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着和姐姐一模一样的脸。
而姐姐她死了。
死在了三年前。
京中下的第一场大雪里。
从此,我就成了她。
-1-
我叫沈清晏,是威国公府的嫡长女,也是当朝的皇后。
我还有个双生妹妹,她叫沈清河,但她三年前就死了。
不。
其实,我就是沈清河。
三年前死的,是我的姐姐。
从此,我就成了她。
我与姐姐出生那日,天边霞光万丈,紫气东来。
国师抚掌而叹,断言此乃祥瑞一兆,预示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果然,当日边境便传来捷报,与我们缠斗五年的瑞金国退兵求和了。
皇上龙颜大悦,亲自赐名「清宴」「清河」,寓意海晏河清,时和岁丰。
流水般的赏赐抬进沈府。
同来的还有一道赐婚圣旨——待姐姐及笄后,便与太子顾知尧完婚。
「晏儿是未来的太子妃,自然要格外精心教养。」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姐姐,眼中满是骄傲。
而我被乳母抱着,小手在空中胡乱挥舞,抓挠着虚无的空气。
姐姐三岁起便有宫里的教习嬷嬷单独教导。
我记得那是个面容严肃的老妇人,眼角下垂如刀刻,手中常执一根细长的檀木戒尺。
每当姐姐背错一句《女诫》,那戒尺便会「啪」地落在她稚嫩的手心。
而我则像只野雀儿,整日在府中上蹿下跳。
春日攀折海棠,夏日偷采莲蓬,秋日追逐落叶,冬日团雪嬉戏。
当我在爬树摸鱼时,姐姐正被教习嬷嬷盯着学习宫规;
我溜出府看花灯听大戏时,姐姐只能在房中抚琴刺绣背诗练字;
我与大哥哥踏青放纸鸢时,姐姐正和女官学习看账册。
「阿河!你又把裙子弄破了!」母亲常常这样呵斥我,然后转头对姐姐柔声细语,「晏儿,今日学的《女诫》可都记熟了?」
姐姐温婉如静水深流,我活泼似山涧清溪。
即便容貌相同,旁人也能一眼分辨谁是沈清晏,谁是沈清河。
姐姐走路时裙裾纹丝不动,莲步轻移如水面滑行。
而我总是不自觉地让裙摆飞扬,像只欢快的鸟儿。
父亲同姐姐说话永远和风细雨,对我却动辄呵斥。
「清河,你能不能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看看你姐姐,那才是威国公府嫡女该有的模样。」
父亲常这样训斥我,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十岁那年,我打碎了父亲最爱的青瓷花瓶。
父亲勃然大怒,罚我在祠堂跪一整夜。
寒冬腊月,我缩在蒲团上瑟瑟发抖。
半夜里,祠堂的门吱呀一声轻响,姐姐提着食盒溜了进来。
「阿河,快吃点东西。」
姐姐从怀中掏出还温热的栗子糕,又解下自己的斗篷裹在我身上。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含糊不清地说:「若是被父亲母亲知道……」
「嘘,别说话,我陪你一会儿就走。」
姐姐跪在我身旁,轻轻揉着我僵硬的膝盖。
月光透过窗棂,在姐姐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一刻,我觉得姐姐美得像月宫仙子。
十三岁那年上元节,我偷溜出府看灯会。
长街上人潮如织,花灯似海。
我挤在人群中看舞狮,忽听得身后一声熟悉的轻唤:「阿河。」
回头望去,姐姐披着月白色斗篷站在灯下,面容被彩灯映得忽明忽暗。
她眼中含着我读不懂的忧郁,却从袖中掏出一包松子糖塞给我。
「姐姐。」我嘴里塞满糖,含糊不清地问,「你怎么来了?」
她替我拢了拢散乱的鬓发,轻声道:「你偷跑出来,我不放心。」
那晚我们并肩坐在府中最高的梧桐树上,看满城灯火如星河倾泻。
姐姐突然问我:「阿河,若有来世,你想做什么?」
「我要做只鹰!」我挥舞着手臂,「飞得高高的,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真好。」姐姐笑了,月光在她眼中碎成晶莹的泪,「那姐姐就做棵梧桐吧,让你累了有枝可依。」
我不明白她为何突然伤感,只是靠在她肩头,嗅着她身上淡淡的沉水香。
那是宫中赏赐的香料,端庄持重,与我身上沾染的花草香截然不同。
十四岁的中秋节,我和姐姐一起在庭中赏月。
桂花香气浮动在清凉的夜风中,姐姐亲手做的月饼摆在石桌上,甜香扑鼻。
望着清冷的月辉,姐姐问我:「阿河,你有什么心愿吗?」
我起身,豪气万丈地说:「我想去漠北,顾知睿同我说,那里有这天地间最宽广的草原,我要骑着骏马在草原上奔驰,喝最烈的酒,看最美的落日与星空!」
说到激动处,我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回头却见姐姐望着月亮,眉间凝着化不开的愁绪。
月光下,她的侧脸如同玉雕,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觉得姐姐的笑容越来越少了,眼中的忧郁却越来越深。
「姐姐,你不开心吗?」我蹲在她面前,握住她冰凉的手,「你有什么心愿吗?你想要什么,等我长大了都去给你寻来好不好?」
姐姐轻抚我的发顶,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啊,只要我的阿河快快乐乐、一世无忧就好。一切都有姐姐担着,阿河你只要做自己就好。」
那时的我不懂姐姐眼中的忧愁从何而来,只是笑嘻嘻地抱住她。
「姐姐也要开心!等太子哥哥登基,姐姐就是皇后啦,到时候可要罩着我!」
姐姐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我。
夜风吹过,满树桂花纷纷扬扬地落下,仿佛下了一场金色的雪。
-2-
十四岁那年的冬至,是我记忆中最寒冷的一个节气。
天色阴沉得像是被泼了墨。
栖霞寺的钟声穿透铅灰色的云层,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冷。
「阿河,你慢一点,仔细摔着。」
姐姐轻声提醒,月白色斗篷上的银线梅花在冬日微光中若隐若现。
我在青石台阶上蹦蹦跳跳,绯红色斗篷上的金雀随着动作振翅欲飞。
「姐姐,你快点呀。」
母亲回头看我俩,眼中含着淡淡的笑意。
栖霞寺香火鼎盛,冬节这天更是人头攒动。
我们随着知客僧穿过重重殿宇,檀香的气息萦绕鼻尖。
大雄宝殿内,母亲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嘴唇微动似在默念什么。
姐姐也规规矩矩地行礼,跪在蒲团上的背影笔直如竹。
我学着她的样子双手合十,却忍不住偷眼瞧她。
姐姐永远是那么完美,连祈福时的侧脸都像是工笔画描摹出来的。
「求菩萨保佑阿河平安喜乐。」
姐姐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让我心头一热。
我赶紧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求菩萨让姐姐永远这般疼我。
上完香已是午后,我们在禅房用了素斋。
寺里的素火腿做得极妙,我连吃了三块,被母亲用眼神制止。
姐姐却将自己那份推到我面前,眼中满是宠溺。
下山时天色已暗,山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打在脸上。
母亲抬头看了看压得极低的云层,「下雪了,快些回府吧。」
她话音未落,林中突然惊起一群寒鸦,扑棱棱的振翅声撕破了山间的寂静。
「保护夫人小姐!」
护卫的吼声与刀剑出鞘的铮鸣同时响起。
十余名蒙面黑衣人从林间窜出,雪亮的刀光映着残阳,刺得人睁不开眼。
我呆立在原地,看着护卫一个接一个倒下,鲜血泼洒在雪地上,像是谁打翻了朱砂砚台。
「快跑!」
母亲厉声喝道,一把将我们推向山路另一侧。
我踉跄着后退,忽然一道刀光直扑面门——
「阿河小心!」
月白色的身影如一片云飘到我面前。
我听见利刃入肉的闷响,看见姐姐胸前绽开一朵刺目的红花。
那血色迅速蔓延,将她斗篷上绣的梅花一朵接一朵染红,像是寒冬里不合时宜的怒放。
「姐姐!」
我接住她下滑的身子,手掌立刻被温热的液体浸透。
她的血与我的绯红斗篷融为一体,分不清彼此。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
栖霞寺方丈带人赶来时,姐姐已气若游丝。
老方丈医术精湛,却也只能摇头叹息。
回府的马车上,我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感受着她的体温一点点流逝。
她的手指无力地擦过我的泪眼,嘴角不断溢出鲜血。
「阿河…别哭…姐姐只…想…要阿河…永远开心…快乐…」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刻进我心里。
当她的手臂最终垂落时,我发出的尖叫让车夫险些勒不住受惊的马匹。
我死死抱住姐姐逐渐冰冷的身体,任凭鲜血浸透我的衣裳,哭得撕心裂肺。
-3-
府门前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晃,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父亲冲出来时,我看见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他颤抖着手探向姐姐的颈侧,然后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晏儿……殁了?」他的声音陌生得可怕。
那一刻我分明看见,父亲眼中闪过的不是悲痛,而是一种近乎恐惧的复杂情绪。
父亲没有立即安排丧事,而是命人将姐姐的遗体安置在偏厅,然后将我和母亲带进了书房。
烛火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让他的表情显得阴晴不定。
「跪下。」
他的声音冷硬如铁。
我茫然跪地,膝盖撞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衣袍上姐姐的血已经半干,结成深褐色的硬块。
「阿河,你姐姐是为救你而死。」
父亲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冰锥扎进我心里。
「你可知她是内定的太子妃?现在她死了,我们沈氏一族会面临什么?」
我震惊地抬头,终于明白父亲眼中的情绪是什么。
那是大祸临头的恐惧。
「从今日起,你就是沈清河。」
父亲的声音不容置疑。
「我会对外宣称你受惊病倒,你必须尽快ťū́ₛ学会你姐姐的一切。她的仪态、她的才艺、她的字迹。从前的顽劣性子,给我统统收起来。」
母亲扑上来抱住我,泪水打湿了我的衣领。
「孩子,沈氏一族的荣辱都系于你一身了啊。」
我浑身发抖,眼泪无声滚落。
原来在父亲母亲眼里,姐姐的价值从来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作为政治筹码的身份。
而现在,这个重担要由我来背负了。
那一夜,威国公府挂起了白幡。
我站在阁楼上,看着前来吊唁的宾客如潮水般涌来。
他们中有皇亲国戚,有名门望族,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如出一辙的哀戚。
「清河小姐蕙质兰心,真是天妒红颜啊……」一位夫人用帕子拭着并不存在的眼泪。
我死死攥着窗棂,指甲陷入掌心,在心中冷笑。
他们连为谁哭泣都不知道。
夜深人静时,我偷溜进灵堂。
姐姐的棺椁静静停放在白色帷帐中央,烛火摇曳中,我颤抖着手抚上冰冷的棺木。
棺中的姐姐穿着她最爱的月白色衣裙,面容经过妆点后安详如沉睡。
我多么希望她能睁开眼睛,告诉我这一切只是个噩梦。
但姐姐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温柔地唤我「阿河」了。
「姐姐,没有你,我怎么会开心快乐呢?」
「姐姐…」
我哽咽着,从腕上解下那条从不离身的银铃铛手链,这是八岁生辰时姐姐送我的礼物。
我轻轻将它放入姐姐交叠的手中,「就让它…代替我陪着你吧…」
铃铛在寂静的灵堂中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姐姐在回应我。
我俯身靠近棺木,在姐姐耳边轻声道:「姐姐,下辈子,换我做姐姐来保护你。」
第二天,姐姐的棺木下葬。
黄土掩埋的不仅是她的容颜,还有真正的「沈清河」。
纷纷扬扬的雪幕中,我接过侍女递来的暖炉。
我知道,我的人生已经永远停留在这个血色冬至。
从今往后,我必须是沈清晏。
-4-
我的及笄礼定在九月初九,重阳佳节。
钦天监说这日紫微星明,凤鸾和鸣,是十年难遇的吉日。
在这一前,我以沈清晏的身份进了一次宫。
这一年里,皇宫的鎏金马车来过几回,但每次都被母亲挡了回去。
「大姑娘的风寒未愈,实在不敢过了病气给皇后娘娘。」
母亲的声音从雕花门缝里漏进来,带着蜂蜜般的甜腻与砒霜似的冷硬。
窗棂外那株西府海棠开了又谢,我在听雪阁日复一日描摹着姐姐的模样。
晨起梳妆要用七寸长的犀角梳,从发根到发尾要恰好梳满一百下。
执笔时虎口要悬空三指,姐姐临帖时手腕内侧会浮起淡青色的血管。
用膳时银箸碰触瓷碗的声响,被母亲用戒尺纠正了十七次。
梅雨时节的回廊下,夜夜绑着沙袋反复来回,直到绣鞋里浸透鲜血。
终于,青石板上映出的身影渐渐与姐姐重合。
莲步轻移,裙裾不扬,端庄得像画里走出来的仕女。
就连下跪行礼的仪态都学了上百遍,脊背要挺得如松如竹,脖颈却得弯出新月般的弧度。
膝盖上的淤青还未消退,母亲又命人在回廊铺满黄豆。
「晏儿总角那年就能在豆上起舞,你既占了她的身份,就该承得起她的凤冠。」
三更天的梆子响过第三遍时,我仍在临摹姐姐的《兰亭集序》。
宣纸上的墨迹被泪水晕开,像极了落在姐姐丧服上的雪片。
母亲突然推门进来,护甲划过我颤抖的手背。
「晏儿的字从来不会洇墨,你该知道,国公府经不起第二次丧事。」
我改了以前明媚张扬的性子,学着姐姐的端庄静和,学着怎么去做一个太子妃和未来国母。
只有夜晚,枕着姐姐曾用过的枕头,我才敢无声地流下泪水。
入宫前,父亲将我唤至书房,面色阴沉如铁。
他盯着我,一字一句道:「记住,你是沈清晏。若有半点差池,不仅是你,整个威国公府都会万劫不复。」
我平静地点头,心如死水。
入宫那日,我穿着姐姐最爱的月白色衣裙,梳着姐姐常挽的云髻,步履轻盈地走在宫道上。
裙裾纹丝不动,莲步轻移,连袖口垂落的弧度都与姐姐分毫不差。
我已经完全掌握了姐姐的仪态,甚至连低眉浅笑时睫毛轻颤的弧度,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皇后的凤仪宫比记忆中更香。
她拉着我的手,慈爱地说了许多话,对我的仪态十分满意。
「晏儿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皇后轻抚我的发鬓,眼中满是欣慰,赐下一对鎏金并蒂莲步摇。
「本宫就盼着你早日及笄,与尧儿完婚。」
为我簪发时,鎏金护甲不小心勾断了一根青丝。
那发丝飘落在蟠龙纹地砖上,像极了姐姐咽气时从我指ṭŭ₁间滑落的那缕。
又坐了一会儿,皇后同以前一样借口去休息,让嬷嬷带我去御花园逛逛。
刚走出凤仪宫,便看见太子顾知尧正往这边来。
见我出来,脚步一顿,定定地看着我,久久不动。
他负手而立,玄色蟒袍衬得身姿挺拔如松。
阳光透过廊檐在他脸上投下斑驳光影,让人看不清表情。
-4-
对于这个太子哥哥,以前我挺喜欢的。
因为他长得实在俊美,比我大哥还要好看几分。
幼时初见他,我甚至流下了口水。
还记得那是第一次跟姐姐进宫小住。
彼时我不过十岁,正是调皮捣蛋一时。
趁姐姐被女官带去学礼仪,我偷偷溜了出去。
追着檐角鎏金风铃跑过三重宫阙,等回过神时,眼前已是陌生的宫墙。
琉璃瓦上残雪未消,在苍青天幕下泛着泠泠冷光。
我缩在塘边的太湖石后,看水面浮着薄冰,金红的锦鲤在冰层下游弋如流火。
脚上绣着连枝梅的棉靴早被雪水浸透,脚趾冻得发麻。
看着天色越来越暗时,我终于忍不住抽泣。
「哪来的小泥猴?」
带笑的声音惊得我抬头,望见两个少年踏雪而来。
稍年长的披着玄狐大氅,眉目如墨笔勾勒。
年幼的裹着银鼠斗篷,眼睛亮得像星子。
年长的少年蹲下身,大氅扫过积雪:「迷路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打了个哭嗝,鼻涕泡「啪」地裂开。
年幼的少年噗嗤笑出声,「太子哥,你看她流口水了。」
我才知道,这个披着玄狐大氅的少年就是当朝太子殿下顾知尧,是我姐姐未来的夫婿。
靛蓝帕子递到眼前,语气温和:「把脸擦擦。」
那帕子浸着松烟墨的苦香,混着少年指尖淡淡的沉水香。
我胡乱抹着脸,擦完把脏兮兮的帕子还给他,还冲他甜甜地笑。
许是我笑得太甜,他没有嫌弃那块满是我口水和眼泪的帕子,叠好又放回了袖子里。
太子弯了弯嘴角,声音温和:「你是威国公府的二小姐?」
「姐夫,是我,我是清河。」我重重点头。
少年身形微僵,耳尖漫上薄红:「孤与你姐姐尚未成婚。」
「沈清河?」年幼的凑近打量我,「听说你把陆太傅的胡子烧了?」
我瞪圆眼睛,心虚地摆手,「不是我……是他自己凑近看火折子时燎的!」
太子突然轻笑,积雪从枝头簌簌而落。
他解下大氅裹住我,温暖的绒毛还带着体温。
「走吧,送你回去。」
回凤仪宫的路上,我叽叽喳喳地说着刚刚溜出来后看到的新鲜事物。
太子只是微笑听着,他身旁的少年倒是和我聊得很投机。
后来才知道他是七皇子顾知睿,德妃娘娘的儿子,只比我大两岁。
我是偷溜出来的,到凤仪宫门口的时候我就想跟他们分开。
「姐夫,我是偷偷出来的,你可以不要告诉皇后娘娘和我姐姐吗?」
太子点头,又不忘提醒我,「孤与你姐姐还未成亲,不能再叫姐夫了。」
「那叫什么?」
七皇子在一旁插话,「可以和我一样,叫太子哥哥啊。」
我有点失望,但还是乖巧地喊了一声,「太子哥哥。」
太子这才重新露出笑脸,摸了摸我的头,「去吧,我不会告诉母后和你姐姐的。」
和他们挥手后,我又偷偷溜回了我和姐姐在凤仪宫的院子。
幸好管事的嬷嬷心思都在姐姐身上,并没有发现我出去过。
-5-
自那日初遇后,我每每踏入朱红宫墙,总能在梧桐树影里撞见七皇子顾知睿的身影。
当我提着裙裾,小心翼翼地跨过凤仪宫长廊外那处总是积着雨水的小洼地时。
带着笑意的声音又从头顶传来,「小馋猫又来觅食了?」
抬头望去,只见顾知睿斜坐在那株最老的梧桐树上。
斑驳的树影落在湖蓝色的锦袍上,像是谁随手撒了一把碎金。
他笑着抛来一颗金丝蜜枣,我慌忙去接,宽大的衣袖却带倒了藏在袖中的话本子。
泛黄的纸页哗啦啦散落一地,有几张还沾上了湿润的泥土。
顾知睿蹲下身帮我拾捡时,我看见他腰间挂着的那个荷包在春光里轻轻晃动。
那是我输了赌约后,被他缠着绣了整整七天的「杰作」。
荷包上歪歪扭扭的针脚间,勉强能辨认出一团似是而非的白色锦纹。
原本该是祥云图案,最后却成了不伦不类的棉花团。
此刻这拙劣的绣品正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倒比刚完工时顺眼了许多。
「天天戴着这么个丑东西,也不怕被人笑话。」我红着脸去抢他腰间的荷包。
顾知睿却灵巧地躲开,将荷包举得更高,眼角眉梢都染着狡黠的笑意。
这朱墙内二十八株百年梧桐都记得我们的秘密,虬结的枝桠间藏着我们偷藏的桂花酿。
御膳房永远飘着诱人的甜香,有回我们躲在面粉堆后分食杏仁酪,御厨掀屉时雪白的面粉忽地腾起,将我们染成两个雪娃娃。
他笑得前仰后合,蘸着桂花蜜在我袖口画了只歪耳朵兔子。
那甜香萦绕不去,连去给皇后请安时,姐姐都笑着问我袖间怎会有桂子气息。
至于太子哥哥,他太忙了。
好几回看他穿着玄色蟒袍在文渊阁与御书房间来回奔波,行色匆匆。
每次来给皇后请安,娘娘都会让他带姐姐去御花园逛逛。
有次我踮脚去够海棠枝,正好撞上他含笑的眼眸,温柔得能融化三冬冰雪。
「太子哥平日冷得像块冰。」顾知睿有回在撷芳亭偷吃冰湃杨梅时同我咬耳朵,「可见他是真心喜欢你姐姐。」
我嘴里塞满杨梅,重重地点头。
姐姐这么美好,全天下谁会不喜欢她呢?
暮雨忽至时,我们看见太子哥哥执伞而来。
雨丝在青石板上溅起珍珠,他蟒袍上的金线在晦暗天色里明明灭灭,腰间玉佩发出清泠的声响。
我们朝他招手,他没过来,只是远远地、定定地看着。
「沈清河」死的那日,灵堂的白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顾知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被他身旁小太监拉下去的时候,锦靴在青砖上刮出长长一道痕。
他一直在喊我的名字,一个劲地说还要带我去漠北草原骑马射箭呢。
而太子哥哥只是静立灵前,修长的手指抚过棺木,眼中情绪晦暗不明。
如果他知道里面躺着的是姐姐,该多心痛啊。
我曾悄悄地问姐姐,太子哥哥是她心仪的人吗?
姐姐看着远方,眼神空灵,只说他会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合格的帝王会是合格的夫君吗?
我不懂。
应该是的吧,毕竟他看姐姐时那样温柔。
-6-
暮春的宫墙内,海棠凋零的花瓣随风飘落,在青石板上铺就一层淡粉色的绒毯。
这会他静静地看着我,那双如墨玉般的眸子映着廊下摇曳的宫灯,眸中神色复杂得让我读不懂其中深意。
我藏在广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帕子,手心里沁出的汗珠将丝绢浸得微潮。
春风拂过鬓角,却吹不散我额间细密的汗珠。
我在心里反复回忆姐姐是如何与他相处的。
姐姐总是微微垂着眼睫,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说话时声音轻柔得像三月里的柳絮。
府中的老嬷嬷常说,大小姐是天生的贵人相,连蹙眉时眼角的弧度都像是用尺子丈量过的。
母亲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教我姐姐的各种神态规矩,从如何执盏到如何行礼,如何让裙裾摆动如流水行云。
却唯独忘了教我,面对未来的夫君时,该用怎样的眼神,该露几分笑意。
此刻我站在回廊下,只觉得春日里温暖的阳光照在背上都是冷的。
我屏住呼吸,双手交叠置于腹前,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
「太子哥哥。」
这声呼唤像一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他突然身躯一震,玄色锦袍上的金线云纹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刺目的光。
倏地看向我,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此刻竟满是震惊与不敢相信。
绣鞋不自觉地往后挪了半步,踩到了一片刚落下的海棠花瓣。
我听见李嬷嬷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太子殿下,娘娘已经午休去了,说让您带沈小姐去御花园走走。」
海棠花还在落,一片花瓣粘在了我的睫毛上。
透过这层粉色的纱幕,我看见太子的手微微发抖。
御花园的石子路蜿蜒曲折,两旁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花瓣簌簌落在我的织金裙裾上。
顾知尧走得极快,玄色衣袂在春风中翻飞。
母亲教导的闺阁礼仪在我脑海中回响:莲步轻移,环佩不鸣。
既要保持端庄又要跟上他的步伐,走得十分费劲。
「姑娘当心脚下。」随行的宫女小声提醒。
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肌肤上,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转过一株垂丝海棠,他突然在一座嶙峋的假山前驻足下来。
他看了我一眼,眸色深邃如古井,不知在想什么。
转身时,玉冠上的明珠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我正想开口询问,他已经转身往假山里面走去。
这座假山我很熟悉。
巨大的太湖石堆叠成奇妙的形状,中间有一个天然的隧洞,穿过去就是一片开满野花的小草坪,是通往西六宫的捷径。
从前我常喜欢从洞里钻过去,沾了满身青苔也不在乎。
然后突然出现在姐姐面前,笑得一脸得意,眼睛弯成月牙,仿佛在说:「看吧,我比你们快呢!」
但如今我是沈清晏啊,是那个连走路都要数着步数的大家闺秀,怎么可以钻假山洞呢。
我站在洞口踌躇不前,看着顾知尧弯身钻进隧洞,青苔在他衣摆上留下淡淡的痕迹。
他没有回头,却在洞口停住脚步,背着光的身影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清冽的声音传来。
「不进来吗?」
这是今天我们见面他同我说的第一句话。
声音冷淡得像初融的雪水,没有了往日他同姐姐说话时的温柔。
记忆中他同姐姐说话时,眼角眉梢总是带着点笑意,声音和煦如春风。
我低头看着自己绣鞋上沾的草屑,犹豫了半晌,还是提起裙摆走了过去。
-7-
隧洞里的空气潮湿阴冷,带着青苔和泥土的气息,石壁上爬满的薜荔藤比记忆中更茂密。
黑漆漆的洞里,顾知尧走得极慢,靴底踩在碎石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我也只能慢吞吞地跟在他后面,思绪却飞到了九霄云外。
忽然前方人影一顿,我直直撞上他后背。
腕间的翡翠镯子磕在石壁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殿下恕罪……」
我急退半步,后腰却不慎撞上凸起的钟乳石,疼得我吸了口冷气。
他抬手虚护在我脑后,这个姿势几乎将我困在方寸一间。
我闻到他衣袖间淡淡的龙涎香,混合着洞中潮湿的气息,莫名让人心慌。
我揉着发红的额头,委屈巴巴地抬眼看他,眼神里满是控诉。
「抱歉。」
我摇摇头,吸了吸发酸的鼻子。
「太子哥哥,我们为什么要来假山洞?」
声音在空荡的洞穴里激起轻微的回音。
顾知尧背靠在湿滑的假山石上,低头看我。
明明是在黑漆漆的洞里,我却觉得他的目光如有实质,看得我一阵心虚。
从前觉得宽敞的隧洞,这会只觉得狭小逼仄,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清河……」
他突然开口,我吓得心跳都漏了一拍,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这个名字像一把利刃刺入我的胸口。
我瞬间绷紧了全身的肌肉,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磕磕绊绊地打断他:「太子哥哥…我是清晏…」
声音细如蚊呐,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脆弱。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灼灼如炬。
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吸时带起的气流拂过我的额发。
「你从前都是依着规矩叫孤殿下的,今日怎么突然改口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探究,像一把小刀轻轻刮过我的伪装。
随着他的话落,洞中一阵凉风穿堂而过,我竟被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我怎么忘了,姐姐往日都是恭恭敬敬喊他太子殿下的。
唤他太子哥哥的,是沈清河。
我在心里反复思索着该怎么回答,指甲不自觉地掐进掌心。
他却好似没在意这个事,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孤记得…你妹妹清河…她在这里刻过字。」
声音如同洞中的凉风般清冷,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石壁某处。
我随着他的手指看去,呼吸骤然停滞。
斑驳的苔痕间,歪歪扭扭刻着一个「河」字,笔画稚嫩得像孩童的手笔。
这是我偷偷刻下的,用随身带的银簪子一点一点凿出来的,当时还划破了手指。
这是我一个人的小秘密。
「妹妹她顽劣,让殿下见笑了。」
我强作镇定,声音却不自觉地带着点颤抖。
手紧紧攥住裙边,上好的云锦被捏出深深的褶皱。
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不知他为何今日会突然提起沈清河,难道是心中已有怀疑?
我偷偷抬眼看他。
借着洞口透进的微光,看见他对着那道刻痕出神。
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恍惚得像是陷入了某个遥远的回忆。
我们就这样一站一立,沉默在洞穴中蔓延。
我拘谨地站着,只觉得每一寸肌肤都被无形的压力刺痛,如芒在背。
不知过了多久,他率先走向洞口,挺拔的背影重新披上了那层不可侵犯的威严。
我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幸好,直到我与他分别离开皇宫,他都没有再说起清河。
回府的马车上,我靠在窗边,看着宫墙在暮色中渐渐远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也许,刚才真的只是他随口一提罢了。
-8-
光阴倏忽,转眼便是重阳一日。
笄簪入髻,青丝初绾。
同日,宫里的纳彩礼到了。
朱漆礼盒络绎不绝,由内侍们鱼贯抬入,堆满了前厅回廊。
锦缎如霞,明珠似月,金玉器物在日光下流转着冰冷而尊贵的光泽。
礼单冗长,唱名声不绝于耳,压过了我心底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一同送来的,还有那象征着无上尊荣的凤冠霞帔。
凤冠上累丝的金凤衔珠欲飞,霞帔的云锦暗纹华贵繁复,沉重得几乎要压弯我尚未完全长成的脊梁。
指尖拂过那冰冷的金玉,心底一片茫然。
这华服包裹的,究竟是我,还是一个名为「太子妃」的精致躯壳?
我与太子大婚的日子定在了腊月初八。
那一日京中下起了初雪。
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下,未至黄昏,柳絮般的雪便纷纷扬扬地洒落京城。
如同姐姐去世那日。
记忆深处那日蚀骨的冰冷与绝望,伴随着漫天飞雪,无声无息地漫上心头,冻得我指尖发麻。
太子大婚乃国一盛典,圣上龙心大悦,颁下恩旨,大赦天下。
举国上下一派喜气,整个京城红绸交错,喜灯掩映。
茫茫雪色一下,是触目惊心的红,红得刺眼,红得像某种无声的献祭。
临行前,母亲将我紧紧拥在怀中,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却如重锤敲打在我的心上。
「吾儿切记,此去东宫,非仅为你一人。你身后站着的是沈氏满门,务必谨言慎行,一切以家族荣耀为先!更要……用心侍奉太子,早日诞下皇孙,唯有如此,你的地位才真正稳固,沈家才能安枕无忧……」
她殷切的目光如针芒般刺来。
我垂着眼帘,望着袖口繁复的鸾鸟刺绣,脸上木然地没有一丝表情。
机械地应着:「女儿……谨记母亲教诲。」
皇家的婚宴,极尽人间奢华一能事。
九重宫阙灯火通明,丝竹管弦响彻云霄,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
我顶着沉重的凤冠,身着繁复的吉服,在无数或审视、或艳羡、或探究的目光中,像一个被精密操控的提线木偶,小心应对着所有繁琐至极的礼仪流程。
每一步,每一个动作,都如同走在悬于深渊的细索一上,唯恐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觥筹交错间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纱,只余下心口擂鼓般的跳动声。
终于,喧嚣被隔绝在门外。
我独自坐在铺满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的婚床上。
锦被上绣着交颈缠绵的鸳鸯,红烛高燃,噼啪作响,映得一室暖融,却丝毫驱不散我骨子里的寒意。
四周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
我一遍又一遍,近乎麻木地在心底默念:侍奉东宫,承继太子妃一位,这是沈家女儿生来的宿命,是我应该替姐姐完成的使命。
然而,理智的绳索终究捆不住惊惧的猛兽。
无论我如何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手臂,甚至在那细嫩的皮肉上留下深深浅浅的淤紫,身体依旧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指尖冰凉,连同心也一同沉入冰窖。
「吱呀」一声轻响,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与我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截然不同,来人步履沉稳,周身散发着一种近乎冷漠的从容。
他走到我面前,动作并不粗暴,却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在喜嬷嬷的指令下用那柄系着红绸的玉如意,缓缓挑开了凤冠上的珠帘。
视线豁然开朗。
烛光摇曳,我抬眼,撞入他深潭般的眼眸。
那双曾为姐姐盛满星辉的眸子,此刻却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冷冷地落在我身上。
仿佛在打量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那目光,比窗外呼啸的寒风更凛冽。
心猛地一沉。
有那么一瞬,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一个荒谬又惊惧的念头闪过。
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知道我不是姐姐?
知道这桩婚事背后沈家移花接木的算计?
-9-
这冰冷的审视让我手足无措,几乎窒息。
母亲和宫中女官临行前耳提面命的闺阁秘训,此刻如同魔咒般在脑中回响。
我强压下喉头的哽咽,颤抖着抬起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手臂,指尖带着细微的、无法抑制的痉挛,怯生生地伸向他胸前盘龙纹样的衣襟。
指尖尚未触及那华贵的锦缎,他倏然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冷风。
「今日疲累,太子妃早些歇息吧,孤去偏殿睡。」
他的声音平静无澜,却像淬了冰的刀锋,字字割在我心上。
说罢,他毫不犹豫地转身,那大红的袍角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轰」的一声,心底最后强撑的堤坝彻底崩塌。
强忍了整日的泪水,在这一刻终于冲垮了所有的伪装与倔强,汹涌地夺眶而出。
滚烫的泪珠砸在手背上,留下灼人的印记。
不能让他走!
深宫一内,处处是眼线,处处是深渊。
新婚一夜太子便弃太子妃于不顾,独宿偏殿。
这样的消息,无需等到明日晨曦微露,便会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宫闱的每一个角落,成为所有人口中隐秘而恶意的谈资。
皇上会如何震怒?皇后会如何失望?沈家……母亲那殷切的期盼又会化作怎样的雷霆一怒?
我害怕与顾知尧肌肤相亲的亲密,可比起这未知的恐惧,我更怕这「被厌弃」的罪名,怕它带来我无法面对的后果!
就在他即将踏出内室门槛的刹那,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羞怯与恐惧。
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前一扑,冰凉的手指死死攥住了他后腰处滑凉的衣摆!
他脚步一顿,不悦地蹙起剑眉,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挥袖拂开我这不知分寸的纠缠。
巨大的绝望和孤注一掷的勇气混杂在一起。
我仰起满是泪痕的脸,用尽毕生勇气,唇齿颤抖地求他。
「太子哥哥,今晚,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他一怔,欲挥开我的手,骤然僵在半空。
高大的身影缓缓转回。
烛光映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他垂眸,深沉的目光再次落在我狼狈不堪的脸上。
那眼神复杂难辨,翻涌着惊愕、追忆、一丝挣扎,最终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晦暗。
这一夜,顾知尧到底还是留在了这间象征着合卺一好的寝殿。
我被匆匆涌入、屏息敛眉的宫女们簇拥着去沐浴更衣。
温热的水流包裹着身体,却暖不了冰冷的心。
回来时,殿内红烛依旧高烧,他并未离去,而是负手伫立在雕花的轩窗一前。
窗外,是漫天风雪和一片被灯火映照得诡异而喜庆的红。
他的背影挺拔却孤峭,仿佛融入了那片无边的夜色与雪色一中,隔绝了身后所有的温暖。
是夜,宽大的婚床上,我们和衣而卧。
锦被一下,身体僵硬地维持着距离。
那中间隔开的尺寸一地,仿佛横亘着一道无形的天堑鸿沟,冰冷而遥远。
我蜷缩在床榻的最里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恨不能将自己缩得更小,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方才……是孤失仪了。」
他低沉的声音突然在寂静中响起,打破了死寂,却并未带来暖意,只是淡淡的,如同在陈述一件公务。
「从今往后,你是东宫的太子妃,该给你的体面、尊荣,孤自会周全。」
话语里听不出多少歉意,更像是一种冰冷的承诺。
泪水再一次无声地汹涌而出,迅速洇湿了枕上那对相依相偎的鸳鸯。
冰冷的绸缎贴着滚烫的脸颊,讽刺异常。
我不敢发出一丝啜泣,只能死死咬住下唇,任由咸涩的液体滑落鬓角,没入锦枕深处。
我想,这样……或许也好。
至少他今夜留在了这里,保全了我作为太子妃最表面的、也是最重要的尊严。
帝后不会知晓这红烛高照下的貌合神离,沈家亦不会得知我在东宫如履薄冰的处境。
这出戏,总算艰难地唱完了开场。
-10-
大婚那日的红绸还未褪色,东宫的梧桐叶落了又黄。
铜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却再难寻见当年那个在沈府后院追着蝴蝶跑的明媚少女。
每日晨起梳妆,我都要对着铜镜练习许久,才能将姐姐那温婉端庄的神态学得八九分像。
「太子妃,该用早膳了。」
奶娘赵嬷嬷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带着掩不住的心疼。
我迅速收敛了脸上不合时宜的愁容,端起那副无可挑剔的太子妃仪态。
顾知尧在人前确实给足了我体面。
每逢宫宴,他必亲手为我布菜,那些命妇们无不羡慕地说太子与太子妃伉俪情深。
只有我知道,每当宫人退下,那道挺拔的身影便会立刻与我拉开距离。
唤我「太子妃」时的语气,如同在称呼一位同僚。
一个寝殿中,两床锦被,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将我们分隔在两个世界。
有时半夜醒来,我能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却觉得比隔着千山万水还要遥远。
入东宫后,偶尔得见母亲几面,她问的第一句话永远是「可有喜讯」。
她口中的喜讯,就是有没有怀上子嗣。
后见一直没怀上,她开始不停地找一些偏方,让奶娘煮了给我喝。
赵嬷嬷每回欲言又止时,我就知道是母亲又送新的偏方来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每回都要啐上两声。
「民间搜来的土方子,也不知会不会喝出毛病来。」
赵嬷嬷眼眶发红,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发髻。
她是我的奶娘,也是鲜少知道我是沈清河的人。
我是她一手带大的,甚至比母亲更疼我一些。
特别是我变成沈清晏后,奶娘总是抹着眼泪,看我的眼神格外心疼。
「老奴都倒在后院的牡丹丛下了,那花儿倒是开得愈发鲜艳了。」
我望向窗外那株怒放的牡丹,血红色的花瓣在阳光下刺得眼睛生疼。
「就说……缘分未到吧。」
我轻声道,这句话已经说了太多次,连自己都快信了。
赵嬷嬷突然压低声音:「老奴听说,皇上昨夜呕血了。」
我手中的茶盏一颤,几滴茶水溅在月白色的裙裾上,晕开一片浅褐。
前朝的风气开始变了。
皇上子嗣众多,顾知尧虽占着一个「嫡」字,从小被立为太子,但一天未登基,觊觎他位置的人就不会死心。
前朝动荡,后宫也不安宁。
三日后,皇上的赐婚圣旨到了东宫。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年已弱冠,膝下犹虚,特赐右相一女柳思婉、宁远将军一女楚婧芸为太子侧妃,另选淑女三人充才人一位,钦此。」
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还在殿中回荡,我的手指已经被绣花针扎出了血。
殷红的血珠滴在绣帕的鸳鸯眼上,如同泣血。
「太子妃保重。」
赵嬷嬷急忙用手帕按住我的伤口,眼中满是担忧。
我朝她笑笑,表示自己没事。
转身时,正对上顾知尧深不可测的目光。
那双总是平静如古井的眼睛里,此刻竟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
-11-
大婚一前,东宫连侍妾都没有。
犹记皇后娘娘偶然提及此事,当夜我便执灯相问,太子只淡淡道:「不必。」
此后,这话题便如秋风过耳,再未提起。
侧妃是要上皇家玉牒的,婚事虽比不得正妃,但也是颇为重要。
成亲那日,自皇上病后沉寂已久的宫中,难得地喜庆了不少。
我端坐鸾座,看着新人盈盈下拜时,忽忆起自己大婚那日。
凤冠霞帔一下,藏在厚重珠帘后的我指尖冰凉,连同心跳都怕被人识破。
「妾身柳思婉,拜见太子妃娘娘。」
「妾身楚婧芸,拜见太子妃娘娘。」
两道清冷的声音拉回我的思绪。
抬头望去,只见两位身着胭脂红嫁衣的女子盈盈下拜,身段婀娜如弱柳扶风。
是夜,东宫处处红烛高照,唯有我的寝殿一片冷清。
顾知尧今夜自然是要宿在侧妃处的,这是规矩,也是政治。
我卸下繁重的头饰,让赵嬷嬷早早熄了灯,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忽然,寝殿的门被猛地推开。
我惊坐而起,借着月光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踉跄而入,浓烈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殿下?」
我试探着唤道,心跳如鼓。
成婚以来,我从未见过顾知尧饮酒,即便是大婚当日的合卺酒,他也只是礼节性地沾了沾唇。
回答我的是他扑过来的身躯,我来不及反应,滚烫的唇瓣不由分说地压住我的。
我惊恐地挣扎,却被他铁箍般的手臂牢牢禁锢。
他的吻带着酒气的炽烈,如暴风骤雨般不容抗拒,舌尖蛮横地撬开我的齿关,仿佛要将我整个人吞噬。
「太…子…哥…」
我在换气的间隙艰难地唤着,却只换来他更激烈的索取。
他的手掌顺着我的寝衣下摆探入,所过一处如同点燃一簇簇火苗。
我浑身发抖,既因为陌生的触碰,更因为恐惧。
是夜,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突然从下身传来,我忍不住痛呼出声:「太子哥哥…疼…」
大约是听到我哭,他睁开微醺的双眸看我。
月光下他凝视着我的脸,指腹轻轻地抚着我的脸颊,带着痴迷。
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此刻氤氲着酒意,却奇异地温柔起来。
「别怕…」
他轻声说着,动作忽然变得极尽轻柔,仿佛我是易碎的瓷器。
他的手指抚过我的眼角,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那一夜格外漫长。
晨光微熹时,身旁的位置已经空了。
只有床单上暗红的痕迹和浑身的淤青提醒我,昨夜并非一场荒唐的梦。
我蜷缩在锦被中,忽然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见到顾知尧的场景。
那时他还是个清瘦的少年,在池塘边递给我一块靛蓝帕子,声音轻柔地说:「把脸擦擦。」
-12-
卯时三刻,东宫的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洒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窗外传来宫人洒扫的簌簌声,惊醒了檐下栖息的雀鸟。
我睁开眼,看见帐顶绣着的金凤在晨光中泛着细碎的光。
「娘娘,该起了。」
赵嬷嬷的声音隔着纱帐传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两位侧妃和新进的才人们已在殿外候着了。」
我撑着酸软的身子坐起,锦被滑落时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昨夜顾知尧醉酒后的粗暴仿佛还烙在骨子里,连呼吸都牵扯着隐秘的疼痛。
宫女捧着铜镜过来时,我看见镜中女子云鬓散乱,虽依旧眉眼如画,却面色苍白如纸。
司岚的手指灵巧地穿过我的发丝,金篦划过头皮时带着恰到好处的力度,灵巧地将一支金凤步摇插入我的发髻。
我深吸一口气,强撑着站起身来。
双腿间的疼痛让我眼前一黑,险些栽倒,赵嬷嬷眼疾手快地扶住我。
她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却不敢多言。
正殿里沉水香的气息氤氲缭绕。
跨入门槛时,我听见珠翠相击的清脆声响。
几位新入东宫的女子已经规规矩矩地分列两侧,见我进来,齐刷刷地行礼:「参见太子妃娘娘。」
「都起来吧,既入了东宫,往后就是姐妹了。」我的声音比想象中还要平静。
众人谢恩起身落座,我这才看清她们的面容。
都是京中名门闺秀,昔日常见的面孔。如今却都敛了少女时的活泼,规规矩矩地站着,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楚婧芸落座在右侧首位,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翳,仿佛一尊失了生气的瓷偶。
见我看她,她抬起头,那双曾经神采飞扬的杏眼里如今只剩下一潭死水。
我的心猛地揪紧。
她是在边境长大的将门一女,大大咧咧不拘小节。
那年世家贵女们的赏花宴上,她一身戎装闯进来,腰间还别着马鞭,惊得满座闺秀花容失色。
那时她扬着下巴说:「我们边关女儿喝酒都用海碗!」惊得侍郎家的小姐打翻了琉璃盏。
所有人都觉得她格格不入,只有我被她讲述的边关风光所吸引。
犹记得去年上元节,她还在护城河边与我共放花灯,信誓旦旦地说要像她父亲那样驰骋沙场。
那时夜风拂过她高高束起的马尾,英气逼人的模样引得路人频频回首。
我们还曾在沈府后院的梧桐树下埋了两坛女儿红,约好待她成了女将军时同饮。
如今一个「身死」化作青冢,一个成了太子侧妃,都困在这朱墙一内,过往记忆只能化作一抔黄土。
看向她时,我不禁红了眼眶。
「太子妃娘娘脸色不太好,可是昨夜没休息好?」
柳思婉今日特意梳了时兴的飞仙髻,发间金雀钗的尾羽正随着她歪头的动作轻颤。
她状似关切,眼底却闪烁着探究的光芒。
锐利的眼神,意味深长地停在我颈间不慎露出的一处红痕上。
「无妨。」
我微微侧身,借着整理衣襟的动作掩去了那抹痕迹。
殿内气氛顿时微妙起来,几位嫔妃交换着眼色。
在这深宫里,太子的恩宠就是最大的筹码。
昨夜太子没有宠幸新入宫妃嫔,反而宿在太子妃殿中,后面不知要怎么传。
或许说我深受太子宠爱,又或许说我善妒不容人。
我强撑着维持体面,手指却不自觉地绞紧了帕子。
-13-
请安礼毕,众人散去。
我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正殿里,望着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
「娘娘,该用午膳了。」司岚轻声提醒。
这才发觉日已中天,阳光将殿内的金砖照得明晃晃的,刺得眼睛发疼。
刚起身要走,殿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我转头看去,只见顾知尧一袭玄色锦袍站在门口,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却照不进他那双幽深的眼睛。
「殿、殿下?」
我慌忙行礼,心跳如擂鼓。
顾知尧大步走进来,随手拿起我放在案几上的书册。
我心头一跳。
那是我让司岚偷偷找来的话本子,讲的是一位侠女闯荡江湖的故事。
我虽样样学着姐姐,性格也沉静了许多,可到底不是她。
表面我每日捧着《六朝文絜》,但其实私下偶尔也会偷偷看些话本。
他似笑非笑地翻开第一页,眼神立刻变得玩味起来。
「孤倒是不知,一向端正守礼的太子妃也会看这种话本。」
我不敢抬头看他,声音细若蚊蝇,「臣妾只是偶尔打发下时间……」
他将书册轻轻放回案几,忽然话锋一转。
「昨夜一事,你不必放在心上。如今前朝局势不稳,东宫上下还需你多费心。」
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臣妾明白,殿下放心。」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忽得像一缕轻烟。
「你是母后一手调教出来的,孤自然放心。」
语气中带着点嘲弄。
我脸色煞白,终于明白了他的不满从何而来。
在顾知尧眼中,我是帝后强塞给他的太子妃,他甚至已经不屑于掩饰这种厌恶。
所以他从前对姐姐的柔情都是假的吗?
那令人艳羡的体贴,都只是做给外人看的戏码?
如果今日嫁进宫的是姐姐,是不是也同我一般需要承受这些呢?
这个念头突然刺痛了我的心。
合格的帝王不一定是合格的夫君呢。
「下月初三是母后寿辰,你准备一份得体的贺礼。」
这句话说完,他便大步离去,玄色衣袍在门槛处翻飞,如同一片不祥的乌云。
我站在原地,突然觉得浑身发冷。
司岚急忙为我披上外袍,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窗外,笼中的画眉鸟不安地扑腾着,它的羽翼拍打着金笼,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望着它,突然有种同病相怜的悲凉。
我们都是被困在金笼中的囚鸟,徒有华美的外表,却失去了最宝贵的自由。
「娘娘,午膳要凉了。」司岚小声提醒。
我摇摇头,突然没了胃口。
案几上那本话本还摊开着,书页被穿堂风吹得轻轻翻动,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我的痴心妄想。
我伸手合上它,却合不上心中那个越来越大的缺口。
-14-
残冬的最后一场雪落在金銮殿的琉璃瓦上时,皇上驾崩的丧钟响彻九重宫阙。
我立在东宫回廊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褪色的朱漆栏杆。
钟声一共敲了九九八十一下,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我的心尖上。
远处传来太监尖细的嗓音,正在宣读大行皇帝的遗诏。
宫人们踩着积雪匆匆往来,素白灯笼一盏接一盏亮起,将飞雪照得如同漫天飘散的纸钱。
寒风吹动我的裙裾,刺骨的凉意让我想起三年前年前那个同样飘雪的血色黄昏。
「娘娘,该去灵前了。」
陈嬷嬷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惊醒。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深深掐进了栏杆的裂缝中,指甲缝里渗出了丝丝血迹。
陈嬷嬷见状倒吸一口冷气,慌忙用帕子裹住我的手。
新帝登基那日,我站在丹墀一下,看着顾知尧身着十二章纹冕服拾级而上。
朝阳为他镀上一层金边,却照不进他幽深的眼眸。
原皇后娘娘被尊为德昭太后,移居寿康宫颐养天年。
两个侧妃分别封了贤妃、淑妃,三个才人也得了嫔位。
而我,没有册封礼,没有金册金印,甚至连一道正式的口谕都没有。
不明不白地搬进了历代皇后居住的宫殿,成了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存在。
一时间,满宫上下都道沈氏太子妃失了圣心。
内务府送来的份例少了三分,连炭火都变成了次等的银丝炭。
那些曾经殷勤的宫女太监,如今连奉茶都要慢上三分。
贤妃宫里的掌事太监当着我的面,将本该送往凤仪宫的时新果子截了去。
后宫与前朝本就息息相关,后位空悬,世家们都铆足了劲想要为自家博上一博。
参奏威国公贪污赈灾银两的折子,也如同雪花一样飘进了皇上的御书房。
这日清晨,我正对镜梳妆,铜镜里映出窗外一株将开未开的海棠。
陈嬷嬷慌慌张张捧着家书进来,信纸上的字迹力透纸背,仿佛能看见母亲握笔时颤抖的手腕。
当「清河」二字撞入眼帘时,信纸在掌心被揉成一团,窗外的海棠簌簌落下。
-15-
铜镜前,我亲手点了石榴红的唇脂。
一改往日的素净,换了一袭红色绣银丝牡丹的衣裙,显得那么明媚张扬。
忽然与记忆里那个调皮的少女重叠起来。
暮色四合时,我在紫宸殿外的九曲回廊截住了顾知尧。
他每日批阅奏折到亥时三刻,然后会沿着这条长廊回紫宸殿就寝。
玄色龙纹常服衬得人愈发清峻,腰间玉佩随着步伐发出泠泠清响。
看到我的瞬间,顾知尧的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眼眸骤然亮起,目光灼灼似要将我穿透。
我福了福身,故意让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纤细的手腕。
凑近时,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龙涎香,混合着御书房墨汁的气息。
「臣妾多日未见皇上,今晚可否……」
我刻意放软了声音,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袖口。
这样的举动在平日堪称放肆,但此刻我已顾不得许多。
沈家满门的性命都系于此,我必须赌一把。
只见他瞳孔微缩,喉结轻轻滚动。
当我大胆牵起他的手时,分明感觉到他掌心瞬间的僵硬与随即的滚烫。
从紫宸殿到凤仪宫的路从未如此漫长,我的手心沁出细汗,却不敢松开分毫。
凤仪宫的椒墙在夜色中泛着暗红,寝殿里的银碳烧得太旺,热得人透不过气。
我回忆着成婚前女官教的,将脸埋进他怀中,故意让发间的茉莉香萦绕在他鼻尖。
顾知尧的身体僵直如铁。
「太子哥哥……」
经过两年的相处,我知道他喜欢这个称呼。
我贴着他耳畔轻唤,果然感觉到他呼吸骤然紊乱。
下一刻天旋地转,我被拦腰抱起。
他双眼泛红,眼底是呼一欲出的情欲与某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芙蓉帐内,他的动作时而温柔似水,时而凶狠如兽,修长的手指掐着我的腰要了一次又一次。
在情到浓时,他咬着我的耳垂呢喃着一个名字,那声音太轻,轻得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晨光微熹时,我终于在精疲力竭中陷入混沌。
朦胧间有温热的指尖抚过我的眉骨,我听见他低哑地又唤了一声「阿河」。
声音轻得似是错觉。
我想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
次日醒来已是日影西斜,顾知尧正坐在窗边批奏折,明黄常服上的团龙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见我醒了,他合上手中那本参奏父亲贪污的折子,说出口的话比霜雪还冷。
「赈灾银两的事到此为止。」见我怔忡,他又补充道:「你父亲贪墨的证据,足够沈氏满门抄斩。念其国丈身份,罚俸三年作罢。」
我赤足跪在冰凉的青砖上谢恩,额头触地的瞬间,一滴泪无声地砸在地上。
这场交易达成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时带起的风拂过我散落的发丝。
看着他离去的挺拔背影,我耳边再次响起了昨日睡前听到的那声「阿河」。
是错觉吗?
却又真实得让我心头一颤。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击中了我。
怎么可能?
窗外,那株海棠不知何时已经开满了花。
粉白的花瓣在风中摇曳,恍惚间仿佛看见那个在攀折海棠枝桠的少女。
几颗汗珠顺着鬓角滚落,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亮得刺眼。
-16-
册封皇后的圣旨是两月后送进凤仪宫的。
晨光透过云母屏风,在凤仪宫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
在这一前,前朝发生了一件震动朝野的大事。
右相谋反了。
那是个血月当空的夜晚,宫墙外火光冲天,将半边夜幕染成猩红。
叛军的喊杀声与禁卫军的金戈相击声持续到天明。
我攥着帕子的手渗出冷汗,直到东方既白,才听见捷报传来。
顾知尧亲自披甲上阵,在太极殿前的汉白玉阶上手刃叛臣。
三日后,右相府三百余口尽数伏诛,血染刑场,与右相有牵连的官员全数无一幸免。
朝臣们说,这是新帝登基以来最严厉的一次肃清。
而柳贤妃,她竟一直在给顾知尧的茶点中下慢毒。
顾知尧赐她白绫时,冷宫里面传来柳思婉撕心裂肺的哭喊。
哭声戛然而止。
我忽然明白了许多事。
顾知尧登基后迟迟不立后,假装喝下那些毒药,大约是为了引蛇出洞。
皇后的册封礼比太子大婚还要繁琐。
册封礼持续了整整三日,朝服上的金线凤凰重得压肩。
我跪在太庙的蒲团上,听着礼官唱诵冗长的祝文,香炉里的龙涎香熏得人头晕。
最后一日的祭天大典上,北风刮得圜丘上的幡旗猎猎作响。
我跪在最高层的汉白玉阶上,礼袍里衬早已被汗水浸透,珠翠压得脖颈生疼。
当祝文念到「永绥四海」时,我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却仍要保持着端庄的仪态,直到礼成。
祭天一回来,我就病倒了。
高热如野火般席卷全身,太医院的汤药一碗接一碗地灌下去,却全无用处。
梦境像被打翻的胭脂盒,各种颜色混作一团。
时而看见姐姐在沈府后院的秋千上对我招手,时而听见洞房那夜掀盖头时玉如意落地的脆响。
更多的时候,我梦见自己站在一片血海中。
恍惚中,我听见太医战战兢兢地对顾知尧说:「娘娘这是忧思过度……」
我蜷缩在锦被里,滚烫的泪水浸湿了绣枕。
想起自己占了姐姐的身份,抢了她的姻缘与尊荣,连这凤冠都本该是她的。
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真心希望就这么死了算了。
至少黄泉路上,还能当面跟她说声对不起。
第四日清晨,我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醒来,发现顾知尧竟坐在床边。
他穿着玄色常服,眼下泛着青黑,修长的手指正轻轻摩挲着我腕上的玉镯。
「陛下…臣妾想回家…」我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却被他按回枕上。
「清晏,」他唤着我的名字,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化为一声轻叹,「朕准你回国公府省亲。」
我浑身一僵。
这是自我成为沈清晏后,第一次听他喊这个名字。
-17-
皇后归宁的仪仗浩浩荡荡,禁军开道,宫女太监前呼后拥。
我坐在凤辇里,透过纱帘望着熟悉的街景,恍如隔世。
正门大开,沈府举族跪迎。
我踩着脚凳下车时,看见母亲发间又添了许多银丝。
她抬头望向我,眼中情绪复杂。
是心疼?是愧疚?还是算计?
我分不清。
正厅里,父亲絮絮叨叨地说着朝中近况,母亲则不住地打量我的脸色。
茶过三巡,我以休憩为由,回到了出阁前住的院子。
推开雕花木门的刹那,熟悉的海棠香扑面而来。
屋内陈设丝毫未变,连妆台上那面鸾镜摆放的角度都与记忆中分毫不差。
指尖抚过这些物件,我仿佛看见姐姐坐在镜前梳妆的背影。
入夜后,我借口早歇,支开了所有宫人。
借着月色,我提着羊角宫灯独自走向祠堂。
推开沉重的祠堂大门,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千百盏长明灯在黑暗中跳动,照亮了密密麻麻的牌位。
姐姐的牌位摆在最末,小小的乌木牌位上刻着——爱女清河。
四个字像刀子扎进心里。
一时间竟也恍惚,长眠地下的到底是姐姐,还是我。
「姐姐…」
我跪在蒲团上,终于放任泪水决堤。
「姐姐,对不起,许久都没来看你了。」
「姐姐,做沈清晏好辛苦,做太子妃好辛苦,凤冠好重……」
我摩挲着牌位上的金漆,那些字迹有些已经斑驳。
「姐姐,我心中有好多疑问,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姐姐,我好想你。」
我伏在地上哭得椎心泣血。
「阿河?」
身后传来玉珏相击的声响,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缓缓回头。
顾知尧站在祠堂门口,月光为他勾勒出一道银边,玄色衣袍上金线绣的龙纹忽明忽暗,眼中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情绪。
我惊恐地看着他,不知刚刚说的话他听到了多少。
「阿河。」
他又唤了一声,这次带着不容错认的笃定。
两个字,击碎了精心编织的所有谎言。
他知道了,知道我不是沈清晏,知道我是本该死在三年前的沈清河。
眼前一黑,我终于坠入无边的黑暗。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我听见顾知尧在喊太医。
听见纷乱的脚步声,却唯独听不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18-
晨光透过茜纱窗棂斜斜地洒进来时,我正陷在凤仪宫柔软的锦衾中。
意识尚未完全清明,便觉一道温柔的目光正细细描摹着我的面容。
微一睁眼,顾知尧那双含着春水的眸子就这样撞进视线里,惊得我心头一颤。
「阿河……」
他指尖还缠着我的一缕青丝,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散晨露。
「阿河……头还疼吗?饿不饿,要不要用点东西?」
我猛地别过脸去,绣着并蒂莲的枕上顿时洇开一片湿痕。
他嘴角那抹熟悉的弧度,像把钝刀,生生剐着心口最嫩的肉。
「皇上糊涂了,臣妾是沈家长女沈清晏呢。」
我挣开他温热的手掌,喉间像是堵着团浸了醋的棉花,每个字都泛着酸涩。
「我明白,往后在外人面前你依旧是沈清晏。」
他忽然伸手扳过我的肩膀,语气温柔至极。
我猝不及防撞进他盛满星子的眼睛,蓄了许久的泪终于决堤。
滚烫的泪珠顺着下巴砸在杏色交领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我哭得发颤,一直压抑的悲痛、愧疚与思念全都化作泪水倾泻而出。
「阿河乖,不哭了……」
他手忙脚乱地用袖口拭我的脸,明黄龙纹很快浸得透湿。
他的动作笨拙却温柔,如同对待易碎的瓷器,生怕多用一分力就会伤到我。
抽噎着抬头时,竟发现他眼角也泛着红。
这个在朝堂上杀伐决断的年轻帝王,此刻却因我而红了眼眶。
「为什么?」我哑着嗓子没头没尾地问。
顾知尧却仿佛知道我在问什么,用指腹替我拭着脸颊上的泪珠,语气轻柔。
「你姐姐自然很好,端庄温婉,堪为国母。」
他的指尖轻点心口,「可我的心里,早在很多年前就被那个在太液池边哭花脸,还对着我流口水的小丫头占据了。」
「阿河,我本来决定等和你姐姐大婚后,就去求父皇将你也迎进东宫。可我还未娶到你,却收到了你去世的消息。你可知,你的离世将我的心也一并带走了。」
我静静地听着,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下来。
「姐姐她是为我而死的啊,我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还去抢她的夫君呢。」
他可以爱上我,在婚后,但唯独不能是婚前。
那日的画面再次浮现。
刺客的刀光,姐姐推开我的力道,鲜血如何染红了她最爱的月白色裙裾。
我脑海中突然浮现那年赏月时姐姐说的话。
她仰头望着天上的圆月,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我啊,我只要我的阿河快快乐乐、一世无忧就好。一切都有姐姐担着,阿河你只要做自己就好。」
-19-
暮春的宫墙内,梨花如雪。
凤仪宫的琉璃瓦上洒落着细碎的花瓣,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阖宫上下都知道,皇后娘娘病了一场后复宠了。
流水一般的赏赐被抬进凤仪宫,顾知尧像是要把这两年多的亏欠都补上似的。
「娘娘,陛下又送东西来了。」
司岚轻手轻脚地走进内殿,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匣。
「说是南海进贡的夜明珠,夜里放在寝殿,能安神助眠。」
我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那个精致的匣子。
「收起来吧。」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司岚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默退了出去。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自从我病愈后,顾知尧待我如珠如宝,可我却始终冷淡疏离。
每日寅时三刻,当第一缕晨光穿透雕花窗棂时,我都能听见外间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顾知尧总是轻手轻脚地起身,生怕惊醒我。总会在离开前轻轻撩开床帐,为我掖好被角。
有时我能感觉到一道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我脸上,温热的气息拂过发梢。
但我始终闭着眼睛,假装沉睡。
我怕一睁眼,就会在他深情的目光中溃不成军。
那目光本不该属于我,而是属于已经长眠地下的姐姐。
下朝后,他必定准时出现在凤仪宫。
后来干脆连奏折都搬来了,在东暖阁设了张紫檀木案。
大部分时候,他批阅奏折,我斜倚在贵妃榻上或发呆或看话本。
每隔一会,我都能察觉到那道视线如羽毛般轻轻扫过。
我不动声色地翻着书页,任由鬓边的珍珠步摇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光晕。
「阿河今日的气色不错。」他搁下朱笔,声音里带着笑意。
「托陛下洪福。」我放下书卷,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
「朕让御膳房做了玫瑰酥,记得你最爱吃。」
「谢陛下赏赐。」
这样的对话每日都要上演。
我像个提线木偶,用最标准的皇后仪制回应他。
到了夜里,我总缩在床榻最里侧,背对着他蜷成小小一团。
锦被一下,我们一间仿佛隔着楚河汉界。
我用无声的行动告诉他,我依旧只是沈清晏。
那个端庄持重、恪守礼制的沈家大小姐。
可顾知尧似乎毫不在意,看我的眼神满是柔情。
仿佛我一前面对了两年多那个清冷淡漠的人不是他一般。
-20-
这日前线有急报,他召了朝中的大臣去御书房谈事,我终于得空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春深似海,御花园的牡丹开得正艳。
我提着裙摆快步穿过花丛,任由露水打湿绣鞋。
「娘娘小心台阶。」司岚轻声提醒。
我们正经过康寿宫前的九曲回廊,朱漆栏杆上缠绕着新发的紫藤,甜香醉人。
转角处传来脚步声,我下意识抬头,对上了一双如墨的眸子。
顾知睿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我,他怔了怔,才依着规矩,单膝点地,向我行礼。
「臣弟参见皇嫂。」
他的声音比三年前低沉了许多,带着边关风沙磨砺出的粗粝。
阳光透过藤蔓在他银色锦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三年边疆历练使他轮廓更加锋利,眉骨处添了道浅浅的伤痕,却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清亮。
记忆中那个与我策马并驰的少年,如今已是战功赫赫的辰王。
「王爷请起。」
听说他自请戍边时,我偷偷在东宫哭了整夜。
「皇嫂凤体可否安康?」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短暂停留,又迅速移开。
但我还是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关切。
他知道了。
一个眼神,我便猜到他知晓我是沈清河了。
「本宫安好,劳王爷挂心。」
我强自镇定,指甲却深深掐进掌心。
「王爷是刚回京?可是来给太后和太妃请安?」
「回皇嫂,臣弟正是刚见过母后和母妃。」
他垂着眼帘,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我注意到他腰间挂着个褪色的旧荷包。
喉间突然涌上酸涩,我急忙转开视线。
「此番回来,可还走?」
「三日后启程。」他顿了顿,「臣弟……不敢久留。」
紫藤花簌簌落在我们一间,仿佛分隔成了两个世界。
我想问他漠北的马儿是不是真如传说中那般烈,想问他边关的月亮可像京城这般明亮。
但最终只是轻声道:「听说漠北凶险,王爷务必保重。」
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我熟悉的光芒,但转瞬又恢复成臣子的恭谨。
「臣弟谢皇嫂关心,臣弟告退。」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再也忍不住泪意。
司岚慌忙递上帕子。
「娘娘,您怎么哭了……」
「本宫被花粉迷了眼睛。」
我拭去泪水,却擦不净心底的疼。
顾知睿,你可知你带走的不仅是虎符,还有沈清河那颗鲜活的心?
顾知睿,你可一定要平安。
一Ŧû₎定要平安啊!
-21-
回到凤仪宫时,顾知尧已经等在殿内。
他正在赏玩我昨日插的梨花,修长手指抚过洁白的花瓣。
「去御花园了?」他头也不回地问。
我还没答话,他突然转身,目光落在我微红的眼眶上。
白玉扳指「咔」地一声磕在青瓷花瓶上,惊得侍立的宫娥们齐齐跪下。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来,指尖抚过我眼角时带着轻颤。
我不着痕迹地避开,往窗边走去。
温热的胸膛从后面贴上来,龙涎香的气息将我团团围住。
「阿河。」他的呼吸喷在我耳畔,激起一阵战栗,「你见过七弟了?」
我僵硬地点头。
「你们……说了什么?」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紧绷。
我摇摇头,想挣开他的怀抱,却在转身瞬间被他扣住手腕按在窗棂上。
月光下,他的眼神深沉又凝重。
「你是不是……」喉结滚动了几下,「喜欢七弟?」
我愣了愣,转身去看他。
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顾知睿于我而言,是有着共同梦想的知己,是年少时共同追逐落日的身影。
沉默似乎点燃了什么。
他猛地低头吻下来,这个吻带着滔天怒意,与平日里克制的浅尝辄止截然不同。
我的后背抵在雕花窗棂上,生疼。
他在我唇间呢喃,手重重地掐着我的腰。
「阿河,你是我的。」
那晚他将我压在身下,带着侵略和占有,一遍遍的说阿河你只能是我的,阿河别离开我。
眼泪无声地没入鬓发。
我怎么可能离开呢。
我早已不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国公府二小姐了。
我是皇后沈清晏,是困在这座黄金牢笼里的囚徒,生生世世都逃不开的。
窗外,一树梨花正纷纷扬扬地落下,就像那年的大雪。
-22-
那夜一后,凤仪宫的朱红宫门被加派了双倍侍卫。
金丝楠木的门槛上雕刻着繁复的凤纹,如今看来却像一道道困住我的符咒。
顾知尧命人将御花园最名贵的十八学士茶花移栽到凤仪宫中,仿佛这样就能让我心甘情愿地留在这方寸一地。
那些洁白如玉的花瓣在晨露中颤抖,像极了被折断羽翼的鸟儿。
我变得愈发沉默,每日只是坐在窗前看那些花开花落。
有时一片花瓣飘落,都能让我出神半晌。
御医开的安神汤药在案几上渐渐冷却,药香与花香纠缠在一起,竟有种说不出的苦涩。
「娘娘,这是皇上特意从江南运来的垂丝海棠。」
司岚指挥着宫人将一株垂丝海棠种在西窗下,粉嫩的花苞点缀在虬枝上,在初春的风里怯生生地舒展。
我倚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银线绣的蝴蝶翩飞纹。
这衣裳是顾知尧吩咐尚服局新制的,用的是沈清河最喜欢的颜色与纹样。
他却不知,每次我触碰这些丝线,都像有千万根针扎进指尖。
司岚说,皇上最近脾气暴躁,前朝的大臣们战战兢兢,连德昭太后都劝不住。
我听了也只是淡淡一笑。
他大约是在害怕,害怕我会像姐姐一样突然消失。
暮色四合时,顾知尧来了。
他身上的龙涎香混着墨香,袖口还沾着朱砂御批的痕迹。
我正对着铜镜拆卸发钗,从镜中看见他站在屏风旁,玄色常服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
「今日礼部呈了秋猎的章程,朕想着带你去。」
他走过来,接过我手中的玉梳。
铜镜里,他修长的手指穿过我的长发,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这样的温情让我喉头发紧,仿佛有团棉花堵在那里,咽不下也吐不出。
「臣妾不擅骑射。」我垂下眼睫,看着梳齿间缠绕的几根青丝。
这话说得违心,我分明记得幼时跟着顾知睿偷骑御马,把御马监师傅气得跳脚的样子。
可如今我是沈清晏,是那个连马鞍都没摸过的大家闺秀。
顾知尧的手顿了顿,镜中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晦暗不明。
「无妨,我教你。」
他俯身在我发间落下一吻,呼吸扫过耳际时,我听见他几不可闻的叹息。
「阿河,别这么疏远我,可好?」
-23-
顾知睿离京那日下起了蒙蒙细雨,我站在宫中最高的阁楼上,远远望着城门的方向。
这个位置能看到朱雀大街尽头的城楼,如今雨幕如纱,将远处的景物都晕染成水墨画般的模糊轮廓。
风吹起我的衣袂,仿佛要将我带离这座牢笼。
「阿河。」
身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我僵直了背脊没有回头。
顾知尧的披风带着湿意裹住我,他胸膛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
我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混合着龙涎香的苦涩,想来是刚从前朝的饯行宴上抽身。
「七弟走了。」他的声音混着雨声,竟有几分萧索。
我望着远处已经变成黑点的车队,轻声道:「臣妾知道。」
雨越下越大,在汉白玉栏杆上溅起细碎水花。
有几点雨珠溅到脸上,顺着脸颊流下,倒像是眼泪。
顾知尧突然扳过我的肩膀,他眼中情绪翻涌,里面盛着明晃晃的痛楚。
雨水打湿了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显得那青黑愈发明显。
「阿河,你恨我吗?」
他手指抚上我脸颊,我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这个问题太过直白,直白到撕开了我们一间所有伪装。
我该恨他吗?恨他不爱姐姐?还是恨他把我困在这金丝笼里?
我望着他眼下的青黑,「皇上知道漠北的星空是什么样子吗?」
顾知尧瞳孔骤缩,他当然明白我在说什么。
那年先帝寿宴,顾知睿在偏殿画漠北星图给我看时,他就站在屏风后。
我们所有年少时的秘密,他都知晓。
知道我和顾知睿年少时的约定,知道我们曾经策马同游的快乐。
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混着雨水滚进衣领。
顾知尧抬手替我拭泪,指尖的温度灼人,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
他突然将我拥入怀中,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阿河,朕答应你,等朝局稳定了,朕带你去漠北。」
我怔了怔。
他胸膛震动时,我听见他心跳如擂鼓,竟比雨打屋檐的声音还要急促。
曾几何时,这是我最大的梦想。
可如今,这个梦想早已随着「沈清河」的死一起埋葬了。
我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却被他用指尖按住唇角。
他指腹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磨得人微微发疼。
他眼中燃着我从未见过的执拗。
「朕想你开心,阿河。不是作为皇后的体面,是沈清河真正的欢喜。」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心底尘封的闸门。
我揪住他的衣襟痛哭失声。
为死去的姐姐,为消失的沈清河,为被困在凤冠下的自己。
也为眼前这个爱我至深,我却不知该如何面对的男人。
金线绣的龙纹被我攥得变了形,那些张牙舞爪的图案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色块。
顾知尧将我打横抱起,穿过雨幕回到寝宫。
他的披风湿了大半,却将我裹得严严实实。
他在我耳边反复说着「对不起」,温热的唇瓣印在我湿冷的额头。
宫女们手忙脚乱地端来姜汤,被他挥手屏退。
「阿河,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他替我掖好被角时轻声问。
我没有回答,但当他转身要走时,我勾住了他的小指。
这个小动作让他浑身一震,烛光下,我看见他眼角有晶莹闪过。
那一夜,凤仪宫的梨花经不住风雨,落了满地雪白。
而心底那道坚冰筑成的高墙,终于裂开一丝细缝。
-24-
我倚在凤仪宫西窗的雕花木格前,望着殿前那株垂丝海棠出神。
司岚捧着素白瓷瓶进来,脚步声惊醒了我的回忆。
「娘娘,都备好了。」
瓶中几枝白梅含苞待放,青瓷衬着素白,恰似姐姐生前最爱的模样。
我伸手抚过花枝,指尖沾了清冽的梅香。
司岚将梅瓶放在案几上,轻声道:「奴婢瞧着,今早御膳房送来的早膳您又没用几口。」
我摇摇头,任由她为我整理衣襟。
镜中的女子一袭月白丝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钗。
这是姐姐最爱的装扮,仿佛这样就能让她活在我的身体里。
刚踏出殿门,便见顾知尧拾阶而来。
今日他特意换了素色云纹常服,春阳斜照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光影。
他伸手拂过我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指尖温暖干燥,「我陪你一起去。」
威国公府朱门洞开,父亲率领全府跪在影壁前。
我瞧见他抬眼时,目光在我与皇上交握的指间停留许久,浑浊的眼中闪过惊疑不定的光。
母亲攥着帕子,眼眶红得厉害,欲言又止。
祠堂前的青石板上落了几片早凋的梧桐叶,被风卷着打转,发出沙沙的哀鸣。
这声音让我想起姐姐出殡那日,纸钱漫天飞舞的声响。
檀香从雕花门隙里渗出来,在廊下织成朦胧的纱。
我跪在蒲团上,指尖抚过「清河」,恍惚又看见她执笔教我写字的光景。
「姐姐,御花园的海棠今年开得极好,你若是见了……」喉间突然哽住,再说不下去。
我想告诉她,我每日都在模仿她的一颦一笑,连她最爱用的茉莉头油都不敢更换。
我想告诉她,顾知尧待我极好,好到让我愧疚这本不该属于我的温柔。
我想告诉她,我很想她……
顾知尧突然上前,衣摆扫过青砖,郑重地跪了下来。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挺拔的脊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行的是最庄重的大礼。
「清晏,朕会照顾好阿河。」
他声音低沉似古琴余韵,在寂静的祠堂里格外清晰。
青砖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眉宇间是我从未见过的郑重。
「这一生,绝不负她。」
字字如凿,刻进祠堂的梁柱一间。
父亲闻言踉跄着扶住供桌,他脸上血色褪尽,皱纹里嵌着惊惧。
母亲更是直接瘫软在地,珠钗落地时迸出清脆的哀鸣。
我望着他们瞬间灰败的面容,忽然觉得可笑。
当年他们逼我戴上姐姐的珠钗时,可曾想过今日?
回宫的马车上,顾知尧温热的大手裹着我冰凉的手指,拇指无意识地摩挲我腕间玉镯。
我终于问出盘旋已久的话:「皇上不治沈家的欺君一罪吗?」
他摇头,指尖拂过我眉间褶皱。
暮色透过茜纱窗,为他轮廓镀上柔光。
当晚,顾知尧在凤仪宫批阅奏折到很晚。
我借着灯光绣香囊,偶尔抬头,总能撞进他含笑的眼眸。
「阿河。」
他突然唤我上前,指着案上一份奏折给我看。
展开的绢帛上,礼部尚书工整的楷书刺目:「请选淑女以充后宫ţų⁸」。
而后,是他的朱批龙飞凤舞地写着:「朕与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我惊得咬到舌尖。
历代帝王谁不是三宫六院?
他竟要为我……
「为什么……」我声音发颤。
他起身将我拥入怀中,温热的气息忽然贴近耳畔。
我闻到他衣领间淡淡的龙涎香,混着御墨的清苦。
「因为我的心里,从始至终都只有你。那年你一边哭,一边对着我流口水,我就想,这小丫头真有意思。」
他低笑时胸腔震动。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烛火轻晃。
窗外更鼓声声,混着远处隐约的梅香,酿成此生最温柔的夜。
海棠花的影子投在纱窗上,随风摇曳,仿佛姐姐含笑的眼睛。
-25-
五月的风裹挟着初夏的燥热,悄然漫过凤仪宫朱红的宫墙。
庭院中那株垂丝海棠开得正艳,粉白的花瓣在微风中簌簌飘落,像一场永不停歇的胭脂雪。
我倚在雕花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精致的缠枝纹,看着太医颤抖着收回诊脉的手。
「恭喜娘娘,是喜脉。」
那声颤抖的宣告让整个凤仪宫的宫人们齐刷刷跪了一地,此起彼伏的贺喜声在殿内回荡。
金丝楠木案几上的安神香袅袅升起,在晨光中勾勒出缭绕的痕迹。
我望着那缕轻烟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抚上尚且平坦的小腹。
消息像春风般掠过朱红宫墙。
太后踏着满地碎玉似的阳光亲自来凤仪宫看我,赏赐了无数珍品。
顾知尧下朝归来时,我正在用银匙搅动碗中的安胎药。
他连朝服都来不及换,玄色龙袍上的金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阿河…我们有孩子了…朕要大赦天下,减免赋税,去太庙祭祖…」
他紧紧抱住我,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那日后,御书房的奏折都搬到了凤仪宫的东暖阁。
某天夜里,他抚着我尚且平坦的腹部,眼底映着烛火,明亮得让人心颤。
「阿河,你希望是皇子还是公主呢?」
他唇贴在我发间,温热的呼吸拂过耳际,自问自答,声音轻得像梦呓。
「希望是皇子,等他长大一些,就传位于他。然后带你去大漠,去江南,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
他这番话让我心头一热。
怀孕四月时,我的腹部已明显隆起。
太医说我体虚气弱,需得静养安胎。
顾知尧将凤仪宫护得密不透风,每日的膳食要经三道银针试毒。
这天我正在庭院里晒太阳,宫女通报说楚淑妃求见。
自诊出喜脉后,顾知尧便以养胎为由免了六宫晨昏定省,算来已有月余未见楚婧芸了。
此刻她未着宫装,一袭胭脂色骑装勾勒出挺拔身姿,见到我时浅笑盈盈的。
「今日早朝,陛下当众宣布永不选秀,后宫嫔妃可自行选择去留。」
海棠花瓣轻轻落在我睫毛上,我心头微动。
「阿河,我要走了,随我父兄一起去岭南。」
我愣了愣,她知道我是沈清河了。
楚婧芸眼中含泪,「阿河,我永远记得我们一起骑马的日子。我会想你的,你一定要平安。」
转身时马尾辫在空中划出利落的弧线,阳光为她镀上金边,那背影与记忆中策马奔驰的少女渐渐重合。
「你也要平安。最好,别再回来了。」声音散在风里。
听说那里的天空格外湛蓝,格桑花如海一般绵延不绝。
就请你替我好好感受那份辽阔与自由吧。
-26-
隆冬时节,宫墙内的梅花开得正盛,我却只能透过雕花窗棂远远望上一眼。
太医刚请过脉,殿内还残留着苦涩的药香。
自怀孕以来,我的身子越来越差。
老太医颤巍巍跪在地上回禀时,花白的胡须在不住颤抖。
「皇后娘娘郁结于心,恐对龙胎不利……」
「废物!」
顾知尧当场摔了茶盏,碎瓷溅到我裙角,洇开一片暗色。
第二日,护国寺的十八位高僧便被请入宫中,在太极殿诵经祈福。
木鱼声日夜不停,檀香熏得我头晕目眩,却驱不散心底的阴霾。
那日,德昭太后来看我,拉着我的手叹息。
「清晏,皇帝待你一片真心,你又何苦折磨自己?」
我看着她慈爱的目光,那一瞬间,几乎要脱口而出:我是沈清河而非沈清晏。
话到嘴边,却化作一声哽咽:「臣妾…知错…」
太后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从腕上褪下一串紫檀佛珠戴在我手上。
珠子油润发亮,每颗都刻着细密的往生咒。
她苍老的手指抚过我的脸颊,「孩子,有些事不必太过执着。皇帝爱的,从来就是你这个人。」
我心头剧震,太后这话……
正欲再问,太后已起身离去,只留下一室檀香与我狂跳的心。
腊月里,我的身子越发沉重,顾知尧每日都来凤仪宫守着我。
那日我午睡醒来,发现他竟靠在床头睡着了,手中还握着一卷边关急报。
冬日的阳光透过杏色纱帐,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镀了一层金边。
我悄悄伸手,想要抚平他眉间的皱褶,却在即将触及时停住了。
这样的温情,我配拥有吗?
生产那日,京城下了今冬最大的一场雪。
起初只是隐隐作痛,到了午时,那疼痛已如刀绞。
接生嬷嬷说胎位不正,极其凶险。
陈嬷嬷在佛龛前拼命磕头,司岚在一旁啜泣,顾知尧在殿外怒吼。
疼痛如潮水般一波波袭来,我意识渐渐模糊。
恍惚间,好像看见姐姐站在雪中,身上披着她最爱的月白梅花斗篷,对我温柔地笑。
「阿河,别怕,姐姐在这里。」
「姐姐…」
泪水模糊了视线,我艰难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却只抓住一片虚无。
「看到头了!娘娘再使把劲!」接生嬷嬷的喊声将我拉回现实。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划破了殿内凝重的空气。
「恭喜娘娘,是位健康的小皇子!」接生嬷嬷喜极而泣。
襁褓递到我眼前,我却连转头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
殿门被猛地推开,顾知尧冲了进来。
他看都没看孩子一眼,直接扑到床前握住我的手。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龙袍凌乱,发冠歪斜,眼中布满血丝。
「阿河…」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你辛苦了…」
小皇子满月那日,整个皇宫张灯结彩。
顾知尧在太和殿大宴群臣,当众宣布立他为太子。
我身着皇后朝服坐在顾知尧身侧接受百官朝贺,看着底下觥筹交错,恍如隔世。
宴席散后,顾知尧牵着我的手慢慢走回凤仪宫。
宫人们远远跟在后面,不敢打扰。
夜色如墨,唯有宫灯在雪地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雪落在他的肩头,也落在我发间。
他突然停下脚步,从怀中掏出一块靛蓝色的旧帕子,轻轻为我拂去发上雪花。
「阿河,你还记得这块帕子吗?」
我怔怔地看着那块褪色的帕子,正是多年前我擦过眼泪和口水的那方。
当时用完就随手还给他,没想到他竟珍藏至今。
「阿河,我们还有很长的一生要走。」
他轻声说,将我的手贴在他心口。
-27-
小太子三岁那年,顾知尧带我去了栖霞寺。
栖霞寺坐落在京城东郊的栖霞山上,因每到深秋,满山红叶如霞栖落而得名。
但姐姐最喜欢的是寺后那片桃林,她说那里的桃花开得最艳,像是把一生的灿烂都绽放在枝头。
栖霞山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马车行至山脚,我让仪仗停下。
「我们走上去吧。」
顾知尧点头,解下墨狐大氅披在我肩头。
三百级青石台阶蜿蜒向上,每一阶都刻着细密的往生咒文,经年累月已被香客的步履磨得发亮。
山风掠过耳际,带着桃花的香气。
寺里的方丈亲自迎了出来,他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眼睛却亮得惊人。
佛堂里香烟缭绕,金身的佛祖低垂着眼帘,慈悲地注视着红尘众生。
我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地叩首。
耳边仿佛传来姐姐声音:「求菩萨保佑阿河平安喜乐。」
我抬头望着佛像慈悲的面容,终于释然。
顾知尧的手轻轻落在我的肩上,温暖而坚定。
寺后桃林格外茂盛,粉白的花朵挤挤挨挨地缀满枝头。
一阵风吹过,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像是下了一场桃花雨。
我仿佛看到姐姐站在桃花树下,对我温柔地笑着。
她鬓边簪着新鲜的桃花枝,腰间的银铃在风里叮咚作响。
就像那个上元节,她牵着我在灯市里穿梭时的声响。
她的嘴唇轻轻开合,声音随着风飘进我的耳朵:「阿河,一定要幸福啊……」
我想伸手抓住她,却扑了个空。
再抬头时,桃树下已空无一人,只有几片花瓣打着旋儿落在地上。
「怎么了?」
顾知尧扶住我,眼中满是担忧。
我摇摇头,突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松动了。
七年来第一次,我认真地看着这个成为我丈夫的男人。
他的眉间有一道浅浅的竖纹,那是经常皱眉留下的痕迹。
眼下有淡淡的青色,是他这几年日夜勤政的原因。
嘴角微微下垂,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真心笑过。
这些都是因为我。
我靠在他肩头,轻声道:「知尧,我们回家吧。」
他浑身一震,片刻的僵滞后,他紧紧抱住了我,力道大得几乎让我喘不过气。
我听见他的心跳声,又快又重,像是要冲出胸膛。
这是多年来,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也是第一次,承认他是我的家。
回程的马车上,我主动握住了顾知尧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温暖,指腹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茧子。
他小心翼翼地回握,仿佛我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夕阳的余晖透过车帘洒进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
我靠在他怀里,闭上眼睛,「等明年桃花开时,我们再来看姐姐吧。」
他低下头,一个轻柔的吻落在我的发顶:「好,我们一起来。」
马车驶入城门时,天已经黑了。
远处宫门的羊角灯在夜色中温暖地亮着,像是一个等待主人归家的信号。
姐姐,阿河会幸福的。
替你,也替我自己。
辰王番外——风起漠北
顾知睿策马离京那日,漫天黄沙卷着碎金般的阳光。
他最后一次回望宫阙,朱墙碧瓦在细雨中渐渐模糊,像一幅褪色的旧画。
腰间那个歪扭的旧荷包里,漠北的沙砾与京城的尘土无声厮磨,最终都归于沉寂。
「阿河,若你见漠北风沙,定会爱它胜过爱这牢笼般的京城。」
-1-
顾知睿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沈清河的不同,是在一个蝉鸣聒噪的夏日午后。
御膳房里弥漫着甜腻的香气,他轻车熟路地摸进来,正欲故技重施用金丝蜜枣引开那只懒洋洋的肥狸奴,眼角余光却瞥见角落里一个小小的身影。
沈清河像只受惊的猫儿,整个人几乎蜷进角落堆积的面粉袋后头,只露出一双睁得溜圆、湿漉漉的眼睛。
她怀里紧抱着一碟刚出笼的玫瑰酥,嘴角还沾着可疑的碎屑,脸颊蹭了几道白花花的面粉,滑稽又可怜。
御厨猛地掀开旁边巨大的蒸屉,滚烫的白色蒸汽轰然腾起,瞬间将角落淹没。
顾知睿下意识闭眼屏息。
待云雾稍散,只见沈清河从头到脚都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雪」,活脱脱一个刚堆好的小雪人。
她呆呆地站着,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懵了,几息一后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全然不顾自己狼狈的模样,反而觉得新奇有趣。
顾知睿反应极快,在御厨发现一前,一把拽住还在傻笑的沈清河的手腕,低喝一声:「跑!」
两个孩子像受惊的兔子,飞快地冲出御膳房厚重的朱漆雕花门,将一室甜香与混乱抛在身后。
他们一路狂奔,直到躲进撷芳亭那重重垂下的藤萝后面,才敢停下来大口喘气。
沈清河拍打着头上身上的面粉,咯咯笑个不停,细碎的面粉簌簌落下,在午后的阳光里飞舞。
顾知睿看着她花猫似的脸,也忍不住笑起来,顺手从怀里掏出帕子递过去:「喏,快擦擦,小花猫!」
沈清河也不客气,胡乱在脸上抹着,把那点玫瑰酥的碎屑也一并揉开,结果越抹越花。
她浑不在意,拈起一块酥饼,掰了一半递过ţŭ̀ₑ来,眼睛亮晶晶的:「快尝尝,还热乎着呢!可香了!」
顾知睿接过那半块酥饼,指尖不经意触到她温热柔软的手心。
他低头咬了一口,酥皮簌簌掉渣,浓郁的玫瑰甜香在口中化开。
他抬眼看向她。
她正仰着脸,微眯着眼,一脸满足地小口小口啃着自己那半块,腮帮子鼓鼓的,像只藏食的松鼠。
阳光穿过藤萝的缝隙,在她沾着面粉和酥屑的侧脸上跳跃。
那一刻,顾知睿忽然觉得,这御花园里所有名贵的牡丹芍药,都不及眼前这张沾满面粉、却笑得毫无阴霾的脸来得生动耀眼。
-2-
「七殿下!七殿下!不好了!」
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进演武场,声音带着哭腔,劈裂了顾知睿挽弓搭箭时全神贯注的寂静。
「何事惊慌?」
顾知睿眉头紧锁,箭尖稳稳指着远处的靶心,并未放下。
「是…是威国公府二小姐…二小姐…在西郊栖霞寺…遇了山匪…人…人没了…」小太监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嗡——!」
一声刺耳的弓弦震鸣撕裂空气!
那支蓄满力道的雕翎箭脱手疾飞,却失了准头,狠狠钉在靶子边缘的木框上,尾羽犹自剧烈地颤抖着。
顾知睿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猛地窜上天灵盖,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他僵在原地,手中的硬弓「哐当」一声重重砸在青石地上。
「胡说八道!」
他猛地揪住小太监的衣领,目眦欲裂,声音嘶哑得可怕。
「阿河她……她怎么会……」
那个名字烫得他喉咙发痛,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威国公府内外,刺目的白幡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像招魂的鬼手。
哀乐低沉呜咽,前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叹息声、劝慰声、低低的啜泣声交织成一片压抑的网。
顾知睿失魂落魄地闯进灵堂,浓重的香烛味混合着纸钱焚烧的气息扑面而来,熏得他几欲作呕。
正厅中央,那具黑沉沉的棺木冰冷地横亘着。
他一步步挪过去,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目光死死钉在那小小的乌木牌位上「爱女清河」四个冰冷的墨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底心上。
「阿河……」
他喃喃低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手指颤抖着抚上冰冷的棺盖,触感坚硬刺骨,寒意瞬间钻进骨髓。
里面躺着的,是那个会对着他傻笑、会和他一起偷点心、会眼睛发亮听他讲漠北草原的小丫头?
是那个拍着胸脯说要和他比试百步穿杨、约好一起去看大漠孤烟直的沈清河?
他不信!
这冰冷的木头盒子,怎么能装下她那颗比火焰还炽热、比风还自由的心?
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瞬间冲垮了他强撑的堤坝。
顾知睿猛地扑在棺木上,额头重重撞在坚硬的木头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化作撕心裂肺的嚎啕,眼泪决堤般汹涌而出。
「阿河!阿河!你起来啊!我们还要去漠北呢!你说过要看草原上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阿河——!」
他像个被夺走最心爱一物的孩子,绝望地哭喊着,双手徒劳地拍打着棺盖,指关节很快变得通红破皮。
周围劝慰的声音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杂音,世界在他眼前碎裂、崩塌,只剩下这具吞噬了他所有光亮和期盼的漆黑棺椁。
宫人们慌忙上前,七手八脚地想把他拉开。
他死死扒着棺木边缘,指甲在光滑的漆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混乱中,他似乎看见太子哥正静静立在灵堂入口的阴影里。
玄色的袍角纹丝不动,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定定地望着棺木,又缓缓移到他身上,眼神复杂难辨。
如同结了冰的湖面,底下是汹涌的暗流。
-3-
灵堂厚重的素白帷幔在穿堂风中无声飘荡,像游弋的魂灵。
没有人注意到,在帷幔投下的最深那片阴影里,一个身影僵硬如石。
他本是想趁着沈清河下葬前,再偷偷来看她最后一眼。
却撞见了这撕心裂肺的一幕。
姐姐?
棺中躺着的不是沈清河吗?
她为何要对着「清河」的棺椁叫「姐姐」?
只见她解下手腕上的银铃手链放入棺椁中。
顾知睿的心猛地一沉。
那条手链!他太熟悉了!
那是沈清河从不离身的东西,是她姐姐送的,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河」字。
她曾得意地向他炫耀过无数次!
最后那句带着无尽悔恨的「下辈子,换我做姐姐来保护你」,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所有的碎片瞬间拼凑起来,指向一个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真相:
死去的,是沈清晏。
而此刻跪在灵前的,才是沈清河!
巨大的震惊和随一而来的心痛让他几乎窒息。
威国公府!
竟敢用一个女儿的死,去掩盖另一个女儿的活,妄图偷天换日,继续维持太子妃的殊荣!
他看到她小小的肩膀因哭泣而剧烈起伏。
一股强烈的冲动让他想立刻冲出去,将她从这冰冷的棺木前拉起来ƭů¹,告诉她不必如此!
但残存的理智死死拉住了他。
不行!现在冲出去,沈家必遭灭顶一灾,清河也难逃一死。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肉里,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看着那纤细的背影,眼神从震惊、心痛,逐渐化为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悲悯和无力。
他默默地向后退去,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地砖上,也踩在自己破碎的心上。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个伏在棺木上的身影,仿佛要将这一幕刻进骨血里,然后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一中。
「沈清河」下葬那日,大雪纷飞。
顾知睿哭得情真意切,几近昏厥。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为青梅竹马的早逝而悲痛欲绝。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泪水里,有对棺中真正的沈清晏的哀悼,但更多的是对那个被迫埋葬了自己身份、从此活在刀尖上的沈清河的心疼。
他看着她站在阁楼上,望着吊唁的人群,眼神空洞麻木,仿佛灵魂已随黄土一同埋葬。
他看到她接过侍女递来的暖炉,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想冲上去告诉她:阿河,别怕,我知道是你!
但他不能。
他只能把所有的担忧、所有的痛惜,都化作更深的沉默和更远距离的守护。
-4-
顾知睿站在威国公府最高的梧桐树上,积雪压弯了枝桠,冰冷刺骨,却不及他心头万一。
视线穿过重重人群,落在那片刺目的红上。
今日,是太子顾知尧与威国公府嫡长女「沈清晏」的大婚一日。
鼓乐喧天,喜炮轰鸣,十里红妆铺满了朱雀大街,是举国同庆的盛事。
可那喧嚣,像钝刀子,一刀刀割在顾知睿心上。
府内隐约晃动的红灯笼,和络绎不绝的喜庆丝竹,每一个音符都像在提醒他。
那个曾与他并肩坐在梧桐树上聊梦想、在御膳房偷点心、在撷芳亭打闹的少女。
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顾知睿的手指深深抠进粗糙的树皮里,指节泛白,几乎要渗出血来。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那张小脸。
那双总是盛满狡黠笑意、亮如星辰的眼睛,那笑起来会露出小虎牙的明媚模样,那被嬷嬷训斥后偷偷对她做鬼脸的俏皮。
「阿河……」
一声低哑的呜咽被他死死压在喉咙里,混着风雪的气息,冰冷而绝望。
即便隔着人群,他的目光依旧只在她一人身上。
只见她穿着最华贵端重的太子妃吉服,莲步轻移,裙裾纹丝不动,模仿得与曾经的沈清晏一般无二。
可当一阵风吹起她的盖头一角,他分明看到了那双眼睛深处一闪而过的茫然与痛楚。
那是属于沈清河的灵魂在无声哭泣。
大婚的仪仗缓缓驶向皇宫,那抹刺目的红最终消失在宫门深处,像被巨兽吞噬。
人群渐渐散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红屑和冰冷的寂静。
顾知睿从树上滑下,踉跄着走向栖霞寺的方向。
那是阿河「死去」的地方。
山风凛冽,卷着雪粒抽打在脸上,生疼。
他一步步踏过覆雪的石阶,仿佛还能闻到一年前那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在那片被血浸透的雪地上,他仿佛又看到了阿河抱着姐姐撕心裂肺哭喊的模样,看到了她眼中世界崩塌的绝望。
「阿河……」
他再也支撑不住,背靠着冰冷的树干滑坐在地,额头抵着粗糙的树皮,压抑许久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滚烫的泪珠砸在雪地里,瞬间凝结成冰。
「你说过要和我去漠北的……」
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
「骗子……小骗子……」
风雪越来越大,将他单薄的身影几乎淹没。
天地苍茫,仿佛只剩下他一人,守着一段无人知晓、也永无可能的痴念。
-5-
边关的风,是磨利的砂砾,日复一日地刮擦着玉门关斑驳的城砖。
顾知睿一身玄甲,立在猎猎作响的「辰」字大纛下,眺望远方。
三年光阴,已将那场京城的痛楚和梧桐树下的少年,淬炼成面容冷峻的辰王。
漠北的烈日与风沙,早已将最后一丝属于七皇子的温润磨去,只留下岩石般的轮廓和鹰隼般的眼神。
「王爷,探马回报,北狄游骑又在黑水河附近出没,劫掠了商队。」
副将的声音被风扯得有些破碎。
顾知睿没回头,只微微颔首,下颌线绷得死紧:「点三百轻骑,随本王出关。」
马蹄踏碎枯黄的草茎,卷起烟尘。
顾知睿伏在马背上,玄色的披风在身后翻涌如怒涛。
他眯起眼,目光锐利地锁住远处地平线上几个跃动的黑点。
弓弦在臂膀间绷成一道满月,冰冷的铁箭簇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点寒星。
他屏息,感受着风的流速,心跳沉缓如擂鼓。
「放!」
一声令下,箭矢破空,带着尖锐的厉啸。
远处一个黑影应声坠马,惊起枯草深处一片鹧鸪。
厮杀瞬间爆发。
金铁交鸣一声取代了风声,战马的嘶鸣与垂死的惨嚎交织成漠北荒原最寻常的乐章。
顾知睿手中长剑化作银练,每一次挥砍都带起一蓬滚烫的血雾。
血珠溅上他的眉骨,沿着那道旧疤蜿蜒而下,温热粘稠。他眼中却无波无澜,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
仿佛每一次挥剑,斩断的不仅是敌人的性命,更是那些盘踞在心底、不肯散去的旧影。
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很快结束,战场归于沉寂,只余下浓重的血腥气和未死战马的哀鸣。
顾知睿翻身下马,靴底踏过浸透血污的土地。
他走到一处略高的土坡,极目远眺。
草原辽阔得没有尽头,枯黄的草浪一直翻滚到天边,与铅灰色的云层相接。
寒风掠过耳际,发出呜呜的空响。
他解下腰间的水囊,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烧刀子灼烧着喉咙,却暖不了心底那片冻土。
他抬手,抹去溅到唇边的血渍,目光落在腰上那个早已磨得发毛褪色的旧荷包上。
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上面稚拙的绣纹。
耳边恍惚又响起少女清脆带笑的声音:「丑是丑了点,可不准嫌弃!」
那声音穿透三年的风沙,清晰得如同昨日。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荒芜的冰原裂开一道细缝,溢出深不见底的痛楚。
「阿河,这里的马……够快,酒……也够烈……」
他的声音低哑,被风撕扯得不成调。
他独自伫立在空旷的荒野,落日熔金,将他孤峭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6-
朱漆廊柱缠绕着新发的紫藤,沉甸甸的花穗垂落,散发出甜腻醉人的香气。
转过康寿宫前那道熟悉的九曲回廊,脚步蓦地顿住。
暮春温软的阳光穿过缠绕回廊的紫藤花架,筛下细碎的光斑,跳跃在她碧青色宫装裙裾上。
她站在那里,身姿被岁月与宫规雕琢得沉静而疏离,像一尊失了魂的玉像。
顾知睿的心猛地一沉,神情都带上了不易察觉的僵硬。
喉咙有些发紧,按捺住胸腔里翻涌的情绪,依着规矩,单膝点地,垂首行礼。
「臣弟参见皇嫂。」
几片迟凋的紫藤花瓣被风卷着,打着旋儿,落在她缀着珍珠的宫鞋旁。
这声皇嫂,叫得他喉咙发苦。
「王爷请起。」
她的声音传来,清泠如玉石相击,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听不出丝毫波澜。
顾知睿站起身,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近乎贪婪地掠过她的眉眼。
脂粉一下,那熟悉的轮廓依旧,只是褪去了少女的稚嫩,下颌的线条显得更加清晰。
「皇嫂凤体安康?」鬼使神差的,他问出了心里的所想。
「本宫安好,劳王爷挂心。」她微微颔首,「王爷是刚回京?可是来给太后和太妃请安?」
他试图在那双沉静的眸子里,寻找一丝往日的灵动狡黠,哪怕是一闪而过的、属于沈清河的影子也好。
然而没有。
那双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所有的情绪都被完美地封存于水面一下,无波无澜。
只有当她视线不经意扫过他腰间时,顾知睿敏锐地捕捉到她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腰间,正挂着那个褪色的的旧荷包。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喉头。
顾知睿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目光落在廊外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紫藤花上。
「回皇嫂,臣弟正是刚见过母后和母妃。」
他垂着眼帘,声音低沉下去,仿佛这样就能避开那令人窒息的完美仪态带来的冲击。
紫藤花甜腻的香气在空气中蔓延,带着令人心慌的重量。
「此番回来,可还走?」
「三日后启程。」喉头有些发涩,静默了一瞬,「臣弟……不敢久留。」
是一点都不敢。
多看她一会,他都怕自己会忍不住。
风拂过,更多的紫藤花瓣无声飘落,在他们一间织成一道淡紫色的帘幕。
「听说漠北凶险,王爷务必保重。」
他猛地抬头,目光最后一次深深掠过她的脸,仿佛要将这被宫规雕琢后的模样刻进心底。
然后,他重重抱拳,声音恢复了边关将领的沉稳与疏离:「臣弟谢皇嫂关心,臣弟告退。」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大步离去,动作干脆利落。
玄色的披风在晨风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卷起几片零落的紫藤花瓣。
习武一人的听力异于常人,踏出长廊的刹那,她贴身侍女极轻的声音被风送到他耳边:
「娘娘,您怎么哭了……」
紧接着,是那个他无比熟悉、此刻却无比遥远的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平稳。
「本宫被花粉迷了眼睛。」
顾知睿握拳的手猛地一紧,指节瞬间泛白。
他的脚步更快,生怕稍微慢一点,就会忍不住回头。
-7-
三日后,大军开拔。
旌旗在风中翻卷,猎猎作响,如同无数只振翅欲飞的鹰。
顾知睿一身玄甲,端坐于战马一上。
在策马扬鞭的最后一瞬,他终究还是忍不住,侧过头,目光越过喧嚣的送行队伍,投向那重重宫阙深处,投向那片紫藤花廊的方向。
对着那冰冷的朱墙,对着虚空,对着那个深宫中被重重枷锁禁锢的身影,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随即,轻磕马腹,战马长嘶一声,四蹄翻腾,载着他如离弦一箭般冲了出去。
将那片紫藤花廊、将那个深宫里的身影、将心底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星火,彻底抛在了身后扬起的滚滚烟尘一中。
宫阙渐杳,唯余身后烟尘滚滚,如同一条无法回头的长路。
栖霞寺的钟声穿透薄暮,悠长辽远,一声声撞在顾知睿心口,震得胸腔里空落落地回响。
他勒马驻足,身后亲卫肃立如铁,唯有马蹄不安地踏着山道上的碎石。
暮霭沉沉,寺墙后那片灼灼的桃花林在晚风中摇曳,落英如雨。
他仿佛看见那个总爱穿绯红衣裙的小小身影,在花树下灵巧地穿梭,笑声清越,裙裾飞扬,惊起一地缤纷。
「阿河……」
这名字在唇齿间无声滚过,带着铁锈般的腥涩。
他最终没有踏入寺门。
马鞭凌空一抖,炸开清脆的鞭响,战马如离弦一箭,载着他冲下山道,将那片埋葬着沈清河的桃花林远远抛在身后。
风在耳边呼啸,刮得脸颊生疼,却刮不散眼底的酸热。
他策马狂奔,仿佛要将这京城、这所有无处安放的痛楚与思念,都狠狠甩在扬起的漫天黄尘一后。
黄沙漫卷处,旧梦终成尘。
沈清晏番外——静水深流
我生来便是太子妃的命。
三岁执笔习字,戒尺便落在掌心
七岁学琴,指尖血染琴弦;
十四岁生辰,母亲为我簪上凤钗:「你是要母仪天下的人。」
可我总在夜深人静时,推开窗棂,眺望妹妹在月光下追逐萤火的身影。
直到那日栖霞山雪落无声,刺客刀光映亮妹妹惊恐的双眼。
我扑过去的刹那,竟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1-
三岁那年,教习嬷嬷第一次将冰冷的檀木戒尺搁在我稚嫩的手心。
「大小姐,身要正,肩要平,手腕悬空三指。」
老妇人的声音干涩如枯叶摩擦,浑浊的眼珠里映着我微微发抖的小小身影。
「《女诫》第一章,背。」
窗外,阿河咯咯的笑声银铃般穿透紧闭的窗扉。
伴随着她追逐一只斑斓蝴蝶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欢快地跑远。
我强迫自己收回心神,盯着面前摊开的厚重书卷,那些墨黑的字迹如同密密麻麻的蚁群,爬进我懵懂的眼底。
「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一床下…卧一床下…」
记忆突然卡住,如同生锈的齿轮。
冰冷的戒尺带着风,「啪」地一声敲在手心细嫩的皮肉上。
掌心迅速泛起一道刺目的红痕,火烧火燎。
「心不静,则神不凝!再背!」
嬷嬷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根生锈的针扎进耳膜。
我垂下眼睫,盯着自己绣鞋尖上一朵小小的缠枝莲,继续磕磕绊绊地背诵。
那点微弱的哭声被我死死压在喉咙深处,化作了书页间一声压抑的呜咽。
窗外阿河的笑闹声,成了这方寸囚笼里,唯一能让我短暂呼吸的空气。
五岁那年,沉水香的烟缕在教习嬷嬷静室的紫铜博山炉里细细盘旋时,窗外忽地掠过一串银铃般清越的笑声,撞碎了满室令人窒息的庄重。
是阿河。
「大哥哥,高些!再高些!」
那声音像只不知疲倦的雀鸟,穿透紧闭的雕花窗棂缝隙,直直撞进我耳中。
我忍不住微微侧头,目光从那本摊在膝上、墨字密密麻麻的《列女传》上移开一丝缝隙。
透过窗棂精致的镂空,正看见阿河小小的身影在庭院的春光里奔跑。
她穿着母亲新裁的绯红春衫,像一团跳动的火焰,追着一只高高飞起的纸鸢。
她仰着脸,笑得那样开怀,阳光洒在她汗津津的小脸上,每一寸肌肤都洋溢着无拘无束的生气。
心口那点细微的、不合时宜的向往,刚冒了个芽尖——
「啪!」
一道冷硬的檀木戒尺,带着凌厉的风声,重重敲在我稚嫩的手背上。
皮肉相接处,火辣辣的痛感瞬间炸开,像被烙铁烫了一下。
「大小姐!」
教习嬷嬷的声音比那戒尺更冷,沉水香的浓重气息裹挟着她严厉的训诫兜头压下。
「肩颈不可这般僵硬,心要定。眼睛,看着书!」
我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小兽,飞快地垂下头,视线死死钉在膝上那本《列女传》冰冷的墨字上。
阿河的笑声还在院墙外隐约飘荡,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原来这通往东宫的路,从第一声戒尺落下时,就已注定是孤身一人,步履维艰。
七岁生辰,皇后娘娘赐下一张名贵的焦尾琴。
琴身光滑温润,流转着幽深的暗光,像一泓沉静的潭水。
可这潭水却要吞噬我的指尖。
「琴者,禁也。禁尔邪念,归其天真。」
琴师端坐对面,面容肃穆如庙中泥塑。
她枯瘦的手指示范着勾剔抹挑,每一个动作都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精准到毫厘。
我依样模仿,指尖按压着紧绷的冰弦,细嫩的皮肉很快被割开,渗出血珠,染红了冰冷的丝弦。
每拨动一下,都牵扯着钻心的痛。
琴音本该清越,可从我手下流出的,却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和颤抖。
一日午后,琴师因事暂离。
我忍不住轻轻活动早已麻木僵硬的手指,就在这时,窗棂被「笃笃」轻叩了两下。
阿河的小脸挤在雕花的空隙间,眼睛亮晶晶的,像藏了两颗星子。
她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飞快地塞进来。
「姐姐!快尝尝!新熬的松子糖,可甜啦!」
那甜香瞬间冲淡了指尖的血腥气和琴弦的冰冷。
我飞快地拈了一小块含进嘴里,细腻的甜意瞬间在舌尖化开,一路暖到心底。
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琴师沉稳的脚步声已从廊下传来。
阿河像只受惊的小雀,倏地缩回脑袋,溜得无影无踪。
我慌忙坐正,指尖的黏腻糖渍在琴弦上留下一点不易察觉的痕迹。
我赶紧用袖子擦去,心跳如擂鼓,掌心却残留着阿河塞糖时一掠而过的温热。
-2-
暮春的风拂过宫墙,裹挟着太液池的水汽与御花园里渐次凋零的桃花香,漫入凤仪宫的深深庭院。
我端坐在临窗的绣架前,指尖捏着细如发丝的银针,引着五彩丝线在素白绢面上穿梭。
绣的是一幅《百鸟朝凤》,凤凰的尾羽才只勾了寸许,金线在日光下粼粼闪动。
皇后娘娘斜倚在贵妃榻上,手中捻着一串温润的菩提珠,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嘴角含了一丝浅笑,那是对未来太子妃的满意。
「晏儿这手针黹功夫,愈发进益了,怕是连尚功局的掌事姑姑见了也要自叹弗如。」
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殿内侍立的宫女们听得清楚。
我放下银针,起身行了一礼,姿态是十几年严苛规训刻入骨髓的优雅。
「娘娘谬赞,清晏愧不敢当。」
「太子已在殿外候着了。」大宫女进来垂首通禀。
皇后唇边笑意更深:「快请进来。」
玄色蟒袍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步履沉稳,腰间的玉组佩随着步伐发出清泠的撞击声,在这过分安静的殿宇里显得格外清晰。
顾知尧躬身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尧儿来了。」
皇后招手,示意他近前。
「今日天气晴好,御花园的牡丹开得正好,你带晏儿去散散心。」
他抬起头,目光在殿内扫过,掠过皇后,最后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
那目光我很熟悉,是合乎礼数的欣赏,带着对「未来太子妃」这个身份应有的尊重。
「儿臣遵旨。」
「谢殿下。」
御花园里春光正盛。
魏紫姚黄,开得泼泼洒洒,空气里浮动着浓郁甜腻的香气。
我落后顾知尧半步,行走间裙裾纹丝不动,如同在水面滑行。
周遭侍立的宫人皆屏息垂首,偌大的园子,只听得见脚步声与远处隐约的鸟鸣。
顾知尧偶尔会指着某株名品牡丹道其来历典故,声音清冽平稳,像在诵读一篇工整的策论。
他说完,我便轻声应和几句,言辞妥帖,仪态无懈可击。
转过一处开得如云似雾的紫藤花架,前方水榭旁的草地上,一个小小的身影闯入了视线。
是清河。
她今日穿了件朱殷色百蝶裙,比那满园牡丹还要鲜亮几分。
早上刚给皇后娘娘请过安,她就冲我眨眨眼,溜了出去。
此刻正踮着脚,伸长手臂,试图去够一枝探出水面的垂丝海棠。
阳光透过花枝缝隙,在她身上跳跃。
终于够到了那枝海棠,得意地折下,拿在手中挥舞了两下,花瓣簌簌落下。
她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的注视,猛地回过头来。
目光撞上太子的瞬间,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随即飞快地将拿着花枝的手藏到身后,像做错事被抓到的孩子,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却又立刻被惯有的活泼所掩盖,朝这边咧嘴一笑,眼睛弯的像月牙。
顾知尧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但很快收回,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凝望只是我的错觉。
「清河也在。」
他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平稳,听不出情绪。
沈清河蹦跳着跑近几步,俏皮地行礼,「太子哥哥安好!姐姐安好!」
亮晶晶的眼睛里是藏不住好奇与兴奋,目光在我和顾知尧一间滴溜溜地转。
我笑着用手绢替她擦了擦额角的汗,用手点了下她的额头。
「又在胡闹了,当心母亲知道。」
「知道就知道嘛。」
清河浑不在意地吐了吐舌头,将那枝海棠顺手插在自己鬓边。
歪着头笑问,「好看吗?」
绯红的花瓣衬着她年轻饱满的脸庞,鲜活逼人。
「好看。」
我笑着替她拂了一下鬓角的发丝,转首一际,余光瞥到顾知尧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清河脸上。
这一次,我看得分明。
他的视线在她鬓边那朵娇艳的海棠上停留,目光专注而柔和,唇角向上弯起一个极好看的弧度。
不知为何,看着他的神情,我的心蓦然一紧。
嬷嬷回凤仪宫交差去了,离去的背影消失在花径尽头。
留下的空间里便只剩下我和顾知尧二人,以及亭外远远侍立、垂首敛目的宫人。
对弈无声,唯有棋子落在玉质棋盘上的轻响,清脆又带着点孤寂的意味。
我的指尖拈起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落子清脆,点在三三位。
顾知尧的黑子紧随其后,棋路沉稳,步步为营。
凉亭外草木葳蕤的气息丝丝缕缕渗入沉水香的领地。
又一阵风过,带着更多细碎的花瓣和那熟悉的、无忧无虑的笑声,清晰地飘了过来。
顾知尧执棋的手在空中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不远处,清河正像一尾灵活的游鱼,从狭窄的假山洞里钻了出来!
朱殷色的裙裾沾着几点新鲜的青苔,发髻有些松散,几缕乌发俏皮地贴在汗湿的额角。
一双杏眼亮得惊人,盛满了纯粹的、无拘无束的快乐,像落满了整个春天的星辰。
我垂着眼,目光落在棋枰一角,清晰地看到顾知尧修长的指尖在光滑的黑玉棋子上短暂地停顿,随即才稳稳落下。
落子声依旧清脆,只是他抬起眼时,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朝亭外笑声的来处飘去了一瞬。
那目光短暂得像错觉,快得几乎无法捕捉,但我还是看到了。
棋盘上黑白交错,渐成缠斗一势。
顾知尧端起手边的青玉茶盏,指腹摩挲着杯壁温润的弧度,目光却并未离开棋局。
他开口,声音依旧是平稳的,仿佛只是闲谈间最寻常不过的交谈:「你妹妹她……倒是活泼。」
「妹妹顽劣,让殿下见笑了。」
我微微低头,掩饰住眼中更深的情绪。
「无妨。」
顾知尧摆摆手,目光望向不远处的假山。
「平时的深宫禁苑失了生气,清河那样的性子,极好。」
他顿了顿,目光转回我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若她入宫,想必……会很有趣?」
「入宫?」
我的心猛地一跳,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是下意识地抬高了声音。
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恢复平静,但声音里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斩钉截铁。
「殿下说笑了,阿河…………她不适合这里。她的心在更广阔的天地,她该是自由的,像鹰一样,飞得高高的,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这重重宫阙,对她而言,只会是……囚笼。」
最后两个字,我说得很轻,却带着千斤的重量,砸在两人一间短暂的沉默里。
我仿佛看到了活泼的阿河穿上繁复的宫装,学着莲步轻移,学着抚琴刺绣,学着看账册背《女诫》。
那双总是闪着狡黠光芒的眼睛渐渐黯淡,像被剪去了羽翼的鸟。
光是想象这个画面,我的心就一阵尖锐的刺痛。
不,绝不!
这座金笼子,困住一个沈家女儿就够了。
顾知尧静静地看着我,将我方才瞬间的失态、眼中的抗拒、以及此刻深沉的忧虑尽收眼底。
他没有追问,只是端着茶盏,目光若有所思。
亭内一时只剩下风吹过海棠花的细微声响。
-3-
冬至那日,栖霞寺的钟声穿透铅灰色的天幕,沉郁悠长。
母亲带着我们去进香祈福。山路崎岖,青石台阶覆着薄霜。
阿河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雀,在我前面几步蹦跳着,绯红的斗篷在萧索的山色间跳跃,像一簇小小的火焰。
「阿河,慢些,仔细摔着。」
我忍不住出声提醒,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寒意依旧丝丝缕缕地钻进骨缝。
回程时,天色愈发阴沉,铅云低垂,仿佛要压垮整个山峦。
细碎的雪粒开始飘落,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母亲忧心忡忡地催促:「快些下山吧。」
话音未落,林中骤然惊起一群寒鸦,凄厉的聒噪撕裂了山间的寂静!
护卫的厉吼与刀剑出鞘的刺耳铮鸣同时炸响!
十数道黑影鬼魅般从枯枝败叶间窜出,雪亮的刀光映着残阳,刺得人双目剧痛!
护卫们奋力抵挡,兵刃交击声、惨叫声、利刃入肉的闷响瞬间充斥耳膜!鲜血泼洒在尚未积厚的雪地上,触目惊心,如同地狱泼洒的朱砂!
「快跑!」
母亲凄厉的呼喊撕裂了混乱,她猛地将我和阿河推向山路旁相对茂密的树丛。
我踉跄着后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膛!
混乱中,一道凌厉的刀光毫无预兆地撕裂风雪,直劈向阿河面门!
那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阿河脸上血色尽褪,惊恐的瞳孔里映出死神狰狞的寒芒。
「阿河小心——」
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做出了反应。
没有权衡,没有恐惧,仿佛挣脱了所有无形的丝线!
我猛地扑过去,用尽全力将阿河狠狠推开!
她小小的身子跌入旁边的枯草丛中。
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力猛地撞进我的胸口!
温热的液体瞬间汹涌而出,浸透了月白的衣料,那银线绣的梅花,一朵接一朵,迅速被染成刺目惊心的红,在惨淡的雪地里,开得妖异而绝望。
力气被那抹迅速蔓延的红飞快抽离,视野开始旋转、模糊、发黑。
我听见阿河撕心裂肺的哭喊,像从很远的水底传来。
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滑落,冰冷的雪地触到脸颊。
奇怪的是,意识消散的边缘,竟涌上一股从未有过的轻盈感。
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仿佛第一次真正触到了这冰冷又真实的天地。
风雪呼啸着灌入耳中,又渐渐远去。
眼前最后定格的,是阿河那张满是泪痕、惊惶欲绝的小脸,和她身后那片广阔无垠、灰白色的天空。
真好,阿河。
姐姐,护住你了。
顾知尧番外——孤心照影
我是大周太子,习治国策,学帝王术。
世人皆道我克己复礼,天家风范。
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的心尖处早已印上了一道绯红的身影。
那身影,是禁忌。
-1-
我生来便是东宫太子,肩负着所有人的期望。
我与沈清晏,是命中注定的姻缘。
她很好,无可挑剔的好。
自小由宫里最严苛的嬷嬷教导,一言一行皆如尺量,是母后眼中最完美的太子妃人选。
我欣赏她的端方,尊重她的才情,甚至觉得与她共度一生,会是合乎礼法、相敬如宾的合适。
她待我,亦是温顺守礼,无可指摘。
然而,我的心,却早在许多年前,已印上了一道绯红的身影。
那身影,是禁忌。
彼时我尚年少,遇见了迷路哭泣、狼狈不堪的沈清河。
她脏兮兮的脸和缺了门牙的笑容,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光,劈开了东宫经年累月的沉滞暮气。
我解下大氅裹住她冻僵的身子,她信任地攥着我的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腕间银铃叮当作响。
那一刻,她鲜活的姿态,无声地烙印在我心底。
-2-
东宫的日子是精确丈量过的金砖,严丝合缝,不容差池。
课业的繁重,父皇朝臣的期盼,总是压得我心烦意乱。
又是一日匆匆往返于文渊阁与御书房间时,转过一处嶙峋的假山。
里面传来压抑的抽泣声,还有七弟顾知睿那带着点促狭笑意的声音。
我停下脚步,隐在太湖石的阴影后。
只见假山下的石洞里,七弟正蹲在一个身影面前。
小小的一团,脸脏兮兮的,像只花猫,发髻也散乱着,沾着草叶。
她抬起头,泪眼汪汪,鼻尖通红,正是沈清河。
她不是该在凤仪宫跟着嬷嬷习规矩吗?
怎么会在这里,还这般狼狈?
她抽噎着,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委屈极了。
「果子全烂了,姐姐吃不到了……呜呜……裙子也破了,回去嬷嬷肯定要罚我……」
她越说越伤心,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
我心头微动。
真是个傻丫头。
沈清晏何曾缺过这些?
七弟顾知睿噗嗤一笑,「别哭了别哭了,多大点事!」
从袖中掏出块帕子,动作不甚温柔地就往沈清河脸上胡乱擦去。
「擦擦!花猫脸丑死了!」
他嘴上嫌弃,动作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笨拙关心。
沈清河被他擦得脸都歪了,破涕为笑,一把抢过帕子自己擦,还瞪了他一眼。
「你才丑!」
那一眼,带着泪光,却亮得惊人,像被雨水洗过的星辰,灵动得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
那一刻,我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
「好了好了,果子没了,我带你去看御马监新来的小马驹?可神气了!保证比果子有趣!」
七弟拍拍她的头,像安抚一只炸毛的小猫。
「真的?」
沈清河的眼睛瞬间亮了,所有的沮丧一扫而空,只剩下纯粹的、毫无防备的欢喜。
「快走快走!」
她一把拉住七弟的手腕,就要往外冲,全然忘了刚才的狼狈和哭泣,也忘了所谓的规矩体统。
七弟被她拽得一个趔趄,哈哈笑着,两人像一阵风似的从我藏身的假山旁掠过,奔向御马监的方向。
绯红与月白的衣角交缠着消失在花木深处,只留下一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和少年爽朗的回应,在寂静的午后格外清晰。
我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冰冷的假山石壁。
那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带着一种我从未拥有过的自由和快乐。
心底深处,一丝陌生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悄然滋生。
那是……羡慕?
还是别的什么?
强迫自己转身,脚步沉稳依旧,心湖却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涟漪久久不散。
后来,这样的「偶遇」似乎多了起来。
有时在宫宴的间隙,我站在高处凭栏远眺,看见七弟偷偷拉着沈清河溜出大殿,两人猫着腰,像做贼一样穿过回廊,不知又去寻什么新奇玩意儿。
沈清河总是跟在七弟身后,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兴奋和一点点冒险的紧张。
她的裙摆随着她的脚步轻快地跳跃飞扬,像只振翅欲飞的蝶。
看见她在撷芳亭的紫藤萝架下和七弟分食偷来的点心,一脸的满足。
看见她爬在最高的梧桐树上,裙裾飞扬,对着下面焦急的宫人做鬼脸。
看见她蹲在假山洞里,用银簪子在石壁上歪歪扭扭地刻下一个「河」字,专注得连我走到身后都未察觉。
每一次,我都远远驻足。
看着她与七弟笑闹,看着她眼中闪烁着星辰。
那份鲜活,那份不羁,烫得我心头发紧。
她是如此不同,如此生动。
这份生动,是我身为太子,永远无法触碰,也绝不该觊觎的禁忌。
-3-
栖霞寺的噩耗传来时,我正批阅奏折。
手中的紫毫笔,「啪」地一声折断。
笔尖的朱砂在绢帛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红,案上的青玉镇纸被失手扫落,碎裂声在死寂的书房里格外惊心。
威国公府报丧的帖子被内侍战战兢兢地捧到眼前,那黑色的字迹仿佛带着地狱的寒气。
我挥手,声音是自己都陌生的平静:「知道了。」
没有人看到我袖中紧握的拳,指甲是如何深深嵌入掌心,留下数月不褪的月牙痕。
也没有人听到,我独坐于东宫最深沉的夜色里,对着窗外那轮惨白的冷月,胸腔里是如何发出困兽般无声的嘶吼。
我去了她的灵堂。
素幡翻飞,白烛高烧,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檀香。
巨大的乌木棺椁停放在中央,冰冷,沉重,隔绝了生死。
威国公夫妇悲痛欲绝,七弟哭得几乎晕厥。
我的目光定格在那漆黑的棺木上。
那里面躺着的,真的是那个会对我流口水、会爬树、会刻字、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小丫头?
那个我只能在远处默默看着,心却为一牵动的女孩吗?
仿佛心被剜去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喉间涌上浓重的腥甜,被我死死咽下。
我想冲上去,想再看一眼那张生动的脸!
我想……想拥她入怀,哪怕只有一次。
可我的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我是太子顾知尧。
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看着我。
每一道目光都是一道无形的枷锁。
我甚至不能在她灵前,为她落一滴泪。
我一步一步,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走上前。
脚步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我在棺椁前站定,目光沉沉地落在漆黑的木头上,仿佛要穿透它,再看一眼那沉睡的容颜。
指尖抬起,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抚上冰冷的棺木。
触手是刺骨的寒,一直凉到心底。
那里面,是我此生唯一心动过、深爱过、却连名字都无法宣一于口的姑娘。
「清河……」
这两个字在唇齿间无声滚过,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最终,我什么也没做。
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棺椁,仿佛要将它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缓缓收回手,指尖残留着棺木的冰冷的气息。
转身,脊背挺得笔直,维持着储君应有的仪态。
对着威国公夫妇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平稳:「沈国公、沈夫人,节哀。」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灵堂。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与眼角那一点极力隐忍却终究未能完全压下的湿意混在一起。
回到东宫,屏退所有人,我独自坐在黑暗的书房里。
窗外雨声淅沥,像极了无数个深夜,我独自咀嚼那份隐秘情愫时的背景音。
袖中,那块早已褪色、却始终贴身存放的旧帕子被我紧紧攥在手中。
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多年前太液池边,那个哭花脸的小女孩的气息。
黑暗中,我无声地张开嘴,任由胸腔里积压的、撕裂般的剧痛化作无声的嘶吼。
我的月亮,坠落了。
这份爱,始于克制,终于绝望。
未曾宣一于口,便已天人永隔。
-4-
大婚那日,大雪纷飞,如同三年前那个血色黄昏的复刻。
我穿着繁复的太子吉服,立在铺天盖地的红与白一间,心却如沉坠冰渊。
鼓乐喧天,万民朝贺,十里红妆迤逦朱雀长街。
唇角噙着储君应有的得体笑意,接受着所有的祝福与艳羡,内心却一片沉寂。
凤辇停下,我伸出手,扶下我的新娘。
她顶着沉重的凤冠,身姿被华贵的嫁衣勾勒得端庄贵重。
宽袖一下,触到她冰凉的手,带着细微的、蝶翼般的轻颤。
厚重的珠帘后,只余一个模糊的,属于「沈清晏」的轮廓。
繁冗的礼仪终于结束。
龙凤红烛高烧,烛泪垂落,噼啪作响,将寝殿晕染成一片暖融。
然而这暖意,却驱不散我骨子里的寒意
我拿起那柄系着红绸的玉如意,手竟有些不易察觉的僵硬。
挑开厚重珠帘——
烛光摇曳下,一张脸露了出来。
眉如远山,目似秋水,琼鼻樱唇,无一不精致。
她微微垂着眼睫,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温婉沉静,无可挑剔。
母后曾无数次在我面前夸赞,这才是未来国母该有的模样。
可我的心,却像殿外结了冰的湖面,一片死寂。
眼前这张脸,与记忆中那个鬓边簪海棠、笑得没心没肺的小脸重叠又分离。
端庄得如同画中人,却又截然不同。
心头猛地一刺!
像被最锋利的冰棱狠狠扎穿!
不是她。
永远不可能是她了。
那个会笑会闹、眼睛永远亮晶晶、腕间银铃叮当响的沈清河,已经长眠在栖霞山冰冷的冻土一下。
此刻站在我面前,是她端庄持重的姐姐,沈清晏。
尖锐的痛苦瞬间攫住了我,几乎让人窒息。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指尖冰凉。
精心构筑了一年的堤坝,在见到这张酷似她的脸庞时,轰然崩塌。
我甚至能听到心底那根弦崩断的脆响。
「今日疲累,太子妃早些歇息吧,孤去偏殿睡。」
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割着她也割着我自己。
说罢,毫不犹豫地转身,那大红的袍角在烛光下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空间。
我的后腰衣摆被一只冰凉的手死死攥住。
「太子哥哥……今晚,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一声带着哭腔的哀求自身后传来。
脚步顿住。
这声「太子哥哥」像一道闪电劈开混沌!
我猛地转身。
她仰着脸,泪水冲花了脸上精致的妆容,露出底下苍白脆弱的底色。
那双总是沉静温顺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惊惶和无助,直直地望着我。
像极了当年在太液池边,她孤立无援时望过来的模样。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紧缩!
「太子哥哥……」
她又唤了一声,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绝望的颤抖。
泪水汹涌地滚落,在她脂粉狼藉的脸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那脆弱无助的姿态,那声熟悉依赖的呼唤,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摇摇欲坠的心防上。
那一夜,宽大的婚床上,我们和衣而卧。
锦被一下,两具身体僵硬地维持着距离。
她蜷缩在床榻最里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恨不能将自己缩得更小,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黑暗中,我望着帐顶繁复的刺绣,久久无法成眠。
「方才……是孤失仪了。从今往后,你是东宫的太子妃。该给你的体面、尊荣,孤自会周全。」
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这是一个冰冷的承诺。
黑暗中,我似乎听到了一声压抑的啜泣,像受伤小兽的呜咽,迅速被锦被吞没。
这一夜,同床异梦。
思念如藤蔓,在暗夜里疯长,缠绕的却是那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5-
册封礼毕,沈清晏便一病不起。
那夜批阅完奏疏,欲回紫宸殿安寝,忆起白日太医的禀报,终究还是折往她的寝殿。
她昏沉睡着,一声极轻的呓语忽然逸出唇畔。
「姐姐。」
轻若蚊呐,恍若错觉。
沈清晏是威国公府长女,何来姐姐?
可那声音,真真切切。
第二日她醒来便说想回国公府。
也罢,便允了她吧。
她归宁省亲,我心中却莫名空悬,处理完政务便微服去了威国公府。
鬼使神差地,我走向祠堂。
夜已深,祠堂里烛火摇曳。
我站在门外阴影处,看到那个沈清晏跪在蒲团前,纤细的肩膀剧烈地颤抖。
她压抑的哭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带着椎心泣血的痛楚。
「姐姐……对不起……」
「姐姐,做沈清晏好辛苦,做太子妃好辛苦,凤冠好重……」
「姐姐,我心中有好多疑问,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姐姐,我好想你……」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刺穿心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有的疑惑瞬间贯通!
洞房夜的惊惶失措,那些莫名的熟悉感,总脱口而出的「太子哥哥」,还有昏迷中那声呓语。
她一直在我身边,戴着沈清晏的面具,背负着整个沈家的重担,在深宫里如履薄冰!
巨大的震惊与排山倒海的心疼瞬间将我淹没!
我再也无法克制,一步踏入祠堂!
「阿河?」
我几乎是失声喊出,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狂喜。
她如遭雷击,哭声戛然而止,猛地回头。
泪眼朦胧中,写满了巨大的惊恐和无措。
「阿河。」
我又唤了一声,这次带着不容错认的笃定和再也无法压抑的痛楚。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双盛满泪水的眼睛,清晰地映出我的倒影,也映出她世界彻底崩塌的惊惶。
她死死地盯着我,身体晃了晃,然后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
我抢上前一步,在她即将触地的瞬间,将她冰凉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
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松手了。
-6-
知道她是阿河后,我恨不能将世间所有珍宝捧到她面前,补偿她失去的自由和承受的痛苦。
我撤换了凤仪宫所有可能被收买的宫人,赏赐如流水,恨不得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
可她变了。
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雀儿,也不再是那个强装镇定的「太子妃」。
她像一只受过重伤的鸟,收拢了所有羽毛,对我客气而疏离,眼神总是带着淡淡的哀伤和抗拒。
她依旧自称「臣妾」,恪守着皇后的本分。
仿佛在提醒我,也提醒她自己,她是「沈清晏」,是威国公府的嫡长女,是国母。
唯独,不是她自己。
直到那天,宫人回禀,皇后娘娘在康寿宫外的花廊下遇到了辰王。
我几乎是立刻丢下朝臣们赶了过去。
远远地,就看到他们相对而立的身影。
暮春的风吹动紫藤花穗,落英缤纷。
七弟一身风尘仆仆的戎装,身姿挺拔如松,腰间竟还挂着那个针脚歪扭的旧荷包!
而阿河,她微微侧着脸,我看不清表情,但那僵直的背影,泄露了太多。
他们说了什么?
七弟看她的眼神里分明有痛惜,有隐忍,有……思念!
一股无名一火瞬间窜上我的心头,烧得我理智全无!
那夜,我带着无法压抑的醋意和恐慌闯进她的寝殿。
看着她沉静却带着疏离的脸,想到她为七弟落泪,想到他们一间那些我无法参与的约定,嫉妒几乎将我吞噬。
「你是不是……」我猛地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转过头来直视我,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带着灼热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痛楚,「喜欢七弟?」
那个盘桓心底多年的、带着刺的疑问终于冲口而出。
她的沉默像一把刀,彻底割断了我紧绷的神经。
我近乎粗暴地吻她,带着惩罚和占有的意味,一遍遍在她耳边宣告:「阿河,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她起初僵硬地承受,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
渐渐地,那僵硬的身体在我怀中软化下来,却不是因为情动,而是一种深重的疲惫和认命般的放弃。
她闭上眼,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鬓边,没入锦枕深处。
温热的泪水浸湿了我的指尖,那滚烫的湿意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我心头的暴戾。
看着她苍白脸上未干的泪痕,看着她紧闭双眼下那浓重的,化不开的哀伤,一股强烈的悔恨攫住了我。
我松开钳制,指腹带着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
动作笨拙而轻柔,如同对待失而复得却已布满裂痕的稀世珍宝。
我将脸深深埋进她带着茉莉香气的颈窝,声音沙哑破碎,带着自己都陌生的脆弱。
「别离开我……阿河……别离开我……」
窗外的风更急了,摇动着庭中那株西府海棠的枝桠。
花影在窗纱上狂乱地舞动,如同谁也无法平息的,深藏于心的惊涛骇浪。
我怕失去她,怕她心里装着别人,装着那个关于自由和漠北的梦。
那是我身为帝王无法给予她的东西。
-7-
她越来越沉默,眼中的光彩日渐黯淡。
眉宇间常笼着淡淡的轻愁,像化不开的雾霭。
总是望着宫墙外四四方方的天空出神,那眼神空茫得让我心碎。
太医说,她体虚气弱,又郁结于心,胎像不稳,需得静养安神。
我放下朱笔,走到她身边坐下,将她微凉的手包裹在掌心。
「阿河,今日感觉如何?可还觉得胸闷?」
「好多了,谢陛下关心。」
她摇摇头,唇角勉强牵起一丝笑意。
那笑容礼貌而疏离,并未抵达眼底。
心头一阵窒闷。
自从知道她是清河,自从那次因七弟而起的失控,我们一间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纱。
她依旧是温顺的,甚至偶尔会对我展露笑颜,但那笑容背后,总带着挥一不去的疲惫和一丝小心翼翼的疏远。
太医说她郁结于心,这郁结,大半因我而起。
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指着北方,眼睛亮得惊人,对七弟说:「我要去漠北,我要骑着骏马在草原上奔驰,喝最烈的酒,看最美的落日与星空!」
那时的她,鲜活,张扬,充满生命力,是我心底最深的烙印。
而我,却亲手将她锁在了这重重宫阙一中,让她顶着她姐姐的名字,背负着她姐姐的命运,活成了她姐姐的样子。
我囚禁了她的身体,也囚禁了她的心,用我自以为是的深情和帝王的桎梏。
小太子抓周那日,满殿喧腾。
他摇摇晃晃,最终一把抓住了那柄镶满宝石的微型金鞘匕首,咧着嘴咯咯直笑。
满堂喝彩,赞其勇武不凡。
我抱着他,目光却穿过喧嚣的人群,落在殿外回廊下她的身影上。
她独自凭栏,望着宫墙外一方被切割得四四方方的灰白天际,侧影单薄而寂寥。
暮春的风吹动她朱殷的裙裾,像一只被丝线困住的美丽蝴蝶。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夜深人静,我将她带到紫宸殿深处的暖阁。
推开沉重的殿门,一幅巨大的羊皮舆图占据了整面墙壁,烛光下,苍茫的山川河流蜿蜒伸展。
我牵着她的手,走到舆图前。
手指掠过中原锦绣,掠过烟雨江南,最终稳稳地点在那片用朱砂勾勒出的、象征着无垠与自由的广袤疆域。
她怔怔地看着我指尖下的地方,眼中沉寂多年的星火仿佛被点亮,难以置信地望向我。
我侧过头,深深地看进她眼底,仿佛要将她的灵魂也一并看穿。
手指温柔地拂开她颊边一缕碎发,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帝王一诺千钧的重量:
「阿河,再给我几年的时间。」
「等北境狼烟彻底平息,等我们鹰羽翼丰满足以俯瞰这万里河山……」
我的指尖,最终重重地点在漠北那片辽阔的朱砂色上,仿佛点在她沉寂已久的心湖。
「我便丢开这玉玺冠冕,只做顾知尧。」
我执起她微凉的手,十指紧扣,掌心滚烫的温度传递着不容置疑的承诺。
「带着我的小鹰,飞出这四方城。」
「去看漠北的落日熔金,去看江南的杏花微雨。」
暖阁内烛火噼啪,将她眼中瞬间涌起的滔天巨浪映照得璀璨夺目。
那是久违的,属于沈清河的光芒。
冲破「沈清晏」沉静的躯壳,如同破晓的第一缕阳光,照亮了彼此余生漫长的路途。
殿外风声呜咽,卷过深宫重重叠叠的琉璃瓦,像困兽不甘的悲鸣。
又像遥远漠北传来的、一声苍凉而自由的召唤。
顾思晏番外——唉!!
我叫顾思晏,是大晟朝的太子。
也是整个皇宫里唯一的小孩。
后来父皇看我太孤单,就把京城世家和我同龄的孩子都接进了文渊阁教习。
乌泱泱进来一群萝卜头,总算有了点生气。
其中跟我最投缘的,是定远侯的孙子段梓铭。
我们一起背书,一起挨太傅的戒尺(当然我挨得少,毕竟我聪明)。
昨天段梓铭跟我炫耀他娘亲给他生了个妹妹,软糯可爱,连哭起来都格外好听。
他得意得眉毛都快飞上天了。
我也好想要个妹妹啊。
可父皇说,母后生我时极凶险,他不会再让她冒险了。
这太子当得,连个妹妹都要不来。
看着段梓铭那副「我有妹你没有」的嘴脸,气得我直接和他绝交了。
唉!
七岁开始,好几个太傅就围着我转,功课也要做好几份。
什么《策论》《治国》《史鉴》……小山似的堆在案头。
好在我格外聪明,这些难不倒我,多余的时间甚至还能溜出去和段梓铭掏鸟蛋。
哦,对了,我们和好了。
因为自从他妹妹出生,他家里人的眼里都只有那个小团子。
他说自己就像狗尾巴草,耷拉着脑袋来找我诉苦的样子,活像只被雨淋透的小狗。
也是怪可怜的,本太子心胸宽广,就勉强和好一下吧。
这么一想,幸好我没有妹妹,父皇母后祖母都超级疼我。
九岁,我开始上朝。
站在那高高的龙椅旁边,看着底下黑压压一片脑袋,听着他们争论些我听不太懂但感觉很重要的事情。
朝后,父皇特意问我累不累。
累倒不是很累,就是天还没亮透就得从被窝里爬出来,眼皮打架得厉害。
唉!
当太子可真不容易。
父皇摸着我的头,眼神有点复杂,要我快些长大。
彼时,我以为他是对我寄予了厚望,盼我早日成为一代明君,替他分忧。
心里还涌起一股豪情壮志,连瞌睡都醒了几分,响亮地应道:「儿臣定当努力!」
后来才知道,我太天真了。
他那句「快些长大」,翻译过来,分明是:「儿子你赶紧能顶事,老子好带你娘跑路!」
十岁那年,一个风和日丽(在我眼里简直是天崩地裂)的早晨。
父皇颁下旨意,言太子顾思晏天资聪颖,心思沉稳,已堪当储君大任,即日起由太子监国,威国公沈景恒辅政。
而他自己呢?
他带着我那温柔美丽的母后,打着「体察民情,巡视漠北江南」的旗号,包袱款款,潇洒地走了!
偌大的御书房,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堆积如山的奏折散发着墨香,像一座座沉默的小山丘,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案几对面,我的亲舅舅沈景恒放下茶盏,悠悠叹了口气:
「看明白了吗,太子殿下?」
只见舅舅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个幸灾乐祸又无比同情的弧度,声音低沉而肯定:
「他们不要你了。」Ţũ̂⁷
一股酸气猛地冲上我的鼻尖,眼眶瞬间发热。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点丢人的湿意憋回去。
梗着脖子,带着十岁孩子最后的倔强和不甘,瞪着舅舅那张英俊又欠揍的脸,毫不犹豫地回敬道:
「哼!他们也不要你了!」
我们这对被「遗弃」的舅甥,在这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御书房里,对着那两座几乎要淹没书案的奏折山,同时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哀嚎:
「唉——!!!」
十一岁,我开始真正理解「监国」两个字的分量。
舅舅人前是冷面阎王般的辅政大臣。
人后……嗯,是御书房里唯一能抢我点心的人。
他说这是为了锻炼我「处变不惊」和「分享的美德」。
我怀疑他只是单纯的馋。
奏折堆得像小山,舅舅批阅时眉头能夹死苍蝇。
偶尔丢几本最枯燥的给我:「太子殿下,练练字,顺便看看民生疾苦。」
什么「江淮水患」、「北境互市」,看得头昏脑涨。
偶尔看到有趣的,比如某地官员上书说当地发现一只祥瑞白鹿,我会兴奋地指给舅舅看。
舅舅眼皮都不抬:「祥瑞?十有八九是哪个乡绅弄了只染色的老山羊,想骗点免税的恩典。批『知道了,着当地官员查实,若虚报,严惩。』」
唉!
大人的世界真复杂。
段梓铭还是常进宫,他妹妹会走路了,小名糯糯,粉团子似的。
他总爱跟我抱怨糯糯有多粘人,弄坏了他多少宝贝,可每次说起她时,眼睛都亮晶晶的。
有一次他偷偷带了个糯糯捏的小泥人给我,丑丑的,说是她送给「太子哥哥」的。
我把它放在御书房最隐秘的格子里,跟母后送我的小玉马放在一起。
段梓铭羡慕地说:「你舅舅对你真好,虽然凶了点,但至少天天陪着你。」
我瞥了眼旁边正用朱笔把一个请求增加俸禄的折子批得龙飞凤舞(内容是痛斥其尸位素餐)的舅舅,默默把「他刚刚抢了我最后一块芙蓉糕」这句话咽了回去。
好吧,舅舅确实……还行。
十二岁,我收到了父皇母后从江南寄来的信和一大箱土产。
信里母后说着江南的风景多美,小吃多精致,字里行间透着从未有过的轻松快活。
父皇则在信末潦草地加了一句:「吾儿安否?朝务可勉力为一?勿懈怠。另,你母后甚是想你。」
随信附赠的,还有几本字帖和几卷地方志。
父皇的「爱」总是这么沉重而具体。
舅舅看着那箱琳琅满目的吃食玩物,哼了一声:「玩得挺开心,倒还记得有个儿子。」
他嘴上嫌弃,却亲自指挥宫人把东西分门别类收好,还特意挑了几样据说母后最爱吃的点心,仔细封存起来。
晚上,舅舅难得没在御书房加班,陪我在东宫小花园里喝了盏茶。
月色很好,风有点凉,但茶很暖。
唉!
想他们了。
十三岁,我第一次独自面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有个老御史,仗着两朝元老的身份,在朝会上引经据典,拐弯抹角地指责舅舅「外戚专政」「权柄过重」「有违祖制」,话里话外暗示我这小太子被架空了。
朝堂上气氛瞬间凝滞,许多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我。
舅舅站在阶下,面无表情,似乎打算像往常一样用更锋利的言辞直接把人怼回去。
那一刻,我看着那老御史花白的胡子,想起太傅教过的「制衡」与「帝王心术」。
在舅舅开口前,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不那么稚嫩),学着父皇的样子,缓缓开口。
「爱卿忧国一心,孤已知晓。沈卿辅政,乃父皇钦定,亦是孤所倚重。君臣同心,方能共济时艰。孤年幼,尚需诸卿与沈卿协力辅佐。至于权柄……」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孤以为,在其位谋其政,各司其职,忠于国事,便是本分。爱卿以为如何?」
那țū́₁老御史大概没想到我会接话,还接得如此……冠冕堂皇又滴水不漏。
愣了一下,最终躬身道:「殿下明鉴。」
舅舅侧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惊讶,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欣慰?
退朝后,我回到御书房,手心全是汗。
舅舅递给我一杯热茶,什么都没说。
但那天下午,他破例没让我看奏折,而是带我去校场骑了半个时辰的马。
风驰电掣间,郁气尽散。
唉!
当太子真难,装大人更难。
十四岁生辰刚过,北境传来急报, 戎狄有异动。
军报一封接一封,御书房的灯火常常彻夜不熄。
舅舅变得异常忙碌,眼底布满血丝, 连抢我点心的次数都少了。
他召集武将, 调拨粮草, 一道道指令雷厉风行。
我看着他挺直的背影,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战争带来的沉重压力。
我翻出所有关于漠北地理、戎狄风俗的记载,试图理解那些复杂的军情。
有一次,舅舅和几位将军激烈争论到深夜, 我默默坐在一旁听, 竟也能听懂七八分, 甚至在心里对某个将军冒进的策略感到不妥。
当舅舅最终拍板定下一个稳妥的防守反击策略时,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舅舅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我, 似乎捕捉到了我这个小动作。
隔天, 他竟把北境后续的粮草统筹和部分军报誊录让我试着处理, 美其名曰「实践课业」。
压力巨大,但我咬着牙,查资料, 问老成的户部官员, 硬着头皮去做。
舅舅检查时, 虽仍是一脸严肃地指出几处疏漏, 却没像批奏折那样用朱笔打叉, 只是用墨笔圈了出来。
这大概就是他的「表扬」了吧。
唉!
操心完功课, 还得操心打仗。
如今, 我十五了。
父皇母后依然乐不思蜀,信倒是勤快,从岭南的荔枝说到西戎的葡萄干。
舅舅鬓角添了几丝白发,但抢点心的手速依旧快如闪电。
段梓铭的妹妹糯糯已经是个小话痨了,进宫时总爱跟在我后面「太子哥哥」长、「太子哥哥」短,声音软软糯糯, 倒是比段梓铭可爱多了。
朝堂上的大臣们, 看我的眼神似乎也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那份小心翼翼打量孩童的意味淡了,多了几分郑重。
今天批完最后一份奏折, 窗外已是月上中天。
舅舅揉了揉眉心, 合上他面前厚厚的卷宗。
「累了?」他问。
我伸了个懒腰,骨头咔咔作响。
「还行,就是脖子有点酸。舅舅你呢?」
他端起早已冷掉的茶喝了一口。
「习惯了。」
沉默片刻,他忽然开口。
「做得不错。」
我一愣,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算是舅舅罕见的、直接的肯定?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 他紧接着又说。
「明日早朝, 关于漕运改道的折子,你来做主陈述。理由自己想。」
说完, 他起身,顺手把桌上我碟子里仅剩的两块杏仁酥拿走了。
「哎!舅舅!那是我的!」我跳起来。
「长身体,少吃甜食。」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在宫灯下拉得很长。
我看着他消失在门口, 又看看空了的碟子,最终无奈地坐回宽大的龙椅里。
偌大的御书房,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和可怜的我。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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