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随重生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摔碎信物,与我划清界限。
他说:
「我好天上鹰,而你是笼中雀。同行不同心,唯落怨怼,一世难安。」
他如愿娶得前世的窗前月,而我也得嫁今生的眉心血。
本该各自安好,再无交集。
可秋猎遇险,我手执长剑逆流而上,于危难之际毫发无伤地带回夫君时。
他却红了眼:
「你本是天上鹰,为何装了一世的笼中雀。」
我摇摇头,怜悯地看向他身后形容枯槁的沈夫人:
「事到如今你竟还不知晓,谁嫁你,谁便是你情爱囚笼里的雀。」
-1-
宫廷大乱,杀声四起之时,沈随似才从梦中醒来,静静凝视了四周片刻,便骤然松开了我的手。
他凤眼凝霜,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冷肃与威压,定定地落在我脸上:
「许十安,我想过了。我好天上自由的鹰,而你注定是笼中无趣的雀。便是硬凑成一对,不过是同行不同心,互生怨怼,一辈子不得安宁。」
「你我约定,就此作罢。」
他顺手拔下我鬓边白玉鸳鸯簪,哗啦一声摔得稀烂。
「你我如同此物,碎玉难圆,情断于此。稍后我自会向皇后姑母禀明原委,你不必自作主张。」
而后带着一衣袍的冷风,他急不可耐地大步而去:
「跟我去梅园救如月。这一次,谁都别想阻止!」
我心下一跳,下一瞬拽住了他的衣袖:
「如此兴师动众,无异于引火烧梅园,置女眷们于危难之间,万万不可。」
他轻蔑地扫了我一眼,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了我的手:
「还想故技重施?许十安,我死过一次,再不会被你摆布。」
「你既怕我引火烧身,便在此处乖乖等死吧。也尝尝如月孤立无援时的绝望与苦楚。」
他一把推开了我,挥手带走了所有的护卫。
猎猎作响的衣袍,宫人无头苍蝇般的慌乱,和沈随盘旋在耳边的话,无一不提醒我,我重生了。
-2-
前世,中秋宫宴上亦有这一幕。
只与之不同的是,沈随听我所言,直奔陛下的养心殿而去,以护驾之功如愿拿到了我们的赐婚圣旨。
他对我这漠北回来的将门孤女一见钟情,不惜与家族作对,也硬将我求娶了进去。
大红盖头被如意秤杆轻轻挑开,红灯摇晃,喜烛落泪,抬眸对上的是沈随轻笑的双眸。
「我见众生皆草木,唯有见你是青山。十安,此生你我生死同路,永不分离。」
红床帐暖,十指紧扣里,他许下了此生不渝的誓言。
松萝共倚,琴瑟和鸣,也曾有过的。
只京城侯门规矩大过天,短短数月便压弯了我的腰。
我区区孤女靠皇恩庇佑,对沈随既无提携之力,也无佐助之功,必定处处受轻视。
晨昏定省,礼仪规矩,一样样将我束缚在了方寸之间,与张扬肆意的沈随自然渐行渐远。
直到我有了身子时,在沈随领口处嗅到一阵冷月香,突然狂吐不止。
他骤然背叛,我剖心析肝,痛到涕泗横流,自然仪态全无。
他没有解释那领口的脂粉与怀抱里的女子香,而是凛眉俯视着我的蜡黄与水肿,毫不掩饰满嘴的厌恶:
「有孕的女子何其之多,何曾见过与你一般不修边幅的。到底边塞规矩薄,你竟连最基本的仪态与脸面都丢了。」
青花瓷的茶盏轻轻叩响,却如一道惊雷在我胸口炸开,搅着血肉,痛到我肠胃抽搐,连辩驳都张不开口,便又是一阵干呕。
滚云靴踩着我稀碎的自尊,从眼前淡漠蹚过。
满是苦水的酸涩味里,裹着我的夫君、肚里孩儿的父亲无情扔下的奚落:
「旁人不过娇滴滴的小姐,尚且能策马弯弓,意气风发跑上半个山头。再看看你,出自将门还如此不堪重用!」
丫鬟青枝忍不住辩驳:
「若不是你沈家裙摆压人,我小姐如何不能做马背上奔驰的雄鹰。」
「小姐怀的可是你沈家的孩子,也是为姑爷你遭的罪,你这般对她,不怕遭报应吗。」
翠竹沙沙作响里,夹杂着沈随轻蔑的笑声:
「她遭罪?旁人因她毁了花容玉貌ṱů₌一辈子不能婚嫁,还受人诟病,便不是遭罪了?」
「也许,是她作恶多端算计旁人遭的报应呢?谁能知道。」
啪!
我ṭů₍攥着愤怒的咆哮,一耳光打断了我们最后的情分。
后院深深,只困死了我一个人。
他却在府外找到了新的乐趣——赛马。
-3-
他爱的不是赛马,而是那个马背上张扬明媚的女子。
马背上的女子送了他一张捕梦网,他挂在书房的小窗下,日日对月思人。
沈母劝他,喜欢便抬进来吧,何必受相思之苦。
他踩着摇椅懒懒回道:
「让天边的月入府做那木头人手底下的妾?不是折辱她嘛。」
「我这辈子是一步错,步步错,已经回不了头了,何必强人所难。」
沈母摇头:
「事在人为。许十安这胎怀得艰难,自古生产便是一道鬼门关,能不能平安度过,谁知道呢。」
咔嚓。
沈随身下的摇椅一顿,他睁大了凤眸,直勾勾看向他母亲。
「当真?」
我吞下了一口冷风,凉到了四肢百骸。
杀人不过头点地,何须如此费尽心机。
当晚,我难得伏低做小,亲手做了一桌沈随爱吃的酒菜,请他商议求娶江小姐为平妻的事宜。
他喜不自胜,难得夸我识大体。
酸涩翻滚,我却答得从善如流:
「夫妻一体,本该同心同德,生死相随。全你心意,我责无旁贷。」
一杯杯烈酒下肚,他突然呛出一口血倒在了地上,我才笑出热泪来:
「带着毒药的酒勾着天雷地火入腹,搅得你肝肠寸断的滋味好受吗?」
「你只痛这一回,我却痛了好多个日夜呢。」
庭院深深,囚死了我,可我也带上了他。
只没想到,我们竟都重生了。
看他奔赴情爱毫不犹豫的模样,我轻笑一声:
「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前世仇怨前世了,此生你我车马不同路,再见便是陌生人。」
继而沉眸转身,去抓属于我许十安的荣耀与前程。
-4-
墨发高挽,裙摆斩去,我提剑饮血,一路杀去养心殿。
雕花门被我一脚踢开时,刺客的剑离陛下只剩一挥手的距离。
千钧一发之际,我挥剑而去,将贼人杀了个对穿。
刺客轰然倒下,锦衣卫才如前世一般杀进了门来。
「关门,护驾!」
一场腥风血雨,在养心殿的门一开一合之间,悄然落幕。
论功行赏之际,沈随却因被问责,长跪于养心殿之前。
我清洗掉一身血污,换上皇后娘娘所赠曳地长裙,被婢女当作贵人引着,从他面前施施然走过。
我目不斜视,他却突然喊道:
「许十安,是不是你的算计?」
我没有停留,他继续喊道:
「将贼人引去梅园,要再次置我于死地,是不是你的算计?」
「你谋划一场得了救驾之功,又欲求何物?」
我顿住脚步,淡淡扫了他一眼:
「与其对我十连问,不如低头看看你如今的处境吧。」
前世救驾之人是他,可梅园里的江小姐竟被不长眼的长刀划伤了面颊,留下了磨灭不了的疤。
那道疤后来钻进了沈随的心口里,腐烂发霉,成了他割不去的暗伤。
他每每痛心疾首之际,便冲我怒吼:
「护驾之人何其之多,又不缺我这一个。若不是你非逼我去养心殿,梅园便不会遭殃。如月又怎会伤了容貌,一辈子不肯婚嫁。」
「分明是你嫉妒姑母心悦她,为了顺利嫁给我,才故意让她遭了难。」
只没想到,这辈子他如愿去了梅园,倒是护住了如月姑娘的容貌,却连累她被斩伤了一条腿。
只因他大张旗鼓带着锦衣卫杀去梅园时,引去了大批刺杀暗卫。
若非我求救及时,只怕再过一时片刻,藏身其中的京中女眷们便要血流成河。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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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功行赏之前,一向不喜欢我的皇后娘娘难得夸我了一句有勇有谋,当为将门女的表率。
继而看向我头顶,惊讶问道:
「阿随那浑小子送你的定情信物可是落下了?无妨的,本宫的碧水镯亦是他祖母留下的老物件,好孩子,过来,本宫当作压惊之物赏赐给你。」
她骤然提起定亲信物,便是将我往与沈随的婚事上推。
江如月伤了腿,太医方才来报,大抵日后行走之间多有限制。
她便这般轻易被舍弃了。
皇后选我,不,是沈家如今选我,选的也不过是我手上的救驾之功。
沈随惹下如此祸事,门外的言官跪了一地,只求陛下为死伤的女眷主持公道。
沈家要用我的救驾之功渡沈随平安上岸。
可我,不愿。
「娘娘赏赐太过贵重,臣女受之有愧。」
我拒绝得彻底,皇后娘娘脸寒了又寒。
沈随唇瓣微抖,终是咽下了嘴里的话。
陛下满意我的选择,含笑看着我:
「许十安救驾有功,朕许你一愿,与旁人无关,且说你所求何物?」
我恭敬跪在地上,还未开口,沈随便低声警告我:
「你若强人所难,让我与如月两世难以如愿,我不介意血洒红烛,让你红事变白事!」
前世的毒酒辛辣无比,烧进我肚子里,将我八个月的孩子搅成了一摊血水,痛进五脏六腑。
这一世,我又怎会自寻死路。
「臣女虽出自名门,却孤苦无依,求陛下怜悯,赐臣女郡主身份。」
沈随眉头跳了跳,似乎很意外。
我继续道:
「再求陛下天恩浩荡,为十安赐婚一桩。」
「许十安!」
「臣女要以郡主之尊嫁淮南王傅九川!」
「你要不要脸,我都说了·······」
沈随僵住了,不可置信般看向我:
「你说,你要嫁给谁?」
我无视了沈随的惊诧,冲帝后深深叩首:
「求陛下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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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落可闻的静默里,众人的视线像刀子,一层层剥开了沈随的厚脸皮。
他自以为是我非他不可,理直气壮一再对我放狠话,到头来,不过是一场自打嘴巴的笑话。
皇后牙缝里挤出一声轻笑:
「十安不是一直心悦于阿随?宫宴之前他还求本宫为你二人赐婚呢······」
「姑母,我·······」
「住口!使性子,闹脾气,无可厚非!但若伤了名声与体面,可就不值当了。」
一句话,堵住了沈随噙在唇边的辩驳。
名声大过天,他不愿他高门沈家沦为笑柄。
可他沈家的名声是名声,我许十安就活该落下倒贴不成,耍着性子另攀高枝的烂名声?
「娘娘误会了。沈大人太过于喜爱大漠的落日孤烟,多找臣女畅聊了几次罢了。臣女虽知男女大防,该避而不见,但架不住沈大人满腔热切。」
「如今漠北商队已然回京,与我这闺中女子相比,想必他们更为了解漠北的风土人情。沈大人日后,大可找他们。」
「何况,若我与沈大人当真私交甚笃,他如何会弃我而去,扔下我区区女子八面迎敌。不过是···点头之交,过不得命!」
便是,从来都是他沈随死缠烂打,让我不堪其扰,我巴不得甩掉这个烂尾巴。
让我拿救驾之功救他于水火?
抱歉,我们还没到那个份上。
沈随眸光幽深,不自然地垂到了脚边。
皇帝看在眼里:
「如此朕便·······」
「陛下,太傅之女江如月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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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宣!」
跛脚而入的江如月还在断骨之痛中,整个人汗如雨下,面白如纸。
却倔强地跪在了地上:
「臣女有罪,求陛下责罚。」
她杏眼含泪,瘦腰却倔强地挺得如松如柏。
「是臣女惶恐至极,错让婢女去锦衣卫处求了救。惹下滔天大祸,臣女难辞其咎,求陛下责罚。」
满堂寂静里,唯有穿堂风呜呜咽咽的哭嚎。
太傅急得跳脚,却在皇后的轻笑里进退两难。
沈如月自以为有情有义有担当,却不知今日替沈随解的围,会给她带来何种后果。
甚至不顾众人眼光,与沈随对视之时,虚弱地扯了扯嘴角。
「是人皆有恻隐之心,沈大人侠肝义胆,倾力相助,何人不感激?便是游山玩水话家常的情分,如月自问也做不到撇得一干二净。」
「这世上有攀不完的高枝,又有几个舍命相救的情分。」
转头,她犀利地看向了我:
「不过是小人胸襟,吃些莫名飞醋罢了,何至于此?你若愿意拿救驾之功为沈大人求个网开一面,我便在此立誓,此生不与江大人再见面!余生逢祠见庙必定三拜九叩,为你求个平安。」
「如月!你怎可如此!」
沈如月虚弱勾唇:
「沈大人恩情,如月无以为报。唯有如此,才落得心安。」
二人视线纠缠,演尽了痴男怨女间的无奈。
我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来。
这是骂完我为攀高枝落井下石无情无义之后,又施舍般拿一粒米换我一仓粮啊。
她的三拜九叩很值钱吗?来换我余生的富贵荣华?
可笑!
「江小姐还是为梅园里的夫人小姐们三拜九叩多多祈福吧,毕竟沈大人拉着整个梅园陪葬去救的人,是你江小姐!」
「若是江小姐靠着一条伤腿得了救驾之功,你自然可以开口为沈大人求个网开一面。可你不是!又何必拖着一条鲜血淋漓的腿殿前卖惨,只为逼我救你的沈大人呢?」
「圣贤书读了那么多,便是教会江小姐慷他人之慨,顺便乱点鸳鸯谱吗?」
「你········」
「我没有江小姐满口的仁义道德,我要攀高枝,就明目张胆地攀高枝。攀的理直气壮,攀的名正言顺,也攀得你哑口无言。」
「求陛下成全!」
江如月何曾被这般怼过,顿时面红耳赤。
沈随随即对我呵斥道:
「女子孤傲清高是好事,可眼高于顶攀不属于自己的前程,你有没有问过淮南王,他愿不愿意。」
「本王乐意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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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九川逆光而来,微光碎发,长身玉立,如修竹松柏。
与一杆长枪银甲染血抱起我破碎的尸身时的潦倒,判若两人。
他恣意妄为,不顾皇令带兵杀入了沈家,强抢我的尸身。
他离经叛道,剑指菩萨身前,逼迫数十高僧为我摆阵起死回生。
可金光乍起,他却被一箭穿心倒在我身侧。
一滴温热的血落在我眉心时,傅九川最后帮我理了理鬓边的发:
「以我傅九川余生之寿,换你十世九安。」
再睁眼,我便回来了。
他白衣胜雪,渐走渐近,我眉心乍然出现的一点红,烧得滚烫。
醉玉颓山,他模样如初,我目光灼灼,挪不开眼。
「你来了!」
咫尺之距,他来到我身边却走了前世一辈子。
疏淡的眉眼轻轻一皱,傅九川便叹气道:
「你我本有婚约,便是求陛下在婚事上锦上添花,也该由我开口才是。」
沈随骤然失声:
「你们怎会有婚约?」
傅九川淡淡扫了沈随一眼,凛着威压:
「怎么,本王的婚约还需要给你发通知吗?本王说有,就有!」
转而冲陛下作了一揖:
「九川愿以满身军功求陛下,成全九川!还有……沈小姐!」
沈随被憋得一脸青白,被点到头上的江如月更是身子莫名一颤。
陛下陷入沉思——孤女换军功,断了傅九川的去路,划算。
所以,他允了。
我得偿所愿,以荣安郡主之尊被赐婚给了淮南王傅九川。
沈随遭群臣上谏言,被陛下罢免锦衣卫副指挥使之职,并痛打三十军棍,扔回府去养了伤。
江如月求仁得仁,被罚抄经书三年,为京中受伤的夫人小姐们祈福。
本是她上赶着求来的结果,却不堪受辱般咬着唇,愤愤不已地对我一瞪再瞪:
「小人得志,恃强凌弱,你无耻!」
我不屑回道:
「我至少得了志,不像你,得了一箱抄不完的佛经!」
她气红了眼。
担架上的沈随护花心切,冷声朝我放狠话:
「傅九川不是省油的灯,待他看穿你皮囊下宛若木头的空壳时,你只会比从前更惨百倍。」
「想像对我一般对他?我等着看你的好下场!」
我嘁了一声:
「你果然比较有耐心,还要等。不像我,现在就能看到你死狗一样的烂下场。」
护卫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沈随顿时怒火中烧:
「走啊,愣着做什么,等死吗!」
继而冷冷瞪了我一眼:
「老天怜悯,给我重新选择的机会。终于不用对着你那张苦瓜脸。」
苦命人何其多ťŭₙ,老天是怜悯不过来的。
是傅九川,以命换了命。
-9-
回府的马车上,熏香袅袅,车轮辘辘。
百转千回里,唯落两厢沉默。
好半晌,傅九川才开了口:
「漠北肆意,淮南富饶,你想去哪里,我都替你安排。」
「外戚虽盛,却越不过皇权。你别怕,他沈随欺辱不到你。」
玉扳指在他指尖转动,油灯一晃,我笑出声来:
「你以为我是怕了沈家才拉你来救命?」
按上他微凉的指尖,我直勾勾对上他的双眸:
「我是真的要嫁给你。像五岁时骑在阿爹肩头说的那样,长大我要嫁给你。」
呆愣,错愕,红了眼尾。
他别过头去,嗓音轻了又轻:
「你不恨我了?」
咔嚓,车轮碾过碎石,在我心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恨他什么呢?
恨他为了给我准备生辰礼,被潜伏在漠北城边的敌军掳走?
恨我父母双亲为救他,战死在了城外的十里铺前?
还是恨他藏着带血的礼物,接下了我狠狠的一耳光和歇斯底里的咒骂?
我是恨他吗?
我是恨我自己不该过那劳什子的生辰,不该学京城里的姑娘追着他要生辰礼。
恨我父亲尸骸不全,母亲浑身冰冷,自己眼睁睁看着却无计可施。
悲愤没有宣泄的出口,我幼稚地拿傅九川出了气。
生辰成了我胸口的烫疤,午夜梦回里抓心挠肝得痛。
他带着愧疚南下承袭爵位,我捂着心伤守在漠北父母坟前,成了彼此都不敢提及的陌路故人。
可,他何其无辜,我又何错之有。
掰过他的脸,我认真一字一句道:
「傅九川,错不在你,也不在我。战火纷飞下,没有人能全身而退。」
「爹娘拖儿带女苦守鹿鸣山,早已抱着马革裹尸还的决心。」
「杀死他们的不是你,也不是我,是北越南下的马蹄,是贼心不死的龌龊,是他们图谋多日的歹计。」
「何况·······」
何况,他拿命换我重生,已恩深似海。
这一世,我护我,也要护你!
「你是想娶我的,对吗?」
前世我冰冷尸骸前,他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的便是一门之隔,他眼睁睁看沈随拿救驾之功将我求娶了去。
可他,连站出身来的勇气都没有。
他胆怯,我犹豫。
一辈子已经被断送了。
人生苦短,总要有人勇敢往前走。
他若不行,便换我来。
玉骨轻颤,他抬起修长的手,轻轻拭去了我眼下的泪:
「想!从总角之年,想到如今。」
冷月如钩,落在后院的合欢花上,满院粉黛开得热烈又张扬。
后来的好多日,我们对坐在树下,一壶清茶,说不尽彼此错过的十年光阴。
淮南的一袭碧水和漠北的百里黄沙,都在眼里,也在心里。
直到太后寿辰将近,我想起前世他被赶回淮南永世不得入京的落拓,才握上了他的手:
「这次,我要选个最好的礼物送给太后娘娘。」
「你信我吗?」
他信,所以遂我心意。
-10-
可入宫前夜,我精心养的新品芙蓉含笑花,没了。
宫宴上,它就那么赤裸裸地出现在了江如月身后的桌子上。
开得艳丽又铮铮。
不像我手上的这盆,虽茎叶相似,但花骨朵都没长出来,蔫头耷脑的,一副活不长的样子。
芙蓉含笑娇贵,尤其难种。
西城温泉旁的终年温热里,才养得出这般娇艳欲滴来。
我颇费了一番心血,才如前世一般,种出了最好的这一盆,却被人连盆端走了。
不是旁人,正是沈随。
廊下风急,我声音更急:
「想不到堂堂侯府世子,竟是鸡鸣狗盗之辈,连一盆花都偷!」
他毫不避讳,甚至冷笑连连:
「若非前世我花银钱请匠人移活株,出尽了力气。你如何能种出新品,在太后寿宴上出尽风头。」
「本就是我投资的产物,隔了一辈子,我拿回自己的东西给我心爱的人,有错吗?」
见我双拳紧握,他笑意加深:
「若不是你故意在宫宴上激我去梅园,我如何能放着救驾之功不要,还害得如月伤了身子。」
「分明是你知我与你不对付,故意反其道而行,让我掉入了你的圈套。」
「既是如此,如月伤的名声,我丢掉的官职,都该由你偿还回来。」
「你偷了我的救驾之功,害了如月的腿。你欠了她,也欠了我,这盆花,当作你给我们的补偿。至于其他·······」
他阴冷一笑:
「你冥顽不灵,学不会见好就收,我自然都会一一还给你。」
「你·······」
「不好了,花园里闹起来了。」
我心下一缩,与沈随四目相对里,只看到了他恬不知耻的脸上挂着志在必得的冷笑。
-11-
原是我的丫鬟青枝不甘心,趁人不备偷偷去看芙蓉含笑是不是温泉边上那盆时,被人抓在了当场。
偏偏江如月的芙蓉含笑花盆底下,落了我的名字。
青枝被冠以偷花贼的罪名,被按在当场。
七嘴八舌里,她被逼急了张口自证道:
「那盆花本就是小姐种的。」
「花盆底下的字还是我亲自写上去的,我如何能不认识小姐的东西。」
沈随却笑了。
「可这花盆乃我月前亲自从花木局求来的。」
忙有人附和:
「岂止如此,世子为了这盆花颇费心血,便是京中花园茂盛的勋贵之家,都被他请教了个遍。」
「荣安郡主长在漠北,枯草衔冰,何来娇花,又如何种得出芙蓉含笑这般的精品来。」
「明明是将门女,却为了名声地位,连花都偷,也不臊得慌。」
江如月的闺中密友们,结队而来,炮语连珠直往我头上砸。
「从前旁人说某些人刻意祸水东引,怂恿世子去了梅园,自己却钻进养心殿得救驾之功攀高门时,我还不信。如今,我倒是信了几分。」
「真是可怜了江小姐,无妄之灾替别人背了一身骂名。」
「世子不更倒霉?对某些人又是做尽地主之谊,又是费心接待,带着四处游玩,甚至将没见过的好东西都不要钱一般送去了府上,最后成了别人登高的梯子,被踩成了烂泥。」
「只能说交友不慎,世子的同情心用错了地方。」
不过转眼之间,舆论调转,我成了被口诛笔伐的小人。
青枝急得满头大汗,沈随一脸无奈模样,做足了虚情假意的样子。
江如月一脸倨傲:
「好在如今证据确凿,容不得旁人钻空子。世子送我的这盆花,见证者何其之多,也不是谁想偷就能偷的。」
她摸了摸头上的发簪,旁人便笑道:
「一盆花算得了什么,世子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偷得了花,还能偷去别人的心意不成。」
沈随心悦一个人的样子我见过——投其所好,倾尽所有。
饶是江如月因他的英雄救美坏了腿,成了勋贵们嘴里的「红颜祸水」。
还是在沈随的殷勤讨好与热烈追逐里,沦陷了。
十几岁的姑娘,饶是再多智慧,也玩不过老男人的心。
沈随活过两世了,俘获芳心得心应手。
他先是绝食相逼,在侯府闹了一场,又在皇后跟前立下非她不娶的誓言。
最后滂沱大雨里,他浑身湿透,拦在江如月的车马前,只从怀里掏出了他亲手雕出的梅花簪。
惊雷阵阵,为他的深情剖白做了响天动地的背景板。
他的爱也像惊天动地了一般,敲开了沈如月的心门,将这支梅花簪插进了她的乌发里。
她忘了沈家门槛高,她坏了腿脚进出艰难。
故意赤裸裸地示威,她只得来我的怜悯一笑,如此而已。
「如此急切,不就是污蔑我给江小姐的花换个花盆,而后李代桃僵送太后得赏赐,是吗?可我并未要送太后花啊!」
-12-
江如月笑容一僵:
「太后寿宴,皇后娘娘特意交代,为让太后娘娘开怀,世家女必带小玩意儿哄太后娘娘开怀。能让太后娘娘满意的,重重有赏。你别说你违抗了皇后的懿旨!」
沈随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
「你肯开口道个歉,我便替如月答应了,对你今日之事既往不咎,也饶你丫鬟一命!」
「许十安,一旦偷盗罪名落下,你便再无翻身余地了。淮南王再喜欢你这张脸,太后也不会让一个贼人做她孙媳的,你懂吗?」
我担下的是偷盗之罪被沈如月压过一头吗?
我分明成了沈随洗去骂名的人肉踏脚石。
制造对我不利的流言蜚语在先,逼我当众认罪在后,如此,他们的委屈便落在实处。
流言蜚语,无形之中被坐实了。
重活一世的沈随,更多了一份算计与歹毒。
我冷眼看他:
「所以,你为了让我替你们担骂名,拿我的名声与婚事威胁我是吗?」
「可你啊,想多了。」
我含笑起身,直直冲笑意盈盈的太后娘娘走去。
人还未至,她的双手已经伸了过来,结结实实挡住了我要行的大礼。
「好孩子,你的礼物哀家很喜欢。」
立即有人轻声道:
「芙蓉含笑是江小姐带来的,荣安郡主不过是换个花盆借花献佛罢了。」
太后眼尾跳了跳,深深看了出头鸟一眼,才道:
「什么芙蓉含笑?哀家听都不曾听过。」
「荣安郡主送哀家的安神枕,哀家很喜欢。」
说着,她拉我坐在了身侧:
「上面的福寿安康是你亲手绣上去的吗?针脚细密,花样繁多,是个仔细周到的好孩子。」
「九川眼光好极了!」
她旁若无人般对我赞不绝口,让方才恨不能将我怼成筛子的一众贵女们噤若寒蝉。
饶是前世,她也不喜芙蓉含笑,只是被傅九川央求着对我多加照拂罢了。
这一世,我送她的不仅是安神枕,还有傅九川带去的解毒药与世外游医。
前世太后病故在生辰后不久。
皇帝扔下旧情,夺兵权,封府邸,一夜之间将傅九川打入谷底。
今生,太后在一日,陛下便要念着养育之恩照拂淮南一日。
傅九川便有一日的喘息之机。
傅九川冲我轻轻勾唇:
「我就说了,你送的皇祖母都喜欢。」
我娇嗔地瞪了他一眼:
「你还不如说我是沾了你的光呢,借你的手送给太后娘娘,我才得了太后娘娘的夸赞呢。」
我一言,他一语,惹得太后她老人家笑开了花。
余光扫过沈随,他薄唇紧抿,眸光幽深,满脸的不甘心。
果然,不过片刻,他便趁皇后在场,将那盆芙蓉含笑搬上太后跟前。
前世,我靠这盆花被太后赏了县主的身份,成了满京城羡慕的对象。
这一世,沈随也要将那样的荣耀给他的心尖尖。
只可惜,他又错了。
-13-
太后在他的满眼殷切里,淡淡扫了一眼那芙蓉含笑,便挥了挥手冲皇后道:
「哀家年纪大了,这花花草草的看得人眼花缭乱。皇后操持一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哀家借花献佛,便将这·······什么笑?」
沈随笑容僵了又僵,诺诺回道:
「芙蓉含笑。」
「将这芙蓉含笑赏给皇后。」
满堂寂静,落针可闻。
尴尬的不止沈随,还有江如月。
她恨恨看向我:
「荣安郡主既已送过太后娘娘药枕,又为何带一盆将死的芙蓉含笑入宫?方才欲盖弥彰的一局,又是为谁而来?」
她字字珠玑,句句带劲儿,直冲我而来。
立马有姑姑将换花盆之事告诉了皇后与太后。
太后笑容散去,皇后便皮笑肉不笑问道:
「荣安郡主,所为何故?」
青枝挣脱束缚,抱起我耷拉着脑袋的花,便捧到了皇后跟前。
白玉瓶里的药水一倒,方才还耷拉着脑袋的花,肉眼可见地仰起了头。
指甲盖大的花骨朵,似在迎风而长一般,不过片刻,便含苞绽放。
花瓣似雪,纯净无瑕,偏偏花蕊含红,似透着莹莹星光。
比芙蓉含笑,更要美上三分。
在众人目瞪口呆之时,我裙摆一撩跪了下去:
「今日虽为太后娘娘寿辰,可皇后娘娘内外操持,孝感天地,荣安斗胆献花一盆。」
「这星落九天,寓意幸福圆满。臣女知东宫有喜,皇室又添凤子龙孙,实在可喜可贺。借花一朵,既贺皇后娘娘怀抱金孙之喜,也祝娘娘如这星落九天一般,始终璀璨。」
说罢,青枝将花盆倒挂,盆里根茎伸出,团成一个大大的「福」字。
众人目瞪口呆,所谓换花盆的ţù₄流言不攻自破。
太后冷冷地扫了江如月一眼,茶碗一提,便有宫人将几个多嘴的丫鬟拖了出去。
本想踩着我打个翻身仗的沈随,紧咬暗恨,哑口无言。
我抱着赏赐,遥遥冲他举杯:
「多谢世子大张旗鼓借花盆求秘方,才给了我养星落九天的灵感。」
我是告诉他,你的谋算我都知晓,陪你演一场,就是为了让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沈随十指蜷缩,青筋暴起,却死死盯着我的脸。
傅九川吃味,拉上了我的手。
「荣安聪慧,自然无人能及。」
他装作镇定自若的样子,却不知耳根子都红透了。
我只觉好玩,借着酒劲儿,在昏暗的灯下,凑上嘴去,正要在他耳尖上啄一下。
却不防,他突ŧü₉然转身。
红唇紧贴,鼻息交织,一股股清冷松香冲进胸腔,带着我一颗心莽撞地四处乱撞。
活过一世的人了,孩子都差点生了,竟又羞又涩,还有几分……情难自禁的炽热。
我喘着粗气坐回身去,只听身侧的人一口又一口灌茶水。
我正欲开口笑话他,一抬头,撞上了双目猩红的沈如月。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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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咬着不甘问我:
「你故意算计我的?对不对?」
我头也没抬地回道:
「所以你也知道从前我没有算计过你,却又为何为虎作伥,来算计我?你可知他根本不是良人!」
看向她身侧的沈随,我冷声道:
「是你也知道,太傅府对你颇有微词,沈如月被你伤了名声,你迫不及待要为自己找出口,正名声,便不择手段,瞄准了我!」
冷风骤起,沈随的长袍在风里呼呼作响。
他回应得理直气壮:
「你一介孤女,便是伤了名声又有谁会为难你。你可知如月在府中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不过是护着他,全我两世心意而已,何错之有?」
「你已抢了她一世安稳,这辈子,你不该还她吗?」
我一碗茶砸在了他脸上:
「我不欠她的,也不欠你的,更不是软柿子。你招惹我,就做好被报复的准备。」
他恼羞成怒,却在傅九川哐的一声扔下利刃时,狠狠瞪了我一眼才被江如月拉走了。
他以为我是无的放矢。
可不过半月,皇后突然吐了血,大病不起。
太医连夜出诊,跪了一地,也不过保住一条命,救不了她坏了的身子。
原是芙蓉含笑的花粉,与她的养颜汤相冲,伤了她的身子。
偏偏那棵花本该是她的好阿随送给太后的。
陛下严查之下,沈如月供出了我。
他们承认偷了我的花,却将毒害皇后的罪责落在我头上。
面对皇上的雷霆之怒,我回得理直气壮:
「沈随曾四处打问养花之术,如何不知道芙蓉含笑的花粉有毒,又怎会不在献花之前以药灌之,断其毒性?」
「偷花得赏赐的是他,粗枝大叶害娘娘伤了身子倒成了我的不是了。试问,何处有这样的道理。」
太后匆匆而来,眸色冷了又冷,不顾帝王不悦,将我带走了。
毕竟,前世中毒而亡的是她老人家。
今生,我们不过用皇后的招数,还她大病一场罢了。
皇后怒不可遏,狠狠训斥了沈随一番后,便罚了江如月禁足。
尚未出阁便被皇后惩罚,这于她而言犹如滔天之祸。
沈随亦是知晓其中利害,却不怪自己害人不成终害己,反而冲进我的茶室,一脚踢翻了我的茶桌,厉声吼道:
「我真是小看了你,步步为营,害如月身败名裂,让我犹如过街老鼠寸步难行。」
「前世你明明知晓去除花蕊,今生却故意留着它,你就是为了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跟我走,去陛下面前说清原委,替如月澄清,为她洗脱冤屈。」
他拽着我的手腕,不由分说将我往外拖。
他不晓得,京中要小姐们温柔柔顺,所以我扮乖讨巧,收起了锋芒。
可实际,我泼辣得很。
我目光一沉,厉掌横劈,狠狠落在沈随胸口。
他倒退三步,满眼骇然:
「你·······」
啪!
我冲过去便是一耳光。
「我打你不知廉耻。」
他:「你·······」
啪!
我便又是耳光。
「打你下贱至极!」
再动,再一耳光。
三耳光打得我手臂发麻。
我才在沈随的破防里,起身而去:
「再与我纠缠,这次是耳光,下次就要你半条命。」
-15-
·
京城风大,一道道朝着傅九川和我而来。
安顿好太后她老人家身边的人,我们便要回淮南了。
我走那日,沈随十里红妆终是娶得前世的窗前月。
他高头大马,却不见多欢ţű̂₀喜。
也对,江如月对他有了怨怼,大婚前还大吵一架,他如何笑得出来。
车帘放下,傅九川握住我的手,酸言酸语:
「他说从前,你们还有从前?」
「那是一个梦里的故事,你若想听,南下路长,我慢慢讲给你听。」
淮南王府里,种满了我爱的花草。
从前向往的院子,他用十年早帮我打造好了。
后院里还养了骏马,傅九川说:
「从前师父带你骑马射鹰,日后我陪你骑马射大雁。」
一样的后院,傅九川的偏爱让他母亲嘴里的规矩撞了满鼻子的灰。
我没有被刁难,因为他会护着我。
我没有站规矩,因我站规矩的时候他都陪着我。
我爱骑马,他理直气壮地要我陪他骑几圈。
我爱自由,他说院中烦闷,要我多陪他出去走走。
我想念漠北的院子,他便说漠北有要务,他务必跑一趟,但十安对漠北更熟,得带上她。
我所有的要求,所有的喜好,他总能给我周全过去。
日子不是和谁过都一样的。
一个本身就很好的人,他的爱才会给他镀上一层金。
他说:
「梦就是梦,我要你清清醒醒地知晓,我不是他。」
他说:
「既你怀孕辛苦,生产艰难,我们便不要去冒险。皇室子弟何其之多,我傅九川不必承担传宗接代的重责。」
他还说:
「别和我分开,永远别。」
眉心的朱砂痣越来越红,我枯萎掉的人生,也慢慢长出了枝丫。
日子如流水,再回京时,已到了三年后。
那时候,傅九川在淮南暗中招兵买马,我义兄在漠北笼络武将。
准备多时,只等一个时机。
-16-
·
君王不知朝中动荡,人间苍凉。
歌舞升平里,又纳了敌国女为宠妃。
他凤目微挑,问傅九川南楚形势。
傅九川不动声色,将吃紧的战事一张张铺到了帝王跟前。
琴弦嘈嘈,歌声闹闹,舞姬越转越快······
哐当摔倒在了地上。
帝王的脸色铁青。
皇后一个眼神,太子跪下身来,不求挥军南下,而是割城和亲,暂得安宁。
宫中适龄公主,唯有萧淑妃膝下的五公主而已。
茶盏落地,淑妃红泪滚滚。
焦灼之际,太后摔了佛串:
「今日家宴,若谈国事,待明日早朝。」
宴会散去,傅九川被扣在养心殿里。
月色寡淡,打得一树青棠支离破碎。
我站在朱红的墙边,静静地等。
「陛下已知晓淮南的异向,留他不得。」
「十安,他不是良人,你尽早划清界限的好。」
树影婆娑,摇得身后的沈随像无头的鬼魅。
他的窗前月登堂入室,却照出了他眼下的青黑与眉梢的憔悴。
到头来,白月光沾了灰,竟也粗俗不堪,无趣寡淡。
他后悔了。
所以,他问我:
「十安,为何你从来不闹?你为何总是无声的,乖巧的,陪在我身后?」
「十安,我好累。我后悔了。」
「回头好吗?你我结过乌发,该永世同心的。」
他说得那般自然,完全不像失心疯的模样。
我哑然:
「所以,你好在哪里?」
他莫名。
我又道:
「否则,你何处来的自信,让我好好的淮南王妃不做,去做你那无用世子的妾?」
他急了:
「不是妾,你本就是我的妻。」
他身后的妻,消瘦如薄纸,满眼都是恨:
「她是你的妻,那我又是你的谁?」
从前舍命要护的人,如今却成了避之不及的人。
「你能不能不要像个鬼一样,一直盯着我!我都说了,纳妾也好,抬通房也罢,都是母亲的意思,与我无关。」
「再说,你坏了身子,不利子嗣,我不纳妾抬通房,你莫不是要我沈家绝后才甘心?」
「还不快将夫人扶回去,跛着一只脚到处跑,不够丢人现眼。」
沈如月的苦水涌上了眼眶,成了吧嗒吧嗒往下掉的泪水。
「我的腿因何而跛,你不清楚吗?」
沈随被掐住了喉咙。
可男人的心虚便是更加理直气壮地火冒三丈。
啪!
响亮的一耳光惊起了一枝丫的雀,沈随咆哮得厉害:
「你是怨我不该救你?」
「若不是为了救你,我何至于丢官弃职,成了满京城的笑话。你满肚子怨气,我何尝不是悔不当初。」
「失心疯,我看是母亲给你立的规矩还不够!」
他拖着她就走,冷风打着沈如月头上的穗子,她摇摆得像只破败的娃娃。
她回眸看我一眼,神情复杂,有悔有歉,独独没有恨意。
我本该痛快的,却难受得厉害。
-17-
·
前世沈如月毁了容貌,却没有断了傲骨。
旁人轻贱她的丑脸,在婚事上讨价还价。
她傲骨铮铮,在佛前赌咒发誓永不嫁小人。
后院里容不下她,她便主动搬去庄子上住。
学膳食,做针线,读书写字,骑马射箭,样样不落。
她不过是失了一桩婚事,却捡回了自己。
丰盈的她,像一朵烈日下迎风招展的花,惹眼极了。
沈随便将一对眼珠子都定在她身上,成了捕捉他的网。
也是他够不到的天边月。
可今生,她断了腿后,被世俗轻贱,被情爱左右,被家族裹挟,爬进了沈家的后院里。
沈母从来势利眼,她看不上我身后无依,又怎看得上江如月的跛脚。
站规矩,找麻烦,甚至明目张胆打压。
那些我经历过的从前,她都经历过了一遍。
从前,她尚且能仗着沈随的爱护,太傅的威望,大战几个回合。
可后来,二妹得嫁东宫,她便彻底沦为弃子。
沈家的打压,更胜从前。
沈随的爱浅薄又自私。
他爱的始终是得不到的。
关进牢笼里,他便又嫌她羽毛没了光泽。
他嫌她整日与母亲作对,闹得鸡犬不宁。
他嫌她忘了三从四德,总是挺着腰杆冲自己叫嚣。
他嫌她日日念酸诗,自己满心疲惫时喝不到她一碗热汤。
嫌得多了,他想起了前世。
想起许十安的乖巧隐忍,从不给自己找麻烦。
前世许十安也站过规矩,汗水黏在乌发上,倒是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风韵,勾得他心痒痒。
不等她开口,他便不由分说将人打横抱起,钻进了温香软枕的床上。
行使他作为夫君的权利。
自始至终,他不曾过问过她手上的烫伤,膝盖上破了的皮肉。
沈随爱过我,也爱过沈如月。
可他爱的是我被风霜打过的淡漠脸,和沈如月世家女不屈世俗的清骨。
他从未设身处地想过我们的处境,又岂会在意我们灵魂的出口。
浅薄又自私,他无耻至极。
可这样的男子,比比皆是。
这便是女子委曲求全的世道。
何其不公!
孤灯一盏,照亮了我满手的冰凉与颤抖。
傅九川温热的手将其紧紧包裹:
「别怕,有我!」
灵魂落在了地上,我的今生有了回温。
「对,不怕,我有你。」
-18-
·
九月风急,帝王更急。
迫不及待要替太子清理掉淮南十万兵马。
一场有备而来的秋猎,他要收网了。
傅九川铁甲银枪,威风凛凛地与太子并肩而立。
气吞山河之间,竟不知谁更像储君。
我遥遥相望,虽气定神闲,仍汗湿了掌心,满心惴惴。
直到令旗挥下,骏马如离弦的箭一般,直奔猛虎雄狮而去,我便知胜败在此一举。
旌旗猎猎,厮杀阵阵。
我想起漠北黄沙下掩埋的累累饿死骨,也想起岭南开外衣不蔽体的执刀乞儿。
朔风裹雪利如刀,百姓命如草芥不经削,一个冷冬便倒下一层。
京中富庶,夜夜笙歌,何曾在意贱命的死活。
可傅九川说,他在意。
他说:
「便是乱臣贼子又如何,我想活,也想他们活。」
皇庭刀剑如霜,可我知晓,斩不断他满身忠骨。
他要做乱臣贼子,我便执刀相护,生死相随。
「十安!」
沈随锦衣玉冠,神采奕奕来到我身前。
「我·······」
他伸手便要来拉我,却被我一侧身狠狠打落:
「你若学不会自重,我便斩断你的狗爪。」
手背微红,他神情僵硬,却很快又笑出了声来:
「你生气也是应当,毕竟你我之间,太多误会了。」
「十安,你从前恨我可是因我听你生产艰难,会趁机要你一尸两命?我冤枉!」
「母亲说你生产艰难之后,我便派人备下了稳婆与太医,只等你生产之后·······」
他眼神闪了闪,补充道:
「那也是我的孩子,我如何会害你与我们的孩子。」
「十安,前世今生我们都被误会耽误了。」
「我们可以重来的,真的。」
我冷眼凝视,毫不遮掩满眼的厌烦:
「只等我生产之后,趁我虚弱夺走我的孩子,逼我为你求娶江如月入门,对吗?」
沈随神色微慌,我毫不留情拆穿了他的谎话:
「你我之间,不曾有过误会。是我前世瞎了眼,今生骤然清醒了罢了。」
「男婚女嫁,我们早已陌路。你该将你的深情留给你的妻子,而我,也是如此。」
他破防,厉声问我:
「我哪点比不上那个乱臣贼子,你竟糊涂到宁愿与他去死,也不愿选我?」
「你如此冥顽不灵,便等着他尸骨无存,死无葬身之地。」
啪!
我抬手便是一耳光,打得他鼻血喷溅。
「你不配与他比,更动不得他分毫!」
「便是他死了,黄泉路上我也会与他并肩而行。」
他的冷笑,砸在我后背上:
「我不配与他比?今日之后,他便是一具死尸,届时,看看我又比不比得了。」
话音落下,烈马疾驰而来,马上将士高声喊道:
「不好了,密林遇险,太子与淮南王危矣。」
我掌心一颤,夺过青枝手上的刀,翻身上马,振臂一呼:
「淮南王府众人听令,随我去救王爷!」
骏马疾驰,我拔剑而起,锋芒尽显。
冷风打得身后的沈随满脸都是震惊与苍白。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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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去救傅九川,因我信他不会丢下我。
如我们约定好的那般,兵分两路,我直奔太子而去。
他以为螳螂捕蝉,傅九川必定在他的埋伏里尸骨无存。
可萧家的黄雀紧跟其后,将他逼到崖边退无可退,深藏荆棘林里只等救援。
相隔数米,他见我如见救星,跑出身来惊呼一声:
「孤在这里,快,救······」
一箭穿喉,太子带着诧异直直倒在了地上。
「孤什么孤,那么多人陪你死,不孤单!」
腰间缀玉被我当作信物挑走,尸骸被一脚踢入了万丈悬崖。
转身,我揣着傅九川的前程,直奔他而去。
遍地尸骸里,他傲立其中,银枪滴血,却对我勾唇一笑:
「赢了!」
我轻笑伸出手来:
「来,载你回家!」
长臂环腰,我们共乘一匹骏马,踏尘而归。
一脚一脚,踩碎了沈随满眼的希冀。
「怎会如此?回来的怎会是他!」
是啊。
他们的计划里,回来的该是太子。
可,太子永远也回不来了。
淮南王得救,太子失踪,满朝震动。
可还不够。
萧淑妃带着哭腔冲出营帐:
「不好了,陛下急火攻心,吐血昏厥了。」
慌乱之中,我将太子的坠玉塞进了她手上。
「一命换一命,多谢淑妃相助!」
她泪痕未干,轻嗤一声:
「我萧家世代忠臣别无二心,我更是不争不抢忍辱负重多年,他们却连我的小五都容不下。」
「既推我小五去死,他们就都别想活了。」
接过太子的玉,她抬眸看我:
「太后没看错你,果真是个有用的。」
继而齿缝力咬了一句:
「沈后压了我一辈子,我便用这块轻飘飘玉,压死她!」
「淮南王福泽深厚,你也是个有好运的。」
说罢,她捂着胸口发出惊天般的哭嚎:
「陛下,您快醒醒啊。」
为女子也。
当如淑妃一般,柔弱无骨,却藏尽锋芒。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看到了吗?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即便围困高墙四面楚歌,也不会是绝路。」
我转过身来,字字铿锵,落在身后沈如月枯瘦的脸上。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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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底是个好姑娘,围困后院,却没丢掉满腹清明。
太子与沈家密谋要杀傅九川的那晚,她便给我递了消息。
她说:
「读圣贤书却做不得圣贤人,何其痛苦。」
「可到底,我想做个人。」
「淮南百姓安居乐业,不是因陛下治国有策,而是傅九川爱民至深。与他相比,太子尸位素餐,可谓小人行径。」
「不过是背负骂名,又何妨!因小爱失大义,我才枉读圣贤书。」
「时间总会为我证明,我没错。」
她是骄傲的女子,便是到最后,她也不肯低头:
「我没有输给你,我只是……只是输给我孤注一掷的爱。」
「我也不是为了救你,我只是……只是要在大义里压你一头。」
「我也是顶天立地的女子,我没有输给你,我·······」
我一把抱住了她。
「我知道,我都知道。」
知道她是顶顶好的姑娘。
得太傅教诲,满身才华。铮铮傲骨,无惧世俗。
饶是背负万劫不复的骂名,也敢逆流而上,用瘦腰背窄肩挑起大义。
京中人士,数万之众。不乏饱读诗书的门阀大族,满腔热切的有志之士。
可站出身来的,独独她一不良于行的弱女子。
她只是,一叶障目,为情爱所累。
像我前世一般。
「更大胆的事都做了,还害怕什么?不要他便不要了!」
「所以,你教我夫人与我和离?」
沈随双目通红,自暗夜走出,直勾勾地,要将我洞穿一般。
「你擅骑射,会刀剑,百步ţũ̂ₔ穿杨更是不在话下。」
「你明明才是九天上自由肆意的鹰,为何装了一辈子的笼中雀来骗我。」
「你可以为他奋不顾身,杀出一条血路,为何不能为我妥协一次?」
他咆哮声大,我却只看到了他无能后的悲戚。
我拉过沈如月冰凉的手,指着她的形容枯槁厉声问道:
「沈如月嫁你之前,乃世女之首,才华不掩,风华绝代。可如今呢?」
「你狭隘的爱毁了她一条腿,又自以为是地用一盆偷来的花彻底敲碎了她的脊梁,让她声名尽毁之后沦为弃子,只能选择你。」
「可后来呢?后院磋磨,你母亲刁难,妾室算计,连你都毫不掩饰脸上的厌恶。试问,她做错了什么?」
沈随大声争辩:
「可你从前不也是这般过来的,你何曾像她一般歇斯底里,闹得家宅不宁我头痛不已。」
我笑了:
「所以你忘了你是怎么死的了吗?」
沈随身子一晃,我冷了声线:
「你爱自由的鹰,却是将它抓回去做笼中的雀。」
「事到如今,你竟还不知晓,谁嫁你,谁便是你情爱囚笼里枯死的雀。」
沈随破防,伸手抓我,却被沈如月狠狠一耳光打在脸上。
她像前世发誓一辈子不嫁那般,干脆利落道:
「你配不上我,也配不上她。你就该孤独终老,死无葬身之地。」
「沈随,我要与你和离。」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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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月的和离,在太子失踪与陛下病重里,并未激起波澜。
她以沈母的命相逼, 终是得偿所愿。
走的那晚,细雨蒙蒙, 她如前世一般, 驾一辆窄窄的马车, 搬去了庄子上。
与我告别时, 我在她脸上看到了无惧无畏的光彩:
「那盆芙蓉含笑, 我当真不知是你的。」
「我沈如月虽不才, 也绝非鸡鸣狗盗之辈。」
她捧出一盆更大的芙蓉含笑递我手上:
「不过一盆花, 你能种得出来, 我便种不出来?」
「我沈如月,从来不服输!」
她挥挥手,哒哒而去。
马脖子上的脆铃铛是她亲自挂上去的,滴滴答答的, 响得鲜活。
腰背挺直的姑娘,她不服输,谁也压不碎她的脊梁。
一月后, 太子骸骨被寻回,沈家梦碎, 急切万分。
沈随数次求见于我, 都被我拒之门外。
他的陈词滥调我听够了, 早就厌恶至极。
只不想, 沈家为拥立皇后七岁幼子为帝, 竟集结兵马, 连夜围了皇宫。
沈随高声呼喊:
「交出许十安,我可留你一副全尸。」
可回应他的,只有满天的寂静。
他忍无可忍,挥剑杀了进去。
可待宫门大破,才知被压着侍疾的淮南王夫妇早就不在其中了。
宫外火把四起, 照得如同白昼。
傅九川立于高头大马上,俯视沈家众人,犹如蝼蚁。
「意图谋反,杀!」
皑皑白雪,更衬得他白衣烈骨,风华无双。
沈后犹如死狗, 在沈家众人的包围里歇斯底里。
与她同样措手不及、颓败不堪的, 还有沈随。
他仰望着我, 恍若不认识:
「你, 怎会是这样·······」
「我本是这样的鹰, 你从未真的认识过我。」
冷刀举起, 下一瞬,人头落地, 血溅三尺。
我从不是软弱的人,只是,沈随不信。
三十万大军,入主皇庭, 无人敢有异议。
傅九川握着我的手,步步走向金銮殿:
「若无你作陪,便是凤椅龙张,我又何其孤单。」
「十安, 是你给了我圆满。」
他țû⁷许了我十世九安。
我便还他一场海晏河清。
救黎民于水火,拖女子出苦海。
这是傅九川前世的一滴血,在我眉心烧出的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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