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扮男装,替草包兄长科考。
金銮殿上高中状元,陛下问我有何心愿。
我掏出族谱,俯身拜下。
「草民是女子。代兄舞弊,欺君之罪。请陛下诛草民九族。」
-1-
我娘从小待我极严苛。
将我扮作兄长的书童,陪他一同上学。
我与他本是龙凤胎,他名季晨阳,我名季扶昭。
扶昭,扶的自然是晨阳,我那不成器的兄长。
我从小到大,无论做什么,样样都比他强。
我娘说,我夺了兄长的命格,才比他聪颖。
是我妨了他的命。
所以季晨阳的一切过错,皆是我的过错。
他背不出书,我替他挨手板。
他被罚抄,我仿着他的字迹挑灯抄了一宿,手腕酸痛。
一墙之隔,他在榻上呼呼大睡。
可季晨阳还是夫子最喜欢的学生。
公主宴上,季晨阳以一篇《明月赋》才惊满座。
那年他十二岁,众人皆赞「后生可畏」。
夫子惜才,见他平日虽懈怠,却写得一手好文章,便不忍斥责。
作为他的书童,督促不力的过错,全在于我。
可世人不知,他的所有文章,皆是我代笔。
-2-
季晨阳因《明月赋》扬名京城,被选为太子伴读。
陛下的旨意直接下到季府,即日进宫随侍。
季晨阳被吓得直哭。
他平日里不学无术,大字不识。
在学堂里还能威风威风,一进宫,老底都漏没了。
我娘哄着被吓哭的季晨阳,转手给了我一巴掌。
「宫中无数双眼睛盯着,太危险了。你替你哥进宫。」
「若是教人瞧出端倪,我剥了你的皮!」
我被她一巴掌打蒙了,眼前晕眩,一时没能回话。
我娘以为我不服,捏起我的下巴逼我抬头。
长指甲戳在我脸上,钻心地疼。
「小贱蹄子,发什么愣?」
「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我喘了口气,含泪道:「娘,我晓得。」
隔着一层泪光,我看见她终于满意地点了头。
「扶昭,不是娘不心疼你。」
「可这锦绣文章,本就该是你哥的。」
「你哥于你有恩啊,若不是和你哥一胎双生,娘根本不会留你。」
「可你居然夺了他的命格……恩将仇报,你说,你不该赎罪吗?」
有一个瞬间,我觉得娘说的是对的。
在我之前,几百年间,季家没有一个女儿。
-3-
进宫前夜,我做了个古怪的梦。
光怪陆离,零零碎碎。
走马灯似的,像是我的一生。
继替季晨阳进宫伴读之后,我又替他科考。
最后金銮殿上高中状元。
天子赐官,风光无限。
我爹的同僚纷纷恭维他。
「季侍郎,你养了个好儿子啊!」
我爹笑得见牙不见眼。
「犬子轻狂,诸君谬赞了。」
「晨阳,还不快和诸位大人见礼?」
他的手重重拍着我的背,像个骄傲的父亲。
只有在顶着我哥的身份时,他才会承认我是他的孩ẗůₐ子。
那晚回府,我娘更是难得对我柔了神色。
后院的石桌上,是几道我娘亲手烧的家常小菜。
我娘和颜悦色地替我夹菜,温声催促我多吃些。
就像是……寻常人家的寻常母女。
可她不知我的喜好,夹的尽是季晨阳爱吃的鱼肉。
我闻不得鱼腥,每次吃了都要吐。
但这是我记事以来,她第一次给我夹菜。
难得的温情,我一时拒绝不了。
埋头扒着饭,屏着呼吸将鱼肉咽下去。
那顿饭最后的记忆,是我娘望我的眼神。
平静而决绝。
再醒来,眼前一片漆黑。
我茫然张口,想要出声,却发不出一星半点的声音。
……
季晨阳做着我替他挣来的官。
平步青云,前程似锦。
而我,被至亲药哑了嗓子,毒瞎了眼,在后院里困了一生。
人人皆知季晨阳。
无人记得季扶昭。
-4-
「季晨阳。」
冷淡的声音响起。
我猛然回神,就见太子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别的伴读小声提醒。
「想什么呢这么入迷,太傅唤你三次了。」
抬眼,白发苍苍的老太傅抚着戒尺,面色不善。
「你身为太子伴读,当值第一日就这样懈怠,该罚。」
「手伸出来。」
我认命伸手。
下一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捏住了戒尺。
「太傅,算了。」
未等老太傅皱眉,太子缓声续道。
「孤的伴读,孤自会管教。」
他转而看我:「此后,你搬到东宫与孤同住,没有孤的允许,不得出宫。」
不得出宫。
那就意味着,我可以名正言顺地脱离季府的控制了。
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
梦中种种,历历在目。
可那个梦里,太子从未对我说过这些话。
而且,我进宫当伴读的时间,也提前了。
有些东西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萧澜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我的脑袋,语气竟有些无奈。
「在孤面前发愣也就罢了,在别人面前,可要机灵些……罢了。」
嗯?
我怔然抬头:「殿下?」
他的眼神很深,带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你既是孤的伴读,孤自然会护你周全。别怕——」
萧澜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话音骤然中止。
那一瞬间,他来不及遮掩。
可我看清了他的口型。
他唤的是——
「昭昭。」
-5-
梦中,我进宫伴读的第一年,并不顺遂。
萧澜生性冷淡,对我这个伴读并不怎么理睬。
宫中多的是拜高踩低的人,见我不得太子欢心,便对我阳奉阴违。
馊了的饭菜吃过,漏雨的屋子也住过。
宫中伴读多为世家子弟,性情骄纵,我也受过不少欺负。
无数双眼睛盯着,我害怕女儿身暴露,过得战战兢兢。
搬到东宫与太子同住,则是许久以后的事情。
可是这次,太子当众护短,事情立即传开了。
一下学,太子刚走,别的伴读便殷勤地围上来与我攀谈。
「久闻季公子才名,今日一见,惊为天人啊。」
「久仰久仰。」
「明日修沐,季兄可要与我们出宫同游?」
太监对我笑得谄媚:「季公子若有任何事,尽管吩咐。」
萧澜倒是冷淡依旧。
不怎么和我说话,却总是安静地看着我。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一度要以为他唤的那声「昭昭」是个幻觉。
他有令在先,我顺水推舟待在东宫,没再回过季府。
相安无事地度过三个月后,到了腊月年节。
伴读们纷纷回家,我被萧澜以「润色文章」之名,留到了除夕夜。
季府的信明里暗里催了几遍,频繁到陛下都好奇来问,萧澜终于放了人。
他坐在灯下,看了我许久。
我被盯久了,浑身不自然。
「殿下,怎么了?」
萧澜看着我,目光沉沉。
「过了十五,记得回宫。」
我怔了怔,转而笑道:「我晓得。」
他揉了揉眉心,许久,低声道。
「这些日子,若是在季府过得不顺心……便回东宫。」
我茫然眨了一下眼,有些不明白。
下一刻,就见他解下腰上的白玉佩。
「这是孤的信物,你可以随时回来。」
-6-
除夕是我娘的生辰。
回府路上,经过京中最红火的脂粉铺子时,我下意识叫停了马车。
……
府中,张灯结彩,热热闹闹地贴起了红纸。
「回来了?去换身打扮。」
我娘抬起头,不冷不热地招呼了一句。
等到我换回女装,走到堂前,就听她淡声道。
「跪下。」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家仆已经一左一右,按着我的肩膀将我压了下去。
我娘坐在太师椅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我。
「东宫待得乐不思蜀,终于舍得回来了。」
我睁大了眼,有些无措地解释:「我、我没有,是殿下的意思——」
「啪。」
一巴掌凌厉地扇下来。
躲闪不及,我被打偏了脸,眼前发白。
「我说你的胆子怎么这样大,原来是攀上了高枝。」
「季扶昭,你翅膀硬了?」
我捂着脸,狼狈地跪在地上。
怀中揣着的小盒摔到了她的脚边。
「哟。」
「我看看,这是什么?」
她冷笑着打开小盒,看见了里面的茉莉香粉。
我无措地解释:「娘,这是——」
这是我给你买的生辰礼。
我从小扮作男儿,不懂这些脂脂粉粉。
但掌柜说这一款卖得最俏,京中的贵妇人都爱用它搽脸。
「小公子,咱们这里的脂粉可不便宜呢。」
她听说是我买给娘亲的生辰礼后,笑弯了眼。
「小公子有心了。唉,不像我家那个不省心的臭丫头。」
「你是哪家的孩子?我怎么没有这么好的孩子呀?」
我娘暴怒着将香盒摔在了我身上。
骤然,白色的香粉洒了我一头一脸。
我垂头猛然呛咳起来,却被捏着下巴,强硬地抬起脸。
我娘眼神阴冷。
「『春林斋』的香粉?一盒就是你爹一个月的俸禄,季扶昭,你好得很。」
「小贱蹄子,年纪小小就知道勾引男人。」
不、不是的。
我无声地流泪。
银子是我在宫中攒下来的,除夕年节,殿下还另赏了些钱。
我没有乱花钱。
「娘,你听我说——」
我娘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厉声打断我。
「你爬上了太子的床?他都知道了?」
那一瞬间,我怔然抬眼,觉得面前歇斯底里的女人好陌生。
影影绰绰,恍然与梦中的那个幻影重合。
难道,那不是一个梦吗?
见我不语,她以为我默认了,几乎是暴怒着拉扯我的头发。
「你这个贱人!」
「太子知道了?他都知道了?」
「那晨阳的仕途怎么办?啊?我儿怎么办?」
「季扶昭,你怎么敢——」
眼泪流了满面,我哽咽着抓住她的手腕。
「我没有。」
「娘——」
我含泪道:「我不敢,我、我没有勾引太子……」
我娘定定看了我半晌,像是终于冷静下来了。
她猛然起身,拽着我往里屋走:「你跟我过来。」
「我要亲自检查。」
-7-
我躺在榻上,屈辱又安静地流着泪。
我娘确定了我还是完璧,神情终于缓和了些。
「季扶昭,你最好永远都不敢。」
我闭着眼,死死抑住喉头的哽咽。
不敢了。
我不该还抱有什么幻想的,我错得离谱。
我再也不敢了。
……
除夕那夜,我被罚在祠堂跪了一夜。
祠堂的角落里,整整齐齐堆着许许多多陶瓮。
莫名地,我对着它们发了一会儿呆。
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糊窗的油纸朦朦胧胧映出新年的焰火。
爆竹声声,辞旧迎新。
路过的家仆窃窃私语。
「小翠姐姐,你是少爷的丫鬟,你快和咱们说说,今年少爷给夫人送了什么,夫人笑得那么开心。」
「少爷昨夜寻乐子去了,醉得忘了夫人的生辰,醒来以后在我房中拿了一盒新的口脂。」
「五文钱一盒的小玩意儿,不值钱。」
「嘘,你可别告诉别人,贵在心意嘛。」
「少爷就是顺手折了朵野花,夫人也是开心的。」
冬日阴冷,祠堂铺着的青砖冷得吓人。
小厮送来一碗凉透的饺子。
我埋着头,大口吞咽着,在那一瞬间突然很想念东宫温暖的烛火。
-8-
三日后,我扮作小厮,随季晨阳参加一个新春宴。
季晨阳天生好皮相,一身新裁的朱红锦袍,衬得他像个翩翩公子。
只有我才知道他背地里有多恶劣。
赌博、嫖妓、斗鸡走狗,京中纨绔的恶习,他样样不落。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一入座,不少世家小姐都在偷偷看他。
季晨阳笑吟吟地摇着扇子,转头吩咐斟茶。
到了吟诗作赋的环节,他背着我提前写好的文章,又引来众人一阵侧目。
「好!字字珠玑,锦绣文章啊!」
「季公子高才!」
「季兄可有婚配?家妹倾慕季兄已久,可否一见?」
我站在他身后的阴影里,将那些艳羡的目光看得一清二楚。
季晨阳环视了一圈,神色坦然地接受着赞美。
却在看到身后的我时,骤然阴郁了脸色。
「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垂头道:「是夫人让我跟着的。」
他轻哼了声:「不需要,你回去吧,别让别人看到你。」
我小声道:「可是,这里离季府很远——」
路上结了冰,有马车都难行。
「小爷当然知道。」
季晨阳懒懒地掀起眼皮,笑容恶意。
「你听不明白吗?小爷就是要你走回去。」
……
天色已晚,路上亦无别家的马车。
我打定主意,天亮了再蹭别家的马车回去。
我撑着伞,在雪中慢慢走着。
路过小巷口时,突然听见一声少女的惊叫。
「你、你干什么?」
「放开我!」
我脚步一顿。
下一刻,熟悉的嗓音响起,我怔住了。
「小美人,这么抗拒干什么,你知道我是谁吗?」
巷子里,季晨阳正撕扯那个少女的衣服。
「呸,登徒子!」
「我管你是谁!」
少女的丫鬟扑上来,却被他踹到一边。
「滚开!」
「听说过《明月赋》吗?『才高八斗,冠绝京城』小爷写的。」
还在挣扎的少女,眼睛蓦然睁大了。
「你……你是季晨阳?」
「正是,如何?」
那个少女皱眉打量着他,没说话。
「小美人,我见你有几分姿色。不如你就从了爷。若伺候得力,说不定小爷格外开恩,收你当个妾室。」
「小爷可是太子伴读,未来的权臣。你跟了爷,以后——」
几步开外,我掂了掂手中的砖头,对准他的后脑勺,狠狠砸了下去。
季晨阳的身子左右摇晃了下,轰然倒下。
我看着面前衣冠不整的少女,压低了声音。
「愣着干什么?跑!」
那少女被丫鬟扯着跑了两步,突然回头看我。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要干什么,她忽而跑远了。
-9-
翌日。
我一回府,就看见正厅里沉着脸的季晨阳和我娘。
「夫人,兄长。」
我躬身行礼,半晌,才听见季晨阳的声音。
「昨晚,你去了哪里?」
季晨阳吃了个哑巴亏,闷了一肚子火。
我唯唯诺诺:「兄长不是说,要我自己走回去……」
「我、我走了一夜,路上迷了路,方才才回来。」
季晨阳哑口无言,旁边坐着的我娘不悦接话。
「季扶昭,我不是让你跟紧你哥?」
「你翅膀硬了,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季晨阳终于找到了理由,嘀嘀咕咕:「娘,我都说了,她就是个白眼狼。」
我顺从地跪下。
「夫人,我错了。」
我娘冷笑着:「你错了?你错了有用吗?因为你的疏忽,晨阳磕破了头!若有什么三长两短——」
她扯住我的头发迫使我抬脸,抬手就要扇我巴掌。
下一刻,巴掌没能落下去。
我抓住了她的手腕。
「夫人。」
我看着她的眼睛,慢慢道:「太子殿下让我过了十五回宫。」
偏了偏脸,我将除夕那日还未消下的红痕暴露在她面前。
「届时,阖宫上下都能看见我脸上的伤,怕是对兄长的名声不利。」
闻言,我娘愣了一下,放下了手。
那一巴掌确实很狠。
她盯着我侧脸上未消的浮肿,吩咐下人。
「去库房里,将宫中赏赐的青草膏取一盒来。」
我心中松了一口气,面上恭敬道:「谢谢夫人。」
我娘看了我一眼,忽然皱眉。
「你——」
「季扶昭,你最好不要想着动什么歪心思。」
……
那晚,路过正堂时,我偶然听见了我娘和季晨阳的谈话。
「晨阳,你和娘老实说,你好端端的怎么会被砸破头?」
「娘,我没——」
我娘开口打断了他。
「你手臂上有抓痕。Ṫū₁你告诉娘,你是不是又去轻薄别家姑娘了?」
半晌,季晨阳丧气地垂头:「……嗯。」
「娘,没事的。这种事情,她们肯定不敢往外说。」
「名节可是女子一等一重要的东西。」
我娘沉默半晌。
「你说得对。就算闹大了,娘做主,给你养在外面当个外室便罢了。」
「但这样下去,总不是个事。」
她忽而叹气。
「你还记不记得颜家那个姑娘?前些日子,她投井了。」
季晨阳嗤笑:「那不是更好?」
「是她先勾引我的。当时我喝醉了,还能如何?」
他缓声道:「不过是只破鞋,当个外室我都嫌脏。」
见我娘不语,季晨阳宽慰她:「娘,你放心,我知道分寸。」
「可是昨晚那个姑娘,娘打探了一圈,也没打探出是哪家的。」
「万一——」
「没事,娘。」
季晨阳阴冷地笑了声:「若是高门贵女,那便更好拿捏。」
「失了名节,可比丢了命严重,是会粉身碎骨的。」
「就算是皇帝的女儿,也不会有事。」
-10-
元宵那日,是我十五岁生辰。
也是季晨阳的。
爹娘很高兴,广邀宾客,在京城的季氏族人都来了。
红红火火,热热闹闹。
但是不会有人记得我。
我蹲在自己的偏僻小院里,煮了一碗面。
「生辰快乐,昭昭。」
我捧着面碗,小小声对自己道。
刚喝了一口面汤,我娘身边的丫鬟就慌慌张张跑来了。
「小姐!夫人让你扮上男装,速速去正厅!」
我皱眉:「发生什么了?」
丫鬟的声音发颤:「太子、太子殿下来了!点名要见你!」
……
我刚到正厅,就看见了萧澜。
他冷淡地坐在主座上,这场宴会的主人和宾客跪了一地。
「见过殿下。」
「怎么才来?」
萧澜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不悦地敲了敲扶手。
「不过几日,怎么消瘦许多。」
「季家亏待你了?」
感受到身后尖锐的目光,我笑了笑:「多谢殿下关心,季家待我……极好。」
萧澜「哦」了声,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
下一刻,他转向我爹。
「户部克扣季大人的俸禄了?怎么晨阳过生辰,穿的还是旧衣?」
我爹战战兢兢地拜下,不敢说话。
萧澜轻轻笑了声。
「孤这个伴读,看来不太受待见?」
「罢了,孤今日便带他回东宫。」
他施施然起身,随意吩咐身后的侍从。
「季侍郎冲撞太子,冒犯天家威严。待会回去,给父皇上一封折子。」
-11-
马车上,两相无言。
我正酝酿着怎么开口。
萧澜蓦然抬眼看我。
「过得不顺心了,为什么不回东宫来?」
「孤不是给过你信物吗?」
我小心地觑着萧澜的神色,胡乱搪塞。
他静静地看着我,没说话。
半晌,我低声问:「殿下为何待我这么好?」
「为公,你是孤的伴读,孤自然要看顾你。」
「为私——」
萧澜顿了一顿。
「孤很……欣赏你。」
「故而想看你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
那日,萧澜带着我去护国寺祈福。
佛像神台高坐,萧澜无比自然地和我并肩跪着。
拜下的那一刻,我悄悄睁眼看他,总觉得这个人比我虔诚许多。
我好奇问:「殿下许了什么愿?」
萧澜低眉看我良久,轻声道:「求你,岁岁平安。」
他抬手,将什么东西系在我脖子上。
「生辰礼。」
我低头看,那是一枚长命锁。
萧澜与护国寺的高僧相识,禅房里,两人谈论起佛法。
前世今生、因果轮回。
「彼佛世尊药师琉璃光如来本行菩萨道时,发十二大愿,令诸有情所求皆得……」
我百无聊赖地听着,眼皮却越来越沉。
脑袋一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中,我看见了我自己,低头跟在太子身后。
看起来镇定自若,颤抖的眼睫却出卖了我的惶然。
这是我前世进宫伴读的第一年。
-12-
这个时候的太子不喜欢我,看我的目光冷淡又审视。
宫中个个都是人精,见太子态度冷淡,暗地里对我百般捉弄。
这一年,我的日子并不好过。
写好的课业总是不知所终,被太傅斥责。
被子不知被谁浇了水,整个湿透。
一切的转机是在那日。
我被人推进了太液湖中。
身上的棉衣浸了水,重重贴在身上。
我不会水,下意识挣扎着,连连呛了好几口水。
冰凉的湖水侵入口鼻,我听见岸边的嬉笑声。
「活该!」
「他不是很厉害吗?到了宫中,看谁还敢包庇他!」
……包庇什么?
我茫然地想着。
「这就是太傅讲的『衣冠禽兽』啊。」
「在宫中装得谦逊和顺,到了宫外,倒是露出真面目了。」
「奸淫女子数十。季晨阳,你还和我们装呢?」
「你还记得荻娘吗?她前夜投了湖!」
「你死不足惜!」
我猛然睁大眼睛。
季晨阳在宫外的种种行径,我略有耳闻。
我只知他轻浮浪荡,却不知——
霎时间,一切前因后果像是被一条线串了起来。
太子的冷漠和审视,伴读不知从何而来的恨意。
我拼命挣扎着,却奈何不住下沉的趋势。
下一刻,岸边的喝骂声停了。
众人恭顺地跪在地上,我努力抬眼,看见了太子的仪仗。
我凄惶地喊:「殿下!」
衰草发白,秋阳惨淡。
我撞进那双冷淡的眼睛,一时失语。
「……不是我。」
嘴唇颤了颤,我几乎是从胸腔里挤出这几个字。
下一刻,冰凉的湖水没过头顶。
我的意识沉入黑暗。
……
再醒来时已是深夜。
萧澜坐在床边打量着我。
烛火摇摇,照亮他的面庞,看不出是个什么情绪。
身上的衣服干爽,我自知再瞒不过,起身跪下了。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倒是萧澜先开口了。
「听闻季晨阳有一孪生姊妹,聪慧伶俐,只是久居内宅,不肯见人。」
他看着我,慢慢道:「季扶昭?」
我呼吸一窒:「是。」
「《明月赋》也是你所写?」
「是。」
「你可知欺君是死罪?」
听到这个问题,我突然想笑。
「知道。」
「父母之命,草民别无他法。」
萧澜看着我,却不说话了。
半晌。
「即日起,你搬到东宫与孤同住。」
「没有孤的命令,不得出宫。」
我猛然抬头,诧异道:「殿下?」
「不是你做的事,孤不会怪在你头上。」
「那——」
「你的事,孤不会说。」
我脸上的震惊没能掩饰住。
欺君之罪,就这样揭过去了?
萧澜回望着我,轻声道:「对不住。」
-13-
搬进东宫后,我在宫中的日子好过了不少。
同窗的这些王孙公子仍然厌恶我,却不再在明面上表现出来。
太子的庇护下,我不再出宫回季府,季晨阳也消停了一段时日。
再二月,腊月年节。
季家的家书催了几趟,我只得辞别太子回家。
腊月年节,各家纷纷设宴,正是抛头露面的好时候。
我娘命我扮作小厮跟着季晨阳,以防他露馅。
宴上,却碰见了伴读的公子王孙。
季晨阳想上去巴结一番。
我小声阻拦,他却不屑一顾。
「季扶昭。」
他冷笑着捏着我的下巴:「你这个贱人,是不是见不得我好?」
「左相嫡子,忠勇侯府的小侯爷,高门世家的公子,你进宫伴读几月,为什么一个都没有结交?」
我张了张嘴,正要提醒。
季晨阳阴郁着脸,打断我:「够了!」
「你可知本该进宫伴读的人,是我?」
我无语凝噎,就见他端了酒盏上前攀谈。
他自然讨不到好。
受太子庇护后,他们找不了我的麻烦,憋了一肚子火。
我悄然想着,下一刻,就见言笑晏晏的一群人,看见季晨阳,顿时冷了脸。
季晨阳不明所以,赔着笑。
「几日不见,甚是想念。诸君可好?」
几人对视了一眼。
「季晨阳。」
开口的是左相嫡子,程少游。
他是三皇子伴读,在宫里众伴读中一呼百应。
此时正蹙着眉,上下打量了季晨阳一通。
「你摔坏脑子了?」
季晨阳从小千娇万宠,走到哪都是别人捧他,哪里见过这阵仗。
他呆了呆,试探性地问:「程兄可是今日心情不好?」
「不知我是哪里惹怒了程兄?」
程少游多看了他两眼,嗤笑:「我呢,今日见了条到处发情的野狗,心情确实不好。」
他忽然扯住季晨阳的衣领。
季晨阳被他一揪,往前踉跄了几步。
「殿下将你带回东宫,我奈何不了你。」
「如今到了宫外,你怎么敢跑到我面前来耀武扬威?」
目光落在季晨阳手上的酒盏上。
「听说你折辱女子时,喜欢玩绣鞋吃酒的把戏?」
季晨阳脸色惨白:「我、我——」
「真下作啊,季晨阳。」
程少游笑了笑:「在宫里,我确实不敢对你怎么样。」
「但在宫外,季晨阳,你最好夹着尾巴做人。」
「若是撞见了小爷——」
他接过季晨阳手中的酒盏,扬手泼了他一头一脸。
……
季晨阳受了天大的委屈,灰溜溜地回府告状。
我娘听闻了前因后果,暴怒着就要打我。
「不是要你看好你哥?」
「眼睁睁地看着你哥被刁难,你是不是故意的?」
恰在此时,家仆来报,太子的马车停在府外,接我回宫。
我娘高高扬起的巴掌一顿。
再落下时,她摸了摸我的头发。
「扶昭,娘这么疼你,只是让你看顾好你哥,为什么都做不到?」
「你就是这样报答你娘的?」
她实在气不过,狠狠在我大腿上拧了一把。
「小惩大诫,娘也不是傻子。」
「只有你哥过得好,你才能过得好。」
她忽而轻柔地抚摸着那道出血的掐痕。
「娘的苦心,你要明白,知道吗?」
-14-
马车里,我和萧澜相对坐着。
他显然已经听闻了今日之事,目光落在我身上,不知道是个什么意味。
寂静里,我蓦然开口。
「殿下博览群书,可否为我解惑?」
衣袍下被掐过的肌肤泛着钝钝的疼。
我无措抬眼,神情有几分茫然。
「古人讲,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讲……可怜天下父母心。」
「还讲,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之深远。」
「可是,为什么,我感受不到爱?」
为什么我娘口口声声说爱我,我却只感受到疼?
为什么我哥什么都不做,就可以获得所有人的爱护?
萧澜瞧着我,没说话。
就当我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的时候。
我听见了一声叹息。
「父母之爱,本就是珍稀的东西。」
「感受不到,就是没有。」
「父慈子孝。」
萧澜的目光静静的:「父不慈,则子不孝。」
对上我怔愣的眼神,他抬手敲了一下我的脑袋。
「平日里书读得那样好,怎么一遇到简单的问题,就尽往死胡同里钻?」
「你是一会儿聪明,一会儿不聪明吗?」
他这样说着,我却蓦然想起季晨阳因《明月赋》扬名京城那一夜。
我娘很高兴,亲手给我下了一碗阳春面。
她和颜悦色地坐在我对面,眉梢眼角都堆着笑。
「扶昭啊,做得好,娘没白养你。」
知易行难。
那一刻,我知道我此生都无法释怀。
我还在渴望着那一碗阳春面。
哪怕我知道,那是虚情假意,万丈深渊。
……
三年后,我皇榜高中,金銮殿上天子赐官。
那段时间北疆告急,太子亲自赴前线督军。
离京前,萧澜特地叮嘱我别回季府,在东宫等他。
「留在东宫吧,阿昭。你的事孤会解决。」
「你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愿与孤共治天下?」
我说:「好。」
可是当宫人通报,季府的马车等在宫门前接我回家。
「公子快走吧!季大人和夫人都在等呢!」
我迟疑地问:「爹娘……都来了?」
通传的宫人点头:「是啊,公子是没看见,夫人笑得和朵花似的,别提多骄傲了!」
我还是动摇了。
或许,只为了那碗阳春面,为了那句「扶昭,做得好」。
父母爱子或许不是天性,但子女天然依恋父母,向往亲情,渴望爱,却无法更改。
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
我已经在悬崖上了,却还是学不会去恨啊。
明明行差踏错一步,就是粉身碎骨的万丈深渊。
-15-
后来,我被药哑了嗓子,毒瞎了眼,锁在季府的后院里。
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年。
他们却还怕我不老实,向外界通风报信,挑断了我的手筋,要将我卖到乡野人家。
我跪在娘面前,扯住她的裙角,不停地磕头。
嗓子里发出「啊啊」的低鸣。
求求你,娘,求求你。
我会乖,我乖乖在季家待到死。
我什么都不说,我不会对哥哥不利。
不要,不要把我卖给别人。
求求你。
我娘随意地踢开我。
「那就这样说定了,动作快些,明日,你们就把人带走吧。」
冷漠的嗓音在下一刻骤然明快。
「哎,晨阳回来了?」
「快快请到正堂里,今日怎么下值得这样晚?」
「我儿肯定累坏了,小翠,叫后厨多炖一道补汤。」
我怔怔听着,突然开始大笑。
破碎嘶哑的声音从被毁掉的喉咙里溢出来。
一声一声,森然可怖。
……
太子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奄奄一息,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柴门被暴力地破开,我听见急促的脚步声。
一声,一声,然后顿住。
像是不敢相认。
下一刻,身体一轻,我被人抱在了怀里。
前尘故梦一样的温柔气息,我怔怔落下泪来。
是我的殿下。
他来找我了。
我挣扎着推开他。
如同伴读时那样,朝他行了一个礼。
对不起。
明明说好,要陪你读万卷书,为你写安国策。
同你站在最高楼,看海晏河清。
可如今,我已全然是个废人了。
我失约了。
萧澜颤抖着将我扶住。
「昭昭,昭昭?」
我扯住他的袖子,张了张嘴。
被毁掉的喉咙里,发出几声嘶哑的泣音。
「你要什么?你想要什么?」
「你写在我手里,我都替你做到,好不好?」
好。
我颤抖着,用仅剩的,可以抬起来的左手。
在他掌心中,一笔一画写下——
我想死。
下一刻,我被强制抽离,变成了那个旁观的第三视角。
我看见我在萧澜怀里,逐渐咽了气。
萧澜抱着我,怔愣在原地。
过了很久,他才缓慢地抬手,去探我的气息。
「昭昭?」
可是这一次,不会再有人回应他。
-16-
我猛然睁开眼睛。
大梦一生,浮生不过半日。
稀疏天光从纱窗漏进来。
禅房里,高僧不知所终。
萧澜以手支颐,神情半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睡醒了?」
「天晚了,等会儿我们就回东宫,我给你煮面。」
我惊怔道:「什么?」
他不知道想到什么,笑了笑。
「阳春面。」
我有一瞬的失神。
半明半昏里,我只看得见那双温柔的眼睛。
我哑声唤:「殿下。」
他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对不起。」
「我……失约了。」
话音刚落,萧澜猛然睁大了眼睛。
「昭昭?」
语调竟有些颤抖。
我轻点了一下头。
却忽然瞥见案上有个签筒,而萧澜手边,正有一支签。
那支签上写着——
「曾记惊鸿照影来」。
……
「上辈子,我死后发生了什么?」
萧澜沉默良久,只是很轻地摇了摇头。
他不愿说,我也没有再追问。
良久,他开口问:「此生——」
「比生死更难强求的,是父母之爱。」
我轻声打断:「我不会再犯傻了。」
「有些仇,我要亲手报。」
「好。」
萧澜轻轻笑了:「那便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你是自由的。」
-17-
年节过后,上书房又热闹起来。
宫中伴读的日子寻常。
这日下学,萧澜被陛下召去议事。
我回东宫的路上,被一个人拦住了。
来者不善,眼神看上去要将我千刀万剐。
三皇子伴读,程少游。
我和他对视半晌,客气问:「程公子所为何事?」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
「颜姝死了。」
我怔了怔。
未等我从记忆中想起颜姝是谁。
程少游掐住了我的脖子,目眦欲裂。
「好好的姑娘,怎么会突然不吃不喝,投了井?」
「季晨阳,是不是你?」
电光石火间,我想起曾偷听到的那段久远的对话。
——「你还记不记得颜家那个姑娘?前些日子,她投井了。」
——「那不是更好?」
——「是她先勾引我的。当时我喝醉了,还能如何?」
——「不过是只破鞋,当个外室我都嫌脏。」
我艰难地扒拉着他收紧的手。
「颜姑娘……是你什么人?」
程少游冷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狠狠摔在我面前。
待看清楚,我瞳孔一缩。
那是一条织锦的腰带,里层用暗纹绣了「晨阳」二字。
「这是姝儿的丫鬟在她房中寻到的。」
「事已至此,季晨阳,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对上他猩红的眼,我抿了抿唇:「对不起,我无话可说。」
下一句话,让他愣住了。
「但我不是季晨阳。我是他的妹妹。」
我静静地看着他:「季晨阳奸污女子,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只是你仅凭一条腰带,定不了季晨阳的罪。」
「季晨阳可是季家独子啊,我爹就是拼了老命,也会保住他。」
「听说,左相与我爹,在朝中一贯不对付?」
他皱眉:「你什么意思?」
「永安七年,徐州大水。我爹任钦差大臣,筑坝治水,却暗中侵吞钱粮,损公自肥。」
「永安十年,西北告急,户部私吞雪花银十万两。送去前线的兵甲刀弓,以次充好。」
「永安十三年……」
程少游打断我:「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我拂过压皱的领口,朝他笑了笑。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告诉过我。」
「程公子,我们所求的东西,是一Ṱũ̂ₗ样的。」
-18-
半年后,左相上书,揭发户部侍郎季祖耀贪墨赈灾钱粮。
不约而同地,我爹干过的缺德事一桩一桩,被人挖了出来。
朝野哗然,我爹当即被下狱,皇帝下令彻查。
株连入狱数十人,季家人心惶惶。
当夜,我娘火急火燎唤我回家。
「扶昭!你可要救救你爹!」
她六神无主地拉住我的袖子。
「我都听说了,太子与你最是亲近。你求求殿下!」
「你爹清清白白,是遭人陷害啊!」
我安抚似的拍拍她的手:「夫人,你放心。」
下一刻,我压低声音:「只是此事,殿下已知道实情。」
她呆了呆,颤着声音问:「那、那怎么办?」
「勘灾赈灾的记录、账册可都还留着?」
我娘看着我,迟疑片刻。
我急道:「夫人,这都到什么时候了,若是还瞒着,殿下也保不住咱们家!」
她顿时慌了,「你爹曾经和我说过……我寻给你。」
……
眼见着过了三月,狱中还没有消息传出来。
我娘慌了神,乔装入宫找我。
「扶昭,扶昭,为何还是没有消息?」
「你爹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我安抚她:「快了,娘,殿下已经在运作了,很快就有消息了。」
证据已经呈到大理寺,陛下已经派了人去当地查案。
很快,我爹就要被押出来三司会审。
我娘六神无主地靠在我怀里,突然呜呜哭了。
「扶昭,幸好娘还有你。」
「你哥那个不着家的,这个时候了,还在往花楼里跑。」
她喃喃自语:「我怎么就养了这么个儿子。」
我哄着她:「兄长年纪还小,等他长大就懂事了。」
我娘揩了把泪:「扶昭说得对。还是女儿懂得娘的心。」
她突然想起什么。
「半月后殿试,金銮殿上,你可要替你爹说说好话。」
我含笑道:「娘,我晓得。」
自那以后,我娘每天往宫里给我送补汤。
好像过了十几年,她终于发现了我也是她的孩子。
可惜死过一回的季扶昭,再也不能做她的乖女儿。
曾经求之不得的东西,被我一碗一碗倒掉。
算着日子,殿试前夕,我娘托人送进来一本族谱。
我知道她的意思。
无非就是光宗耀祖四字。
季家百年间,除了我,没有诞生过一个女儿。
不,是有的。
只是她们没有自己的名姓,没能活下来。
唯一有名姓的我,在这里却注定没有姓名。
我抚着那本族谱,莫名笑了笑。
该结束了。
-19-
再上金銮殿,御笔钦点赐状元。
恍如隔世。
「朕记得你,你是太子的伴读。」
不知道想到什么,皇帝笑了笑。
「你们这些少年郎,真是讨人喜欢得很。」
我没吭声。
众目睽睽之下,我将怀中揣着的族谱放在了面前。
皇帝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怎么?」
我深吸一口气,俯身拜下。
「草民是女子。」
「代兄舞弊,欺君之罪。请陛下诛草民九族。」
皇帝愣了,我听见周遭倒吸冷气的声音。
倒是太子,表情没什么变化,像是早有预料。
「季晨阳,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再拜,声音轻而坚定。
「草民不叫季晨阳,草民名叫季扶昭,乃季晨阳同胞姊妹。」
「欺君之罪,草民无从辩驳,愿受千刀万剐。」
「只是死前,草民还有一事要陈。」
「什么?」
金銮殿的地砖清晰地映出我的面容。
我深吸一口气,扬声道。
「季家偏信风水奇术,数百年来,洗女九代,杀女婴无数。」
「求陛下彻查季家旧案,为冤魂昭雪!」
他看着我:「洗女?」
「百年前,算命先生曾对季家先祖说,女儿会转移家族气运,保佑女婿外甥,致使季家没落。」
「凡是女胎,皆杀之。故名『洗女』。」
「数百年来,季家唯一活下来的女儿,唯有草民。」
金銮殿上,鸦雀无声。
皇帝皱眉:「此等骇人听闻之事,可有证据?」
我轻声道:「有。」
-20-
在我之前,季家没能有一个活下来的女婴。
直到这一代,我娘诞下龙凤胎。
本来应该捂死我,却因算命先生一句话犯了难。
那个算命先生说我夺了季晨阳的命格。
「此女……命格极贵,杀不得!」
「她必然是夺了他兄长的命格!」
我爹正准备把我捂死,闻言一顿。
「可有解法?」
那先生眼珠子滴溜溜一转。
「七岁那年,剜此女心头血,和药煎服,或许能换回来。」
于是七岁那年,我被剜了心头血。
季晨阳还是那副草包的样子,大家心照不宣,换命失败了。
就这样,我九死一生,侥幸活了下来。
但因为被剜心头血,我高热三天,大病一场。
忘记了很多事情。
也忘记了,曾经整个季家,唯有我能听见的声音。
……
因为比季晨阳聪明,爹娘都厌恶我。
小时候,我经常彻夜被罚跪祠堂。
他们让我忏悔,为什么要偷我哥的命格。
祠堂阴森森的。
半根红烛幽幽燃着,满屋都是吃人的黑影。
好像一不留心,就会被吞噬。
可我一点都不害怕。
因为我总能听见很多声音。
轻灵的,细细的,像是很小的女孩子。
「昭昭,他们都在骗你。」
「谁在骗我?」
「你的父亲、母亲、兄长,季府的所有人。」
「你不是因为抢夺了你哥哥的命格才会读书的,你本来就会读书。」
「那就是你自己的命格。」
我眨眨眼睛,小声道:「可是,我娘说,我的名字是『扶昭』,我要扶着我哥,我是我哥的影子。」
那道声音顿了顿,竟像是有些恼怒。
「你不是谁的影子,你就是你自己,昭昭。」
「昭,本就是光明灿烂之意。」
我第一次听人这样解读我的名字,怔愣半晌。
「你们是谁?」
「我们是你的姐妹。」
我讶异地睁大了眼睛:「我的姐妹?」
「可是,百年间,季家没有一个女孩。」
片刻的沉默后,我听见了回音。
「有的,季家百年间诞生了很多女孩。」
「只是我们,没能够活下来。」
我有些迟疑:「你们是怎么死的?」
「溺死。」
「冻死。」
「烧死。」
「捂死。」
「摔死。」
「勒死。」
「……谁做的?」
那些轻灵的声音顿了顿,悄若叹息:「爹娘。」
我急了:「怎么会这样?你们,你们被葬在哪里?为什么还没有投胎?」
女孩细弱的嗓音,竟像是在哭:「昭昭,我们没有被安葬。」
「我们都在这里呀。」
……
「陛下,就是此处。」
季家祠堂已经被朝廷百官围得水泄不通。
我看着架子上那些陶瓮,不忍地别了一瞬眼睛。
「所有的女婴尸骨,都被封在陶瓮之中。」
季家人害怕死去的女婴寻仇。
故而将尸骨被封入瓮中,令其不得安息。
皇帝沉吟半晌:「打开。」
那一日,季家祠堂里密封的数百陶瓮全部被打开。
刚出生就死去的女婴们,骨头都是细伶伶的。
众人皆惊。
霎时间,那些唯独我能听见的声音,充满了整个祠堂。
呜呜咽咽,她们在哭。
我并不害怕,兀自望着森森白骨出神。
她们不是我。
但是,真的不是吗?
我阖了一瞬眼,轻声道:「一切都交给我,归去吧。」
话音刚落,女婴细细的泣音四散而去。
霎时间天风浩荡,祠堂外树叶沙沙作响,像是魂灵的脚步声。
我知道,她们还在等我说什么。
「我向你们起誓,此生光明灿烂,绝不当谁的影子。」
「……归去吧。」
树叶摩梭的声响更盛,像一场经年不歇的大雨。
四面八方的声音汇成一道,轻若叹息。
「昭昭,保重。」
我知道,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听见这道声音。
我紧咬牙关,却恍然落下泪来。
「一路平安。」
-21-
季家洗女一案,震动朝野,天下皆惊。
与此同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在衙门外击鼓陈冤。
那人是安平公主萧长乐,皇帝最宠爱的小女儿。
这一出动静惊动了皇帝,衙门外顿时被众人围得水泄不通。
「本宫要告发吏部侍郎之子季晨阳奸污女子。」
府衙弱弱的声音传来。
「可有人证?」
萧长乐一扬眉:「本宫。」
在场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我错愕地站在人群外,直到看见那张脸,我才想起那是谁。
很久之前的年节,季晨阳当街轻薄的那个姑娘。
「殿下快下来,陛下让您先回去——」
她抬手,重重击鼓。
鼓声喧天,顿时盖过了人声。
角落里,还是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好歹是天家公主,怎么这般刁蛮。」
「众目睽睽,名节尽毁,谁还敢娶她?」
萧长乐啐了一口。
「名节是什么?」
「你们这些酸腐文人,休想拿什么名节威胁本宫。」
「本宫不在乎。」
她抬起眼睛,笑语盈盈。
「季晨阳狗胆包天,看了本宫的身子,应该挖了他的眼睛,而不是指责本宫为什么让他看到了,明白吗?」
「冒犯天家颜面,他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越过人潮,萧长乐看见错愕的我。
笑容明媚,宛如朝阳。
「昭昭,这是本宫送给你的礼物。」
「喜欢吗?不用谢。本宫最不喜欢欠人情,就当还你那一板砖了。」
……
皇帝听闻此事,龙颜大怒。
季晨阳甚至没等到秋决,即日行刑。
那日,我从西市回来,回了一趟季府。
季府涉「洗女」一案的人,陆续下狱,现下正被严密看守着。
「夫人。」
我笑着开口,如同在谈论什么家常。
「你教季晨阳将罪责全部推到你身上,对不对?」
「他可真是你的好儿子啊,你知道刑场上,他在嚷嚷什么吗?」
「刀还没落下来,他便吓尿了裤子,口中一连声嚷着,『不是我、不是我啊!是我娘指使的,求求你们放了我,去杀我娘,去杀我娘啊。』」
她垂着头,没应声。
我没在意,身后的侍从捧上一个匣子。
「我特地让刽子手剖下来的。」
「夫人,不打开看看吗?」
盖子打开,那是一颗心脏。
我娘瞬间睁大了眼,口中喃喃着:「这是什么……你、你!」
她死死盯着我,眼中的恨意如有实质。
「我的晨阳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我笑了:「就在这里啊。」
「这是你的心头肉啊,真正的心头肉,你认不出来了吗?」
我娘怔怔地看着匣中血淋淋的心脏,突然抱头惨叫。
「啊——」
「你这贱人,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我后退一步,轻巧地躲过我娘的手。
两旁的士兵伸手将她一左一右架住。
「忘了说,季祖耀的贪墨罪板上钉钉,明日三司会审。」
「季、扶、昭!」
我脚步一顿。
「țů⁺错了,夫人。」
「季晨阳已死,我如今,名叫季昭。」
「沉冤昭雪的昭,天理昭彰的昭,日月昭昭的昭。」
转身的片刻,我娘用最狠毒的词语破口大骂。
我早就习惯了。
可那一瞬间,我还是想起好多好多。
三岁那年,季晨阳将我推进泥沼里。
我在泥沼里越陷越深,口齿不清地喊。
「娘亲,娘亲救救我唔!」
污泥灌进口鼻,我几乎窒息。
她嫌恶地看我一眼,低头去逗弄怀中的季晨阳。
七岁那年,他们剜我的心头血给季晨阳「换命」。
四肢被紧紧地捆住,刀子剖开我的胸腔。
我想起菜市口待宰的猪羊,可它们远没有我绝望。
我疼得直哭:「娘,我疼呀,我好疼。」
那时她正在一墙之隔的房间,给小床上酣睡的季晨阳扇风。
听见我的哭声,她命人堵住我的嘴。
「让那个小贱蹄子闭嘴,没看见晨阳睡着了吗?」
十二岁那年,季晨阳拿我的文章名扬京城。
我娘逢人必夸。
「《明月赋》写得好啊,不愧是我的儿子!」
可是后来,季晨阳因为虚假的才名被选为伴读时。
她哄着被吓哭的季晨阳,转手给了我一巴掌。
「你看你写的什么好东西!」
「宫中无数双眼睛盯着,太危险了。你替你哥进宫。」
「若是教人瞧出端倪,我剥了你的皮!」
是啊,宫里无数双眼睛盯着。
明枪暗箭,危机四伏。
明明她知晓的。
二十岁那年,我皇榜高中,天子赐官。
太子让我别回季府,留在东宫。
我明知是鸿门宴,还是去了。
明明离自由就差一步。
可是还是为了那一点点虚假的爱,像狗一样摇尾乞怜。
最后被他们药哑了嗓子,毒瞎了眼,挑断了手筋。
卖到乡野人家,和猪狗豢养在一处。
其实远不止这些。
还有好多,好多好多。
比起他们,我总是没有那么狠心。
直到丢了命,才知道长教训。
可是能够恨得彻底,也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我不会再被困在旧人旧事里了。
一步,两步。
我拆开头上的发带,脱了鞋袜。
然后是腰带,外袍,中衣,下裳。
一件一件落在地上,直到我身上还剩一件里衣。
抬手,匕首齐齐割断长发。
青丝在空中散落,我赤脚跨过季府的门槛。
此生,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往事无须回首。
日月昭昭,向前走。
-22-
季氏族人接连下狱,陛下却赦免了我的欺君之罪。
「季昭,你要什么?」
金銮殿上,他反要赏赐我。
季家祠堂里女婴惨白的骨骸已经厚葬入土。
可这九州天下,多的是森森新骨,婴灵啼哭。
我一拜到底。
「求陛下,破旧俗,立新法,开女学。」
「我求弃婴塔里无女婴,学堂之上有罗裙。」
我阖眼,俯身再拜,字字泣血。
「我求天下女子竞自由。」
萧澜番外:曾记惊鸿照影来
-1-
萧澜第一次见到季扶昭,是在永安十年的秋天。
那时她还顶着季晨阳的名字。
秋阳下,半大的少年有些拘谨地站在他面前,笑着仰头,唤了声「殿下」。
那双眼睛明亮得如同星辰。
星辰、朝阳、明月赋。
萧澜莫名其妙地想。
倒还挺般配。
-2-
季晨阳每月休沐都要回季府。
每次一回去,坊间又多了很多关于他的流言蜚语。
轻薄女子、流连花楼、斗鸡走狗。
……他的伴读,看起来清正端方,怎么会干这种事情?
萧澜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那日季晨阳被捉弄得落水。
秋阳惨淡里,他看见那双凄惶的眼睛。
他跳下湖捞人,终于知道了为什么。
她根本就不是季晨阳。
-3-
萧澜不动声色地观察起季扶昭。
相处越久,竟越发不忍。
这样惊才绝艳的少年人,原不该这样活的。
一次宴会上,萧澜见到了季扶昭。
低着头,扮作仆从,跟在她兄长身后。
像一道影子。
沧海遗珠ẗû₈,无人问津。
没关系。
萧澜静默地想。
他会解决掉季扶昭这个徒有虚名的兄长。
他会护住季扶昭的。
-4-
殿试前夕,北疆告急,他被派去前线督军。
临行前,他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盛。
他忧心忡忡地叮嘱:「阿昭,殿试不管是什么名次,都不要回季府。」
「在东宫等我回来。」
她应了。
三个月后,萧澜回京,却在翰林院里见到了真正的季晨阳。
萧澜心中一沉。
出事了。
-5-
萧澜在京城掘地三尺,找不到季扶昭的半点踪迹。
最后他在屠户的后院找到遍体鳞伤的季扶昭时,差点疯了。
听见动静,季扶昭下意识抬眼看来。
那双眼睛里,雾蒙蒙,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昭昭?」
她听出了他的声音,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低鸣。
萧澜听不懂,却看清了她的口型。
她说:对不起,我失约了。
季扶昭艰难地抬起左手,在他掌心中写字时。
他看见了她垂在袖中,瘫软的右手。
心中无名的业火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
当年上书房中,她一手行书写得潇洒又漂亮。
昔日最惊才绝艳的少年人。
如今被毒瞎眼,药哑嗓子,挑断手筋,和猪狗豢养在一处。
只因为她是女子。
仅仅因为她是女子。
看清季扶昭在他手心里写的东西后,他一时失语。
她三岁诵千字文,七岁观百家书。
十二岁一篇《明月赋》,才华冠绝京城。
那双手,能提笔安国策,亦可写锦绣文。
如今,却一笔一画地在他掌中写下——
「我想ŧúₜ死。」
-6-
萧澜冷汗涔涔,自深夜惊醒。
又一次,他梦见季扶昭死在他的怀里。
温热的身躯逐渐冰凉僵冷,那是他夜夜缠身的梦魇。
求不得。
留不住。
放不下。
季扶昭平生,细看字字是血。
内侍听见动静,连忙为他掌灯。
「陛下,何事?」
萧澜轻声道:「再去给季晨阳几刀,让他爹娘好好看着。」
「仔细着,别让他死了。」
烛火明灭,他的神情介于冷漠与残忍之间。
这是她死去的第七年。
-7-
萧澜驾崩的那日,久违地梦见了年少的季扶昭。
天高云淡,桂子盈枝。
她扮成颇为俊俏的小郎君,弯着眼睛朝他笑。
「殿下。」
言笑晏晏,一如初见ṭū⁹时节。
他怔怔唤:「昭昭?」
天旋地转。
下一刻,脚下如同踩在实处。
他低头,季扶昭正仰头看他,眼神清凌凌的。
那双眼睛中清晰地映出自己的倒影。
玄衣玉冠,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
小太监轻咳提醒:「殿下,该去上书房了。」
季扶昭忙不迭跟着点头,鹦鹉学舌:「殿下,该去上书房了。」
萧澜忽然极轻地阖了一瞬眼。
Ťü₋
相见正是少年时。
-8-
与季扶昭同游护国寺那日,萧澜遇见了释觉和尚。
上一世,萧澜登基后,迷信佛法,为季扶昭大肆修缮寺庙。
无意中结识了这位和尚。
二人攀谈起来,季扶昭对这些佛法一窍不通,呼呼大睡。
见她沉沉睡去,释觉推来一个签筒。
「请。」
和尚低眉,口中唤的却是——
「陛下。」
萧澜看他一眼,信手摇出一根签。
「曾记惊鸿照影来」。
和尚探头看了一眼,垂眉诵了声佛号。
「上上。」
「大吉大利,百事顺遂。」
-9-
抛却亲情的季扶昭,再也没有弱点。
杀伐决断,雷厉风行。
一切尘埃落定。
季昭向他辞行那日,京城春枝初发。
「殿下,我要走了。」
她要远游。
萧澜笑了笑:「去吧,昭昭。」
「一路平安。」
「后会有期。」
季昭红衣策马,渐行渐远。
萧澜的视线紧紧盯着那一个移动的小黑点。
直到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内侍打量着他的神情,不解地问。
「殿下既然心悦季伴读,何不留下她?」
「她是飞鸟,而非我的笼中雀。」
「殿下是未来的江山之主,天下万物,皆在囊中。」
「不。」
年轻的皇子笑着摇头。
「我若为了私心,把她困在四方宫墙之中,与她厌恶的那些人何异?」
「有我坐镇江山。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她可以尽情地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没有人可以伤害她。没有人可以阻拦她。」
内侍悄声:「那殿下呢?殿下的心愿又是什么?」
萧澜认真想了想:「与她同留青史。」
她是永安十五年的状元。
翻旧案、开女学、惊才绝艳,后世所有人都会记得她的名字。
我是永安朝的太子,她曾经伴读过的皇子。
以后就不当暴君了。
努努力,做个正常皇帝。
「又不是非要在一页上。」
让她做太子妃,做皇后。
明明惊才绝艳,却只能附在他的名字后。
寥寥几笔,多委屈。
萧澜望着宫檐上栖息的飞鸟出神。
不知想起什么,他笑了笑。
「她合该是自由的。」
-10-
季昭远游的每一年,都能收到萧澜的信。
寥寥数语。
上言加饭餐,下言长相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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