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死后,我靠卖豆腐攒了笔盘缠,去寻早年被卖到侯府做妾的阿姐。
待我到了地方,才知道所谓的侯府根本不存在。
可我的头上还扎着阿姐随信寄来的红头绳。
而每年一封的家书上,写满了她在侯府过得富贵安乐,叫我不要来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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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岁时,阿姐被我爹卖去了锦昌侯府做妾。
这门亲事是我爹跟媒人一拍脑门就定下的。我们只知道锦昌侯府在千里之外的阜州,阿姐被许给了侯府的庶子,给了爹爹十两银子。
无人知晓爹爹是如何搭上的侯府的船。爹爹道是侯府的人看中的了阿姐的美貌,还叫我们不要声张,莫被左邻右里知晓了,胡乱攀扯亲戚给阿姐添堵。
阿姐仅长我三岁,走时不哭不闹,冲爹娘磕了三个响头,坐上马车离了家。
我哭得撕心裂肺,追出去数里,直至马车没了踪影方抽抽噎噎地回了家。
娘亲也倚着墙角暗暗垂泪,唯独我爹人逢喜事精神爽,用卖阿姐的银子买了酒,一杯黄汤下了肚,反骂起了思女心切的娘亲:
「哭个屁,她去过好日子哩!哎,还得是你们娘们滋润,腿一撇就能赚银子。」
爹说,阿姐能被侯府相中做妾,是她八辈子积攒的造化。
他还说,阿姐过去就是锦衣玉食,跟咱们这群下里巴人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说完他狠狠拧着我的脸蛋,眼里满是精光,笑得牙豁子都要龇了出来:「幸好你们这对贱丫头生了副好皮子,不然真要成了赔钱货,砸ƭű̂₉在老子手里了!」
就这般,阿姐一走六年没有归家。头两年的时候,音讯全无。
我娘靠卖豆腐撑起家用,带着我敲着梆子走街串巷,一边卖豆腐,一边打听着锦昌侯府的消息,却如石沉大海。
那些时日,梆子声声,尽是盼儿归。
好在第三年近年关的时候,阿姐托人捎了封信,随信附了根长长的红头绳。
信很短,说是她在侯府样样都好,就是规矩多。不用挂念她,更不要来找她,免得侯爷不喜。
我娘如Ťūₒ获至宝地把信贴心口揣好,再将那头绳裁开,长的一半为我束发,剩下的一小节则缠在了她的手腕上。
我爹则追出去,揪着那送信人问了许久,得知阿姐没寄来半分银子,气恼地摔了碗,还打了娘一顿。
那时我娘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村里的神婆说她这胎估摸是个儿子。所以我爹只打了几下就歇了手,声称她这胎若又生了个丫头片子,就扔到尿盆里溺死。
娘一如既往地忍着,一遍遍告诉我,阿姐去高门大户做妾室不容易,我们不能给她添麻烦,叫侯府的人看不起阿姐。
我沉默地点点头,夜里躺在床上左右睡不着,幻想着阿姐能得了她家夫君的偏宠,再生下几个大胖小子,风风光光地把我和娘接到阜州去。
可是次年开春,我娘难产死了。腥臭的血堆满了土炕,又淌在地上,蜿蜒如小溪一路流到门槛。
家里的银子早就被爹花光了。娘死后没有棺材,被他用草席子一卷,扛上山,挖了个坑埋了,埋完不忘啐上一口,骂我娘不中用。
那时我就在想,我的阿姐最好不要生孩子了,我也不想去阜州过好日子了,只望她能平平安安地过完这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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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死后,爹依旧终日酗酒,混迹赌坊,坐吃山空。
本就不多的家产被他败得精光,连棉被都被当了。终于,我爹打起了我的主意。
他打算把我许给赌坊老板的痴傻儿子,换些银子。我不从,他用烧火棍打得我头破血流,捆着我去「相看」。
可途经石桥时,他一个不慎滑落水中,死了。
我成了孤女,日子反而轻松了许多。我学着我娘的样子,扎起头巾,敲着梆子,一块块豆腐地卖,一枚枚铜板地攒。
阿姐仍在临年关时会托人送信来。我抓着那送信的大哥问阿姐过得可好,他含烁其词,只说阿姐挺好的,别去打扰她。被我问得烦了,才告诉我阿姐在阜州永栗城。
我每天晚上都会数一遍藏在灶眼里的铜钱,抱着柴刀入睡,想着等攒够了钱,我就去阿姐那里卖豆腐,隔三岔五能看阿姐一眼就好。
我只是穷,不是不三不四的人,更不想打侯府的秋风,我能靠卖豆腐过活。
可是,没等我攒够钱,战事起了。
北方的蛮夷破了边关,战火很快便烧到了我的家乡。村里的乡亲们皆拖家携口地逃命,我也跟着逃难的队伍一路向东。
路上我遇到了一支途经阜州的商队。商队的大当家叫许阳兰,是位女扮男装的奇女子。她古道热肠,怜我不易,愿意将我捎去阜州。
可她也告诉我,她出入阜州多年,从未听说过阜州有什么锦昌侯。
我愕然,不死心地说,许是我爹记错了侯府的名字。但阿姐确实在阜州无误,我还扎着她寄给我的红头绳呢!
我就这般到了阜州的永栗城。许当家告诉我,蛮夷来势汹汹,皇帝见势不妙,已然带着宫妃南下了,这里怕是也不安全,叫我万加小心。
我谢别了她,站在熙熙攘攘的陌生街头,打听起了锦昌侯府。
然而当地的百姓无人听说过「锦昌侯」,更没听过阿姐的大名——李舒云。
我如坠冰窖,不祥之感爬上心头。
天色渐晚,我仍在一条一条街区地寻找着阿姐,结果遇上了几个泼皮无赖。
他们浑身的酒臭味,堵在巷口不让我走,满嘴的污言秽语,喊着:「云烟姑娘,一起玩呀!」
我惊慌失措地喊着「你们认错人了」,他们却上手扯下了我的头巾,吓得我用梆子砸在一人的头上,拔腿就跑。
我命好,偏巧遇到一队巡逻官兵路过,忙跪在他们面前磕头求助。
那群混混见状一哄而散,我谢过诸位官兵,不死心地又问他们听没听说过锦昌侯府和李舒云。
官兵们不耐烦地摆摆手轰我走。唯有一名小兵看模样与我年岁相仿,打着灯笼对着我的脸照了照,神色微变,低声对我说:「我晓得一位姑娘,面容与你有五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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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我阿姐长得很像,只不过我的眼睛小些。听闻此话,我大喜过望,忙跟在他身后,与他走了许久,进了一弯弯曲曲的窄巷。
巷子越走越黑,我害怕极了,大着胆子问他:「敢问兵爷贵姓?」
他步伐微微一顿,回了句:「我叫赵堰。」
我「哦哦」应着,随手捡了块砖头藏在身后。
但没过多久,前头突然出现了一破旧的民宅,大门上贴着的门神像都褪了色,显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
我止住脚步,说什么都不敢上前了:「我阿姐是去侯府做贵妾……」
赵堰回过头来,眼底翻滚着怜悯:「阜州根本就没有什么侯府。倒是翠红楼的前头牌,云烟姑娘,曾告诉我家主子,她姓李。」
他顿了顿,又说道:「我家主子给云烟姑娘赎了身,暂时养在这里了。你且去看看,也许是我猜错了呢?」
我迟疑地走上前,叩响了门扉,但里面静静悄悄,无人回应。
我趴在门上往里看,透过门缝,隐约瞧见屋里的烛光闪了闪,攸地灭了,不禁愣住。
赵堰见状,抬高声音喊了句:「李姑娘,我是赵堰,将军的人。」
话音刚落,里面顿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以及桌椅碰倒在地的闷响。
不等我回过神来,大门已经被推开。一女子披着单薄的外衫急声问道:「可是将军来信……」
她与我撞了个满怀,顿时怔住了。月光下,她虽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仍是面容姣好,眉眼温柔。与我对视了良久,突然双腿一软,靠在了门上。
我哑着嗓子哭着喊她:「阿姐……」
她却面色铁青,定定地看着我,又望了望赵堰,忽然攥紧拳头,跺脚喊道:「我不认识你!」然后一把将我推了出去,想关上大门。
我赶忙抱住她的腰,连声求她:「阿姐别不要我,娘死了,爹也死了,我只有你了……」
她捶打着我的双臂,又求救似的看向赵堰。赵堰则比她还无措,搓着手耷拉着脑袋小声说:「对,对不住……」继而扭头跑了。
我不敢撒手。我怕我一松开,阿姐又不见了。
阿姐打了我许久,一点都不疼,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与我抱头痛哭。
哭声回荡在寂寥的巷子中,悠悠荡荡地萦绕上夜空。我摩挲着阿姐瘦削的后脊,心都要碎了,满心只想着——
我来了,我要同阿姐一起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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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的陈设称得上简陋,但被阿姐收拾得很干净。一张床,一张桌,两把椅子,还有一个柜门合不上的衣橱,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我坐在桌旁,阿姐点了油灯,一时相顾无言。
最终阿姐主动开口说道:「我来到阜州才知晓,那所谓的媒人是个人牙子,世上也没有锦昌侯府……」
人牙子叫刘阿四,家里有个独苗苗儿子叫刘锦昌,便随口编了个「锦昌侯府」出来,欺负我们这群穷乡僻壤的庄户人没见识。
刘阿四跟翠红楼的鸨母是相好,平日里没少干拐骗妇女的勾当。阿姐被拐到阜州后,直接被送进了翠红楼,鸨母见阿姐生得貌美,大喜过望,还给了刘阿四五十两银子。
阿姐初入青楼时,哭过,闹过,也逃过,被捉回来用银针钉入十指的ƭű₇指甲缝里,再剥光衣服倒挂在梁上,饿了三天三夜,只剩一口气的时候灌了些米汤,继续吊着。
见阿姐还是不松口接客,鸨母便将她五花大绑,叫一群富家公子哥磋磨了她一夜,而她在隔壁听着阿姐的惨叫,兴奋地数白花花的银子。
「流了很多血,本是该死了的,可偏偏活了下来。」阿姐说起这些往事,语气平静,眼神麻木地盯着油灯里摇曳的火苗,「总想着,得回家再看一眼娘亲和你。」
我只顾着流泪,一句话都说不出。良久听她轻声问:「爹也死了?怎么死的?」
我抹了把眼泪,压低声音答道:「我杀的。」
那天夜里,爹捆着我去赌坊老板家,路过石桥的时候,踩着青苔脚滑掉了下去。
刚下了两天的雨,河流又深又急,几乎没过了桥面。爹的水性还不错,没多时就扑棱着浮了上来,双手扒着石桥边缘想往上爬,却被我一脚踩在了手上。
他又掉了下去,呛了几口水,拼了老命再次抓住石桥边,大声咒骂,可我此时已经把绳子挣开了。
我的手里藏了个瓷碗的碎片,一路上一直在偷偷割绳子。本打算跑进山里躲起来的,没承想出了这么一遭意外。
爹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像只悬在钓钩上的蛤蟆不停蹬着腿,怎么都撑不上来,见我搬起了一旁的石头举过了头顶,顿时惊恐地哭喊了出来:「二丫!二丫别……」
我跪下,举着石头一下下砸在他的头上,将他砸得头破血流。
他可真想活啊,我砸了三下,他仍不松手,血雾和鼻涕糊了满脸,嘴巴一张一合仍在喊:「幺儿,幺儿,爹错了,爹错了……」
我却一刻不停地继续砸着他,魔怔般地嘟囔着:「爹,去死吧,求你,去死吧……」
终于,在我砸到第七下,他松开手「咕咚」坠进了水里,被湍急的水流冲向了下游。
我顺流而下,站在岸边,看着他面朝下被卡在乱石堆里,身子被水流冲得一摆一摆,犹如一条搁浅的烂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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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听完后,怔愣了半晌,终苦笑道:「死得好。」
爹确实死得很好。他的尸首在翌日晌午才被好心的村民用渔网捞上来。所有人都觉得他是醉酒失足落水,至于头上的伤,自然是河里的碎石撞的。
无人能猜到老实巴交的我,手刃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我掀起衣服,解下藏在腰带里的钱串子:「阿姐,我攒了一笔钱。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阿姐却摇了摇头:「我要等将军归来。」
阿姐告诉我,去年秋天,她被镇北将军耿庆赎了身。将军说了,待战事一了,要把她娶回家。所以她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等将军凯旋。
她讲这些话时,脸上尽是小女子的羞赧,双眸被烛火映得微亮。
我哑口无言,待阿姐铺好被褥,与我一起躺在榻上时,方忍不住问她:「阿姐,那将军若真是良人,怎会出入青楼?他若真想娶你,早早将你送回老家不是更好?」
阿姐急声辩解着:「是将军刚打到阜州,翠红楼的妈妈把我们送去了兵营想讨好他,被将军厉声拒绝了……」
她顿住,赌气地向外挪了挪,翻了个身:「总之,我家将军好着呢,莫要说他坏话。」
我只得向她身边凑去:「好阿姐,我不说便是了。只是……咱们女人得为自己打算。救命之恩未必非要以身相许,咱们还他银子,给他当奴婢都行。就是,就是别当外室……」
我们村里有一个给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做外室的女子,过着见不得人的日子,时常守着村口的大柳树痴等她的情郎。结果怀了两胎都被那公子哥哄着给落了,末了年老色衰,被当家主母随随便便处置了。
阿姐已经很苦了,我不想她更苦。
阿姐背对着我,良久轻叹一声:「我何尝不知,他说娶我,不过玩笑话。他家世代簪缨,怎可能叫一娼妓过门?可他救我出龙潭虎穴,我心悦他,我愿意等他。」
我说不出话来,默默搂住了她,眷恋地嗅着她的发香。
阿姐拍了拍我的胳膊:「别靠那么近,我……身上脏。」
我却贴得更紧了,猫崽似的往她背上蹭蹭:「阿姐香香的。」
我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讲给阿姐听,可我太累了。眼皮颤颤地「吧嗒」合上,夹碎了一颗泪珠子。
我睡到半路被梦魇住了,隐隐记得自己一会儿揪着阿姐的衣襟喊她别走,一会儿又喊娘亲别丢下我,出了一身的冷汗。
待我彻底惊醒,已然天光大亮。阿姐面朝着我,碎发遮住面颊,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我的后背。
我幼Ťŭ̀²时总是夜惊,每每吵醒我爹,免不了一场毒打。阿姐就把我抱在怀里,成宿盯着我,见我又惊着了,就轻轻摩挲我的后背,喂我喝点热水,再哄我入睡。
我下意识地用指肚蹭了下她湿漉漉的眼角,想,有阿姐在就什么都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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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阿姐这里住了下来。
蛮夷似乎没打算继续东行,转而去追南下的皇帝了。眼下哪儿哪儿都不安生,而阜州起码有驻军守着,我俩一对弱女子,还是别乱走的好。
将军给阿姐留下了点银子,不多,纵是阿姐省吃俭用也快见了底。而这一仗也不知啥时候是个头,就这么坐吃山空可不行。
我跟阿姐商量,想把豆腐摊再支起来。她面上闪过一丝犹豫,但还是把银子都拿了出来。
「先前我也置办过。石碾和模子是现成的,只是……」
她顿住,强挤出一抹苦笑来:「姐没用,终是过不去心里这道坎。」
我忙郑重其事地拍拍胸脯:「没事的阿姐,有我呢!你瞧好吧!」
阿姐的小院开始终日飘起豆香。她不敢出门,怕被人认出来,留在家中跟我一起做豆腐,脸上又漾开了熟悉的笑容。
阿娘传下的做豆腐的手艺自然是最好的。我的豆腐从来不剩,每日敲着梆子走过一条条街道,百姓们端着碗围上来,等我盛上厚厚一大块豆腐,皆赞不绝口。
渐渐地,调皮的孩童也开始喊我「豆腐西施」,令我恍惚间想起了娘亲,止不住多给他们盛了些。
我回家时,阿姐总守在门内等着。她说,从巷口到这,梆子声刚刚好七十下。
我笑嘻嘻地踏入屋,打篮子里取出一块糕点。这是城里最贵的糕点铺子「和顺斋」的红枣核桃糕,我只舍得买一块。
阿姐嗔怪:「这么贵,不如多买些馍吃。」
我可怜巴巴地冲她撒娇:「我嘴馋嘛。」
她便「哼」了一声,揭开锅,给我看里面香喷喷的炖菜:「知道你嘴馋,特意放了一勺子荤油。」
我抱着饭碗大快朵颐,吃饱喝足。跟她就着白水吃核桃糕,再填填缝。
一块巴掌大的糕点被她切成了四小块,她吃了一块就说腻了,盯着我全吃完才作罢,笑着说:「你跟娘一样,都爱吃这种甜津津的东西……」
转而她又落了泪,颤声问我:「娘走时,痛不痛?」
娘亲死时,很痛。我帮不上什么,只能让她攥着我的胳膊。她疼得将我的胳膊掐出了红印,起先还有力气叫喊,直至血崩了,她只能半张着嘴发出一道道气声,无意识地喊着:
「云啊,云,娘想你……二丫,我的儿,苦了你了……」
她到死都惦记着「远嫁」的大女儿,和孤苦无依的二女儿,最后也没合上眼。
这些话,我自然不敢跟阿姐说,只能骗她说:「娘走得急,临了嘱咐我要跟你好好活着。」
阿姐抹了眼泪,又吃了一口豆腐,哽咽着说:「嗯,活着。」
活着吧,活着。世道多艰,可还是得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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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天不亮就得去卖豆腐,夜里却仍忍不住缠着阿姐让她讲跟将军的那档子事,想从字里行间探得他究竟是怎样的男子。
她说,镇北将军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蛮夷破了关,皇帝爷都被吓跑了,但将军他不放弃,跟蛮夷打得有来有回,还收复了一座城池。
她还说,将军生得高大孔武,但是个会疼人的。当初鸨母让她们伺候将军,将军不悦,把她们都撵了出去。
唯独她赖着不走,道是给将军补补衣衫也好,若这般无功而返,会被鸨母作践,将军默许了。
阿姐给将军补了一夜的衣服,将军坐在一边不时抬头看她两眼。等天亮了,阿姐起身告辞,将军终于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双手托腮静静听着,发觉阿姐跟将军的相知相识跟戏文似的,不禁「啧啧」称奇。
末了阿姐问我:「二丫,你说,将军他会不会……真的要娶我啊?」
我咂吧着嘴回味核桃糕的滋味,心不在焉地说:「阿姐,他娶不娶的,有什么所谓,横竖我会卖豆腐养你。」
她气鼓鼓地戳我的脑门:「豆腐豆腐,就知道豆腐!你可咋办哪,爹娘都死了,剩了个窑子出来的姐姐,以后谁敢娶你!」
我一本正经地答道:「怕甚的,我会做豆腐。」
阿姐气了个仰倒,打衣柜最里头摸出个红布包包,小声说:「我攒了点首饰,给你留作嫁妆。等你遇见了知心人,就说家里死绝了,千万别提起我来。」
我不想接那红布包,一个熊扑把她压倒在炕上,耍起无赖:「二丫不嫁人,我就要黏着阿姐!将军若是娶了你,我就在他家门前支个豆腐摊,天天听墙角……」
阿姐推不开我,在我的屁股蛋上狠狠拍了一巴掌:「浑不吝的,等你成了老姑娘,哭去吧!」
我仍嘻嘻哈哈地不知愁,与阿姐又胡闹了一番,正打算洗漱铺床,无意中瞥见窗外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我吓了一跳,忙把藏在枕头下的柴刀捞了出来。阿姐则惊慌失措地抵住了屋门,冲我频频摇头。
我趴在窗户边上透过缝隙看向院中,赫然瞧见有一男子踩着院中的柴火垛翻过了土墙。那男子又矮又瘦,穿了个灰布衫,骑在墙头试探了半天刚要跳,我突然推开窗户大喝一声:
「抓贼啊!」
男子顿时「咕咚」一声摔出了院子,哀号声响彻夜空,惹得邻家狗吠鸡叫震天。我本想窜出窗户,被阿姐一把揪了回来,关好窗,惊魂未定地死死搂着我。
许久后,院子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阿姐松开手,大口喘着粗气,脸色煞白,哆嗦得不成样子,握着我的手语无伦次地说:「他是刘阿四,他是刘阿四!绝对是他,我看清了……」
这一夜,阿姐没敢睡,裹着被子蹲在炕上瑟瑟发抖。
而我在院子里磨了一宿的柴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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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我照常上街卖豆腐,特意揣了几个饼子分给了街口的小叫花子们,打听起刘阿四来。
大多数小叫花子一哄而散,唯独一个叫「冬子」的小男孩认认真真地告诉我,最近刘阿四逢赌必输,把家产败得差不多了。不承想他那宝贝儿子得了重病,他急着搞钱给儿子续命,只得频繁出入当铺。
我顿感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多给了冬子一块饼。
我盯了三天。刘阿四经常出入当铺和药铺,而他家在城南。他从当铺回家会经过一条很长的巷子,巷子两侧只有两户人家,白日里不在家中。
我看过刘阿四的家,他说是把能当的都当了,可那深宅大院阔气得很,一砖一瓦尽是无辜女子的血泪。
如今,他又盯上了阿姐,抑或是我。
我想杀他,我一定要杀他,这个念头在我的脑袋里不断叫嚣着。
终于,我自认为时机成熟,跟在刘阿四身后,尾随其进了巷子。
我跟了许久,眼见得巷子越来越窄,刘阿四似是察觉到了什么,骤然回头望来。
我闪身躲至墙后,结果等我再探头出来,刘阿四已经消失了。
我连忙追上前去,东张西望了半天,突听得巷口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迅速逼近。
我惊慌地掉头就跑,哪知刚跑了没几步就被一只手猛地扯进了旁边的院子里。
我被捂住了嘴,拼命挣扎着,举起了柴刀,那人忙扼住我的手腕,急声道:「是我!」
我这才看清他是赵堰,警觉地质问道:「你做什么?」
赵堰示意我收声,贴着院门听了听。等脚步声远去,方皱着眉头说:「我还要问你呢!你要杀刘阿四?」
我自然不能认,握着柴刀理直气壮ťũ̂ₙ地反驳:「没有啊!怎么,我出门不能带刀吗?」
赵堰抿了抿唇:「我劝你别惹祸上身,刘阿四的表兄可是县太爷。」
我红了眼眶,带着哭腔反问道:「那又如何!他害了这么多女子,不该死吗?!」
赵堰慌张地连连摆手:「他,他当然该死,我是怕你吃亏!你一个弱女子,怎么跟地头蛇斗啊!你知道他养了多少打手吗……」
我没心思听他说话,抹了把眼泪,绕过他夺门而出,一路小跑回了家。
我进门就窜进了阿姐的怀里。阿姐慌忙问我:「二丫,谁欺负你了?姐跟他拼命去!」
她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我「哇」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发现桌上有新出锅的馍,拿了一个啃一口,接着哭。
我不甘心极了。我要是会武功的侠女就好了,飞檐走壁,以一对十,一刀砍了刘阿四的狗头!
可我只是个卖豆腐的,平日里只会切个软乎乎的豆腐,今早还不小心给一大爷切多了,也没好意思收回来。
我就这么揣着愤恨,夜夜磨柴刀,把刀刃磨得锃光瓦亮。
结果磨到了第七天夜里,院墙外又有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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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举着刀「噌」地站了起来,阿姐则抄着剪刀冲出屋门,与我并肩站定。
我俩就这么刀尖对着院墙,眼看着一道黑影翻上墙头,双双举起刀来。
哪知来人竟是赵堰,骑在墙头上与我俩大眼瞪小眼了一瞬,扔下一布包裹,压低声音说:「记得烧了!」
说罢跳下墙头,扬长而去。
我怔然望着那布包裹,与阿姐面面相觑,大着胆子拆开了包裹布。
白惨惨的月光下,里面赫然是一件灰色的褂子。
我用刀把褂子挑了起来,发觉上面沾满了血迹,正愣着神,就听阿姐颤颤巍巍地说:「这,这是刘阿四的衣服……」
我恍然大悟,手一抖,衣服滑落在地。
当晚,我们按照赵堰的嘱咐,把衣服烧了。火光中,那衣服被烧成了一捧灰,也照红了阿姐的眼睛。
第二天清晨,刘阿四的死讯便传遍了整个永粟城。道是他出城给儿子寻郎中,不承想被山匪劫了道,脑袋被砍了个稀巴烂,值钱物件也被抢了个精光。
街坊们皆拍手称快,说他是恶人自有恶人磨,而这兵荒马乱的,突然窜出来支山匪,也说得通。
只有我知道是赵堰干的。我心有切切,不知他为何这么好心为阿姐报仇,更不知该怎么报答他。
于是我改为蹲赵堰。一连蹲了好几天,终于蹲到他跟一帮兄弟勾肩搭背地打酒楼里出来。
我一个箭步站至他面前,然后把想说的话忘了个精光,傻子似的张了张嘴,憋出一句:「赵大哥……」
赵堰的兄弟们顿时起了哄:「哟,这是谁家的小娘子,让你小子给骗到手了?」
赵堰红着脸辩驳道:「滚滚滚!这是、这是我老家的一个妹子!」
他以眼神示意我去别处说话,我忙不迭地跟着他往后巷跑,身后又是一阵起哄声。
我俩找了个僻静地方。我抵着头拧衣襟,他挠着头左顾右盼了半天,小声问:「找我干啥?」
我怯生生地抬起眼:「来谢谢你……」
他轻咳一声:「你不用谢我。我得了将军的命令,要好好照顾你家阿姐。将军是走得急,不然那家伙……」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又往巷子外看了看,ṭũ̂₄确信无人在偷听后,略带拘谨地说:「你放心,我跟我的兄弟们嘴严着呢!好好跟你阿姐过日子。我,我先回营里了!」
赵堰一溜烟跑了,我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混入人群,抬手摸了摸滚烫的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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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得知恩图报,我总想着为赵堰和他的弟兄们做点什么。
我开始天天守在赵堰出没的地方,给他送饼子、送豆腐,并让他把破了的衣衫给我去补。
起先赵堰还要跟我客套一番,时日一久,他主动找上了门来,心虚地尬笑着,把穿出破洞的布鞋递给我。
那臭烘烘的鞋子好悬没把我熏晕过去,他没有袜子,光着脚戳在我面前,黑溜溜的脚指头在地上勾了勾,似是想挖个洞钻进去。
我捏着布鞋,憋了一口气,强挤出一抹笑来:「赵大哥,这鞋,这鞋要不别要了吧……」
他忸怩到如同黄花大闺女,细声细气地说:「我就这一双鞋……」
我叹息一声,认命地将他迎进院里,先给了他一双草鞋穿,然后打了盆水,想着把布鞋洗干净再说。
他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望着我,脏兮兮的面颊上挂着抹好奇。
阿姐则缩在屋中,趴在窗户上对我俩虎视眈眈,仿佛只要赵堰再离我近点,她能窜出来咬人。
那布鞋刚一沾水就淌了黄浆,我有点下不去手,总觉得这鞋洗完,我再也不配做豆腐了。
我又不想让他察觉到我的嫌弃,只能没话找话地问:「赵大哥,你多大岁数?」
赵堰挠挠头:「我十九,你呢?」
我随口答着:「我十六,你老家哪儿的?」
他局促地「嘿嘿」憨笑着:「崇州淀怀村。挺多年前发了场大水,把村子冲没了,朝廷也不管。我爹娘都死了,我要了三年饭,命好碰上将军了。」
赵堰给将军喂了两年的马,年岁大了点,便跟着将军上阵杀敌,也没混上啥一官半职,但好在能吃饱饭了。
而跟赵堰一样被将军亲自捡回来的乞儿共有九个。所以他私下里一直喊将军「主子」,觉着自己算是将军捡回去的家仆。将军则喊他「九弟」,他俩各论各的。
我好奇地问道:「那……大将军多大年岁啊?」
赵堰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明年就三十八了。」
我顿时瘪了嘴,心道这将军长了我阿姐十八岁,老牛吃嫩草啊!
赵堰察觉出我的不满,忙替他家将军找补:「我们将军生得一表人才,你阿姐不吃亏,真的!」
我一脸怀疑地问:「跟你一样好看吗?」
赵堰的眉眼生得秀气,若不是脸上能铲下二两灰,倒像是个俊雅的小少爷。
他愣住,脸「腾」地红成了石榴,慌里慌张地站起,说了句:「我,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着他趿拉着草鞋逃也似的离去,我怔然地看了看还泡在盆里的布鞋,心想难不成我说错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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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堰的布鞋已经烂得不成样子,我着实补不好,只能央着阿姐做了双新的。
阿姐缝鞋的时候频频抬头看我欲言又止,秀眉拧成了疙瘩,待新鞋做好,终于忍不住问我:「你欢喜他啊?」
我正准备去卖豆腐,被她惊得梆子落地,砸了脚指头,龇牙咧嘴地辩驳道:「哪有!我,我就是觉得欠他份大人情……」
阿姐却自顾自地嘟囔起来:「赵堰吧,瞅着还行,但是我得再打听打听。这样吧,等将军回来,我求他保个媒……」
「不不不……」我说话都结巴了,「阿姐!我,我没打算嫁人!」
阿姐压根听不进去我的话,又扒出那红布包数攒了多少钱。见我贴墙边想溜,随手捏了个豆子,隔着八丈远准确无误地扔到了我的脑门上:「没说完话呢!皮猴似的。算了,早点回来。」
我暗暗腹诽着阿姐怎么扔得这么准,把新做好的布鞋往怀里一揣,推着车上了街。
卖完豆腐,我照常去蹲赵堰。结果赵堰还没蹲到,突然瞧见街头一群小叫花子正在打架,而之前给我指路的冬子被他们按在地上胖揍。
这群孩子一边打,一边还叫嚣着:「打死他,打死这个不男不女的!」
我跑上前去拉开他们,呵斥道:「都是苦命的,打他做甚!」
一年岁较大的小叫花子满不在乎地嚷道:「谁让他是条阉狗,我们瞧着他就来气!」
说完这群孩子一哄而散,留下冬子躺在地上捂着脑袋低声抽泣,身下还有一摊尿渍。
我把冬子扶了起来。他被打得鼻青脸肿,窘迫地捂着被尿湿的裤子,泪汪汪地看着我,手里攥着半块硬饼子。
我只得把他带回了家,想让他把衣服脱了我给洗洗,他却惶恐地死死攥着裤腰,小脸煞白。
阿姐打屋里走了出来,迟疑地看了冬子一眼,与我小声说:「你进去吧,我给他洗。」
我也不知阿姐跟冬子说了些什么,待我做好了饭,冬子已经洗完了澡,坐在小板凳上任阿姐给他擦头发,大眼睛滴溜溜地转悠,不时偷偷瞥她一眼。
晚上我们仨一起吃了顿热乎饭,冬子低着头不断扒饭,一口菜不敢碰。我便直接给他夹到碗里,说了句「不够还有」。
哪知他突然哭了起来,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就着眼泪把碗里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当晚他睡在了炕尾,小小一团蜷缩在墙角里,脸上还挂着泪痕。
阿姐坐在旁边给他摇了会儿蒲扇,等他睡熟了,冲我使了个眼色。
我俩走到院里,她突然轻声说:「我想养他。」
我怔然,就听她继续道:「我被灌了红花,这辈子不会有孩子了。冬子跟我一样都是残缺的,不如我俩搭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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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我跟阿姐的小家里多了个「弟弟」。
冬子今年八岁了。洗干净小脸,是个唇红齿白的漂亮孩子。
他懂事得很,主动帮我磨豆子,帮阿姐洗衣服扫地。与我相熟了,主动说出了自己的「秘密」。
他跟我一样,娘死得早,家里算上他七八个孩子,他爹养不起,便动起了歪心思。
他们村里有位「三爷爷」,是个老太监,听说伺候过好几位娘娘,岁数大了出了宫,靠着这些年攒下的赏赐置办了大宅子。
有一天冬子爹喝多了,看着家里「嗷嗷」待哺的娃娃们,越看越烦,突然觉得当太监挺好的,还能吃上皇粮。
于是他昏了头,抓住年岁最小的冬子,把他按在桌子上,扒下他的裤子,拿了菜刀,喷口酒,一刀砍了下去。
冬子命大,惨叫声引来了邻家婶子,将他及时送去了郎中那勉强保住了小命。
他爹仍不思悔改,觉着是给儿子谋了条好出路。等他止了血,拉着他去找三爷爷,想让这位老太监给冬子举荐进宫里去。
哪知那三爷爷笑得前仰后合,笑完捂着鼻子嫌弃地说:「真是个蠢货,皇宫哪是说进就进的!可怜你这小子,被亲爹当猪羔子给骟了,以后能不能活还不一定呢!晦气!」
冬子爹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一刀下去,没给儿子带来富贵命,反断了子孙根。
冬子的伤久久不愈,他爹为了甩掉他这累赘,把他扔在了深山老林里。
可他到底活了下来,没敢回家,下了山一路走,不停地走,最终跟着流民来到了这里。
我轻轻抱了抱他,心里想,摊上这世道,苦的不单是女人或男人,而是穷人。
我会卖豆腐,阿姐会织布,我俩合起伙来养个孩子,不过多双碗筷的事。
等我攒够了银子,就盘个铺子,一点点挣银子,说不定我也能成为大掌柜。
这日子啊,好像越来越有盼头了。
可是没过多久,一天傍晚,赵堰突然叩开了我家院门,把一袋子面往院里一扔,直勾勾地盯着我,喉结滚动了半天,问:「二丫,还有豆腐吗?」
我茫然地回道:「早没了,咋了?」
他笑得牵强:「我要走啦,打蛮子去。这一走,不知猴年马月能回来。就是有点想你这口豆腐。」
我慌了神,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没多做……」
他连连摆手:「没事没事。我这就走了,二丫你……」
他顿住,从怀里摸出根银簪递给我:「我只买得起这个,用来抵那双新鞋子……」
我怔怔地接了那簪子,那簪子上雕了个小花,漂亮得紧。
我的一颗心忽然没缘由地提了起来,不由得拉住了他的袖子:「赵堰,你得回来呀!」
他点点头,又与我对视了一阵,笑容大了些:「二丫,等我回来,挣了军功,给你打一整套首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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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堰当天深夜跟着军队离了城,我送了许久,他没回头,我也不敢唤他,就这么贴着街边一路跟到城门。
他混在人群中,穿着破旧的布甲,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兵。可我一眼就能认出他的背影来,总觉着他又与别人有些不一样。
我看啊看,直至他们彻底融入了夜色,变成了一排微不足道的黑点。夜风吹过,吹乱了我的心,也吹散了马蹄声。
城中百姓皆言战场凶险,又说哪家哪户五个儿子一起上战场,只回来了半个。那小子双腿都没了,只能带着老娘去要饭,前不久让马车给撞死了,造孽啊。
我听得心惊肉跳,回家关起门来数数银子,想着,若是赵堰残了、傻了,朝廷不管他,我管。
阿姐见我魂不守舍,安慰我说,冬子都打听过了,赵堰他们是去找镇北将军的主力军会合了。镇北将军战无不胜,只要有他在,大家肯定能活着回来。
我扶了下头上的银簪子,乐呵呵地说:「他当然得回来啦!他还惦记着我做的豆腐呢。」
日子如流水般静静流逝,我日复一日地做着豆腐,冬子长高了一些,也壮实了不少。
眼瞅着到了年关,阿姐给我俩做了新衣服,本盘算着买点肉解解馋,可自打蛮夷入了关,啥东西都比以前贵了不少,也就我的豆腐最实惠。
于是我们仨商量来商量去,最终抠抠搜搜地买了些猪下水,横竖也是荤腥。
大年三十那天格外冷,阿姐剪了窗花,冬子打扫了院子。我去给城北的一家人送豆腐,回来时突听得街上有人喊了句:
「镇北军回来了!」
霎时间,整个坊市都乱了起来。小贩们四散避让,头发花白的老妪拄着拐对城门方向翘首以盼,耳听得马蹄声渐近,纷纷殷切地喊起了自家儿子的名字。
然而很快,声音迅速低了下去。我踮着脚挤过人群,发觉这队镇北军丢盔卸甲,走得稀稀拉拉,大多数人都挂了彩,疲惫不堪,且都是些生面孔,显然不是赵堰所在的那支队伍。
这时一位大娘迎着一面黄肌瘦的小将军问道:「将军哪,你们是从哪儿撤下来的?可晓得我儿?我儿叫姜大,去年当上了都头……」
那小将军止住脚步,神情悲戚地嗫嚅了半晌,却只道:「对不住……」
百姓们惶惶不安,我更是急得乱转。思来想去,跟在他们身后,眼看着他们驻扎在了城中,偷偷拉住一小兵,一边往他手里塞银子,一边问道:「大哥,这是咋了,出啥事了?」
那小兵没接银子,用脏兮兮的袖子擦着眼泪哭着说道:「完了,全完了。狗日的皇帝背叛了俺们,俺们撑了大半年,撑不住了。将军没了,镇北军也没了,全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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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年关,临到新年,是一关。而今年这关,除了在南方纸醉金迷的皇帝,家家户户都没能跨过去。
噩耗是瞒不住的。没出三天,满城素缟,哭声震天。
我们才知,蛮夷放弃了追逐南下的皇帝,提出与我朝分河两治。
皇帝默许了。
蛮夷转而集中精锐攻打北部。镇北军的主力被蛮夷围剿,断了粮,连树根都挖光了。皇帝却置若罔闻,忙着修缮行宫,寻仙问药。
老天没有开眼。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轻飘飘地没了,落在史书上不过寥寥几笔。
十一月初,镇北将军耿庆战死疆场,尸首被蛮夷掳去。
赵堰他们那支队伍作为最后的援军,被截杀在了半路上,已然全军覆没。
五万镇北军只活了几百人。镇北将军麾下的一名副将带着伤兵们逃出包围,投奔了皇室中唯一还在抵御外敌的胤亲王,奉命驻扎在此地。
可胤亲王麾下只剩了不足两万将士,被蛮夷打得节节败退,纵然抵死相抗,也如以卵击石。
阜州之外,尽是蛮夷的铁骑。
他们占据了渡口和要道,我们要被困死在这里了。
我紧闭了屋门,坐在炕边,看着染了白霜的窗户,给阿姐喂了口热水喝。
阿姐已经病了三天,高热不退,失了魂般哭了醒,醒了哭,攒到现在的精神气全散了。
我来不及哭。这些天,我趁着城里还没大乱,尽力买了些粮食,又买了纸钱,趁着阿姐昏睡过去,跟冬子在院里画了两个圈,给将军和赵堰各自烧了一把纸钱。
回到屋里时,阿姐醒了,虚弱地唤着我:「二丫……」
我忙握住她的手:「阿姐,我在呢。」
她直勾勾地盯着我,嘴唇哆嗦了半天,突然抽出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哭着说:「姐害了你呀,姐不该让你留下,姐害死你了,害死你了……」
我压住她的手,哄孩子似的搂着她拍拍:「不怪你,不怪你……」
这怎么能怪她呢?在这乱世中,普通人光是活下去就费尽了力气。谁人能未卜先知,还不是走一步看一步。
我双手擦着她的眼泪,学着小时她安慰我时的样子,哼起了娘亲教给我们的小调:
「九月里,菽麦黄,家家户户豆花香。
石碾白,梆子响,殷殷盼儿无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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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夷围城后,缺粮成了大问题。
阜州各地接连爆发了饥荒。更雪上加霜的是,蛮夷抢一城屠一城,堆积如山的尸体散发出的血腥和恶臭飘了百里,引来了瘟疫。
率兵撤到这里少将军在城中收了些粮,承诺会拼死保护城中百姓。可镇北将军耿庆的死磨灭了百姓们对朝廷的最后一丝信任,还是有不少人弃城而逃,试图南下投奔亲戚。
然而他们刚逃到了河滩,迎接他们的是铺天盖地的箭雨。
与我们一街之隔的米铺老板一家最先离开了阜州。但最终,他家的仅存的小儿子带着一身的箭伤,逃了回来。
他亲眼目睹了父母和兄长被利箭射成了筛子。他牵着小妹的手慌不择路地往回跑,被一蛮子纵马追上,长矛一掷将他那五岁的小妹扎了个洞穿,又高高挑起,豺狗般兴奋地「嗷嗷」叫着。
他装死躲过一劫,爬了许久,遇到了一支民兵,这才得救。
可惜,他伤得太重了,到底没能活多久,第二天就咽了气。
他死后没人为他殓葬,左邻右舍全忙着搜刮他家米铺,试图找到些许余粮。
我家的院墙也被扒了许多次,起先大多数是街上的乞儿来偷吃的。我只能狠着心把他们打出去,又跟阿姐把家里所有的刀都磨得锋利,还削了两根木头当枪使,夜里不敢睡死,抱着刀蹲在门口放哨。
但很快,又有一伙人找上门来,他们一会儿用力地踹院门,一会儿扒着院墙喊:
「云烟!来啊,跟小爷们一起玩玩!」
「你姘头死了,不如让小爷们疼疼?」
「小爷不白玩,给你三个铜板,够不够?」
这群王八蛋在将军活着的时候不敢造次,如今将军没了,他们迫不及待地凑了上来,怎么赶都赶不走。
破旧的院门被踹得「哗啦」作响,冬子快要抵不住门,急得直哭。我则拿着竹竿用力地敲着扒院墙的,一个扒上墙的疤瘌头冲我吐了口浓痰,嘴里满是污言秽语:「听说你是云烟的妹子?那也是个小婊子!尝过男人的滋味没?来来来,哥哥手把手教你伺候男人Ṫũ₎……」
他骑在墙头作势要跳下来,突然听得身后一道爆喝。
「老娘跟你们拼了!!」
我那平日里温温和和的阿姐突然举着柴刀飞奔而出,冬子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踹门出了院子,冲着门口的一个瘦猴当头就是一刀!
瘦猴的脑袋顿时跟个被劈开的西瓜似的,「噌」地窜出血来,顿时惊恐地哀号出声,捂着脑袋满地打滚。
阿姐追着他们不停地砍,尖声喊着:「杀了你们!敢动我妹,杀了你们!!」
我追出门去,眼看着阿姐脚下生风,将四个泼皮直接追得连滚带爬。
疤瘌头跑得最快,结果因太慌不择路,一脑袋撞上了墙,刚一回头,就被阿姐手中的柴刀砍下了一只耳朵来!
「疯了疯了!她疯了!!」
疤瘌头被吓得屎尿齐下,一步一跟头,由小弟们拖着逃出了巷子。
月光下,阿姐高高举着刀,浑身颤抖,胸脯剧烈起伏着,用尽全身力气嘶吼了一声。
她终于将多年的委屈全部发泄出来,末了瘫在地上号啕大哭,当真如疯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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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乱将人逼成了疯子,朝廷又靠不住,家家户户只能紧闭屋门,烧香拜佛,祈求上苍。
唯独阿姐的神已死,自此不愿再跪贼老天。
那群泼皮被阿姐砍翻后再也没敢来找麻烦。然而数日后的夜里,冬子出屋解手,突然发出了凄厉的叫声。
我惊得鞋都没穿就跑了出去,正看见冬子抱着阿姐跪在院子里哀哭。
我惶惶不安地刚踏前了一步,阿姐慢慢站起身来,转过头,手中握着正在滴血的剪刀,脚下是一地的头发。
而在她的脸上,是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划伤,横七竖八地贯穿了整张面颊,血顺着白皙的脖颈淌满了前胸。
我怔愣地看着她,双脚犹如千斤重,一点点艰难地走向她:「姐,姐,多疼啊……」
她却笑了,随手扎了个男子的发髻,说:「别怕,姐有数,死不了。别家有男人守家,咱家我是大姐,我来守。」
阿姐顶着一脸的疤久违地出了院门,与我去了城郊。永粟城的位置不好,城里已经买不到任何粮食了,城外也没农田,只有一小片林地。
我跟阿姐一起奋力地砍树皮,挖树根、野菜,跟其他人争食。人在天灾人祸面前不得不自私,往日里那些个高门大户此时也放下了体面,指挥仆人来挖野菜,被阿姐眼疾手快抢了先,气得他们破口大骂。阿姐便毫不客气地啐回去,分毫不让。
一碎嘴婶子认出了阿姐,张嘴就喷粪:「有些人啊,以为从了良、烂了脸就是贞洁烈女了。我呸,被万人骑的下贱玩意儿,怎么没烂死在窑子里!」
我怒火中烧,一把泥巴糊了她满脸,扯着她的头发跟她扭打成一团,高声叫骂:「欺软怕硬的死老娘们儿,你们明知道刘阿四拐女子,愣是连报官都不敢,反骂起受苦的女子来了!狗草的,我撕烂你的嘴!」
这婶子生得胖大,但饿了这么久,只剩下了虚胖,而我七岁会种地,她哪里是我的对手!
她本就稀疏的头发被我薅下来一大缕,我还趁机抓了把牛粪塞她嘴里,量大,管饱。
阿姐怕出了人命,急忙把我薅了起来,临走前不忘从那正在干哕的碎嘴婶子的篮子里抓了把野菜。
我俩这么一闹,再也没人敢翻我家院墙了。一半是怕了,另一半则是饿得实在没力气了。
一个月后,城里开始饿死了人。
碎嘴婶子成了第一批被饿死的,听街坊说,她的男人和儿子不给她半口粮吃,她只能吃「观音土」,最后活活胀死了。
她的尸体被她男人换给了邻居,邻居则把饿死的女儿给了他们。
白雾缭绕,厚重的血腥味夹杂着肉香飘出了一个又一个院落。
小时村里的教书先生用来吓唬我们的故事——「易子而食」,真切地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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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阵,我家的粮食也见了底,我和阿姐还有冬子每天就喝一顿清如白水的稀粥,喝完了躺在炕上发呆。阿姐吃得最少,已经有些浮肿了,说话也有气无力。
这样下去我们迟早也得被饿死。我便想着再去城郊找些吃的,哪怕是树根也好。
只是最近城外时常游走着蛮夷的探子,前不久有一家三口前脚刚出了城,后脚小儿子就被蛮夷砍了脑袋,老两口疯疯癫癫地跑回来,喊着外头都是鬼。
阿姐不许我们出城去,生怕有个闪失。可饿到这份上,我也顾不得鬼不鬼的了。我瞥了一眼正靠着墙壁打盹的阿姐,拉过冬子小声说:「冬子乖,好好看家,姐去搞点吃的。若是大姐醒了,你就说我很快就回来,叫她别着急。」
冬子饿得脑袋都抬不起来,迷迷糊糊地点点头:「二姐你早点回来……」
我背着筐轻手轻脚地出了院子,向城西而去。
满城死气沉沉,饿殍满地,只剩下商铺外的幌子被风吹出的「哒哒」声。不祥的黑鸦在空中盘旋,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臭味。
街角有一乞丐已死去多时,双腿被乌鸦啄食成了森森白骨。我强忍着反胃绕了过去,突然瞧见一高大的男子自一家肉铺里走出,踹了踹地上的尸体,抓起一条腿往铺子拖。
我愣了神,冷不丁对上他的视线,他的眸子红彤彤的,凶恶地盯着我时犹视死物,令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我急忙加快步伐往城外而去,出了城后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盼了一番,借着树木草丛遮掩身形,生怕撞上蛮夷探子。
城郊连树皮都被刨光了,我走了许久才刨到一点点树根和一小撮野菜,强忍着囫囵塞进嘴里的冲动,步履蹒跚地回了城。
哪知等我回到家,正撞见惶惶然跑出院门的阿姐,抓着我的手连声问:「二丫,你回来了,冬子呢?」
阿姐一觉醒来惊觉冬子不见了。院门还从里面锁着,他应是踩着墙边的柴火垛爬出去的。
冬子一向很乖,他离开院子时应是考虑过别让坏人进了家门,才选择爬墙。可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离了家呢?
我强定心神,跟阿姐分开去找。
我怕冬子是看我迟迟未归出城找我了,往城西跑去。站在街头左顾右盼了一番,突然瞥见一人一晃而过。
我三步并作两步抓住他,发觉是之前跟冬子一起要饭的一个小乞丐。
我急声问:「你看见冬子了没?」
他眼神躲闪,紧紧捂着怀里的东西:「我,我没看见!」
我隐隐觉得他在撒谎,一把抢过他掌心里的东西,竟是一块巴掌大小血淋淋的肉,分明是新割下的!
这种时候哪来的肉?!
我暴怒地掐住小乞丐的脖子吼道:「冬子呢!我弟弟呢!」
他被掐得直翻白眼,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肉铺方向。
我的脑袋轰地炸开,一把推倒小叫花子,拔腿跑向肉铺,拼命砸起门来:「开门!开门!」
里面传出了咕嘟嘟的开水声,我焦急地撞击着木门,见于事无补又搬来杂物垫在脚下,试图翻进院子。
岂料我刚爬上院墙,就被一双壮硕的手臂给抓了下去。我惊慌地挣扎着,却被高高举起又狠狠摔下,落在地上三魂七魄都被震得移了位,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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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充斥着血腥味,三步外是一口大铜锅,柴火烧得正旺,里面的沸水冒出腾腾的白气。院墙边上挂着两块「肉」,有胳膊有腿,分明是人的尸体!
那屠夫嘀咕着:「太瘦了,不好吃,不好吃……」拿了根木棍冲着我的脑袋砸了下来!
我撑地一滚,木棍落在地上顿时断作两截。喉咙里的血腥味咳不上来也咽不下去,我努力站了起来,看着步步紧逼的屠夫,慌张地寻找着称手的物件。
然而就在这时,我突然瞥见屋里地上有一双小手,冬子正面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下是一摊血迹。
我顿感气血上涌,在屠夫扑向我的一刹那,向下一躲,一脑袋撞在了他的小腹上,银簪狠狠刺入了他的大腿!
屠夫吃痛大吼,一拳砸在我的后颈上,把我打得眼冒金星。我咬牙忍着,一鼓作气顶翻了他!
他的身后就是那口大锅。屠夫壮硕的身躯砸翻了锅,开水劈头盖脸地浇了他一身!
惨叫声惊天动地,我拔出银簪,照着屠夫的脖颈用力地插了进去。
血液喷了我一脸,他垂死反抗地伸出双手扼住我的脖颈。我在窒息中一遍遍不停插着,直至插烂了他的脖子。
他终于瞪着眼睛倒下,脸被烫得惨不忍睹,嘴里仍在嘟囔:「吃……吃……」抽搐了几下,彻底没了气。
我站了起来,踉跄地走向屋子,被门槛绊倒在地,扑在了冬子面前。
「冬子……」我艰难地爬向他,摩挲着他的面颊,「冬子,姐来了,姐来了……」
我将他抱了起来,他半睁着眼,微张着嘴,肚子上全是血。我撩起他的衣服一看,他的肚腩上少了一大块肉,血不断往外翻着,像是要吐出里面的内脏。
我无措地一遍遍摸着他的小脸,他好像还有呼吸,只是浑身凉得吓人。我抱着他跑出院子,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一边跑,一边哭喊着:
「救命啊!救命啊!我弟弟要死了,救命啊!!」
远处的阿姐听见了我的哭声,跌跌撞撞地跑来,看着我俩皆如从血池子里捞出来般,慌到摔了好几回才手脚并用地抱住我们。
这时冬子忽然醒了过来,双眼呆滞地看了看我,又看向同样哭成了泪人的阿姐,梦呓般喃喃着:
「姐……好饿……好疼啊……」
阿姐从我怀里接过冬子,抱着他往药铺跑,语无伦次地说:「冬子,姐救你,姐能救你……」
我一瘸一拐地在后头跟着,就听冬子小声说着:「小三子说……他找到了……吃的……要分我……」
他的脑袋在阿姐的臂弯里随着颠簸一颤一颤,视线投向了身后的我:「二姐……对不起……我不乖……」
药铺到了,可是紧闭着门。我使劲砸着药铺门,然而里面静静悄悄,空无一人。
阿姐抱着冬子脱力地坐在台阶上,吻他的额头,捂他冰冷的小手。
血液顺着他的衣衫滴滴答答地落了一路,他像是被砸碎的瓷娃娃,双眼一点点失去了光泽,末了嘴里断断续续地喊着:
「姐啊……姐……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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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子死了,死时不满十岁。
阿姐抱着他的尸体在院里坐了许久,天亮时,一头青丝白了一半。
最终,我俩在院里挖了个小土坑,把冬子埋了,立了块木牌。我们忘了问他姓什么,便写了「李冬子之墓」。
葬了冬子后,我跟阿姐提着刀去找骗他出门的小三子,绕城找了许久,最后在一座破院里无意中发现一群叫花子围着一口锅煮东西吃。
而锅里躺着的,是头身分离的小三子。
他们如恶鬼般争相分食着人肉,脸上是麻木的餍足。我拉着阿姐僵硬地离去,听着身后那令人作呕的咀嚼声,嗅着弥漫了半条街的肉味,忽然分不清脚下是人间还是地狱。
转而我又觉得,这里确实是人间。因为地狱有九殿阎罗主持公道,可人间没有。
永粟城里已经不剩下多少活人了。逃出去的,被蛮夷杀死。留在这里的,被饿死,然后被吃掉。
守城军饿死了一部分,伤口恶化又死了一部分。但余下的人仍守在城墙上,眺望着没有光亮的前方。
夜里我蜷缩在阿姐的怀里,突然觉得浑身上下都疼,也不知被那屠夫打坏了哪里,把喝下去的水全吐了出来,昏昏沉沉地说:「阿姐,我好难受,你哄哄我……」
阿姐用温水浸湿着我的嘴唇,摩挲着我的后背不停念着:「二丫,别睡,别离开姐……」
我不想阿姐哭,可我睁不开眼睛。冬子的死就像是根钉子,刺穿了我对人世间的向往。我旺盛的生命力被那锅开水浇灭,仅存的几簇火苗全凭一个念头勉强燃着——
要是我也死了,阿姐该多苦啊。
我最终被阿姐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她不知从哪儿掏了一个鸟蛋,生蛋液流入我的咽喉,强吊回了我的命。
而她自己已经被饿得有进气没出气,虚弱地说:「我看见娘亲了,她在怪我……她怪我不干不净地活着……怪我没看好弟弟妹妹……」
我却再也找不到第二个鸟蛋,哭着说:「那定然是孤魂野鬼骗你的,不是真正的娘亲,娘只会问你吃没吃饱,冷不冷,怎会责怪你。」
阿姐空洞的双眼闪烁了一瞬,摸着我的手低声问:「是不是有人在敲门?」
我一怔,猛地抬起头来,当真听见了有人叩响了院门。
我扑腾着跑了过去,贴着门缝看向外面,竟是两位穿着布甲的士兵,窃窃私语:「这家也死了?唉,来晚了……」
他们身上的布甲跟赵堰所穿的一模一样,我顿如见到了亲人般喊出声来:「还活着!我们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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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亲王率兵抢了敌人的粮草,给阜州送来了救命粮。街头支起了大锅,一碗碗稀粥救回了一条条人命。
这些个兵又黑又瘦,但健谈得很。说起胤亲王来,毫不吝赞美之词。
「听说王爷跟咱大将军是好友咧!王爷的骑射还是大将军教的!」
「王爷也跟大将军一样对穷人好。王爷说了,赶走了蛮夷,就跟俺们分田地。」
阿姐端着粥碗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嘴角抿起一抹笑来。
我们挨家挨户又分到了一点口粮,不多,但是足以再撑一阵子了。
恢复了些气力后,阿姐与我坐在冬子的土坟旁,借着月色编起了草鞋。不知怎的,突然又说起了镇北将军。
「我听他们讲啊。将军死时,那些蛮夷恨毒了他,割了他的脑袋。可他的身子仍站立不倒。」
我手一抖,针尖扎破了指肚,偷偷睨向她的侧脸。
好在她没有哭,只是温柔地穿针引线,自言自语着:「我就说嘛,我男人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说完她轻轻抚摸着土坟:「将军啊,护着点我家冬子,保佑我妹子平平安安的。」
阿姐已经瘦得脱了相,满脸的疤痕,一头白发,宛如耄耋老妪。可她双瞳剪水,映在我心上,仍是最好看的模样。
阿姐把草鞋送给了来送粮的士兵们。他们千恩万谢,却舍不得穿,把草鞋穿了根绳挂在脖子上,脚上仍趿拉着看不出模样的旧鞋子。
有了他们在,城里渐渐恢复了点生气,百姓们开始念叨起战事结束后回乡下种田去,起码饿不死人。我也馋起了豆腐,想着,以后我做的豆腐,当兵的吃不用给钱,能让他们吃饱饭,就好。
我们盼着念着,胤亲王又派人送来了粮食。大家欢呼雀跃,见将士们忙不过来,张罗着帮忙去搬。
我跟阿姐也随众人一并出了城,远远看见一阵尘土飞扬,有马匹迅速逼近,刚要上前,我忽然发觉那群人长得奇怪,定睛一瞧,顿时胆裂魂飞,尖叫出声:
「是蛮夷!」
霎时间,百姓们的惊叫声迭起,纷纷向城中跑去。守城军们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拿着长矛短刀慌张迎战,还有在喊关城门。
然而已经太晚了。蛮夷的马匹眨眼便到了跟前,密密麻麻的箭雨骇浪般袭来,挡在人群前的几名士兵被射成了筛子,那摇摇欲坠的城门尚未完全被关闭就被完全撞开。
蛮夷来势汹汹,足有数百人。混乱中有一年幼的孩童不慎跌倒,他的母亲来不及去救,眼睁睁看着马蹄高抬,将她的孩儿踏烂成泥。
我死死攥着阿姐的手,身后是摇着马鞭「嗷嗷」叫嚷的蛮夷。我也不知该往哪跑,只能带着阿姐胡乱躲进了一处院落,插上了院门。
门外传来了刀剑交织声,战马嘶鸣,一声声犹如勾魂的厉鬼。我跟阿姐惊魂未定地在院中寻找着可躲避的地方,最终躲进了柜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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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阿姐在逼仄的柜子里缩成一团。外面的嘈杂声持续了很久,直至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我心跳如雷,握着阿姐的手掌心满是冷汗,侧耳听着屋外的动静,突然听见一道震天响的踹门声,顿时打了个哆嗦,跟阿姐抱在了一起。
有人进了院子,步伐很重,每走一步都像是剁在了我的心上。我大气不敢喘,闭上眼睛祈祷着娘亲、赵堰、将军,谁都好,救救我们。
那人进了屋,粗鲁地翻箱倒柜了一番,突然又没了动静。我捂着嘴迟疑地看向了柜子缝隙,正对上了一张狰狞的笑脸!
「咕咚」一声,柜门被拉开,我跟阿姐如一对小鸡仔被扯了出来。这蛮夷男子生得短胖,一脸横肉,揪着我的头发哈哈大笑,用蹩脚的中原语嚷道:「女人,女人!」
我用力地踢打着他,刚举起簪子要刺,却被一拳打在了肚子上,力道之狠,仿佛一块巨石砸穿了我的五脏六腑。
我顿时彻底瘫软,跟阿姐一起被拖到了街上,这里聚集着全城的百姓,皆被撵至一处,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阿姐无助地搂着我,看着那群蛮夷将俘获的守城军一一拎了过来,用马鞭抽得半死不活,将他们捆成一排,按在地上。
而这群士兵中,有一位是先前给我们送粮食的小兵,他的胳膊断了一条,仍抬起头狠狠咒骂着。
蛮夷人举起长刀,砍西瓜似的砍下了他的脑袋。头颅滚落在地,双眼圆瞪,嘴巴大张着发出了无声的呐喊。
紧接着,一个又一个的士兵倒在了屠刀下。蛮夷们仍觉不过瘾,纵马不停踩踏他们的尸首,直至踏得不成样子。
我咳了许久终于喘出一口气,阿姐不停顺着我的后背,把我往怀里按,惶恐到仿佛想将我藏进她的肚子里。
蛮夷手里的长刀染满了血,周遭满是百姓们绝望的哭声。岂料就在这时,一道突兀的声音自人群后响起:「别杀我!别杀我!我是翠红楼的鸨母,我给你们送女人!」
说着那老妇连滚带爬地来到了人群前,跪在地上谄媚地对蛮夷将领们磕头作揖:「我知道最漂亮的姑娘藏在哪儿了,她叫李舒云,而且是镇北将军耿庆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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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知,蛮夷们恨毒了镇北将军,悬在鸨母脖子上的刀,果真慢慢放下了。
「他的女人?」一蛮夷将领饶有兴趣地扫视一周,「谁?」
那鸨母欣喜地回过身来,手指在人群中扫来扫去,然后僵住。
她认不出阿姐了。
蛮夷将领恼了,随手抓出一样貌姣好的姑娘质问鸨母:「她?」
那姑娘惊恐地拼命挣扎着:「不是我!不是我!」
鸨母慌张地摆了摆手刚要解释,见蛮夷举着刀围了上来,突然改口道:「对,对,是她,是她。」
「撕拉」一声,蛮夷将领撕坏了姑娘的衣衫,在姑娘凄厉的尖叫声中发出阵阵淫笑。姑娘的母亲哭号着求情,被一脚踹飞,捂着胸口痛苦地翻滚着。
一蛮夷士兵慢悠悠地走过去,对着那母亲举起了刀。阿姐又望了我一眼,终扒开了我的手,滕然站起:
「我是李舒云!」
蛮夷们停下动作,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嗤笑道:「你?这么丑?」
她理了理头发,傲然昂起头来:「对,就是我!」
鸨母愕然地望着她,从头到脚看了四五遍,突然双眼一亮,击掌喊道:「对对对,我刚才认错了,这个才是李舒云!她,她毁了样貌,但是这双眼睛我认得,绝对是她!」
蛮夷们将信将疑地「啧」了一声,提着刀向阿姐走来。我撑地站起,在那长刀指向阿姐的一刹,大声喊道:「我才是李舒云!」
说着我用力推倒阿姐,蹭了蹭脸上的灰土,拿着赵堰送我的银簪,绾起了发髻。
蛮夷们打量了我几眼,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扔到空地上。
阿姐急疯了,想跑过来却被按在了地上,只能捶地嘶吼着:「我是李舒云,我才是!我才是啊!」
蛮夷将领大力地捏着我的下巴,玩味地上下看了看,问我:「你是耿庆的,女人?」
我不知怎的突然不怕了,迎合蛮夷将领冷笑道:「对,是我。而且,我知道将军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藏了起来。」
蛮夷将领不假思索地追问道:「说,什么东西?」
我压低声音小声说:「是虎符。你把她们放了,我带你去找。」
我书读得不多,能编出来的跟将军有关的东西只有这个。不管蛮夷们信不信,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让大家伙多活一炷香的时辰也是赚了。
然而蛮夷将领不屑地笑了笑,咧出一嘴黄牙,一拳打在了我的鼻梁上:「你当老子是傻子吗!」
我应声倒地,任劈头盖脸的马鞭抽得我皮开肉绽。我已经没力气反抗了,鼻血淅淅沥沥地淌了满脸,眼前模糊一片,甚至感觉不到疼。
我望着哭喊着抓挠地面的阿姐,愣愣地想,我跟阿姐终是要死了,明明我们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过好一生,到头来还是如猪狗般任人宰割。
真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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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夷将领打了许久,直至我没了半点动静,踹了踹我的脑袋。
这时,他的手下突然跑来,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
蛮夷将领神色大变,猛地揪起我扔上马背,一举长刀,纵马飞驰。
我跟个面口袋似的面朝下在马背上颠簸着,余光瞥向身后,发觉这群蛮夷正在奔赴城门方向,顿时生出了些许求生的欲望——
是不是援军来了?
这一回,我终于赌对了。蛮夷们刚跑出没多久,远方的山坡上骤然响起了阵阵喊杀声,气壮山河。灼灼烈阳下,数不清的民兵身着布衣,踏着草鞋,如潮水般涌来!
蛮夷将领慌忙勒马,举着刀大声嚷嚷着迎战,然而他的手下们还没来得及弯弓搭箭,民兵们掷出木制的长矛将他们射落马背,锄头、斧头毫不客气地一通招呼!
这群人连布甲都没有,却根本不怕死,前赴后继地用血肉之躯迎着刀刃与马蹄厮杀。
没多时,蛮夷们就落了下风。蛮夷将领不敢置信地举着长刀转了半圈,狠狠一挥马鞭,吼着手下撤退。
民兵们穷追不舍,仗着对地形的熟稔抄近路围追堵截。眼看着就要缩成包围圈,蛮夷将领慌忙把我提了起来,吼道:「这是耿庆的女人!再靠近,我就杀了她!」
那群民兵明显地怔愣了一瞬,不慎留了个口子把他放了出去。我心急如焚,趴在马背上奋力地喊:
「杀贼!杀贼!!」
蛮夷将领勃然大怒,用力击打着我的后背,试图让我闭嘴。我的嗓子哑得不成调,仍拼了命地喊:「杀啊,杀!杀!!」
这时,我的发髻被颠散了,发簪顺着耳廓滑落。我眼疾手快地接住发簪,猛地扎入了马的肚子。这马虽然包着战甲,但终归有缝隙,剧痛之下抬起前蹄原地打转。
蛮夷将领与我一并被甩下马背。尘土四溅,我啃了一嘴的草,拼了命地爬动起来。马蹄纷乱,箭矢满地,我的双腿没有知觉,前方一片虚影,像是一脚跨入了阴曹地府。
可我还想活。
蛮夷将领气急败坏,饿狼般地抓住了我的头发,刀刃的寒光照在我的眼上,令我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模模糊糊地看见远处跑来一道熟悉的身影,抡圆胳膊掷出一块硕大的石头,不偏不倚正中蛮夷将领的眼睛!
长刀贴着我的脑袋落在地上,一位位民兵飞身而来,将那蛮夷将领压得动弹不得。我头拱地又蛄蛹了一阵,终于落入了阿姐的怀抱。
「二丫,二丫!」她号啕大哭着,眼泪打湿了我的侧脸。我枕着她的肩膀,心脏悠悠地归了位,走马灯般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些往事。
夏日,村庄,小河,我和阿姐在田埂间追逐,听着一声声梆子响,去村口迎推着小车回来的娘亲。
我笨手笨脚,踩着青苔险些落了水,阿姐一把将我捞入怀中,与我滚落泥坑,一头一脸的泥巴,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
阿姐啊,这一次,你又从刀光剑影里拾回了我。
我阿姐果真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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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了一个长觉,长到好心的民兵们合伙给我置办了口棺材。
阿姐守着我不让埋,一遍遍给我擦手擦脸,往嘴里灌药汤,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二丫,你没了,姐也活不了。咱们就白费了这么大劲儿挺到现在。
「二丫,胤亲王确实挺厉害的,跟咱将军有一拼,打得蛮夷退出阜州了。」
我半梦半醒,依稀能听见她说话,却怎么都醒不过来,嗓子眼里憋着一口气呼不出来咽不下去。
直到听见她冷不丁说了Ŧṻ⁼句:
「二丫,你要是走了,娘亲的豆腐就失传了,姐做不出那个味儿……」
我当即把这口气给提了回来。
我清醒过来后发现自己正躺在兵营里,给我诊脉的一老郎中与我瞅了个对眼,顿时夸张地一缩脖子:
「嚯,诈尸了嘿!」
阿姐抱着我的脑袋瓜子又哭又笑。我的四肢没有知觉,全身上下就剩一对眼珠子能动弹,努力地噘起嘴亲了亲她。
我从她和老郎中口中得知,胤亲王正乘胜追击撵着蛮夷的尾巴咬。他集结了二十几万的民兵,靠着布衣草鞋愣是从喝酒吃肉的蛮夷手里抢回了七八座城池。
而我跟阿姐住在兵营也是胤亲王安排的。作为大将军的「家眷」,他怕敌人再拿我们当人质。
此外,南边的皇帝终于坐不住了。他原先是想借机除掉胤亲王,结果没想到胤亲王这么能打。为了屁股下的龙椅,皇帝爷终于捏着鼻子派兵支援了,企图挽回民心。
我心情大好,跟「嗷嗷」待哺的雏鸟似的张大了嘴,然后被阿姐的满满一勺子米糊噎得翻了白眼。
阿姐任劳任怨地再一次「奶大」了我,伺候我一日三餐,为我擦拭身体。
所有人都以为我瘫了,在我面前心照不宣地不敢提跑、跳等字眼。
可我没有。
娘亲把我生得很结实。我跟块面团似的,摔摔打打后只是稍微变了点形,稍一静置,就快乐地发大了一圈,变得更加坚韧。
我躺过了一整个冬天,在初春之际,如蹒跚学步的婴孩般摇摇晃晃地踏出了兵营。
阿姐喜极而泣,大声感激娘亲和将军显灵,见老郎中路过,又冲他「砰砰」磕响头。
我则抬起头看向明晃晃的日头,正巧瞧见一行大雁掠过白云,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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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仗打了三年,我跟阿姐也在兵营里待了三年,帮忙做些杂活,跟着转移来转移去。
战争结束的那一天,挺猝不及防的。我正抱着木盆一瘸一拐地去晾衣服,一名小将军突然纵马跑入营地,高声喊着:
「蛮夷退了!与我朝议和了!」
欢呼声直冲云霄,将士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我呆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嘶喊、翻跟头、在地上打滚、抛举着小将军,把脚上的草鞋扔上了天。
三年,我们失去了太多。死去的数万百姓不会回来,可活着的人总得朝前看。
南迁的皇帝偷偷摸摸地回了京都,胤亲王也选择班师回朝,并承诺会给民兵们发银子和农田。
我和阿姐正商议着该何去何从,胤亲王突然派了心腹来,一脸沉重地沉声说:「二位姑娘,陛下有旨,要你们随王爷一并入宫觐见。」
这道莫名其妙的圣旨令我俩惴惴不安了许久。胤亲王派了丫鬟和随从伺候我们,将我们一路护送到了京城,却始终不提陛下究竟为什么要见我们。
我俩就这么揣着一肚子的疑问,带着上坟般凝重的心情踏入了皇宫。
胤亲王正在宫门外等我们。他生得面白无须,但一双鹰似的眸子不怒自威,吓得我跟阿姐不敢上前。
于是他敬重地冲我们拱了拱手:「二位姑娘莫怕,到了陛下面前,陛下问什么,你们便答什,本王保你们安然无虞。」
我的腿肚子都快拧成了麻花,心想你说得倒是轻巧,那可是陛下!书上说了,陛下是老天爷派来管理人间的,手握生杀大权。我若说错了话,本就稀薄的九族可要谈笑间灰飞烟灭了!
入了宫门,我跟阿姐连头都不敢抬,更遑论品鉴这美轮美奂的雕栏玉砌,化作胤亲王的两截尾巴一前一后入了大殿。
刚一入大殿,一老太监尖细的嗓音飞了出来:「大胆!见着陛下,还不跪下!」
我一激灵,「咕咚」跪了下来,刚康复的腿钻心地疼,阿姐跪得更快,偷偷握住了我的一只手。
余光里,胤亲王正负手站在右前方,既没有下跪,也没有行礼,冷冰冰地说:「臣,参见陛下。」
正前方的高座上顿时传来一道不悦的低哼:「皇叔一路辛苦。」
皇帝的声音有点像公鸭嗓,着实不算好听。我正在心里猜着九五之尊到底生了副什么模样,他突然拔高声音问道:「你们谁是镇北将军赎下的……青楼头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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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僵,从他的语气中分明听出了尖酸刻薄。阿姐缓缓抬起身子来,畏惧地回答道:「启禀陛下,是民女。」
皇帝饶有兴趣地说:「哦?那你抬起头来,让朕看看是怎样的天仙!」
阿姐的身子细微地颤抖着,慢慢抬起了头。皇帝一怔,继而发出一道短促的惊呼,而他的妃子更是夸张地嗔怒道:「吓死我了!你这副尊荣怎可能是青楼头牌,你要欺君吗?!」
阿姐慌忙低下头,整个身子惶恐地贴在地上:「陛下恕罪……」
「陛下明鉴!」我见势不妙,当即解释道,「我阿姐她是不愿受人侮辱才划花了脸……」
「大胆!」那个老太监又蹦了出来,「有你说话的份吗?掌嘴!」
胤亲王踏前一步,对着陛下沉声道:「陛下,没必要为难两名弱女子吧?」
气氛霎时剑拔弩张,我跟阿姐身不由己地置身于天家的争斗中,只剩了冷汗淋漓。
良久,高位上的皇帝终于嗤笑一声:「朕的爱妃心直口快,皇叔何必较真!」
说着他清了清嗓子,又问道:「朕听闻镇北将军不近女色,此女竟能成了大将军的外室,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也不知他最后是不是败在了这美人身上。」
话说到这份上,我就是生了个猪脑子也猜出他的用意了。
将军死了,但他在百姓心里仍站着;这位高高在上的君王活着,可还不如死了。
所以他怕了,迫不及待地要往将军身上泼污水。
阿姐也琢磨了过来,一字一顿地回答道:「启禀陛下,将军他,没碰过民女,民女与他清清白白,不是他的外室。」
皇帝噎住,语气骤然加重:「哦?那他赎你做什么!」
阿姐不卑不亢地说:「因为民女,也是本朝的子民。」
皇帝哑口无言,那双绣着金边的靴子懊恼地跺了一下,又将矛头转向了我:「你是她的妹妹?抬头!」
我昂起头来望着他,或许是眼神太过坦荡,令他微微一怔。
转而他又变了副态度,阴阳怪气地笑道:「虽粗野,倒是个美人胚子。朕听皇叔说,你在此战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他瞥向一侧的胤亲王:「到底还算良家女,不如赏给皇叔做个妾室?」
胤亲王的额头上顿时青筋暴起。我嘴角一抽,赶在他发怒前高声回答:「陛下明鉴!民女有夫君,民女要为他守节!」
此言一出,大殿上落针可闻。皇帝咬牙切齿地追问道:「好啊,好,那朕该赏你点什么呢?嗯?」
我磕了个五体投地,难掩期待地说:「陛下开恩,求您赏民女银子吧!民女想回家做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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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真的赏了我银子,以及……
一座贞节牌坊。
我跟阿姐出了宫门坐上马车。阿姐捂着嘴哭了一路,低声咒骂着:「太欺负人了!我贞你奶奶个腿儿的节,你这个挨天谴的狗草的昏君……」
我却觉得此事甚好。我有钱,我守寡,有个皇帝赐的牌坊镇着,十里八乡的混混也不敢造次。
于是我开始数银子:「阿姐,你说这点钱够不够开豆腐坊啊?皇帝抠门得嘞……」
阿姐顿时哭得更厉害了。
结果刚出了城,马车突然被拦了下来。阿姐慌忙收了哭声,抹了两把脸,紧张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须臾,随从挑开车帘低声说:「李姑娘,是镇北将军府的老夫人想见您。」
老夫人?将军的母亲?!
阿姐无措地攥着手,犹豫再三后到底还是下了马车。
我没跟下去,将帘子掀开一道缝,屏息凝神地听着她们二人对话。
阿姐紧张到说话磕磕巴巴:「见,见过老夫人……」
老夫人生得和善,噙着笑问道:「你就是舒云哪?」
阿姐下意识地解释道:「夫人,我跟将军没有……」
「我都知道。」老夫人打断了她,主动握住了她的手,「庆哥儿在信里写了,他说,他遇见个命苦但心善的好姑娘,他想把你带回家。好孩子,对不住,庆哥儿他失言了。」
阿姐顿时红了眼眶,死死咬着嘴唇才没哭出声来。老夫人抹了抹眼角,小心翼翼地问:「孩子,你可有去处?要不要跟我回长州?」
阿姐迟疑地摇摇头,轻声说:「不了,老夫人,我有我妹在呢,我……该回家了。」
老夫人叹了一声,掏出银票塞进阿姐的手里,哽咽着说:「拿着,不要推辞。孩子,好好的,好好的……不用给庆哥儿守着,你好好的,他泉下有知也安心。」
尔后老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慢慢转过身。她的背脊已不再挺拔,裹着一身的沧桑,上了马车离去。
我们望了许久,直至老夫人的马车消失在街口,阿姐步伐飘忽地回到马车上,将那银票攥出了褶皱。
马车缓缓启程,载着我们出了城门。离开京城的一刹,阿姐终于激动地放声痛哭:
「他认我,二丫,他认我,将军他认我……」
阿姐终于确认了,将军当真想把她带回家。
只是,他认,她不敢认。
我将阿姐拥入怀中,小声耳语道:「别急,快了,我们很快就会与老夫人重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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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阿姐最终决定回阜州。这里有我们的弟弟,他还小,见不到姐姐们会哭。
而娘亲的坟我们打算迁过来,打口棺材重新将她入葬。娘亲本就不喜欢那个充斥着苦难过往的家乡,不如与我们团聚。
贞节牌坊紧随其后,「咔嚓」立在了大街上,惹得阿姐每天都要去啐一口。
我靠着皇帝给的那点银子开了个豆腐坊。这里有太多的孤儿、乞儿、误入风尘的女子,以及缺胳膊断腿的老兵,我要让他们也好好活下去。
我这豆腐坊挣得不多, 好在他们图得也不多。无非就是三餐温饱,有件蔽体的衣衫, 有个挡风的住所罢了。
我依旧一块块豆腐地卖,一枚枚铜板地攒,盖起了善堂,支起了粥棚。翠红楼被民兵们烧了,鸨母被乱棍打死, 受苦的姑娘们有的回了家, 有的则留了下来,跟我一起卖豆腐、纺布。
我和一群草民如草芥、如猪狗,最终又如菽麦般倔强地活着, 结出不起眼的果实, 哺育了一方水土。
又最终,迎来了丰收的幸福。
没多久, 京都传来喜讯。胤亲王逼宫成功, 摘了那倒霉皇帝的脑袋, 登基为帝。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兑现了分钱分田地的承诺,把一群贪官污吏抄了家, 搜刮出了金山银山分给穷人们。
我跟阿姐领了一大片地, 快把我乐疯了。只可惜我腿脚不便,不然定要把锄头抡冒烟。
到了冬天, 我更易困乏。曾经文静的阿姐活成了我的模样,上街吆喝着卖豆腐, 梆子敲得「咚咚」响。我则在家纺布, 不时逗逗狸奴,在院里的土坟旁洒下一圈花籽。
将军的尸骸被送了回来,葬入族地。年关时,我和阿姐带着礼物去长州拜访了老夫人。阿姐终于能正大光明地踏进将军府,给老夫奉茶, 恭恭敬敬地喊一声「母亲」,前去祭拜了将军。
老夫人压着我们一起过了个年, 吃得我俩胖了三四斤方依依不舍地送出门去,将大包小裹堆满了马车。
马车被压得走不快,回到永粟城后, 我刚下马车伸了个懒腰, 就听前头「叮咣」一顿砸,定睛一看,原是一群兵把贞节牌坊给砸了。
为首的一名少将军戴着红色的盔缨,扎眼得很。站上高台朗声道:「陛下有旨, 从今天起, 拆除所有贞节牌坊!关闭所有秦楼楚馆!凡略诱略卖者, 一律问斩!」
那少将军瞎了只眼睛,可余下的右眼仍是炯炯有神,穿透人群直挺挺地向我射来。
恰有风起,吹得盔缨猎猎飘扬。他忽然孩子气地笑了,又恢复了往昔那傻里傻气的模样,大声问我:
「有豆腐没?」
我敛了下衣衫,把泪珠子憋了回去, 牵着还在发呆的阿姐往家走,说了句:
「有,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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