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李谨之在一起的第七年,他陪着另一个女人挑婚纱。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
这些年,旁人都说我手段高,才勾了这位祖宗这么多年。
也有人私下里敲打我,贪心不足,会坏了规矩。
这次我不吵不闹,笑着说恭喜。
我离京那日,李谨之的好友提醒他:「你养的雀儿要飞走了。」
他不置可否,笑意懒散:「尝尝外头险恶,总会乖乖回来。」
直到,我接受媒体采访,无名指上戒指闪烁。
当夜,李谨之隔山越水,远赴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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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李谨之与另一个女人逛婚纱店的照片时,我正在投资人酒局上。
那时在满桌觥筹交错中,我正见缝插针地向他们输ṱů₈出新项目的盈利点和回报周期。
其中一位投资人带来的女伴惊呼了一声,引得满桌人注意。
我转头看向她,一时有些不大记得清是否见过。
她点了点手机,不好意思道:「哎呀,就是看到了一张照片,就是李先生咯,我的小姐妹给我发了张照片,他好像陪着唐家千金看婚纱去了,这么说来是好事将近呢……」
「姜小姐,你跟李先生分手咯?」她突然眨了眨眼睛,好奇地问我。
一时之间,包厢里所有人的目光,探究的、疑惑的、看笑话的,一一聚集在我身上。
她便又掩着嘴:「要不是看在李先生的面子上……」
「胡闹。」她身侧的男人,打断了她,「姜小姐,小女孩儿不懂事,乱讲话。来来来,这杯酒我敬你。」
我举起酒杯,得体地笑了笑:「云创科技在智能数据这块,这几年的成果大家有目共睹,如果眼下这个项目没有价值,咱们这么多人,也不至于浪费这个时间。」
日前,云创正在竞标中银的智能 AI 中台项目,已经到了关键时刻。
我想了想,还是补充道:「当然,如果你们是看在谨之的面子上,我还是由衷感谢各位,能给云创这个机会,让它走到诸位面前。」
酒杯相碰之间,叮铃锒当的声音,一声声撞响在我脑中。
我尽量迫使自己不去想,什么所谓的婚纱店,或许是她看错了呢。
明明临出门前,他两指勾住我的围巾,眼眸一低满是懈怠,却不忘叮嘱我早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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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洗手间水池抬头时,镜子中忽然出现一个人。
这时,我才想起来,我应当见过她,那是七年前,我刚同李谨之在一起的时候。
似乎刚刚在饭桌上有意让我难堪还不够,她对着镜子补了补口红,娇娇地笑道:「我早说了,他们这种公子哥就是玩玩,最后还是得听家里的安排结婚,有的人喔,痴心妄想。」
「哦哦你学历高是伐?我们姜小姐北大毕业的哇,不还是跟我一样靠男人嘛,区别不过就是你的男人厉害些罢了。」
我淡淡道:「梅小姐,等你坐到王老板的那个位置,再来同我说这些话。」
王老板,是她如今的金主。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李谨之同我在一起前,身边跟着的人是这位梅小姐。
只是那时,她才跟在他身边三天,她辗转打听到我,便一直认为是我抢了她的「生意」,于是记恨到今天。
毕竟,能跟着李谨之那是求也求不来的机缘,他们这样的人手指头间漏一丝缝隙,于寻常人来说,便是几辈子的富贵。
那会儿,她转而搭上李谨之圈子里的另一位朋友,为的就是见我一面。
见了面后,她故意激怒挑拨,我那时才二十岁的年纪,也正是和李谨之最热烈纯粹的时候,便借此同他闹小脾气,他哄着捧着笑着认错。
后来,我便再没有见过梅小姐。
没想到,都过了这么多年,她依旧对当初的事耿耿于怀。
她跺了跺脚,酒红色的迪奥猫跟鞋跺得地板噔噔响,她转身离去时,又回头:「对了,姜小姐,你没有那张照片吧,我发你微信,如果你没拉黑我的话,不客气。」
我扯了扯嘴角,我怎么可能会加她微信,然而过了一会儿,微信弹出一条图片消息。
良久,我才点开手机,都不需要仔细辨认。那样日夜耳鬓厮磨的人,那般熟悉的人,只消一眼便能ţúⁿ认出。
我熟练地按下保存键,然后将她拉黑。
其实,我保存过另一张李谨之身边有女伴的照片。
在这既短又长的七年里,似乎每一张都在预示着我与他的结局,不堪说,难收场。
然而即便从未被人看好,那终究是我真真切切的年少爱恋。
那些着过笔笔浓墨的爱意,或许早到了该退场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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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局散去后,我的助理递上大衣时,担忧地问:「老板,那些投资人会不会见风使舵?」
我拢了拢衣领,侧身问了句:「你进公司几年了?」
「四年。」
「云创成立五年,我在第二年的时候招你进来。它是怎么走过来的,除了我,你是最清楚的……」
恍惚间,一阵无力感就迎面扑来,我停住了继续说话的欲望,只摆了摆手让他回。
连跟在我身边这么久的人都会这样想,也难怪外人看得热闹。
这条路,我既然敢走,那我便也敢退,只是我需要他给我一个堂堂正正的说法。
纸醉金迷之间,我站到方逾白给我发的包厢外头,将手放在门把上时。
听到方逾白扬着声音问:「哥,你不打算给姜礼一个交代吗?」
音乐声弱了,李谨之问他:「怎么,看起来你比我还着急?」
「我就看不惯你这样。」方逾白自小就怕他,但此刻有了几分胆识。
李谨之还未回话,另一人接过了话头:「哎小白,玩玩而已,你那么较真干嘛?别说谨之哥了,就我家,我要回去跟我妈说我要娶姜礼,她都得把我腿打断。」
我认得他,见过几次,对于自家的贬低不过是谦虚之言,不然也混不到李谨之这个圈子里来。
他嚷嚷着:「要我说,咱们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没必要。就说头两年,周淮安不也为了一个女演员跟家里闹得不成样,最后那女的还是嫁香港去了。就这事,人当面不敢讲,背地里也偷笑话着,谨之哥,你可别犯傻,不值当……」
「闭嘴!」方逾白打断他,「就你话多?」
过了好一会儿,李谨之才开口:「小白,我跟她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方逾白冷哼了一声:「你仗着她喜欢你,就欺负她,腿长在她身上,她早晚会跑。」
李谨之似是慢条斯理地笑了声,而后不知在说服谁,语气强硬:「我跟她之间,只要我不喊停,这段关系就结束不了。」
我靠在侧边墙壁上,手里的包带子被我攥到变形,最终还是没有推开那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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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二点,国贸八十层酒廊往外望去,高楼林立,灯火永不熄灭。
俯瞰之下,街道成了一条星光闪烁的河流,蜿蜒着向黑暗奔腾。
手机在这时响起,我任由它响了半天,没有接听。
第二遍响起,落下,直至第三遍才接起。
李谨之的声音传来,带着清浅的笑意:「哪儿呢?用不用我去接你?」
我望着窗户玻璃倒映出来的自己,栗色长卷发,明艳红唇。
哪怕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七年过去了,谁都不年轻了。
接起电话,我只是问他:「李谨之,你今天去哪儿了呢?」
「怎么,查岗?跟一朋友吃饭。」是车子启动的声音,语气有着明显的戏弄,「我们家礼礼现在是大忙人了,今日酒局,明日高尔夫,哪里顾得上我这个闲人。」
往常这个时候,我都会笑着哄他,其实他极少时候有孩子心性,唯独在与我相处时,喜欢逗弄喜欢戏玩。
权贵人家精心养出来的孩子,顺风顺水几十载,今日多看了一眼的物件,明日就有人巴巴儿地往上送。
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割舍的,也没有什么是非要强求的,对人世间的事都是漫不经心的,也就拿不出世俗所认为的爱。
我就这样倚着窗台,就像二十岁那年,倚着宿舍楼的大柱子,俏生生地问他:「试试而已,你怕什么?」
而现在……
我只是轻声道:「我好像有些醉了。」语气带着一丝苍凉,慢慢地问:「李谨之,你有没有想过……和我求婚?」
我甚至没有勇气问出「有没有想过娶我」这个令人为难的问题。
就是想知道,在那些不算认真的岁月里,他是否有为我动过一刻的心思。
耳边静默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得一点笑意,他的语调是常年不变的散漫:「看起来,是有些醉了,你乖一些,等我去接你。」
李谨之多聪明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来到底是我真醉还是假醉,不过是他给不出答案,又不肯放手。
我忽然间就笑了出来,镜中的脸有不受控制的泪往下滑落,我语气如常说:「这么晚了,不用来接我了。」
时至今日,我才明了。
不是醒悟太迟,只是那么多年被爱迷了眼睛,不愿醒悟。
那烈火烹油的七年,终究不过是末日里一场不计生死的烟花坠落,灿烂却注定消亡。
-5-
那是我到北京的第二年,我带着人生中最伟大的憧憬,从遥远温暖的南方扑向这片厚重的北方土地。
那时,一场央美首席教授的画展,光是一张门票就花费了我近半月的生活费。
初见时,他一身黑色西装正经笔挺,但衬衫领口散开的扣子,昭示了他这人漫不经心的内里。
我曾独自观摩过那位教授所有的画作,因此在他领着一群西装革履头发花白的长辈,一通瞎介绍时,我忍不住小声开口:「这幅画是以夕阳微弱的光芒隐喻垂死的状态,并不是旭日初升……」
他一手插着兜,侧首看过来,笑得无伤大雅:「哟,遇着行家了。」
眼前的男人,面庞如雪一般冷白,鼻梁挺直陡峻,看过来时一双眼低低地压着,不让人窥见半分隐秘,哪怕是热切地笑着,也是疏离又冷漠。
我抱着书包,俏生生地站着,脸色都有些泛红。
那时真是,年少多情常常难忘。
只消一眼,我只看了一眼,便记住了那棱角分明的下颌,从眼梢处往下潜藏的一段多情和风流。
后来,我同他在一处时,才知道,原来那位我久闻大名的央美首席教授是他姑姑。
而他当日瞎胡闹讲的画作赏析,是他姑姑指着画同他娓娓道去的,只有我,是凭着那些虚无的传闻揣测出的释义。
同年,有人胆大包天,在狭窄的校区内飙车,一连撞了几个实验楼的大门。
那会儿一些高门子弟在外头闯了祸,嘴里就高嚷着自个儿爹是谁,脾气比皇帝还大。
唯独这位撞了车的,被人提着脖子跟行政的人道歉。
那是我第二次遇见李谨之,他手里按着那个年轻人的脑袋,冷着面让他给人道歉赔礼。
年轻人叫方逾白,看见我时,一溜烟跑了过来,连比划带结巴地说:「姜礼,你别误会,我不是那种不着调的人,我就是一时脑袋胀气了,我下次不会了。」
我越过他的肩膀偷偷看了远处的男人,一面不解:「你不用同我解释,我跟你好像不熟。」
方逾白挠Ṱŭ̀⁵了挠头,不知为何深深叹了一口气,一张俊美至极的娃娃脸,稍显稚嫩。
听说他跳级读的书,与我同一级,但比我还小上一岁。
但李谨之有一次被他烦得不耐时,揭了他的短,说他这学历是他家老子捐了两栋楼换来的。
也是那时我才知道,他们家族信奉在外地调,那四年里,几乎没有一人知晓方逾白的来历。
只有我知道,他是李谨之的表弟,是难得能让李谨之付出几分眼色的人。
但我所知也就止于此,从未细想深究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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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以为,那些相遇不过是流动不居的生命里一个偶然的光点,从未想过有再会的可能。
但命运总由不得人控制,我那时也还远远想不到,会在这样一个连爱都散漫的人身上,尝尽这一生的贪恋和怨怼。
旁人总以为我们考到这样好的学校,必定是日日头悬梁锥刺股,其实不全是。
室友许婧是个玩乐、学习两手抓两手都硬的人,以至于玩得过火进了警察局。
她在酒吧同人打架斗殴,对手还正巧是方逾白。
酒醒后抓着我的手臂瑟瑟发抖,鸵鸟一样缩着。
「礼礼,我要死了,我不想坐牢。」
方逾白肿着一只眼睛,一边嘶气一边委屈:「你先动的手!」
「谁让你非要从那儿过?」
「你还有理了?」
两道声音一来一回,我仰头望天无奈时,李谨之穿着黑色大衣,带着一身的雪意进来。
后来一团混乱中,他似乎抬头望了一眼,着人去交接配合着处理。
许婧被人接回家后,我拢紧衣服,从派出所出来时,迎面便是久违的初雪。
印象中,那年的初雪让人等了又等,迟迟未至。
直到 2011 年的春节过去,在 2 月 9 日雪花才悄然飘落。
南方人对雪有着执着的偏爱,在那样寒冷的冬夜里,我伸出手不知疲倦地接着雪。
我仰着头玩闹了好一会儿,一辆黑色的迈巴赫缓缓在身边停下。
四下的黑,唯有他一双眼眸是清亮的,笑着:「雪下得大,我送你一程。」
我双手扒着厚厚的围巾,定定地看着他。
那时,我还不懂,雪中的我是自由的。
而他所在之处,身后是一片漆黑,连他的身影都隐在暗处,仿佛遥不可及。
而我只是,雀跃着,勇敢着,不计后果、不顾一切地朝着他走去。
雪花落在身后,冰凉,肆意,席卷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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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也似乎落在了我的脸上,凉得透彻的指尖流连着,将我从梦中惊醒。
我睁开眼,酒店的房间一片漆黑,身旁人浑身寒意还未化尽,侵袭而来,像要拉着我共沉沦。
「不是说,不用来了吗?」我缓缓起身,靠在床头,在黑暗中寻找他的轮廓。
他的声音有些倦意,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我的手:「一日不见,不想我吗?」
我缄默不言,他也懒得开灯。
在这样的对峙中,他突然笑了:「沈弈说你在筹备香港分公司,这么大的事儿,怎么没见你跟我说?」
我弯了弯唇,心里在想:方逾白也跟我说你要订婚了,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也没见你跟我说呢。
我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都这个时候了,我竟然还会有不舍,不舍那些跌跌撞撞却留不住的年岁。
在几乎要落下泪时,我哑着声问道:「李谨之,我算不得……你光明正大的爱人吗?」
像撕开最后一层薄纱,将那些早已血淋淋的事实,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
他的手顿了顿,似乎是没想到我这般单刀直入,这般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怎么不算呢?」许是预感这段关系已岌岌可危,他不再避而不答:「礼礼,我待你不好吗?这些年,除了你,我身边没有别人。」
这样的好,在旁人那里是微不足道的,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却已是极致。
可我竟从他的辩解里,听出几分挽留。
他什么时候低过头,什么时候留过人。
可他想留我做什么呢?
我用话,一字一句地推开他:「你要我留下,然后呢,你要怎么安置我?」
啪嗒一声,他按开了床头灯,昏黄的灯光照下,我的狼狈无处可逃。
他微垂着眼,用指腹抹去我眼尾的泪。
在他无法给出承诺的长久沉默中,我坚定而平静地开口:「李谨之,我们早该结束的,穷途末路了,你就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早在两年前,我们之间便险些支离破碎,不知是谁不甘,才又白白蹉跎好些时间。
他的影子在光晕里晃了晃,好一会儿,才干巴巴道:「礼礼,你那么聪明,该知道离开我身边,不是一个好选择。」
我透过他冷寂的双眸,叩问他的心:「所以,你要我丢掉一切,一辈子见不得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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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里,我像个行走在末日的孤独旅者。
总会在夜深人静时,慢慢回忆那些过往,以此来确认他是否有过爱意。
暧昧至极的时刻,一句试探的晚安发送过去,一个晚上醒来四次看手机。
连意识都是可怕的朦胧,梦里都能梦到他好似回复了消息。
然后这意识带着我从梦境中挣扎出来去翻看手机,却发现除了我的晚安,再无回复。
除夕夜里,我守着零点,计算着他空闲的时间,忐忑地拨打他的电话。
他接起来时,我避开旁人,蹲在阳台,声音轻轻的:「李谨之。」
轻笑声通过话筒传来,带着莫名的震动:「姜礼?」
那是我待在他身边的第三个月,他身边来来去去的人太多,稍久些不见,就会忘了。
随着迎新岁爆竹的接连燃起,我来不及思考太多,坚定而热ťûₛ烈:「新年快乐,李谨之。」
他似乎叹了一声,没有人知道他在那一刻想着什么,我只听得到那句:「礼礼,新岁安康,返京时说一声,我去接你。」
他ťū₉们说,李谨之待女伴向来出手大方。
我还只是一个连学费都需要计算几遍的学生时,他一出手就是西城区顶好地段的两套房,说是随我挑。
兴致来了时,拍卖会上的首饰珠宝他随手拍下便送,而我在简陋的寝室里捧着送上门的毫无用武之地的珠宝,像是坠入荒谬的喜剧。
听闻好友送了女伴一辆粉色车子,他让人将一辆兰博基尼改成粉色,领着我去看。
我一连摇头拒绝,好奇地问道:「李谨之,你将我当作什么?」
他百无聊赖,撑着额头,一手把玩着我的发尾:「这重要吗?」
我就那样看着他,看到他眼尾微垂,酸涩溢满心头,笑着说:「我要的不是这些。」
他敛了笑,大约是这情意太重,浪荡如李谨之,也会有些许畏惧。
他微凉的手指缓缓地磨蹭着我的耳垂,良久,才笑着说:「哪家的傻姑娘?」
在情爱里,我从不聪慧,一根筋一颗心一股劲,倒也认了他说的傻。
-9-
那时,知道我和李谨之在一起后,方逾白闹得厉害。
但没人知道他在闹什么。
只有李谨之,眼神意味深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指了指我:「人在那儿,有本事抢去。」
听到这话时,我侧过头,抬着眼看他,看他漫不经心,看他胜券在握。
那时,我几乎捧出了半颗心给他,听到这话,一半无力,一半不信命,不信我与他缘浅至此。
于是,在方逾白假意抢人、赌气地问我要不要跟他去赶下一个场时。
我看着李谨之,粲然一笑:「好啊。」
声色犬马的闹腾,在那一瞬间静止。
所有男女的目光,探究的、惊讶的,疑惑的,全都在我身上打转。
方逾白见了鬼一样看着我,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
而李谨之沉了沉嘴角,又勾着笑,手里握着一张牌,也不打出去,只是转着玩。
他不动,其他人也干等着。
半晌,他随手将牌往桌面一扔,乱了一桌的赌局,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行啊,玩儿得开心。」
我和方逾白就这样,在深秋的夜里,走出后海的四合院会所。
秋风中,我们像两只企鹅一样齐齐蹲在地上,离那处不远。
我们一个是不敢走,一个是不想走,只能顶着寒风,好不凄凉。
他趁机说道:「姜礼,我哥那群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什么好人,你别把自己搭进去,不值得。」
我转头笑了笑:「那你算好人吗?」
他思考了一会儿,坦诚道:「暂时算。」
确实算,爹妈管得严,平日里老实上课,最大的消遣就是同朋友去 KTV 和赛车,不闯祸不为所欲为,很是难得。
他跺了跺脚:「我说得直白点,你跟着他,不会有好结果。」
「你怎么知道……」我想了想,脑子被冷风吹得有些迟钝,「没有呢?」
几分固执,几分任性,大约是因着年少。
他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最终只说了句:「你不懂。」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欲言又止里未尽的话。
下一秒,一辆黑色的车打了个弯停在了我们面前。
李谨之坐在驾驶座上,降下车窗,扯了扯嘴角,漠然地看着我们。
方逾白大气不敢出,只敢将我往前顶,要我去承受怒火。
看着我们这样,走到跟前的李谨之毫不客气地嘲讽道:「好一对苦命小鸳鸯,怎么不继续逃了?」
我扑向他怀中,脸颊是他温热的胸膛,耳边是他一句:「小没良心的。」
我抬头看着他,眼里有波光潋滟,有山水万千。
你说,他到底知不知呢,从他决定追出来的那一刻,便注定有些事不再是可有可无。
夜里的院子里,挂着一盏应景的灯笼,在微风中荡来荡去,像我那时的那颗心。
回看那时,全然不顾后果,总以为有情就能填平所有沟壑,天真得透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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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那些年里,我跟着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
可我看得最多的还是他,几辈人的拼搏堆砌出来的气定神闲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来头稍大些的,他会在我耳边细细介绍,末了拍拍我的肩膀,要我递上一张名片。这时他是谦逊的,是为我。
然而他的谦逊和气依旧是没有人情味的,哪怕平等地看着对方,也成了一种与生俱来、自上而下的施舍。
我曾问他这是做什么,他只笑道「:有一日,你都用得上。」
他那样厌烦觥筹交错的人,上了心后,也能为你处处打算,势必要你全身心沦陷。
有一年他闲了下来,突发奇想教我射箭,我为了赢一口气,私下里每日每日地练。
有一日,我将他叫到跟前,当着他的面一发即中,而后挽着弓回头看。
那时,我嘴角翘起,邀功似的看向他。
他倚着门,看了我许久,几步上前来,扔了我手中的弓,铺天盖地的吻接踵而来,唇舌攻城略地。
后来,无尽雪夜中,他带着朦胧的醉意,任性地将我从梦里叫醒:「礼礼,下楼来。」
我像午夜偷跑的灰姑娘,踮着脚,奔赴一场美梦。
车子过高速,开出六环以外,去到一座私人度假山庄。
司机将车子停在山脚下时,李谨之醒了过来。
他将我抱了出来,两手一提,将我放置在车顶上,我惊吓得两只手扶住他的肩,低着头看到他带笑的眼眸。
下一瞬,一场盛大的烟花在我身后绽开。
我转头看去,满天星辰都在眨着倦眼,躲进了流光溢彩的银河中,一起奔流。
我攥着一颗狂跳的心,愣愣地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接住我,捏了捏我的脸颊:「生日快乐。」
第一年时,我才知道我的生日和他姑姑撞了同一天。
而他的家族,在那一天总会相聚一堂为他姑姑庆生。
他从来,只会在零点过后,才回到我身边。
这一年也是如此,可唯一不同的是。
这一年,雪夜里,炙热的吻,扑满怀的拥抱,还有独属于我一人的烟火。
-11-
毕业那年,我收到数个 offer,每个都是优中选优的。
可我在人生岔路口,却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另一条路。
几个志同道合的人,大学时闯出来的经验和本领,就这样凭着一腔勇气埋头创业。
中关村里破旧的楼栋,27 楼一层里住进了无数想着出人头地的北漂。
知道我的打算时,李谨之没说什么,却有人万分不解,觉得我是捡了芝麻丢西瓜。
我也将芝麻西瓜理论说给他听,他笑得吊儿郎当:「芝麻西瓜都是我们礼礼的,甭管那些瞎话。」
公司刚起步时,人数不到十人,我一个人承揽了几乎所有事。
程序代码、跑市场、做推广营销、拉投资,会的我做,不会的我从头学。
那时,我几乎住进了那栋破楼里。
有一次,楼里电梯维修,李谨之打了十几个电话,没人应。
怕我有意外,那一晚,他徒步爬上 27 楼,走到我面前,指尖的冰凉触醒了睡在材料堆里的我。
黑暗里,他悠悠地叹了口气:「你这拼命十三娘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在我身边,我亏待你了呢。」
我迷迷糊糊地钻进他怀里,鼻尖全是他身上的木香气息,耳边是他微喘的心跳声。
他大约永远不会知道,我这些在他看来微不足道的努力,是为了什么。
而我那时只是想,喜欢李谨之也好,开公司也好。
我做的所有事,都是朝着太阳飞,哪怕最后失败,也是坠落在云端。
十几年前有一部电影叫《喜剧之王》,后来 2014 年的时候在北京重映过,隐约记得当时已经凌晨过后,只剩下这部电影有票。
那时,我听说他家里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要他收了在外头玩的心,回去走正道。
所以那会儿,他一边忙着将自己的团队解散,一边又要逐步熟悉家族企业里的事。
他私下做事懒散惯了,那几天的事耗费了他不少心神。
但他依旧陪着我坐在影院最后一排,不过是在电影刚开始几分钟,无聊地睡了过去。
当时那句「我养你」的台词,一度超越「我爱你」成为浪漫的代名词。
我瞒着他陪投资人喝酒,醉到带着妆沉睡在沙发时。
睁开眼,就看到他盘着腿坐在地上,手里拿着工具笨拙地给我卸妆。
「一个小公司把你折腾成这样,哪怕你躺家里逗鸟呢,还怕我养不起你吗?」
我养你,礼礼,他这样说。
后来我数次想过问他,却从未出口。
如果,我真的信了你随口而出的承诺呢?
-12-
多年来,我们故意视而不见的现实被摆在眼前时,是在一个称得上家宴的席上。
他带我去一个亲戚孩子的满月席,这些年我只游离在他身边,从未踏进他真正所在的那个圈子,那原本也不该是我出现的场合。
在那里,我见到了他母亲,穿着一条量身定做的绛紫色旗袍,暗色牡丹刺绣,典雅雍容。
我忐忑紧张得手指掐进掌心,在心里无数遍预演该如何得体地打招呼时。
她的眼神并未在我身上停留,那是一种毫不在意的漠然,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性。
她只是略过了李谨之,淡淡道:「你唐伯父还在,私底下玩玩就算了,别太过。」
李谨之敛了笑,不动声色地将我身影遮住。
那一刻,我所有的卑劣难堪仿佛被放在了聚光灯下,无处遁形。
过往所有被忽视的那些细节,那些足以表明他爱得浅薄的证据,一一翻涌而来。
在我与我母亲险些相遇的毕业典礼上,他特意避开。
在我借着酒意,痴痴地问他喜不喜欢我,而他只是笑着,自始至终给不出答案时。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你故意的是不是?你要我认清位置,大可不必用这种方式,只要你李谨之开口说一个不字,我立马就走。」
我这话,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就像是用了刀子,将两个人的心都片片切开,直到血肉模糊。
他手掌着方向盘,用了力道,青筋暴起,他点点头:「你觉得我今晚这一遭,是为了让你识相走人?我犯得着兜着圈儿犯贱吗。」
车子经过天安门时,我积蓄已久的眼泪一颗一颗砸了下来。
我终于说出那个从不愿承认的现实:「是我错了,我们一点都不合适,我们从一开始就是错误,……」
他想不通,短短半个晚上的时间,为什么就能将我这几年的勇敢瞬间击垮。
那晚,车子在车库停了许久。
他解开安全带,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将下巴垫在我肩头,晃动之间,还能闻到他呼吸之间的温热。
「礼礼,」他说,「你让我想想——」
那一刻,我放弃了挣扎,甚至不祈求着天荒地老。
后来的两年里,我们像是要耗尽这辈子所有的爱意,争吵着,纠缠着,迟迟落不下定局的笔,又不肯放手。
情动时,他也学着放下身段哄人:「你看多巧,我的姓氏是你的名字,我们合该是一对。」
而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好半天才回他:「你不姓李。」
他勾着的嘴角缓缓扯平Ṱṻ⁼,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谨之背后的那个姓,我在黑夜中试图探寻过,结果一无所获,他的信息被严丝合缝地保护起来。
他是一个不会承诺的人,可后来,他总会时不时地给出承诺。
夜晚散步至河边时,偶遇男女求婚盛事。
他圈着我的肩膀,眼里一半清醒一半醉,指着他们手上的戒指:「给我们家礼礼也买一个。」
我回看他,看他的挣扎和痛苦,轻声道:「李谨之,我会当真的。」
你说的每句话,我都会当真,所以请你不要轻易许诺。
他眼里的醉意悉数褪尽,只与我隔着人潮,静静地望向尘世那平凡而不可得的幸福。
在迷离和散漫中,谁也不承认,我们每一刻都在与对方诀别。
-13-
我和李谨之彻底摊牌的消息,在圈子里不胫而走。
许婧一大早就冲进我办公室,她现在是云创市场部负责人,还是风风火火的个性。
「李谨之那个狗东西什么意思?」她拍着桌面,愤怒道,「他都要结婚了,还要拖着你,他到底想干嘛?」
我想起昨夜,他听完我那句话后,久久没有回应,却在我睡后,倚在床头枯坐到天明。
「许大头,」我还未回话,方逾白就从外面走来,双手插着兜,「再让我听见你骂我哥,信不信我……」
「怎么?揍我啊?你们这群人都是狗东西!」许婧嗤了一声。
她其实以前很怕李谨之的,只是后来渐渐地,就敢骂他了。
有时,李谨之也能听到她的骂声,但他也都难得好脾气地没有计较。
方逾白懒得理她,吊儿郎当地朝我展开怀抱:「怎么样,姜礼,你踹了我哥后,要不要投入我的怀抱?」
我望着他,笑了笑,突然问:「你现在觉得你算好人吗?」
他扯了扯嘴角,耸着肩道:「我认输。」
这些年,他身边来来玩玩的女人,如过江之鲫,有时候我刚记住一个名字,就再也没见过。
今日女大学生,明日模特演员,他偏偏还有一张好皮相,勾得别人为他闹自杀的都有。
我向许婧交代了关于香港分公司的事,就赶往下一处。
我要将北京的一切安置好,还得去见沈弈,他不仅是云创曾经的天使投资人,也是第二大股东。
见面的地点在一家私人茶楼,眼前的男人接过我的文件,却并不打开,我就知道他有话要说。
下一秒,他淡淡开口:「姜礼,做人还是不能太忘恩负义。」
「什么?」我一时有些茫然,下意识问道。
「你有能力,有学历,人聪明。」沈弈用下巴点了点窗外,轻描淡写,「可在北京这个地方,像你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从这里扔块石头,砸中三人,就会有两人是高才生。」
「你们毕业那一年,摆在华宇资本面前的创业计划书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的就是最好的吗?并不见得,然而华宇投资了。」
我抿着唇,回道:「可是事实证明,你的投资决策是对的。」
沈弈是李谨之的好友,当时我着手这个公司时,他没有怎么关心过。
只是有一次突然提到,他有一个朋友对这个项目感兴趣,便引荐了。
可见了沈弈后,我才知道他对项目的要求很是严格,云创能够拿到华宇的投资,也是过五关斩六将得来的。
沈弈摇头:「拿到投资只是第一步,对于创业型公司来说,恶意竞争、收购、打压,每一步都能让你的公司流产。」
「那些你碰都碰不到边的人,为什么愿意听你的宏图计划,想过没有?」
「三年前,中寰集团为什么会跟一个小数据商合作?」
「姜礼,我相信凭你自己,也能让云创走到这个位置,只是你需要付出的代价,远远不止这些。」
听着沈弈的这番话,我这才知道,李谨之不计较的事,他的朋友一笔一笔地都帮他记着。
沈弈是十足的商人,他要是算起账来,比谁都狠。
然而,他在此刻说这番话,实在让人难以琢磨。
如果是数年前的我,大约会红着脸跳脚,可如今我比谁都平静,只是问道:「你说这些,是想要我留在李谨之身边?」
他双手交叉着,不置可否:「不应该吗?他的婚事早在一年前就该定下的,为什么拖到现在你应该清楚。」
我几乎不可置信地发笑道:「你要我留在他身边,当情妇?」
他笑得温和,语气却有些残忍:「你在这个圈子里这么些年,竟然还没习惯这种事?这对你来说,不算坏事。」
我扯着嘴角,无论我和李谨之如何纠葛,在他的朋友眼里,自始至终我都只配这个位置。
「所以,」我想了想,撕开的脸面就不需要顾忌了,于是无所谓地反问,「你对阮初也是这样的想法吗?」
「等你跟别人结了婚,然后逼她继续给你当见不得光的情妇,是吗?」
「你怎么就有自信她会愿意?你觉得,她要是知道你的想法,会不会弃你而去?」
沈弈身边的那个女孩,我只见过两次,漂亮得惊人,却格外乖巧。
闻言,沈弈嘴角微勾,眸光有不悦,但十分笃定:「她不会。」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生硬:「她跟你不一样,她只能待在我身边。」
我不想与他再辩论,站起身点了点桌面文件,将诉求再重复一遍,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走后,沈弈反扣在桌面上的手机响起。
他接了起来,对面男人声音疲倦:「她想做什么随她,你别为难她。」
沈弈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李谨之,你可真出息,一个女人都搞不定。」
对面沉默着,沈弈继续道:「既然一开始就知道给不了名分,你就不该将金丝雀养成一只鹰,养到翅膀硬了,凭你也留不住。」
李谨之突然问他:「你养过花吗?」
沈弈没回答,知道他话里有话。
下一秒,他听见手机那头声音悠远:「看着自己精心养大的花,在身边一点点枯萎,滋味不会好受。」
挂断电话的沈弈,交叠着双腿,望向窗外浮动的云层。
他心里对李谨之的话嗤之以鼻,凭她什么花什么鸟,只要是他沈弈的,死也只能死在他身边。
-14-
和沈弈的见面不欢而散,我开车回到西山的别墅。
空荡荡的别墅,一片漆黑,看起来他也很久没回这里。
我无意识地松了口气,我们现在这个状态,一旦见了面只会将过往那些情分毁个干净。
这里曾经承载了我和李谨之几乎所有热烈的时光,两年前我从这里搬走后,这是第一次回来。
从电梯上到三楼,在主卧的小抽屉里翻出一个蓝色丝绒盒子,里头躺着一大一小两枚素圈戒指。
我将它遗忘在这里太久,而它如今也毫无用处了,也不该再待在这里。
从主卧出去时,我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却看到二楼客卧的房门打开着。
从来没有人踏足过的客卧,被铺上了淡蓝丝绒的四件套,沙发上一套年轻女士睡衣散乱地放着。
李谨之买下这栋别墅时空荡荡的,这里的一花一草、一墙一椅都是我费了心思布置的。
唯独这个房间,就像生生劈开的一道裂缝,虽然和我无关,却让我动弹不得一分。
我闭了闭眼,忍着鼻间的酸涩,快步走了出去。
昏黄灯光中,我再没有回头看一眼,就像扔掉那些爱恨,身后的别墅与我渐行渐远。
车子经过东直门,放在中控台的手机亮了起来。
看见信息的下一秒,我靠边紧急停车。
是我预约的私人医生:【姜小姐,检查结果出来了,您目前怀孕 9 周 2 天,有时间可以过来再做个详细检查。】
下面附着一张检查报告单,我低头捧着手机,对着那张图片,两指放大又放大,小小的一团,看不出什么。
看着看着,我将手背放在唇边,咬到浑身都在颤抖,不让自己哭出声,却控制不住豆大的眼泪一颗一颗砸在屏幕上。
对于和李谨之孕育一个血脉相连的生命,我也曾经有过期待。
但他那时只是磨着我的手指,慢声问:「就这样不好吗?礼礼。」
后来,他情难自抑时,我会平静地提醒:「我不想吃药,你做好措施,怀孕了麻烦。」
他在我耳边低低地喘息,不顾一切:「那就生下来。」
-15-
这个孩子来得不合时宜,不被期待。
看时间,大约是两月前那一次争吵,过激的争吵下,谁都不服输。
明知不该,可他似乎只剩下那样的方式,来证明我们还属于彼此。
回到市区的房子,偌大的客厅一片漆黑,直到我按下开关。
才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李谨之,他佝着肩膀,微微陷进靠背里,垂着头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
我靠在玄关处,与他抬头的视线遥遥相对,一时之间,无话可说,寂静蔓延。
在他开口前,我坐到他身边,将头靠在他胸膛,整个人像婴儿般蜷缩进他怀里。
我慢慢地说:「李谨之,我有些胃疼,你帮我揉揉吧。」
争吵了这么久,这是我第一次再度向他示软,他眼里闪过一丝受宠若惊。
他将我往上抱了抱,下巴枕在我肩头,拉了拉我的衣摆,而后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上去,轻轻地打着圈。
李谨之,你摸一摸它,同它道个别吧。
我闭着眼,手指攥紧,眼泪却打湿了他的胸口。
「疼得那么厉害?」他抬起我的脸,面色沉重,「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好多了,不疼。」我从他身上起来,仰着头轻轻地笑。
这一晚,没有天崩地裂的争吵,也没有同归于尽的撕扯。
一整个晚上,他都将我圈在怀里,时不时地揉一下肚子。
耳边是他的叹息和轻问:「礼礼,我留不住你了吗……」
这一场无归的旅途,终于将你我推到了将崩的群山之巅,碎屑满地,无心欣赏。
-16-
北京又下雪了,连日来的雪盖得厚。
在去医院前,我独自坐了许久,一下又一下,用手感受着那似有若无的生命力。
那天是难得的天气放晴日,暖和一些,总是好的。
手术进行得很快,大约二十分钟的时间。
而我还麻醉未醒时,隐约中有人将手轻轻覆在我肚子上,叹息着:「可惜了。」
这是我第二次见她,大约也会是最后一次,李谨之的母亲。
「喝口热汤。」她用手推了推那碗汤,是一碗鸽子汤。
我想不通,她是如何得知消息,又在这样紧的时间内,准备了汤。
我推开那碗汤,平静道:「您放心,我不会拿这件事做文章。」
她乌黑靓丽的头发低低挽成发髻,脖子上的祖母绿翡翠低调奢华:「你比我想得要狠心,我原本以为你会偷偷生下孩子,毕竟这些年来,我见过太多像你这样的女孩子。」
「女士,」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就算我不主动拿掉孩子,您这趟来,也会让我打掉孩子。」
她觑了那碗汤一眼,我跟着看过去。
她不曾也永远不屑于告知我,这碗汤不是外面酒楼的厨师做的,而是从来没有踏进厨房的她亲自下厨熬的汤。
是弥补是愧疚,抑或是其他,不得而知。
她淡淡道:「谨之快结婚了,私生子可以有,但至少不该在婚前。」
「如果你愿意,我不反对你们继续在一起。以后你们再有孩子,我也不阻碍,我可以将孩子接过来,给他最好的……」
「您放心,」我抬起头,挺直了脊背,打断了她,「没有以后了,不会再有以后了。」
「我和他之间,明明白白开始,就会清清楚楚结束。这世上,不是所有靠近你们的人,都是贪图权势和地位。也不是所有人,都要卑躬屈膝毫无尊严,就为了跨进那个门槛。」
她笑了笑,摇摇头:「我以为你很爱谨之,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她的目光是向下看的,就像她本就在高山,俯瞰蝼蚁。
在一百多年前,那个风云飘摇的年代,她母家的人就远赴国外攻读藤校。
而我的家庭,仅仅只是走到我这个位置,就徒步跨越了近百年。
我站起身,发软的手指拎着包:「我是爱他,可我不能爱到没有尊严和自我。」
想了想,我又开口:「孩子的事……」
她低着头,轻轻搅着汤勺:「消息我已经让人封锁了,只要你不说,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当然,姜小姐是聪明人,有些事最好还是烂在肚子里。」
我转身走了出去,脚步虚软,冬日的太阳再大,也依旧驱不走浑身的冰寒。
我既然独自做了手术,便是打定主意,不会让他知道。
曾经我为了爱他,连千军万马都敢闯,可如今我再也没有力气了。
-17-
一辆黑色的车从颐和园西门进入到玉泉山,停在了山脚下。
李谨之敲开了老爷子疗养的那栋小别墅,开门的人却是他妈。
蒋若桦看着他满肩的雪花,伸手拍了拍,她知道他来的目的,什么话也没说,看着他上了二楼。
过了半个小时,李谨之从楼上房间出来,一手放在走廊栏杆上,背靠着栏杆,低着头站了许久。
蒋若桦知道,她儿子想要求的,又一次得不到。
她看着李谨之:「你爷爷已经应了唐家的婚事,把外面的那些麻烦处理掉,就收收心。」
李谨之转身停下,看向常年冷淡的母亲,突然开口:「妈,这些年嫁给自己不爱的人,您过得开心吗?」
保养得当的贵妇人,脸上头一次出现怔愣的表情,她皱着眉:「谨之,你为了个外人,现在都敢将枪口对准你妈了?」
「这些年,您也不喜欢我吧。」李谨之继续道,「联姻生下的东西,怎么做都讨不来您的欢心。」
蒋若桦年轻的时候有一个恋人,一个农村来的大学生,后来是北京一所大学的物理教授。
她被家里逼着嫁给了李谨之的父亲,和那个年轻的教授断了缘分。
如果就这样倒也没什么,可蒋若桦结婚的第二年,那名教授抑郁而终,年仅 28 岁。
蒋若桦这一生中做得最大胆出格的事,就是在他死后,不顾世人眼色,赡养他的老母亲并为其送终。
而李谨之的父亲,高门子弟向来心高气傲,哪怕他对蒋若桦有些情意,可日久天长消磨下去,早就散了。
以至于,他父亲现在一年都不会回一次家,而蒋若桦也不在意,哪怕他养情人,她都不在意。
因为不在意他的父亲,所以蒋若桦对他向来严厉冷淡。
李谨之仰了仰头,逼回了眼眶里的泪:「妈,您知道……我一旦放手,她这辈子都不会回头了。」
「我做了您二十几年的儿子,您有为我考虑过哪怕一点吗?」
和唐家的婚事,她比谁都乐见其成,在这其中功不可没。
蒋若桦拢着身上的披肩,不敢看他的眼睛,只道:「现下的局势,你该懂得的……谨之。」
李谨之强硬道:「没有唐家,我们一样能安稳度过。」
她极快地回应:「你爷爷的身体你清楚,你难道要让他带着遗憾离开吗!」
将若桦恍惚着,这样的话,当年她的父亲也压在她的头上,而今她竟然又压在了自己儿子头上。
李谨之嗤笑了一声,转身快步离去。
而他的身后,蒋若桦眼看着他渐行渐远,下意识叫着:「谨之……」
谨之,这条路妈走过,你也能走的。
-18-
云创和中银的项目签署完合同后,意味着我在北京的工作就告一段落了。
而香港分公司的筹备也到了最后阶段,那边的新项目也已经开始接洽,正是需要人的时候。
离开北京前,我将两年前买的房子交给中介,让他帮忙挂出去出租。
我收拾东西时,李谨之坐在一旁,眼睛停在我身上,时不时跟着转动。
他截住我的手,语气缓慢地提出一个不合理的要求:「礼礼,在北京再待些时日吧。」
「那边需要人,我得赶过去。」我轻声说,想了想又说, 「ƭŭ̀⁵结了婚后,好好待人家。」
时间已经过了深夜, 古董钟摆敲响零点,催促着这场戏的落幕。
离别来得格外平静,大约是彼此都努力过, 所以能坦然接受不可得。
就像烟花绽放时ťŭ̀ⁱ绚烂,陨灭时往往悄无声息。
我推着行李箱走到玄关处,李谨之默不作声地看着,目光在我身后如火般炙烤。
若是他要强硬我留下,我只怕反抗不得半分。
可他只是轻声叫了叫我的名字:「礼礼。」
我回头看向他, 白玉般的面容, 寒光冰雪一样的眼眸慢慢化开丝丝笑容, 他朝着我伸手:「过来, 让我抱一下。」
我眨了眨眼睛, 任性地朝着他走,像第一次奔向他一样, 最后一次奔向他。
有力的臂膀仿佛要将我揉碎,他问:「这些年,后悔认识我吗?」
我抱着他的腰腹, 最后感受那温热相贴,为他流最后一次眼泪:「不后悔。」
哪怕深坠无边黑暗, 永陷阿鼻地狱, 李谨之,我从不后悔认识你。
他不让我抬头, 只紧紧将我搂着,声音一字一句都慢:「工作再忙, 也要记得吃饭。」
「嗯。」
「你的胃要记得定时复查。」
「嗯。」
「有人欺负你,你还告诉我, 我给你做主。」
这一次, 迟迟没有回应。
良久, 他将我转过去, 不看我的眼, 也不让我看他的。
「你去香港那天, 我就不送你了。」
我没再回头看,只道一句:「你多保重。」
他身上牵引着太多的线, 唯独牵着我的那根最易斩断, 我没什么好怨的。
李谨之,你这纷繁的一生太长太宽阔, 我曾拥有过片刻,就够了。
-19-
姜礼的飞机去香港那天,许婧和方逾白去送她。
而机场贵宾室里, 穿着黑色长风衣的男人静静地坐着, 直到那架飞机起飞时。
他从落地窗望去,硕大的飞机滑行后,慢慢升上高空, 直至再也看不到。
飞机没入两万英尺的高空中,带着他的爱人和他此生为数不多的全部爱意,远赴他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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