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交战之际,百里铮问魏渊:「太子妃和李袭裳,选一个。」
魏渊毫不犹豫地选了后者。
再后来,魏渊红着眼跪在我面前,泣字如血道:「招招,我求求你,你不该对我如此狠心。」
-1-
我初和魏渊成婚时,他还是个中二少年。
我盖头都不曾掀,他站在三步之遥对我说:「孤娶你实非迫不得已,孤已经有了心悦之人,她叫李袭裳,对,就是那个名动天下的才女。」
我哦了一声,问他:「殿下饿了么?」
魏渊显然没料到我这么不按常理出牌,摸了摸肚子,很实诚地点头。
我俩摸黑进小厨房偷饼子来吃。
两个将将十五岁的人蹲在灶台后面,饱腹后相视一笑。
魏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没想到你跟那些无趣的世家女倒是不同。」
我指了指他鼻子上的锅灰:「殿下也是。」
眼前的少年清风霁月,煞是俊朗。
听说太子五岁就出口成章,十岁便和夫子对答如流,没想到也会半夜偷吃。
魏渊瞪我一眼,又笑嘻嘻地咬了口饼子,片刻才说:「我叫魏渊,表字么……你可以唤我『子芙』。」
我捂着嘴偷偷笑,魏渊问我笑什么。
我说子芙,像个女人的名字。
魏渊没理我,我便继续说:「我没有表字,只有小名,唤招招。」
他来了兴趣,问我是哪个「招」?
我说:「招财进宝的招。」
说着脸有些红,其实我阿娘给我取这个名字,是期盼我能招来个好郎君。
魏渊听完却哈哈大笑,夸我有趣,顺手将手里的半个饼子塞给我。
因着一饼之情,中二少年太子迅速把我划分为自己人。
于是洞房花烛夜,我俩的画风就成了:
「我打听过你,听说你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哥叫裴轩,你二人感情甚笃,唉,你也是个可怜人呐,同我一样不能和心悦Ŧū́ⁱ的人在一起。」
我昏昏欲睡,只答:「嗯。」
魏渊却兴致勃勃:「你认识那李袭裳么,若得了机会,我将她介绍给你,她心地最是善良,一定会好好待你。」
我:「嗯嗯。」
魏渊:「说起来李袭裳,我想起我去岁秋猎打了一只白兔儿送去她府上,也不知如今怎样,那兔儿真走运呐,能得她照拂,想来日子很是滋润。」
我:「嗯嗯嗯。」
魏渊:「不过话又说回来,招招你可曾骑过马、打过猎,啧啧,想来应当是没有的,瞧你生的这一副扶风弱柳的模样,定是还未上马就被吓破胆。」
我:「……」
魏渊兀自笑了会,见我没声,回头瞅我一眼,发觉我已经靠在榻上睡着了。
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看着我,半晌嘀咕了句:「姑娘家家,没事长那么好看做什么,幸亏是嫁给我,否则……」
否则什么他半天也没说出来。
我却已然意识模糊去梦里会周公了。
-2-
第二日魏渊便赐了我一座院子,名唤「芙蓉院」。
他领导下乡似的背着手,兴冲冲地领我去院子,一边走一边说:「你可享福啦,这院子孤原本是为李袭裳准备的,里头的东西都是顶好的。」
的确是顶好的。
可一想到都是李袭裳的,我便千万个不喜欢。
但我不说,魏渊便以为我也喜欢,一直到回定国侯府的马车上,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跟我说对李袭裳有多深情不悔。
魏渊携我回家省亲,人前装模作样地跟我阿爹和兄长打官腔,背过身却凑近我小声吐槽:
「未曾想到啊,你家阿爹看着威风凛凛的,居然喜欢侍弄花草。
「你祖母厉害啊,都七旬高龄了,腿脚比我都利索。
「你说你兄长都二十四了为何还不成亲,莫非有隐疾?」
说着他捂住自己胸口,大惊失色:「他该不会有断袖之癖吧?」
我:「……」
他自以为声ťúₓ音小,却不想我全家都听见了。
我阿兄拳头捏得紧紧地,若不是顾着魏渊的身份,早就把他揍一顿了。
午间吃了饭,魏渊拽着我的手带我翻墙出去玩。
我问他:「就算走正门下人也未必会拦你,为何要翻墙?」
魏渊贱兮兮地凑近我跟我说:「刺激。」
我顿悟,拽着他往花楼走,尚是雏儿的魏渊大惊失色问我干什么,我说既然要追求刺激那就贯彻到底。
魏渊:「……」
当然我俩最后也没有喝成花酒。
因为走到一半魏渊看见李家的马车上街了。
他登时像是狼狗瞧见肉骨头似的扑上去。
李袭裳倒是守规矩,恭恭敬敬地对我们行了礼。
魏渊眼巴巴地看着她说:「你瘦了。」
他这样肉麻恶心的语气令我后面三日都没吃得下去饭。
东宫里的丫鬟婆子们却传言我是因为不受太子宠爱而郁郁寡欢。
她们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不小,叉着腰像是报时的老母鸡似的,将「盛气凌人」四个字发挥得淋漓尽致。
气得我的陪嫁丫鬟檀信天天跟她们对骂,口舌功夫与日俱增。
然而不多时,魏渊便拎着袍角兴冲冲地跑进芙蓉院,人未至声先到:「招招,下月秋猎,父皇让我们一同去!」
嘴碎的丫鬟:「……」
魏渊会这么兴奋不是因为能「和我」去秋猎。
当我在当日看见队伍后头,李袭裳被丫鬟搀扶着上了马车时,恍然大悟。
魏渊立于我身侧,脖子伸得老长:「她今日穿的白衣,你说我现在去换白袍还来得及吗?」
我对他舔狗的行为不置可否。
秋猎的地方在皇城郊外的千障林,林子很深,里面猎物不少,若是想要寻兔子野鸡,只需要在林子外转悠即可。
可魏渊想要拔头筹。
军帐里他与我席地而坐,将盔甲一件件往身上套:「听说今日裴轩也在,他素来喜欢出风头,以往我都让着他,但今日可不行,这是李袭裳第一次受邀秋猎,我要让她看看我有多厉害。」
我支着下巴「嗯嗯嗯」地应和,却不以为然。
裴轩长我们三岁,却已经立下汗马功劳,如今被封为「裴小将军」,在武将里仅次于我爹。
可不是魏渊三脚猫的功夫能比的。
但魏渊却走到我面前蹲下,朝我笑得明媚:「招招,你不是喜欢兔儿么,我去给你猎一只回来。」
我为我方才对他的鄙视感到愧疚。
然后欢喜地抬头,总算露出这么些天第一次真心实意的笑容:「真的么?如此,便先谢过殿下了。」
魏渊怔忪了片刻,耳尖偷偷红了。
他背过身去,缓缓攥紧手,笃定地说:「自然,你怎么说也是孤罩着的人,想要什么孤都给你。」
-3-
我满心欢喜地等着魏渊给我猎小白兔。
不过小白兔是猎到了,但是魏渊却因为纵马不当伤了腿。
我得知消息的时候,他正躺在军营里「哎哟哎哟」地叫唤着,手边是一只用铁笼子禁锢住的小白兔。
我觉得好笑,从医官手里接过药替他敷着。
魏渊一面叫我下手轻些,一面神采飞扬地同我说他有多勇猛。
正说话间,一行人从外面走进来探望,呼啦啦跪了一地,里头赫然就有李袭裳和裴轩。
两人并排跪着,虚虚瞧去,倒有郎才女貌的意味。
见着她,魏渊腰不酸腿不疼了,刚才还一脸苦大仇深地怕痛,现如今死死攥着手却偏要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众人慰问了几句便要离开,临走时李袭裳突然歪了歪头「咦」了一声。
魏渊立马打起精神问她怎么了。
李袭裳眼波流转,视线定格在他手边的铁笼上,唇角抿出一抹笑意:「想起殿下去岁送我的那只兔子,可惜没多久便死了,当时我还伤心了许久。」
「死了?」魏渊见李袭裳的眉眼间笼罩着忧伤,嗫嚅着嘴眼神乱瞟,「那不如,不如……」
我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直直地看着他。
魏渊瞧了瞧我,又去看手边的兔子,李袭裳也顺着看,目光柔软。
她轻轻地眨眨眼:「这只兔子,与去岁殿下送的那只还真是像呢,每每瞧着,我都能想起殿下。」
魏渊的脖子高高扬起,恍若白日诈尸,脸却兴奋地红了:「既然这样,那这只兔子就赐给你了。」
李袭裳一面说着「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呢」,一面又接过铁笼道谢「殿下待我真好」。
直把魏渊哄得甜滋滋的。
他们走后,魏渊愧疚地瞧着我,欲言又止:「招招,你可生气了?」
我将药收好,冲他淡淡地笑了笑:「没有呢。」
魏渊点点头,哥俩好地握住我的手:「我明日就重新给你猎一只去。」
我说不用,我一点也不喜欢兔子。
为了表示我的真诚,我还特意强调了好几遍。
只是说着说着我的鼻头就有些发酸。
小时候阿爹也曾经送过我一只兔子,玉雪可爱,如白面团子,我当真是当成宝贝喜欢了好久。
兔子死后我还伤心了好些时日。
魏渊初初说送我兔子的时候,我不曾高兴吗?我不曾真心欢喜觉得他待我真好吗?
可不管是兔子还是魏渊,都不是我的。
-4-
夜深露重,睡在我身侧的魏渊小心翼翼地起身。
他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背对着他,眼睛睁地大大的。
等他离开帐子,我也起身往外走。
刚走了没几步,身后传来脚步声,裴轩拎着个铁笼,嘴角含笑,目光柔软地瞧着我。
他走过来:「怎么不好好睡觉?」语气亲昵,一如曾经寄宿在我家时,那般亲软的口气。
我知道我们之间终归是回不去了。
我疏离地看着他:「我只是出来透透气。」
裴轩不置可否,将笼子递过来,里面一只雪白的兔儿,比魏渊送给李袭裳的那只还要漂亮许多。
我却死死地攥住手,摇摇头:「我不要。」
裴轩的目光顿时暗下来,他忧伤地看着我:「招招,你还在生我的气。」
我说我没有,裴轩不信,偏执地要将笼子塞进我手里,
他说:「你如今连我送的东西都不想要了么?」
我觉得他真是胆子大,我是魏渊的老婆,皇帝的儿媳妇,如今还在人家的管辖范围内,他就敢泡我。
我吓得落荒而逃。
跑至一处溪边,我预备掬点水洗洗脸冷静,却听见树后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这下有些尴尬。
向来是躲在树后的人听坐在溪边的人谈话。
哪有我这样明目张胆的。
我不欲听,他们却偏叫我听。
男声激动地说:「你与我这般陌生做什么!」
这……好像是魏渊。
紧接着女声说:「陛下已经为我和裴轩赐婚,太子殿下莫要再纠缠了。」
眼下的情况,是我的现任夫婿和我绯闻男友的现任未婚妻,他曾经的绯闻女友正在私会。
委实叫我凌乱。
魏渊气急了,抓着李袭裳:「你怎么可以嫁给他!」
李袭裳直呼痛,挣扎道:「殿下,我与裴郎两情相悦,您不要再、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我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吐槽。
两情相悦你不去找裴轩要那个肥白兔儿,偏偏要去魏渊面前说什么「睹兔思人」。
两情相悦你大半夜不睡觉跑到溪边跟魏渊私会。
魏渊好歹也是这满都城第二尊贵的男人,何时受过如此羞辱。
他气冲冲地跑出来,然后和满脸兴味的我撞上。
「……」
相顾无言。
我正踌躇着说些什么来救场,谁知魏渊却扣住我的手腕,说:「别以为孤非你不可,我有招招这么漂亮的老婆,定过得比你幸福!」
-5-
我以为魏渊放下如此豪言壮语,以后一定洗心革面。
谁知刚回宫他就去找皇上闹,喊着不能给李袭裳和裴轩定亲,凄厉的叫声从承乾殿一直传到了东宫。
彼时我正在院子里荡秋千,檀信从我身后推着我,愤愤不平地说:「太子殿下也太不把您当回事了,还是裴小将军……」
她话还未说完,魏渊便被几个太监从外头抬了进来,他哎哟哎哟地叫唤着。
我坐在秋千上冷眼听着大太监拖腔拉调地说魏渊被皇帝禁足了。
魏渊像块破布被扔在地上。
他拿眼角觑我,半晌蹭到我脚边,期期艾艾地说:「招招,你别生气,这么做不全是为了李袭裳。」
我冷笑说总不可能是为了我吧。
魏渊说是为了我们。
他说如今皇帝身体每况愈下,朝中各势力蠢蠢欲动,三皇子一党已经按捺不住,他这是故意作给外人看的。
我听完以后震惊地看着他,心想他平日看着中二,居然有如此城府。
自那天起魏渊还真安安分分地禁足了,
每日就窝在东宫里,
要么同我讲些趣事,要么就是和我寻些小玩意玩。
宫女们都传太子为太子妃收心,如今二人也算琴瑟合鸣。
我想这是我入宫以来,最快乐的一个年头。
深秋冬初的季节,魏渊扯我去放风筝,我们围着院子跑了十来圈,他精神奕奕,我却病倒了。
我的病就像是一个信号,
打响了宫变第一炮。
那一日,我坐在树下的秋千上,随着秋千荡啊荡,荡到了最高点。
我的目光越过了东宫高高的宫墙。
我看见我的阿兄跪在魏渊面前,冬日的碎光落在他们二人身上。
我突然间发现魏渊似乎长大了。
他的眼神深邃凛冽,里头透着我看不懂的光。
-6-
京城里下了第一场雪。
魏渊忙碌起来。
怕我无聊,魏渊特允我阿娘时常进宫来探望。
有人在时,我阿娘会恭恭敬敬地唤我「太子妃」。
她在我面前跪下时,我能清晰地瞧见她头顶的白发。
若是没人,阿娘便会如我未出阁般抚摸着我的脑袋,一声一声地唤我「招招」。
阿娘说阿兄看上了赵尚书家的嫡小姐,她预备年后便去提亲。
我说真好,阿兄都二十四了吧,终于肯成亲了。
阿娘说如今阿兄功勋都挣到了,等这件事办妥便让他只管赋闲,不再做那脑袋栓在裤腰带上的事。
我惊讶地问是哪件事。
阿娘说:「啊,你不知道么,太子殿下追查到一窝匪寇,命你阿兄前去捉拿。」
我说:「哦,我不知道呀,那抓到了吗?」
阿娘说抓到了,但对方死活不肯供出幕后主使,后来人被劫走了。
我后怕地拍着胸脯问:「阿兄呢,没事吧?」
阿娘就笑,摸着我的脑袋,说:「没事呢,没事。」
她说如今我们与太子是一家人,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我阿兄又那么厉害,太子定然不会叫他有事。
我没想到魏渊这么好。
于是他半夜披着风雪回宫时,我正抱着汤婆子,缩在殿前的阶梯上等他。
魏渊瞧见我愣了许久,步伐缓缓,问我怎么还不睡。
我朝他笑,我说:「子芙,你待我真好」。
魏渊眼神闪躲着,没有回答,只是低下身来抱着我,用手将我箍地紧紧地。
他说我傻。
叫我别等他,天冷。
我说不冷,这点子雪算什么,从前在和我爹在南境时,大雪能盖过我膝盖。
我兴高采烈地同魏渊说我小时候的事。
他只管听。,
目光却越来越幽深。
第二日我阿娘没再进宫。
第三日,第四日,我阿娘都没再进宫。
我等啊等,心想莫不是年关,阿娘忙着操心阿兄的婚事,把我给忘了。
直到长明灯亮起,檀信告诉我,祖母在东宫门口从早晨跪到如今,大雪覆了她满身,远远瞧着像是一座雪雕。
她隔一个时辰便三叩首,只为了求见魏渊一面。
-7-
我冲出东宫,却被宫女婆子死死抱住。
我说我要见魏渊。
她们说太子如今政务繁忙。
我往雪地上一坐,我说他若是不见我,我今天就不起来了。
几人犹豫间,外头传来一行脚步声,为首穿暗金色袍子的赫然就是魏渊。
而他身后跟着的,居然是李袭裳。
魏渊冷冷地瞧着我,眼神从未有过的陌生:「招招,你在闹什么?」
我站起来攥住他的衣袖不让他走:「祖母要见你,阿渊,你同我去祖母那。」
魏渊拂开我的手说:「孤不会见的。」
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哑着嗓音问他为什么。
魏渊没理我,只是折身对李袭裳柔声道:「我们走吧。」
我死死攥住他的衣摆:「若是你不肯见祖母,那你放我回去吧,我想见她。」
魏渊突然怒了,往日鲜活俊朗的脸上满是狰狞:「你既入了东宫便别想着离开。」
他转头对宫女吩咐道:「送太子妃回芙蓉殿。」
我被宫女拖往宫墙里,却眼睁睁地瞧着魏渊和李袭裳越走越远。
从那天起,魏渊果真不再来看我,但也不允许我离开。
他不来,我便绝食,宫女们知道我失宠后,也不再管我是否饿着冷着。
有天半夜,檀信突然将我从榻上摇醒,告诉我她前些天发现了一ƭṻ₍个狗洞,可以钻出东宫。
夜晚的暴风雪呼啸而至。
我一路爬行,手脚冰冷失去知觉,终于爬出了东宫。
芙蓉殿里缺衣少食,清冷萧瑟。
外面却因着要年关,无比热闹。
我站在墙根下,揉着僵冷的四肢。
一抬头瞧见远处富贵的花车在无数灯火鲜花的簇拥下,缓缓驶过。
花车的帐帘拉开,魏渊和李袭裳的脸透出来。
万家灯火下,他柔目注视着她,温暖得像壁炉里的火光。
-8-
我连夜跑回定国侯府。
祖母的房间里灯火通明,饶是夜半也仍有丫鬟进进出出。
看见我时,他们都愣住了。
祖母身边的王婆激动地攥住我的手说:「太好了,大小姐回来了,老夫人若是知道定然会好起来的。」
我反问她:「祖母病了么?严重么?」
王婆泪水瞬间淌下来:「那天老夫人在宫外跪了一天一夜,回来便发起了高烧,如今都两天了还没退。」
我进屋瞧见祖母脸色惨白,眼眶顿时红了,上前握住她的手:「祖母,我来看您了。」
祖母烧得意识模糊,却仍是下意识反握住我的手:「招招,是招招回来了……」
我问她为什么要进宫,魏渊为何不肯见她。
祖母半睁着眼望着头顶的帐帘,声音模糊:「为了你阿兄。」
她攥住我的手,迷迷糊糊地说:「太子为了搬倒三皇子,故意放走那些匪寇命你阿兄尾随,想要找出他们和三皇子勾结的证据。」
我听得神情惊骇。
祖ťŭ̀₌母闭着眼神情痛苦:「三皇子何其聪明,早已窥破,反过来设计了你阿兄,让他谋反的罪名坐实……」
我的心咯噔一跳,立马道:「不可能!我去让魏渊同皇上说明。」
祖母拉住我,摇了摇头:「没用的,太子为了自保,只能舍弃你阿兄,你阿兄也怕连累你和你爹娘,所以全部揽了下来。明日、明日你阿兄便要被流放。」
祖母说完,猛地咳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候着的医官赶紧上前诊脉Ṫṻ₋。
我问医官祖母的身体如何。
医官摇着头说:「命是保住了,可这双腿废了。」
医官说祖母在雪地里跪了一整日,膝盖被凉气侵蚀,很有可能这辈子都无法站立。
夜晚的东宫恍若白昼。
我抱着膝盖,在东宫门口的石阶上静静等着,一如从前等魏渊回来那般。
天将破晓,我冷得四肢僵硬。
我想那一日,祖母也是这样孤寂地等他吗?
一双软靴停在我面前,
紧接着,我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9-
魏渊就这样静静地抱着我,但我俩谁也没开口说话。
过了许久,他将身上的大氅脱给我:「进去吧。」
我这才抬头看他,目光平静,一如从前同他讲故事一般:「我今天回家了。」
魏渊「嗯」了一声。
我说:「还记得你第一次去定国侯府说我祖母腿脚好,但是阿渊,方才医官告诉我,祖母这辈子都无法站起来了。」
魏渊抱着我的手臂微微收紧,他把头埋在我脖颈,没有说话。
我继续说:「还有我阿兄,他十六岁随我阿爹征战,一心只有国家和人民,如今好不容易对赵小姐心动,可他明日就要流放了。」
魏渊抱着我说「对不起」,声音很闷很沉。
我摇了摇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阿爹阿娘知道如今朝中局势混乱,本不欲蹚这浑水,若不是我要嫁给你,若不是我……」
我哽咽起来,扭过头去不肯再开口。
魏渊将我一团抱起来,定定地说:「招招,你信我,很快就结束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
他说:「待一切结束,我会向你解释,你信我,招招。」
我自来是不喜欢轻信别人的。
魏渊叫我信他,可我要怎么信。
是信他在人前对我的冷漠绝情,还是人后对我的温柔宠溺。
从那天起,魏渊虽然没有再囚着我,但他将办事的地方由书房改到了芙蓉院。
朝堂斗争愈发紧张。
这时,北国突然来犯。
我随意拨弄着他桌上的折子,挑着下巴问他:「又要打仗了么?」
魏渊揉了揉我的头发,语气颇为不屑:「嗯,北国的太子百里铮率兵攻打我们。」
我有些紧张地问:「那我们国家派谁应战呢?」
魏渊的表情凝滞了一瞬,又轻松道:「我亲自带兵。不过你不用担心,百里铮是个病秧子,上了战场也是送死。」
-10-
年关,我差人送回家里许多东西,但都被祖母拒了。
她像是有意要同我划清关系似的。
除夕宫宴上,皇上在一群人的搀扶下缓缓而来。
我坐在魏渊身侧,离他离得近,清晰地瞧见皇帝的脸色愈发难看,
呈衰败之势。
宫宴上,皇上说起边关来犯的事,目光陡然一转,扫向我阿爹阿娘:
「百里铮已经打到定城了,应当不日就要进城,定城是要城,万万不可失去,谢侯。」
我爹立马应道:「臣在。」
皇上不容置喙道:「朕就派你去守定城,可有意见?」
我爹缓缓地抬起头,半晌开口:「没有。」
我爹没有,我却猛地转头看向魏渊,压低声音问他:「你不是说你亲自带兵吗?」
魏渊不敢看我:「都城也不可无人守着。」
我攥住他的手,如坠冰窖:「魏渊,你别骗我。」
魏渊皱起眉头:「那百里铮不过是个病秧子,你父亲骁勇善战,定能守好定城,到时候又是一件功勋,不好么?」
「可是我阿爹年纪大了。」
「放心吧,对付百里铮还算绰绰有余的。」
年后,仗便打起来了。
据说皇帝的身子愈发不行,我阿爹在前线忙,魏渊就在宫里忙,偌大的东宫骤然冷清。
有日晨间,东宫里的宫女婆子开始收拾东西四散奔逃。
檀信吓坏了,抓住平素关系不错的宫女问她怎么了。
宫女脸色惨白,哆嗦着说快跑吧,野蛮的北国人打到南都城来了。
我听完大脑嗡的一声炸开。
都城外是定城,北国人能破都城,那是不是意味着……
我疯了一样往承乾殿跑。
一路上似我这般疯跑的人不少,昔日庄严肃穆的皇宫此刻乱得俨然菜市场。
承乾殿外重兵把守,我闯过去却被拦住。
我嘶哑着嗓音:「我要见太子。」
官兵说:「太子殿下正在同朝臣商议要事。」
我拔高嗓音:「如今公众乱成一团,他还有什么好商量的,让我见他!」
官兵们便不再理我。
于是我一掀裙摆在承乾殿外跪下。
等啊等,我从晨曦等到日暮,魏渊没等来,等来的却是李袭裳。
我尚且被拦在外,李袭裳却能自由出入。
她站在台阶上怜悯地看了我一眼:「谢纯宣,我真羡慕你,什么都不知道。」
顿了顿,她嘲弄开口:「……你却也是最可怜的。」
-11-
我呆呆地看着她:「怎么是你?」
李袭裳一步一步走至我面前:「不然你以为是谁,魏渊么,他早已带着亲信从密道跑了,谢纯宣,我们二人不过都是他的棋子罢了。」
我捏了捏手:「他叫我信他。」
李袭裳笑了笑,撩开袍子台阶上坐下:「你真单纯,也难怪被魏渊骗得团团转。」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你阿兄当真是无辜流放么?魏渊要对付三皇子,你阿兄就是最大的棋子,若非这样,他怎么能搬倒三皇子,可怜你阿兄原本早就识破计谋,却因着你……硬生生地钻入圈套。」
我的身子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白得像张纸。
「不可能。」
魏渊之前告诉我,若非他求情,我阿兄难逃一死。
李袭裳意味深长地瞥我一眼:「是不是真的你比我更清楚不是么?」
我死死得咬着唇。
「还有这次定城一战,魏渊是否告诉你那百里铮是个病秧子?」
她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谢纯宣,你我都被骗了,百里铮前些年的确是病秧子,可那是他一直在装病,如今整个北国只剩下百里铮一个皇子,他是唯一的储君,你觉得他还需要忌惮谁?还需要继续装吗?」
李袭裳目光恨恨地看着承乾殿的殿门,嗓音冷冽得恍若索命的女鬼。
「再过一个时辰,北国大军应当就会兵临皇宫。老皇帝早就薨了,却藏着虎符迟迟不肯给魏渊,他召不了兵便守不了城,连裴轩如今都不在都城。南国的天,变了。」
李袭裳闭了闭眼,犹如癫狂地笑起来,浑身颤抖得厉害。
我此刻却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我喃喃地摇着头:「我阿爹,我阿爹……」
李袭裳接过我的话:「你阿爹当然是死了,被百里铮一枪挑死的,北国人野蛮,铁蹄踏过定城竟是一具活口都没有留!」
我捂着耳朵,厉声斥道:「我不信!你骗我!」
李袭裳冷冷地看着我:「谢纯宣,你觉得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我抱着头许久,才缓缓地看向她:「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李袭裳讥讽地扯了扯嘴角,「因为我同你一样,都是被魏渊利用又抛弃的棋子。」
-12-
李袭裳说北国的军队再过一个时辰便要行至皇宫。
可事实上,一个时辰都没到,我们便听见外面铮然的铁甲声。
她已然彻底接受亡国的事实,坐在台阶上一会哭一会笑。
我不能接受。
父兄的仇还没报,我不能死。
我带着檀信趁乱想要逃出皇宫——就利用之前钻过的那个狗洞。
我刚从狗洞钻出去,还未来得及起身,面前便落下一双军靴,
往上是修长挺拔的身躯。
一个穿着银甲披着猩红色披风的少年津津有味地看着我。
我同他对视,猜测着少年的身份。
他皮肤白皙,看着年纪同我差不多,皮相顶顶好看。
——可却不像南国人长相。
南国人身上自带娇养着的气质,他如此白嫩,可眉宇间却满是戾气,
连裴轩也不及。
少年在我面前蹲下:「宫里的?」
我犹豫着最终还是说了实话:「嗯。」
少年饶有兴致:「想跑么?」
这下我没答了。
少年继续说:「是不是亡国啦,宫里的人都在跑呢,啧啧,还真想瞧瞧他们如丧家犬一般呢。」
饶是我再笨,也知道面前的少年是谁了。
我跪在他面前,红着眼眶求他:「你,能不能放我离开?」
少年瞧见我白嫩嫩软绵绵的手搭在他黑硬的军靴上,突然朝我笑了笑。
他长得极好,笑起来也是极为好看。
我以为他总算有些善心。
谁知下一秒,他起身,如刀铁般的军靴狠狠地踩在了我的手背上。
我的冷汗唰的一下冒出来,却忍着没有叫出声。
少年碾了碾,笑得愈发灿烂:「下贱的东西,谁允许你碰孤的。」
我痛得脸色惨白,大脑嗡嗡作响,伏在地上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
半晌,少年冲身后的下属抬手:「把她带走。」
一阵颠簸过后,我被关到了地牢中,
同我一起被关的还有李袭裳。
她不屑地看着我,仿佛在嘲笑我的不自量力。
我浑身都在痛,蜷缩在地上,却连哭都哭不出来。
我想起从前在家里,阿娘总会唤我娇娇。
因为我最是娇气。
后来得知我要嫁给太子,祖母和阿娘几乎一夜愁白了头。
她们都觉得我笨。
笨就算了,还娇气,从小到大娇养着,没有吃过半点苦。
可她们若是知道,她们的娇娇如今被人碾碎了手骨,关在阴冷潮湿的地牢里任老鼠蟑螂爬过却连一滴眼泪都没掉,
她们一定会很高兴很欣慰的。
她们的娇娇终于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
可她们再也看不见了。
-13-
那日抓住我的不是别人,正是百里铮。
李袭裳说起百里铮,眼里是明显的忌惮:「那个少年就是个魔鬼。」
百里铮把我们关着,却并不着急打杀。
每天给我们一碗馊饭吊着一口气。
起初李袭裳根本不吃,还嘲笑我如今活得像狗。
可她后来饿得奄奄一息,是我一口一口馊饭把她救回来的。
从那天起,李袭裳对我恶劣的态度转变了不少。
或许是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李袭裳虚弱之际竟也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我说话:
「起初你是喜欢裴轩的吧,你二人为何不定亲呢?」
我沉默着没说话。
李袭裳笑了笑:「我知道,一年前魏渊和你定亲时,裴轩曾答应要带你走,最后却被一纸诏书派去边塞。」
她阴阳怪气地说:「自那一年,他成了京都有名的少年将军,而你成为了高高在上的太子妃。」
我终于抬起眼,面无表情地问她:「你怎么知道这些?」
李袭裳嗓音柔柔,陷入回忆:「你同魏渊成亲那日,他在酒楼喝了一晚上的酒。凌晨我将他从桌上捞起来的时候,他将我认成了你。」
一年前那个夜晚,我坐在定国侯府的墙根,抱着行礼瑟瑟地等着裴轩来接我。
可天将破晓,他却始终没有出现。
再谈及这件事,我以为我会愤怒或怨恨,
可如今我心如止水,只觉得世事无常。
李袭裳盯着我幽深的眸子,缓缓地说:「世人都觉得我命好,可我也是个爱而不得的可怜人罢了。谢纯宣,你猜猜那晚裴轩将我认成你,剥下我衣裳的时候我可曾有一刻好过?」
我瞳孔微缩,震惊地看着她:「你同裴轩……」
「是。我下贱,我不要脸。」李袭裳捂着脸,泪水从她的指缝流出来,「我明知他意识不清,可他抱着我,说爱我,说对不起,我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所以裴轩之所以答应和李袭裳定亲,是因为他污了她的清白。
知道真相的我也并没有一丝好过,
反而胸口说不出的闷。
就如李袭裳所说,
她同我一样,不过是个爱而不得的可怜人。
我沉默着,偌大的地牢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半晌,我无力地说:「倘若一切能重来,你嫁给魏渊,我嫁给裴轩,我们是不是都会好过些。」
李袭裳怔怔地看着我。
我说:「我们都错了。」
她突然激动地站起来,大声道:「不,我没错,就算是嫁给魏渊,你以为我们的下场能有半点好过吗?!」
李袭裳就是这样。
每次一激动,便会说出一些令我震惊的话。
我呆呆地等她继续说。
然而地牢的门打开,北国将士粗暴地将我和李袭裳拎起来,带出了地牢。
-14-
冬日的风凛冽肃杀。
我们被带到皇宫的城楼之上。
冷风呼啸而过,我同她穿着单薄的宫装,像是两只断线的风筝,伶仃又纤弱。
大军压城,两方人马对峙,黑压压地簇拥着整个皇宫,一片又一片,一眼几乎望不到头。
城楼上,百里铮左手搭在高高的砖墙之上,白皙的面上满是桀骜,他眯着眼定定地与城下的军队对视。
黑红色的骑军正前方,有一匹枣红色的悍马,马上一抹挺拔的身影。
我视力极好,几乎一眼就瞧见了那马上的人,
是魏渊。
几个月不见,魏渊似乎瞬间长大了,满面肃杀之气俨然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冷酷得让我陌生。
隔着高高的城楼,我和魏渊对视一眼。
我看见他身后的披风猎猎作响,
看见他麦色肌肤下血管暴起。
下一秒,百里铮拽着我和李袭裳的头发,将我二人带到了城楼边。
深渊似的高度,我们瞬间脸色惨白。
百里铮冲魏渊说:「倒是我低估你了,未曾想到你居然还敢杀回来。」
魏渊的声音冷冽:「百里铮,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外面黑压压的全是魏渊的人,想来他已经拿到虎符,带着南国军队杀了回来。
两方人数比较,再结合现下的形势,想来魏渊占了上风。
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百里铮用枪尖挑起我的下巴,哂笑道:「你真舍得攻城么,你的太子妃还在我手里呢。」
我看见魏渊的面部肌肉微微颤动了一下,
但也仅仅只是一下。
我突然笑了,我对百里铮说:「你当真觉得他会在意我么?」
百里铮挑眉看着我:「你这女子倒是胆子大。」
我迎着他戏谑的目光,毫无怯意:「魏渊既然舍得将我扔在东宫一个人走,就证明他根本不在意我的死活。」
「哦?」
「不信,我们来打个赌。」
城下,魏渊冷冷地说:「放了他们,孤可以留你活口。」
百里铮嗤笑:「你当我傻么,若是手里头没有人质,你焉能留我命在?」
魏渊皱了皱眉头,神情已经极为不耐烦:「那你想如何?」
百里铮瞥了我一眼,冲我笑眯眯地说:「看来他也不是完全不在意你,否则也不会跟我说那么多废话。」
我也笑了。
笑容里满是凉意。
我指了指李袭裳,说:「你猜他顾及的是我,还是李袭裳?」
百里铮愣了一下:「有意思。」
然后他像是顽童般,朝魏渊恶劣一笑,道:「太子妃和李袭裳,选一个。」
话音刚落,我立马看向魏渊。
我想,他哪怕是犹豫片刻,我都觉得他也没那么坏。
或许他当真有什么苦衷呢?
可是魏渊啊魏渊,
他片刻都没有犹豫,掷地有声道:「放了李袭裳。」
-15-
两方储君交手,保留着唯一的一丝信任。
百里铮依言将李袭裳放了,我眼睁睁地瞧着魏渊打马挥退了将士。
百里铮嘲弄地笑了笑,将我扔给士兵便折身返回北国。
半路我们在黄野外扎营,我被单独关在一个帐篷里,外面几个将士大声说话。
「这南国的太子妃还真漂亮,真想尝尝是什么滋味。」
「被咱们太子知道你就完了。」
「不过是一个被抛弃的女人,若我们太子真在意便不会放她在这里,你且看着不会有什么事的。」
他说完便掀了帐帘闯进来,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酒味,熏得我大脑嗡嗡作响。
我瑟缩两步,退至墙角,手背在身后,手心死死攥住发簪。
等醉汉靠近时,我猛地出手将发簪插入他的后脖颈。
随着醉汉痛呼,我撕开了帐篷慌不择路地逃跑。
身后有脚步声愈来愈近。
我浑身汗如雨下,胸腔火烧火燎地疼,却不敢停下脚步。
蓦地,我脚一软,从山坡上滚下去,正欲尖叫,嘴巴却被人捂住。
黑暗中我看清楚了来人,
是檀信!
她死死地捂住我的嘴,说:「小姐,是我。」
我的眼泪顿时流了出来,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抱住她:「檀信。」
她却推开我,手上麻利地扯着我的衣服带子,语速极快地说:「小姐,时间不多了,咱们快些把衣服换过来。」
我睁大眼睛问她要干什么。
檀信急急道:「我伪装成您去引开他们,您趁机逃跑。」
我疯狂地摇头:「不行!」
檀信却已经脱下外衫,塞入我手里,她分明是笑着的,可眼角却微微湿润:「小姐,檀信这条命都是您给的,我若活着就算我三生有幸,我若死了那就当还您一条命。」
檀信是我五岁那年在郊外捡到的。
她饿得奄奄一息,我只给了她一块饼子,这个傻丫头就念着我的好十年。
我眼泪扑簌落下。
檀信神情坚定,握住我的手:「小姐,您一定要活着,要替侯爷和小将军报仇!一定要活着!」
我们换完衣服,檀信从腰间摸出一块玉佩。
她塞进我手里,轻声说道:「我七岁那年与家里人走散,至今都没同他们团聚,如今十余年过去,我与他们唯一的羁绊只剩下这块玉佩。小姐若是活下去,还请您帮我寻到我的家人,就告诉他们……谢谢他们的生育之恩,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她哽咽着,如何都开不了口。
我攥住玉佩,掷地有声:「我会替你找家人,但你一定要活着。」
「好,我一定活着。」
檀信说完,起身毫不犹豫地钻进了夜色里。
雨,突如其来,
下得好大好大。
-16-
天光大亮,我动了动麻木的四肢,艰难地往前走。
身后蓦地响起马蹄声,我脸色微变,往树干后面藏。
百里铮嘲弄的嗓音响起:「别躲了,我都瞧见你了。」
我身子抖得厉害,死死捂住嘴不肯发出声音。
破空声乍然响起,
无数箭矢朝我所在的地方射来。
百里铮发现我了!
思及此我再也没有犹豫,抬脚慌不择路地往前跑。
肩膀处蓦地传来尖锐的疼痛,我垂下头,一把箭矢从后面插进我的肩头,
血流如注。
我仍是不停歇地跑。
可越跑,伤口处就越是疼痛。
箭矢的尾端连着一条细细的钓鱼线,已然被绷得直直的,若是再往前,我的整条手臂连着肩膀会被立马撕扯下来。
这一瞬间我想起了李袭裳的话。
她说百里铮多残忍啊,屠戮定城的时候,无一活口。
他一定会用同样的方式折磨我至死。
我好累啊。
可檀信三个时辰前才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告诉我要活下去。
我咬着牙,转身欲用牙咬断鱼线。
百里铮愣了片刻,而后哈哈大笑:「这是我用冰蚕丝制成的线,刀剑尚不可断,就凭你?」
他说完,指尖一卷。
一阵剧痛袭来,我颤抖着身体随着鱼线被他带到了他的马前。
他坐于马上,居高临下地睨着我。
我定定地回视他。
百里铮面无表情:「你可知得罪了我是什么下场?」
我虚弱开口:「不知。」
百里铮哂笑了声,慢悠悠地问我:「那个叫檀信的女人,是你的丫鬟吧?」
我瞳孔一缩,嗓音嘶哑凄厉:「你把她怎么样了?」
百里铮摩挲着下巴:「我的下属们应当挺喜欢她的滋味,折磨了三个时辰才没了喊叫的力气,最后自己咬舌自尽了。」
我目眦欲裂,胸腔火气翻涌:「百里铮,你不得好死!」
檀信,我的檀信。
我恍然想起从前我与她一同逃出府玩,每次回家被阿爹责罚都是她替我担着。
她七岁与家人走散,十年过去了,她再也没能见他们一面。
她最大的心愿便是和家人团聚。
她的阿爹阿娘若是知道该有多难过啊。
我吐出一口鲜血,攥着手里的玉佩,匍匐在地上痛苦地哭出了声。
手里的玉佩也随即掉落,
我慌乱地要去捡,
百里铮却眼神微变,拨开我的手拿起玉佩,眯着眼掐住我的下巴质问道:「这块玉佩,你从哪得来的?」
-17-
我伸手去抢。
百里铮用枪尖卡住我的手,又问了一遍:「Ṫų⁽谁的?」
我剧烈地咳嗽着,血水从嘴里流出,嘶哑着说:「檀信的。」
然后我看见百里铮瞳孔猛烈地颤抖起来。
他像是被雷劈了般,突然慌乱地对下属吩咐:「去给我找刚才那个丫鬟的尸首!」
「可是,殿下……」
「快去!翻遍整座山都要找到,否则你们提头来见!」
马蹄声逐渐远去,我再也支撑不住,眼一闭晕了过去,
再醒来是在一张柔软的床上。
桌上点着安神的熏香,我刚起身,丫鬟便匆匆推门出去。
一刻钟后,百里铮推门而入,他换下了那身战袍,披着玄色大氅裹挟着冷风冲了进来。
我问他:「我的玉佩呢?」
百里铮痛苦地闭了闭眼。
我又问:「檀信呢,找到没有?」
百里铮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无比沙哑,我仔细看还能看见他神色憔悴许多。
与前些日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大相径庭。
百里铮挥退了下人,艰涩地说:「关于她的故事,你能同我讲讲吗?」
我冷漠地看着他,缩至床角:「是你亲手害死了她。」
他果然痛苦地皱起眉头,眼眶中似乎有泪花在闪动。
「我不知道她是我阿姐,我若是知道,我定然不会……」
我笑了,笑容刻薄又凄厉:「百里铮,害死她的不是你的无知,是你的残忍,你若非滥杀无辜,她怎么会、怎么会!」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
百里铮似是想发怒,看着我惨白的脸色,他终究是忍住了:「她既然愿意拼死保护你,想来你是她最在意的人。」
「你说她是你阿姐?」
「她与我一母同胞,七岁那年走丢,小时候若非她护着我,我早就被别人打死了。」
我冷冷地笑了:「可你亲手害死了她。」
百里铮痛苦地抱住了头,单薄瘦削的身子颤抖得厉害。
他低低央求:「别说了。」
可我偏要他难受:「她将玉佩交给我的时候,曾告诉我一定要我替她找到家人,谢谢他们的养育之恩……她八岁那年发高烧,医官都说险些救不回来了,可她昏迷中念着自己有个年幼的弟弟,硬是从鬼门关清醒过来。」
「你别说了,别说了……」
「我出嫁前她曾同我说,她这辈子爹不疼,娘亲死得早,唯一的家人便是她的弟弟。她说我和你是她生命中唯二最珍视的人——可就是她最珍视的两个人,却都成为了害死她的罪魁祸首!」
百里铮终是哭出声来。
他漂亮的脸蛋上满是泪水,眼眸猩红死死攥住玉佩:「我找到她了,她已经回家了。」
「可她不会原谅你。」
「她要怎么才能原谅我?」
我残忍地笑了:「百里铮,她不会原谅你的。」
我要他和我一样痛苦。
-18-
百里铮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为檀信举办了葬礼。
我作为南国的人质,意外地得到了良好的待遇。
可我知道这是檀信用命换来的。
夜晚,我坐在廊桥上,静静地吹着竹笛。
这是曾经我阿兄同我一起写的歌,曲子还未命名,曲调哀婉绵长。
不知何时百里铮来到我身后,他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我吹完曲子淡淡开口:「殿下还未睡呢。」
百里铮在我旁边撩开袍子坐下:「睡不着。」
他指了指自己眼底的乌青:「我已经有半月没好好睡过觉了。」
我没心情和他叙话,起身说:「既然如此那殿下就回去好好歇息,告辞。」
百里铮却攥住我的手腕。
虽然他这段时间性子沉稳不少,但还是那个阴鸷的少年。
月色下满脸阴霾地瞧着我:「谢纯宣,你恨我?」
我反问他:「我应该喜欢你么?」
百里铮愣了片刻,喃喃说:「也是……」
我问他:「殿下今晚是怎么了?」
百里铮叹了口气,看着我手中的短笛:「小时候我睡不着,阿姐也会给我吹笛子。」
我说我知道,我的笛子就是檀信教我的。
其实我没告诉他,我就是故意的。
百里铮却比谁都明白,他固执地看着我,让我再给他吹一曲。
我要拒绝,百里铮却耍赖将我按在长椅上,将头枕在我的膝盖上,轻声说:「求你了,吹一曲吧。」
这一刻,浑身锋芒的少年收起刺,将柔软的后脑勺留给我。
我低叹一声,吹了一曲《凤求凰》,只是曲子还没吹完,百里铮便枕在我的腿上睡着了。
此后许久,百里铮便会时常来寻我听笛。
次数多了,许是我的听话让他逐渐放心,他开始带着我出去玩。
北国虽不如南国那般富饶清丽,却别有一番风土。
我的性子也逐渐开朗起来。
百里铮很高兴,甚至有次喝了些酒,眼神亮晶晶地问我:「谢纯宣,你愿意一直留在北国吗?」
我歪了歪头问他为什么?
百里铮便抓住我的手说,魏渊能给我的他都能给我,魏渊不能给的,我若是想要他也能给我。
我听后沉默了许久,问他北国的冬天冷么。
百里铮不明所以,却还是如实回答:「冷的,不过宫里有地龙,你若怕冷,我可以命他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却笑着打断他。
我说百里铮,你知道我爹最喜欢什么吗?
百里铮迷茫地看着我。
我眨眨眼说:「没想到吧,堂堂定国侯府大将军,平日里最喜欢的事居然是侍弄花草」。
我慢慢地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胳膊,声音也低了下去:
「我省亲那天我爹还在念叨着,冬天要来了,他的花草怕不怕冷,能否熬得过这个冬天。年后出征前,他还写信托我时常去照看一下府里的花草。」
我捂着脸,尽量不让自己哭,可眼泪还是从指缝流出来。
「可没过多久他便战死在南北交界处,连尸首都没寻回来。你说他尚且关心花草是否受寒,那他自己在北国的战场上冷不冷啊?」
-19-
自那晚后,我和百里铮便陷入冷战。
说是冷战,其实只是他单方面的冷。
我在北国看似过得闲散安逸,却更像是依附百里铮的菟丝花,他若高兴便来照拂一二,他若不来……
我也没办法。
恍惚间我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在南国东宫的日子。
那时我也是这样守着高高的宫墙,日复一日地数着日子,等魏渊回来。
开春后,那些潜伏在宁静生活下的暗潮开始涌动。
又要打仗了。
三个月的时间足够魏渊修整,等他卷土重来时,我在北国种的野花将将发芽。
那日我正在浇水,百里铮穿着银甲闯进来,仍是那把银枪,所过之处似乎连花草都为之颤抖。
可我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天真单纯的谢纯宣了。
如今面对百里铮森然的兵器我尚能面色如常地问他:「怎么了?」
百里铮说裴轩带着二十万大军打过来了,如今到了南北交界处,扬言要将我带回去。
他说这话时眼里满是嘲弄。
我拿着水壶的手抖了抖,水洒了出来。
百里铮毫无征兆地掐住我的下巴,恶声恶气道:「你不是怨我杀了你父亲吗?那魏渊和裴轩呢,你就能接受他们吗?」
我蹙着眉喊疼。
百里铮像是没听见:「谢纯宣,我给你个机会,你是留在北国还是随我去前线。」
他朝我伸出手。
百里铮的手很白,手背的血管很明显,纤细却有力,就这么摊开在我面前。
我没有犹豫,握住了他的手。
迎着他欣喜的目光,我说:「百里铮,你带我去前线吧。」
他的脸上陡然升起无边的戾气。
蓦地,他狠狠地攥住我的手腕,将我带进他的怀里,张嘴对着我的唇咬了下去,
像是茹毛饮血的野兽般,我的嘴唇被他咬破,血水从我们的唇齿间流出来。
我没动,任由他发泄着。
百里铮松开我,掐着我的脖子说:「你是我的,谢纯宣,我不允许你离开我。」
我眼神悲悯地看着他。
我想他明白的,
我不属于任何人。
罂粟之所以迷人,是因为它的毒性。
若靠得太近,伤害的终究是自己。
百里铮还是带我去前线了。
用他的话说,他想让我认清真相。
他说天底下不会有哪个男人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自己的前程。
魏渊如此,
裴轩也是如此。
其实我觉得他说得挺对的。
因为两年前,若是裴轩愿意为了我放弃那次去边塞的机会,那我们的结局是否会不一样。
-20-
百里铮将我扔在军营中以后,便带兵去应战。
这次魏渊拨了二十万大军,饶是北国将士骁勇善战,这场战役也打得颇为艰难。
两方死伤惨重,我在军营中都能闻到战火弥漫的硝烟。
这一日百里铮受了重伤,是被人抬着回来的。
我连着悬了几日的心终于在一刻到了顶点。
半夜,帐篷外传来三声鸟鸣。
我早已准备好,逃出军营便瞧见裴轩坐在马上静静地看着我。
只不过是半年未见,我却觉着像是有一辈子那么长。
黑暗中他朝我伸出手,我刚搭上去,身后蓦地天光大亮。
铁蹄声纷然而至,百里铮打马在首,目光冷冽地瞧着我们。
裴轩似是早有预料:「你没受伤。」
百里铮嗤笑:「我若是不装一下,怎么引出你。」
我将裴轩护在身后,死死地瞪着百里铮。
他却朝我伸出手,轻声道:「谢纯宣,过来。」
我摇了摇头:「我要回南国,那里才是我的家。」
百里铮闭了闭眼,遮盖住眼神里复杂的痛苦和愤怒:「我待你不好么?」
我抿着唇没说话。
百里铮睁开眼,目光冷咧:「我再说一次,过来,我尚且能留他一命。」
我来不及应对,裴轩突然一拍马背,策马扬长而去。
我一颗心都要飞出去了,紧紧地靠在他怀里,没有哪一刻如此惊心动魄。
身后百里铮的军队穷追不舍。
同时,空中抛来无数利箭。
裴轩一边护着我,一边应对,饶是再厉害也逐渐吃力。
他的呼吸声愈发沉重,黑暗中我手心濡湿,却异常冷静:「你放我下来吧,百里铮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裴轩愣了一下,忽然说:「招招,你长大了。」
他刚说完,突然闷哼一声,紧接着策马的速度更快了。
慌乱中,我分明摸到了一片濡湿,我凑近瞧了瞧,满手的鲜血。
裴轩不知何时受了伤,浑身是血,却仍是死死地咬住牙。
我的眼泪顿时落了下来:「裴轩,你别管我了,再这样你会死的。」
黑暗中他的眼睛却异常发亮,他说:「你十五岁那年曾经全心全意托付给我,可我辜负了你的真心。招招,这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他开始力不从心,速度缓了下来,嘴上却仍是在说:
「我后来无数次后悔那天晚上没有带你走,你说得对,我是懦夫,你合该怨恨我的。」
我摇着头说:「我不恨你,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恨你。」
裴轩笑了,一如既往的清润疏朗。
他说不恨便好,他真怕去了底下不能同我阿爹好好交代。
若是他们知道被捧在手心的小姑娘如此受欺负,他们定然是不肯安心的。
裴轩说完便一头从马上栽了下去。
我抱住他的身子,哭着说你别说话了,我带你去寻医官,你一定会好的。
裴轩的眼神已然开始涣散。
他怔怔地注视着我,好像是在看我的眼睛,又好像是在看我的嘴巴。
他伸出手想要再摸一摸我的脸,却终究没有那份力气。
裴轩说:「招招啊,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见你那年你才八岁,面团子似的小小一个,跟在我身后唤我哥哥。」
我说我都记得,我都记得的。
裴轩说小时候我面上总嫌弃你,其实我心里可欢喜了,暗暗发誓要将你娶回去,将你这样的娇娇好好地养着,一辈子无忧无虑。
我说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裴轩说:「对不起啊,招招,我终究是食言了,我这辈子为家为国,不愧对父母君主,却终究是愧对于你。」
我说没关系,都没关系的。
我哭得好大声,捂着他的伤口说怎么办呢,裴轩,怎么办呢,为什么好不了了。
裴轩强打起几分力气,替我指了一条路:「沿着这条路走,有我的人接应你。」
我抱着他说我们一起走。
裴轩推了推我,嗓音渐渐低下去:「听话,招招,往前走,别回头。」
天边泛起鱼肚白。
天亮了,
我的世界却一片黑暗。
-21-
在百里铮抵达之前,南国的人将我接了回去。
舟车劳顿了七天七夜,我终于回到了南国皇宫。
魏渊从昔日的东宫搬去了承乾殿。
宫女们纷纷给我洗刷一番,将我带到了一座殿内。
我静静地坐在地上。
等了须臾,身后响起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魏渊穿着明黄色的龙袍,眼含欣喜地瞧着我。
只是对上我死寂的目光时,他踌躇着却不敢上前。
我先行对他行了个礼:「皇上。」
魏渊翕动着嘴唇看了我许久,开口道:「招招,你瘦了。」
这话我曾经听他对李袭裳也说过。
彼时我觉得油腻又肉麻。
如今再听,
依然觉得油腻又肉麻。
我不知道魏渊是对谁都可以说这句话的么?
魏渊小心翼翼地走向我:「招招,我知道你还在怨恨我,我可以解释的。」
我抬起ţú₈头看着他:「我累了。」
魏渊怔愣片刻,点头:「好,那你先去歇息。」
于是他差人将我带去芙蓉殿。
可我分明记得,皇后住的宫殿叫「凤栖宫」啊。
自那以后,魏渊一有空便陪着我。
晨起他会给我描眉,虽然画得四不像。
下朝后他会陪我逛花园,吩咐厨房做我爱的吃食。
他还会陪我读书写字,虽然我总看着看着就睡着。
就这样过去月余。
有天晚上魏渊在宴会上喝了些酒,回到芙蓉殿后定定地瞧了我一会,突然红着眼说:「招招,你没有心吗?」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魏渊兀自觉得委屈,说:「我从前就只是在利用李袭裳,那次选择她也不过是为了用她去牵制裴轩。我不是放弃你,那段时间我天天训练军队,就是想有朝一日将你抢回来。」
他说着上来抓住我的手:「以往对李袭裳好,是因为她爹是尚书,我需要她爹的支持,疏远你也是迫不得已,若非如此,我怎么能从三皇子手底下保全你。」
我静静地等他说完,慢腾腾地将我的手抽出。
我说:「子芙,你从前陪我放风筝的时候,我脑海里是你给李袭裳捉兔儿的画面。
「你给我描眉时,我想的是中宫之位你或许想要留给李袭裳吧。
「你教我写字、画画时,我却在想外头那些朝臣会如何看我们呢?」
魏渊急急开口:「我不在乎!我只要你,我的皇后也只能是你……」
我摇了摇头:「如果你那日没有将那只兔子送给她,如果那天在城楼底下你选择我,如果你没有为了争权而算计我家人,子芙,我们原本应该好好在一起的。」
魏渊无力地垂下手,双目通红。
一年的时间,足以将一个中二少年磨砺成稳重的君主。
可在我面前,魏渊却还像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突然捂着脸哭了起来。
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跪在地上死死地攥住我的裙角,哑着嗓音哀求道:「招招,我求求你,你不该对我如此狠心。」
-22-
我在南国过了第十六个中秋。
去年的中秋,我还是和家人欢聚一堂。
可如今只剩下连床榻都下不了的祖母。
中秋那天,我回了一趟定国侯府。
预料之中的,祖母没有见我。
我隔着厚重的府门,对着侯府重重地叩了三个头,
再抬首时王婆站在我面前,手里拎着一个方木食盒。
我眼眶微微湿润:「王婆,祖母肯见我了么?」
王婆摇了摇头,将食盒递给我,沉沉叹气:「小姐,您也别怪老夫人,谢家如今凋零衰败,老夫人是不想连累您。」
我说我都知道的。
王婆说:「知道便好,这食盒里是老夫人亲手做的月饼,最后一次了,您吃完以后便忘记谢家的人和事,找个地方安稳过一生吧。」
我说好。
王婆看着我倔强的眼睛,终究没有把肚子里的话说出来。
她知道的,祖母也知道的。
我如今活成行尸走肉,眼底最后一点光,名为「报仇」。
我回到宫里,邀请魏渊一同过中秋。
他很高兴,在我面前坐下,亲自给我斟了酒。
喝到一半,有太监报说李袭裳知道裴轩死的消息,在外面寻死觅活。
魏渊果真不在意她了,挥手不耐烦地让她死远一些。
我突然笑了,替他倒满酒说:「还记得去岁秋猎,你送李袭裳的那只兔子么?」
魏渊皱眉说记得。
「后来我偶然间看见她将那只兔子摔死在石头上。」
魏渊眉头拧得更深了。
我说你看,你若是把兔子给我,我一定养得很好。
魏渊说:「你若是喜欢,今年秋猎我再送你。」
我没说话,盯着酒杯里的酒ţú³,突然难过起来。
偌大的殿内只剩下魏渊饮酒的声音,
一杯又一杯。
魏渊的表情很平静。
他又喝光杯中的酒,朝我缓缓露出一个算得上傻气的表情:
「前年正旦夜里,风还要大一些。我去陈家办案,在顶楼的阁楼中,一眼便瞧见了你。你站在人群里,笑得明媚张扬,在那一刻我对你一见钟情。」
他说:「我打听了有关于你的所有消息,知道你与裴轩青梅竹马,于是我使计将他调离京城,又趁人之危向你家提亲。即使我知道定国侯是中立派,若我篡位,他定然会第一个反对。
「我总想着,我小心些,再小心些,保全你的家人、保全你,将一切安排妥帖,我们就能好好在一起了。」
「招招,你说得对,我们的遇见原本就是错的。」他惨然一笑,「我以为我追求的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可到头来我却因为你眼中的恨意手足无措。」
我忽然盯住他,泪不断地淌下来:「晚了,太晚了。」
「别哭。」他抹去我脸上的泪水。
「魏渊。」我忽然握住他的手,「其实百里铮是故意放我回来的,我与他达成了协议……」
「也好,是我欠你的,他若待你好,我便安心了。」他像从前一般,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
我痛得呼吸一喘一喘,说不上话来,只能将头抵着他的胸口,合上眼,眼角泪珠大颗大颗沁了下来。
屋内灯火暖洋洋,我却觉得心上好像长满了脓疮,只要一说话就会绽开破裂,鲜血涌了出来,无处安放,直往眼眶冲去。
魏渊的手终究是无力地垂下:「招招,好好活下去。」
-23-
天亮了,新帝薨逝的消息传出,悲鸣的丧钟足足敲响了三刻钟,一直从承乾殿蔓延到整个皇宫。
而后北国大军兵临城下。
失去了魏渊和裴轩,百里铮再想攻破南国便易如反掌。
不过月余,南国便溃不成军,最终投降。
因着主动投降,这一战伤亡倒是极少。
自此,百里铮一统天下,改国号为「顺德」。
从北国曾经那个人人喊打、不受待见的小皇子,成为人人传唱的帝王。
新任后百里铮便变得异常忙碌,自然没时间再找我的麻烦,我乐得轻松,时常变着法子出去玩。
就这样过了三个月。
一晚我悄悄从宫外溜回来时,发现百里铮居然坐在我殿内静静地等着我。
瞧见我,他揉了揉疲惫的眉心,冲我招了招手:「谢纯宣,过来。」
不过几个月,百里铮突然又长大了许多。
褪去了曾经的少年气,如今的他愈发得冷冽。
我在他身侧坐下,百里铮毫无预兆地将头枕在我的腿上:「再给我吹一曲笛子吧。」
我原本想拒绝的,但对上他乌黑的眼圈,终是没有。
一首曲子还没吹完,百里铮便故技重施地睡着了。
第二日我醒来时,他却早早地去上朝了。
不过午间下朝时,却给我带来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
百里铮要立我为后。
朝中那些老臣催他立后不是一天两天的了,百里铮以往都会搪塞过去,可这次他直接把烫手山芋甩给我。
我在殿里摆了一桌,准备了一肚子腹稿要拒绝。
但百里铮兴冲冲地拉着我又是喝酒又是唱歌,全然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等我再回过神来时,我俩已经同床共枕。
我和他定定地瞧着榻上的落红。
半晌,百里铮从身后拥住我,语气间满是眷恋:「这下你拒绝不了了吧?」
是的,我的确拒绝不了了。
于是我成为了百里铮的皇后。
成亲第一年,我为他诞下了一个小皇子,百里铮很高兴,决定大赦天下,百姓们都纷纷称他为好皇帝。
而好皇帝本人百里铮在凤栖宫拥着我和儿子,小心翼翼地将立太子的诏书交到我手里,低低叹气:「谢纯宣,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我装作听不懂,眨眨眼:「该放心的不是你吗?」
百里铮盯着我瞧了几秒,突然凑过来亲了亲我,亲得我几乎快窒息。
在我晕晕乎乎之际,百里铮问我:「你还想要什么?」
我说如今的日子已经很好了,妾身不敢多求。
百里铮摸着我的脸,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儿子出生的第二年,百里铮开始雷霆手段的整治朝纲。
他处理了一大批野心勃勃的朝臣,留下那些忠臣。
第三年,百里铮开始主动向边境那些时常来犯的小部落出征,并逼着他们签下了不再进犯的百年条约。
第五年,百里铮的身体突然恶劣起来,他时常头晕,且一睡就睡五六个时辰。
不光如此,他的记忆里和视力等等也开始下降。
有天早上我们醒来,百里铮抱着我低声说:「谢纯宣,你把灯点燃。」
我愣了一下,语气有些颤抖:「可这是白天啊。」
百里铮怅然了许久许久:「是么,这是白天啊,原来是我看不见了啊。」
-24-
第八年的时候,百里铮已经连路都无法自主行走了。
每日在宫人的搀扶之下,他才能勉强出去晒晒太阳。
白日里他就坐在廊桥上,我抱着已经八岁的阿珩在花园里嬉笑打闹。
每当这时,百里铮就会满脸柔爱地看着我们。
他如今已经二十五岁了。
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可他坐在阳光底下轻微眯着眼,皮肤白皙却显得病殃殃的。
阿珩玩累了,扑进百里铮的怀里,奶声奶气地说着:「父皇,你一定要快些好起来,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打猎!」
阿珩说着指了指我,道:「母后说您以前可厉害了,又会骑马又会射箭,阿珩长大了要做和父皇一样厉害的人。」
百里铮摸着他的头,笑得温柔,全然没有了从前的戾气。
他说好,父皇一定早日好起来,到时候带我的阿珩宝贝去骑马狩猎。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阿珩的话奏了效,
第二日百里铮果然好了许多。
他甚至不用宫人搀扶,自己便能牵着我的手走到御花园。
他同阿珩还扑了一会儿蝴蝶了,
之后阿珩便被太傅带走了。
我想带百里铮回宫,他却拉着我的手,轻声说:「谢纯宣,你陪我坐会儿吧。」
我们走到石桌旁坐下,百里铮挥退了宫人,给我倒了杯茶。
他把玩着精致的茶杯,似是陷入回忆:「我的生母是个宫女,刚生下我没多久就被淹死了,我父皇儿子那么多,根本想不起来我,若不是阿姐护着我,我可能长不大。」
他自嘲地笑了笑:「哪怕我自小装病,仍是逃不过被打骂的命运,后来我便开始暗地里做些小手段,把欺负我的那些人一个一个弄死了。」
我握住他的手,察觉他有些微微发抖。
百里铮闭了闭眼,继续说:「在遇见你之前,我以为我这一生都会在杀戮和仇恨当中度过,可遇见你之后,我居然想为你抚琴烹茶。」
我说你都做到了不是吗?
百里铮摇摇头:「初次见你,只觉得你倔强得好笑,明明那么小一只,却妄图和命运反抗。如今才发现我错得离谱。我们三人谁不比你强,可全都栽在你手里。」
我的心一紧,缓缓收回手。
百里铮却蓦地反握住我。
「原以为我是猎人,可如今看来,我才是猎物。」他笑了笑,「不过谁说我不是心甘情愿的呢, 谢纯宣,我从未说过爱你, 可是你看,这八年来你喂给我的慢性毒药,我没有一次不是乖乖吃下的。」
他眨了眨灰蒙蒙的眼睛:「谢纯宣,你说我是不是很乖。」
我鼻尖发酸, 忍住眼泪, 「嗯」了一声。
百里铮无焦距的双目定定地看着我, 一如从前那般:「这么多年, 你可曾有对我动过一次恻隐之心?」
我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有的, 百里铮, 从第四年起,我再也没喂你吃过那些毒药,我想着若是你能活便是你的命, 若是活不了……」
「那便也是我的命。」百里铮接过我的话,他偏头问我, 「你在哭吗, 是为了我?」
我呜咽着点头,
哪怕他并不能看见。
百里铮释然地笑了:「那我便知足了, 总算没有白疼你这个小白眼狼。宫中的一切我都替你和阿珩打点好了, 谢纯宣——」
他突然哽了哽, 喉结滚动,终是低声开口:
「我从未开口说过我爱你, 但你知道的,我除了你再无别人。我、我爱你, 若是有下辈子, 我再向你爹娘赔罪,求他们原谅我, 届时、届时你一定不要再恨我,我风风光光地迎娶你,你大大方方地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大仇得报,我明明不该哭的。
可是我却觉得浑身痛得仿佛痉挛,死死地捂着嘴, 喉咙间干涩得一个音节都发不出。
半晌, 我终是说:「好。」
百里铮似是放心了, 朝我露出一抹微笑,双手无力地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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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德第八年,百里铮薨, 百里珩即位, 太后谢纯宣代为听政。
关于百里铮, 京中自有一段佳话传闻。
人人都夸他是一个好皇帝。
承乾殿内,朝臣叩拜。
阿珩怯怯地抱住我的腰轻声问我:「母后,父皇去哪了?」
我说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阿珩说他还会回来吗?
我摸着他的头, 沉默着没有说话。
视线触及底下的重臣,我一阵恍惚。
恍惚间想起,十年前我刚嫁给魏渊的时候,也是这般怯怯地在房中等着他来掀盖头。
这些年我身边来来往往,仿佛遇见很多人。
五岁阿爹送我第一只兔子, 十岁阿兄教我骑马,十二岁阿娘逼着我刺绣,十五岁祖母摸着我的头说我的招招终于长大了。
可他们谁也没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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