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岁的妈妈提出离婚。
爸爸吼她:「要滚就滚。」
哥哥骂她:「不识好歹。」
我穿过一地狼藉,拉起她的手说:
「妈妈,我带你走。」
-1-
我到家的时候,客厅里满满当当地坐了一屋子人。
我爸、我哥、我嫂子和我嫂子李清清的一大家子。
我妈一个人在厨房洗碗。
见到我,我爸将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摁,不耐烦地说:
「赶紧去劝劝你那个昏头的妈,亲家都还在家里住着呢,她闹哪门子闹?」
我扫视一圈,问:「他们为什么要过来住?」
嫂子的妈笑着解释:「清清的外婆生病住院了,要人照顾,这不是想着这里离市中心医院比较近嘛……」
她话没说完,我哥打断道:「行了,妈,你跟她一个外人解释什么?」
他看向我:「也不知道你妈抽哪门子风,一大把年纪了还好意思提离婚,也不嫌Ṭṻ⁷丢人。」
「我妈?」
我冷笑了一声,「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你……」
我哥没想到我会怼他,一时语塞。
嫂子李清清打圆场道:「珍爱啊,你哥也是一时嘴瓢,叫你回来是想让你劝劝咱妈,她这样闹下去对大家都不好。」
「行,我劝。」
我径直朝厨房走去,端走我妈还没来得及洗的那一大摞碗。
砰地一声,砸到了客厅的地上。
-2-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有两个认知。
我是家里最不讨人喜欢的人。
我妈是家里干活最多的人。
在爷爷奶奶家里时,我永远不能上桌吃饭。
我妈把辛辛苦苦做好的饭菜端上桌后,爷爷总会假装客套地说:
「小惠啊,位置不够坐,你带小男去厨房吃吧。」
出生时,家里给我取的名字叫赵胜男。
后来我妈觉得难听,偷偷摸摸带我去派出所改名字。
我妈没读过什么书,工作人员问她想改个什么名字时,她只想出个「珍爱」。
她说我值得所有人珍惜、爱护。
于是,我就从赵胜男变成了赵珍爱。
其实在厨房吃饭我也很开心,因为妈妈总会偷偷为我藏几块肉。
外面一大家子人吃得热火朝天。
我们两个在厨房也吃得其乐融融。
上学后,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
但初三那年,我爸就不让我继续读书了。
他说他有关系能把我弄进厂里,一个月至少能挣一千五。
我每个月给家里转一千,加上家里的积蓄,就可以给我哥在城里买一套房子,我哥就能顺利娶上媳妇儿了。
我妈不愿意,我爸打了她一顿,她也没松口。
她顶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脸去跟我班主任求情,说我的学费她一定能补上,能不能让学校宽容几天。
她去砖厂里搬砖,一分钱一块砖,没日没夜,搬得手指头血肉模糊,终于给我凑齐了学费。
然后在给我续上学费的那天,她又被我爸打了一顿。
-3-
为了带我妈逃出这个家,我拼了命地学习。
考上重点大学后,我没少撺掇我妈让她离婚。
但那时我哥正和别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我妈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得留在家里替他操办操办。
我妈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她很会爱别人。
独独不会爱自己。
嫂子李清清嫁进来后,更是仗着我爸和我哥撑腰狠狠拿捏着我妈。
每顿饭不能少于四个菜,不然就是不重视她。
她家里人生病,我妈必须天天煲营养汤去探望,不然就是不重视她。
我妈必须天天给她手洗贴身衣物,不然就是不重视她。
……
我哥对此毫无意见。
甚至觉得我妈应该做得再好一点。
我爸也没有意见。
招待亲家时他觉得倍儿有面。
他们两个都是爱极了面子的人。
所以我将那一摞碗碟摔在客厅时,他们两个都气得吹胡子瞪眼。
「赵珍爱,你他妈在这里撒什么疯?」
我哥恨不得冲上来给我一拳,被他丈母娘拦住了。
我勾唇笑道:「我在劝我妈呀,都要离婚了,就没必要给你们这群蛀虫做饭洗碗了吧。哪怕是条狗,喂了几顿饭都知道摇个尾巴示好,比你们这群人通人性多了。」
闻言,客厅的人都变了脸色。
李清清更是直接和我撕破了脸,吵了起来。
我妈听见动静从厨房赶了过来。
我爸一看到她,瞬间就破口大骂道:「冯惠,你看你生了个什么东西。」
我妈脾气很好,这辈子没骂过什么人。
她嘴唇动了动,半天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
到最后,也只是小声说了句:「赵铁柱,我说了,我要和你离婚。」
我爸加大了音量:「你现在去收拾你的东西,你他妈要滚就滚,给你脸了是吧!」
客厅里的人假模假样地劝了劝。
我本想一顿输出,我妈拍了拍我的手背,冲我摇了摇头。
我只好跟着我妈进了房间。
关上门前,听见我哥骂了句:「两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4-
前段时间我在香港出差,业务繁忙,没怎么和家里人联系。
在我妈收拾东西的间隙,我从外面的情形和她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大概的始末。
嫂子李清清的外婆因脑溢血住进了市中心医院。
打着照顾老人的旗号,李清清她爸妈和弟弟全搬到了我家里。
说是照看病人,但其实送病号饭的人是我妈,喂饭的人是我妈,倒排泄物的是我妈,给病人擦身体的还是我妈。
我妈除了照顾病人外,还要照顾家里一大家子人的吃食。
李清清说她爸妈难得来一趟,必须顿顿都要招待好。
除此之外,我妈还要照顾李清清的弟弟。
她弟走路不长眼睛摔了一跤,身上疼。
我那缺心眼的哥为了讨好我嫂子的娘家人,说他小时候也摔过,我妈每天晚上给他按摩,他很快就好起来了。
在他ťųₛ们所有人的要求下,我妈每天晚上都得花半个小时给李清清的弟弟按摩。
我妈说其实这些倒无所谓,照顾谁不是照顾呢,只要一家人好好的就行。
令她心寒的是,她前段时间病倒了,躺在床上起不来。
她让我哥开车带她去医院看看,但我哥说他要开车带我嫂子他们一家出去逛逛。
他让我妈在床上躺躺,要ṭų₅是好点了,就去医院看看我嫂子的外婆。
他们几个人加上我爸,刚好坐满一整车人。
他们出去了一天都没回来。
我妈在床上躺了一天。
饿了一天。
最后是自己打的 120,医护人员让物业帮忙开锁,然后用救护车将我妈送去了医院。
我爸他们回去后,从邻居的口中知道了这个消息。
然后他们去医院把我妈骂了一顿。
我爸说我妈就知道作怪,屁大点事也要打 120,要花钱不说,还平白无故让别人看了笑话。
我哥说我妈病得不是时候,本来我嫂子的外婆就病了,现在要照顾的人又多了一个。
李清清说我妈肯定是见不得我哥带他们出去玩,自己气出病的,说我妈太小心眼。
我听到这,气得浑身发抖。
我妈是一个很抠门的人,平时能自己扛就绝不会吃药,实在受不了了才会去小诊所拿点药。
她得疼到什么地步才会选择自己打 120?
我看着我妈瘦小的、充斥着骨骼感的背影,不动声色地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擦掉。
擦不完。
我妈说我嫂子怕病气过人,在病房待了一会儿就拉着所有人回去了。
同病房的一个阿姨见她可怜,特意让家里人多送点饭过来,分了我妈一半。
就是在那时候我妈意识到,她在我爸他们眼里,连一个陌生人都不如。
她才终于有了离婚的念头。
-5-
我妈的行李很少。
为这个家操劳了大半辈子,一个行李袋就能装走她所有的东西。
我妈提着行李袋走出房门时,我嫂子的妈假情假意地过来抢她手里的行李袋。
「哎呀,亲家,你这是做什么?」
「都是我们的不是,我们就不应该住进来,害你们两口子闹成这个样子,我们真是造了大孽哟!」
李清清的妈长得膘肥体壮,没和我妈拉扯两下,就哎哟一声说她闪到了腰。
李清清的爸一个箭步过来,将我妈往墙上一推,被我拦了下来。
我爸和我哥揣着手在一旁看热闹。
仿佛被欺负的人不是他老婆和他的妈妈一样。
我妈没再看家里任何一个人,我护着她,径直走向门口。
在我妈换鞋的时候,我爸终于开了口。
「冯惠,你但凡今天走出这个门,我们老赵家就不认你们母女两个了!」
「不认就不认,你以为谁稀罕?」
我再也压抑不住心里的愤懑,对着所有人一顿输出。
我指着我爸:「你不过是一个窝里横的懦夫,自私自利,在外人面前都不敢大声说话,就只敢逮着我妈一个人欺负。」
指着我哥:「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一天天胳膊肘劲往外拐,没点自己的主见,只知道舔着脸讨好媳妇娘家人,废物一个。」
指着李清清:「每顿饭不能少于四个菜,你是在家里没吃过饭,来我家要饭了吗?」
指着李清清的妈:「你妈生病,你要我妈给她煲汤,守夜,擦身子,你家里人是都死光了吗?」
指着李清清的弟:「自己眼瞎摔了一跤,要我妈给你捶背按摩,怎么?你是摔成残废了?」
指着李清清的爸:「还有你,我妈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们,你怎么还有脸推她?狼心狗肺的东西!」
「赵珍爱,你他妈找打是吧!」
我哥撸着袖子就要冲过来。
我掏出藏在兜里的水果刀,冷声说:「你不怕死就动我一下试试。」
「赵珍爱,你疯了吗?」
李清清连忙过来将我哥往后拖。
我扫了一眼屋里的人:「我会找律师起草离婚协议送过来,以后你们是死是活,都和我们母女俩没关系!」
说完,我一手提起我妈的行李袋,一手拉着她走了出去。
「妈,我带你回家。」
-6-
去年,我买了个很小的两室一厅,没给任何人说。
我妈将她的东西统一归置好后,仍然心有余悸。
「珍爱啊,你说你这孩子动刀干嘛?要是伤着自己可怎么办,下次可不要这么糊涂了。」
我挨着我妈坐下,轻轻搂着她,说:「因为我下了决心一定要把你带走啊,就像高考完那年,你拿着刀把我从老家带出去一样。」
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我爷爷奶奶破天荒地让我们回老家聚聚,他们说是为了庆祝我考上大学。
可到老家时才发现,那分明是一场鸿门宴。
我爷爷奶奶听别人说女孩子一旦读了大学,就像是脱了线的风筝,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让一直惦记着用我的彩礼补贴大孙子的他们十分焦虑。
他们和我爸、我哥一起合计,在村里找了个条件差不多的人家,收了他们十万块钱当作彩礼,一起吃顿饭就当做酒席。
然后让那家人把我带回去生米煮成熟饭,这事儿就成了。
我见势不对,踹翻桌子就跑。
可寡不敌众,被他们捉了回去。
那男人的妈见我性子刚烈,让他赶Ţũ̂ₔ紧把我带回去把事情给办了。
他们用破布堵住我的嘴,用麻绳将我死死捆住。
那男人将我扛在肩上,一步步往他家里走。
在我绝望得想死的时候,被关在柴房的我妈,不知道从哪里拿了把菜刀冲了过来。
她蓬头垢面,拿着把菜刀见人就挥,硬生生地将我救了下来。
「我看谁敢动我闺女!不怕死的就过来!」
「我闺女就是能干,就是要上大学,你们要是敢毁了她,我就跟你们拼命!」
那年,本该营养不良的我长到了一米七,我妈身高不到一米六。
加上常年劳累,她几乎一直是皮包骨的身形。
但那个时候,我觉得她的身影很伟岸。
比天空和大地还要伟岸。
爷爷奶奶上吊跳河,以死相逼。
我妈依旧没心软。
她报了警,我爸和那个男人被拘留了半个月。
我妈怕他们再算计我,将她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我:「闺女啊,妈没用,你拿着钱去外面,不要再回来了。」
我让她跟我走,她死活不肯。
最开始,我有怨过她的愚昧。
后来我才意识到,她并不是愚昧。
她只是被那个时代困在了原地。
她从小就被家里人教育男人就是天、就是地,女人生来就是要伺候男人的,女人必须给男人生个儿子传宗接代。
她没接受过正规的教育,没见过外面盛大灿烂的世界。
但她对我的爱,可以让她鼓起勇气反抗她被灌输的所有理念。
-7-
我妈搬到我家的第二天,舅舅就给她打来了电话。
说她一大把年纪不知轻重,丢下一大家子人和白眼狼女儿享福。
「小惠啊,哪有你这样当妈的,铁柱和外甥都不会做饭,你把他们丢在家里是要饿死他们吗?」
「男人才是最大的,男人才能靠得住,你能跟珍爱待多久?她迟早要嫁出去的,迟早会是别人家的人,到Ṭũ₄头来你还不就是要灰溜溜地回去!」
「你听哥一句劝,回去跟家里人道个歉,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你这样闹算是怎么回事儿?」
我妈坐在沙发上,拿着手机不知所措。
她给舅舅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舅舅在电话那头说:「害,这算啥事儿,你亲家他们难得来一趟,外甥可不得好好招待,不是我说,你啥时候病不好非得赶巧在那个时候病,这能怪谁?」
「外甥把媳妇哄好了,将来再给你们生个大胖孙子,多给你们老赵家长脸!」
我妈的眼神变得有些灰暗ṱü₈。
虽然希望很渺茫。
但在舅舅电话打来的那一刻,她一定希望舅舅是来给她撑腰的。
外公外婆在我妈嫁人后没多久就去世了,我妈的娘家人就只剩下舅舅一个。
但我舅舅,似乎更喜欢给带把儿的当娘家人。
我将我妈的手机一把夺了过来。
「舅舅,我是赵珍爱。」
电话那头沉默住了。
我没管他,自顾自地开始说话。
「第一,据我所知,我妈目前并没有改姓,她姓冯,不姓赵。」
「第二,我目前暂时还没有结婚的打算,就算有,也绝不会选择一个不尊重我妈妈的家庭。」
「第三,我爸他们都是有手有脚的成年人,除了没良心,我暂时还没有发现他们有智力方面的缺陷,如果他们真的饿死在家,那我只能说一句阿弥陀佛。」
舅舅支支吾吾了半天,硬是没想出反驳我的话,最后只能用长辈的那句万金油。
「赵珍爱,我们长辈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我深知跟这种泼皮无赖没有沟通的必要,反手将电话挂断。
但我没想到,我一语成谶,我爸他还真的险些死在家。
-8-
上班的时候,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她语气十分焦急,说我爸煤气中毒进医院了。
家里的房子是很久之前买的旧小区。
天然气管道改造还没彻底覆盖。
家里依旧是使用的煤气罐。
据说是李清清叫我哥去做早饭,我哥点了几下煤气灶没点燃,没关煤气阀门就带着李清清一家出去吃早饭了。
他们吃完回去时一进屋就闻到很重的煤气味,而我爸躺在床上怎么叫都叫不醒。
我只觉得好笑。
这就叫作报应。
他护着他儿子,抛下生病的我妈陪着亲家出去玩,结果自己也有被抛下的一天。
我叫我妈先别急着去医院,我下班之后和她一起去,反正我爸一时半会儿又死不了。
但我妈是出了名的心软。
我到医院的时候,我妈正拿着抹布在地上擦我爸的呕吐物。
李清清翘着脚坐在凳子上玩手机,我哥更是不见踪影。
我呼出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一把推开病房门。
李清清抬起眼皮瞄了我一眼,嗤笑道:
「那天走的时候,不是说是死是活都不关你们事吗?现在怎么还是舔着脸过来了?」
她的视线转向我妈,脸上的嘲弄更甚。
我妈擦地板的动作一怔。
我从包里拿出一沓文件,拿在手中晃了晃:
「我妈是来最后尽一点她妻子的义务,而我,是来给爸送离婚协议书的。」
李清清猛地从手机里抬起头。
原本躺在床上合眼休息的我爸也瞪大了眼睛,奈何身体还没缓过来,只能呜呜呜地叫。
李清清一把抢过我手里的协议,作势就要撕。
我毫不在意地说:「你随便撕,反正我备份多的是,我也不缺那几块钱的打印费。」
我妈擦完地,去水池那边洗抹布。
我和她一起走了出去。
她身上的衣服是我给她买的,即使是最小号,穿在她身上依旧显得空荡荡。
我妈知道我心里憋着气,率先解释说:
「家明说你爸中毒症状挺严重的,你看他们那几个哪有照顾人的样子,我不来,指不定你爸会被糟蹋成什么样呢。」
一股气堵在我嗓子里,又干又涩。
我几乎快被气笑了。
「你觉得那个老东西可怜?」
我颤抖着手指着病房的方向,「他们可怜过你吗?你那次住院他们给你送过一次饭吗?我听着你那次的遭遇心疼得直掉眼泪,他们呢?他们除了责怪你、使唤你,为你做了什么事?」
我突如其来的发火质问,吓得我妈身子一颤。
其实我能够感觉到,从我哥家搬出来后,我妈的状态就一直不是很好。
她骨子里还是个传统得有些过头的农村妇女。
总觉得家和万事兴,遇到什么事情忍忍就过去了。
要不是医院那件事伤她太深,她也不会鼓起勇气提离婚,也不会从我哥家搬出来。
但这种情绪能持续多久?
对于大多数良善的人来说,时间总能磨平她们的伤痕。
她们总能在漫长又痛苦的时间长河中,回想起那些勉强还算幸福的日子。
然后原谅,回头,重蹈覆辙。
可是。
凭什么?
-9-
我撸起我妈的衣袖,她的小臂上有一道很明显的疤痕。
那是被我爸拿菜刀砍伤的。
我小的时候,他沉迷于和村上的人一起打牌赌钱。
有一次他连输了好几天,一个多嘴的人说家里有女儿的人牌运就是会不好。
因为女儿都是欠债鬼投的胎。
我爸一气之下喝了很多酒,回家后发酒疯,拿着把菜刀说要弄死我,转转牌运。
我吓得不行,哭喊着满院子跑。
我妈给菜地浇完水回来就看到这一幕,我爸拿着刀想要架在我脖子上,我用手接住刀面,手掌不停地渗出血。
我妈空手过来从我爸手里夺刀,争执中,我爸一刀砍在了她的小臂上。
血肉外翻,几乎见骨。
这时,在一旁看热闹的爷爷奶奶才过来拉架。
他们没送我妈去医院,叫村医过来给我妈缝了ṱũ̂⁺几针,顺便给我的手掌消了消毒。
我将我手掌摊开,那两条疤痕依旧清晰可见。
「妈,你忘了,可我没忘。」
「我没忘记我爸曾经试图弄死我,也没忘记爷爷奶奶试图卖掉我,我更没忘记从小到大我和你在这个家里吃了多少苦!」
我妈眼里蓄满了泪水:「送你去大学的时候我就叫你要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了,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
「我不是不听话!」
我开始崩溃起来。
「是你把我从赵家的烂泥坑中托举了起来,所以我也想拉你一把。」
「可是为什么我都把梯子放在你面前了,你却还是不愿意往上爬,你却还是想着要往那个烂泥坑中跳!」
我流着泪和我妈无声地对峙着。
泪水成串地掉在地上。
我妈妥协了。
还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
她妥协的原因不全是因为我的那顿哭诉。
还因为我给她看了这些年我爸和我哥勒索我的聊天记录。
考上大学后,我几乎就没回过家。
我爸和我哥从我妈手机里找到了我的联系方式。
这些年他们总找各种理由让我给他们汇钱。
生病、请客吃饭、娶媳妇、买房……
我要是不转钱,他们就会给我发我妈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照片。
但我也不是傻子。
我特意咨询了法学院的校友,亲人之间敲诈勒索也是构成犯罪的。
我如约将钱汇给了他们,每次都将照片、信息和汇款记录保存了下来。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刑期从三年以下,变成三年以上十年以下。
送他们进监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但前提是要我妈心甘情愿地离开赵家,不再为他们操心。
我妈是一个自我配得感很低的人,但她对别人的道德感很高。
知道她留在赵家给我添了很大的麻烦后,她的内疚心理会战胜她对赵家的留恋。
这是我这几年愿意给我爸他们转钱的第二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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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有眼,煤气中毒让我爸落了个偏瘫的后遗症。
我哥他们不情不愿地交了医药费,不情不愿地把他接回了家。
刚开始的那段时间,他还会因为歉意稍微照顾一下我爸。
但偏瘫病人行动不便,不能自理,再加上李清清也是个事精,他的日子过得痛不欲生。
我哥打电话给我妈诉苦,求饶。
他说以前是他不懂事,他不应该过于偏袒李清清的娘家。
他说我妈要是愿意回去,他会跪在她面前道歉。
在我眼里,这无非就是鳄鱼的眼泪。
但我妈有点动容。
她纠结地看向我。
我用口型说了三个字。
「赔、偿、金。」
把我妈从医院带回来后,我靠人脉火速给她找了个保姆的工作。
月薪八千,和我家在同一个小区,晚上她可以回家睡觉。
我妈没想过她能挣到那么高的工资,勤勤恳恳,将雇主一家老小伺候得很好。
有了工作以后她走路都带风。
整个人焕然一新。
以防万一,我诓我妈说她签的劳动合同中有一项是赔偿金。
在合同期限内,如果她反悔需要赔偿雇主 10 倍的月薪。
我妈当时吓得白了脸,说:「这么多,我哪来的钱赔啊!」
我平淡风轻地解释道:「只要ṱũ₄你不主动辞职就不会有事。」
我又故意问她:「难不成你又不想离婚了,想回赵家去照顾那一群蛀虫?」
我妈支支吾吾地没吭声。
我做出了一副很受伤的样子:「如果你非要回去,我也拦不住你,大不了我继续被我爸他们勒索,大不了你的赔偿金我出了就是……」
我妈死死抓住我的手说:「珍爱啊,妈妈绝对不会再拖累你了,妈妈就留在这里好好赚钱,我们娘俩好好过日子。」
对付我妈这种容易心软的人,你不能听信她的口头承诺。
你得用一些实际的东西束缚住她。
就比如现在。
她一想到赔偿金,即使再心软也没答应回赵家去。
我哥在电话那头急得跳脚,源源不断的脏话通过扬声器传了过来。
我挂了电话,将我妈手机里家里的所有亲戚都拉入了黑名单。
-11-
联系不上我妈,我哥来我公司楼下堵我。
休息间隙我透过落地窗看到了他在楼下的身影,故意没去地下停车场,让他堵了正着。
估计也是觉得自己做的事不太能见得人,他把我拉到了一个僻静的小巷里。
「赵珍爱,你把妈藏哪去了?」
「我可没把她藏起来,她上班忙得很,没时间接你电话很正常。」
「上班?」
我哥一脸不屑,「她一没学历二没经验能找到什么工作,你让她赶紧滚回来照顾咱爸!这日子老子一天都受不了了!」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面容憔悴,胡子拉碴,衣服上油渍斑斑。
我失笑道:「妈在给别人家当保姆,一个月八千,让她回来也可以,你们一个月给她六千,我保准她明天就能回来把你们照顾得舒舒服服的。」
「你他妈的做梦呢?」
我哥勃然大怒,「她照顾我们是天经地义的!谁家老婆子照顾一家老小还要收钱?这种事情也只有你们不要脸的母女能干出来!」
不要脸……
真是好笑,谁还能比你们赵家人更不要脸呢?
见我冷了脸,我哥才意识到他今天是来求人的。
改口道:「珍爱啊,这真不能怪我,是妈那个人蠢得很,你嫂子叫她干啥她就干啥,你说我娶个老婆也不容易,可不得好生哄着点嘛!」
「赵家明,」我说:「她不是蠢,她只是爱你。」
因为她爱你,爱这个家,所以她任劳任怨。
可在你们这种人心里,她就只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我哥愣了一秒,随即他举起一只手,信誓旦旦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保证,咱妈回去以后我绝对不会让她再吃一点苦头,真的,你就让妈回来吧,清清也说想妈得很,还张罗着给妈办一场接风宴呢!」
我自然是没信他的鬼话,但我跟着他回了赵家一趟。
原因很简单,提交离婚申请需要当事人的户口本。
我家的户口本被我爸锁在了柜子里。
-12-
没了收拾的人,家里乱得像垃圾场一样。
一开门就能闻到排泄物的臭味。
李清清他们一家嫌弃我爸,跑到外面住去了。
我强忍着恶臭味走进了我爸的房间。
床头柜上摆着一碗起皮的冷粥。
他躺在床上,像一块破败腐朽的烂木头。
「赵铁柱,你有想过自己会有这一天吗?」
年轻时仗着男性的体魄欺妻打女,老了之后被自己最看重的儿子丢在了屋里。
冷粥冷饭,不问生死。
「你来干什么?冯惠呢?还不让那个贱骨头回来伺候我!」
「我妈不会回来了。」
我平铺直叙道:「我是来拿户口本让我妈去提交离婚登记的。」
「我呸!」
我爸躺在床上啐了一口,唾沫从半空中直直洒到脏得不行的被子上。
「冯惠嫁给了老子,他就是老子的人,老子让她死她就不能活,她生来就是为了伺候老子的,她这辈子都别想走!」
这情况显然是在我意料之中。
我冷冷笑道:「你现在连自己上个厕所都做不到,你还能威胁谁呢?」
「你不把户口本交出来也行,反正以后我和我妈不会踏进这里半步,哪怕法律意义上我有赡养责任,一个月 5000 能养活一个人,一个月 50 照样也能养活一个人。」
「赵铁柱,我虽然不能亲手弄死你,但我能让你生不如死。」
「臭婊子,你敢威胁我?」
我爸用没瘫的右手吃力地端起床头柜上的碗,朝我砸过来。
「老子可是有儿子的人,还能让你一个女人拿捏了?」
我侧身躲过那个碗,哐当一声,碗碎在了地上。
「儿子?」
我嘲讽道:「你是说那个无意中害得你煤气中毒的儿子?赵铁柱,你竟然还觉得你靠得上他?」
我戏谑地看着他,「你的宝贝儿子可是亲口跟我说,他早就受够了照顾你的日子,你说,我要是给他点钱让他把你丢到桥洞里去,他会不会听我的话?」
我从我爸脸上看到了恐慌的情绪。
他知道我哥会那样做,因为他贪财。
他也知道我做得出来那种事,因为他对我恶事做尽。
-13-
我刚从夹层的柜子里把户口本拿出来,就被我哥一把抢了过去。
老房子的隔音不好, 很显然他是听到了刚才我和我爸的对话。
我哥笑得不怀好意。
「妹妹啊, 就这样把家里的户口本拿走,不太好吧。」
我很清楚他的目的,悄摸地打开了手机自带的录音软件。
「你要干嘛?又要勒索钱?」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嘛,兄妹俩的事怎么能叫勒索呢, 你也知道, 你嫂子他们一大家子的生活开支都得我出, 你总得补贴点哥哥吧。」
「如果我不给呢?」
「不给?」
我哥的眼神瞬间变得阴狠了起来, 「那你们娘俩就别想摆脱我们赵家,江城地盘就这么大,我早晚能把你们住的地方翻出来,那时候你就别怪哥哥不念旧情了。」
真是作茧自缚啊,赵家明。
我二话不说给他转了三万块钱。
他将户口本还给了我。
「这才对嘛, 只要哥哥日子好过,你和你妈哪怕闹翻天我都无所谓。反正你有的是钱, 花钱图个清静有什么不好?」
赵家明拿着钱继续给李清清她们家当狗去了。
我妈她们的离婚进程进行得很顺利。
我爸答应配合离婚的原因是我哥彻底不管他了。
而我承诺只要他配合, 我就会花钱给他请一个护工照顾他。
他信以为真。
就像我以前相信,他在警察面前承诺再也不动手打我和我妈一样。
我妈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之前她做保姆签合同时,我一笔一划教她写了很多遍。
民政局里, 她签在各种文件上的字还是写得歪歪扭扭的。
她签字的动作落在我眼里, 突然和脑海中无数个我签字的场景重合了起来。
申请助学贷款、申请国家奖学金、拿到名企 offer、填写购房合同……
我一步一步从泥泞里走出来,终于走到了繁华盛开的地方。
然后,在今天, 我终于将我妈妈也从泥坑中拉了出来。
-14-
我爸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
他时不时看一下穿得光鲜亮丽的我妈, 又看了看邋里邋遢的自己。
膨胀了几十年的男人的自尊碎得一塌糊涂。
拿到离婚证后, 趁我妈上厕所的间隙, 他让护工把他推到了我身边。
他说:「珍爱啊,以前是爸爸对不起你和你妈, 难为你还给我请了个护工。」
就算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又如何?
那些沉痛的过往就能一笔勾销吗?
更何况他只不过是认清了现实,我哥勒索了我一笔钱后,再没出现过。
他觉得现在能靠得住的就只有我。
我轻轻一笑,说:「没关系, 这是我应该做的。」
这个护工只会照顾他一个星期而已。
一个星期之后,他和赵家明就要去吃牢饭了。
我妈的雇主在马来西亚有栋别墅, 每年寒暑假, 他们一家都会带着孩子去那边度假。
他们很喜欢我妈,说到时候想带着我妈一起过去。
我火速带我妈去办了护照。
和我爸离婚的第二天, 她和雇主一家动身出了国。
而我,一纸诉讼, 将我爸和我哥以勒索罪告上了法庭。
我妈在离婚那天还抹着眼泪说,和我爸生活了大半辈子, 见他日子过成那个样子还有点于心不忍。
要是让她知道我亲手将我爸和我哥送进监狱, 估计心里更不好受。
可我没法跟她讲道理。
我也不能因此责难她。
我一直觉得,把环境的文化缺失完全归咎于一个人的思想不端, 是一种苛责。
开庭现场很热闹。
李清清一家在观众席上大闹一场, 被工作人员请了出去。
我哥和我爸更是用各种污言碎语咒骂我不得好死。
法官一锤定音的那一刻, 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脱。
综合各种因素,我哥被判了五年,我爸被判了三年。
走出法院时, 我收到了我妈从马来西亚发来的照片。
橘红的晚霞映透了丹绒亚路海滩。
她挥舞着手,身上的披肩呈现出风的形状。
瘦骨嶙峋的身体上长出了新的血肉。
风很自由。
而我们,也终得自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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