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李渡出生入死,助他黄袍加身,所有人都以为我想当皇后。
李渡也是。
他立我为后,封了最爱的女人当贵妃。
我觉得没意思透了。
辞去凤印,请旨出征,李渡很没所谓地笑了一下,「行啊。」
此后,我们再未见过。
直到他听到我要同平远侯定亲的消息。
连下十三道密旨。
第一道长篇大论,平远侯同我不堪相配。
第十三道,只有潦草两字——
等我。
-1-
和李渡联姻时,我是不知道他有心上人的。
那时末帝还在位。
但天下大乱,群雄逐鹿,各凭本事。
我爹是个没本事的,北边要抵抗匈奴,南边还有剑南道虎视眈眈,他左支右绌,很是辛苦,后来我几个兄长接连战死。
他大病一场,便打起了同人联姻的主意。
起先,我们是想和剑南道的裴大人守望相助的,他有好几个儿子都长成了,随便嫁哪个都成。
可这个老匹夫,见了我后,色心大起。
要将我纳入后院。
被我爹打了出去。
关内道更是不行了,周大人只有一个亲儿子,还是个不成器的,收养的几个义子却一个比一个有出息,往后定然要大乱。
于是,我们便挑中了李渡。
那年,他才十七岁,杀了好几个兄弟上位后,不仅将河东道治理得铁板一块,还吞了关内好几块地。
我爹说英雄出少年,李渡定非池中之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于是,我们给李渡去了信。
大意就是听闻李渡你很有出息,我们陇西徐家正好有一位待字闺中的女郎,若结两姓之好,两家并一家,关内道便是你的囊中之物,往后挥兵南下,共谋天下。
这封信,发出以后我是有几分忐忑的。
我都没见过李渡。
听说他这个人很是心高气傲,不然也不会十七岁了,也没在河东定个亲,若是他瞧不上我,往后等他占了关内,兵临城下,我们陇西儿郎和百姓不知道要遭多少罪。
好在十日后,我们收到了李渡回信。
信上龙飞凤舞——
「可。」
-2-
和李渡联姻的七年里,我们先一道打关内。
再一统北方。
最后挥兵南下,直捣黄龙。
攻破洛阳后,李渡没像以往约束儿郎、安抚百姓,他一人一骑一剑直奔皇宫,杀穿末帝皇室。
不留活口。
当时我想拦下李渡,毕竟这么做有伤天和,写在史书里比较难看,真想杀人到时候圈禁了,过几年投个毒,人也都死了。
可李渡那些河东兄弟,异口同声阻止我。
「阿青,别去。」
「这是阿渡他自己的事,让他自己处理。」
这几年,我领着陇西儿郎随李渡出生入死,与他们河东人也相互信任,是可以将后背交给对方的那种程度。
所以,我虽不解,但还是听了他们的。
直到我后李渡一步进宫。
看到漫天血色、满地尸体里,李渡扔了从不离手的长剑,单膝跪在长长宫道上,怀里紧紧拥着绯衣女郎。
李渡的指尖那样用力。
恨不能将她揉入骨血,恨不能、恨不能……
我不知道怎么说。
我只知道那种感觉,好像整个洛阳空城一片,他二人之间再容不下旁人了。
「她是谁?」我问。
「玉娇。」
-3-
后来我才知道,玉娇姓谢,也是河东人。
是李渡的表姐。
她和李渡,还有他的兄弟们一起长大,少年人情窦初开,本能结成上好姻缘,可末帝听闻玉娇姝色,一道圣旨令玉娇进宫。
李渡本想带她私奔。
但玉娇不肯见他,只让人给他带了一方她亲手绣的丝帕,还有一句话——
「盼郎君志存高远、位高权重,妾先行一步。」
「洛阳候君。」
我听完以后,心中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怪不得从前听说李渡心高气傲,十七岁都不曾定亲;怪不得他总是随身带一条帕子,却只看不用;怪不得他那些兄弟看我的目光总是很奇怪,明明我才是和李渡有婚约的人,他们都不曾打趣过半句。
原来都是因为玉娇啊。
他们见过李渡对玉娇倾尽所有的模样,所以看我时便格外惋惜。
更让人扼腕的是——
李渡打下天下,杀了末帝,终于能和玉娇相守,却不能让她当皇后。他始终记得和我爹的约定,论功行赏时,给这个封侯,那个封王,却只给玉娇封了贵妃。
立我为后。
大婚当晚,李渡站在我面前,向我坦言,暂时不会碰我。
「玉娇这些年过得很难,末帝年迈,后宫争斗不休,她出自河东,又因我起事而屡遭排挤,很吃了些苦头,所以我的长子只能出自她腹中。」
「阿青,答应你父亲的事我已做到。」
「望你善待玉娇。」
明明是合卺酒,李渡却喝出了结拜的气势。
我望着李渡。
「陛下,你这样待我并不合适,我是一个女人,也会妒、会痛,你处事有偏颇,又怎么要求我做圣人?」
明明这件事,有更妥帖的法子。
当年和李渡联姻,是我爹和我为了最大程度保全陇西,择一明主,并非我徐青多么爱慕他李渡,非他不嫁。
若他告诉我早有心上人,拿封侯拜相跟我换,让玉娇当皇后。
则两全其美。
可如今他几道圣旨,打得人措手不及。
又在大婚之时说这种话,摆明了要我忍气吞声,往后玉娇有半点差错,便要赖在我不能容人上,前朝后宫本是一体,我若出事,前朝陇西人难免不会被波及。
可李渡只是微微一笑。
「阿青,你能领着百骑夜奔千里偷袭裴询,这事对你来说,便不在话下。」
「更何况……」
李渡还想和我说什么来着,但没有说完。
殿外内侍急急禀报,说贵妃娘娘心疾犯了,哭着想见陛下一面。
求陛下怜惜。
李渡只好放下酒盏,又轻轻握了下我的手:
「我信你。」
-4-
李渡不肯松口,又将我的名字上了宗谱。
发了凤印。
我当皇后这个事儿就这样定下来了。
起初,我是觉得这样的日子挺不错的,李渡爹娘都死了,我没有翁姑要伺候,整个后宫也只有我和玉娇两个人,玉娇有李渡自己照拂,我就管好自己一亩三分地。
可日子过着过着就不对劲了。
玉娇身弱,每逢初一、十五的夜里必犯心疾,内侍瞅着时间来求李渡怜惜。
李渡便笑笑。
「阿青,玉娇少时吃了那么多苦,夜里总魇着,她离不得我。」
「珊瑚树。」
李渡不解其意,我只好说得更明白些:「如今你偏宠贵妃,连前朝那些老头子都知道了,他们说都是我这个皇后当得不称职,不能规劝陛下,才导致这种情况发生。」
「我看前几日献来的珊瑚树很好看,你拿来补偿我。」
李渡轻轻地笑了一声,昏暗灯烛下。
面冠如玉。
「好。」
次日,李渡就着人搬来了那个珊瑚树,我为了应付前朝老头子们,也做了一双白袜子给李渡。
可这事,竟然惹怒了玉娇。
她对着李渡大哭一场,几乎将心、肝、脾、肺哭了出来。
「郎君待我这样好,可玉娇总是害怕,害怕哪日被郎君厌弃,连看到这袜子都觉得心悸,这样的玉娇还有什么颜面伴随郎君左右呢?」
李渡心都被她哭碎了,他将袜子剪碎,往后身上就只出现玉娇的女红了。
这样的小心思,连我都看得出来。
更别说李渡了。
可他偏偏乐此不疲,每每玉娇作起来,他便屁颠屁颠地去哄着,而后再让人私下给我送些珍宝。
我便回过味儿来了。
他们俩这是拿我做筏子,玩什么小情趣呢。
可李渡愿意宠着,而我又拿人手软,只好背地里骂两句,明面上倒不曾做过什么,这竟然给了玉娇我好欺负的错觉。
她来请安时,喝了我宫里一杯茶。
回去后腹疼难忍。
血流不止。
太医查来查去,竟然查到了我头上,说我给玉娇下了落胎药,才导致了这一切。这是李渡头一个孩子,他震怒不已,竟问也不问,就判了我禁足。
当晚,我跪在院中,给我爹烧了三炷香。
「女儿不孝,辜负了爹一番苦心,爹若是生气,等我下去了再骂我好了。」
尔后,让人帮我传了句话。
「让李渡来见我,我有话和他说。」
-5-
李渡来得很晚,是等玉娇睡下以后才来的。
他来时,我在翻前朝宫规。
新朝初立,许多旧制都是遵循前朝的,我正好翻了一半,虚心向他求教。
「陛下,你知道污蔑皇后是什么罪名吗?」
几乎立刻。
李渡目光一凛,继而便错开眼,给我斟了一杯热茶。他试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这种国家子嗣的大事变成儿女情长的小事。
「是因为玉娇?」
「阿青,她和你不一样。」
我不躲不避地看向李渡,故意装傻地问他:
「陛下说的什么啊?」
「我们不都是皇帝的女人,两个眼睛一张嘴,有什么不一样?真论不一样,我是皇后,她是贵妃,我品级比她高。」
「贵妃污蔑皇后,蒙蔽天子,罪该万死!」
李渡生气了。
当他听到罪该万死几个字时,目光格外凌厉,连语气都冷硬起来。
「徐青,慎言!」
我是故意激怒他的,所以也见好就收,没有更进一步激化矛盾,反而放软了声音。
「阿渡,这事儿不是我做的。」
「我知道。」
李渡指尖叩击在石案上,他抿了抿唇。
「阿青,玉娇从前用了太多避子汤,如今她这身子很难留下孩子。她心思细腻、敏感多思,罚你禁足不过让她好受些。对外只说你病了,不会影响前朝。」
「如今,她除了我什么都没有了,若让她知道因她自己失了孩子Ṫũ̂₅,她会疯掉。」
「你多体谅。」
若是寻常男子说这样的话,我定然要扇他几巴掌,让他好好看看自己是谁。
可说这话的是当朝天子。
是李渡。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同他摇摇头,将凤印推到Ṭŭ̀ₚ他面前。
「不可以。」
「李渡,你是皇帝,所以你的后宫之事不是家事,是国事。不是什么小妾暗害主母,各打两个板子能了了的,所以我不可以体谅她,不可以原谅她。」
「你也知道玉娇,她是内宅女子,做事并不周全,我手上正好有她的把柄。」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李渡冷冷地看着我,我也任由他看。
他冷笑一声。
「徐青,不必拿玉娇要挟我,你要什么?」
「第一,我要和离。」
「第二,请封我为镇西将军,驻守陇西。」
此夜有星,无月。
一盏烛台落在我和李渡之间,将我和他分割成泾渭分明的两边。
半晌,李渡很无所谓地笑了一下。
「行啊。」
「你若能说服前朝阁老们,我绝不阻挠。」
-6-
纵观史册,上一个达成舌战群儒成就的——
是诸葛孔明。
我想了一夜,直到寅时才迷迷糊糊睡去,不到卯时便起了。
李渡也没睡好。
我提着长刀迈上金銮殿时,看到他眼下一片青黑,可即便如此,他也按照我们前一晚的约定,在众臣面前说出了我的要求。
辞去凤印。
请封将军。
满朝哗然中,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是跟着我打天下的陇西人王二狗。
「天底下哪有同皇帝和离的皇后,娘娘还是早些回宫,别在这儿胡闹。」
我剐了他一眼。
「天底下哪有屠户做将军的?你事事都循旧例,就给我滚回陇西杀猪。此前没有旧例,便从我这开始!」
王二狗张了张嘴,不敢说话,退了回去。
第二个反对的,是前朝文官。
他站出来,唾沫星子喷得满地都是,「来人!把皇后娘娘给拉出去!如今世风日下,竟然还有女子带刀上金銮殿的!」
「谁敢?!」我横刀护在身前。
「这刀乃是昔年陛下亲赐,他赐刀时允诺若有人欺我、辱我,便用此刀砍他。如今天子还未说话,轮得到你开口?」
老大人气得浑身发抖,他跪地痛哭。
「皇后无德,合该进庙里修身。你以女子之身请封将军,是牝鸡司晨!是祸乱朝纲!是亡国之兆!」
「臣愿以死谢罪!」
他站起身,便要以头撞柱,前朝文官们纷纷哭着跟随老大人。
我走到他面前。
持刀一劈。
「放你爹的狗屁!」
「我随陛下出生入死、征战沙场打天下时,你在哪?!你在洛阳锦衣玉食、歌舞升平,那时候你怎么不说我牝鸡司晨!我领着姑娘们十个日夜不眠不休给儿郎们赶冬衣时,你在干什么?!你怎么不说我祸乱朝纲?!我挥兵南下,攻城十日,不伤百姓时,你又在跳什么?你怎么不说这是亡国之兆!」
「这个江山,我打下不世功勋!和那些封王封侯的比,半点不少!这个皇后,我不想当了,当个将军有何不可!」
金銮殿中寂静无比,所有人都看向我。
李渡也是。
他眼睛亮极了,看着我时唇角微微含笑。
于是,我转过身,用刀狠狠地劈向地砖,劈出一道裂痕。
「谁有不服?」
「来战!」
-7-
我走出ṭú⁶金銮殿时,后背一身冷汗。
昨Ţú⁻夜,李渡看似答应了我的要求,实则在给我挖坑,得取得前朝同意,他才下旨。我自问并不是多有才华的人。
这些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我。
所以,从持刀踏上金銮殿时,我就没准备给他们一起开口的机会。如今,新朝初立,朝中大臣大致分了三派。
一派,以我陇西人为首。
他们最为看重的,是我和离一事,若后宫皇后是陇西人,生下中宫嫡子,他们行事能便利许多。但,他们不会阻止我讨要官位。
一派,以前朝文官为主。
他们看重的有两件事,一是在朝堂上的话语权,李渡刚登基时说什么这些人都不听,杀了好些犟种,政令才通畅。二则是伦理纲常。可往后他们也会往李渡后宫塞人,会渴望皇后和他们利益联结。所以他们不会阻止我辞了凤印,但会在两件事上攻讦我:我是个女人,我想当将军。
最后一派,是李渡以外的河东人。
他们是唯一不会出声阻挠我的,他们河东在后宫有人,可玉娇只是贵妃,我请辞凤印,以李渡对玉娇的看重,她便是下任皇后。而文官们比较看重的朝堂话语权,他们也是无所谓的,无非多一个将军,我既然上位了,那必然有一个陇西将领落后一步。
想明白这些,也很有风险。
可我最差的结果,也无非是被当成疯女人关在冷宫一辈子。
好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权衡。
而现在。
我捏着袖袋中的明黄诏书,走在金銮殿外长长的台阶上。
不知道身居皇位的李渡,目光幽深地看向殿外的渺小身影。
不知道前朝有人叹息:「开国帝后竟然闹到如此地步。」
不知道贵妃宫里,玉娇紧紧攥着贴身婢女的手,担忧着说:「我的身子你也知道,本以为能用这个孩子拉下她,没想到她竟然不当皇后,去当什么将军了。虽然郎君的心一直在我身上,可她陪在郎君身边七年,我总是有些担忧。」
而她的婢女安抚道:「娘娘放宽心,无声无息杀一个皇后很难,可死一个边关将军却是易事。」
……
这些,我通通不知道。
日光全然洒在我身上,浑身暖洋洋的。
我只知道,往后再没有什么徐皇后了。
只有镇西将军。
徐青。
-8-
我生于陇西、长于陇西,如今又回到陇西。
可我离开了太久。
当年的青葱少女已经嫁为人妇,当年嗷嗷待哺的小童,如今满街跑得正欢;当年爱慕追逐过我的少年们,要么留在陇西当了爹,要么死在了沙场,只有很幸运又很有实力的,才封侯拜相。
平远侯萧镇就是最幸运的。
他小我两岁,跟着我一道长大,从小冒着鼻涕泡喊我姐姐,上了几回沙场之后就反了天了,开始叫我青青。
听说我请封镇西将军,驻守陇西后。
他偷摸着。
从剑南道赶来看我,而他见我的第一句话是——
「青青,瘦了。」
萧镇赶来陇西时,我正在练兵,之前打天下时,我们陇西最精锐的兵马都抽出去了,但李渡为了将兵权和将权分开,现在放在陇西的兵来自各方,并不是我熟识的那些人。
我正愁没人用呢。
见他来了,连忙把他当靶子,让那些刺头出列,狠狠地教训了他们一顿。
是以,等萧镇空下来和我说话时。
已经月上中天。
我请他去府上吃饭,都是些他从前爱吃的菜,可萧镇却只喝酒,没动几筷子。
「青青,怎么不当皇后了呢?」
「他对你不好。」
我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也不是,宫里锦衣玉食,什么奇珍异宝都有。那些宫女太监们也可会说话,哄得人骨头都酥了。」
「只是,我不适Ṱũ⁻合那里。」
「我才去宫里的时候,经常做梦,梦到锣鼓喧天,梦到我手持长枪策马飞驰,可醒来后宫里安安静静,我手中空空如也,心里也是,空空的。」
萧镇原先是木着脸听我说话的,听着听着脸上就生动许多了。
他跃跃欲试。
「你现在已经不是皇后了,那我可以吗?」
「我入赘!」
-9-
我狠狠地敲了萧镇一筷子。
「想什么呢!」
「没有诏书,你就从剑南道跑来我这,被人发现了,就等着被参吧!」
萧镇还想再说什么,被我用眼神震慑住了。
一日为姐,终身为姐。
没办法。
「萧镇,我不可能放弃权力、兵马,去嫁给一个男人洗手作羹汤。也不需要你放弃军功、爵位,来给我入赘。是,我是需要你,我们一起长大,爹死后,你就是我最亲的人了,我把你当弟弟看,我需要你帮我,不是在屋里帮我,是在朝堂上帮我!」
「你要帮我守住剑南道,让我陇西不受觊觎之苦!你要和我守望相助,共同抵抗匈奴!你要助我往上爬,在朝堂小人攻讦我时,做支撑我的浮木!」
「这才是我需要你做的,你明白吗?」
萧镇久久地看着我,而后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青姐,你害怕的所有事都不会发生,我会一直陪着你。」
「你信我。」
萧镇留下这两句话,连夜赶回了剑南道。
所有人的日子都走向正轨。
每日,我只做三件事——
吃饭、睡觉、练兵。
我回陇西的时候,还是春天,日子这么一晃眼,就进十一月了。
此时,天寒地冻。
该送来陇西的军饷和军需却没有影子。
陇西驻军不足两万,甚至有些人因为不适应这儿的气候,生病了,能上战场的人更少,因为军饷拖延,粮仓里的军粮也不多了。
我正忧心忡忡时。
匈奴也动了。
-10-
冬天,正是匈奴人打家劫舍的好时节。
发现他们踪迹后。
我第一时间便给洛阳去了信,要钱、要粮、要援,要快!
直到匈奴兵临城下,洛阳那边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我相信李渡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他亲手打下的江山,他比任何人都在意治下的领土多少。
那便是朝中有人故意拦下了我的消息。
他们看不惯我是个女人。
还是一个掌兵坐在高位的女人,自古以来权力和话语权就是被男人争夺的,而女人只配成为男人的战利品,我们陇西地势特殊,是抵御匈奴的第一道防线。
死一个陇西将军,实在是件很寻常的事。
想明白这些,我也就不抱幻想了。
匈奴攻城前一日,我召集了所有陇西军中,校尉以上的将领,昏暗的内室里,我看着他们每一个人的脸,或青涩或老Ťŭ̀⁹成,他们大多来自旁处,明日起便可能要埋骨陇西。
连和我对视的目光都开始躲闪。
「匈奴率大军前来,就是为了抢人抢粮,气焰已经十分嚣张,如果坚守不出,只会长他们的气焰。我徐家镇守陇西上百年,击退匈奴无数次!大周新立,天子是受天眷之人,我们陇西又岂惧小小匈奴挑衅!」
「明日,大军全部出城,列阵迎敌!」
「城内,但凡查到有盔甲军士不出城作战之人,格杀勿论!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立斩!临阵,军不顾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敢违军令者,格杀勿论!」
战,即死战。
闭城不出,不会等来援军,只会消耗我们的粮食,消耗我的军心,只会让狡猾的匈奴人抓到空子,击溃我这散兵游勇!
我站在所有人面前,下了最后一条军令。
「大军开战之日,众将率军出城之后,立即关闭城门,有敢擅自放入城者立斩!」
这一战,只能向前。
绝无退路。
-11-
永嘉二年,和匈奴这一战打得昏天黑地。
他们缺衣少食。
来都来了,必然是要带些什么走才甘心,而我们背水一战,城门紧闭,背后守着的是老人,是妇孺,是陇西的未来。
我策马持枪,杀人杀得枪都卷了刃。
肩头中了箭。
胸口被长刀划开。
亲兵哭了。
耳边尽是嘶哑的咆哮声,刀剑碰撞发出刺耳的嗡鸣,没有人退,都在死战,但我们的人被越杀越少。我怕吗?已经不怕了,从我上战场那天开始,我就知道战死沙场是一个将军的宿命,能为守护陇西而死,是我的幸运。
我举起长枪,策马冲进敌营。
「儿郎们!跟我杀!」
「杀敌尽忠!守家卫国!」
「杀!!!」
士气达到巅峰时,战场上突然出现了转机,匈奴左翼被冲散,导致他们的队形乱了,我军不顾一切地往前冲,竟然将匈奴撕开了一条口子。
我突然松了一口气。
眼前一黑。
隐约中仿佛听见了平远侯萧镇的声音:
「娘的!」
「徐青,你Ṭũₖ敢死,我就把你牌位娶回家!」
-12-
按理说,天子无诏,将军是没法调兵的。
所以我觉得只是幻听。
当我醒来时,看到萧镇像只小狗一样守在我榻边,着实吓了一跳。
「萧镇,你怎么在这?」
萧镇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匈奴人都欺负到你头上了,我当然在这啊!我在剑南道振臂一呼,说要带聘礼给你提亲,点了三千精兵连夜赶来!」
他满脸都是求夸的表情。
这一刻,我想当初跟着我后面找我要糖吃的小少年真的长大了,会动脑子了。
虽然这个理由很扯淡,几乎没人会信。
等于将把柄送到御史手上。
可只要人还活着,就能慢慢驳回来,所以我冲萧镇笑了笑,「多亏了有你啊,不然我们陇西百姓又要受苦了。」
我这样和颜悦色,萧镇竟然有些不好意思。
他借口看药。
三两步出了屋子,而我的亲卫递来一沓信,据说都是洛阳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诏,因我这些日子昏迷,便不曾交给我。
我一数。
竟然有十三道之多,全部出自李渡之手。
第一道长篇大论,平远侯同我不堪相配。
第十三道,只有潦草两字——
等我。
算算密诏时间,李渡估计在路上了。
萧镇这种私自调兵的行为,对于天子而言,实在危险。所以,我赶在李渡到之前,把他劝走了。
临去时,玉门关前,折柳送别。
萧镇骑在马上,说有句话问我,于是他俯身,我仰首。
「送聘礼是我真心的,如果你想要,我可以把命给你。」
「青青,我有这个机会吗?」
我拒绝了,「萧镇,我只把你当弟弟。」
青年眼眶慢慢红了,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突然伸手按住我的头,在我眉心印下很轻的一个吻。
而后,甩鞭。
策马。
我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完全不知道这一幕落在了李渡眼里。
他风尘仆仆。
只带了三个亲卫,见到我第一件事,就是将我紧紧地拥在怀里。
而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
「阿青,我来晚了。」
「抱歉。」
-13-
出生入死那七年,我和李渡都打过比这还险的仗,可每一次我们都不怕。
因为知道援军迟早会来。
可这回不一样。
这一回,我早早地给李渡去了信,却什么都没等到,只能靠我自己扛。我将这一仗的细节都如实报给了他,何时发现军饷拖延,何时发现匈奴踪迹,何时开始打的。
李渡神色淡淡的,看起来已经知道了来去。
我问他:「这件事是谁做的?」
「都做了。」
文官们想要将我拉下马,不得人心,所以早早开始拖延军饷军需,玉娇想让我死在沙场,所以联合河东人压下了我的信。
直到李渡看到御史奏折,参萧镇私自调兵,而理由居然是向我送聘礼提亲。
所以写下第一封密诏。
后来,这件事他越想越奇怪,令人查下去才发现始终,他开始后怕,什么都顾不得交代,只想着带人来陇西。
「阿青,天下已定,你不必在这吃苦。」
「你父亲临终前,将你托付给了我,我也答应他好好照顾你。」
「和我回宫罢。」
我奇怪地望着李渡,如果要当皇后,当初我就不会千辛万苦地离开。
「多谢陛下好意,阿青是个粗人。」
「只想守着陇西。」
李渡锲而不舍,「你不愿意回来当皇后,是因为平远侯吗?」
「当然不是。」
「平远侯与我姐弟情深,送聘礼的幌子只是他为了调兵解围胡诌的。」
李渡的目光落在我眉心,他仿佛看了很久。
又似乎只瞥了一眼。
「是因为玉娇?」
「她只是长在内宅的普通姑娘,她不像你读过兵书、上过战场,她能抓住的很有限,不过是我的宠爱、子嗣。你明明将她看得一清二楚,又为什么非要同她计较呢?」
世间的男人有一个共通的特性——他们希望身边的女人都能和和美美、相亲相爱。
是以,我反问。
「陛下想让我回去当皇后,是宠爱我吗?是因为不爱我,是因为你的后宫还会进其他女人,想让我帮你管着,不让你操心。」
「是,我是有心机手腕,可我为什么不拿来算计匈奴,要算计后宫的可怜女人?我连领兵打仗都会,管后宫几个女人又有什么难的呢?难就难在陛下您的心从一开始就偏了。国有国法、军有军令、家有家规,自然好管。可您偏心,要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还不让旁人计较,这等憋屈的苦活累活,我才不干。」
李渡目光沉沉,「我是天子,富有四海。」
「若我执意带你回宫,你又能怎样?」
我仰首,直视李渡的眼睛。
突然说。
「陛下,你大概不知道,我以前的名字不叫徐青,叫徐娴。」
「娴静的娴。」
「我娘希望我有个姑娘家娴静的样子,不要和哥哥们一样喊打喊杀的。但我小时候,就比哥哥们聪明,我爹说我四五岁时,就知道骑在三哥脖子上,指挥他排兵布阵和大哥二哥打。他觉得我是可塑之才,让我和哥哥们一起读书,哥哥们读什么书,我读什么书,后来他就给我改了徐青这个名字。」
「他不要我娴静了,他要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要我代替他守护陇西。」
「美人易得,良将难求。」
「陛下胸有沟壑,您一定知道怎么选的。」
李渡往前走了一步。
他是马上打来的天下,身形高大几乎遮住了我面前的光。
我身后是有退路。
可我一步也没有退,直直地望向他的眼睛。
李渡终于妥协了,他后退、转身。
留下两句话。
「我没有。」
「不过,如你所愿。」
-14-
李渡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他走后不久。
拖延了几个月的军饷、军需到了,一同到的还有对战死将士的抚恤,以及给我升官的圣旨——
封我为镇西大将军。
也是在这时,我才从内侍口中听到来自洛阳的消息,我离开以后,玉娇闹了几次想当皇后,李渡也有这个意向,不过文官们也撞柱子闹着不同意,说玉娇本身是末帝的女人,封为贵妃已是宠爱,又怎么能让这样不贞洁的女人当皇后呢。
李渡很生气,杀了好几个老头子,也没用。
这件事就这样搁置下来。
可老头子们丝毫不消停,从洛阳几大世家里,选了十来个姑娘进宫,意思也很明显,国不可无后,玉娇她不行,皇后就从我们的姑娘里选吧。
玉娇对着李渡的兄弟们也哭了几场,希望他们劝一劝。
可转头,河东也塞进去了几个鲜嫩的姑娘。
陇西也是。
李渡后宫终于充盈起来,他周旋于各方利益,始终没有下定立后的决心。
「咱家瞧着,陛下的心始终在娘娘这儿呢,他听说陇西消息的时候,急吐了血,什么都没交代就带人赶来陇西了。」
「若是旁的人,哪能得陛下半分青眼?」
「娘娘若是回心转意……」
「汪公公来陇西都没好好看过吧,我们这不比洛阳,戈壁沙漠也挺有滋味的。来人,带公公下去走走。」
我打断了内侍的话,让手下带他去各处转转,又安排人把军需军响发了,根据拢上来的死伤名单发放抚恤,照顾妻儿老小。
「是!」
等身边的人都得令下去,我也舒了口气。
洛阳再好,花团锦簇、帝王宠爱,都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
校场上,旌旗猎猎。
我会像一杆长枪一样,立在陇西、立在玉门关外,永远守护这片土地。
这才是。
一个将军的一生。
番外(陇西日常)
和匈奴人这一仗,死伤惨重。
好些人家里只有孤儿寡母了,徐青怕她们被人欺负,把这些人召集起来。
想改嫁的,出列。
徐青会给一份丰厚的嫁妆送嫁,若是担心改嫁了对孩儿不好,不要紧,孩子留在徐青这儿养。
剩下的人里,会女红、纺线、织布,有些手艺的,出列。
徐青打算安排她们去铺子里帮忙,让她们自己赚钱补贴些家用,毕竟坐吃山空,吃抚恤金又能吃多久?
还是得自己立起来。
再剩下的人里,读书、识过字的出列。
徐青准备把她们调到身边做事,从一些简单的文书工作做起,如果不愿意抛头露面的,就去育幼慈给小孩子开蒙识字。
最后只剩一些,不想改嫁、没有手艺,也不识字的女人们,她们的日常其实也是在家照顾夫君孩子,看到自己被剩下时,都有些慌张。
不过,徐青也有计较。
「陇西城里多了许多孤儿,娘子们照顾孩子都是老手,白日就把孩子带上,去育幼慈帮忙。若是想学门手艺、识字的,和我说,我给你们排一下,半日帮忙,半日学习。」
「有我在这,你们都无需害怕。」
就这样,徐青一顿安排,陇西在短暂的恐慌过后,又欣欣向荣起来。
育幼慈是陇西抚养孤儿的地方。
徐青空了,经常去看那些孩子们,脑子灵、学习快的,拉他们好好读书。身子骨壮的,她找人打基础教武艺。
原先,大家都很怕她。
据说这位女将军,可是战场杀神,杀人不眨眼,可她去多了,大家胆子大了起来,开始一口一个青姐地叫她。
他们最喜欢见到徐青,长大后的梦想是最想成为她这样的人。
徐青看着一张张稚嫩的面孔。
小小的人啊,都是见风长的。
往后,她会成为他们心中的一杆长枪,而他们会接过她手中的枪,成为新的守护陇西的保护神。
一代又一代。
守护陇西这件事会永远在最热爱她的人手里,传承下去。
番外(李渡视角)
李渡最后还是立后了,立了洛阳贵女。
前朝文官们,百年利益勾结,有时候不顺着他们的意,很多皇帝想做的事推不下去,亦或者被矫诏。
立后前,他问过和他一起打天下的三哥。
「明明当了皇帝,坐拥江山,已经是全天下最畅快的事了,为什么我还是不能如愿?连自己的妻都决定不了?」
三哥想了想,「因为陛下的妻,不止是您的妻啊!她还是一朝国母,玉娇……不如算了。」
李渡彻夜未眠,想了一整晚。
次日上朝时,宣布了立后的旨意, 是三朝阁老的孙女邓柔。
大婚当晚, 玉娇还是心疾犯了。
可邓皇后却不是吃素的,她拉住李渡,传令让人给贵妃请太医,大道理一套又一套, 左不过就是陛下又不通岐黄,怎么去一趟, 贵妃心疾就好?
其实, 李渡也知道玉娇就是作。
可男人嘛。
面对喜欢的女人,小作怡情,徐青放任, 他便猖狂。
可这一招在邓皇后这里行不通了。
她是世家教导十数年的贵女, 拉一派打一派,玉娇便成为后宫所有女人的靶子,Ṱüₒ每次见李渡都要对他哭诉。
最开始, 李渡还安抚她, 前朝后宫是一体。
这些娘娘们的父兄都帮过他。
他不能失了偏颇。
久了, 李渡也不爱听玉娇诉苦了,甚至好几次脚都拐到贵妃院里了,最后却去了书房。
他开始想起了另一个女人。
徐青。
李渡将这个名字在嘴里默念了两声,她还在后宫时,他从来不曾听过她抱怨,大多时候初一、十五去她宫里, 都是他和徐青抱怨那些大臣们多难管。
徐青眼光独到, 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地提出自己的想法。
可那个时候,他偏宠玉娇。
寒了她的心。
其实, 他本意是不想放徐青走的,他深知那些阁老们有多难缠, 连他都吃了好几次亏, 徐青想出宫当将军, 简直是异想天开。
可她偏偏不走寻常路。
一力降十会。
硬生生把这件事办成了, 把自己从后宫泥淖里拔了出来,硬生生走了一条只有她自己能走出的路。
她那样耀眼, 仿佛闪着光。
让他移不开眼。
后来,匈奴来犯, 李渡三天两夜赶去陇西, 看到她还好好活着,心里是想把她带回去的, 他的女人不必在外头吃苦。
可徐青不认为这是吃苦。
她太聪明了。
她将一切利益关系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知道他不可能把陇西天险交到不放心的人手里,天底下有这么多美人, 可又有几个像她一样出色的将军?
所以, 李渡放过了她。
怀念便从这一刻开始生根,后来他后宫里也进了不少美人,有的远看像她, 有的性格像她, 有的声音像她……
但她们,都不是她。
只有每五年,边关将领回京述职时, 李渡才能见她一面。
她意气风发。
而他在皇位上这些年,似乎已经垂垂老矣。
李渡站在窗前。
数着离下一次述职还要等几个春秋。
终究是。
寒灯纸上,梨花雨凉。
我等风雪又一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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