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乔

和深情男二成亲第七年,女主回来了。
她和男主闹了别扭,淋雨站在我家门前:
「孟家哥哥,我无处可去了。」
我那个向来温吞沉稳的夫君孟鹤书发了火:
「我去找他算账!」
连我七岁的儿子孟柏都挥着拳头:
「仙女姐姐不哭,我长大了娶你。」
他们争先恐后逗她开心时。
我因买江鲜,被突如其来的大雨困在渔船上。
那船夫正扯着嗓门,朝着岸边揽客:
「去青州的还有吗?」
我低头看了看篮子,刚刚买了三尾刀鱼,还剩一两碎银。
我将一两银子递给船夫,问道:
「一两银子够坐到哪里呀?」

-1-
「一两银子?到青州还有的剩呢。」船夫笑问,「娘子要去青州?」
我点点头。
那船夫看我,有几分狐疑。
我一身家常衣服,没有一件行李。
甚至手上挎着的篮子里,装的也是刚刚才跟他买的三尾刀鱼。
「娘子要家去收拾行李?还是等家人一起走?」
我想了想,笑着摇摇头:
「不了,就我一个。」
船夫虽然觉得稀奇,拿到银子也就不问了。
船开了,江上雾蒙蒙的,像孟鹤书书房里挂的画。
听船夫说,到青州要两日的水程。
我掂了掂口袋里半吊钱,又摸了摸髻边的豆玉簪子,才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草率了。
本来今早,孟鹤书还和我说,想吃我做的双皮刀鱼。
出门时,我儿孟柏也反复叮嘱我:
「仙女姐姐昨晚说想吃鱼,阿娘你要买四条回来,爹爹一条,仙女姐姐一条,柏儿一条,你一条。」
要我说啊,都怪这船夫,怎么偏偏就剩三条。
四个人不知道怎么分,我才为难得想逃。
正想着,肚子饿了。
我没带干粮,又花了十五文,跟船上厨子借了小炉子,买了块小豆腐。
我也想俭省些花。
可没有豆腐,这鱼也太可怜了。
剖腹刮鳞,煎得微黄,再加滚水。
一锅奶白鲜香的汤,在炉上小声咕嘟。
引得外头船客们吸了吸鼻子,不住张望:
「咦?好香的汤。」
千滚豆腐万滚鱼,这汤越滚越鲜。
我夹到第三块豆腐时,那船夫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娘子好手艺,这汤怎么白得像牛乳?」
我分了他一碗,那船夫喜出望外。
我看他用饼擦了碗底,碗干净得都好像不用洗,ŧū́₄心里有几分自得:
「可惜没有芫荽,否则还要鲜呢。」
船夫吃了汤,便与我熟络起来。
我知道他叫春生,他知道我姓乔。
「娘子和夫君吵嘴了,赌气要回娘家?」
没有,孟鹤书性子温煦。
我们成婚七年,从未吵过架,在旁人眼里也算得上恩爱。
「……不是赌气,是和离。」
春生按捺不住好奇:
「咋离了呀?为钱还是为人?」
把我问住了。
为什么呢?
好像不为钱也不为人。
为半月前孟鹤书给她撑的一把伞?
为昨晚柏儿送她的一支素银钗?
还是为今日让我为难的三尾鱼?
好像都不是。
哦,我想起来了。
「因为一碗面。」我捧着鱼汤,笃定地点点头,「那碗面咸了,让我觉得这日子过得没意思。」
「就因为一碗面?」
对,就因为一碗长寿面。

-2-
半月前,我家门前来了位姑娘。
这姑娘在细雨中哭着叩门,如一朵雨打过的梨花:
「孟家哥哥,玉遮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孟鹤书不在家,在医馆为人看诊。
他是很负责的大夫,若是看上了病,不会轻易丢开手,有时连我送去的饭都会忘记吃。
更何况是我生病,咳了三日也不见好。
我手上扎着银针,就有病人挤眉弄眼地笑他:
「有孟神医,娘子也会生病呀!」
孟鹤书就苦笑一下:
「我娘子贪玩,昨日陪柏儿放纸鸢受了寒。」
外头柏儿风风火火跑进来,抱住了孟鹤书的腿:
「爹爹!门口来了个好漂亮的仙女姐姐找你!她说她叫玉遮……」
听到这个名字,孟鹤书怔愣,银针险些扎了自己的手。
柏儿火急火燎地拉着他,父子俩跌跌撞撞地奔出医馆。
留我一人,满手银针,尴尬得去也不是,留也不是。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孟鹤书又抱着伞匆匆跑回来。
不是想到了我手上还插着银针。
是发现家门钥匙还在我这:
「对不起阿乔,我一时情急。」
他一时情急,却还没忘记拿一把伞,为她挡雨。
对玉遮姑娘好,已经成了我夫君的习惯。
「给孟哥哥添麻烦了。」玉遮低头擦了一下眼角,「我和陆郎吵架了,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能去哪。」
几天前和夫君吵了架,玉遮一气之下离家出走。
「还好来了我这里,你怎么连自己有了身孕都不知道!」
一惯温声细语的孟鹤书,第一次连语气都重了,
「你是有身子的人,我去找他陆晏理论!」
柏儿兴奋地凑在玉遮身边,一口一个仙女姐姐地喊她。
「仙女姐姐,你的衣服好漂亮,身上也好香。」
玉遮摸了摸柏儿的头,又惊喜地看了看孟鹤书:
「呀,一模一样,有两个孟家哥哥了。」
得了夸奖,柏儿更开心:
「那等我长大了,就娶仙女姐姐当娘子。」
玉遮被他逗笑了,忍不住瞧了孟鹤书一眼:
「果然是你儿子,连眼光都像你。」
玉遮笑着,孟鹤书牵动心上旧痛,便装作无意走到外头,同我嘱咐:
「玉遮有身孕,饮食需要清淡,肉也以鱼虾为上,你做饭时不要放黄酒。」
我其实不太高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让我不高兴:
「……那她要住多久?」
「医者仁心,她大着肚子,你怎么能把她往外赶?」
我瘪了瘪嘴,心想我又不是大夫。
见我不开心,孟鹤书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温声道:
「你先去烧饭,明日我去陆府同陆晏理论,好不好?」
怕我还不高兴,孟鹤书又说:
「半月后是你生辰,咱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柏儿可准备了惊喜给你。」
一窗之隔,我瞧了一眼虎头虎脑的柏儿,忍不住笑:
「那是柏儿的压岁钱,说要将来娶媳妇用的,你也骗来了?」
「什么叫骗,孝敬阿娘,天经地义,你可别问是什么,我答应了保密的。」
我抿嘴一笑,压住心头的甜蜜:
「我才不问呢。」
因为我早就看到啦。
柏儿鬼鬼祟祟藏在枕头下的银簪。

-3-
陆晏不在府上,陆家人说他奉诏入京。
京城路远,不知圣上要他做什么,最少也要等上半个月。
「阿乔,再等半个月,好不好?」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玉遮姑娘。
明明喊我阿乔姐姐时,她笑得那么甜。
明明我最喜欢听人夸我厨艺,可她的夸奖却让我不开心:
「阿乔姐姐烧饭真的很好吃,难怪能牢牢抓住孟家哥哥的心。」
可是除了我,孟鹤书和柏儿都很喜欢她。
平时最听我话的柏儿,第一次将眼前饭碗推开。
饭撒了,汤水沿着桌边滴滴答答。
「我吃不下,我想跟姐姐上街买糕吃!」
见不得他浪费粮食,我训斥了两句。
柏儿伸手擦眼泪,还没认错。
玉遮就走过来打圆场:
「阿乔姐姐,小孩子是馋嘴的时候,不能总吃正儿八经的饭。」
柏儿擦着眼泪,恨恨地看了我一眼:
「为什么我娘是你?为什么我娘不是仙女姐姐!」
柏儿这一句话,让门外的孟鹤书也怔住了,他黯然垂下眼。
我的心像被谁生生挖走了一块。
当初怀柏儿的时候很辛苦,胎位不正,我痛了一天一夜生才下来。
每次柏儿淘气,孟鹤书就和他说,你娘生你有多辛苦。
柏儿就慌忙用他的手捂住孟鹤书的嘴,又指指自己心口:
「爹爹你不要说了,阿娘痛,柏儿这里也痛痛呀。」
第二日是我生辰。
我烧了一桌孟鹤书爱吃的菜,又去买了柏儿想吃的糕。
等到天黑,厨房的菜热了第三遍时,孟鹤书带着柏儿回来了。
我看见柏儿要送我的那支银簪,插在了玉遮姑娘鬓边。
孟鹤书见我目光落在那簪子上,才猛地想起来今日是我生辰。
他忙解释,因为玉遮姑娘心情不好,他们才陪她在外头逛了一天。
这簪子也是柏儿给玉遮姑娘戴着玩的,不是要送给她。
玉遮摸着柏儿的头:
「柏儿乖啊,把簪子送给阿娘,好不好?」
柏儿躲在玉遮身后,嘴一垮,嚎啕大哭:
「为什么要送给她?
「她戴这个又不如仙女姐姐好看!」
孟鹤书拉下脸厉声训斥柏儿,玉遮却像个慈母护着孩子。
不知道为什么。
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很坏又很多余的人。
厨房的菜又冷了,我没有心思,也没胃口再热了。
我给自己煮了一碗面。
可能我哭糊涂了,才放多了盐。
一碗咸得发苦的面,让我觉得这日子好难过。

-3-
「要把日子过好啊!阿乔姐!」
下了船,春生拢起手,冲我大喊。
我站在渡口,冲着他挥挥手。
我想数一数还剩多少钱够我落脚。
才发现给春生的那两碎银,不知何时又被他放在竹筐下。
船已经开了,我追不上。
唉,只好以后还他了。
我在青州的酒楼打听了三日,要么不缺人,要么将工钱一压再压。
有一家倒是点了头。
掌柜的说要试用看看,让我烧了三日的菜。
也不知是哪家这么能吃,光蒸的饭都够孟家小半年吃的。
我不敢大意,忙得脚打后脑勺。
那小胡子掌柜的每次过来,都微笑点头。
我本以为过关了。
谁知第三天,那掌柜翻脸不认人,将我和包袱往门外一丢:
「娘子手艺不行,客人吃了闹肚子,还要我们赔一大把银子呢!」
我再傻也知道被骗了。
我没哭,擦了擦眼睛,捡起包袱拍了拍上头的灰。
第五日,身上的钱见了底,我站在当铺门口,要当簪子了。
却有一个书生模样的少年唤住了我:
「娘子留步。」
我并不认识他。
「前几日,我们书院的菜是娘子烧的吗?」
「不是,前几日我给客云楼烧的,没给什么书院烧过。」
「那就是了,是我们书院和客云楼定的。」
我想起来那掌柜的说,客人吃了闹了肚子,不安道:
「你们是吃坏了肚子?」
「没人吃坏肚子。」那书生笑道,「是觉得娘子烧得好,后来又定了两日,那客云楼再没烧过这么好吃的菜。打听才知道,他们家掌柜的不厚道。」
所以呢?
「我们书院还缺个舍监,只是有些辛苦,除了烧饭,还要洗衣,但是吃住都包,不知娘子愿不愿意。」
这是青州数得上名头的观鹤书院,依山傍水而建。
我不大看得懂匾上龙飞凤舞的字,也琢磨不出是什么深意。
只觉得这校舍后头的荒地垦出两个菜园子不错,还能养几只鸡。
先生们爱竹,所以书院多竹林。
我想着也不错,嫩竹笋炖咸肉汤,老竹子劈了做扁豆架子。
我喜欢种豆种瓜,可孟鹤书不喜欢。
他说院中要种梅花,冬日赏梅最是风雅。
我欢欢喜喜为他移栽了一园的红梅。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玉遮姑娘也喜欢梅花。
见我不语,那书生小心问:
「娘子可有什么顾虑?是这月钱……」
「这里能给我种菜吗?」
「当然可以!」
我点了点头。
「那行。」

-4-
书院附近住着几户人家。
那日找我的书生叫许尝。
许尝叮嘱我:
「书院的人都和气,几家住户也都好说话,唯独不要跟癞皮狗扯上关系。」
癞皮狗?
许尝恨恨道:
「就是阿虎,有娘生没娘养的小畜生。」
我听旁人说过。
阿虎是个十岁的孩子,爹另娶,娘改嫁,剩他一个人没人要。
没有孩子愿意跟阿虎玩,都说他满嘴谎话,手脚还不干净,偷鸡摸狗。
而且他力气大,喜欢打人。
谁得罪他,他就半夜推人家的丝瓜架子,开人家鸡笼子请黄鼠狼的客。
孩子们讨厌他就算了。
照理说,二十岁的许尝不会跟十岁的阿虎结仇。
偏偏前年,阿虎设陷阱抓野兔子,害得许尝摔断腿,误了考。
偏偏考题,是许尝最擅长的史论。
从此许尝就恨上了他。
许尝要揍他,阿虎就往地上一躺,俨然一个小泼皮:
「打人啦打人啦!大人打小孩啦!先生打好人啦!」
许尝咽不下这口气,便买了糖给附近的孩子。
让他们揍阿虎一顿。
阿虎挨了揍,如癞皮狗一样在泥里打滚:
「嘻嘻,不疼,一点都不疼。」
没脸没皮,书院没人治得住他。
许尝彻底没辙了,只好自认倒霉。
谁知我没惹他。
倒是阿虎惹上了我。
他偷了我的芦花鸡,在后山烤了吃。
鸡腿太烫,掉在地上,他也不嫌脏,拍了拍外头的土,塞到嘴里。
吞咽时扯到伤口,疼得他吸一口气,却不妨碍狼吞虎咽。
他吃得专注,并没发现我站在他身后。
我拍了ŧú⁵拍他的肩膀:
「芦花鸡这么烧不好吃的。」
阿虎吓得一个哆嗦,呛到了,拼命地咳。
我拍了拍他的后背:
「芦花鸡要菌子炖汤,要么炒了做面浇头。」
两碗鸡汤,他一碗我一碗。
只是他的那碗放了两条鸡腿。
就像从前给柏儿和孟鹤书做鸡汤,他们父子一人一个鸡腿。
阿虎将信将疑看着我,又架不住那鸡汤太香,鸡腿太肥。
「你想干嘛!」
「我想跟你说,芦花鸡适合煲汤。」
「汤里有毒?你以为我不敢吃?」
阿虎视死如归地捧着碗。
我看他第一口就瞪大了眼睛。
他吃得狼狈,我怀疑他几乎要将舌头也吞下去。
我忍不住感慨,怪不得人都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第三碗鸡汤下肚,阿虎连眼神都清澈了。
「以后肚子饿,不要偷东西,可以过来吃饭。」
他用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袖口擦了擦嘴。
还想说点什么,一抬眼看见许尝进门,一句谢谢也没说,放下碗就跑了。
许尝对着他背影啐了一口:
「娘子可别心软,那是个养不熟的小白眼狼。」
倒不是心软。
我只是觉得一个爱惜粮食的孩子,不会坏到哪里去。
可第二日,我搭在校舍后头的扁豆架子就倒了。
许尝领着一群人过来做见证,阿虎手足无措地站在倒了的扁豆架子旁边。
不等我开口,阿虎狠狠地推了许尝一个跟头,慌忙跑了。
「这小畜生!娘子对他这么好,他反倒来祸祸院子。」
我想了想:
「昨晚刮了一夜的风,又下了很大的雨,兴许是我没架好。」
晚上,院子外蹲了个鬼鬼祟祟的影子。
我热了热昨日的鸡汤,香味飘出来,那影子就蹲不住了。
「……架子不是我推的,我昨晚听着风声就想,你的架子会不会被风吹倒,专门跑过来看的。」
「说出来就好,为什么要跑呢?」
阿虎低着头,声音竟然带了哭腔:
「我不想跑,可我怕你开口不是问我,是先骂我。」
「那以后遇到事情,我先问你,好不好?」
阿虎不吭声。
他把那碗整个捧起来喝,碗挡住了脸,迟迟不肯放下来。
我就笑他:
「芦花鸡拌着眼泪也不好吃的,会咸。」

-5-
一转眼已经是夏日。
后院蝉鸣愈静,满院凉荫。
先生们游学,出了远门。
今日得闲,我将学生们的衣服和床褥拆了晒洗。
「不读书,我脑子笨。」阿虎帮我夯实晾衣架子,一个劲摇头,「而且书院的人都讨厌我,我也讨厌他们。」
阿虎十岁,比柏儿大三岁。
柏儿已经会背千字文,还会算几笔小账了。
阿虎却什么也不懂,大字也不识几个。
我想着攒半年钱,给阿虎找个学上。
「你不识字,又没有吃饭的本事,将来别人欺负你怎么办?」
「别人欺负我,我就找阿娘撑腰!」
「那时候娘都老了,你怎么办?」
这话问得阿虎难过起来,他紧紧抓着我的袖子:
「阿娘不老!永远不许老!」
「好好好,阿娘不老,阿娘一直陪着你。」
我蹲下身子,为他擦去眼泪。
却听见身后有人唤我,声音竟然带着不可置信的狂喜:
「……阿乔?」
风将满院子的衣服吹得蓬起,如水上的帆,影影绰绰。
我站起身,看见孟鹤书牵着柏儿站在帆后,恍若隔岸:
「……是阿乔吗?」
想来是照料孕妇辛苦,孟鹤书瘦了很多。
他不敢上前,怔怔地看着我,竟然红了眼圈。
是柏儿挣开他的手,唤着阿娘,要像往常一样扑进我怀里撒娇。
却被阿虎狠狠推了一个跟头。
阿虎警惕地抱着我的手臂,如护食的小老虎:
「你是谁!凭什么喊我娘叫阿娘!」
孟鹤书一惊,可是瞧见阿虎比柏儿还高,便消了一半的疑虑。
我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孟鹤书这一路风尘仆仆,是专门来找我的。
我忽然想明白了,踮起脚往他身后看了看:
「你来这里,是因为那位玉遮姑娘也来了吗?」
见我这般小心问他,孟鹤书满眼苦涩。
不是我小心。
从前和孟鹤书在一起时,我也曾自作多情过。
我以为孟鹤书对我是一见钟情,才会在客人说我菜里有毒时,英雄救美。
我以为孟鹤书生性温吞慢热,七年前他喝醉了才说想娶我,是借酒壮胆。
并不知道那日,玉遮姑娘也吃了我做的菜,他关心则乱。
并不知道那日,孟鹤书是借酒浇愁,说娶我是因为吃了玉遮和陆晏的醋。
所以我才会在新婚夜,玉遮姑娘生病找他时,叉着腰恃宠生娇:
「孟鹤书你要去,我就不理你了!」
他不可能不去,就像我也不可能不理他。
我骂了他一整日,可第二日送去医馆的白米饭底下,还是给他藏了个鸡腿。
我要他吃完一顿没滋味的白米饭,才吃到菜!
我又自作多情了。
那碗饭孟鹤书一下也没动。
因为玉遮姑娘病了,他担心得吃不下饭。
「……她没有来,我是来找你的。」孟鹤书哑了嗓子,「阿乔,不要生气了,跟我回家吧。」
专门来找我的?
我想了想,觉得自己不能再不知天高地厚了。
我为难地笑了笑,声音发苦:
「鹤书,我回去了,玉遮姑娘要怎么办啊。」
「以后只有你我和柏儿,我们三个过日子!不会有她了!我发誓再也不会了!」
我不敢信了。
我走的时候,渡口春雨尚滂沱。
如今三月过,青州夏树已蓊郁。
原来要一整个春日,他才发现我不在身边。
可惜年年有春日。
每年春雨都会提醒我,我曾被人忘在那场大雨里。
见我疏离,孟鹤书急切地要去拉我的手。
他说不是我想的这样。
我三日没回家,他疯了一样打听我的下落。
「那位叫阿乔的娘子我见过,还跟我买鱼来着。」
那船夫叼了根苇草,往北一指,说了个和青州南辕北辙的地儿:
「那位娘子去了宿城。」
孟鹤书带着柏儿匆匆北上。
在宿城转了个大弯儿,找了两个月。
能找到青州,还是听见酒楼里的书生说,自己书院前些日子来了个厨娘,手艺好得不得了。
害得他离开了观鹤书院什么也吃不惯,最惦记的是书院的饭菜。
「你不见了,又听说你受了欺负,我又急又气,心里疼得难受,我才发现自己其实很在意……」
我走了,他才后知后觉地看清自己的心。
可我已经不敢信了。
「鹤书,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走吗?」
「因为玉遮……不对,因为我和柏儿害你伤心了……」
我摇摇头:
「我去买刀鱼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别家娘子都有相公来接,只有我没有。
「我其实也没有很委屈,我甚至想如果这场雨很快停了,我还是会原谅你。
「可惜雨下了很久没停,可惜差一点我又要原谅你了。
「我站在人家船上挡着船夫开船,人家想赶我,又见雨大所以不忍心。
「我才发现,朝夕相处七年的感情,竟然比不上陌生人的恻隐之心。
「我好容易才说服自己别再骗自己,七年夫妻,你其实不曾爱过我。」
这三个月来,曾让我辗转难眠,哭湿枕头的事。
现在提起,陌生得仿佛是别人的事。
我看着他,将手从他手中一点点抽回:
「后来我来青州,也被人为难,也受了欺负。
「可再难我也没想过要回去,更没想过要回到你身边。
「鹤书,我不想再吃一碗眼泪拌着的长寿面了。」

-6-
「阿娘,你不要柏儿了吗?」
柏儿泪眼汪汪看着我,一把把抹着眼泪,
阿虎听出来柏儿是我亲生孩子,不再动手推他,只虎视眈眈。
柏儿擦了眼泪,指着心口:
「阿娘,你不要柏儿,柏儿这里痛痛。」
见我皱眉,阿虎忽然往地上一躺,捂着心口不住地打滚:
「阿娘,阿虎头也好痛痛。」
我忙去探阿虎的额头。
阿虎冲着柏儿做了个鬼脸。
柏儿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比他还高一头的哥哥,竟然比他还无赖。
「阿乔,不要生气了,跟我回家好不好……」
我摇摇头,拉着阿虎回了屋:
「不用了,这里就是我给自己的家。」
孟鹤书才发现,院子里架起了扁豆架子,紫色的豆荚垂在绿莹莹的叶间。
窗下晒着笋干和豆腐,几只胖胖的芦花鸡啄菜地的虫子,还有阿虎抱来看门的一只小黄狗,正趴在鸡笼后打瞌睡。
我从前和他说过的,我想在院子里种瓜种菜。
可是他喜欢玉遮姑娘,爱屋及乌喜欢她爱的梅花。
院里有梅花,难容豆与瓜。
「回去我们也这样收拾家里,不会比这里差的。」
为什么要再收拾呢,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孟鹤书见劝不动我,也寻了个地儿住了下来:
「阿乔,我会改,你看着我改好不好?」
柏儿恨恨瞪了阿虎一眼:
「你等着!小偷!」
第二日中午,阿虎鼻青脸肿地回来了。
我问他,他支支吾吾地说:
「我追兔子,摔了个跟头。」
「阿娘不喜欢说谎的孩子。」
柏儿和阿虎打了架。
知道柏儿是我亲生的,阿虎就不敢再还手了。
「为什么不还手?」
「……我怕打了弟弟,阿娘就不要我了。」
「你打他我不会不要你。」我为阿虎擦着伤药,心疼这个患得患失的孩子,「可你如果打不过他,我就不要你了!」
「可是他说阿娘把他怀在肚子里九个月,阿娘当然更喜欢他……」
我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脑袋。
第三日,鼻青脸肿的柏儿拉着孟鹤书上门告状:
「娘,阿虎打我!阿虎打你的柏儿!」
阿虎得意地抬起下巴:
「我也是阿娘的孩子!阿娘都跟我说了,你是她怀在肚子的,可我是她怀在心里的!」
柏儿怔怔地看着他,如雷击顶:
「你骗人!阿娘不会这么说!阿娘心里也怀着我!」
「你真笨,一颗心就那么小,阿虎一个就站满了,没有你孟柏的地儿!」
阿虎两句话,说得孟柏怔住了。
「我娘还说了,以后谁欺负我,我就打回去,有阿娘给我撑腰。
「嘻嘻,让我看看是哪个可怜蛋没有阿娘撑腰呀!
「哦!是孟柏儿呀!」
柏儿哪里说得过阿虎,急得号啕大哭。
阿虎开心,饭都吃了三碗:
「阿娘,孟柏要念书,阿虎也要念书,不会比他差的。」
他抱着碗想了想,
「阿娘,我念书就要有大名了,我都想好了,就跟阿娘姓,叫乔虎。」
阿虎和柏儿的梁子算彻底结下了。
令我诧异的是,阿虎和许尝这些书院的人,关系缓和了许多。
我竟然看到观鹤书院的学子们蹲在树荫里,给阿虎开蒙讲字。
「那两个外地来的贼,想把娘子拐回去!
「娘子要是走了,以后只能吃糠咽菜了。
「而且也没有干干净净和香香软软的衣服被子了。」
许尝如临大敌地拍了拍阿虎的肩膀:
「我自己备考都没这么认真。
「阿虎,你要争气啊!」

-7-
孟鹤书租了一处农舍。
他那双写字开方的手,并不擅事农桑。
于是草盛豆苗稀,连柏儿的脸都瘦了下去。
无奈之下重操旧业,前院改成了医馆。
盛夏的天像孩子的脸,时晴时雨。
满院晾了药草。
孟鹤书瞧着天色不对,朝里屋喊一句:
「阿乔,要下雨了,得收药了。」
屋子里空空的,孟鹤书怔住,忽然自嘲地笑了:
「……我都忘了,阿乔早不在这了。」
跟暴雨抢药,他收拾得狼狈,却看见屋外一个撑伞的女子。
「阿乔?」
那声音哽咽,满是委屈:
「孟家哥哥,是我。」
玉遮来了青州,因为陆晏在庄子上养了个娇妾ŧű̂⁰。
前些日子也不是去京城,是去城外庄子上哄她。
陆家上下将她瞒得滴水不漏。
「我实在害怕,陆家会想去母留子。」玉遮抬起一双含泪眸子,「我能住在孟家哥哥这里吗?」
不知为何,玉遮的话,孟鹤书没听进去。
他看着外头的雨,想到的是,不知道阿乔出门带没带伞。
上次她出门买鱼,也是被困在这场雨中。
所以孟鹤书淋着雨抱着伞到书院时。
就看见我正和书院先生共撑一把伞,站在廊下道别。
那先生温声向我道谢,说这雨实在是大,还好娘子未卜先知,带了伞。
「……阿乔。」
我回过头,看见孟鹤书淋雨站在院中。
那把伞如水中浮木,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你来做什么?」
大雨滂沱,他狼狈得有些可怜,可是眼睛充满希冀,却是亮的:
「……下了很大的雨,生怕你淋着。」
我摇摇头:
「以后我都会记得带伞,不用再给我送了。」
我见他的眼睛好像被大雨浇灭,一瞬黯淡下去。
我叹了口气:
「别淋雨了,会生病。」
他又如得了糖的孩子,霎时间狂喜:
「阿乔,你还是担心我,对不对?」
我不知如何回他,转身走进雨幕里。
孟鹤书淋了一场大雨,回去就病了。
柏儿哭得快要呕出来,求我回去看看。
我回去时,却看见玉遮姑娘挺着肚子坐在床边,担心得快哭出来。
孟鹤书烧得糊涂,只低声说:
「对不起……」
玉遮姑娘坐在床边,敌视着我:
「孟家哥哥这么好的人,你怎么舍得让他淋雨?
「这里有我,孟家哥哥不需要你。」
既然有人在,应该不会死在这里没人知道。
我将粥放下,转身要走。
孟鹤书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自身后将我紧紧抱在怀里。
他身子烧得滚烫,落在我颈上的泪却冰凉。
他手臂收得紧,口中却是ťú₎低声下气的哀求:
「阿乔,你别走,你陪着我好不好……
「我只要你陪着我,我不要别人……
「本来我都,我都赶她走了,可我病得糊涂,她又来了……
「……我不要她,我只要我的阿乔。」
玉遮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泪滚落下来:
「孟家哥哥,你说什么?你不管玉遮了?」
孟鹤书没有看她一眼。
一旁柏儿接了话:
「玉遮阿姨,我爹已经写了书信给陆家,陆家说明日会来接你。」
玉遮猛地站起,哭道:
「我不回去!我不要回去!陆家有那个贱人横在我和陆晏中间!
「陆家向着她!她会抢走我的孩子!抢走我的陆郎!」
这话说完,她自己也愣住了。
「可我和孟家哥哥不一样,我们从小青梅竹马,孟家哥哥也说过以后要娶我。」
「那是从前并不懂事,以后不要往来了,更不要叫我孟家哥哥了。」孟鹤书字字都要与她撇清关系,「难道六岁的话,还要当真吗?」
玉遮站在那里,脸上写满了难堪和尴尬。
她看了我许久,终于想到了孟鹤书这些年的意难平:
「那我和陆晏和离,孟……鹤书,从前是我识人不清,不知道你的好,以后我们两个……」
孟鹤书冷冷看着她:
「玉遮姑娘自重。」
「孟鹤书此生,唯有阿乔一个妻子。」
她涨红了脸,难堪得说不出一个字。
外头大雨倾盆,她哭着跑出门去。
孟鹤书急得去拉我的手:
「阿乔,我再也不会让你伤心了……」
「那是你和她之间的事了结,与我无关。」
他与玉遮姑娘撇清关系,是他要给自己的人生一个迟来的交代。
他是孟鹤书,不可能一辈子做谁的孟家哥哥,一辈子做谁的第二选。
他走出这一步,戒断了药瘾一样的劣性关系。
是他本该做好的事情没做好,如今改了。
不值得我为此感动。
回去时,阿虎并不明白,小心拉了拉我的衣摆:
「阿娘还在生孟叔叔的气吗?」
我蹲下身子,摸了摸阿虎的头:
「阿娘不生气。
「可是阿虎要记住,如果你为一个人伤心太多,春菜不等你,夏瓜也不等你,好吃的东西错过了时令太可惜了。
「不过瓜果还好,明年还能买来尝鲜,只是人错过了,就无法回头了。」
阿虎后怕地往我身边靠了靠:
「永远吃不上好东西,阿虎不要做这样的人。」

-8-
上到夫子,下到学子,观鹤书院的人说孟大夫警惕着阿乔娘子身边所有人。
许尝翻了个白眼,说他自己丢了宝贝,看谁都像贼。
再说了,谁会不喜欢阿乔娘子?
她性子柔,好说话,又做得一手好菜。
谁赊欠了缝补浆洗的钱,她也不往心里去。
见孟鹤书患得患失,我只觉得好笑。
并不是谁都像他们一样,自己人生过得一塌糊涂,才总把旁人当做第二选。
入泮考结束,柏儿志得意满。
晚上,阿虎如一只斗败的公鸡,臊眉耷眼地回来。
二人站在门口,倒是显得阿虎比他还无端矮下去半头。
柏儿拿了好成绩,骄傲地抬起下巴,等着我夸他:
「阿娘!我考了第一!ƭū₂夫子不住地夸我呢!」
阿虎都快哭出来了:
「娘,阿虎没用,没有考上。」
「那今天中午有好好吃饭吗?」
阿虎哽咽ŧû⁵:
「……有是有,可是今天心情不好,只吃了两个鸡腿。」
我摸了摸阿虎的头:
「那就够啦,快把眼泪擦了来吃饭。」
柏儿错愕地看着我:
「阿娘你疯啦?我比他好,我比他聪明,连夫子都夸我……」
柏儿,爱不是这样的。
爱不是比较和权衡。
爱是不容比较和权衡。
我自知不比玉遮姑娘好看,也清楚我不比她会哄人开心。
柏儿,我没有要你一定撒谎,违心说那银簪戴在我头上,就是比玉遮姑娘好看。
是你从一开始,就不该拿我和她比。
阿虎念不来书,倒是夫子说,阿虎力气大又生得魁梧,可以习武。
我想了想,觉得不错。
将来习武,当个镖师可以养活自己。
或者沙场上去挣个功名,也算大展抱负。
可是要习武,就不能留在观鹤书院了,要去宿城。
我收拾了行李,拿了观鹤书院山长为我写的荐信。
山长笑道:「昔有孟母,今有乔母。」
阿虎哭着,跪在地上给我磕了三个响头:
「阿娘对我有再造之恩,如果不是阿娘,阿虎已经烂在泥里了。」
启程这日,暮秋的雨恼人,淅淅沥沥地下。
那船夫在岸边,嗓子脆生:
「去宿城的还有吗——」
孟鹤书是最后一个知道我要走的人。
他带着柏儿匆匆赶来渡口,可那船仿佛有意作弄他。
书院众人与我道别时,那船不肯走,偏偏在他来时轻巧地离岸。
一水之隔,却远如天堑不可渡。
他没有赶上,只远远地唤我:
「阿乔——」
我并不知有什么好与他们交代,正为难。
偏偏那船夫看出了我犹疑,于是将遮雨的草帽抬起,是一张熟脸:
「阿乔娘子,上了船就不看来时路,只问去途了。」
我听懂了这话的深意,释然一笑,便问他:
「我和这孩子,二两银子可够到宿城?」
「娘子说笑了,到宿城还有的剩呢!」
孟鹤书番外:
第一次见阿乔,是在酒楼里。
那客人无赖,抓着她不许走,硬说自己吃了这菜,浑身不舒服。
要她陪自己喝一壶酒,才肯放她走。
掌柜的也不向着她,把她往外推:
「喝点酒就能平的事,你哭什么?」
玉遮也吃了她做的菜,我很担心。
我替那个无赖客人银针试了毒,又号了脉。
那客人不认,我便低声威胁:
「如今没事,可我这针再偏一寸,就不好说了。」
再加上陆晏不动声色地擦了擦佩刀。
那客人识相,悻悻地跑了。
「没事了姑娘。」陆晏对躲在桌下的阿乔伸出手,「别怕。」
玉遮拍着手,崇拜地看着陆晏:
「陆晏哥哥好厉害啊,一下就把他吓跑了!」
我心里一苦。
从来都是这样,不论我做了什么,在玉遮眼里,陆晏才是大英雄。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可陆晏从来都是人群中最出色的那个。
武艺,学识我都不如他,所以玉遮的眼神从来不会落在我身上。
唯独医术是家学,陆晏比不过我。
可阿乔没有看陆晏,泪眼朦胧地偏过头看我:
「……谢谢你。」
这是第一次有陆晏在场,我还能被人看见。
从那以后我和阿乔就认识了。
不管我做了什么,玉遮眼中只有陆晏。
可不需要我做什么,阿乔的眼里都只有我。
所以我失意落魄时,总喜欢去找阿乔。
可是阿乔不知道我喜欢玉遮,她以为我是专门来看她的。
在阿乔这里,若有好吃的,就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伤心了:
「心情不好呀,那就梨花白配上小黄鱼好不好呀?」
柔滑的梨花白入喉,我不忍心再骗她。
我来找她,是因为玉遮要嫁给陆晏,我心里难过:
「阿乔,每次我都在难过的时候才来找你,你会不会讨厌这样的我……」
阿乔脆生生咬下那小鱼干,理ƭū₇所当然地摇头:
「你难过的时候能想起我,说明你很依赖我呀。
「我一直都是孤零零一个人,从来没人找我说话,你能来,我特别开心。
「而且有你孟神医在,他们都不敢欺负我了。」
那一刻听见阿乔对我的依赖,我心里竟然悸动。
也许是那梨花白太烈,也许是那晚的月色太好。
也许是为了和玉遮赌气,也许是那一刻真的为她心动。
我脱口而出:
「那你要不要嫁给我。」
月色照见阿乔霎时间绯红的脸。
她惊得连嘴里鱼干都忘了咬断,就慌忙点了头。
后来洞房夜阿乔和我说。
她本来还想矜持地说让她考虑看看,可怕我伤心,就立马点了头。
那晚烛火莹莹,她顶着凤冠,笑吟吟地望着我:
「从前酒店掌柜的就说,要不要留下我,他得考虑看看。
「他考虑了三天,我就难受了三天,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生怕他不要我。
「考虑会让人难受,阿乔不想你难受呀。」
阿乔是把整颗心都捧给了我的。
可我不是。
她想在家中院里种菜种瓜,我想在家中留一点玉遮的回忆。
玉遮最爱傲雪的梅花,我想种些在书房外头。
一来抬眼就能看见。
二来往后玉遮来家做客,也能知道我的心里始终有她。
阿乔不知道,听我说要种花,她一怔却忙笑道:
「梅花好,梅花也好,可以摘了泡茶。」
她欢欢喜喜去挑红梅,旁人问她怎么不买瓜苗买梅花了。
阿乔就笑,满眼骄傲:
「当然是我相公要跟我一起赏梅看雪啦。」
她那时怀了柏儿,还挺着肚子,宝贝地盯着人栽好,生怕磕碰那梅树。
见她欢喜,我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
不知道谁告诉了她,玉遮姑娘最喜欢梅花。
我回到家时,她坐在书房外,等了很久。
她不哭也不闹,只哀求地看着我:
「……是你喜欢,对不对?」
我不擅撒谎,沉默割痛了她。
她没有找人移走那些梅花。
只是再也不去我书房了。
柏儿这孩子淘气, 生产时胎位不正,阿乔痛了一天一夜才生下来。
有了柏儿, 这些年我们的关系又和缓了许多。
可玉遮来了。
陆晏让她受了委屈。
我忙着哄玉遮, 并没有看见阿乔一点点黯淡下去的眼睛。
也并不知道她向来挑嘴,要如何咽下那碗眼泪拌着的长寿面。
那晚玉遮说馋刀鱼了, 我和阿乔说是自己想吃。
阿乔出门那天早晨,天气阴阴沉沉的, 像是酝酿着一场雨。
当雨下得瓢泼, 我犹豫要不要为她送一把伞。
算了,大雨总不长久, 也许很快就会停。
她再等一等就好。
可等到柏儿哭闹着说饿肚子,等到天黑,阿乔也没有回来。
第二天,第三天, 柏儿吵着要阿娘,我也快急疯了。
上街打听, 见过她的人都说:
「阿乔娘子那天挎着小篮, 还是戴着那支豆玉簪子, 不像要出远门的样子。
「你和阿乔娘子吵架了?这么好的娘子,孟大夫可要好好哄。」
直到第七天,有个船夫说见过她, 往宿城去了。
我不知道阿乔为何要去宿城。
也不知道那船夫为何要骗我。
宿城酒楼里,游子们提起书院来了个娘子,烧得一手好菜:
「说来也是个可怜人,那娘子被人欺负了, 也没人帮她, 一个人坐在门口哭呢。
「要不是许尝君找到了,都准备当簪子了。」
听到她被人欺负了,我心里难受得发紧。
这种心疼的感觉, 和玉遮哭着找我那天, 完全不同。
赶到观鹤书院时,有个身影在院中晒衣服。
风将满院子的衣服吹得蓬起,如水上的帆, 影影绰绰。
失而复得的狂喜,竟然让我哽咽。
看见我,阿乔先是一愣, 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然后小心往我身后看了看:
「你来这里, 是因为那位玉遮姑娘也来了吗?」
我不能怪她防备,是我伤她太ẗű̂ₗ深。
「以后都不会有了,只有我们三个……」
可她不要我, 也不要柏儿了。
如今想想, 要怪这七年里,我从未想过为阿乔挡雨, 她才学会了自己撑伞。
毕竟这样患得患失的感情, 太煎熬人。
哪怕在春日艳阳里, 也要提防着一场随时会来的暴雨。
她要走的消息,告诉了所有人,唯独漏了我和柏儿。
又一次我晚了一步, 没能抓住她的衣袖。
「我会和柏儿去宿城找你——
「我会竭力补偿你——」
秋雨淅淅,人影渺渺。
这悔意迟来了七年,不知她能否听见。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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