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豆腐童养媳

我五岁就被娘买回家做童养媳。
她教了我一身做豆腐的好本事。
可后来为了钱她又要把我当闺女嫁出去。
我看了看掉进盐罐里臭掉的豆腐。
有钱怎么了,我靠做豆腐也能变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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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记事起,我就知道自己是娘买回来的,整整十两。
那些年只要我想偷懒,不早起跟她学做豆腐,她就掰着指头一文一文地数,数一块豆腐一文钱,一板豆腐也才十五文,她到底是磨了几年才救下我这个小丫头。
「你亲娘都想把你卖到脏地方了,咋的,你还想我一个做婆婆的让你当娇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啊。」边数她嘴里还会边这么骂。
生怕我忘了,虽然我叫她娘,但我不是她闺女,而是她买来伺候一家子的童养媳。
可最近几天,她却越来越不对劲,隔壁村那个吴媒婆,从前多看我两眼,她都要骂别人眼邪,还惦记着给我这个童养媳做媒,是在咒成才哥早死。
就这么个人,娘这两天却跟她在屋子里嘀嘀咕咕的,现下吴媒婆还坐到了我身边,笑眯眯地开口说:「阿茵啊,城里那个开饭馆的赵老板你还记得不,就是老来你摊子上照顾你生意的,前两个月,他屋里婆娘去了,如今要再找,人家看上你了,想娶你呢。」
我记得那个赵老板,板板正正的一个人,很疼娘子,他娘子病了出行不方便,他还花大价钱置办了个轮椅,每回大集我去城里摆摊,都能看见他推娘子出来散心,却原来不过两个月,旧人就能抛诸脑后了。
但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哐当一声扔掉手里切菜的刀回道:「吴大娘,你是吃酒吃糊涂了吧,你睁眼看看这是哪儿,这是何家,我是这家的童养媳,你是真想挨我婆婆的擀面杖吗?」
我故意把声音喊得很大,往常娘听见这种话早就舞着大棒子打出来了,但今天,屋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就懂了,这果然是她默许的。
「许爱萍,你这是什么意思,往日里骂别人家把女儿当猪养,大了就拉出去卖钱,怎么,现在是准备打自ẗūₐ己的脸,更不要脸地把我这个儿媳妇当猪卖了?」
我娘脾气暴躁,她养大的我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举着刀,我就冲进屋跟她理论。
她见我进来,先是愣了一下,立刻也不甘示弱地喊道:「你见过谁家把猪卖去享福的?赵家那家财,搁我年轻二十岁,你以为轮得着你?」
「我呸,婆娘才死了两个月就忙着找下家,再有钱能是什么好东西,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就是贪钱,你说,到底把我卖了多少钱?」
「哎哟喂,哪有儿媳妇举着刀喊婆婆大名的,许妹子,这事还是你们自己聊吧,我先走了。」
吴媒婆没见过我们干架的阵仗,脚底抹油就溜了,我却一定要个答案,狠狠瞪着阿娘,瞪了很久她才耍赖道:
「五十两,五十两你满意了吧,成才的身子骨都那样了,我当娘的不得为他着想啊,有本事你给我赚五十两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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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我娘,养了我十三年,就算要卖我,我也狠不下心真砍她,扔下刀,我默默跑了出去,穷人家的孩子,哭是最没用的东西,可边跑,眼泪它边自己从眼角飞了出来。
阿娘不记得了,把我领进门那年,她说过的,这辈子她会打我骂我,却绝不会再卖我第二次。
其实那年具体被卖的经历我已经想不起来,但天不亮的早晨,有个女人把我洗干净,也不管我跟不跟得上,一路又拖又拽的画面偶尔还会出现在梦里。
我哭着被她拽到一处院子的后门,然后阿娘牵着成才哥,就像戏台上的大英雄一样从天而降,指着我说「这是我家的媳妇,你放手」,掏出一锭银子就把那个女人砸跑了。
所以这个梦,我总是笑着醒的,可如今她怎么能食言呢。
「丫头啊,你别跑了,你娘也是为你好,那个赵老板真是个好人,你可别倔。」
不知道跑了多久,吴媒婆从背后叫住了我,原来她一直不放心就跟着我。
「你听婶子说,赵老板不是个没良心的,是他前头娘子临死前逼他发誓,让他一定不要守着,三个月内必须相看新人,他才重新找的。」
「你娘那个刀子嘴你还不了解嘛,她是缺钱,可也说了,不是好人家她决不答应,赵老板前头那个没留下孩子,他又性子好、能赚钱,真是福窝啊。」
吴媒婆追上来真心劝我,说得气喘吁吁的,我却只听见了最重要的那句,反问道:「我娘最近很缺钱吗?」
看着吴媒婆说漏了慌张捂嘴的样子,我拔脚就往城里的药铺走去,这个家我跟娘两个女人吃用能花多少钱,一定是成才哥的病又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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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才哥是三年前从树上摔下来的,为了治病,我们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这几年的钱也是一边赚着一边变成药喝进他肚子里。
张大夫是个好大夫,一见我来便知是为了什么,他叹着气说道:「成才的病又恶化了,新配的药就算我再合计,最便宜也得二两银子一个月,你岁数也不小了,还能这么熬几年?听你娘的,嫁了吧,还能给他们换两年药钱。」
二两银子一个月,我的心一下提了上去。
晴月城是个小城,每天买豆腐的人就那么多,我们还捞不着城里的摊位,这几年多亏大集的摊位是先到先得,我一个月还能进城卖三趟。就算是这样,扣去成本,一个月顶天了也才盈余七八百钱。
这么贵的药钱,哪怕全家不吃不喝,我们也撑不了多久。
这块儿的心提起来,另一块的心却放了下去,原来娘不是成心想拿我换钱,是为了成才哥的病,那是她亲儿子,在她心里比我重是应该的。
是了,从小就是这样,家里若只有两个馍馍,大的那个是成才哥的,小的是我的,娘永远都是偷偷摸摸在厨房里喝糙米粥,然后说自己不饿。
我这块半路捡的肉,没她身上掉下来的那块重要,却还是比她自己重要,是我被要离开这个家吓蒙了,才一时没想通。
更何况,在娘看不见的地方,成才哥总是把大的那个馍馍换给我,他们这么做,除了钱,肯定也是不想再拖累我。
既如此,那我就努力赚钱,让谁也不用离开。
擦干净眼泪,我把手伸给张大夫道:「叔,来都来了,你帮我把个脉吧,看我最近身体有没有出啥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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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两个月,有一件事我没告诉娘,我发现了一种味道很独特的新豆腐。
那天我打扫厨房,清洗旧盐罐,才发现里面落了些盐没用,可偏偏有块豆腐掉进去已经长了毛,奇怪的是,那豆腐除了臭味,隐隐还混杂着一股特殊的香味,我没忍住,抠起来尝了一口。
很别致的口感,香香臭臭的竟很好吃,那时我心里就冒出了拿来赚钱的想法,但入口的东西长了毛,拿出来卖终归是冒险的。
所以我又用盐水腌了一缸,又学着卤味店做的吃食,有的放了花椒,有的放了八角,有的干吃,有的混在菜里炒炒,或者用油炸一炸。
各种都试试味道,然后每天吃一块,拿自己做试验,看看吃一个月身体会不会吃出毛病。
月头开始吃的,今天正好是月尾,我期待地看着许大夫把脉的手,直到他说我壮得像头牛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这东西在乡下肯定是没销路的,后天就是城里的大集,我得赶紧回去准备争取一战成名。
到家天已经黑透了,刚推开门,娘粗壮的声音就传了过来:「要死了,不知道油灯贵这么晚才回来,快点洗完滚去睡觉,一天没嫁一天就还是我家的人,明天那摊豆腐可没人帮你磨。」
我摸着瓦罐里留给我的热粥,也大声喊了回去:「嫌贵你就熄灯啊,谁求着你留灯了,你给我等着,过两天我就能赚大钱,到时候把银子全砸你脸上,看你还心不心疼这点东西。」
哼,就算知道不是故意的,我可还生着气呢,等赚了钱,我一定要显摆个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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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的大集是对所有村镇开放的,摊位僧多粥少,星星还挂在半空,我就出了门。
成才哥的腿废了,娘得留在家里照顾他,头两年都是她带着我,从一年前起,终于放心我自己跟村里的叔伯搭伙赶路。
大集上不同的区域卖不同的东西,村里只有我一个是卖吃食的,到了街口,大家认好集合的地方,就四散开来找摊位。
混了三年,我的摊位已经比较固定,跟周围的摊主也有了点香火情,卖酱料的芳婶朝我招手道:「快过来,再等会儿巡逻的官差过来就不好挪动了。」
大集人多,衙门会安排差爷们巡查,我们这片区域大多时候是一个姓林的差爷主管,他资历老,又爱吃,每个摊位都会孝敬点东西。
但晴月城的官老爷是个好官,手底下的人并不太贪,孝敬吃完了,他若觉得好,会自己掏腰包再买。
今日,他就是我最大的目标。
看准他过来的时机,我将臭豆腐丢进已经烧滚的油锅,边炸边招呼道:「林爷,小摊研究了个新吃食,今天刚开张,请您过来试试啊。」
毛豆腐香香臭臭的味道经油一炸飘得更远了,这是我试下来最好吃的做法,林爷吸了吸鼻子,果然被这股味道吸引了过来。
「你这不是个豆腐摊子吗?这瞧着炸的也是豆腐,怎么闻着又香又臭的,别不是把馊豆腐端出来卖了吧。」
见他走近,我笑呵呵捞了块豆腐用荷叶包了递过去:「您可是这片有名的食神,我糊弄谁也不敢糊弄您啊,您尽管试,不好吃就砸了我这摊子给您赔罪。」
半信半疑的,他把豆腐放进了嘴里,我紧张地等着他的反馈,谁知刚嚼一口,他就呸地一声吐了出来。
望着地上那块豆腐,我的脑子一下就空了,难不成是我味觉异常了才觉得它好吃?
可到底努力了这么久,我不死心地问道:「您是觉得它哪里有问题?」
林爷嘴里呼着气说道:「这再好吃你也不能烫死我啊,快快快,赶紧给我再来一块,这回记得切开啊。」
原来是刚出锅的豆腐太烫了,我连忙又捞出一块拿刀切开递过去,这回他不吐了,一边嚼一边品味,三两口就把一块吃完了,扔下荷叶包就道:「这豆腐怎么卖,给我包十份带走。」
「一份八块豆腐,两文钱,承惠二十文。」
普通的豆腐一整块一文钱,能做两份这种臭豆腐,虽然过了油,也是一下涨了三文钱,我忐忑地抬眼看向林捕快,生怕他觉得贵。
可他利落地扔下二十文铜板,一挥手道:「快些炸,我先去前面巡逻,一刻钟后就过来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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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走,周围看热闹的人顿时议论开了。
「乖乖,什么豆腐这么点要两文钱,都能买个菜包子了,那可是细面做的。」
「就是,再加一文去前面王老头面摊吃碗光面都能当顿饭了,这么点豆腐,塞牙缝都不够,走走走,小丫头年纪轻轻的净坑人。」
城里人,尤其是逛大集的城里人,手里是有两个闲钱的,有人嫌贵,自然也有人就爱在嘴上花点钱。
「两文买豆腐是贵了点,但林爷都点头认可了,他那嘴,味道一定差不了,小娘子,给我先来一份尝尝。」
一个笑呵呵、身材富态的中年大叔成了我第二个客人,他不像林爷那样碍着身份吃完也不评价,边烫得哈气,边夸道:
「好吃,真好吃,外壳酥脆,里面又有汁水,尤其那股若有若无的臭味,反倒把这豆腐衬得更香了。」
吃完,看着我锅里的豆腐两眼放光道:「老板,再给我来一份!」
那胖墩墩的脸再配上眼馋的样子,简直一道活生生的招牌,瞬间又有几个围观的跟着道:「真这么好吃?那给我也来一个。」
我不紧不慢地做着手里的活,一颗心终于放下来,也笑着回道:「谢谢您支持,但林爷说了他一刻钟就要回来拿,我先做他的,劳烦您跟后面的各位排队等一等。」
越吃不上,他们脸上渴望的表情就越明显,旁边路过的人就越好奇,等林捕头回来取豆腐时,摊子前已经排了长长的队,有想尝鲜的两人拼一份,也有吃完要打包回去给家人尝尝的。
芳婶看着我收钱的篓子眼睛都直了,但她们也落了好处,许多本来也打算买酱买糕点的客人懒得跑,就近买了她们的东西,于是她们也自发帮我维护起了队伍。
更重要的是,往常不会来我摊子上买白豆腐的人,也顺手带了几块,从前到下午才能卖完的量,今日不过两个时辰,我的摊子就全空了。
做生意三年,掂掂钱篓我就知道里面的铜钱大概能有四五百文,抵得上以前半个月赚的。
把家伙什儿暂时托给芳婶照看,趁还没集合,我也逛起了大集。
家里半个月没见油水了,不是糙米就是野菜,娘都好多天没去茅厕了,至少得买根大骨头回去熬汤,最好再给成才哥带点猪脚以形补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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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兴兴地忙活完回家,我把钱跟肉哐当往桌子上一放,骄傲道:「成才哥药钱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以后赚钱的事就交给我,把我嫁了,你可就是把财神爷赶出门了。」
娘看着桌上的东西,蒙道:「你去打劫了?哪来这么多钱。」
我把留下的那份臭豆腐往前一递,道:「什么打劫,是观音菩萨看我们可怜,给咱家送来的福气。」
不是菩萨显灵,怎么会叫我发现那块豆腐呢?
往天上拜几拜,我把事情全都告诉了娘,谁知她听完吓得立刻冲到门外张望,确定没人跟着我,才关紧院门房门道:「把你能的,不知道先冒头的菜先被掐吗?」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喜色,一点也不像我那个见钱眼开的娘,我察Ṫù⁼觉到ṭûₖ了不对劲,赶忙问她什么意思。
或许是怕我掉以轻心吃亏,这回她没损我,情绪低落地讲了一件往事。
原来我那个一面也没见过早亡的公公,当年也是个做吃食的,他擅做蜜饯,捣鼓出了一种口味新鲜的梅子,合了京城贵妇们的口味。
有个奸商想霸占他的秘方,公公却想留给成才哥做传家宝,那奸商恼羞成怒,使计冤枉公公的东西吃死了人,到最后为了救公公出来,秘方也给别人了,公公也抑郁而终了,婆婆只得带成才哥回这小城的乡下。
说完,她拉着我的手道:「娘是爱钱,但你们命都没了,我还要那些钱有啥用,你听话,明天收拾收拾去见见赵老板,若合适,娘当嫁闺女操办,不会委屈你的。」
娘不是个慈母,寡妇门前是非多,她慈了,这个家就得败,可成才哥总说他更小的时候,娘是很温柔的,却原来中间有这样的变故。
但人的日子是朝前过的,怎么能被过去困住呢,我抽出手说:「没钱哪来的命,五十两最多也就够两年的药钱,两年后呢,你拉得下脸跟外嫁的女儿要钱?」
「娘,成才哥是你的命根子,也是我的,我不会干坐着等别人来救,你若还是我们的娘,就别拦着我。」
边说,我边拿起猪脚往厨房走,趁新鲜,我还得给成才哥炖汤呢。
娘愣了会儿,一把夺过去道:「忙了一天不嫌累啊,我来弄,你回房休息去。」
看着她有点慌张的背影,我转身进了成才哥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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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间,成才哥一般都是睡着的,张大夫说他醒着的时候,浑身都会隐隐地痛,那药能让他睡得安稳,若断了,长久下来,人是很难熬下去的。
所以我跟娘总是默契地挑这种时候争吵,在他面前却是一副母慈女孝的样子。
我默默坐在床边,拿起他的胳膊按压张大夫教的那些穴位。躺了三年,他瘦了,也枯槁了,不像从前在地里那样,膀子壮得一只手就能托起我。
家里只有他一个男丁,下地是他,砍柴挑水是他,去药铺学本事养家的还是他。那些年,除了学做豆腐,他什么都不让我动手。
他说我白白净净的一个姑娘,哪有给他养就养糙的道理,要糙,他一个人糙就行了。可现在,家里最白净的人成了他。
我多想每天回来都能跟他说说话,但我知道一开口,他就会叫我妹子,催促我趁好年华找个好人家。
就像他刚摔下来那年,只是不能起身,身体还没那么糟,我闹着要嫁给他,娘虽觉得抱歉,也低头默认了。
只有他怎么都不点头,到最后搬出张大夫来,说女子十八岁前成亲生子会影响寿数,娘顾虑着这个,也不同意了。
可今年我满十八了,就算他跟娘说得嘴里开出花来,我也要堂堂正正地成为他媳妇儿。
心里这么想着,我手上的劲就用得大了些,他闷哼一声醒来,看见我就是一记温和的笑容,可很快注意到我的手,想把胳膊收回去道:「妹子回来啦,辛苦一天快去休息吧,现在是大姑娘了,就算咱兄妹感情好,该守的礼还是得守。」
我啪一声扔下他的胳膊:「何成才,谁是你妹子,娘可没十月怀胎生下我,你少胡扯了。」
也不看他无奈的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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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难得见到了眼底青黑的阿娘,毕竟她一直都是家里最快打着鼾睡着的。
「昨天那臭豆腐,你带我看看咋做的,进嘴的玩意儿,别再整出祸来。」
尽管嘴里还挑着刺,但表情一看就是准备帮我一起干了,我乖觉地上前挽住她的胳膊道:「那是,您吃的盐比我吃的饭都多,可不得让您帮我掌掌眼。」
这一掌眼就掌了好多天,娘不愧是做豆腐的老手,研究了没两天,又做出了一种灰豆腐,它的臭味更淡一点,质地也接近白豆腐,但跟菜一炒又是另一种风味。
不仅如此,娘口味重,她嫌只过油炸的豆腐清淡,发挥她的厨艺,又配出了好多酱汁,臭豆腐混了蒜汁跟辣椒,简直好吃得连舌头都能吞下去。
等到了下一个大集,她再也不放心我一个人去,请了隔壁大婶照看成才哥,我们母女久违地又一起出摊了。
这回刚到路口,我几乎是被拖着往前走的,林捕头边让人帮我拿东西边说道:「上回也没问问你平常在哪儿摆摊,这几天我可想死这口了,你快着点。」
原来他来寻过我的摊子,想到城里紧俏的摊位,我眼珠一转道:「那真是对不起了,实在是城里的位置太稀罕,我们就是拿着钱也不知道找谁租啊。」
似乎没想到我提起这茬,他低头瞟了我一眼:「小娘子好算计,是块做生意的料。」
做捕快的都是人精,我也没想瞒他,眼见到了地方,我麻溜地炸了份豆腐,再浇上娘精心调制的酱汁,笑着回道:「规矩我们都懂,该付的租金一文都不会少的。」
林捕快还要再说,一口豆腐咬下去,眼睛瞬间亮了,他咂摸了两下说:「你这配的什么酱,怎的比上回还好吃了。」
也不等我回答,呼噜噜吃完道:「小郑他表哥有个摊位不做了,你给小郑三两银子,剩下的月租每月四百五十文,就在隔壁那条街。」
每个捕快都有一个摊位的出租名额,家里有人用就给家里人用,没有就会以三两银子卖出来,算是给差爷们的补贴,免得他们油水少了压榨百姓,这是经常摆摊的人都知道的。
还有月钱,那是交给衙门的,谁来都得交。
那位郑差爷反正有空摊子,他也就是提一嘴的事,可换了以前,我们有银子也不知道往哪儿送,我又递过去一份豆腐道:「谢谢您了,往后您来,我都把这酱给您刷得透透ṭũ̂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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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娘,她早就看傻了,短短几天,大集周围出现了好多炸豆腐的摊子,一看就是想冒充我赚钱的,有些不知情的也去排队了。
豆腐嘛,炸了也不难吃,可从很多人的脸上也能看出,就这,也值得排队?
等林捕快一走,那位胖墩墩的客人又是第一个排过来的,他故意大声说道:「小娘子,你可来了,这些人仿你的手艺仿得也不到家,可把我馋坏了。」
一句话,就让别人知道我才是正宗的,我感激地把炸好的豆腐递过去:「今天小摊又研究了个新花样,给臭豆腐配上了酱,加酱三文,不加两文,您是开张第一位,这酱就送您了。」
三文钱的豆腐,这下好奇的更多了,有人再想带回去给家人尝尝,我便趁机打开灰豆腐道:「油炸的凉了就没那个味儿了,您可以试试这种灰豆腐,两文钱一大块,也好吃的。」
油炸的自然更贵,但凉了的不好吃,带回去也是砸招牌,还不如推荐灰豆腐,独此一家,想吃只能来找我。
有臭豆腐在前,哪怕没尝过灰豆腐的味道,买的人也不少,娘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我们准备的量是上次的双份,还是两个时辰就卖完了。
ẗùₙ我让娘看着摊子,去找卖字的书生写了张大字,上面写了新摊位的地址,言明明天起每日都开摊,做完这些,我才带着钱去找林捕快带路,顺便带了好几块灰豆腐让衙门里的人尝尝鲜。
良缘就是这么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他们吃着好,后来还经常来买,顺道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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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们在东街摆摊的第三个月,娘负责收钱称豆腐,我负责油炸臭豆腐,每天都供不应求的。
以往买我们豆腐的人就那么多,我一个人就能轻松做完,现在除了吃饭睡觉,娘跟我四只手就没停过,她总开玩笑说感觉全城的人都来咱家买豆腐了。
刚说完,一个中年妇女搀着一个老婆婆倒在了我们摊子前,手里拿的正是我家的臭豆腐。
那个妇人一脸苦相地冲我们哭道:「家里本来就穷,我省了好久才省出点钱带婆婆尝尝鲜,你们怎么能黑心肝地卖馊食呢,现下我婆婆病了,这可让我怎么活。」
我跟娘对视了一眼,就知道遇上高手了,寻常泼皮来做这种事,围观的路人只会半信半疑,但可怜的女人和老人来做,大家天然会带着同情心。
这不,周围的议论声一下就压不住了。
「我就说哪有东西臭了还能吃的,不是娘小气,看,娘是为了你好吧。」
「大娘,你们不会真拿坏了的充数吧,这,我可隔几天就来吃一次的啊。」
……
一时间买过的没买过的都来凑热闹,还好有公公的例子在前头,我们早就预备着。
差爷们歇脚的地方就在附近,我们每日都会让他们随手挑几份拿去吃,他们吃了没事,起码我们还有辩驳的余地。
林爷带着手下过来的时候,那对母女并不怵,嚷嚷着我们有勾结,要害死她们孤寡婆媳,毕竟这几年大老爷公正为民,百姓们没过去那么怕差役了。
但等赵老板带着张大夫赶过来说要给老婆婆把脉,她们婆媳却一溜烟健步如飞地跑了。
这一跑,不用我们费口舌,大家也知道是来碰瓷的,那个说着不给孩子买的婶子不好意思地掏出两文钱买了一份。
一场闹剧,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就散了,完全没有娘忧虑的那种大阵仗。
娘庆幸地拍了拍胸口:「还好这回想抢咱秘方的奸商不够狠,要像你爹那次一样,真弄出条人命来冤枉咱,可就没这么容易脱身了。」
感叹完,看见站在一旁的赵老板,眼神往我这儿一瞟,笑道:「今天真是多亏你了,这奸商肯定还得来,我们娘俩请你吃个饭,以后可得多关照。」
那样子,一看就是没死心,我刚要怼两句,赵老板叹息着摇了摇头:「您误会了,没有奸商,那家也是卖豆腐的,她儿子早几年没了,一家子全靠媳妇的豆腐摊子,现在城西还好,城东爱吃豆腐的几乎全来您这儿买了,这是活不下去才起歪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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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叫娘说着了,虽没有全城,也有小半城的人都认准了咱家的豆腐,可她刚刚还笑容满面的脸却垮了下去。
富人欺负咱穷人固然让人害怕,但换成比自家还活不下去的穷人,那颗心就变得七上八下了。
一时觉得我们是靠本事吃饭,没偷没抢有啥好内疚的,一时又想起那些年娘带着我们两个小娃娃过得有多难。
就这么吃啥啥不香地过了好几天,我拉起娘悄摸去了那对婆媳家,这个心结不解开,我们母女都要饿瘦了。
城里的房子都小,那家的还要更小,我们到的时候是收摊的傍晚,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拉着她三四岁的弟弟边走边说着:「强儿乖,娘跟阿奶有话要说,我带你去街口饭馆的后门,我们闻饱了再回家。」
这显然不是他们第一次去闻饱,小男孩兴奋地舞着手说:「烧肉香,我要去闻烧肉。」
娘看ṱů₃着他们虽旧但干净的衣服红了眼,大约是想起了小时候不懂事馋肉的我吧,等走近了发现他们就是从那对婆媳家里走出来的,终于忍不住掉下一滴泪。
门里人的声音其实不大,但无奈房子太小了,每一句我们站在门口都听得清清楚楚。
「秀儿她娘,你把秀儿送去吧,下个月家里连摊子月租都给不起了,不卖了她,一家子都得饿死,进了刘员外家,再不济她能吃饱啊。」
「吃饱又怎么样,当丫环的主子说打就打,她才那么小,您可真狠得下心,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就是自己去码头学男人扛大包也不卖我闺女。」
「谁心狠,不是为了强哥儿你当我做祖母的愿意!老天爷啊,要是有人要我这把老骨头,我就是去卖自个儿,也舍不得我的亲孙女啊。」
屋里是人间惨剧,屋外是我跟娘相顾无言,我们上门本是有些话想问,如今也不需要问了,回去的路上,娘低声说:「也许你娘卖你也是不得已的,我以后不拿这个说事了。」
我沉默地点点头,心里却明镜似的,一个是卖去做丫环,一个是卖去做妓女,中间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无论如何,我不想让这个叫秀儿的小姑娘受这一遭罪。
这世上,不是谁都是阿娘和成才哥的,那是我的福分。

-13-
我跟娘决定不再卖白豆腐,反正灰豆腐和臭豆腐的生意已经让我们忙不过来,成才哥的药钱早就够了,虽只三个月,我们不大不小也能算个乡下富户了。
但秀儿一家的情况还是没能改善,哪怕我们不卖了,很多本来吃白豆腐的人家也早改了吃灰豆腐,老百姓的菜钱也是精打细算的,她们Ṫů₂以往也就是刚刚够活。
娘偷偷去看了几回,王大姐竟真的去码头找活了,有一次还撞见她被那些工人轻薄哭着跑回家,男人堆里的活计,一个寡妇有多难,娘再清楚不过了。
墨迹了几天,她终于忍不住对我说:「要不我们匀点灰豆腐给王家卖吧,咱俩也能轻快点。」
我蹙眉道:「也让她们在城东这片卖?娘,我们可以发善心,但把自己口袋的钱掏出去给别人,换回来的可不一定是感激。」
升米恩斗米仇,超过自己能力的施恩,太危险了。
「那就让她们去城西或者城南卖,离我们远些。」
「万一城西城南也有自己的孤儿寡母呢,救了她们再坑别人?」
「那,那去没有豆腐摊的地方卖总行了吧。」
娘被我问得乱了,城里要是有市场没豆腐摊,她们早去了,哪还用等到现在,但我的脑子却一下子被这句话激醒了。
晴月城东西南北不管哪个方位,肯定都有做熟的豆腐摊,但灰豆腐和臭豆腐却只此一家,我跟娘只有两个人,也变不出那么多摊子把生意都做了。
可如果我们不再摆摊,而是开作坊把东西卖给小摊贩呢,三文钱带酱的豆腐我们两文钱就卖,两文一大块的灰豆腐,二十块起就三文两块。
他们再按市场价卖出去,算下来,也是有赚头的,更何况有些人不爱吃白豆腐,却爱吃这两种豆腐,买家的总量是大大提升了。
而我们,若真能做完全城的生意,那可就不止是小小的乡下富户了。
难怪庙里的和尚总叫人做好事,不是发这一场善心,也不知何时我才能想到这个主意。
更何况,看了看成才哥的房门,我还得多留在家里想办法敲开那道门呢。

-14-
说干就干,赵老板家三代都在城里开饭馆,人面最是广,我便托他把消息散出去,撇开其他不谈,他是个好人。
况且他跟我说了,是从前推他娘子散步的时候,他娘子爱我身上的鲜活气,那是一个病人最渴望的,所以他娘子希望他的下半生身边能有个这样的人,那是故人遗愿,他总要尽力满足。
赵老板说起娘子时温柔感伤的眼神,让我知道他只是怀念娘子才顺带照拂我,若我真的答应婚事,恐怕事到临头他跑得比我还快。
没了这层顾虑,我们通力合作,他替我招揽登记买家,我给他一成分利,我跟娘在家搭建作坊,寻合适的人手,连吴媒婆都心动地把她闺女送过来学手艺。
开张的第一天,往日五天才能卖完的量,不到中午就没了,不只是本来家里卖豆腐的,好多货郎或者农闲想做点小生意贴补的都来进货。
到第二个月,甚至隔壁城都有人挑了担子去卖,没多久,当地人就听到了风声,半夜往作坊赶,挑回去正好赶上午市卖。
村里大部分闲散的婶子伯娘țũ⁰和她们的媳妇闺女都分到了活计,手巧的我跟娘就教着做豆腐,反正最关键的部分只有我们知道,大家热热闹闹地一起发财,才不会有小心眼的人使坏。
活了十八年,我头一次知道日子充实了原来是这样的,苦哈哈的人因为你生活能松一松,那感觉比单纯赚钱又多了一份什么,我说不出来,却发自内心的喜欢。
可偏偏这样的好日子,你最亲近的人却不让你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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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见我跟赵老板合作默契,又开始旧事重提,这回我真的不懂了,药钱已经解决,按娘的脾性,她纵然觉得嫁给成才哥对不起我,但想到世上除了她只有我能对成才哥不离不弃,也不该把我往外推。
我盯着她的眼睛问道:「您老实说,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作坊开起来后,娘待我的态度不同了,她说我是老板了,以后不会轻易驳我的面子,那样我在外人面前才能拿得起架势。所以她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就回答道:
「张大夫说你成才哥躺太久,做不成男人了。腿废了我还能昧昧良心,可让你守活寡没后代,娘还狠不下那个心。」
这记闷棍一下把我打愣住了,但大脑空白过后,我想起他一直以来坚定拒绝的态度,又忍不住怀疑,张大夫从前是他师父,谁知道有没有跟他一起做戏。
更何况,就算是真的,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永远抵不过成才哥在我心里的分量。
但在这之前,我要先试上一试。
生娃娃的事情我是一知半解,可王大姐已经生过两个了,她现在就在作坊帮忙,握紧拳头,我拔脚就去找她取经。
何成才,若是假的,我就不信你忍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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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姐是红着脸给我讲完的,我却是雄赳赳气昂昂进的房间,我儿子女儿说不定就在今天要来了,可顾不上害羞。
娘还想劝我,被我一番子孙满堂的展望安抚了回去,她说没成婚这样不好,我眨了眨眼问她:「家里是你会看轻我还是成才哥会?」
他们都不会,所以我才要为自己争取,一辈子待在这个家里,幸幸福福地生活。
人,为自己争取,到哪里都不丢人。
初时成才哥没发现我想干什么,依旧是温和地说着他的老三样,等我从床边挪到他身上,他才终于急了。
但这会儿急也没用了,那东西在我手里的变化就跟王大姐说的一样,我们会儿女双全,根本没问题。
直到此时,我的脸才刷一下红了,回忆着王大姐教的,我低着头不敢看他准备下一步,可已经四肢无力的人,咬着牙趁我害羞挣脱着滚到床下,脸上青筋四起地头一次冲我吼道:
「柳茵,你别糟蹋你自个儿,我护你这么大,不是让你为个残废守一辈子的!」
他终于说出来了,他嫌自己是个残废,嫌再也不能像山一样挡在我前面保护我,所以他要把我赶到他认为好的人身边,什么不能人道了,全都是骗娘同意的借口。
我哭着边脱衣服边说道:「所以当时你做什么冲过来垫在我身下,你由着我摔死啊,摔死了就不用你操心了!」
没有人知道,连娘都不知道,当年成才哥根本不是自己从树上摔下来的,摔下来那个是贪玩的我,那么高的树,他毫不犹豫地用自己接住了我,才落下这半身残疾。
就是这样了,他还笑着安慰我他没事,在娘赶来的时候遮掩说是自己摔的,十五岁的我怕极了,那是娘的命根子,我多怕她再也不要我,卑鄙地缩在了这个男人背后。
若从前我只是懵懂地明白我想跟他过一生,那件事后,他生我要在旁,他死我守坟一辈子,我柳茵的人生,不做第三种打算。
可是这个人不懂,他总以为我还是个小女孩,没想明白嫁给他的残酷,我伸手拖回他往后挣扎的腿,继续自己的动作道:
「我才没有糟蹋自己,这世上我对自己最好了,以前你也对我好,可你现在坏,是,那个赵老板好胳膊好腿的,但他会把他的腿给我吗?不会。」
「何成才,你就是个孬种,你就是怕我嫌弃你,可这世上除了你,没人再会为我拼命了,没有了呀,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那些堵在心里的东西像是打开了一扇门,我的眼泪一串串打在他脸上,这三年,我真的委屈啊,我是他的童养媳,娘用十两银子买的,他凭什么不认!
我胡乱撕扯他的衣服发泄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扯到腰带的时候, 只听见他握住我的手叹息道:「鲜花插在牛粪上,以后可别后悔。」
听懂他话里的妥协,我含泪笑了出来:「亏你还是个种田的,牛粪多养花你不知道吗?」
「那牛粪想给鲜花一个体体面面的婚礼, 今晚剩下的,我们留到洞房花烛夜好不好?」收拢好我的衣服, 他又变回了那个温柔的成才哥。
其实我不在意什么仪式,但我知这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承诺, 是他在说, 他会一生都尊重我。
雨过天晴的人生,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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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那日来了很多人, 我蒙着盖头从自己的屋子嫁到了成才哥的屋子,吴媒婆说这不合规矩, 可以借她家出嫁, 我们一家三口却同时拒绝了, 这里就是我最完整的家,既是娘家,也是婆家。
林捕快也很给面子地来了, 我们的作坊现在也算交税大户, 值得衙门给个面子, 可我们都没想到, 连县太爷也亲自来了。
娘激动得敬酒的手都在抖, 她感触最深, 若不是有这个青天老爷在晴月城镇着, 公公的事一定会重演,毕竟利字最是动人心。
柴大人并没有坐很久,他找到成才哥,问我们愿不愿意把臭豆腐作坊开到晴月城以外的地方, 他愿意帮着牵线。
成才哥却说作坊得由我做主,微笑着把我叫了出来。唉,新婚第一天, 我还是得忙生意,可我好喜欢这份劳碌命。
细细听完, 我们才知道柴大人不只是青天,他还是个真的能帮百姓过上好日子的实在官, 原来他让我们把作坊开出去,打的是豆子的主意。
他说若我们愿意把臭豆腐命名成晴月城臭豆腐,配合他宣扬只有这里的豆子才能磨出最好的豆腐,那他就豁出老脸, 请一位京城的御医来晴月城游玩一番, 也顺便看看成才哥的腿。
作坊开出晴月城,秘方泄露是迟早的事,但若晴月城豆子的名头宣扬出去了, 全国各地都会有人来买, 满城的百姓就会多一条长长久久的活路。
我看了看成才哥的腿,如果天上真的有菩萨,也更愿意降福给积德的人吧,这是一份大功德, 我不能错过。
至于秘方泄露之后怎么办,谁说我不能在此之前先打出名堂呢?
有家有业有希望,我们来日方长。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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