而道:「姐姐,我会亲手夺走世子妃之位,夺走你所有的一切,这是你欠我的。」
「既然你这般稀罕那世子妃之位,我便让给你。」
说完,我转身离去。
她还在我身后叫嚣着:「江晏舟,到了此刻,你还要嘴硬挽尊,这不是你让的,是我亲手夺走ƭū₊的。」
她的声音中满是得意,希望来日真相揭开,她还能笑得出来。
裴霁远根本不是真的侯府世子,只是一个鸠占鹊巢之人,来日不管是身份还是世Ṭů³子位,都要一一还到那人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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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照影口口声声说这是我欠她的。
她自幼被送到了庄子上,长大之后,方可接回。这是祖父当年定下的规矩。
她归来的那天,我就看出来她眼底的怨怼,根本不是表面那般善解人意。
她的身世,注定是见不得光的。
我从不欠她分毫。
当年先帝驾崩,正是国丧期间。
她的母亲不过一介歌女,当了父亲的外室,还在国丧期间有了她。事情若揭露,便是重罪,谁也逃不掉,祖父只得将她送到庄子上,并且虚报岁数。
可如今,她竟好意思说是我欠了她的。
裴家和江家的婚事,是裴霁远的祖父和我的祖父一起定下的。
裴霁远九岁之前,身体有疾,长期病弱,与床榻为伴,是我的祖父救好了他。
裴霁远的祖父,也就是上一任的宣平侯亲自定下婚约,来日两家结亲。
我与裴霁远的婚事已在三年前敲定。
他们故去,婚事徒生变故。
众人感慨没想到我竟是被刚归来的庶妹抢走了姻缘。
可江照影并不满足,她对父亲说,想要她母亲的牌位正大光明的进入江家,为她供奉。
父亲犹豫不决之时,我轻声提醒道:「来日她若是成了世子妃,有司细查身世,让当年的旧事被抖落出来,国丧期间与歌女厮混,父亲的乌纱帽恐会不保。」
只这一句,便让他拒了江照影的请求。
可是她并没有歇了心思,反而对父亲说她的身份卑微,将来在裴家却无法立足,想记在主母名下。
当年父亲与歌女厮混,立为外室,气得母亲大病了三月,落下了病根儿。如今,她竟然想给母亲当女儿,以此来抬高她的身价,天底下竟还有如此可笑的事情。
父亲来询问我的时候,我正在琢磨着药方子。
他语气中在试探着我的口风,我轻笑道:「父亲,这事我做不了主,舅舅多年来一直对母亲病逝耿耿于怀,你今日又故意用那对母女来刺激他,来日待他从边关归来,您又当如何解释呢?」
闻言,他的眼神有些闪烁,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他不愿承袭祖父之志,更不愿整日里与医书药草为伴,他满心满眼只重视他的官途,只要他还在朝中一日,便不会刻意去得罪țú₄舅舅。
我看着他此刻的犹豫为难之色,轻笑道:「女儿愿为父亲解忧。」
他若有所思地道:「你有什么办法?」
「既不想让她的身世暴露,又能提高她的身份,那不如对外宣称妹妹是秋姨娘的女儿,自小送到乡下养病。秋姨娘是贵妾,出身正经人家,这些年又打理府中中馈,形同主母,也算不辱没了妹妹。」
「好,那就这么办。」
他眼底露出了几分轻松之意,显然这事是江照影软磨硬泡求来的,这般解决也算是让他有个交代了。
从前,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庄子上一趟,现在想来,大概是去看江照影了。
他以为事情得以解决了,实际上并没有。
江照影想要的,怎么会是做一个贵妾的女儿呢。
若可以,她恨不得为她的母亲讨得主母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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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正在热闹的筹备婚事。
裴霁远不仅更换了定亲人选,就连婚期也提早了半年。
江照影的院子忙成一团,我这里倒是显得格外清静。
我唤来贴身丫头竹叶,「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备好了吗?」
她点了点头,我交代道:「送出去吧。」
这些,就当是我帮他的。
只希望他回归侯府的路,走得更顺些。
江照影出嫁之时,笑着道:「姐姐,你莫要灰心失意,来日我定让世子在他的僚属中为你觅一良人。」
她这话,实在猖狂。
她坐在铜镜前,而我站在她的身后,从她的妆奁中挑选出一支簪子,戴在她的头上,「今日妹妹光彩照人,且看来日。」
裴霁远亲自来迎亲,更彰显郑重。
京都上下一时间流传的是她们山中初见、救命恩人再度相逢的佳话,更传唱着侯门世子放下门第之见执意求娶庶女的故事。
这些,皆是裴霁远的手笔。
明明是他背信弃义,却能用着这般春秋笔法,维护自己的名声。
而我,不会在这段故事中有只言片语的笔墨。
江照影成了世子妃,世家宴会总是少不了她的身影。
每每别人议论她的时候,总不忘提起我。
她们说她命好,提起我的时候,大多叹息一声。
转眼,便是今科放榜,三甲已出。
他们打马游街之日,我正站在酒楼高处,俯瞰着街边的热闹。
而那探花郎不偏不倚,正朝我看来。
我举着酒杯,遥遥相敬。
本是春风得意之时,可他周身却笼罩着几分沉重。
他接下来的路,并不容易。
数日之后ṭũ⁷,京中有大事发生。
琼林宴上,新科士子面君之际,探花郎顾含章躬身一跪,直陈旧事,力指如今的宣平侯世子当日被人调换,身份有异,鸠占鹊巢。
裴霁远是假的世子。
这一消息传出的时候,满京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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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平侯府的世子,这一身份并不是那么简单,更牵扯着皇家。
裴霁远是如今的世家子弟中身份最为尊贵之人,不仅是因父亲是宣平侯,更因为母亲是河阳公主。
河阳公主是当今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裴霁远与诸位皇子也算是表亲兄弟。
如今这个消息让京都骤起波澜,河阳公主和宣平侯连夜入宫。
归来后,宣平侯府的灯火亮了整夜,一时间闹得人仰马翻。
裴霁远被软禁在侯府之中,在真相大白之前,不得踏出一步。
探花郎顾含章那日亲手递交信物,确实是二十年前陛下亲手赐下的墨玉,乃西南番邦进献的贡品,天下间独一无二,当时赐给公主,作为其子出生的贺礼。
宣平侯世子还未足月时,京中便遇上相王之乱。
兵乱时,年幼的世子被护卫们带着离开京都,三载后叛乱平息,护卫才带他归来,这块玉也遗失在叛乱之中,没想到二十年后再度现世。
事态发展已经超出了众人的预料。
本以为只是一场琼林宴,却没想到牵扯进真假世子的秘辛之中。
如今,自是算不得秘密了,已是人尽皆知,天下瞩目。
而这,才是顾含章真正的目的。
他偏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揭穿,将他失去的一切,尽数讨回来。
我遥望远方,他的手段,自是比我想的要更加决绝。
父亲着急忙慌地跑来,忧心如焚,「你妹妹嫁进侯府不过数月,便出了这种事,这可如何是好?」
我放下手中银针,抬眸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妹妹如今好好儿地待在宣平侯府呢,父亲不必如此忧心。」
他见我如此平静,愤愤不平地指责道:「本该是你嫁入侯府,如今是你妹妹替你挡了灾祸,你竟如此冷血,丝毫不担忧她的未来。」
「父亲,究竟是她为我挡灾,还是她贪慕荣华,你我心知肚明。此刻意图用这样的话挽尊,还指责我,未免可笑。」
我轻描淡写地挑破这些事,他的脸色愈发难看。
我再度出声:「父亲应当知道,就算裴霁远是假世子,可二十年前,他亦是稚子,混淆血脉之事是旁人做的,他罪不至死,妹妹自然无恙,您担心并不是她的安危,而是她来日的荣华。」
见我不留余地,他冷哼了一声。
可半晌后,他默认了我这些话。
他似乎是有些疲惫了,长叹一声,低声道:「真正的侯府世子,究竟是谁呢?」
我看着他此刻无奈而又心焦的模样,沉着应道:「想必父亲已经有了答案。」
不止是他有了答案,满京权贵大概也有了答案。
能够拿出玉佩作为信物,又敢直接闹到帝王ṭū́⁴面前,若无十足的把握,焉敢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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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亲自下旨,命人彻查此事。
听说,顾含章的养父顾枫也被接了回来,那人并非是寻常人等,而是当年侯府的护卫之一。
二十年前,相王率叛军入城,一时间兵乱四起。
河阳公主刚诞下麟儿,宣平侯需率兵迎敌,危难时刻,便让一队护卫带着小世子从暗道中先行撤离,逃离京都。
其后平定叛乱,接回世子时,已是三年后。
当年一队侍卫本有十二人,可归来时,仅有一人。
此人便是侯府如今的侍卫长陆泽,也是侯爷最为倚重的心腹。
可如今,顾含章的养父顾枫亲自指认,当年陆泽偷袭暗害其余护卫,更意图杀害世子,不惜在破庙中故意纵火。
幸而苍天有眼,顾枫抱着世子从大火中逃出。待他养好旧伤,再回到京都之时,却听闻陆泽已经带着世子平安归来。
在陆泽的描述中,其余人等在沿途护送时皆死于叛军手中,只有他一人拼死护住世子逃离。
顾枫明明知道留在自己身边的才是真正的世子,可陆泽却带了一个孩子回来。彼时,陆泽已经因为当日之功,成为了侯府的侍卫长,顾枫根本不敢擅自登门,若是打草惊蛇,不仅见不到侯爷与公主,还会招来杀身之祸,他只能隐忍多年,抚养世子长大,再寻良机揭穿真相。
种种证据摆在眼前,在严刑拷打之下,陆泽供认不讳,亲口说裴霁远是他的儿子,他因一时贪念,妄图狸猫换太子,以假冒真,取而代之。
顾含章流落在外多年,也让裴霁远鸠占鹊巢。
河阳公主见到顾含章,怔在原地许久,顾枫说顾含章的耳后有一颗小痣之时,公主连忙细看,霎那间潸然泪下。
小世子刚出生便被送走,容貌并未长开,再回来时,已是三岁了。
公主说裴霁远的耳后并没有出生时那颗小痣,当年她也曾有过疑虑,可问过太医之后,太医也说幼儿时的小痣随着年岁增长也可能越来越淡,直到消失。时隔三年,或许那颗痣便是这样消失了。
她这才放下了疑虑。却不想,她的儿子竟是被人顶替了,在外流落多年。
历时数月,迷雾散去,陆泽伏诛,真假世子的真相终是大白。
消息传出的时候,京都众人唏嘘不已。
裴霁远不愿意接受这个真相,将屋内摆件摔了个稀碎。
顾含章还没有被接回裴家,可是裴霁远已经跪在了侯府内,在瓢泼大雨中整整跪了两日,口口声声求着他们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
竹叶对我说着这般消息的时候,她感慨命运无常,从此以后裴霁远大概要从云端跌落尘泥了。
可我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大概不会这般容易。
其后,便听闻裴霁远挥着匕首向胸前刺去,在宣平侯府内自戕,声称着愿用这条命,就此赎罪。
太医出出进进了许多次,一个个脸色凝重。
如我预想的那般,他根本不会轻易的离开裴家。
一旦离开,他便犹如丧家之犬,一无所有。
他在用苦肉计,期望博得侯爷与公主的一丝心软。
多年的亲情,也很难在一夕之间割舍。
不得不说,他用命去赌,赢面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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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霁远被留在了侯府养伤,以义子的身份。
而这,是宣平侯亲自对外宣称的。
这一点,实在让人疑惑。若说是顾念这近二十年来的情分,不追责于他,救他性命,已是仁至义尽了,可是将叛主之人的血脉继续养在身边,给他身份,让他安享荣华,这又是什么道理?
满京上下都在盛赞宣平侯以德报怨,宽容仁厚,不牵连无辜。
可这件事,我感觉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再次见到顾含章之时,是在茶楼中。
他的身边围满了人,各个谄媚奉承。如今的他,已不再是我初见时那个着急进京赶考的落魄书生了,他现在是炙手可热的朝中新贵,陛下钦点的探花郎,本就在京中风头正盛,再加之真相已明,他的身后站着河阳公主和宣平侯府,就连当今陛下,也是他的亲舅舅。
这样的身份,众人怎会不巴结一番呢。
可他负手而立,面色清冷,自带疏离气息,无形中便拒人于千里之外。
看见我的时候,他命人将周围人都驱离,终是落了个清静。
我们落座于茶楼雅间之时,他的嘴角难得的露出了一丝笑意。
我轻声道:「恭喜。」
他倒了一杯茶,放在我的面前,衣袖拂过,自有清风翠竹般的雅然气息,温声道:「当日赶考途中,若非你施针相救,我哪儿还有命站在这里呢?我该谢你,却不知如何谢?」
话音落下时,他挑眉看着我,满目探究。
「你当日出言提醒,已经算是谢过了。」我抬眸应着。
当日我出京前往外祖家,在丰州官道上看见了他,他被毒蛇咬伤,身中剧毒,是我救了他。我也因此在丰州停留了半月。
他是聪明人,凭借马车和我随行丫鬟的只言片语,便猜出了我的身份。
丫鬟尚且在担忧裴霁远自外出归来后便对我日渐疏离,态度冰冷。
可顾含章敛眉对我低声附耳道:「一个假的侯门世子而已,这个未婚夫不要也罢。」
这话,只我一人听到,可那时他目光沉着,不似玩笑。
祖父与我讲过裴家许多旧事,包括世子在兵乱时被送走又坎坷归来的身世,他ƭŭₚ还说过世子出生时耳后有小痣。
我在救下顾含章的时候,看到过他耳后的痣。
在那时,我的心里就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后来顾含章的言行更是在步步验证我的猜想。
裴家与江家的婚事于我而言,本就是桎梏,我亦视那森森侯府为囚笼,更厌恶裴霁远这样自以为是的人。可惜两家长辈定下的亲,并非我一人之力可退,更何况江家位卑人轻,更不敢得罪侯府。
可若是这中间能横生枝节,两家婚事或许有变通余地。
所以,我选择助顾含章上京赴考,也期待着他能搅动裴家的风云。
我本想利用他,了结我与裴霁远的婚事。
可后来,江照影的骤然出现,在我的意料之外。
她的一番搅和,竟让裴霁远主动变更婚事,让我从中顺利脱身。
虽然她的猖狂让我厌烦,可达成的结果却是意外之喜。
只是今日之局面,对江照影而言,自是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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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顾含章做到了。
裴霁远不再是侯门世子,裴家也是波澜四起,可这些,皆与我无关了。
我与他站在窗边,看到楼下的奢华车架招摇而过,随行者众。
那是宣平侯府的马车,最前面的奢华车驾正是河阳公主的。
看着前行的方向,正是顾含章的落脚之地。
「你该回去了。」我提醒着他。
河阳公主如此声势浩大,便是为了接回她的儿子。
他似乎还有话没说完,可眼下已不是说话之机了。
他被接回了侯府,以河阳公主之子的身份入宫拜见帝王,拜见太后。
可他不愿改回裴姓。
他本就被钦点为今科探花郎,满身才华之外,更显其风姿不俗。帝王本就惜才,如今得知血脉相连,对他更为看重。
古来便有榜下捉婿之美谈,朝中太傅早已相中了他,求到了帝王面前,请求为其孙女赐婚。没想到他当众拒婚,声称:「祖父当年已经为我定下亲事,我已有婚约在身,恐无法接受陛下与太傅的美意。」
他当着帝王的面,亲口承认这门婚约,更以此拒绝赐婚。
我与裴家的婚事再度被提起,成为世家中茶余饭后的谈资。老侯爷定下的婚约,确实是为侯府世子定下的,如今他要认,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她们暗自慨叹我这婚事总是一波三折,祸福难料。当日被裴霁远所弃,今日真正的世子归来又要履行婚约。
虽未被重新敲定,可是因顾含章在御前一言,所有人的目光再度投射到我的身上。
可于我而言,这便是风波再起。
江照影偷偷摸摸地回了江家一趟,扯着父亲的衣袖,痛哭不止。
出嫁之时,她满是得意,如今不免落寞。
看到我的时候,她敌意不减,甚至还多了怨怼。
裴霁远在侯府身份尴尬,她也连带着如此,日后也不会活络在京门世家的宴会上了,往日风光难以重现。
顾含章和裴霁远如今处在同一屋檐下,只怕不会太平。
数月后,裴霁远因寒气入体,旧疾复发,疼痛难忍,根本无法下地行走,为此遍寻名医。
宫中太医和民间游医皆被宣平侯请入府中,皆不得医治之法。
有老太医提及当年我祖父独创一套针法治好了幼时的裴霁远,若用同样的针法,当有医治之效。
宣平侯府的人求到了江家门前。
可此时,我早已借故出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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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七岁学医起,每年都会随着祖父出京义诊一段时间。
今年,我提早出发了半个月。
药庐义诊,往往是偏僻之地,不是那么好寻的。
我离开江家的时候,便已经交代过了,数月方归。
裴霁远的病暂时要不了他的命,只会让他疼着。
我此行所居,在扬州一处紫竹林中,周围村落中的老百姓们皆会前来问诊,在竹林外排成长队。
这里有太多人,他们有病不能医,没有银子问诊拿药,只能强忍着不适。
只有碰上大夫义诊了,这才敢前来询问。
每逢义诊,便是要忙上整日,直到晚上才有片刻清闲。
祖父说医者不可以只坐在高门大院中看着医书,纸上空谈最是大忌,当走出宅院,亲眼得见这世间百疾。
我在紫竹林待了三月,周边的百姓们将他们自己种下的瓜果蔬菜送了过来,实在太多了,最后只得婉拒好意。
这些人不知京城的人物,更不知高门大户的恩怨纠葛,让我觉得莫名的安心,似乎所有的阴谋算计,所有的礼教规矩,在都不复存在。
在这里,我不必被江府嫡长女的身份束缚着,只是一个医者。
可这样简单纯粹的日子,终究持续不了太久,到了归期了。
我刚入京,裴家的人便簇拥了上来,根本不给我回府的机会。
这次见到的裴霁远,并没有当初那意气风发的尊贵世子的模样,接连的变故与打击让他的目光变得颓唐,如今的病痛折磨也让他面色苍白。
府中的人称他为二公子。
他慌乱地拽住我的衣袖,眼眸中泛着猩红,「江晏舟,你有办法的,你一定有办法救我的,对不对?」
我看着他这般失态的模样,拂开了他的手。
他靠在床榻之上,发丝散乱,见我态度冷硬,他苦笑道:「你心里定是在暗暗笑我……当日我斥你不安分守己、四处行医,见你不分贫贱、尽数看诊,更是心有成见,如今,却要低头折腰前来求你。」
我沉默片刻,终是开了口:「我的祖父当年穷尽毕生医术,也并不能根治你的病,独创的针法也只能减缓病症。其实,当年两府婚约,你的祖父想要的是江府中承袭医术的女子嫁进来,为的是让你少受病痛折磨,再寻得根治之法。」
我一语落下,他的脸上满是震惊,而后痴痴然一笑,「你早知真相,却欣然退婚,是为了等着看我今朝自食苦果?看我悔不当初吗?」
他想多了。
我当初只是单纯想摆脱他,至于他悔不悔,那不是我该在意的事。
江家除了我之外,并无其他人承袭祖父衣钵。
父亲一心只有他的官途,并不在医道之上下功夫。
祖父去世前告知我,他当日医治裴霁远,并未能根治,或许只能保他十年无虞,余生仍需与药石为伴。
那一日裴霁远说错了,他以为上一任宣平侯与江家定下婚约,只是因感念当年救治之恩,他想得太过浅薄了,他的祖父所作所为,皆是为他思虑长远。
可惜,后来裴霁远的种种选择,背离了初衷。
如今,只是苦果初现。
带我入府的是宣平侯的人,也就是说,他根本不曾放弃这个儿子。
今日,容不得我拒绝。
我取出银针,将八根银针缓缓扎入相关穴位,与此同时,裴霁远的脸色也有了些许好转,疼痛之色缓解,他靠在枕榻上,长舒了一口气,额间仍旧布着细密的汗。转而,他沉沉睡去。
听侍候之人说,连日来的疼痛,已经让他难以入眠。
这套针法,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祖父当日也是在赌,希望裴霁远有那万分之一的幸运,终身不再复发。
如今我只是迫于形势为其施针。可这只能缓解病症,无法根治。
江照影赶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一幕,她手中的帕子被捏得变了形,却也只能无奈地站在一旁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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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我回府的,却是顾含章。
正好,我有事对他说。
「你在御前重提婚约,便是对我恩将仇报。」
我如此直白出声,让他面色微愕。
「为何?我不愿你被京中人嘲笑。」他满眼不解。
「怨偶所生的怨怼与憎恶,远比世人的闲言碎语更加可怕。既然互相无意,那这桩婚事,便毫无意义。」
他沉默良久,而后道:「你日后终会嫁人,反正都是嫁,你怎知我非良人?」
他这句话,好巧不巧地戳中我的痛点。
反正都是嫁,似乎不管如何筹算,我所有的归途都只这一条。世人期待男儿志在四方,可女儿家的路只给了相夫教子这一条。
可我,不愿意选这一条路,我想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我若任何人都不想嫁呢?」
这样的话,大概他也是第一次听见。
他投过来的目光满是疑惑。
「我希望自己成为游历天下的医者,尝遍百草,医治百疾,而不是困于一隅之地的深宅女子,一生只能成为丈夫的附庸与影子。我所到之处,自有我的价值,而不是依靠夫君的价值立足。」
我这样的论调,于他们而言,太过离经叛道了,注定不为高门所容。
他未必能理解我的想法,我也不愿再多言。
宣平侯府这样的高门,有太多束缚,也有太多秘密。
裴霁远旧疾复发,便有顾含章的手段。
快到江家之时,我随口提及宣平候的态度,让人疑惑。
顾含章的目光扫过远处,凉薄出声:「裴霁远是他在外的私生子,根本不是陆泽的儿子,陆泽当日认下一切,只是弃车保帅之举罢了。暗下杀招,偷换世子,本就是他对陆泽的授意。」
这个「他」应当指得是宣平侯了。难怪真相揭开之后,宣平侯还对裴霁远多加维护。
可是这对河阳公主而言,当是毁灭性的打击。她被枕边人欺骗了二十余载,亲生儿子流落他乡,艰难度日,而她人的儿子享受着自己的疼爱,享受着荣华富贵。若得知真相,焉能不恨?
「京中一直盛传侯爷与公主鹣鲽情深,恩爱情浓……」我轻叹了一声。
他笑得很是嘲讽,声音中散发着冷意,「他这些年装着深情款款的模样,实际上他怨恨我母亲,当年太后指婚后,他竟敢在大婚前带回一民女,暗通款曲,珠胎暗结,那女子被裴家赶出家门,后来生下一子,便是裴霁远,可那个女子和裴霁远永远无法正大光明地站在世人面前,于是他便亲手为裴霁远谋一条前路,为此,不惜让我去死。」
这样的人,又哪配为人父,难怪顾含章不愿意改姓。
当日他有所保留,不曾揭露这些,只是想看裴霁远身份尴尬地在侯府活着,让他感受跌落尘泥的滋味儿,也一遍遍地煎熬着宣平侯。
顾含章站在我身边,意有所指地说道:「太后想宣你入宫为她看诊。」
这其中,应当有他的进言。
三日后,宫中便有人来接我。
我进入寿康宫,为太后仔细检查,观其病症。
可太后却说让我在宫中住下,为她静心调养。
我明白了顾含章的用意,他这是刻意支走了我。
这深宫禁苑的,无人敢与太后抢人。
我在寿康宫住了一个月,太后对我很是仁厚。
只这一个月时间,宣平侯府就发生了几件大事。
裴霁远耐不住疼痛折磨,整夜难眠,最后出现癫狂之症,在深夜自杀而亡。
河阳公主与宣平侯和离,归公主府。
顾含章亦脱离侯府,自此毫无关系。
桩桩件件,外人看着,只觉离谱。
对外并未交代原由,可是顾含章在御书房待了两个时辰后,陛下尽数允了。
我深知内情,便不意外,这些事一旦揭露,也是皇家的丑闻,倒不如就如眼前这般,体面落幕。
数日之后,宣平侯被人寻到了错处,在朝堂上被人大肆参奏,陛下褫夺其侯爵,流放八千里。
江照影身为裴家妇,亦遭受牵连,被送到雁亭司为奴,困此一生。
大厦倾颓,门楣不复。
这就是顾含章想看到的局面。
他回到侯府,是为了报复。
-11-
「贺你得偿所愿,余生不再被仇恨纠缠,愿你此后实现凌云之志,扶摇直上。」我声音缓缓,他的嘴角笑意略显苦涩。
「我终究留不住你。」他的声音很是沉重。
如今宣平侯府不复存在,老侯爷定下的婚约也自是随风而散。
见这诸多变故,父亲似乎也变了,他念及宦海沉浮,人生无常,痴念的荣华也会在一夕之间化为尘土,倒不如从心而活。他说我可以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了,江氏的医术当有人去传承,不可就此消磨。
「是的,我要离开了。祖父曾说他的同门师兄生平有两憾,一是为出手救人,二是为见死不救。他为一妇人施针治隐晦之症,虽救下了她的命,可她在夫家的责骂和世人的流言蜚语中悬梁自尽。后来再遇到同样症状的病人,他选择不救,可这次,那个女子病死在他眼前。救与不救,皆是错,他愧疚难当,自此封针。当日我对祖父说,我是女子,若能习得杏林之术,便可以救天底下更多的女子。他们不能做的,我能做。」
从那天起,祖父便对我严格要求,将他毕生所学都毫无保留地教给我。如今,我要去践行当日之言了。
他眉眼微抬,思虑良久,而后怅然道:「你那日说互相无意的婚约是毫无意义的,可你怎知我对你无意呢?你留在我的身边,我不会束缚你,你依然可以行医救人,可以钻研医术,可以外出义诊……」
这样的话,描绘得太过美好。可世间,哪有那么多鱼与熊掌兼得的好事?
我太清楚他说的这条路来日要面对什么。
我冷静道:「你的这几分心意能敌得过深宅后院的中伤诋毁?能敌得过旁人的挑拨离间?能敌得过世家的异样目光吗?」
并不能。
当初进京赶考时,我便知他有一腔凌云之志,日后定要在这庙堂之上大展宏图,与他并肩而立的女子势必不能肆意而为,这一生都会被规矩礼教所束缚。
「我不愿意舍弃心中志向,去赌你一个承诺,或许来日你也会如裴霁远那样斥我不够安分守己,责怪我不能成为你的贤内助,还会让你成为众矢之的,面临诸多无奈。我知道你的野心在朝堂之上,我不愿拖累你,更不想将就自己。」
我话音落下,他的目光微沉,满是黯然,最后强撑笑意:「那我候着你的佳讯,待来日,你若成为名满天下的神医,我在这里,也能听闻你的盛名。」
「好。多年后,我们也可能于江南垂柳处,于漠北飞雪地,再度重逢。那时,你我或许都已经实现了心之所向。」
我踏上了离开的马车,他目送着我。
此后,我将遍历山河,轻嗅药草生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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