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逢春

嫁给闻璟的第三年,他恢复了神智。
他却选择继续装成痴傻,养精蓄锐。
他在宴会上当着众人的面将手上的油污擦在我的衣裙上。
也会故作闹脾气将我熬了几个时辰的汤泼在我脚下。
最后一次,他假装受惊,将我丢在了失火的铺子里。
瞒天过海,却独独漏了我,也独独利用了我。
他不再是觉得娘子天下第一好的闻璟,只是世人口中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摄政王闻璟。
我自请下堂那日,恰逢闻璟收网,满京惶恐,人人自危。
他却说我今日熬的汤比起从前味道淡了。
可从知道他骗我那日起,我就没再为他下过厨了。

01
去找闻璟时,他正在喝汤。
眼底的痴傻已然全然消失,着一身官服,周身泛着寒气。
走近一步,隐隐可以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听闻今日他出门早,去上朝清算那些曾经趁他痴傻时讨好处的异党。
四处抄家,闹得满京惶恐。
这才是真正的闻璟,铁血手腕的摄政王。
但不是那个口口声声说最喜欢我的夫君。
和离书藏在身后,我准备拿到跟前时,只听他放下碗,说了句:
「今日熬的汤比起从前味道淡了。」
我点了点头:「这些你同厨房说便好,我很久没下过厨了。」
从我知道他骗我那日起,我再没亲手熬过汤,通通假手于丫鬟。
原来他一直都记得受伤失智后的事,连汤的咸淡都记得一清二楚,只是不想喝罢了。
抬眼时,恰好对上他漫上怒意的眼。
握着碗的手指节泛白,似要将碗捏碎。
大抵是气我一个庶女,也敢对他有所欺瞒。
可明明是他先开始骗我的。
三年朝夕相对,眼前人变了,自然不难察觉。
大抵是从京郊游玩回来开始,闻璟就变了。

02
那日晴光正好,闻璟央我带他去京郊游玩。
我拗不过他,只好应了下来。
上山的路很多,闻璟每次都拉我走最难走那条。
他身形高大,也比我有力。
后半段基本是他一手提着糕点,一手拉着我走。
那日我终是没忍住问他:「为何每次都要走这条路?崎岖难行,上山要花好些时间。」
那时的闻璟眼神躲闪,绯色沿着耳廓漫到颈部。
支支吾吾了半日,在我的「逼问」下,才磕磕绊绊地说道:
「因为……走这条路可以……可以牵着娘子的手……很久……很久」
说完,他瞥了我一眼又飞速躲开。
连带着脸也红透了。
我笑出了声,眼角却有点湿。
他低声「威胁」我:「不准笑。」
语气里还带着几分被看穿的委屈。
我点头说好,在山下就拉住了他的手。
「其实走哪条路你都可以牵我的手,牵多久都可以。」
闻璟看向我,满足地点头。
「好啊,娘子答应了可不准后悔。要拉钩……」
「一百年,也不会变。」
我应得轻巧,也天真地以为,我们可以共余生。

03
上山后我在树荫下摆好充饥的糕点后就靠着树干刺绣。
闻璟则追着鸟满山跑。
只听一声巨响后,闻璟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我急忙丢下刺绣跑过去,只见他摔倒在地,头撞上了一旁的树。
闻璟并未像平常一般哭闹,他捂着头脑,冷静地起身。
我以为是疼得失了神,心疼地上前替他查看是否有伤。
「阿璟,蹲下让我看看伤哪儿了?」
说着,我心急地踮起脚尖上手抚摸。
手却被猝不及防地甩开。
力道很大,明显带着嫌弃的意味。
「阿璟,我弄疼你了?」
我紧张无措地问道,恰好看见了他眸中转瞬即逝的那抹冷淡。
或许闻璟只是在气方才我没有陪他一起玩,又或许是我刚好触及伤口。
我如此安慰自己。
闻璟或许看出了我的疑惑,开始哭着喊疼。
我只好打消疑心带他下山看郎中。
上山路难行,下山路更险。
这次下山,闻璟独自走在了前头。
没有同往常一样,紧紧拉着我的手,仔细地替我看着每一步路。
他比我高出许多,开始时宽厚的肩背彻底挡住了前面的路。
后来,他走得比我快上许多,将我远远地甩在了后头。
我心急想追,却将自己摔得手和膝盖都破了皮。
闻璟则一路往前走,未曾回头。

04
回过神来,闻璟手中的汤碗不知何时碎在了脚下。
我并未意外,眼前的闻璟的确喜欢用摔东西来表达自己的情绪。
一如当时他将整碗汤赌气似的泼在我脚下。
热汤浸湿鞋袜,任由我在众人的目光下强颜欢笑。
自那次后,我再未为他熬过汤,通通假手于丫鬟。
我清楚,他已经不是那个觉得自家娘子天下第一好的闻璟了。
我的夫君会对我下厨做的所有菜式照单全收。
哪怕有时我忘了时辰,他也会夹起烧煳的菜放入口中,然后乐呵呵地说:
「只要是娘子做的,阿璟都喜欢。」
只是,我再也见不到阿璟了……
我鼻尖有些酸,低头匆忙将眼底的泪收回。
越过脚下的碎瓷片,我将和离书递给闻璟。
「当初入府是因为王爷受伤需要生辰八字相合的女子冲喜,如今王爷痊愈,我也没有留在王府的必要了。
「我不过是侯府庶女,从前是我高攀了。」
回应我的是良久的沉默,我想闻璟大抵是生气。
气我用丫鬟做的汤糊弄了这么久,气我不过一个小小庶女,竟敢先一步同他和离。
下颌被他掐住,我被迫与他四目相对。
眼神是熟悉又陌生的冷漠。
熟悉是因为从他恢复神智那日起,即便他继续装成痴傻,看向我时,眼底却是冷的。
陌生是因为阿璟从不会如此看我。
「你当我摄政王府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眸底怒意翻腾,他加重了力道,我疼出了眼泪。
「昔日永安侯将你嫁进来,不就是让你监视本王,看本王是不是真成了痴傻吗?
「如今看本王伤愈,就怕了?」
「若我真的向侯府通风报信,以摄政王从前的办事风格,能留我活到今日吗?」
我笑着,任由泪水滑落。
闻璟觉得我另有所图,但他又何尝不是利用我来掩人耳目?

05
与闻璟相合的生辰八字是假的。
闻璟说得对,我爹不过是想要一个监视他的人,确保他的痴傻之症永远不会痊愈。
而我,不过是想要借机逃离宅院纷争的庶女。
其实我也曾希望闻璟永远不会好,就这样安安稳稳地同他度过余生。
没有婆母刁难,没有妯娌相争,更不用担心子嗣之事。
阿璟虽然痴傻,但他有一颗京中贵子难有的真心。
这对我来说,就已经够了。
在闻璟恢复后,我甚至奢望,这只是偶然,我的阿璟还会回来。
但我忘了,上天于我,总是残忍。
一如年幼我失去了阿娘,如今眼前人也彻底夺走了阿璟。
眼前人非心上人,水中月捞不得。
阿娘说,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
越哭,旁人越清楚你此刻的怯弱。
我用țųⁱ袖口擦干眼泪,强撑镇定道:
「我的事已做完了,摄政王也利用我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不如就此和离,从此各走各路?」
闻璟看着我笑了,眉眼冷得可怕。
「你没有向侯府通风报信,如今还要与我和离。回到永安侯府,你能活几日?」
他说得不错,回到侯府,我爹和嫡母定不会容我。
可他也想错了,我也并非只有侯府这一条退路。
「我自有打算,不劳王爷费心了。」
「我可没有答应你要和离。」
闻璟轻描淡写地将我的计划打破。
还未等我开口,只听他饶有兴致地说:
「这三年,我记得你鲜少回侯府。不如回去住几日,看看爹娘?」
我如他所愿,点了点头。
闻璟脸上划过一丝失落,许是以为我会害怕。
毕竟是叱咤朝堂多年的摄政王,杀人诛心,滴水不漏。
闻璟说他记得这几年我鲜少回家。
这几年的事他记得很清楚。
他记得我与阿璟从前的一切,也记得我被阿璟的一片真心感动的点点滴滴。
可他依旧选择对我冷漠,甚至想将我送回侯府,让我服软求饶。
他嫌弃我,却又不愿放我走。
大抵人都是矛盾的。
「不知从永安侯府回来后,王爷是否就会答应与我和离?」
我静静地看着他,眼泪随着下颌痛楚消失化作泪痕,扒在脸上,干涩生痒。
一如如今我与闻璟的婚姻。
「你也知道我与你爹是政敌,我如今官复原职,人人皆知我痊愈。如今和离,岂非让你爹四处传我抛弃糟糠,无情无义?」
我竟不知,素来狠戾无情的摄政王也会有如此在意自己名声的时候。
我没有应声,道了句回屋收拾衣物后便离开了。
一边是几次拿我的性命掩人耳目的夫君,一边是断了联系后忌惮我立场的爹。
对我来说,如今的王府和永安侯府没有区别。
06
闻璟第二日一早就差人将我送回永安侯府。
说是送我回来叙旧,实际上是让我来送死。
刚下马车,嫡母便带着同时回府探亲的嫡姐在门前等候。
「我还以为你陪那摄政王从痴傻恢复,他会同从前那个傻子一般护着你。
「没想到啊,其实他也瞧不上你。
「将你赶回来,是觉得侯府要收留你这个弃妇吗?」
嫡姐落井下石,不屑地看着我。
「柔安,还不见过王妃。」
嫡母朝她使了个眼色,话里虽是训斥,但语气确实平常。
「从前觉得姐姐只是美貌,想来最近姐夫纳的小妾不懂事,让姐姐变得一无是处了。」
「你!」说着,嫡姐郁柔安便要上手打我。
我将她的落下的手扣了下来:「姐姐确定要在这里打我?」
「我是不是弃妇还轮不到姐姐嚼舌根。」我凑近她低声笑道。
「摄政王若当真弃我于不顾,又何须特地派人将我送回来?」
「真对我动了手,姐姐猜,这侯府和姐姐的夫家尚书府,哪个能逃过一劫?」
郁柔安到底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深宅妇人,手腕被我扣住,毫无还击之力。
嫡母脸色十分难看,忙挂上笑:「柔安不过在与王妃说笑,王妃倒是当真了。」
我松了手,吓得郁柔安揉着手腕连连后退。
「姐姐的笑话可不好笑,下回可要注意些。」
「我当真了也没什么,都是自家人。若是王爷当了真,可就不好了。」
三言两语间,郁柔安脸上的得意早已化作苍白。
「还站在外面做什么?进屋喝茶,侯爷早就候着王妃了。」
嫡母将郁柔安拦在身后,急忙将我带入府。
07
入府后茶水没有,却是将我领到了我爹的书房。
从我记事起,我只来过这里两回。
第一次是让我嫁给受伤后变得痴傻的闻璟,监视他。
第二次便是现在。
没人能预料到原本已经痴傻的闻璟突然恢复,蛰伏多时,打了我爹个猝不及防。
昨日被抄家的,多是我爹麾下的党羽。
加之我之前已与侯府决裂,今日回来,更像是耀武扬威。
我爹心里有气,我能懂,闻璟自然能懂。
只是他想错了。
这深宅之内能活下来的庶女,又岂会那么简单。
「你竟还有脸面回来?当初是谁说,这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
我闻声跪下:「女儿知错。
「昔日闻璟假装痴傻蛊惑人心,女儿也被他骗了过去。
「他为了掩人耳目,不惜拿女儿的性命作障眼法,女儿被闻璟日夜监视,有苦不能言。
「今日回府,也是看闻璟放松了警惕,才冒死回府向爹爹报信。」
我说着,逼自己落下几滴泪来。
我这爹不似嫡母和嫡姐那般,三言两语便能唬住。
既然要回永安侯府,那就得让他彻底信任我。
当然,光靠眼泪还不够。
我掀起宽大的衣袖,露出了手臂上狰狞的疤痕。
这是那日闻璟将我关在铺子里,在失火无法逃生时落下ṱŭₓ的。
我后来才知道,那铺子再过一条街便是谢府。
谢府的少将军与闻璟交好。
不过谢府更为人所知的是谢三姑娘谢岚真,只因当年京中盛传:
「摄政王闻璟多年不娶,等的就是谢三姑娘。」
08
即便是我爹,看到我手臂上的伤时眼里也不免划过震惊之色。
「爹爹若仍觉得女儿这出是苦肉计,大可去打听上个月城西东街的布铺失火一事。」
那场火,险些让我丧命。
我被救出来时,衣裙半毁,整个右臂被烧伤,不见半寸完好的肌肤。
幸得布铺的伙计及时破门将我救出。
我因浓烟吸入过多,昏迷了整整三日。
这三日,听闻闻璟因失火受惊住在了谢府,由谢少将军谢辞与谢岚真照顾,未曾回府看过我一眼。
受惊,趁机浑水摸鱼。
后者才是闻璟的目的。
至于我,死了就死了。
「这闻璟竟如此心狠手辣,连发妻也不放过。」
良久,我爹才开口。
我松了口气,他总算是相信我了。
我将衣袖舒展,将伤疤遮好。
伤疤已愈合,不会再痛,如何利用好伤疤,才是上策。
「既然闻璟让你回府,可有吩咐你些什么?」我爹又问我。
「并未。闻璟知道爹爹会因他近日的所作所为而迁怒女儿,也清楚爹爹从前将女儿嫁过去的目的。」
「此番送女儿回来,是想爹爹自己除去女儿这颗『废棋』,也让他日后身边少一个眼线。」
我爹点了点头:「依你的说法,那我岂不是要顺势而为才能不让闻璟怀疑?」
「女儿认为,爹爹应该反其道而行之。若顺势而为,女儿就再也回不去王府,就真的成了废棋了。
「相反,若闻璟知道女儿回府过得好,恰恰能说明,女儿给侯府带来了有用的消息。
「毕竟女儿真真实实在王府住了三年,也曾与痴傻的闻璟真心相待。闻璟疑心重,自然会怀疑女儿给侯府传递的消息,也自然不愿意女儿在侯府待太久。
「只有女儿回到王府,才能对阿爹有利。」
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离开。
「郁春,你若是从一开始就这样想,也不必弄到今日的这般田地。」
我爹将我扶起来,算是对我放松了警惕。
是啊,如若我一开始就选择另一条路,或许会不一样。
可我遇到的闻璟,一开始也不是如今这样的。
09
有了我爹的庇护,在侯府的日子就过得快活多了。
郁柔安即便对我不满,也只能同我干瞪眼两日后回了夫家。
嫡母碍于我爹的份上,不敢刁难我,更是拿了好些银子让我添置物件。
送上门的钱,不花白不花。
先是去京中最好的醉仙楼吃了一顿,饿着肚子可不好花银子。
吃饱喝足后,我带着丫鬟来到了首饰铺。
将手里的银子换成轻便的首饰,以后也方便带走。
「这镯子是我家姑娘先看上的,这位夫人未免有些太夺人所爱了。」
才挑好玉镯,另一处就传来一道尖酸的声音。
回头一看,正是谢岚真同她的婢女。
真是念着什么,就来什么。
「这玉镯我也喜欢,夫人能否割爱?」
谢岚真语气要温和不少,眼神却是笑里藏刀。
「方才从我挑中这玉镯时谢姑娘都未曾开口,偏生我付钱时说这话,是囊中羞涩打算硬抢吗?」
话音一落,围观者纷纷低笑。
谢岚真被落了面子,脸色顿时一阵青白。
「谁说我打算硬抢的,我愿意出两倍的价钱买你手中的玉镯!」
我故作惊讶:「哦?我出身永安侯府,又是摄政王的王妃,谢姑娘是觉得我给不起这点银子吗?」
我将玉镯套进手腕,「掌柜的,我出三倍的价钱,账记永安侯府上了。」
「那我出五倍!」谢岚真应道。
我看着她摇头笑了。
「掌柜的,你凝玉阁打开门做生意,应当懂得为商者要讲诚信,凡事也应该有个先来后到吧?
「不然以后都像谢姑娘这般,看上了就砸钱来抢,我看你这店里也没有明码标价的必要了。」
掌柜为难地点头,倒是看热闹的人纷纷低声附和我。
「今日我便出十倍买下这玉镯,也算是给谢姑娘一个教训。」
「有些东西,一开始自己看不上,别人来买又要抢,这说明你根本就不是真的喜欢,也留不住。」
「你!」谢岚真自然清楚我在我说什么,她涨红了脸,但在众人指指点点下也不好再反驳我,只好仓皇离去。
10
刚回府就撞见了嫡母,她手里拿着账本ƭŭ̀₅,脸色不大好。
「王妃回来了。」
「嗯。夫人找我有事?」
不用猜,也能知道是因为我花高价买玉镯的事。
嫡母虽给了我银子,但比起这玉镯的花费,却是杯水车薪。
今日连同镯子一起挂的账就够她头疼的了。
「方才有人上门要钱,都是王妃今日白天买的东西。
「我知道王妃多年不回家,需要添置的东西不少。只是这凝玉阁的掌柜说,今日王妃同人争执,花了十倍的价钱买了一个玉镯,未免有些太过奢侈……」
「郁春喜欢,多少钱我侯府都给得起!
「平白无故拿这点银子的事为难她做什么。」
循声看去,我爹和闻璟竟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
嫡母被我爹训了,脸色不大好。
「说到底,还是我不好。近日公务繁忙,将王妃落在侯府久了,给侯爷和夫人添麻烦了。」
闻璟开口打圆场,笑眼里是我看不懂的情绪。
「哪里的话,这些年郁春寸步不离地照顾王爷,未曾回过侯府。这好不容易回来了,正好解了老夫的思女之痛啊哈哈……」
我爹很高兴,他清楚闻璟上钩了。
「侯爷这话说得,我都快成望妻石了。」
闻璟走到我身旁,握住了我的手。
十指相扣,掌心微凉,触及欲逃。
但他缠得很紧。
那力Ţŭ₁道让我有一瞬间恍惚,仿佛阿璟还在。
从前拉着我上山时,他也喜欢这样拉着我的手。
但阿璟不是这样笑的。
他学不会这样的笑,眉眼含笑,却让人觉得彻骨冰凉。
冷得一下子让人清醒过来。
「还望妻石?分明就是嫌我烦了。
「今日我在凝玉阁还差点被人欺负了去,你也不知道替我出气。」
我嗔怨道,配合他做戏。
「好好好,让我看看是谁敢气着王妃,定不会轻易饶了她。」
闻璟顺势将我搂在怀里,「如此我就不打扰侯爷和夫人了。」
11
上马车后,我甩开了闻璟的手。
他身子一滞,有些僵硬地将手收回。
「这里没人,摄政王不必再做戏了。」
「难道不是你要回王府,本王才来接你的?」
闻璟笑道,方才的事并未上心。
「是王爷送我去死,我只是还活着罢了。」
若不骗过我爹和嫡母,他们知道我再无利用价值,我便如砧板上的鱼肉一般。
「顶撞了岚真,还要说那些若有所指的话,当真只是为了活命吗?」
闻璟凑了上来,那张昔日纯真的脸上如今写满了算计。
「王爷的话,我听不懂了。
「她打算硬抢我的玉镯,我说的也不过是玉镯。
「还是王爷心中另有所想,才会误解我的话?」
与谢岚真吃醋么?
完全不会。
她喜欢的是摄政王闻璟,我爱的是我的夫君阿璟。
何来吃醋一说?
闻璟眯起眼:「是我想错了,你比我想得要有趣得多。」
微凉的手指覆上我的脸,「你究竟想要什么?」
「和离。」
我想要阿璟回来,他做不到。
我想要和离,但如今的闻璟也做不到。
这几日回到侯府与我爹、嫡母周旋,早已让闻璟知道了我的真面目。
如今想走,没那么容易了。
闻璟嗤笑道:「你若是乖乖听话,王府不介意多养一个闲人。」
12
回到王府时,发现屋里的陈设有些变了。
衣柜里给阿璟做好的鞋不见了,那是他央我做给他今年生辰时穿的。
我从闻璟房里拿回来从前给阿璟做的衣裳也统统不知所终。
阿璟平常喜欢看的话本没了,换成了几本诗集。
挂着山水画的地方本挂着阿璟给我做的纸鸢……
我叫来婢女,问她我房中原本的东西都去哪儿了。
婢女面露难色,良久才告诉我:「王妃,王爷说这些旧物放着不吉利,都让我们扔了。」
「扔去哪儿了?」我追问道。
「王妃,你就别为难我们了。王爷不准我们说……」
我瘫坐在地上,满脸生凉。
原是泪水,不知何时浸湿了脸。
闻璟既然做了,便已经打算让我无法再找到那些东西。
我又何必去为难一个处境与我相差无异的下人?
他想抹去所有关于阿璟存在过的证明,于他而言,无疑是耻辱般的过去。
但我不会忘了阿璟,永远不会。
……
谢岚真来时,我在做鞋。
「王爷不喜欢这种花纹,我看你还是别白费心机了。」
她看着我,故意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更衬得那玉镯通透。
「这个比起你那日买的成色要好上许多,是王爷特地向皇上求来给我的。」
谢岚真到底是年纪小,情绪全都写在脸上。
我不紧不慢地收好针脚:「我是你,我就笑不出来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谢岚真不解。
「一个玉镯而已,以王府的财力,千个万个也不成问题。
「可王府的正妻,只有我一个。
「在王爷心里,你也不过是他一个玉镯就能哄住的女人罢了。」
「你懂什么!」谢岚真立刻反驳我。
「当年闻璟非你不娶的消息满京皆知,却从未与你定亲。
「寻常这些涉及女子名声的传言谢家应该尽快阻止才是,却任由消息传开,说明这应该是谢家逼他娶你用的手段罢了。」
谢岚真被我戳中痛处,气得涨红了脸。
「那又如何?这王妃怎么也轮不到你这个庶女来做!」
「你想多了,我告诉你这些并非要与你相争。」
我将上次买的玉镯从妆奁里拿出来,套在她的手腕上。
「你……你这是打的什么主意?」谢岚真气势泄了大半。
「不过是想助你一臂之力,日后入了府别为难我罢了。」
她明显不信:「你方才不是说王爷在乎你吗?如今在这里假惺惺做什么?」
「在乎我,不过是因为我与他共过几年患难,一来图个好名声,二来还不想与我爹撕破脸皮罢了。」
我掀开衣袖,再次露出被烈火烧毁的皮肤。
「我如今这般,他还会愿意与我亲近吗?」
谢岚真后退两步,嫌弃地移开眼。
我迅速将衣袖拉下来,扮作难堪的神色。
鱼儿,到底是上钩了。
13
谢岚真到底是信了,这几日来王府来得勤,见不到闻璟就来寻我。
寻得借口也是简单,说跟我女工。
连闻璟都察觉到,问我为何突然与谢岚真这般和睦。
我笑着应他:「日后她也是要入王府的,我又何必给自己添一个敌人。」
闻璟看着我手中的鞋入了神,半晌才道:
「但你做的鞋,不是我喜欢的。」
「这本就不是做给王爷的。」
我将最后的针脚收好,伸手揉了揉眼睛。
熬了几个大夜,双眼又干又涩。
「我不是那个傻子。」闻璟以为我没听懂,又重复了一次。
「我知道。」
我抬头看向他,许是眼睛难受,看不清闻璟的模样。
也没有看清的必要了。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离开。
一连几日,闻璟没有再来。
直至谢岚真再次来访,他让下人给我传话,让我下厨,做的都是曾经阿璟最爱吃的。
他自己说了,他不是阿璟,我也懒得浪费精力。
我将做法告诉厨房的下人,看着他们做,也算是「亲力亲为」了。
……
不仅是谢岚真,谢辞也一道来了。
闻璟让我下厨,我索性就在厨房里待着,省得坏了「正事」。
「王妃,王爷喝多了,这会儿正寻你过去。」
为了不让人生疑,我只好点点头跟仆人过去。
结果没走几步就遇到了谢辞,他伸手将我拦住。
「王妃这一去扰了王爷的好事,日后若是王爷怪罪下来,别怪本将军没提醒过你。」
谢辞半客气半威胁道。
我为难地看着仆人:「谢将军说得有道理。反正谢姑娘日后也是要嫁过来的,她替我伺候王爷也是一样的。」
仆人看了看谢辞,又看了看我,不敢再说什么。
待仆人走远后,我朝谢辞颔首示意,守着他们两个人的事,就交给他了。
我伸了伸懒腰,回到房中将东西都收好,这次可不能再将做给阿璟的鞋弄丢了。
14
起初闻璟并未发现汤有问题,一连喝了半碗。
论起平常,他再喜欢的,也不过两三口而已。
不漏喜恶,掩藏情绪,早已成了习惯。
偏生今日这碗汤,径直喝了半碗。
若不是小腹燃起的燥热,他都未曾发觉。
要怪就怪,那碗汤咸淡刚好。
闻璟不喜欢受伤后的自己,痴傻如同七八岁的孩童,在人面前出尽洋相。
他从未向人袒露过真心,可那傻子却对郁春一片赤诚。
连自己,都被他的喜好影响了去。
谢岚真不停地往他眼前凑,给他夹菜。
若是从前,闻璟不会吃。
但怒上心头,他都一一尝了。
一桌子菜下来,唯有汤的味道和记忆重合。
原来是故意的,故意只亲手熬了汤,
怪不得这几日与谢岚真不计前嫌……
闻璟借醉酒起身,让下人去传郁春过来。
怒火与欲火交杂,令人烦躁。
谢岚真就是在这时跟了过来,满目柔情地看着他,低头伸手去解他的腰带。
试图逼他就范。
到底是他小看了郁春,原以为只是个小家碧玉的庶女。
她清楚他无意娶谢家女,但一时不会动谢家。
她更清楚谢家着急嫁女儿。
到头来将他耍得团团转,所有人都是她的棋子。
有趣,当真有趣。
闻璟自嘲般笑了出声,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将谢岚真推开,然后将发冠上的玉簪刺进了手臂。
鲜血吓得谢岚真惊呼,迎面撞入闻璟恐怖的目光。
「滚!」
随着他一声怒吼,谢岚真清楚计划失败,只好慌忙逃走。
痛楚让闻璟彻底清醒,下人闻声进来,看见他满是鲜血的手臂只敢低头不语,生怕下一瞬自己成了他宣泄怒意的缺口。
「王妃呢?」
「王妃说不敢扰了王爷的兴致,这会儿应该在屋里休息。」
在屋里休息?
又在做那双幼稚的鞋吗?
闻璟顾不上手臂上的伤,出了门就往郁春院里走。
其实闻璟身子痊愈后,他来郁春院里不过三回。
第一回是郁春回侯府后,他来查她这些年探听到多少他的事。
但落入眼中的,却满是那个傻子存在过的痕迹。
她做给他的衣裳,他送她的纸鸢……
第二回是得知郁春近日与谢岚真交好,撞见她又在做鞋。
与上次他令人丢的那双一模一样。
明显不是给他做的。
第三回,闻璟站在门处,对着空落落的房间发笑。
冷怒的笑声砸得下人不敢抬头。
他早该想到的,费尽心机给他下药,就是为了逃走。
「人呢?」
「人呢!」
下人们齐刷刷地跪在地上,不敢出声。
闻璟走入房中,将所有柜子打开,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她没带走什么东西,至少府上的没有。
大抵是从永安侯府带回来的金银细软,还有那双鞋……
15
从王府到码头的路走过很多遍,在侯府这几日,我借着出门添置的理由,也将附近城卫巡逻的路线了解了个大概。
阿璟很喜欢来码头,他喜欢坐船,恨不得随流水而去,四处漂泊。
但那时的阿璟不知道,天子和我爹是绝对不会允许他离开他们的视线。
有时我实在没办法,只好雇船夫载我们在附近游一圈。
也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却能将阿璟哄得很高兴。
有时实在看我晕船难受,他也会让船夫早点结束。
离开京城走水路不是上策,我晕船,且这一段水流缓慢,不如坐马车。
这些弊端闻璟也清楚,为了顺利离开,我只能反其道而行之。
赌闻璟与谢岚真顺利春宵一度,赌他猜不到我会走水路。
好不容易上了船,我给自己找了个角落坐下。
万幸船身晃动得并不剧烈,我反应并不剧烈。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守着怀中的包袱,不敢入睡。
待船客都熟睡后,隐隐可见船后水上有火光尾随。
我心头一紧,走到船边打算看清尾随的船。
「前面的船速速停下!」
原本熟睡的船客悉数惊醒,船家也跑到船尾。
「是官家的船!」
「这船上可是有逃犯?这可是皇城司!」
……
船客惊恐地相互打量。
是闻璟追来了。
闻璟本就是皇城司出身,皇城司虽为天子爪牙,可里里外外全是闻璟的人。
即便天子和我爹在闻璟受伤未愈时,也没办法完全将闻璟的势力清除。
我心知落在闻璟手中是何下场,此时跳水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利箭就在此时破风飞来,横在眼前,只差半寸,便可划破双目。
我停住了跳水的动作,只见那船来到了不远处。
火光将河水照亮,映在闻璟脸上。
他挽弓站在船头,侧头微抬眉尾,薄唇含笑,箭尖直指我的胸口。
是挑衅,也是警告。
仔细看才发现他手上有伤,白布早已失去了原本的颜色,殷红如藤蔓般从手掌一直蔓延到手臂。
我离开了船边,站起了身。
「王妃调皮,让本王好找。」
两船交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向我伸出带伤的手。
我别无选择,只能搭上我的手。
闻璟猝不及防地拉住我的手腕,以蛮横的力道将我拉上了皇城司的船。
我根本站不稳,整个人撞入他怀中,染了一身寒气。
鼻尖被腥甜味萦绕,手腕被他扣住的地方潮热难惹。
低头看时,闻璟已经松手离开,手腕处隐隐可见一道浅色血印。
「看好她。」
16
我被闻璟禁锢在王府,不得离开院子。
可第二日,下人却传我过去伺候闻璟。
门一推开,扑面而来的苦涩味。
随着我走进房中,门被关上,房中只余下我与闻璟二人。
他躺在床上,脸上毫无血色。
我想起昨夜他身上的寒气。
许是昨夜染上了风寒。
闻璟从受伤后身体就很弱,不能吹风,不能着凉。
我常给他熬汤,也是遵循郎中的话为他补身。
他听到我进来的动静,睁开眼看向我。
「就当赔给你了。」他举起满是纱布的手。
听丫鬟说,手臂是他用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用玉簪刺的,手掌的伤是握拳撞向墙而致。
后者我能猜到,我房中的山水画不知所踪,原本遮盖的墙壁也变得面目全非。
「王爷的话我听不懂。」
闻璟笑了笑,苍白的脸上多了一分血色。
「嫁入王府前一年,你嫡姐议亲,结果却面容溃烂久治未愈,最后只能潦草嫁给尚书府的长公子做继室,婚后被宠妾灭妻,日子并不好过。
「你那嫡母私放印子钱,最后借钱的人不知所踪,白白吃了哑巴亏,最后还被永安侯发现,怒斥一顿不说,让她用从前的嫁妆来填窟窿,害得你嫡姐出嫁的嫁妆也显得寒酸。
「从前是我小瞧王妃了,不让人细查,也不知王妃如此聪慧。」
「皇城司果然手段通天,我再如何厉害,也比不过王爷有手段。」
这些闻璟能查出来我不奇怪,不过比我预想得要迟。
可能真的是傻了几年,反应也迟钝些。
其实细想就能猜到,闻璟从前为摄政王时树敌众多,趁着他病重痴傻,昔日那些敢怒不敢言的人才会出手。
只是阿璟单纯,我从未告诉过他。
至于眼前人,也不必知道。
「你为什么会喜欢那个傻子?」他问我。
「因为他是我的夫君。」
我回答得有些多余,可从前我问阿璟时,他也是这么回答我的:
「因为娘子是我的娘子。」
17
刚嫁来王府时,我才将侯府搅得翻天覆地,ṭŭ̀ₖ一地鸡毛。
但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
我阿娘的死,他们都有责任。
我阿娘只是永安侯醉酒时Ţũ⁼临幸的婢女,身份低微,无人在意。
所以我自然而然成了我爹嫁去王府的棋子,作为最不起眼的女儿,能嫁去王府是我的福气。
这是我爹当时的原话。
我乐意至极,留在侯府,指不定要嫁给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一个傻子,总比一个烂人好。
侯府,王府,对我来说根本没有区别。
只是我没想到,我遇到了阿璟。
成婚那日,一切从简,没有宾客,没有贺礼。
一顶红绸,一对红烛,便已是全部。
眼前的大红色被撤去后,映入眼帘的是阿璟的脸。
轮廓分明,貌如谪仙,双眸却透着憨傻。
他不似传言那般暴躁爱撒泼,而是小心翼翼递给我一块白玉糕,讨好般问我:
「他们说新娘子要饿好久,这个白玉糕很好吃的!你饿不饿?要不要尝尝?」
见我没有应声,他又将桌上别的糕点端了过来。
「不喜欢白玉糕还有别的,还有鸡腿、龙须糖、甜枣、酒……酒不要,不好喝!」
我被他逗笑了:「可我就想喝酒怎么办?」
他皱紧眉头,无奈地看着我。
「那你就喝一点,一点点就好了。他们说喝酒伤身,我要照顾娘子,不可以……不可以受伤。」
说着,他倒好一小杯酒递了给我。
我接过酒,笑得花枝乱颤,酒全洒了出来。
他还傻乎乎地去接。
「酒都洒了,娘子没有酒喝了。」他眉头皱得更紧了。
明明一滴酒都没喝,我却有了醉意。
我捧着他的脸问他:「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明明这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他眉间舒展开来:「因为娘子是我的娘子。」
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仿佛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18
「我也是你的夫君。」
因着尚在病中,闻璟的双眸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无辜。
闻璟记得那个傻子生病时她是如何宽衣解带地照顾他,也记得她会将药温好一点一点地喂给他。
如今两两对视,她却看着他发笑。
比起愤怒,闻璟心里更多的竟然是失落。
心被人扯着,坠得生疼。
闻璟觉得自己大抵是疯了,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王爷费尽心思将我抓回来,不会只是想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吧?」
「自然不是。」
闻璟努力让自己维持平静,他如今需要一个人照顾自己。
直觉上,理性上,郁春都是最佳人选。
她贴身伺候过他三年,清楚他受伤后的身子。
「这几日,留在我身边照顾我。」
郁春又笑了,她拿起床边的绷带套在指尖上玩。
闻璟竟然会想起从前握她手时的触感,纤细又带些骨感。
宽大的袖口之下,手臂上烧杀的疤痕若隐若现。
不知道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当时的闻璟没想过要留活口。
有时他会想,如果那日郁春早早地死了,他如今大抵不会这般的摇摆不定。
「照顾?如今王爷病重,难道就不怕我此时动手?」
闻璟与她对视一笑,这般赤裸裸地将意图告诉他,说明她并不打算这么做。
「府上全是皇城司的暗卫,就我房外就有不少。我死了,你也活不成了。」
但他却愿意配合她说话。
「王爷要我回来,恐怕不仅仅是让我当丫鬟这么简单吧?」
「那不如王妃自己猜猜,我究竟是何目的?」
目的……
连闻璟自己都说不出目的。
一开始将她从侯府接回来的确是为了防止她同侯府沆瀣一气,后来顶着秋夜的寒意去寻她,连他自己都不清究竟是一时之气还是另有所图。
闻璟看着郁春,病体让他没办法一直将她看得很清楚。
眼前人时清时糊,如水中月时远时近。
19
我将手中换药的绷带放下,去给闻璟换药。
「天子如今听信永安侯所言,王爷虽然清算,却得圣上猜疑。
「我猜,王爷是想要我帮你清君侧。」
闻璟的目的根本不难猜,他清楚我在永安侯府诓骗了我爹,如今对付我爹,我无疑是最好的棋子。
而我因下药失败害谢岚真出丑已经得罪了谢府,如果闻璟再将我丢回侯府,我无疑是死路一条。
他知道我为了活下去只有一条路可走,而且也恰好想除去我爹,永绝后患。
闻璟听后满意地笑了:「王妃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都是跟王爷学的。」
……
闻璟让郎中开了猛药,第二日症状就被压下去了不少。
猛药伤身,只会耗损基底,更何况闻璟曾经受过重伤。
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强撑着上朝。
他如今的位置,天子忌惮,与我爹水火不容,稍微出错,朝堂上旁观者如野狗一般闻风而上,只会让他粉身碎骨。
为政者,便是如此。
表面风光,只有自己才能看到脚下的刀山火海,退一步就是无边地狱。
所以我没有谢岚真那样天真的打算。
棋子总有没有利用价值那一天,所以我要趁自己还有价值,找到出路。
20
闻璟允许我出门同夫人小姐们交际,但每次出门总要派上两个丫鬟跟着。
明里是两个丫鬟,在背地里的暗卫数量远不仅这些。
闻璟要确保,我不会再逃跑。
但他不知,我的另一条路从来都不在这些虚伪的交际里。
大齐国力强盛,天子又正年轻,宫中常有宴会。
恰逢中秋,天子宴请群臣及其家眷。
在宴会上,我遇见了谢岚真。
自从上次给闻璟下药失败,她没有再来过王府。
听丫鬟说,闻璟下令,不许她踏入王府半步。
也在与世家夫人的谈话间得知,谢辞最近屡屡被弹劾,天子早有意向对谢家开刀。
谢辞忙着为谢府奔波,也清楚闻璟亦不愿再保谢府,谢岚真也只能被迫安分了下来。
听闻谢辞有意为谢岚真择婿,但碍于从前的传言,让诸多世家却步。
宴会期间,屡屡感受到谢岚真投来怨恨的目光。
闻璟在人前演作一副爱妻如命的模样,更让她以为我那日献计,只是借机除去我。
这也是闻璟对我的警告,他要将我的「靠山」一一除去,让我别无选择,只能依赖他。
「怎么?你也有害怕的一天?」
闻璟自然也察觉到了谢岚真的目光,打趣道。
「不过是一直被人盯着觉得不自在罢ṭű̂ₚ了。」
我端起酒杯正准备喝,无意间对上谢岚真的目光时,却发现她眼中的愤怒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得意。
杯中除去果酒的香气外,没有别的味道。
我饮入一口,再用手帕擦拭。
假装吞咽,其实酒全在手帕里。
再看谢岚真,她迅速移开目光,嘴角笑意难掩。
我忽然想起,那日她买来的催情药,也是无色无味。
我有些想笑,却只能装作无措。
正愁找不到机会离开宴会,谢岚真却帮了我一把。
「去哪儿?」闻璟见我起身,下意识地扣住我的手腕。
「这酒有些醉人,想出去吹吹风,醒醒酒。」
宫宴的果酒不易醉人,确保老少皆宜,人人共饮。
闻璟不可能听不出我话里有话,却松了我的手。
他在等我求他。
但我却希望他不要跟来。
大臣及其家眷入宫,家仆需在宫门外等候。
宫城护卫早已被天子收回,皇城司暗卫无法入宫。
这条路,一个人走刚刚好。
算准了谢岚真会跟过来,我顺着记忆往宫城深处走。
21
「劳烦公公,我有事要求贵人。」
「求朕?你从前口口声声答应朕的事,可是一件都没做到啊!」
明黄的锦靴一步一步走到我眼前,抬头恰好对上了他的眉眼。
这便是当今天子宇文洵。
「当年郎中说闻璟痴症无法治愈,民妇也没料到闻璟会突然痊愈。
「民妇亦被他蒙在鼓里,险些丧命。陛下若不信,大可去查。
「闻璟嫌我身份低微,又曾是永安侯送来的细作,看不上我。我在王府,日日如履薄冰,若非如今性命垂危,走投无路,我也不会在今日打扰陛下。」
我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冷的砖面,等候宇文洵开口。
「你要朕如何信你?」
宇文洵知道我的处境,今日跟来也不过是想看我的笑话。
但上位者不会有泛滥的慈悲之心,更不会被我三言两语说动。
「闻璟名下产业众多,他痴傻的这三年一直是由民妇打理,每年利润不少,但与王府内库的存银却对不上。民妇认为,这些都是闻璟用来疏通打点各处的开支。
「如今虽国力强盛,但殿下从国库支取的银子都需记录在档,虽有私库,但毕竟钱银有限,哪里比得这些产业源源不断要好?」
宇文洵忽地笑了:「万一这是你与闻璟的计策,那朕可又要吃亏了。」
「若陛下不信,民妇愿先以性命作赌。」
宇文洵是有野心的君主,不然也不会连同我爹刺杀闻璟夺权。
我向他说出了我的计划。
「你要朕再次派人去杀闻璟?若是暴露了又该如何?」
「陛下大可借永安侯的手去做。闻璟现下正愁没有机会对永安侯下手,二来也可借此事打压永安侯府。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即便闻璟知道,又能拿陛下如何?
「陛下已经亲政,闻璟若是动了陛下,就是弑君。」
闻璟痴傻这三年,宇文洵虽亲政,但也助长了永安侯府的壮大。
为君者,最重要的是平衡。
一方做大,不如两方互相制衡。
宇文洵清楚这个道理,不然也不会留我的性命到现在。
他如今需要的,不是除去闻璟,而是同时打压闻璟和我爹。
宇文洵看着我笑了:「你这般聪明,朕真的很想知道你为何不继续帮闻璟?」
「闻璟心狠手辣,若非民妇命好,早已命丧黄泉。陛下是仁君,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也未曾对民妇下手。
「而且闻璟痊愈一事,终归是民妇对陛下食言。」
「你倒是个有良心的,当年也难怪会对痴傻时的闻璟不离不弃。但你看错了闻璟,难道就不怕也看错了朕?」
宇文洵到底是少年人,话里带点轻狂。
「陛下知道民妇的秘密,民妇却对陛下一无所知,陛下没有杀我的必要。」
宇文洵看着我笑了:「那你想要什么?」
「自由。
「足够的钱银与自由,再无后顾之忧。」
22
闻璟是在御花园找到郁春的,这里离大殿有些距离。
她蹲在湖边,将湖水往脸上泼以保持清醒。
鬓边的发被水打湿,水珠顺着脸部曲线滑落,滴入领口。
像坠落的仙女在梳妆打扮。
闻璟也中过催情药,他知道是什么感觉。
理智如紧绷的弦,随时断裂。
可眼前人被拂落的月光拢住,依旧清冷。
一如塘中的莲花,虽然已到了陌路,依旧不肯低头供人亵玩。
闻璟本该是用看笑话的语气,开口却是松了口气:
「怎么到了这里?后宫之地不得随意入内,扰了贵人我可保不了你。」
「不到这里等下你可就真的保不了我了。」
她笑着抬头,依旧冷静。
闻璟却觉得心似被腌过一般,又酸又软。
她在宫中没有认识的人,喝了掺了催情药的酒贸然离开,且不说谢岚真早有安排,就算是撞上了旁人,也难逃一劫。
闻璟说不清自己跟来担心她会拖累自己还是担心她。
郁春将挽起长袖放下,手臂处狰狞的伤疤再次被遮盖。
「回去吧,出来了这么久,恐会令人怀疑。」
她越过闻璟往大殿走去。
她走得很快,快到没能看清闻璟目光触及伤疤那一瞬眼皮的跳动。
……
二人回到大殿时,发现原本欢乐的宴会乱作一团。
再仔细一看,谢岚真和一个宫卫衣衫凌乱地跪在正中央,座上宾客议论纷纷,所言不过是——
「秽乱宫闱」「醉酒胡来」。
郁春似想到了什么,意有所指地看向他。
「王爷这是在做什么?」
她清楚这是他所为,有些意外。
「不过是顺手解决谢府,王妃不必想多。」
闻璟语气依旧平常,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跟出来寻不到郁春的身影时有多焦急。
23
闻璟没想到,今夜的事一桩接着一桩。
杀手就埋伏在宫门外,暗卫不得靠近宫门,赶来时郁春已经受了伤。
为他挡剑所致。
方才被湖水清洗过的脸格外冰凉,随着失血脸色逐渐与惨白的月光一致。
他本能够躲开的,她却护在了自己身前,就这样满身是血地落到了他的怀里。
暗卫赶来,与杀手周旋。
宫卫姗姗来迟,又将二者驱逐。
回望夜色中的宫墙,令人生畏。
闻璟从未怕过,入得朝堂,坐到这个位置,生死不过一线之间。
可如今替她止血的手却有些发抖。
「为什么?」
为什么要替他挡剑?
为什么要这般不自量力?
「我不是救你,我只是想救阿璟。」
她吃力地睁开眼,倔强地说道。
「但我不是他,你救的是我。」
闻璟应她,也不知道是在说服她还是说服自己。
「我知道,但这个身体也是他的。」
这是她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
天子听闻他遇刺,特派太医为郁春医治。
闻璟看着眼前的天子装模作样地怒斥宫卫失职,有些烦躁。
他鲜少愿意主动触及那三年的记忆,这次却主动被思绪带了回去。
其实天子原本打算斩草除根,在他痴傻时也派过刺客前来。
那次郁春也是这样,义无反顾地挡在他面前,将慌乱害怕的他护在身后。
上次比这次幸运,只是被箭划伤了手臂。
后来或许天子借此事打消了疑虑,决定留他这个痴傻废物一命,未再派杀手前来。
24
同宇文洵演完戏后,闻璟守了郁春一夜,直至宫人前来提醒他更衣上朝。
臣子不得留宿宫中,宇文洵将郁春留在宫中医治,明面上是皇恩浩荡,暗地里不过是用她做人质。
其目的就是逼闻璟绕开宇文洵,对永安侯府下手。
毕竟在这三年,永安侯在朝中一家独大,颇有从前他的样子。
宫门前行刺,是大罪。
光靠这一点,就能顺势打压永安侯府,还能再次拉拢闻璟。
宇文洵到底是长大了,不再是从前那个任人摆布的稚嫩皇子。
如今闻璟也只能顺着他的意,对永安侯府动手。
日子就这样忙了起来,闻璟日日进宫,离宫。
郁春一直未醒,靠着汤药吊命。
太医说那一剑伤及肺腑,能不能醒来要靠她的意志。
闻璟信了。
他还信她一定会醒来,毕竟她的求生意志是他见过最强烈的。
可闻璟还是被她骗了。
永安侯被降罪后,宇文洵立刻派人清查他的私产。
王朝之下,无一幸免。
闻璟这才明白,原来宇文洵是想将他和永安侯都一并收复。
日后他们只能是天子的爪牙,再无能力对天子叫嚣。
但他的私产一向藏得很好,除非……
闻璟记起,他痴傻那三年,是郁春在替他打理,维护王府的开支和运转。
她是何时与天子有了交集?
大抵是那次替他挡箭受伤之后,她说要去买东市街尾那家肉包子,一直到天黑才回来。
而且两手空空,说是店家生意太好,排到她时已经卖光了。
后来郁春经不住他闹腾,连夜给他做了好几笼包子,什么馅的都有。
那时的郁春问他,想不想她给他包一辈子的包子。
应该就是那次吧?
闻璟能想象到,她是如何威逼利诱宫门的人去给宇文洵传话,再如何说服宇文洵留他一条命。
想到这里,闻璟不禁笑了出声。
以命为饵,诱他入局。
她比他更清楚,他是闻璟,不是那个傻子。
25
闻璟被拦在了宫门外,宫人来传话,说郁春已醒,被送回王府休养。
满京冬雪,不闻春迹。
闻璟的眼线悉数被派往私产销毁重要证据,百密一疏,偏偏漏了她。
鬼使神差地,他去了郊外。
大雪纷飞,原本崎岖的山路更加难行。
闻璟频频回头,仿佛身后还有人被他牵着手,一步一步地跟他走。
昔日繁盛的树枝已覆满白雪,她常坐的树干下整齐地摆着一双鞋。
闻璟记得,这是她打算做给那个傻子当生辰礼的。
他嫌幼稚。
可如今他却将鞋抱在了怀里,不顾上面的冰雪浸湿衣衫。
还未下山, 只听到护卫传话说宫里的人寻了过来,说宇文洵有急事召他入宫。
才出城门便派人来请,说是传召, 其实是在警告闻璟不能轻易出宫。
「我这就进宫。」
闻璟应道。
余生,他只能在京中同他们斗到底。
这是她最后一步棋, 削弱他的羽翼,让他与宇文洵、永安侯斗到死, 再无能力将她抓回来。
进宫的途中, 闻璟甚至想过,若一开始他没有瞒她、利用她, 他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他觉得自己可笑,他分明最清楚, 郁春与他很像, 不会主动爱人。
她也永远不会爱他。
也曾逢春, 后昼夜拨雪,不闻春迹。
26
我醒来时, 闻璟不在。
「你真的是疯子, 比闻璟那厮还疯些。你就不怕自己醒不过来?」
宇文洵问我。
「九死一生,何尝不是生呢?」我笑着应他。
「对外就说我没醒, 闻璟入宫时让我喝些安睡的汤药。」
「你放心,朕会吩咐太医去做的。」
「如今轮到你兑现承诺了。」闻璟让宫人呈上纸笔。
就这样,闻璟不在时我为宇文洵劳作。
闻璟在时, 我服药昏迷。
宇文洵问我为何要对自己这ƭũ⁺么狠, 我答他闻璟多疑,想逃, 唯有此计。
若闻璟一日权势滔天,我无论逃到天涯海角, 也会被抓回来。
我只想离开。
仅此而已。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离京那日,大雪纷飞。
宇文洵心情极好, 所以也来送了我一程。
「当真不考虑一下留在宫中?」
「民妇始终嫁过人, 就算有心为陛下出谋划策, 也容易遭人议论。对陛下来说,我留下来,反而对陛下不利。」
「罢了, 朕说不过你。」宇文洵摆了摆手。
「银子和车夫朕都安排好了,如今闻璟自顾不暇, 你大可放心走。」
「走了, 就不要回来了。」
是叮嘱, 也是警告。
警告我莫要反悔回京。
宇文洵肯成全我, 无非是知道我不会再起风浪。
但他不知道, 我离开的原因仅仅是因为闻璟不是阿璟,王府也不再是我的家。
也曾郁郁不逢春,是阿璟替我拨开云雾, 让我得以窥见一丝春光。
上山的路,再也没有人拉着我的手走了。
雪落得很大,险些将眼泪冻住。
我将做好的鞋放下。
「阿璟, 我要走啦。你以前说想坐船随处漂流,游山玩水。我现在替你去啦,你记得保佑我哦!」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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