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阿姊嫁给许容的第六年,阿姊遍体鳞伤回来了。
她站在风雪中一言不发,却足够让许容失控跑向她。
下人们喜欢她,老夫人也喜欢她。
于是许容一纸休书递到我面前:「阿玥,你若不许染染进门,那你就走吧。」
我拿走了休书。
许容怔在原地。
我孤身一人走出许府,望着似曾相识的大雪天。
去哪里好呢?
我想啊想,那就,去一个此生再不必和他相见的地方吧。
-1-
阿姊回来那天,府外大雪纷飞,府中那棵梅花树压满霜雪,几近折断。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唯有阿姊仍旧是一袭熟悉的红衣静静站在风雪中,她身上血迹斑斑,从前她那一身的凌人傲气,似乎也颓然不少。
她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垂泪,却足够让人为她癫狂。
我看见许容最爱的那本书坠落雪地,他怔怔望着阿姊,好像生怕是一场琉璃梦境,一眨眼就碎了。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朝阿姊跑去,红了眼圈,声音发颤:「染染。」
我将柴房门关上,静静看着即将出锅的松糕,有些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外头下人小声嘀咕:
「那就是之前的夏家大小姐么?怪好看的,我瞧比她妹妹好看。」
「据说大小姐本来就与二少爷早有婚约的,两人情投意合,只是少夫人从中阻挠ṱù₅,非要嫁给二少爷。」
「我瞅着若不是夫人善妒,少爷不至于到如今仍不曾纳妾,也不至于无有一子。」
老夫人言语里的惊与喜交织在一起:「染儿,你怎么弄得一身是伤?」
阿姊静默良久,忽然放声哭起来。
自小一块儿长大,她从来都是天之骄子的模样,我亦从未ṱúₙ听见她哭成这样。
阿姊被休了。
她曾经执意要嫁过去的岳州大族岑家大少爷,暴虐无常,为了一个小妾对阿姊拳脚相加,将阿姊赶了出去。
向来说话轻柔的许容听了,盛怒至极,一边安抚阿姊,一边派人去找寻大夫。
他说:「染染,莫怕,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老夫人怜爱地说:「染儿无论才品容貌,自然是要胜过她妹妹的。」
「嘶!」
指尖倏然刺痛,我低头看去,才知菜刀误伤了手。
我将松糕从锅中取出,切成了八块。
那年许容说过,他最爱我做的松糕。
我突然有些忘了,这口锅陪着我有多久了。
哦,是了,如今许府不再是之前那般落魄到雇不起下人了,早已恢复了往日荣光,也自然不需要我了。
不知在柴房站了多久,我慢慢拿起一块松糕,咬了一口。
奇怪,今日的松糕有点苦。
「嘭。」
柴房门被推开。
几片雪花夹杂着冷意落在我脖子上。
许容走进来了,白袍裹着的冷意并不比风雪暖多少。
他瞳孔黑漆如墨,一如既往深不见底:「阿玥。」
他说:「阿玥,你若不许染染进门,那你就走吧。」
他也深信不疑我善妒。
他指尖夹着一纸休书,言简意赅,那对着阿姊时动容的神色在我这里化为一片冷寂古潭。
我抬头看着他。
他也看看我。
没有犹豫,没有动容,没有多年的夫妻情深,他眼底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良久,我轻声说:「好。」
许容似乎正要松一口气。
我从他即将放下的手中抽走那纸休书,迈开腿绕过他。
他浑身一震,僵在原地。
我走到柴门口,风雪扑在我脸上,我将休书塞进袖中:「对了,阿容。」
「今日的松糕忘记放糖了。」
-2-
我早就没多少东西留在府中了,只是简单收拾打包。
许容站在梅花树底下,好像不信我会走那样,见我转身时,他忽然也背过身去。
我走出了许府。
天像睡不醒那样,昏昏沉沉一片。
一片片雪花裹着寒意和萧瑟,飞落枝头、墙角、衣帽上。
我裹紧衣裳,眯着眼望着漫天飘雪,忽然想起嫁入许府第二年。
那年,许老爷因受朝中人牵连入狱,府中顶梁柱倒了,许家大少爷为营救老爷出狱四处奔波,从马上摔落意外离世,老夫人急火攻心病倒,而许容自小病弱,也受风寒卧病在床。
那时府中一片萧瑟,也下了似今日这般的大雪。
许容病中紧紧抓着我的手,咳嗽说:「阿玥,你待我真好。」
「若我能好起来,今后你我夫妻二人,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是啊,是啊。
我待他真好。
好到我曾天真的期望,他自此就将阿姊放下了,真会与我白头偕老。
「少夫人。」
身后忽有苍老声音轻声叫我。
我回头,是府中老仆。
他将一个青色布包裹塞给我,话语里有怜悯:「还有一些东西,少夫人忘了带,险些让你阿姊烧了。」
我接过手,道了句谢,又说:「秦伯,不必再喊我夫人了。」
包裹有些沉。
我想再看一眼许府,眼皮掀起时,却又别过了头。
秦伯问我:「小姐今后往哪里去?」
哪里去?
我恍惚了一下。
好像哪里都没有家了。
那就,去哪里都好。
我慢慢朝前走去。
去再不必与他们相见的地方。
离开前,我隐约听见阿姊声音从府中传出:「许容,你如今说话不会结巴了诶?」
-3-
我不知自己漫无目的地走了多久。
路过一片片田野,走过一座座小桥,从大雪纷飞走至细细飞雪,路上行人逐渐多起来,时不时扭头疑惑地看我满身落雪。
后面,我搭了一条船,船开了许久,下船后,我又走了好一段路,终于感觉到了疲惫。
我没问人这里是到了哪里,似乎到哪里都不太重要了。
我只知道,一定离许府很远很远了。
我去了一家客栈,昏昏沉沉倒下就睡。
客栈不大,老板娘很是大方温和。
后面躺着躺着,我觉得自己似乎烧起来了,头沉沉如装了石头,又尖锐疼痛。
迷糊中,我听见老板娘喊我的声音,接着是她脚步匆匆进来,摸着我额头「呀」了一声。
不知多久,又有一条凉毛巾敷在我额上。
一些零零散散的记忆逐渐拨云见日般清晰起来。
-4-
我家早年经商,和许家世交,阿姊和许容自小订下娃娃亲。
阿姊自小聪慧漂亮,宛如蔷薇娇艳,而我与她相比,自然相形见绌,不止爹娘更偏爱阿姊,街坊邻居也更喜欢阿姊。
但临到该和许容成亲时,阿姊却哭泣闹腾,不愿嫁给许容。
她说:「许容不过家中庶出,他打小就病恹恹的,还结结巴巴,我不喜欢他!」
爹娘向来疼爱阿姊,无奈只得重和许家说好,由我替阿姊嫁给许容。
我从不觉得难堪,甚至觉得有些庆幸。
那是许容呀。
是我自小就偷偷喜欢的少年。
大婚那日,许容掀起我的红盖头时,我见到他眼里藏着丝缕妄想般的希翼,只是那缕星光,在彻底看清我的面容时,开始黯淡熄灭。
他勉强笑道:「阿玥,是你啊。」
我怔了良久。
他明明早知道嫁的人是我的。
他抱着的幻想,就如之后的我,在许府那样,也曾抱着不切实际的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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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昏昏醒来时,心善的老板娘还在帮我换毛巾,她说:「姑娘一个人孤零零的,怎么就到这儿来了?姑娘没有夫家么?」
我怔了片刻,说:「丈夫死了。」
老板娘怜悯地看我一眼:「可怜无依无靠的。」
她提到「无依无靠」时,我呆了呆,忽然笑出声来:「不,不可怜。」
自我小时,娘亲总和我说:「玥儿,将来你若是嫁人了,定要好好服侍夫家,孝顺公婆,你若是出嫁了,夫家就是你的依靠了。」
说得多了,连我自己也慢慢相信:倘若我出嫁了,嫁一人,就随一世,永远不变。
所以当我嫁给许容开始,我就认定了此生就是这样了。
哪怕当许家潦倒时,家中无人可依靠时,我也从未想过离开。
许老爷入狱,我为他东奔西跑,营救他出狱。
老夫人和许容病重,我勤勤恳恳地照料他们。
就连后来许家改从商,也是我想尽办法,依靠从当年爹娘经商中学来的经验,一点点慢慢帮许家生意做大。
后来我爹娘在运货中遭遇劫匪杀害,家族中但凡男子都在争夺财产,四分五裂,那边早已不是我家了,我更将许府当成余生的依靠。
老板娘惊讶地看着我。
我无声笑了笑:「他从来给不了依靠。」
直到老板娘额头的毛巾为我敷上那一刻,我才蓦地想起来。
想起这些年来,但凡我生病时,他何尝为我递上哪怕一碗热粥?
所有的苦难都是我一个人走过来的。
他从来给不了一点依靠。
哪怕如今落魄到这般地步,我甚至都觉得,比在许府要轻松温暖得多。
老板娘细细地打量我。
我坐起身来,同她道了谢。
老板娘笑起来,眼尾的鱼尾纹有几分温暖,她摸了摸我额头,说:「姑娘,你回头看看。」
我转过头。
窗外雪停了,冬日的暖阳轻盈洒落进木窗。
我抬起手来,暖阳在指甲盖上泛起莹亮如梦的光。
-6-
从客栈出来后,我沿着长街慢吞吞走着,不时扭头观看路旁商铺。
路过一家酒楼时,里头传出一道骂骂咧咧女声。
我往里看去,见柜台处站着个紫衣中年妇女,墨发挽起,眉眼锐利,气势凌厉,手中拿着账簿指着账房先生骂:
「昨天又喝酒了是不是?这是第几次这样了?要不是我今早留了个心眼来瞅瞅这账,又得害咱酒楼亏多少钱?」
「老刘啊老刘,不是我不讲理,只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犯错,我也不能再装眼瞎看不见了,这袋子里的钱你拿着走吧,唉!」
账房先生眼圈乌青,神色半醉不醒模样,大概自知理亏,也无话可说,只好默默低头拿着一袋钱走出酒楼了。
老板娘还在嘀咕:「今年是怎么了?请的账房先生没一个靠谱的,敢情是犯了太岁?」
我转身朝酒楼里走去。
这家「贺月楼」是当地颇有名气的酒楼,我本以为我这副有些邋遢的模样走进去,会被小二赶出来。
不曾想小二见到我,只是愣了下,随即仍旧笑脸相迎:「客官,请进!」
我径直走到柜台前,低声道:「老板娘,这算账的活儿,也许我能试一试。」
老板娘闻声抬头看我,眸底诧异一闪而过。
她将我上下打量片刻,却也没怀疑我,笑了笑,又从柜里翻出一本旧账簿递给我:
「那好,你且试试?」
半个时辰后,我将账簿递给老板娘。
老板娘接过账簿,拧着眉头翻看,越翻眉头越锁起来。
我心头也跟着她锁眉的动作敲锣打鼓,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可自小我就喜爱跟着爹娘经商,不同于阿姊喜爱同贵府千金们打交道踏青赏玩,我更热衷于拿着算盘计算琳琅满目的货物,算账对我来说,已然不是什么难事。
正当我担忧是不是当真出错之时,老板娘一个熊掌拍到我肩膀上,险些没将我拍歪了肩,她哈哈笑起来:
「谁说姑娘家算不会账目的?瞧瞧这姑娘,年纪轻轻的,可算得比前面那些个一把年纪的酒鬼们快又准!」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真好。
离开许府,原来我也不是活不下去的。
-7-
很快我就知道,这家酒楼之所以这般出名,是有原因的。
老板娘不仅热情大方,楼里伙计也都勤勤恳恳,对来往的客人,不论看着是贫是富,都一概热情招待。
忙碌完一天打烊后,大伙儿都坐一桌子,吃起了饭菜来。
老板娘又问了我:「阿玥不是本地人吧?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可是有亲戚在这儿?」
我如实道:「爹娘不在了。」
老板娘顿了顿,一时哑然,片刻才问:「阿玥未曾婚配么?」
我只觉得心头越发平静:「丈夫死了。」
许府是一座铜墙铁壁的牢笼。
当我决定踏出它的那一刻,从前在里面低眉顺眼的我已经死了,许容也在我心底死去了。
桌上的人都同情地看着我。
接下来,我的碗里被堆满了小山般高的食物,大伙儿纷纷给我夹菜:
「哎呀,别说这些了,多吃点,来来来。」
「阿玥看着怪瘦的,是该多吃点。」
「这肉好吃,老方你少吃点,留着些给阿玥吃啊!」
我想说句谢谢,让他们自己吃就好,可看着堆得尖尖塔般的饭菜,我却觉得鼻子有些酸。
我将头几乎要埋进饭菜里,不断扒拉着吃起来,好掩饰酸涩发红的鼻尖。
直待我吃完后,大伙儿也都吃饱了。
我起身时,忽地听见细微声响,下意识低头看去。
有一团小奶猫偷偷摸摸跳到桌子上来,浑身雪白,毛茸茸跟雪球似的。
它的肉垫子扒拉着残羹剩饭,想找点儿吃的。
等它上桌,好像突然发现了我,一惊,整个雪球儿就往桌下滚。
我连忙伸手托住它。
它毛茸茸的脑瓜子先是倒立着坠落在我掌心,随即趴下,奶凶奶凶朝我「哈」了好几声试图威胁我。
我忍着没有笑出声来。
小奶猫从我手心跳下,忙不迭地跑掉了。
我忽然见到它左耳上,有一块黑色胎记。
那一抹胎记,如同一道雷鸣闪电,倏然刺入我眼中。
我怔了良久。
年年如果还活着,如今也有六岁了吧?
他的耳朵处,也有这么个胎记。
-8-
此刻,许府。
许容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天没有睡好了。
他刚刚在书桌前捧着书,看着看着,又昏昏沉沉睡着了。
睡醒时,他无意识地轻声说:「阿玥,我想念你做的松糕了。」
房里丫鬟面面相觑。
他眼里迷离的光这才逐渐褪去,慢慢坐正起身子来,一言不发,仿佛刚刚只是他梦呓一般,已经忘了。
他从桌边移来一块砚,取了墨,慢慢研磨开来。
可刚磨墨,脑海中却不受克制地想起阿玥之前静静站在他身旁,低头为他磨墨的模样。
冬日时,她身上会有淡淡的梅香味。
「养你们这些人是干什么用的?叫买几块松糕磨磨蹭蹭的,是乌龟抬着你去的不成?真是废物!」
夏染又在门外训斥丫鬟了。
被训斥的丫鬟委屈地把一盒子松糕递给夏染:「奴婢不是有意的,只因昨儿雪刚化,路上滑,不敢走太快……」
夏染瞪了她一眼:「还敢顶嘴?」
丫鬟只得憋了回去,暗暗腹议。
还是原来的夫人好。
起码,之前夫人从来不会对她们大吼大叫的,也不会颐指气使她们做这做那。
之前到底是谁讹传的,说得上一个夫人那样坏。
老夫人近日因为风寒,身子有些不适。
她正卧在梨花木床上,身边是几个丫鬟服侍着。
虽然老夫人一言不发,丫鬟们也都看得出来,老夫人估摸心底也在暗暗后悔。
原先少夫人在时,老夫人总爱对她挑三拣四的,责备她这里做得不周到,那里不够完美。
从前少夫人成日里忙忙碌碌,不仅要顾及府内,就连许府在外头的生意,许多大事还得过问夫人。
少夫人只是默默听着,也不抱怨一句。
可现在的新夫人,对老夫人更谈不上什么用心了,就连老夫人病倒了,也只是象征性过问一句,再无其它,好像她死活与自己无关。
丫鬟们都知道,老夫人铁定肠ŧû⁾子都悔青了。
只是谁怪当初老夫人自己高高兴兴要夏染进门来的呢?
「阿容,你试试这松糕,昨儿我听你说想吃了,今日专门叫人买给你吃的。」
夏染笑盈盈地将一块松糕送到许容嘴边。
许容接过手,咬了一口。
松松软软的。
可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说不出哪里不好吃。
不像从前的味道。
不像……她做的那样。
见许容怔在那里,夏染挽起他的胳膊,笑说:「阿容,你不是在忙着生意,就是在看书,也太无趣了些,你瞧瞧,外头天放晴了,你和我一块儿去散散步,好吗?」
夏染摇晃着他袖子:「你都好久没陪我了,一块儿去走走吧。」
她笑盈盈地看着他。
许容却被她晃得有丝缕烦躁。
阿玥就从来不这样。
她不会在他看书的时候,这样进来嚷嚷闹闹。
哦,对,阿玥也喜欢看书,她会坐在一旁,静静地捧着一卷书看。
他又想起年少时,阿玥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背影。
他仿佛能在她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
不受宠爱,活在阴影中。
他捉了许多萤火虫送给她,只想逗她一笑,她笑的时候,他便觉得自己的灵魂好似也跟着发光起来。
他和她一块儿躺在河边草地上,手臂枕在脑袋后,思绪徜徉在满天星星中。
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光好像总是很安静的,不说一言,也能读懂对方的意思。
从不会这样吵吵闹闹。
可他还是和夏染走出书房了,在院子里散步。
走到一棵柏树底下,夏染指着高高的树冠,笑着说:
「阿容,我小的时候,最爱把红绳挂在树冠上,我十三岁生日时,别的男孩子都爬不上去,只有你爬上去为我挂了红绳,你还记得吗?」
许容说:「记得。」
他记得喜欢夏染时,为她什么都愿意去做。
他知道夏染喜欢什么都赢过别人,所以哪怕只是系个祈福红绳在树上,她都要系在最高处。
可他不会爬树,于是在夏染生日前,他急急忙忙去求阿玥帮忙。
阿玥平时最喜欢坐在树上看风景。
她手把手教他,她爬到树上,低眸看向他时,额前几缕墨发在风中飘动,宛如一只轻盈起舞的小精灵。
「阿容?阿容你在想什么?」夏染推了推他,指着枝头梅花,「这梅花真好看。」
于是许容折了一枝梅花,为她戴上。
她一袭红裙搭配梅花,宛如烈火浓艳,灼热得如夏日骄阳,依旧是他不敢直视的模样。
夏染笑盈盈地:「这梅花可真好看。」
「可惜了,要是这园子能再大一点儿就好了,想必会好看许多。」
「阿容,你这身青袍子不好看,改日我让人再给你做一身,会好看得多。」
「阿容,瞧瞧,我站这花树底下好不好看?你会画画我记得,你为我画一幅好不好?」
「阿容,你别再干站着啦,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傻愣愣的?」
「……」
她的话逐渐成了深井里传出般的模糊不清。
许容沉默地看着她。
她的笑脸、尖锐的话语,一字字,又化为冷冷针尖,将小时候躲在暗处的他一点点戳穿,露出他最阴郁低落的一面。
让他不受克制想起她娇艳的笑脸,和不屑的话:「哦,就那个结结巴巴的男孩啊?什么?他喜欢我?就他呀?」
可她拥有暖阳般耀眼的光芒,足够他看一眼就心动。
但这一刻,他却忽然觉得为她戴上梅花的指尖生疼。
他好像只喜欢追逐光的时候,却不能忍受触碰烈日时被灼伤的刺痛。
好像这些年,阿玥给他的鼓励和安慰,那些勇气和自信,又要被她一点点浇灭刺破。
他冷声开口:「别说了。」
夏染愣住。
他转身朝一旁的石桌走去,坐下来,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似乎又昏昏沉沉睡着了。
他醒来时,见到府中的老仆站在他面前。
他浑浑噩噩地问:「阿玥呢?她怎么还没回来?」
他突然好想好想她。
老仆「噢」了一声:「少夫人离开那天雪很大,大概是迷路了吧。」
许容像被冬风吹冻在原地,喃喃说:「我以为……我以为她永远永远不会离开我。」
老仆声音干哑:「几年前,老奴在房中烧盆炭时,也听少爷对少夫人说过类似的话呢。」
「不过那时少爷病重,大概是忘了吧。」
「唉,老奴这一把年纪了,是我自己糊涂,记错了,少爷这么言而有信的人,应诺的话,怎么可能会忘呢?」
-9-
不知不觉中,我已在酒楼里忙活了三个多月。
老板娘越发信任我,有时候还让我主管进货的活,有时忙了,甚至会让我接替她管一段时间酒楼。
当然,给我的钱也是最多的。
楼里小二总笑嘻嘻说:「老板娘都快把你当她女儿了,不过她亲生的女娃娃都没你厉害,要是你真是她女娃,她现在可就不用愁她家那女娃娃脑袋笨如猪了。」
老板娘近日一旦得空,总要和我念叨几句:「哦,对了,阿玥啊,最近城东那个私塾教书先生,老是来咱酒楼里,说是想找个伴儿搭伙过日子呢。」
「他什么都没要求,就说最好是死过丈夫的,嘿,也真是个怪人。」
「不过别说,那小兄弟我认识他多年了,是个秀才,生得白白净净的,模样怪好看的,如今二十有七了,还未娶妻,看着虽然不正经,人其实怪好的。」
「我瞅着和姑娘挺般配的,姑娘可要考虑考虑?」
不知是生怕我一人太孤单,还是怕那先生嫁不出去似的,老板娘时常念叨这件事,听久了,我只是含糊重复说:
「不用,不用。」
打烊了,我还蹲在一旁等着那只小奶猫。
它来了好几次了,起初总是朝我哈气,到了现在,也仍旧是警惕看着我,直到今日,我将提前准备好的食物放在碟中等它吃时,它的脾气似乎才好了一点儿。
这次吃完,它倒是没有转身就开溜,只是慢腾腾踩着猫步朝前走,走几步还非得扭头看我一眼。
我跟在它身后:「年年,你要去哪儿?」
小奶猫「喵」了几声,继续慢悠悠地走。
已是傍晚时分,夕阳将天地蒙上一层绚烂如梦的薄光,我的心情也不由得跟着变好起来,慢悠悠地跟在奶猫身后。
不知走了多久,我听见吟诗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我不知不觉停下脚步。
那一字一字,就好像十三岁时的许容,眼睛蒙着一条绣着竹子的白丝巾,努力地念着诗。
我说:「阿容,你看,你不结巴的,你只是害怕看见人,蒙上眼睛,你和常人无异。」
我就站在他面前,就好像他念的情诗,都在为我念。
「喵!」
小奶猫的叫声把我拉出神游来。
它朝私塾里飞扑进去。
我一急,也下意识扑了过去:「年年!」
「喵呜!」
它像雪球一样朝教书先生扑过去。
教书先生猝不及防,也下意识伸出手去接小雪球。
我堪堪捧住了小雪球的毛脑袋,另一只大手捧住了它的屁股。
小雪球被我俩捧在中间,竟舒服地伸了个猫腰,眯着眼睛像尊不会摆手的招财猫。
大概是我俩此刻的动作太过滑稽,惹得台下学生哄堂大笑,笑声仿佛能将屋顶掀翻。
我回头看向面前的先生。
那白净的教书先生也恰巧扭头看我。
四目相对。
我一下认出人来,干巴巴一声:「鹿……鹿秋啊。」
儿时的邻居。
从我嫁入许府后,就再没见过他了,不曾想他如今原来是到这边教书来了。
我本来想假装客套两句,可一句话仍旧忍不住蹦出来:「你还喜欢我呀?」
实在不是我自以为是,只是他目不转睛和脸红到脖子处的模样,和小时候跟在我身后嬉笑说话时一模一样:
「喂,阿玥,你喜欢经商,我喜欢读书,我俩多像啊,以后你我将就凑合过日子好不好?」
我都不知道哪里像了,可就这一句不着调的话,他跟在我身后叨叨念了好多年,每回都这样从脸红到耳尖。
我实在很难假装眼瞎。
好半天,鹿秋哼一声,把小奶猫捞过去:「听说许容死了?」
「你还是这么语出惊人,你从哪里听说的?」
「反正我就是听说了。」鹿秋瞥了我两眼,「阿玥,你这些天……还好吗?」
我往私塾外走:「你来酒楼那么多次了,你看不出来吗?」
鹿秋涨红了脸:「谁说……你怎么知道我去了……」
「拜托,谁去酒楼老是只要茶喝,还捧着书挡脸?谁不多看你两眼?」
「……」
说话间,我已走出私塾好一段路。
已是初春时节,冬季枯萎的花,如今开始含苞待放。
我听见河流潺潺声,叮咚清脆。
我随着流水声走过去。
是一条清澈小河流,两岸之间横着一根独木桥,在这片人烟稀少之处,显得孤寂萧瑟。
我慢慢朝独木桥走去。
年少那会儿,许容痴迷阿姊,可阿姊并不喜欢他。
阿姊骗他蒙上青竹丝巾,让他走独木桥,她说:「容哥哥你别怕,你相信我,我会牵着你走过去的。」
可许容走到一半时,阿姊松开他的手,顽劣地跑走了,剩许容一人僵在独木桥上。
我知道他向来十分惧怕独木桥,总是走不稳的。
于是我第一次牵住他的手,不敢出声,陪他走过了独木桥。
我的掌心全是汗。
后来的我,就像魔怔了般,总会一个人反反复复走独木桥,走得多了,我就连蒙着眼睛,都能稳稳当当走过去。
我总暗暗期待,期待有一天,我蒙着眼走在独木桥上时,他会突然出现,牵着我走完剩下的路。
可等啊等,等到阿姊再次出现那天,都再没等到。
时隔多年,我闭上眼睛,仍旧稳稳走过了独木桥。
脚刚踩上青草地,耳边倏然传来轻颤声:「阿玥。」
熟悉到我以为是幻听。
「阿玥!」
我被揽入一个久违的怀抱中。
我睁眼,见到许容的脸。
他眼中的欣喜和失而复得的神情太过陌生。
他说:「阿玥,我想你做的松糕了。」
「我……我好想你,我找了你好久好久。」他急切到嗓音有些含糊,「我问了好多人,打听了好久,才有人说看见过你。」
「我一路兜兜转转,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我……我想,你和我一块儿回家去,好不好?」
他伸手想触碰我的脸:「阿玥,Ŧů₈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我不是未曾设想过,假如万一,有一天,我们再碰面了,会说些什么,该说些什么好呢?
我想过千万种可能,可能我仍旧放不下他,可能在听见他声音那一刻会忍不住委屈,可能……
只是当他再次切切实实站在我面前时,我心底却浮出一道更清晰无比的声音,在说:
「阿玥呀,其实原来,你比自己想象中,更放得下他。」
「也许你以前对他的喜欢,有一半的原因,是在他身上,怜悯你自己的影子。」
我拨开他的手,声音很轻:「所以呢?许容?」
「因为你说想念我做的松糕了,我就要像累死累活的牛马一样,回去府里,忙忙碌碌做给你吃吗?」
「因为你辛辛苦苦找我,我就该泪流满面,感动得和你回去吗?」
许容怔怔说:「不是这样,阿玥,我想明白了,我不会再那样待你了,我……」
「够了许容。」我别过脸,「你想明白了,可是我也想明白了,我离开那天,在大雪天里走的时候,其实我还没彻底想明白,还带着点不切实际的念想。」
「我还在傻子般等,等你跑出许府,等你来找我,等你能主动牵我的手一回,等我们还能共白头……」
「于ṭü₎是等到那场大雪停了时,我也就想明白了。」
「许容,是你还没想明白,不是谁都能像根木头,数十年扎根在原地,傻傻等谁再来找自己的。」
「你只是等了三四个月,而我已经等你十几年了……实话说,我厌倦了,当我发现自己一个人也能活得好好的,甚至比在许府时还轻松愉悦时,我突然觉得……真好。」
「没有你的日子,其实挺好的。」
许容的脸一寸寸苍白下去,他死死抓着我的胳膊:「不,阿玥,不许你说这些话,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会改的,我真的会改的……」
生怕我烟消云散那般,他抱得我呼吸难受。
「喵!」
许容倏然「嘶」一声,松开了手。
小奶猫咬了他一口。
我转头。
鹿秋站在一旁,笑看着我:「诶?阿玥,我怎么听说,你丈夫早死了?」
许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不知有没有认出鹿秋来,只是脸色比方才更白了几分。
他身子有些颤抖,好像变成了一棵孤弱的小草,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他突然红着眼朝鹿秋冲撞过来:「阿玥是我的,不许你抢走她!」
我吓了一跳,手一伸,迅速将鹿秋拽开:「别发疯了!你想将他撞河里去吗?」
许容眼尾红得仿若滴血,拳头紧紧攥着,好像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横冲直撞过来。
我拉着鹿秋背对他往前走。
许容低声说:țū⁾「阿玥,前两日,我和夏染和离了。」
「在她生日那天。」
他远远看着我,唇瓣褪色苍白。
似乎想告诉我,他已彻彻底底,决心不会再爱着阿姊了。
我停下脚步,片刻,低头摸着小奶猫左耳说:「你啊,许容,你永远会记得阿姊生日的,却不会记得,那天也是年年的忌日。」
许容怔了半晌,脸色已然煞白。
是啊,我和他本有一个孩子的。
只是他四岁初春那时,因病离世了。
可许ţṻ⁶容却只记得那天是阿姊生日。
他摇摇晃晃着,身影突然渺小了,就像小时候我见到他时,那个蜷缩着躲在角落处,不被爹娘喜欢,还会被街坊同龄人欺负的男孩。
他声线在抖:「阿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我捂住了耳朵。
可许容呀,你已经丢下我很久很久了。
就像一块被你丢弃不爱吃的没有糖的松糕。
而我也已经习惯没有甜味很久很久了。
却不能再去忍受没必要的苦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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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有两个多月没见到许容。
近日,我总在盘算积攒的钱,想着以后攒够了钱,去开个自己的小商铺。
老板娘偶然得知我的念头,笑说:「阿玥这么聪明的姑娘,到时候铁定能成,可惜了我再上哪儿找你这样的好帮手?」
她一边唉声叹气着,一边又凑过来说:「阿玥,你要多少银两?我也给你凑一份,我看好你。」
鹿秋时不时就来酒楼,只是来酒楼不喝酒总要喝茶。
他没有问许容怎么还活着的事,只是状若无意说:「前几日我一个旧友从宛州来,也是做生意去的,提到许府,说是这半年来许家生意变差了。」
说完,还停下来看我做什么反应。
我只是抱着小奶猫当枕头。
打烊后,我在柜子里翻出之前秦伯递给我的包裹。
我打开它,里面是我旧时的一支木簪子, 一本随我嫁入府中的《诗经》, 和一条绣着青竹的白丝巾。
顿了片刻,我拿起了丝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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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很想再走一次独木桥。
只因自己想走。
我蒙上丝巾, 鞋子踩在独木桥上。
做过太多次的动作,以至于到现在, 我仍旧能平平稳稳地在上头走。
花香和青草香味随着春风扑入鼻尖,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再如儿时那样期待有谁出ṱûₗ现。
可身后不远处,却传来许容的声音:「阿玥。」
显得疲惫又孤独。
我的脚步微顿。
这时,倏然有一只大手牵住我,和融融春光一起覆盖下来。
那人笑道:「喂, 小木头, 你以前说过, 你走独木桥时, 从来不习惯回头。」
他的掌心仿佛拥有无尽的力量, 好像我不需努力稳住步伐,他也能轻易带我渡过溪河。
我愣愣地跟着那只手走到了对岸。
我摘下丝巾, 鹿秋笑着朝我眨了下眼睛。
许容在身后喊我,带着丝缕绝望:「阿玥。」
我终于看向他。
他还是如从前那样,不善走独木桥。
他摇摇晃晃地想走过来, 紧紧看着我。
他眼里暗藏星光, 像在博什么, 就像我俩大婚那日一样。
他朝我伸手。
我挪动不了一点脚步。
他从桥上滑落下去, 不知是故意还是意外。
「扑通!」
我觉得自己在看戏台演出, 从头到尾是戏外人。
我知道河水不深, 而他会游水。
他从河里浮出来, 脸色煞白看着我, 睫毛挂着滴滴水珠。
我松开手,丝巾从岸边飘落入水。
许容呆了一下, 认出是什么, 突然低吼了一声, 想游过去抓住它。
「别找了,许容。」
「如果你我就到此为止,兴许我还能记得从前你送我萤火虫的时刻。」
「如果你还要继续烦我,我对你的印象只会越来越差。」
我移开目光, 朝远处走去。
身后溪流声逐渐掩盖住许容不知在说什么的声音。
穿过一片小树林, 是一条田间小路,路两旁开满了蓝色小野花,迎风摇曳。
阳光很大, 心情很好。
我睨了鹿秋一眼:「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说过那句话?」
鹿秋又轻哼一声:「怎么着?只许你一个人走独木桥, 我就不许玩了?」
「谁让你每次蒙眼走独木桥都那么全神贯注,连我在你身后都不知道。」
「你看不见我在你后面,现在我就只好走你前面喽。」
我低头想了想那场景,莫名有点想笑。
「喵~」
阳光下, 有一团毛茸茸的雪球朝我俩扑来。
我连忙伸手,鹿秋也急急忙忙地要去接。
我托住了小奶猫的屁股,鹿秋捧住它的小脑袋。
小奶猫又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喵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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