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见到张絮的时候,是在朋友的婚礼上。
她仍旧对我没有一个好脸色,字里行间都是厌恶。
我强忍着心中的酸涩,只是在角落注视着张絮的背影。
直到婚礼结束,张絮不见踪影,我才终于慌乱起来。
最终,我在离现场不远的角落中找到了她。
她蹲在地上,将自己蜷缩在一起,红着脸,也红着眼。
我走上前,将外套盖在了她的身上。
「张絮,回家了。」
「我没有家,余陈安,你也不要我了,对吗?」
「为什么,我这么信任你,你却勾引我的男朋友!余陈安,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张絮的拳头打在我的身上,最终醉倒在我的怀中。
我伸手,撩开了她额前的刘海,轻轻吻在了她的眉间。
「你是笨蛋吗?」
「明明这么多年,我只爱着你一个人……」
-1-
程十鸢与林听晚的婚礼定在了爱尔兰。
解决了林听晚新书出版的事情后,我便急忙赶往机场。
路上,接到了林听晚打来的电话。
「余姐,机票我们已经帮你买好了,还要麻烦你来给我们做伴娘。」
手机那头的林听晚声音温柔,带着笑意。
我猜,程十鸢大概就在她的身边。
也只有跟在程十鸢的身边,林听晚才会露出这样的语气来。
她们交往的这一年时间里,林听晚的变化我看在眼中。
如今,她们能够修成正果,我也是打心底里觉得欢喜。
「有什么麻烦的,是我应该谢谢你邀请我才对。」
林听晚顿了顿,接着道:
「阿鸢的朋友和你是一班飞机,等落地了,我们来接你们。」
我没有将林听晚的话放在心上,脑海中还是她新书封面的事宜。
所以,当我抬头看到坐在边上的张絮时,下意识愣在了原地。
张絮显然也是刚刚结束工作赶来,那张素面朝天的脸还显得有些憔悴。
她手中拎着电脑,眉头紧锁着,与我对上视线后,更是丝毫不掩饰眼中的不耐。
「怎么是你,真是晦气。」
「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自己买票呢。」
我的心脏处传来隐秘的疼痛,立刻低头掩饰流露在脸上的神情。
借着看向窗外的动作,我几乎贪婪地注视着窗户上张絮的倒影。
说出口的话,却与脑中所想的截然不符。
「说得好像我愿意遇到你一样。」
张絮还想说些什么,可此时空姐已经走了出来,飞机马上就要起飞,张絮心中对我有再大的不满,也只能坐在了我的身边。
她冷哼了一声,竭尽可能地远离我的身体。
我的鼻尖传来张絮身上淡淡的樱花香味。
我知道,那是她沐浴露的味道。
从高中开始,张絮就偏爱一切樱花味道的洗漱用品。
我曾开玩笑地说,她是个成了精的樱花树,张絮却说,等以后长大了,要和我一起去日本旅游。
「等那个时候,你也要用我的沐浴露,和我一起做成精的樱花树。」
后来,我们真的长大了,各自都有能力实现当初的梦想。
但我和张絮,却不再是我们了。
飞机在一阵抖动后顺利起飞,我戴上耳机,余光却看见身旁的张絮身体僵硬,双手死死抓着边上的扶手。
张絮恐高,读大学的时候去上海玩,她连东方明珠塔都不敢上去。
从前这个时候,我总会往她的手心里塞一个捏捏。
这样她就不会因为害怕,而导致长指甲伤害自己。
我犹豫了片刻,打开了自己的包。
因过大的动作,包里随身携带的捏捏掉落在了地上。
可我恍若未觉,拿了东西后,便将包合上,偏过头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等我再微微睁开眼时,张絮的手中已经握着那个掉落的捏捏了。
我终于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忙于工作,竟真的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却感觉肩膀上有些沉重,偏过头,才见张絮的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呼吸平稳。
她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眉毛中间都有了些皱纹,睫毛颤抖着,脸上的那些小雀斑显得格外可爱。
我缓慢坐直了身体,能够让她睡得更加舒服。
她的长发落在我的脖颈处,有些发痒。
我伸手,轻轻捻起她的发尾,和自己的头发打成了一条三股辫。
很松,一扯便没了。
可这样,大约也算是所谓的,结发为妻……
-2-
我和张絮相识至今,已经快要二十年。
三年时间里,我将她看作自己最好的朋友。
往后十余年,我将她看作自己此生挚爱。
张絮从不知道我爱她,她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我们本该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男人。
我盯着张絮的脸出神,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个时候,高中刚刚开学没多久。
我是农村孩子,家中贫困,父母重男轻女已是常态,我连个像样的卫生巾都没有。
所以当校裤被鲜血染红,班中男生哄笑一片的时候。
我除了窘迫之外,更多的是责怪自己。
责怪自己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来月经。
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准备好一切。
责怪自己为什么这么丢脸。
责怪自己,为什么是个女孩。
那个时候的学生时代,远没有现在开放,女生来月经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女同学们涨红了脸,面对我的求助齐齐摇头。
张絮就是这个时候站出来的。
她毫不犹豫地将卫生巾递给我,用校服缠绕在我的腰间。
然后站在我的身前,对着所有嘲笑我的人破口大骂。
「你们笑什么笑?!你们妈妈不来月经吗!不来月经哪来的你们!」
「自己就是女人生的,还来嘲笑别的女生,我呸!」
其实我已经不太记得她那个时候的神情了。
只记得张絮脑后的那根麻花辫,晃啊晃啊。
晃进了我的人生中,也晃进了我的心里。
自那天之后,我和张絮成了很好的朋友。
她有一个和我截然不同的家。
父母恩爱,家庭优越,所有人的爱都倾注在张絮一个人的身上。
她是在他们的期待中长大的。
直到很多年后,我上了大学,第一次接触了网络。
才终于明白,原来我心中对张絮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并不是友情。
而是爱情。
直到飞机即将落地的声音响起,我才恍然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
原来我竟看着张絮出神了这么久。
张絮的眉头轻皱,我急忙闭上眼将脑袋靠向一边,装作自己还没有醒来的模样。
直到感觉自己肩膀一轻,我的心中闪过一丝失落。
要是从前就好了。
要是从前,我还能借着是她朋友的身份,多与她说说话。
放在腿上的手不自觉握成了拳头。
我装作刚刚睡醒的模样,余光却频频看向身旁的张絮。
她的脸有些发红,大约是空调太热的缘故,身体却坐得笔直,也许,是为了尽快从我的身边离开。
我跟着张絮下了飞机,远远走在她的身后,就像从不相识的陌生人一般。
直到看见不远处的林听晚与程十鸢朝着我们招手。
我才终于找到借口,快步走到了张絮的身边。
被她靠过的肩膀,轻轻擦过张絮的肩头。
「余姐、张姐,你们总算到了,我和晚晚等了好久了。」
程十鸢还是和之前一样开朗,笑着抱了抱张絮。
我很少嫉妒一个人。
但现在是真的很嫉妒她。
但好在,程十鸢抱了张絮后,下一个就抱了我。
这样……算不算间接拥抱呢?
「余姐,明天你和张姐是伴娘,衣服已经准备好了,等到了酒店你们试一试。」
程十鸢的话音刚落,我和张絮便同时瞪大了眼睛。
张絮伸手指着我,惊讶道:
「我和她都是伴娘?!」
「程十鸢,你故意整我呢?!」
我深深看了眼林听晚,伸手在她疑惑的目光中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些年,我果然没有白疼她。
太好了。
可以和穿着「婚纱」的张絮一起走进教堂。
可以假装,我们已经结过婚了。
-3-
不管张絮多不愿意,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毕竟程十鸢是她手底下成绩最优秀的演员,也是她很好的朋友。
程十鸢和林听晚的婚礼,并未邀请多少人。
只有双方的家长,还有几个交好的朋友。
婚礼当天,我跟着林听晚早早就到了教堂。
身上的白色修身礼服,让我有些不太习惯,一直忍不住拉扯着裙摆。
林听晚注意到我的动作后,笑道:
「余姐,只是伴娘服你就不习惯了,要是结婚的时候怎么办?」
林听晚不知道。
我大约是一辈子都不会结婚的。
「晚晚!」
教堂门口传来陌生女人的声音,我抬头看去,便见到了一张与程十鸢有着五分相像的脸。
而林听晚的话,也确认了我的猜测。
「是阿鸢的父母,我先过去一下。」
我看着林听晚的背影。
她与程十鸢的父母轻轻拥抱,程十鸢的母亲拉着她的手,脸上满是笑容。
那双眼睛里,带着我此生都不敢奢望的柔和的母爱。
这一刻,我明白了程十鸢身上的朝气蓬勃究竟来自哪里。
也明白了,这一条本该无比曲折的路,为何她们走得如此顺利。
「伯母,这是我的编辑,也是今天的伴娘。」
林听晚牵着程十鸢母亲的手走到了我的面前,唤回了我游离的思绪。
我笑着与她握手。
「伯母。」
「余小姐生得真好看,我还以为是阿鸢的同事呢。」
我知道程伯母不过是在寒暄。
非要论相貌,我最多也只能算是个清秀,但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如今遭受了这么多年工作的挫折,只怕是连清秀都没有了。
说起好看……
「爸妈,你们怎么来了也不给我打电话啊!」
我抬头,看向程十鸢走来的方向。
她穿着精致的婚纱,可我却一眼看到了她身后的张絮。
大波浪的长发盘成丸子头,露出了她修长的脖颈。
稍有些斜方肌的肩膀,并未成为她的减分点,反倒自带温润的韵味。
那化着精致妆容的脸,更是如同月亮般,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让人只一眼,就挪不开视线。
「说起好看,谁比得过她呢……」
「余姐,你说什么?」
我回过神来,才恍然惊觉自己竟将心声说出了口。
张絮跟着程十鸢走上前来,对上我的视线后,狠狠剜了我一眼。
「看什么看!」
像只炸毛了的猫,可爱得不行。
我没有理会她的话,生怕开口便忍不住想要说爱她。
张絮见我无视她,以为我看不见,在边上对着空气打了个上勾拳。
我忍了又忍,才没有笑出声来。
几人闲聊了几句后,婚礼便开始了。
程十鸢挽着她父亲的手臂,朝着林听晚缓缓走去。
我站在林听晚的身边,目光却落在程十鸢身后的张絮身上。
她似乎有些紧张,嘴唇一直小幅度蠕动着。
我盯着她看了很久,才终于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萝卜大白菜。】
萝卜大白菜。
这是我大学时教她的。
那个时候她要竞争学生会会长,却害怕站在讲台上发言。
我便告诉她,那就将底下的人都看作萝卜大白菜,就不会害怕了。
「陈安,你是笨蛋吗,要是我不小心说出来怎么办!」
大学时期的张絮听完我的话笑了很久。
她笑起来的时候,鼻尖皱皱的,会露出一点点牙龈,不知道多可爱。
可虽然张絮这样说,等到了演讲的那天,她还是默念了好多遍的萝卜大白菜。
然后一蹦一跳来到我面前,夸赞这个方式竟然真的有用。
只可惜,那个她的发丝常常擦过我指尖的岁月,到底是回不去了。
我收回落在张絮身上的视线,做好一个伴娘的本分。
程十鸢和林听晚紧握着手,站在牧师的面前。
她们的眼中只有彼此。
张絮的眼中都是她们。
而我的眼中,全是张絮。
「林小姐,您愿意和程小姐共度一生,不论健康还是疾病,富有还是贫困,都不离不弃吗?」
「我愿意。」
我愿意。
我看着张絮的脸,在心中默念着。
仪式结束后,程十鸢手中拿着捧花,递给了张絮。
「张姐,这么多年辛苦您了,这也算是我对您的祝福吧。」
垂在身侧的手捏住裙摆,我等待着张絮接下这束捧花。
然后在不久后,嫁给一Ŧŭⁱ个我不认识的男人。
出神之际,我冷不丁和张絮对上视线。
她冷哼了一声,偏过头去。
「我不需ṱû³要,反正我也不会结婚的。」
「你还不如给余陈安,没你的祝福,她这辈子都悬了。」
不会,结婚…
是因为他吗…
-4-
张絮从高中开始,便有不少追求者。
她成绩优异,能歌善舞,性格爽朗,没有追求者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但那个时候,她以「不能早恋」为借口,拒绝了所有男生。
后来上了大学,追求她的人不减反增。
但张絮仍旧没有谈恋爱。
她说,她的人生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把时间浪费在恋爱上。
彼时已经明确自己心意的我,曾卑劣地在心中祈祷她这辈子都不要恋爱。
但好景不长。
大学毕业后,张絮因机缘巧合进入娱乐圈,成了经纪人。
然后结识了周承山。
那一年,张絮二十五岁。
她和周承山的恋爱延绵而漫长,像是一场看不到头的酷刑。
每一天,都在剜取我身上的肉。
「余姐,那捧花送给你吧。」
林听晚的声音唤回了我的思绪。
我下意识想要拒绝,却又深知我与张絮都拒绝后,林听晚二人会有多尴尬。
于是到嘴边的话生生转了一圈,又被我咽了回去。
「谢谢。」
我接过捧花,对着林听晚笑了笑。
「有些人啊,别以为拿了捧花这辈子就能幸福了。」
「像你这种欺骗别人感情的人,这辈子都不会得到幸福的。」
张絮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用嘲讽的目光瞪了我一眼。
她的语气里满是冷嘲热讽,我却只是扯了扯嘴角,沙哑道:
「彼此彼此。」
张絮恨我。
因为在她眼中,我是那个勾引周承山导致他们分手的罪魁祸首。
我至今都无法忘记张絮那天看向我的眼神。
不可置信,震惊,痛苦,愤怒。
更多的是失望。
我不喜欢周承山,不单单因为他是张絮的男友。
更多的是因为周承山浪荡的私生活。
他是业内著名导演,有少年天才之称,当初与张絮恋爱的时候也足够轰轰烈烈。
如果我没有看到周承山与旁人去酒店开房,或许我真的会祝福他们。
我和张絮之间没有秘密。
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将这件事告诉了她。
张絮比我想象中的要冷静很多,只是轻声道了句知道。
再后来,他们开始闹分手。
周承山用张絮的手机将我约了出去,说是有重要的事情和我商量。
等我到了之后,却被人从身后打晕。
等我醒来时,就发现自己衣冠不整地躺在周承山身上。
而身后,是推门而入的张絮。
她的嘴唇颤抖,眼眶泛红,脸色惨白。
我慌不择路想要解释,张絮却第一次甩开了我的手。
她说,余陈安,你让我恶心。
这句话成了日后很多年里,惊醒我的噩梦。
而毁了我和张絮多年感情的这件事,对于周承山来说,却只是对我的一个小小的反击。
自那以后,周承山对我进行了业内的封杀,我的编剧生涯就此断送,不得已转行为编辑。
而张絮从那天开始,从我的生命中逐渐消失。
「余姐,到跳舞的环节了,我和阿鸢要跳第一支舞。」
「第二支舞,你和张姐一起跳,行吗?」
林听晚抬了抬下巴,示意我看向不远处的张絮。
程十鸢正对着张絮双手合十做拜托状。
她皱着眉,下意识朝我看来。
对上视线的那一刻,张絮毫不犹豫偏过头去,双臂环胸,冷哼道:
「行了,既然是你们婚礼,当然你们最大。」
「仅此一次。」
「呜呜呜,张姐,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程十鸢拉着张絮的手腕朝我走来。
我的手心里逐渐覆盖了一层汗水,连率先伸出哪只手都有些茫然。
更别说被礼服包裹着的身体骤然变得僵硬,如同提线木偶般失去了自我操控的能力。
而能够操控我的人,只有张絮。
「余陈安,你是傻子吗?」
「大学交谊舞课上学的,一点都不记得了是吗?」
张絮牵起了我的手。
-5-
我已经不知多久没有牵起过张絮的手了。
温热的,柔软的,她的手如从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好像时光总是对张絮格外宽容,让人心生嫉妒。
我不太会跳舞。
大学的时候跟着张絮报了交谊舞的课程,却也是左脚绊右脚,常被她嘲笑。
这么些年过去,我的身体也没有什么长进。
几个节拍下来,不知踩了张絮几脚。
「余陈安,你故意的是不是?!」
张絮忍无可忍,抬头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自知理亏,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算了,今天是阿鸢的好日子,我不和你计较。」
「听我的拍子,别再跳错了。」
低头的那瞬间,张絮掉落下来的一缕长发擦过我的手臂,有些痒。
「知道了…」
她的声音很轻,离我很近,像是一个缠绵般的拥抱姿势,让人想入非非。
「余陈安,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张絮报复性地踩了我一脚,终于让我回过神来。
我不敢再游神,只能听着张絮的话,小心踩着她的节拍,跟上她的动作。
乐队放着爱乐之城的主题曲,我跟着张絮翩翩起舞,目光片刻不敢从她的脸上挪开。
但张絮一直没有看我。
她看了很多个地方,唯独没有我。
我多想这一刻可以一直持续下去,多想张絮身上的樱花香味,可以在我的鼻尖多停留一会儿。
但音乐总会结束。
而她抽手离开的那一刻,没有丝毫的停留。
张絮转身便走了,自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到她。
直到婚礼结束,程十鸢神情紧张地找到我。
我才意识到,张絮消失了。
「我们分头找,张絮是个路痴,走不了太远的。」
林听晚安抚着程十鸢的情绪,我强忍着心中的慌乱,丢下这句话后便转身离开了。
人生地不熟的,张絮能去哪里……
心脏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我脱下了高跟鞋,赤着脚在附近的街道上四处寻找,不停问路人有没有见过张絮。
可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大脑像是乱成了一团浆糊,我根本没有办法理智思考。
所有可能出现的后果在我的眼前一一闪过。
而每一种,都意味着我将失去张絮。
我承担不了这样的结局。
所以只能向过路神仙祈祷。
祈祷张絮平安,祈祷让我找到她。
哪怕代价是她永远不原谅我,也没有关系。
像是祈祷终于有了回应,我最终在一个巷子里找到了蹲在角落的张絮。
她身上的礼服已经脏了,脚上的高跟鞋不知去了哪里。
眼眶红肿着,像是刚刚哭过。
我松懈的心,立刻又高高悬起。
「张絮,你怎么了?」
我蹲在张絮的面前,顾不得她厌恶我这件事,扶住了她的肩膀。
她抬起头来,仍旧含着泪水的眼睛看向我,怔了很久,然后猛地将我甩开。
「我不用你管!」
我跌坐在地上,这才注意到张絮脚边的酒瓶。
她的酒量不好,这么些酒,足够她神志不清。
「阿絮,我来接你回家了。」
我将臂弯处的外套盖在了张絮的身上。
「家?」
张絮歪了歪脑袋,轻笑了一声。
眼泪顺着她的眼眶落下,月光下,张絮看上去脆弱得仿佛下一秒便会裂开。
「我没有家了。」
「余陈安,你也不要我了,对不对。」
-6-
我伸手,接住了那一滴从张絮的下巴上滴落的,滚烫的泪珠。
张絮带着哭腔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在我的脑海中回响。
还不等我开口,她的身体却已经向前扑来,倒入了我的怀中。
酒精的味道伴随着张絮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如同世界上最强烈的药物,刺激着我的神经。
我下意识伸手搀扶住了张絮的腰肢,只要微微低下头,便能亲吻我日思夜想的人儿。
可就在我低头的那一瞬间,却听到了张絮的呢喃。
她说,余陈安,你这个混蛋。
我的动作僵硬在了半空中,最终仍旧只是用鼻尖蹭了蹭她的发顶。
「哪有人喝醉了还在骂人的。」
「阿絮,我永远不会不要你。」
「这世上,我最爱你。」
寂静的巷子中回响着我的声音。
张絮无法回应我。
也正是因为她的无法回应,才让我如此大胆。
我背过身,小心将张絮背在了身上。
她轻得让我心疼,也不愧是娱乐圈内出了名的拼命三娘。
一年三百多天,连三天的休息时间也不给自己。
也不知道这样拼命,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背着张絮,晃晃悠悠朝着酒店的方向走去。
月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让我想起刚毕业的时候。
那会儿我和张絮都是初出茅庐。
名不见经传的小编剧写出来的剧本,无人喜欢。
张絮便带着我,去见一个又一个的导演。
两人都喝多了酒,就这样相互搀扶着,走在回家的路上。
北京的冬天很冷,北漂的人心中冷上加冷。
最穷的时候,我和张絮一起住在地下室里,没有暖气。
难挨的冬日靠着在网吧蹭空调度日。
那会儿的她,雄心壮志地拉着我的手,说我们一起能够在北京生存下来。
后来,我们都买了房。
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像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再长的路,也会走到尽头。
接到消息的林听晚二人在酒店门口等着,看见趴在我背上不省人事的张絮,急忙走上前来。
「天呐!张姐,我结婚你再怎么开心也不用喝这么多吧!」
程十鸢嚷嚷着,便要将张絮从我身上扶下来。
我侧身避开了她的动作,轻声道:
「不用了,我背上去就好。」
我在程十鸢疑惑的目光中背着张絮走进了电梯。
然后小心翼翼将她放在了床上。
她睡得安稳,不知做了什么美梦,连嘴角都带着笑意。
我伸手,想要替她整理一下脸边散乱的碎发。
可还没碰到张絮的脸,便听到门口传来的说话声。
像是做贼一般,我收回了手。
程十鸢摸了摸张絮的脸,喃喃道:
「可能也是想起她爸妈的烦心事了吧,所以才喝多了。」
我抬头,有些不解。
「她爸妈怎么了?」
印象里张絮的父母感情不错,对她也格外宠爱。
这样的家庭,我本以为不会有任何差池。
但程十鸢似乎比我还要惊讶。
「你不知道吗?其实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清楚,我只是无意间听到张姐给她爸妈打电话,好像闹得挺凶的。」
「张姐说什么……那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之类的,她不愿意多说,我也就没多问。」
我低下头,看向张絮。
过去,她什么烦心事都会说给我听,外人面前雷厉风行的张姐,在我这儿,是个连中午吃面老板加了香菜都要絮叨很久的小女生。
我走了之Ṭū₎后,这些烦心事,她又说给谁听呢?
还是每个夜深人静的深夜,都只能自己咽进肚子里。
「余姐,你脚上受伤了。」
我低头看向自己赤裸的脚。
大约是路上踩到了玻璃片,脚底板传来阵阵刺痛。
方才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安定下来,确实有些疼。
我皱着眉,不在意地道:「小伤,没事。」
林听晚站在我的身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张絮。
「余姐,你喜欢张姐?」
-7-
她暗恋了七年没开口。
到了我这里倒是开始打直球了?
我准备拿纸巾的手顿在了空中。
房间里安静的一时之间只能听到张絮翻身的声音。
程十鸢瞪大了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张絮,起身一把抓住了林听晚的手臂。
「你说什么呢!余姐和张姐关系不是很差吗,她怎么可能喜欢张姐呢!」
程十鸢的话就如同一块石头,压住了我剧烈跳动焦躁不安的心脏。
不愧是她。
被人喜欢了七年都没发现。
应该的。
我的动作恢复了正常,扯出纸巾擦拭着自己脚上的血迹,不敢直视林听晚的眼睛。
「你写小说写傻了吧?毕竟以前是朋友,总不能把她丢在路边不管。」
林听晚没说话,可我却能够感觉到她落在我身上探究的目光。
我一直都知道,林听晚性格敏感,身为文字工作者,她的观察比旁人更加细致。
却没想到,竟然如此细致。
我不怕承认自己对张絮的感情。
却不得不考虑,张絮得知此事后的感觉。
她这样厌恶我,怕是连我稍稍的好意都会觉得无比恶心。
如果是那样,倒不如杀了我来得干脆。
或许暗恋是一个人的事情。
但喜欢不是。
她已经讨厌我了,总不能让她恨我。
我强忍住心中的酸涩,随手将纸巾丢进了垃圾桶内。
「行了,这里交给你们了,我先回去了,明天还要赶飞机。」
「余姐,你不留下来吗?」
身后传来程十鸢的声音,我没有停下脚步。
「不了,她也不会想看见我的。」
怎么不想留下来呢?
可我现在,却连关心她的资格都没有。
大概是因为久违地和张絮有了身体接触,夜里的梦中都是她的身影。
那个如同暧昧的拥抱,在梦中有了后续。
她的呼吸、泪水、红了的眼,在梦中都有了别的解释。
闹钟响起后,满床荒唐。
我捂着自己的脑袋,还没从那个梦中回过神来。
「真是没救了……」
飞机便是今天下午,回国还需要继续工作。
我中午便退了房,却在离开酒店的时候被工作人员叫住了。
「女士,这是您朋友留给您的东西。」
前台递来一个袋子,里面装着创可贴。
我猜应该是林听晚他们留给我的。
「谢谢。」
这次之后,不知多久才能见到张絮。
——我本是这么想的。
却没想到,手底下作者改编的电视剧主演,竟也是张絮的艺人。
片场见到的时候,张絮早就和那晚喝多了哭得满脸泪水的女孩截然不同。
她站在艺人身边,皱眉叮嘱着什么。
猛地回头见到我,更是瞪大了眼睛。
「怎么是你!」
我扯了扯嘴角,无奈道:「我也想知道,怎么是我。」
张絮眉头皱得更死,我心中却笑开了花。
只是没等她说话,我却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来!演员到这里集合一下!」
机械转头看去,我见到了一张梦中都想要扇几个巴掌的脸。
周承山。
还没死的周承山。
-8-
周承山见到我和张絮倒是没多少惊讶的神情。
他挑了挑眉,笑道:「还真是老友重逢。」
「好久不见了,阿絮。」
周承山掠过我对张絮打着招呼。
还是记忆中那般漫不经心的懒散样子,让人多看一眼都觉得头疼。
好在张絮并未回应他的话,只是冷哼了一声。
这次的拍摄只是个低成本的网剧,也是我手下作者第一个影视化的作品。
所以虽然是网剧,我也花了不少心血。
张絮的想法大约与我一样,坐在现场紧紧盯着她的艺人。
「张姐,这场戏我演得还不错吧?」
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脸上的笑容明媚,喊了卡之后便蹦蹦跳跳来到了张絮的面前。
小姑娘生得算不上明艳,胜在年轻又有灵气,演起这种校园剧来几乎算得上是本色出演。
只是还不等张絮开口,坐在边上的周承山就已经率先说道:
「演得很好啊,都是一条过。」
「你很上镜哦,我拍了这么久的戏,很少见到镜头里比本人还好看的。」
「好好努力,你一定会成为当红小花的。」
这样的话也不过是娱乐圈内的套话罢了。
可偏偏周承山生了张不错的脸,尤其那双桃花眼看着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显得格外认真而专注的模样。
小姑娘显然也被周承山的皮囊所欺骗,红晕立刻爬上了她的两颊,连眼睛都像是装着星星一般。
「真的吗?我……」
「假的,这种话他不知道和多少人说过了——周承山,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就不能换个手段吗?」
「我不管你在外面怎么样,别对我的艺人出手。」
张絮皱着眉,语气更是丝毫不掩饰自己ṱũ⁸对周承山的厌恶。
而周承山显然也习惯了张絮这样的态度,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的变化。
「小阿絮,别那么凶嘛,整天皱着眉容易变老哦。」
「再说了,我又不是只有这个手段,当初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不就是通过相亲认识的吗?」
周承山的话让我有些惊讶。
我一直以为他和张絮是自由恋爱,毕竟那个年纪远远不到相亲那么严重。
而张絮显然不想再说起那个过去,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她猛地站起身,冷声道:
「我说过的周承山,别再提起当年的事情。」
她丢下这句话后便大步离开了。
小姑娘脸色茫然地看了看周承山,又看了看我。
我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示意不用担心。
而周承山丝毫没有惹恼张絮后的担忧,甚至轻车熟路地坐在了张絮的椅子上。
「余陈安,她这些年脾气一直这么差吗?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
我一直都看不懂周承山,更不懂他为什么还能够装作没事人一般来和我说话。
明明这些年我和张絮之间所有的误会,都是因为他。
见我不理会,周承山搬着椅子,干脆直接坐在了我的身边。
他歪着脑袋看我,压低了声音道:
「其实我对张絮还是有感情的,余陈安,要不你再帮我追追她怎么样?」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形容现在的心情。
盯着周承山的脸看了良久,最终只能骂道:
「你有病?」
「有病就去看医生,别来烦我。」
本来看见他就烦。
听到他呼吸就更烦了。
但周承山就像是听不懂我语气中的厌恶——又或者说是听懂了假装不懂,凑得离我更近了。
「我知道你喜欢张絮,余陈安,要是你不帮我,我就告诉她。」
「你也不希望她知道这件事吧?」
我本准备离开的动作顿在了空中。
回过头去,周承山收起了脸上的笑意,难得一见地露出了认真的表情来。
然后看起来更烦了。
「我拒绝。」
「我宁可她恨我,怨我,讨厌我一辈子,也绝对不会做让她难过、生气的事情。」
我不得不进行自我反思——我真的有表现得这样明显吗?
先是林听晚,然后是周承山。
好像全世界除了张絮,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她。
和周承山待在一个空间,连一分一秒都忍受不下去。
我起身便要离开,可身后却传来了周承山的声音。
「余陈安,我不管你信不信。」
「当年的事情,不是我做的。」
-9-
我一整个下午都在思考周承山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不是他做的。
不是他做的,又会是谁做的?。
不就是为了报复我,让张絮与他分手吗?
看着在片场到处乱窜的周承山,我的心情越发恶劣。
只觉得在这里是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
偏偏前脚刚走,后脚就收到了作者的消息。
【余姐,导演说今天晚上一起吃个开机饭,让你把张絮姐也叫上。】
他怎么不自己去叫?
没等我输入,她就像是有读心术般,发来了第二条消息。
【导演说你们住在同一层,要是不去,他就自己去和张絮姐好好聊一聊。】
……这已经算得上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奈何我还真的受这个威胁。
看着手机上的房间号,我长叹了口气,回复了对方的消息。
我并不想去参加这个什么开机饭,因为看见周承山的脸会让我难以下咽。
但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张絮一起吃过饭了。
如果她愿意去,我也想去。
可她如果真的愿意去,又是不是为了见到周承山,所以才松口的呢?
我不知道。
脑袋里的思绪很混乱,像是好多根棉线纠缠在了一起,让我的不停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又不停的抽出一个新的想法来。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身体已经格外诚实地站在了张絮的房间外。
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快。
我在心中暗自练习着等会儿要说的话。
周承山让我来找你晚上一起吃饭,剧组所有人都在。
不行,这样一来,不就真的成了是为了见周承山才去的吗?
那就….
那就说晚上剧组一起吃饭,顺便来问问她要不要一起去。
可这样要是她拒绝,是不是就是拒绝我了呢?
停滞在空中准备敲门的手一会儿前进一会儿后退。
我想此刻要是有人从我的身后经过,大概率会觉得我是个脑子有问题的智障。
指不定还会报警把我抓起来。
我对自己的懦弱和软弱感到懊恼,终于下定决心要敲响张絮的房门,却在手掌落在房门上的那一刻陡然惊觉,张絮竟然没有将门关上。
大约是进去的时候太过着急,以至于出现了纰漏。
这样不小心。
我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正准备出声,却听见房间内传来了张絮的声音。
我很久没有听到她这样慌乱而急切的声音了,带着隐秘的哭腔,让我的心脏瞬间高高悬起。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不会和他有联系!你还想怎么样?!」
「从小到大,我什么不是听你的,做你心目中的好女儿!就这么一件事,您就不能放过我吗!」
「我不会和他在一起,也会和他保持距离,算我求您了,您非要逼死我才甘心吗…」
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紧握成拳。
张絮的每一句话,都如同一个锤头,砸在了我的心脏上。
我死死咬着嘴唇,听着她为了另一个人忤逆自己的母亲,听着她这样歇斯底里地为另一个人痛苦而哀嚎。
身体里的血液,像是瞬间被人抽干一般。
直到张絮挂断电话朝着我走来,我都没能回过神。
「余陈安?你来做什么?」
张絮的眼眶还有些泛红,那双刚刚被泪水浸透的眼睛如今看着,是如此晶莹剔透。
她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却又距离我这样遥远。
好像无论我走了多远,无论我付出多少努力,都无法触碰到张絮的一片衣角。
我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可刚刚思考好的台词,却一句也想不起来。
最终也只能哑着嗓子道:
「晚上剧组一起吃饭,你去吗?」
张絮愣了愣,怔怔看了我几秒后才道:
「去。」
也对,她怎么会不去呢。
刚刚打电话的时候都说了,这两日是在剧组的最后两天。
她这样放不下周承山,怎么会拒绝了。
我僵硬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却在走了两步后,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张絮的声音。
「余、余陈安!你也会去的,对不对?」
-10-
我不知道张絮为什么要过问我的选择。
身体却在大脑的前一秒钟反应过来。
「嗯。」
张絮像是得到了自己理想中的答案,松了口气后转身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直到确认张絮离开,我才终于敢转过身看向她的房门。
像是可以透过这扇房门,见到里面的张絮。
有很多事,我都想问问她。
我想问她,如果原谅了当初的周承山,是不是也可以相信我的话。
我想问她,为什么明明这样厌恶我,却又在好几次让我觉得,她在意我。
我想问她,在她的心中,我到底算是什么,这些年,她又是否像我怀念她一样怀念着我。
可我不敢开口。
我害怕得到那个答案,害怕看见她毫不在意地,如同注视着蝼蚁般的眼神。
更害怕的是亲耳听她说厌恶我。
如果是那样,那我宁可永远活在如今这样的悬崖边缘。
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我才终于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晚饭定在了晚上六点半,周承山拉了个群,人数众多。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与张絮的头像紧贴在一起的我的头像。
本躁动不安的心骤然之间像是好了许多。
黄昏,我换了身衣服出门,明知不是和张絮的约会,却还是洗了个澡化了妆。
等我到包厢的时候,已经来了不少工作人员。
周承山坐在主位上,对我调侃道:
「哟,余大编辑,到底是我们上班的时候不配你认真打扮,每天洗个脸就来了。」
「今天晚饭有谁在啊,这么隆重。」
我没有心思理会周承山,只是对着他翻了个白眼。
四周寻找了一圈张絮无果后,便自顾自坐在了空位上。
张絮不在,我也没有社交的心情,索性低头玩起了手机。
却也错过了周承山对准我的摄像头。
约莫半个小时后,张絮才姗姗来迟。
她穿着一件天蓝色的连衣裙,看上去倒是与我身上天蓝色的衬衫格外相配。
像是……情侣装。
这三个字出现在我脑海的那一刻,我整个人都浑身一震,顿时觉得这包厢内的温度也实在是有些太高了。
偏偏张絮没给我一个正眼,很快就从我的身边掠过了。
她像是在找空位,正准备坐下,却听周承山喊道:
「哎!那位置有人了,你换个地方坐!」
「麻烦。」
张絮只得直起腰来,重新寻找位置。
这样一来一回了三四次后,我总算是看出来了,周承山在故意找张絮的麻烦。
就在张絮准备落座到他身边时,我眼看着周承山又要说话,皱眉道:
「周承山,你别太过分了。」
「刚刚那两个位置我看的很明白,从我过来到现在,就没人坐过,你是不是故意的?」
周承山挪开了视线,往自己嘴里丢了颗花生米。
「他们去上厕所了,还没回来。」
「去这么久,该检查一下自己的肠胃功能了吧?」
周承山的脸色一僵,刚想继续说话,却被我打断了。
「周承山,不就是几年前把你甩了吗,你至于这么小心眼吗?」
「自己邀请张絮来吃饭,现在又不让张絮落座,你想干什么?!」
原本今天这一天,剧场的工作人员便对周承山与张絮的关系有所猜测。
被我捅破窗户纸后,更是人人都瞪大了眼睛看向两人。
张絮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咬牙切齿的模样像是要将周承山撕烂吞进肚子里。
但好在最后,她还是如愿坐在了周承山的身边。
我松了口气,借着低头喝水的姿势挡住了眼中的落寞。
让她得到自己想要的,或许是我能够为张絮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这一餐饭,我们吃到深夜才结束。
周承山作为导演少不了被人灌酒。
张絮或许是吸取了之前林听晚婚礼的教训,滴酒不沾。
倒是我,也喝了不少。
只有这样,当我看见张絮与周承山说话的时候,才不会显得太过于难受。
我的酒量其实还算可以,但人在心情恶劣的时候,总会很容易喝多。
等聚会结束,我早已是步履蹒跚。
一回头,却看见张絮和周承山二人在饭店门口纠缠着你来我往,张絮眉头微蹙,时不时看向我,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我想,也许是担心和周承山过于亲近,我会生气。
其实张絮实在是多虑了。
对她,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生气,只是和周承山走得过近又如何。
只要张絮开心,我甚至可以出席他们的婚礼,做个证婚人。
终于,张絮结束了和周承山的纠缠不止,抿着嘴唇朝着我的方向走来。
只是还不等张絮走到我的面前,我却已经大步朝Ŧűₖ着周承山跑了过去。
与张絮擦肩而过的那一刻,我看到她脸上的惊讶与迷茫。
下一秒,我将愣在原地的周承山猛地推开。
「余陈安你干什么!你……」
周承山的话有没有说完,我已经不知道了。
只因那从天而降的杯子,已经砸在了我的头上。
-11-
我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我回到了高中的时候。
已经忘了前因后果,只记得张絮第一次在我的面前落泪,哭得梨花带雨,手中死死捏着那张试卷。
「怎么办啊陈安,我这次考试这么差,我妈肯定会骂我的…」
「要是我考不上好的大学怎么办,陈安,我真羡慕你,你爸妈都不会因为你考试考得不好骂你……」
张絮哭得声音都沙哑了,脸上满是泪痕。
我不太会安慰人,只能坐在张絮的身边陪伴她。
如张絮所说,我爸妈并不在意我的学习成绩,或者说,他们连我这个人都不在意。
高中的学费和生活费,是我打工一点点攒的。
其实我也很羡慕张絮。
羡慕她的父母永远这样在乎她,无论是挨骂还是夸赞,至少,张絮能够被注意到。
那天,张絮到底还是啜泣着离开了。
第二天见我的时候,仍旧是往日那副阳光明媚的模样。
只是六月初已经有些闷热的日子,张絮如何也不愿脱掉身上那件廉价的校服外套。
体育课跑了八百米后,她热得满头大汗。
我一边给她递水,一边埋怨她穿得太多。
可张絮只是笑着坐在地上,脸色煞白道:
「你不懂,出的汗多了,才能减肥。」
梦中的张絮,是我许久没见到的少女无忧无虑的样子。
这个梦,就在这里戛然而止。
我恋恋不舍地睁开眼睛,见到了死死皱着眉毛,脸色铁青的张絮。
头上传来一阵阵刺痛,我下意识抬手便要触碰,却被张絮一把握住了手腕。
「你乱动什么?」
「余陈安,平日里也没看出来啊,你这么勇猛呢,这么喜欢做英雄拯救世界是吧?」
「那杯子怎么没一下丢死你呢!」
张絮的声音尖锐,和梦中的区别实在是太大,让我一下子有些没反应过来。
我怔怔看着她,没漏掉她泛红的眼眶和紧绷的嘴唇。
「看我干什么!给你丢傻了是不是!」
「我只是,不想你难过。」
嘴巴比我的大脑先一步开了口。
张絮的神情僵硬了,我在回过神后也有些懊恼。
平白说出这样的话,让两个人都难堪。
躲避了张絮的目光后,她松开了手。
被她抓过的手腕残留一阵暖意,我忍不住用另一只手轻轻触碰。
病房里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
直到房门被人推开,本该在国外度蜜月的程十鸢和林听晚走了进来。
「余姐,你没事吧?」
林听晚手中拎着大包小包跟在程十鸢身后,程十鸢则是大步走到我的病床边,上下打量着检查我的身体。
「我没事,你们怎么来了?」
「接到张姐的消息就赶来了,人没事就好。」
林听晚将东西放在了我的床头柜上,笑容柔和。
「余姐,你也太不小心了,怎么还会被杯子砸到,丢杯子的人也太没素质了吧!好在你没事,只是伤了点脑袋。」
张素冷哼了一声。
「本来脑子就有问题,现在问题更大了。」
我沉默着没有开口,像是挨训的小学生。
张絮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皱眉看了眼手机屏幕后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病房。
大概是见我兴致不高,林听晚和程十鸢二人主动向我诉说起度蜜月时发生的故事来。
总体是程十鸢开口,林听晚安静陪伴在她的身边,时不时补充几句。
看着她们的互动,还有落在对方身上的目光,实在是让人艳羡。
张絮一直没有回来。
直到病房外的黑夜降临,她仍旧不见踪影。
我想,能在病房陪着我醒来,已经是张絮最大的耐心与温柔了。
倒是周承山,突然出现在了我的病房门口。
他难得一见的神情严肃,没有往日的嬉皮笑脸。
林听晚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主动拉过程十鸢的手道:
「余姐,我和阿鸢出去吃点东西,你想吃什么,我们给你带回来。」
「都行。」
我沉浸在张絮的离开中,毫无胃口。
程十鸢看起来还想说什么,却被林听晚无情带走了。
「有事吗?」
我看向周承山,他却沉默着走到了我的病床边。
「余陈安,我知道如果我告诉你这件事,张絮一定会和我生气。」
「可我想,你有必要知道。」
我不懂周承山的意思。
却仍旧在对上他的眼睛时,骤然心中一紧,下意识觉得,这似乎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我死死抓着被子,周承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张絮走了。」
「被她妈带走了,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
-12-
「什么叫,不会回来。」
我无法理解周承山的话,只能呆呆看着他。
周承山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痛苦的神色,深吸了一口气。
而我接下去听到的话,几乎反转了我的整个前半生。
「余陈安,你只知道你喜欢张絮,却不知道,张絮也喜欢了你很多很多年。」
「当初,我和张絮相亲恋爱,是她演给她母亲的一场戏,就是为了让她母亲放过你。」
「只可惜,这场戏最终还是没能成功,那天,是她母亲用张絮的手机将你约了出去,也是她将你打晕,将我迷晕,丢到了一张床上。」
「她以为这样,张絮就会对你彻底死心,可张絮想的,却只有远离你,让你平安。」
我看见周承山的嘴巴一张一合。
他的声音变得格外空灵。
我在周承山的口中,得知了一个与我所知的截然不同的张絮的家庭。
张絮的母亲来自一个高知家庭,自小学习优异,她父亲是商人,工作忙碌,所以张絮自小是她母亲带大的。
张絮的母亲很爱她,但与爱相辅相成的是希望张絮可以成才。
因为她没有儿子,便渴望张絮成为那个比儿子更加厉害的人。
让她能够争一口气。
在我眼中,张絮已经很优秀了。
可这一份优秀,显然不足以完成她母亲的目标。
「我不知道伯母是什么时候知道张絮喜欢你的,只知道从那之后,她开始不停地用死亡威胁张絮,还因为这件事,和伯父闹了离婚。」
「伯父觉得,她没有管教好张絮,所以……所以才出了这么一个怪胎。」
周承山说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有些难以启齿。
可我却已经对这两个字耳熟能详。
我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和爸妈断绝关系。
那天他们也是这样指着我的鼻子唾骂我,说我是白眼狼,是怪胎,是畜生。
他们说,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在肚子里的时候就将我打掉,落个干净。
我一点都不难受。
因为我从来没有感觉过他们的爱,自然也不会被他们口中的孝道绑架。
但张絮,她和我不一样。
我至今都记得,高三那年最辛苦的时候,张絮的母亲是如何每一日做好饭菜,送来学校。
风雨无阻,哪怕是大雪,也没有一日迟到。
我曾经,很羡慕这样的一份母爱。
可这份母爱,却成了捆绑着张絮的,难以剥离的枷锁。
「然后呢,这次,又是为什么。」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灵魂却像是漂浮在了空中,俯瞰着自己在床上的身体。
「伯母知道张絮最近和你有了联系,威胁她如果不离你远一点,就跳楼。」
「张絮答应她,会回家去,今天之后不会再见你。」
「可是余陈安,我担心她,你不知道…余陈安,你不知道张絮这些年,到底有多辛苦…」
周承山一米八几的男人,说到最后,近乎哽咽。
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心脏的存在,胸口处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疼痛。
指甲嵌进了手心中,手腕处传来的灼烧是如此的明显。
就连每一次的呼吸,都让我的肺揪紧。
明明四周都是氧气,但我却觉得自己像是漂浮在深海中。
四周的水压,快要将我挤压成碎片。
「余陈安,你哭了。」
我哭了吗,我不知道。
我低下头,看见水渍落在我的手背上,酸涩的眼眶让我难受。
但这样的难受,又哪里比得上张絮的千分之一。
我最怕她痛苦。
可为什么,导致她痛苦的人,是我。
如果非要如此,我宁可张絮从未喜欢过我。
我宁可,她真的不爱我。
宁可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人的独角戏……
-13-
如周承山所说,张絮再也没有出现过。
住院期间,都是林听晚和程十鸢来照看我。
大约是看出了我心情不好,程十鸢总是努力让我开心。
大多数时候,我都会配合着她的话,露出没有那么勉强的笑容来。
可一个人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张絮。
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不知道她有没有好好吃饭。
不知道她有没有好好睡觉。
而我越是想念张絮,便越是羡慕和嫉妒程十鸢与林听晚的感情。
「余姐,你筷子拿反了。」
林听晚的话,让我回过神来。
我对上程十鸢疑惑的目光,轻声道了抱歉后,将手中的筷子掉了个头。
林听晚坐在我身边,缓缓叹了口气。
她轻声道:「余姐,要是想见她,就去见她吧。」
我夹菜的手一顿,佯装不解的模样。
林听晚却不准备让我继续装成白痴。
「余姐,我是写小说的,写小说最会的,就是观察。」
「你知道当初为什么你和张姐都是伴娘吗?是她主动找到我的。」
「离开那天的创可贴,也是她交代买好的。」
「就连你们的这一次合作,也是张姐特意让她名下的艺人试镜抢来的。」
「余姐,她比我们想象的要坚强,也比你想的更加爱你。」
林听晚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不急不缓,却让我的心一沉再沉。
我从前只在梦里能够畅想的事情,如今真的变成了现实。
可我,却没有那么想要了。
我努力抑制着手的颤抖,不敢抬头看她的表情。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张絮不是回家见她妈去了吗,这样挺好的。」
「等时间过了,她自己会回来的……」
是了。
等时间久了,一切都会过去。
她和她母亲会和解,会走上既定的人生道路。
不会像现在一样辛苦。
也一定会忘了我。
不会再爱我。
这样就好。
如果忘了我,她可以过上幸福快乐的人生,那便忘了我吧。
如果爱我会让她痛苦,那就不要……
「余陈安,你真的是个胆小鬼。」
林听晚的话,唤回了我的思绪。
我手中的筷子被人拿走。
茫然抬起头来后,对上的就是林听晚格外愤怒的神情。
她死死皱着眉,声音低沉,脸上的肌肉却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你还不明白吗!」
「张姐明知会发生什么却仍旧一点点接近你,就是因为她爱你!」
「她在和你求救!在告诉你哪怕前路坎坷也要继续爱你!」
「她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可你呢?!余陈安!你就要继续这样装作缩头乌龟,等着事情平息吗!」
「当年我刚刚入圈被读者谩骂的时候你是怎么告诉我的?!」
【别一味等待,想要得到什么,就主动出击。】
那一年的我,虽然离开了张絮,却仍旧意气风发。
林听晚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原本激荡的情绪。
「余姐,这条路一直都不好走,可为什么总有人前仆后继,因为爱。」
「她努力了,你呢?你当初不知道她爱你,也有勇气跟在她的身边,如今知道她爱你了,为什么不敢了呢?」
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爱本就容易让勇敢的人软弱。
我太害怕了。
害怕见到她痛苦而绝望的样子。
「余姐,阿鸢曾经告诉过我,爱情的力量很强大,它让我从原本软弱的林听晚,成为了如今的林听晚。」
「难道你们的爱比我们要单薄吗?所以才无法改变你。」
我看着林听晚的眼睛,不得不承认她与程十鸢在一起后改变了很多,如今竟也会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
到底时光飞逝,当初那个打个照面都低头装作哑巴的林听晚已经一去不返。
我笑着,被泪水遮挡的眼睛看不清东西。
「晚晚,你长大了。」
「你说的对,她努力了,现在轮到我了。」
林听晚终于如释重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这就对了,你放心,余姐,我们都会帮你的。」
她说着将筷子递给了我,却被身旁的程十鸢扯了扯衣角。
顺着动作看去,却对上了程十鸢茫然的目光。
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林听晚。
「你们在说什么?」
林听晚:……
我:……
忘了。这还有个什么都没发现的傻子。
-14-
程十鸢将张絮如今的地址给了我。
直到站在小区门口的时候,我仍旧觉得这一切玄幻得就像是在做梦。
脑海中只剩下临走前程十鸢眼含热泪,死死握着我的手不肯松时所说的话。
「余姐!你一定要把张姐带回来啊!」
「我还等着参加你们的婚礼啊!呜呜呜,余姐我们都支持你!」
林听晚嫌弃她有些丢人,站得很远。
我无措地只能一遍遍安抚程十鸢的情绪,直到飞机马上就要起飞,程十鸢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我的手。
导致直到现在,我仍旧有些魔音绕梁。
也不知道林听晚平时是怎么安抚她的……
我有些唏嘘,朝着小区内走去,程十鸢告诉了我张絮住在几幢,可奈何我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依稀看见前面有位穿着居家服的阿姨,散乱的头发用发抓随意扎在脑后,一眼便知是当地人。
我快走了两步赶上前去,伸手搭在了对方的肩膀上。
「请问——」
然而我话还没有说完,那阿姨就已经转过身来,熟悉的脸让我瞬间愣在了原地。
张絮素面朝天,眼中露出了一抹惊讶和慌乱。
「你怎么在这里?!」
下一秒,她反应过来自己如今的模样,立刻解开头发试图挡住自己的脸。
却还是没能挡住她发间泛红的耳垂。
「余陈安你神经病吧!谁允许你私自来我家的?!」
「你脑子有问题吧!赶紧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我….」
张絮没能继续把自己的话说完。
因为我已经伸手将她抱入了怀中。
这是我好几天前就已经想做的事情。
此刻,当张絮柔软的身体真的紧紧依靠着我的时候,我才可以确认,一切都不是我的梦境。
我真的见到她了。
太好了。
「余、余陈安你干什么!你松开我!」
怀中的张絮在片刻的呆滞后,开始疯狂挣扎起来。
可她越是挣扎,我便抱得越紧。
「阿絮,让我抱抱你,一会儿就好……」
「余陈安你是不是傻了,我们已经绝交了!绝交了你知道吗,你….」
「周承山都告诉我了。」
张絮的话戛然而止。
我将脸埋进她的脖颈,近乎算是贪婪地闻着她身上的味道,像是一场很快就要苏醒的梦。
我不敢有一点点动作。
深怕动作太大,这个梦就会被惊醒。
「阿絮,你怎么舍得。」
「怎么舍得这么些年,和我分开……」
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我能感到张絮原本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懈下来。
直到最后,伸手扯住了我的衣角。
她的声音是那样的委屈,带着哭腔,让我的心都攥成一团。
「我能怎么办?」
「陈安,你说我能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要怎么办,就像我也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
张絮带着我坐在了小区内健身场地边上的长椅上。
她一直在说话,可我的目光却只是注视着和她紧握着的手上,挪不开视线。
这还是张絮第一次和我十指相扣。
大学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喜欢她,总忍不住将她看作是我暗恋的对象。
别说是十指相扣,就连牵手也有些僵硬。
像是亵渎了自己心中的神明,总有些羞愧。
张絮曾说我有肌肤接触恐惧症,殊不知,是依赖症。
因为太喜欢她。
所以总担心每一次的触碰,都让我舍不得放手。
「余陈安,我和你说话呢!你听见了没有?!」
张絮的脑袋凑到了我的面前,才终于唤回了我的理智。
大拇指忍不住摩挲着张絮的皮肤。
「你说什么?」
「我说你还是尽快回去,要是被我妈看见你,她……」
张絮说到一半,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了,脸色变得惨白,就连嘴唇和瞳孔都在颤抖。
我顺着她的视线转头看去。
却见到了一个手中拿着菜刀的女人,正恶狠狠地站在我们身后……
-15-
「妈…」
张絮的声音止不住地发颤,我这才从女人那张狰狞的脸上看出了和张絮五六分的相似。
我们曾经是见过的。
很久之前尚且还在读高中的时候,也与她有过几面之缘。
印象里是个衣着光鲜的女人,看向我的时候眼中总是上位者的些许怜悯和同情。
她对我不错,总让张絮送我些衣服和食物。
像是施舍路过的猫猫狗狗。
第三次见面,也仍旧叫不出我的名字。
哪怕,我是张絮最好的朋友。
「伯母,我…」
我急忙站起身,想和她解释些什么。
来的路上心中准备好的所有话,此刻都如鲠在喉,难以说出口。
张絮的母亲也并未给我开口的机会。
她猛地朝我冲了过来,一把扯过了张絮的手腕,将她带到了自己身后。
如同一只老母鸡一般护着自己的孩子,用警惕而威胁的目光注视着我。
「我知道你是谁!」
印象中如同黄鹂般悦耳的声音此刻沙哑得不像话。
她死死盯着我,菜刀横在自己胸口,已经长出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友善。
就好像,我是即将带着她女儿坠入地狱的恶鬼。
「余陈安是吧,你别想诱拐我女儿!」
「你自己是个神经病怪胎,就想祸害我女儿!我呸!」
「我女儿清清白白,一直是我的骄傲,还把你当作自己最好的朋友!」
「结果你竟然有着这样恶心的念头!你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难怪你爸妈都不喜欢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响,直到最后引起了周边所有人的注意力。
我站在她的面前,有一瞬间突然觉得自己好无力。
张絮拉扯着她的衣服,声音里带着卑微的祈求。
「你别说了,妈我求你了…你别说了…」
「为什么不能说?!要不是她蓄意勾引你怎么可能生出这种念头!」
「我们家就没有这种先例!一定是她的问题!是她勾引你的!」
「余陈安,你自己的人生已经彻底完蛋了,还要来祸害我女儿吗?!」
「当初要不是她,你早就已经烂在泥里了!你这个恩将仇报的东西!!」
张絮的母亲眼中满是红血丝和泪水。
她身材并不高挑,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格外瘦弱,用力嘶吼起来的时候,脖颈和额头上的青筋炸裂,看上去吓人极了。
我的耳边又一次出现了如同电流般的声音。
周遭聚拢的人群,对着我指指点点。
「嚯,小姑娘看着人模人样的,没想到竟然是个同性恋!」
「恶心死了,祸害好人家的姑娘,人家把她当朋友,她呢,一肚子腌臜事情。」
「是说不是呢!指不定祖上就是这种人,我听说同性恋可是会遗传的。」
「啊?不会传染吧,我可不想我儿子也得这种病……」
「听说电击有用,不知道真的假的。」
「真的啊!我有个亲戚也是,十六七岁的年纪非说自己喜欢女生,直接被她爸妈送去治疗了,没多久就康复了,现在看到女的就想吐。」
「这还差不多,女人和女人在一起,男的咋办?咋生孩子啊!」
「要我说,肯定是她蓄意勾引在先,张家那小姑娘我看着长大的,根本不是这种人!前几年还谈恋爱了呢!」
我几乎要被这些话给淹没。
那些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勇气,也如同沙子一般从我的手心中流走。
我张了张嘴,试图解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身体内,一直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告诉我。
就这样吧,余陈安。
你还想祸害张絮到什么时候呢?
你无父无母,是个孤儿,可张絮不一样,她有爱她的、关心她的母亲,不该和你一起同流合污。
就这样吧……
张絮的母亲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赶紧给我滚蛋!你要是再来骚扰我女儿,我和你没完!」
「不是的…」
就在我决定放弃的时候,却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如同一颗石子,砸入了我本就波涛汹涌的湖水中。
我对上了张絮的眼睛。
那是孤注一掷的,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决绝的目光。
「陈安没有勾引我。」
「我爱她,从很早很早之前,就爱着她。」
-16-
这是我第一次亲耳听到张絮说爱我。
我很难形容自己如今的感觉。
像是整个灰黑色的世界,以张絮为中心绽放出了缤纷的色彩。
自此以后,我的世界再也不会是一尘不变的色调。
而我,也因为她的存在生长出了所谓灵魂的美妙东西。
张絮挣脱了她母亲的束缚,走上前来。
她的眼中含着泪水,可嘴角却微微上扬,好像所有的嘈杂与人群都与我们无关。
从这一刻开始,只有我和张絮二人而已。
「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可能是大学每一次身体不舒服的时候,都是你在身边照顾我。」
「可能是你挑灯陪我做 PPT 和作业的时候。」
「可能是高三毕业的那一年,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会和我去同一所学校,永远不会和我分开。」
「又或许是更早的时候……或许,是我们初次交谈的时候。」
「等我意识到这一切,你对我,早就不再是朋友这样简单的意义。」
「我不知道什么是同性恋,不知道什么是正常的,什么是奇怪的。」
「我只知道,我爱你,无论性别,只是张絮,爱着余陈安。」
这是我三十余年来,听过的最动人的情话。
也是我唯一听到过的情话。
泪水顺着我的眼眶落下,我尝到了它的味道。
酸涩之中带着些许甜蜜。
只可惜,一个清脆的巴掌打破了原本所有的氛围。
张絮的母亲大口喘着粗气,好像她面前的人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而是她怨恨无比的仇人。
「阿絮!!」
我尖叫出声,她露出来的那半张红肿的脸,成了我未来许多日子中难以忘怀的梦魇。
「伯母!我和阿絮是真心相爱的,我知道您尚且没有办法接受这件事,可、可阿絮是您的亲生女儿啊!」
「您难道不想看见她幸福吗?!」
「幸福?」
她冷哼了一声,眼眶通红。
「她最大的幸福,就是根据我准备好的道路一直走下去!」
「你又算是什么东西,竟敢对我指手画脚!」
「余陈安,毁掉这一切的人是你!!不是我!」
「是你毁了张絮的人生!毁了这一切!」
我走上前去,将张絮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此刻在我眼中,她早就不是张絮的母亲,需要我尊敬和爱护的人。
而是伤害张絮的魔鬼。
我本没有勇气与她当面对峙。
可张絮说爱我。
只要她爱我,我就可以面对一切流言蜚语,甚至是飞沙走石。
她站在那里,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不。」
「毁了张絮的,从来不是我,是你自己。」
「伯母,是你的偏见和执着,毁掉了你们之前的亲情,也毁了张絮对你的爱。」
张絮的母亲身体颤抖着,紧紧咬着牙关。
正Ṫùₚ当我以为她会对我动手的时候,她却直接用菜刀抵住了自己的脖子。
我的瞳孔猛地收缩,上前一步道:
「伯母!您这是做什么?!」
「你别过来!」
她后退了一步,越过我看向了我身后的张絮。
每一个字,都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张絮,我就问你一句话。」
「跟不跟我走。」
「你要是不跟我走,我就直接死在这里!反正你跟女的在一起我也不想活了!」
寒意,顺着我的皮肤如同虫子一般爬满了我的全身。
这一刻,我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好像所有的努力和挣扎,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陈安…」
身后,传来了张絮虚弱的声音。
我机械地转过身去,看到她脸上惨淡的笑容。
那双总是带着磅礴色彩的双眼,变得暗淡无光。
「阿絮…」
求你了,别说出口。
别放弃我。
别放弃,我们。
「陈安,你回去吧,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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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吗。
不好。
既然已经知道她爱我,我又怎么可能这样轻易地离开。
张絮已经足够努力了,接下去的事情,便应该交给我。
我没有想过带着张絮远走高飞。
别说这件事情几乎不可能完成,我想,张絮也很难丢下从小带她长大的母亲不管。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的母亲认同我。
这很愚蠢。
但却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我在张絮小区附近租了个房子短住,然后便常在小区门口蹲点。
张絮的母亲很少出门,却会在每天黄昏的时候下来遛弯。
那是我与她交谈的最好时机。
只可惜,她几乎听不完我说一句话,便会高声呼喊保安赶人。
几次之后,我连小区的大门都难以踏入。
可我仍旧不死心,鬼鬼祟祟地躲在大树后边,等着张絮母亲走进的时候与她说话。
「余陈安,你脑子有病吗?!我是绝对不可能同意你和张絮在一起的!」
「你信不信我报警把你抓起来?!」
张絮的母亲反应激烈,用一种看杀父仇人般的目光看着我。
我不肯松手,只是梗着脖子道:
「伯母,我相信您对阿絮的爱,既然您爱她,那就应该希望她得到幸福!」
「您不能操控她的人生!」
她冷笑了一声,上下打量了我两眼。
「得到幸福?你是说她和你在一起就会幸福了?」
「一个小小的编辑,出生农村,就连读高中的时候连吃饭的钱都没有。」
「余陈安,你说爱一个人就希望她得到幸福,那你告诉我,张絮和你在一起除了得到大家的白眼和唾骂之外,还可以得到什么?」
「余陈安,你什么都不懂!」
她抽出自己的手腕,一步步逼近我。
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的女儿,本应该在大学毕业后出国留学,继承她父亲的公司,按照我计划的路线一步步走上人生巅峰!」
「可就是因为你!她拒绝出国,甚至拒绝她父亲给她找好的联姻对象,说自己喜欢女人。」
「荒谬!」
「我们家变成现在这样,都是你害的!」
「你自己家庭不和谐,就要害的所有人和你一样是不是?!」
不是的…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张絮得到幸福的人生。
但看着她母亲的眼睛,这一刻,我竟说不出话来。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屋内,放在茶几上的手机不断传来震动。
有领导的消息,也有程十鸢和林听晚的消息。
前些日子,张絮母亲在小区内唾骂和威胁我的事情被人拍了下来发在了网上。
如今已经发酵得沸沸扬扬。
其实我和张絮都不是什么知名人物,可偏偏有人认了出来,她是程十鸢的经纪人。
顺藤摸瓜,找出了我在林听晚书籍上的名字。
有心人拿此做文章,说接近我和张絮的人,都会变成同性恋。
手底下的作者和艺人,都因此惨遭连累。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有些事情,有人支持,必然有人厌恶。
更何况是在大家压力都如此严重的二十一世纪,所有人都想借此发泄自己的情绪。
没有人在乎,我和张絮是活生生的人。
此刻,我竟然有些庆幸。
庆幸张絮的手机被她母亲抢走,她暂时看不见网络上的评论。
屋外的阳光一点点消失,本来落上一层黄昏光线的客厅也陷入昏暗。
我看着视频里不断重复播放的张絮那痛苦而悲伤的脸,点燃了一根烟。
淡淡的咖啡香味在我的口腔中扩散,我盯着远处出神,突然想起高中毕业的时候,我对着张絮问起之后的人生打算。
她坐在我的身边,六月末的夏夜闷热而躁动。
不远处的蝉声阵阵传来,张絮的双眼无神,像是个任人摆弄的玩偶。
「我不知道。」
「或许,就是听我爸妈的吧,陈安,有时候我很羡慕你,你的人生,就是你的人生。」
我从不觉得她矫情。
痛苦从来不值得比较。
我的家庭也好,她的父母也罢,都不是值得学习的对象。
这是她的梦想,也是我能替她做的最重要的事情。
深吸一口气,我站起身,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既然谈判得不到想要的结果,那我能做的,只有带她离开。
而未来,交给未来评判。
我打开房门,却见到了站在我家门口的张絮。
像是在做梦。
不,我连做梦,也梦不到这样好的事情。
她的手还停顿在空中,双眼肿得像是核桃,勉强着自己露出了一抹笑,对着我歪了歪脑袋道:
「陈安,你愿意带我离开吗?」
-18-
我怎么会说不愿意呢?
张絮告诉我,她是趁着母亲睡着的时候偷偷溜出来的。
我不知道她做出这个决定究竟用了多少勇气。
只是在清明的月光下,死死握着她的手。
这一刻,无论是天涯还是海角,只要她陪在我的身边,我都愿意去。
这是我十余年的欢喜,是融入我骨子里无法割舍的爱。
只可惜,我和张絮这浩浩荡荡的私奔,只来得及走出小区。
迎面,便遇上了我许久不见的,困扰我前半生的梦魇。
我的父母。
「安安!总算找到你了!快跟爸妈回家!」
「你弟弟的房子还没着落呢!就靠着你买房了!」
他们被太阳晒得黢黑的脸,在看见我后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我全身发冷,连牙齿都在哆嗦。
母亲没有丝毫的伪装,上前来拽着我的手便要离开。
每句话,都离不开她千辛万苦上下来的那个儿子。
「安安不是妈说你,你两是亲姐弟,打碎骨头连着筋。」
「当初说的不过是气话罢了ẗŭ⁴,你竟然还真的忍心这么多年不回家!」
父亲站在路灯下抽着烟,泛黄的眼白和被劣质烟熏得焦黄的手指。
他吐了口痰,冷笑道:
「长本事了呗!以为自己翅膀硬了!也不想想当初是谁供她读书的!」
我和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已经是很多年前。
我攒了钱,一次性买断了我们所有的亲情,也算是还了他们此前在我身上为数不多的投资。
那个时候,他们虽然骂骂咧咧,却还是看在钱的份上与我签署了协议。
我换了手机号码和居住的地方,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但母亲的下一句话,让我明白了一切。
「安安啊,下次你可不能这样了,咱们说什么也是一家人!」
「这次还要多感谢那个女人,要不是她给我们的消息,我们也找不到你。」
张絮母亲的脸立刻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
短暂晃神的功夫,母亲便要掰开我与张絮的手。
我急忙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用谨慎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我不会和你们回去的。」
「当初白纸黑字写的很清楚,我和你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父亲听到我的话,两眼一瞪脱下鞋子便要打我。
从前的我,很惧怕他这样的眼神。
可现在,我有想要保护的人,有想要抵达的未来。
我再也不会害怕他了。
「你有本事打啊!你今天敢打我,我下一秒就敢报警!」
「你以为现在是在村里吗?!任由你动手!」
「我告诉你余建成!我不怕你了!!」
父亲已经冲到了我的面前。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见到我这样无所畏惧的模样,高高举起的那只手臂竟始终没能落下。
我大口喘息着,过往挨打的经历犹如潮水向我涌来。
可我不再恐惧。
我的双腿不再发抖,我的舌头不再打结,我的眼泪不再分泌。
因为我的手中牵着我的全世界。
「余建成,你压榨了我这么多年还不够吗?」
「你们不是总说他比我有出息,那就让他给你们颐养天年啊!来找我干什么?!」
「我有自己的生活,绝对不会和你们离开。」
我趁着他愣神之际,拉着张絮绕开他朝前走去。
但没走几步,就见到了不远处的张絮母亲。
她的手中仍旧拿着一把菜刀。
虽然一句话没有说,可我却已经明白她的意思。
还是一样的威胁。
用自己的生命威胁爱着她的女儿妥协。
我的双腿突然像是注了铅,再难走出一步。
我可以舍弃自己的父母,因为他们从未爱过我。
可张絮呢。
她切身感受过她母亲的爱。
那样的爱,是否真的可以让她坚定地选择我。
我不知道。
软弱像是一只难以铲除的害虫,一点点啃食着我的心脏。
直到身后之人向前一步,走在了我的前面。
她偏头看向我,带着泪痕的脸上是柔和的笑意。
那双残存着惧意的眼睛,却带着一往无前的果敢。
「怎么不走了?」
「陈安,带着我一起往前走。」
往前走吧。
丢下所有的一切,不要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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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再松开张絮的手,而是牵着她一直向前走去。
直到即将与她母亲擦肩而过的那一刻,我才终于听到了对方的声音。
事到如今,她母亲的语气中仍旧带着威胁的味道。
「张絮!你要是敢走,我就死在这里!」
「这个狐狸精有什么好的!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是不孝不忠!我从小怎么教你的你都忘了吗?!」
「我在你身上花费了这么多的心血,你怎么能…」
「我没有忘记。」
张絮的声音很轻,在这样静谧的黑夜中,显得格外清晰。
我转过身看向她。
记忆中学生时代总是对家长的怒火感到瑟瑟发抖的张絮,不知何时,也成长成了如今这般坚强的模样。
她紧紧握着我的手,像是拽着生命中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张絮的母亲神情狰狞,盯着我的样子犹如豺狼恶虎。
「妈,这些年我连做梦都不敢忘记你的话。」
「不敢忘记当初的你因为我没有考到满分,是怎么用衣架和木棍打我的,也不敢忘记你在打完我之后,是如何抱着我痛哭,说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我知道您不容易,当初嫁给我爸后,爷爷奶奶都不喜欢您,所以您憋着一股气,想让我争气,让所有人看得起您。」
「这么多年,我没有一刻忘记过。」
「可我也是人啊!妈,我不是您用来争气的工具,也不是来给您养老送终的工具人,我知道您付出了多少,我没有办法指责您,也没有办法不爱您。」
「可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如果我不是您的孩子就好了。」
「如果……我从来没有出生过,就好了。」
泪水顺着张絮的下巴滴落。
可她的声音是如此的平静,甚至没有丝毫的哽咽。
我不知道这些话,她究竟在心中演练了多少遍,才可以这样流畅地,不带任何情绪地说出口。
只是这一瞬间,我是如此希望自己可以带着她远走高飞。
「您总用自己来威胁我,不就是认定了我爱您吗?」
「那我现在不阻止您了,您要死,那就去死,大不了您死了之后我给您陪葬。」
「妈,您敢吗?」
张絮的母亲嘴唇颤抖着,好几次一张一合想说些什么,都没能说出话来。
她不敢死的。
如果真的敢,就不会一直拖到现在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手中的菜刀掉落在了地上。
我能感受到,张絮是松了口气的。
不管她说得多么绝情,眼前之人都是她的亲生母亲,怎么可能真的不管她的死活。
张絮对着她,深深鞠了一躬。
「对不起,妈。」
她转过身,拉着我飞奔起来。
我也不知道前路是在哪里,只是想跟着她一起跑下去。
路灯和月光混杂着的灯光落在张絮的脸上,她的笑容明媚,挣脱了所有的枷锁和束缚。
恍惚间,我像是看见了高中时的张絮。
她家教严厉,周末也不得玩乐的时间。
却总是在辅导班结束后偷偷溜出来和我见面。
那个时候的我们也是这样,手牵手在巷子里狂奔,一起大声欢笑,一起发疯玩闹。
那个时候张絮的笑脸,成了我埋藏在心中许久的回忆。
我不曾想过,有朝一日竟还能看见这样的她。
我们坐了最后的一班飞机回到原来的城市。
张絮不肯回家,留在了我的家中。
她穿着我的睡衣出来的那一刻,像是许多梦境恍然成真。
我们睡在一张床上,长发交织在一起,张絮的呼吸离我这样近,每一分钟都在告诉我,这是真的,不是做梦。
「阿絮,再和我说说吧。」
「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十指相扣,呼吸纠缠。
我们一夜未眠,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事情。
直到天边蒙蒙亮,才终于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
次日一大早,却被程十鸢的电话吵醒。
「余姐,张姐在你边上吗?!」
「不好了,她妈在网上乱说话,非说是你勾引了张姐让她们母女分离,还找来了你爸妈……」
「这些日子你先别上网了,我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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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猜到张絮的母亲不会这样轻易放过我们。
却没想到,会这样快。
蹑手蹑脚起身后,我轻声道:「我知道了,这件事先别让阿絮知道,我怕她担心。」
「我会处理好的……」
「别让我知道什么?」
身后传来张絮的声音。
我沉默着,电话那边的程十鸢却突发恶疾,爆发出尖锐的喊叫声。
「余姐!!张姐昨天住你家的吗?!」
「你们——唔唔唔,晚晚你干嘛捂我嘴不让我说话!」
「抱歉,余姐,你们商量好再给我们打电话吧。」
「不打扰了。」
林听晚到底是靠谱一些,电话很快就被挂断了。
张絮从身后攀上了我的肩膀,身体贴在我的后背上,双臂越过我的肩膀抢走了我的手机。
「不是说过了吗,陈安,以后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们都要一起面对。」
「密码。」
她对着我晃了晃手机,我抿着唇,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你的生日。」
张絮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原本有些担忧的脸上露出了一分笑意。
她解开我的手机,熟练地点开了微博,神情凝重。
我看着张絮一言不发的模样,心中有些忐忑不安,急忙道:
「阿絮,你别看那些评论了。」
「网友只是外人,对我们没有那么了解,要是不开心的话就不要……」
「谁说不了解的,我觉得他们对我们挺了解的。」
张絮的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我下意识接过了她递来的手机。
【我认识她们!我和她们是高中同学,高中的时候张絮和余陈安就是很好的朋友,没想到现在竟然走在一起了,朋友变成恋人,多好的事情啊!】
【我是余陈安的大学室友!她一直没谈过恋爱,一直说自己有喜欢但是没可能的人,我还以为是对方有喜欢的人呢,没想到是这个意思。】
【这都什么时候了!喜欢女孩子又怎么了!大清早就灭亡了!】
【支持所有同性恋和异性恋,只要没有影响到别人,就都是美好的恋爱!】
【+1!我看这个博主也没多爱自己女儿,无非是觉得同性恋给自己丢人了,与其说是女儿还不如说是个工具!】
【同意,真正爱自己女儿的人根本不会用生命威胁对方。】
还有另外一对爸妈,我是余陈安高中同学,她高中的时候过得很困难,从来没见她爸妈出现过,家里还有个耀祖等着伺候,就在余陈安身上吸血,傻冒!
我一条条翻阅着底下的评论,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有这样多支持我们的人。
才知道,原来我高中时的表现已经如此明显,有这样多的同学发现了我的感情。
我甚至收到了不少老同学的微信消息,大多都是来安慰和支持我的。
无法避免地,一定有人厌恶我和张絮的爱情,可没有关系,现在的我已经可以很好地将这些厌恶看作是嫉妒。
「陈安。」
我顺着声音茫然看去,就见到张絮对着我摁下了快门。
手机里出现我刚刚睡醒后懵懂又有些杂乱的脸,其实并不好看。
可张絮却如获至宝,换成了自己的手机屏幕。
她拍下了我们二人牵手的照片,发在了所有的社交媒体上。
【朋友,恋人,也是亲人。】
这样可以被看作宣战一般的行为,引起了她母亲的狂轰滥炸。
张絮没有理会,索性直接将对方的手机号码拉黑了。
最令我和张絮想不到的是。
她的父亲居然会主动站出来替张絮说话。
【我和你离婚根本不是因为女儿,而是因为你!】
【我受够了你的控制欲和对女儿的操控,受够了你阴晴不定的情绪,也受够了你抱怨个没完的生活。】
【林莉,你才是导致我们分开的罪魁祸首。】
张絮看见这段话后沉默了很久,我问她有何感想。
她只是露出了一抹带着嘲弄的笑容。
「现在说得这样铮铮有词,可我妈变成如今的样子,不都是因为他吗?」
「如果他能够在我奶奶骂我妈的时候站出来说几句,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把我妈逼成了疯子,然后装出痛苦不堪的样子离开,留下她一个人崩溃,这不是男人的老把戏了吗?现在又装什么清醒呢?」
张絮说得对,这确实是男人的老把戏。
好在,我们不是男人。
所以,我会永远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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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解决得差不多了之后,我和张絮一起回了拍摄现场。
其实作为编辑,我没有必要留在ƭŭⁿ这里。
之前,是为了多看几眼张絮。
现在,是为了留在张絮身边。
「哟哟哟,这不是一对小新人吗,不去增进感情,来我的片场干什么?」
周承山的话让片场所有人都朝着我们看了过来。
我尚且没有办法承受住这么多人调侃和八卦的目光,顿时倍感压力。
但张絮却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一般,自顾自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甚至颇为贴心地将我的椅子挪到了自己的身边。
「我来看我的艺人演戏,和你有什么关系?」
「还你的片场,真会为自己脸上贴金。」
张絮毫不留情翻了个白眼,语气中嘲弄的味道更是毫不掩饰。
周承山立刻不干了,瞪大眼睛道:
「要不是我,你和余陈安会这么快在一起吗?我可是你们的媒人,知不知道!」
「这件事我确实要谢谢你。」
张絮突然变了一张脸,认真看着周承山道谢起来。
不过以我对她的了解,张絮是不可能这么快承认自己在言语交锋之中落人下乘的。
果不其然,周承山的脸上刚刚出现了几分骄傲的神情,张絮便话锋一转道:
「既然这样,作为报答,我帮你去联系一下那位吧。」
「毕竟我也不是什么知恩不报的人,不如——」
「咳咳,好了,中场休息够了,继续下一场戏!来来来,全体注意!」
张絮的话还没说完,周承山便已经变了脸色,急忙转过身去故作正经地开口。
我看着张絮眼中那一抹得意的神情,心中憋着笑意。
「跟我斗!」
张絮和我说过,之所以当初会和周承山假装恋爱,一是为了稳住她母亲。
二则是因为周承山有喜欢的人,二人一拍即合。
虽然不知道这个年少成名的天才导演心中放不下的白月光是谁。
但不是张絮就好。
其他人,和我没有关系。
当天夜里,程十鸢与林听晚恰好也在这座城市。
为了感激二人对我们的帮助,我和张絮决定邀请她们一起吃饭。
张絮很西化,您吃我做的饭菜,恰好程十鸢也想要尝一尝,所以聚会的地点便定在了我的家中。
「余姐,张姐!我们来了!」
「我给你们买了红酒!今天晚上咱们不醉不归,知道吗!」
「打扰了,余姐。」
我站在厨房中处理着食材,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
没多久,林听晚便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进了厨房内。
「余姐,我来帮忙。」
厨房推拉门打开的那一点缝隙,我看见张絮斜躺在沙发上吃着薯片,程十鸢坐在地毯上,笑容明媚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暖黄色的灯光落在她们的身上。
幸福在这一刻,有了具象化的体现。
「那你帮我把菜洗一下。」
「好。」
林听晚接过菜篮,挽起了袖子。
我头也没抬,吼道:
「张絮!给我把零食放下!等会儿晚饭吃不下了!」
厨房外传来张絮的惨叫声。
林听晚脸上带着笑意,不动声色道:
「阿鸢,别吃张姐剩下的零食。」
第二声惨叫如约而至。
人多,饭菜也多,直到夜幕完全降临,我们才终于做好了所有的饭菜。
程十鸢嚷嚷着要不醉不归,可实际上最终喝多的只有她和张絮。
一头一尾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我刚给张絮盖完毯子,抬头就看见林听晚正给程十鸢穿袜子。
对视的那一刻,二人皆露出了无奈的笑意。
走到阳台上吹风,如今的一切对我而言都像是一场梦。
林听晚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身后,手中还端着一杯红酒。
「余姐,你想过和张姐的以后吗?」
以后。
我隔着阳台的玻璃,看向张絮。
她睡得安稳,嘴唇微张,脸颊两边带着些酡红,看上去就像是个孩子。
「晚晚,我也想结婚了。」
-22-
嘿!
我是张絮。
趁着陈安不在,我来偷偷写几句。
我觉得余陈安就是个傻子,不允许任何人反驳。
她喜欢我喜欢的这么明显,怎么就感觉不出来我也喜欢她呢?
还说程十鸢是个笨蛋,我看她自己也是。
喜欢上余陈安对我来说,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她出生在一个那样狼狈不堪的家,却像是悬崖峭壁上的格桑花,那样努力而顽强地盛开着。
你们没有见过高中时候的她。
我第一次注意到余陈安,是在刚刚开学没多久的时候。
我做惯了年级第一,那一次却被她超越。
我很不服气,憋着一股气将余陈安划入了人生厌恶人员排行榜的第一名。
却无意间看见放学后的余陈安躲在角落里偷偷擦眼泪。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天,她爸妈逼着她退学。
一个被逼着退学的人,怎么还能考到年级第一名呢?
我开始下意识地观察她,才发现余陈安就像是个上了发条后不知疲倦的机器人。
不仅上课的时候从不走神,就连午休时间也在写卷子。
于是,厌恶成了好奇。
好奇不知何时,成了连我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欢喜。
我和余陈安成了很好的朋友。
再后来,我们一起上了大学。
发现自己喜欢她这件事,是在大一的时候。
同社团的男生想通过我的关系结识余陈安。
他人还算不错,生的也还行。
可我就是怎么看他都不顺眼。
我烦躁了好几天,余陈安这个傻子却以为我是有了新的朋友。
我不明白自己的情感来自哪里,直到室友的一语惊醒梦中人——
原来,我喜欢余陈安。
那个时候,我欢喜又忧愁。
喜的是,喜欢的人是她。
愁的是,我知道这条路一定不好走。
我不害怕受伤,可我害怕她受伤。
然后,接下去的事情你们就都知道了。
事实上,直到我看见周承山与余陈安躺在同一张床上的那一刻,我才恍然惊觉,原来母亲这样厌恶她。
这一次她可以污蔑余陈安背叛我。
那下一次呢?
下一次,她会不会因为我,而对余陈安动手。
我不知道,我不敢赌。
所以我只能借着这一次机会,假装真的相信了一切,离开余陈安。
那是我人生中所度过的,最痛苦的几年。
我没有一刻不再思念着她。
没有一刻不再爱着她。
余陈安总说,那几年时间中,她用尽了所有办法,想要与我偶遇。
却不知道,我也是这样。
当我得知程十鸢的绯闻对象是林听晚的时候,比起更多的是惊喜。
我想,这样我就可以见到她了。
我不知在梦中多少次描绘我们再次见面的景象,却仍旧在见到余陈安的那一刻,仍旧感到鼻酸。
她瘦了,看上去更加憔悴。
像是没有睡好的样子,可眉眼仍旧是我所熟悉的模样。
我多想冲上去抱住她,像之前一样,撒娇握着她的手不放。
可我知道不行。
甚至,连多说一句话,也不可以。
但母亲还是知道了这件事。
她歇斯底里地朝着我怒吼, 打开了家中的煤气要和我同归于尽。
直到我跪在地上抱着她,向她发誓我再也不会和余陈安有任何联系, 才终于放过我。
当她又一次哭着摩挲着我的脸, 说爱我的那一刻。
我是真的想要,一死了之。
我也是这样尝试的。
直到程十鸢告诉我,她和林听晚要结婚了。
多好啊, 她们要结婚了。
她邀请我参加她的婚礼, 做她的伴娘。
我旁敲侧击, 让余陈安成为了另一个伴娘。
就连去往婚礼现场的飞机票,也是通过我的手买的。
只有这样, 我才可以坐在她的身边。
当看见余陈安的那一瞬间,我便知道,我不是真的想死。
我只是受不了这个没有她的世界。
于是,我假装睡着, 靠在她的肩膀上, 拥有了这些年来,最安稳的一次睡眠。
我真的以为,那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可余陈安却一次又一次地朝着我走来,抱住我。
她存在在这里。
我又怎么舍得离开……
-23-
收回我说余陈安是笨蛋的话。
她竟然真的隐瞒了我。
一瞒还瞒了个大的。
当我收到高中班主任的电话,让我回学校做演讲的时候,我从未想过,等待着我的竟会是余陈安的求婚。
她穿着高中的校服,扎着马尾辫, 手中拿着一束粉色的玫瑰。
「阿絮,还记得吗,在这里,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我从前总觉得视频中被求婚的女生, 哭得说不出话来虚假。
可轮到自己的时候才明白, 我是真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开口,便只有啜泣。
余陈安一步步朝着我走来,那张因岁月而变得没有那么年轻的脸, 此刻却像是回到了二十年前。
「我曾经无数次梦到这样的场景,却从来没有想过会变成现实。」
「那天晚晚问我, 会不会觉得这一路走来太过辛苦。」
「可她不知道, 当终点是你的时候, 我便无论如何也不会觉得辛苦。」
「能得到,已经是人生之大幸,又怎么觉得坎坷呢?」
她笑着, 眼中却有泪花闪烁。
余陈安握住我的手, 缓缓跪在了我的面前。
「阿絮,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走过未来的每一天, 再也不和我分开。」
我说不出话, 只能一个劲地点头。
直到冰冷的戒指戴在我的手上,我扑入余陈安的怀中, 死死抱着她的脖子。
「余陈安, 只要是你,哪怕再多一倍的坎坷,我也心甘情愿。」
「不会再有了,阿絮。」
「自此以后, 都是晴天。」
与她在一起,怎么不会都是晴天呢?
相遇的第二十年,我终于紧紧抱住了我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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