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宜

我自小被要求照顾祁望。
他患有失语症,性子孤僻阴郁。
我为他留级,为他学手语,在他身边待了六年。
可祁望始终不愿意搭理我。
高三那年,班里来了一个转校生。
在她面前,祁望开始能说出完整的话。
她问起我们的关系时,祁望蹙眉回答:
「她是我妈找的、照顾我的保姆。」
「特别黏人,还说高考后要跟我去上海,好烦。」
可他不知道,我和祁母早有约定。
我照顾他到高三毕业,祁母资助我完成学业。
我也没有报上海的大学,在报录系统关闭之前,我默默把志愿换成了北大。

-1-
遇见祁望之前,我一直住在福利院里。
这是个私人福利院,不是特别正规。
也有不少人来捐款,但大多数都落进了院长的腰包,真正用在我们身上的少得可怜。
印象中,福利院的饭菜总是很少,少到我们都吃不饱。
忘了是谁先起的头,总之我们开始争夺食物。
对骂、打架、斗殴都是常有的事。
祁母来的那天,我们刚好开饭。
有个男孩从我碗里抢走半个卤蛋,我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按倒在地。
他立刻把卤蛋塞进嘴里。
我就用手抠他的嘴。
院长盛了一碗佛Ţū₇跳墙,一边慢条斯理地喝着,一边饶有兴味地看着。
可能是生活太过无聊,他喜欢看我们互相打架。
瘦点、伤口多点,显得我们可怜一点,能多骗骗那些爱心人士的钱。
碰到他心情好,就会把剩菜剩饭赏点给我们吃。
祁母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把院长吓得脸都白了。
得知她是来领养孩子后,我其实特别后悔。
我知道,大人们都喜欢文文静静的女孩,我当时不应该表现得那么蛮横。
可她环顾一圈,走到我的面前蹲下。
她说我是个好苗子,问我愿不愿意跟她回家。
我做梦都想离开这虎狼窝,当即点头应了。
那天,我搬进了祁家。
有自己的床,不愁衣食,幸福来得太过突然。
在我满怀感激之时,祁母带我去见了祁望。
天快黑了,他的房间却没有开灯。
他独自坐在墙角安静听歌,看着远处渐渐西沉的落日发呆。
明明有人开门进来,他却置若罔闻,目光没有半分偏离。
「这是我的儿子,祁望。」
祁母向我介绍,此刻终于表明来意:
「我有自己的孩子,之所以还领养你,是因为他患上失语症,没办法和人正常沟通。」
「因着失语症,他在学校常常受人欺负。我没办法时时刻刻护着他,想让你帮忙在学校照顾他。」
「谢念宜,你能做到吗?」

-2-
我知道,祁母领养我就是为了让我照顾祁望。
饶是如此,我还是对她心存感激,毕竟她让我脱离了福利院那片苦海。
我发自内心地想对祁望好。
他比我小一岁。
为了让我和他同班,祁母安排我留级一年。
祁望总是不说话。
那些同学拿圆规戳他手臂,把保温杯里的水浇到他的脸上,他也一声不吭。
疼得狠了,他就皱起眉,低头紧紧绞着袖子。
周围的人便围着他大叫:「哑巴!哑巴!」
我不能理解,这么漂亮的少年,什么坏事也没做,为什么要受这种欺负?
所以我抡起椅子,直接砸在为首那人的脑袋上:「再敢嘲笑他试试!」
我天天在福利院和人干架,赤身搏斗这种事情再擅长不过。
那天,我扛着椅子把欺负他的人狠狠教训一顿,打得他们全都噤了声。
祁望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视线落在我的身上,停留两秒。
他很排斥生人靠近,但我总腆着张脸,围在他的身边。
渐渐的,他好像适应了我的存在。
比如,在我问他问题时,会用手语回答我。
再比如,买东西习惯买双人份,多出来的那一份给我。
我和祁望关系的转折,发生在高三那年。
那天是祁望十八岁生日,可祁母忙于出差,没有帮他庆生。
我把自己攒的钱拿了出来,请他吃饭。
可我没有想到,服务员上错饮料,把隔壁情侣自带的那盏饮品送到我们桌上。
回去路上,我已经隐隐感觉到不太对劲。
身体像是有团火在燃烧,血液都在沸腾。
我将祁望送回房间,想赶紧回房冲个冷水澡。
正准备离开时,一言不发的祁望忽然拉住我的手。
天旋地转间,他将我抵在门框上,热气呵在我的脸上。
他用手语和我比划,说他好热,好难受。
不等我说话,他突然一低头,衔住了我的唇。
像有电流击过我的全身,我愕然睁大眸子。
血液直冲大脑,在一片窒息而灼热的吻里,我几乎不受控制,颤抖地环住了他的腰。
那个晚上,我的脑子浑浑噩噩,只记得祁望吻了很久,吻得我下唇都破了。
第二天,我是在他的床上醒来的。
映入我眼帘的是满地散落的衣服。
回想起昨晚的事,我的脸颊微微泛红,身上很疼,但心里却莫名泛甜。
在我以为隐秘的情愫终于被他回应的时候,他的话却打破了我的幻想。
祁望站在床边,穿戴整齐,冷冷地俯视着我。
他比着手语,问我:
「谢念宜,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为了让我碰你,居然给我下这么烈的药。」
「你真的是个不择手段、不知羞耻的人。」

-3-
我愣在原地,想给他解释。
他却不肯听我说话,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阳光落在我不着寸缕的身上,也落在被单那抹殷红的血上。
他微微眯起眼眸,眼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可明明,药不是我下的。
昨天晚上主动的那个人是他不是我。
但他一口咬定一切都是我的策划。
「谢念宜,你不就是想和我在一起,攀上我们祁家这根高枝吗?」
「我知道你们福利院出来的孩子吃不饱、穿不暖,拼了命想让自己过上好的生活,可你的手段未免太过卑劣了些。」
「真的,我现在看见你,就泛恶心。」
他让人把那张床丢掉,又把整个房间从头到尾冲洗一遍。
三令五申,说不允许我再进入他的房间。
做完这些,他出了趟门。
我想跟上,可一走路就是撕裂般的疼痛,只好蜷在自己床上。
可谁知,他一直没回,消失了足足两日。
祁母连忙从外地赶回来,报完警后,对着我好一通责问。
她向来和颜悦色,那天却沉了眉眼,罚我跪在家门口。
让我伸出手,用竹竿一下又一下地敲打我的手心。
「谢念宜,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你,就是为了让你照看祁望,你是怎么做的?」
她越说越是生气,手上力道加重,疼得我死死抿住唇才没有痛呼出声。
祁望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除了警察以外,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女孩。
那个女孩笑眯眯地朝祁母伸出了手。
「阿姨,您好。我叫叶琳江,曾经也是失语症患者。在网上加了祁望好友后,一直在帮他做康复训练。」
「前两天祁望心情不好,来找我散心,您千万别生气。」
说完,她转头看向祁望,眼睛亮晶晶的。
「我教你的话,你快说呀。」
祁望的目光越过我,停留在祁母身上,用沙哑的、生涩的嗓音慢慢道:
「妈,我回来了。」
这是六年以来,我头一次听见祁望说话。
祁母也很久没有听他开口,那一刻愣在原地,手里的竹竿掉在地上也恍若未觉,眼眶蓄满了泪。
她连忙邀叶琳江进家里坐。
我看着他们三人的背影渐行渐远,跪在地上,掌心不断有血渗出。
祁母还在生我的气,她没发话之前,我不能起来。
走过拐角时,祁望回头淡淡看了我一眼。
但他只是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和叶琳江一起进了屋中。
灯光将他们三人的身影投射在窗帘上。
我跪得双腿发麻,用手撑地才稍稍有所缓解。
这一跪,就跪到了半夜。
祁母送走叶琳江后,终于允许我不用再跪。
她只冷冷淡淡,说了四个字:
「下不为例。」
我顶着淤青的膝盖,点了点头:「知道了。」
因为叶琳江能让祁望开口说话,祁母很喜欢她。
她特意给叶琳江办了转学手续,转到和祁望一个班,还安排了他们同桌。
从那以后,叶琳江无孔不入地渗透进祁望的生活里。
而祁望全盘接受。
这天放学路上,在上车回家之前,他突然喊住了我。
他在我面前还是不愿意说话,只是比着手语,问我:「谢念宜,你能不能自己走回去?」
我愣了愣:「什么?」
他上了接我们回家的那辆车,关上车门,拉下车窗告诉我:
「你总和我一起上下学,我怕琳江看了会误会我们的关系。」
「以后你自己走回去吧。「
没等我说完,司机忍不住开口提醒:
「少爷,这样不好吧。家和学校不是很近,五公里路少说也得走一个小时。」
「而且她一个女孩子,晚上独自走回去可能不太安全。」
祁望坐在车里看了我一眼,回答司机:
「没事,她能行的。」
「你不知道她平时有多粗鲁野蛮,都能扛起椅子和同学打架,还能出什么事?」
「不用管她,我们走吧。」
司机的目光有些不忍,但到底没敢再说什么,一脚踩住油门。
那天我刚好生理期,痛经发作,疼得要命。
我将手撑在车窗上,想让祁望放我上车。
可他只是按了按钮,车窗很快合上,差点夹到我的手指。
汽车呼啸而去,徒留我一个人站在学校门口。
晚上十点二十放学,回去的路上有一段没路灯。
夜里没什么人,商店全都关了,我有些害怕,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经过一个巷子时,突然有一双手把我拖了进去。

-4-
拖我进去的那个人,是个醉汉。
他眯着眼睛打量我,一边拎着酒瓶一边就要搂我。
我实在害怕,拼命挣扎。
四十多岁男人的力气,和十几岁男生的不可同日而语。
他的劲儿很大,一双手紧紧将我箍住。
我只好咬上他的手臂,毫无章法地拳打脚踢。
酒瓶被他砸在地上,碎片割在我身上。
我强忍着疼,狠狠一脚踢上他的胯,趁他吃痛时转头往大路跑。
小腹疼得厉害,但我一刻也不敢停。
一路跑到别墅门口,我终于敢大口喘气。
别墅安安静静,时针指向十二点钟,祁望房间熄了灯,他已经去睡了。
我站在镜子前,脱下自己的衣服。
肩膀有一道很深的划伤,玻璃片滑的。
后背有大片掐痕,是那个男人掐的。
我独自拿了碘伏,对着镜子给自己擦拭伤口。
恍惚中,我想起了十七岁那年。
有人嘲笑祁望,我跑过去和人对骂,撞上桌角手臂受了伤。
当时祁望拿了碘伏,蹲下我的面前,仔细帮我擦拭伤口。
他蹙眉着,用手语告诉我:
「下次别再这么冒失了。」
「他们说我,让他们说,我不在意。」
「你受了伤,我才难受。」
我这人从小在黑心福利院长大,没接受过什么温情。
所以面对为数不多的善意时,我会格外珍惜。
那时祁望蹲在我的面前,指着他的心口,告诉我心脏会因为我受伤而痛。
我的心突然就莫名其妙漏跳一拍。
抬眸时,正巧与他四目相对。
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肆意疯长。
那一刻,我想,我大抵是喜欢上他了。
而此刻,我艰难地给后背上药,一身是伤。
一直放在抽屉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是一段录音,叶琳江发来的。
录音里,叶琳江问祁望:
ẗūₔ「你和念宜是什么关系呀?为什么她每天和你一起上放学?」
「你们是不是传说中的青梅竹马?」
祁望顿了片刻,冷声回答:
「不是。」
「她是我妈从福利院领来的、照顾我的保姆。」
「特别黏人,还说高考后要和我一起去上海,好烦。」
「你要是介意,以后我不和她一起走,我让她自己回家。」
我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反复听着这段录音。
可能是后背的伤实在太疼,我的眼泪没忍住落了下来。
真奇怪,在小巷里和醉汉厮打时我都没哭,此刻却怎么也控制不住眼泪。
被拖进巷子时心脏骤停的那一秒,正好抵了那日心动时的一秒。
我不想再喜欢祁望了。
于是,高考结束后,我去找了祁母。
她曾嘱咐我,让我和祁望报同一所大学。
可是我不想了。

-5-
在我去找祁母之前,祁母先找上了我。
她坐在办公椅上,一身利落职业装,淡淡看向了我。
「念宜,我有件事情想和你说。」
我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等着她开口。
「当初我在福利院里选中你,有两个原因。一来你性子要强,可以帮我护着祁望,二来你是女孩,比同龄男孩成熟,也更会照顾人一些。」
「这些年,你把祁望照顾得很好,至少在你出现之后,他在学校没有再挨欺负。我本来还想,让你一直照顾下去,但是现在看来,可能不适合了。」
「你到底是个女孩,成日和祁望待在一起,难免会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来,影响他找女朋友。现在在琳江的帮助下,祁望的状态好了很多,也不需要你再护着他了。」
她敲了敲桌面,正色看着我:
「念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照顾祁望到高三毕业就可以了。他估了分,分数和琳江差不多,他们会一起报上海的大学。你可以去别的城市,你想去的城市。」
「到底缘分一场,我会一直资助你到大学毕业。」
我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来之前,我特意估了分,689 分。
足以去我心仪的学校了。
原本我还担心她会让我继续照顾祁望,此刻看来这个担心是多余的。
我站起身来,向她道谢:「谢谢阿姨。」
祁母给了我一个月的时间过渡,让我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就搬出去住。
我一边看房子,一边打暑期工,日子过得很忙。
至于祁望,高考结束后,在祁母的支持下,他和叶琳江一起去旅游了。
出发之前,叶琳江还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祁望替我回绝:「她不去。」
叶琳江也笑着道:「反正到时候念宜也要跟着你去上海,这次给你一点自由的空间也好。」
「念宜,你照顾祁望这么久,一定很会干家务吧。等开学了,能不能帮我打扫宿舍,换个被单枕套啥的。」
「我要帮祁望做失语症康复训练,很忙的,这些小事就拜托你啦。」
祁望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这些她都会,到时候让她来做就好。」
他们一起去了上海,说先熟悉熟悉环境。
祁望是个内敛的人,一向不爱发朋友圈。
但那段时间,他的朋友圈却是一天一条。
和叶琳江去迪士尼玩,戴着星黛露和杰拉多尼的头箍。
和她一起在杨浦江上坐船,路过外滩,看夜晚亮灯的东方明珠。
回来的时候,成绩已经出了,志愿也报完了。
祁望和叶琳江报了同一所大学。
他瘦了一些,有段时间没见,不知发生了什么,对我好像没有之前那么排斥了。
祁望给我带了一袋蝴蝶酥和鲜肉月饼,告诉我:「上海挺好的。」
「你喜欢吃甜,吃不了辣,那边的菜很适合你。」
「有些饭店不错,如果琳江同意的话,我下次可以带你去吃。」
我摇了摇头,起身收拾东西出门:「不用了。」
得知我是要去打工后,祁望愣在了原地。
他蹙眉问我:「一个月三万的零花钱还不够你花吗?为什么还要出去打工?」
祁望不知道,祁母只给他零花钱,而我从来没有。
吃饭要么在家,要么在学校食堂。
饭卡每一个月固定充一千元。
我需要什么,直接和祁母说,她会让人给我置办,但从来不会给钱。
所以祁望的那顿生日宴,是我用学校发下来的奖学金请的。
祁母说会资助我上大学,资助标准是每个月两千元。
我得多攒些钱,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可这些事三两句说不清楚,我又赶着上班,只来得及和他说了一声:
「我很缺钱。」

-6-
做完家教后,我去奶茶店兼职。
可能最近过于奔波,我总感觉一阵恍惚。
抽空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额头滚烫,看样子是发烧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天上闷雷滚滚。
快下班时,一场大雨倾盆而至。
商铺打烊了,我没有带伞,只能站在屋檐下等着雨停。
只是大雨来势汹汹,没有一点停的意思。
祁望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的。
他撑着一把黑伞,往我的方向而来,在我面前停下。
雨伞往我这端倾了倾,他说:「谢念宜,回家。」
我没想到他会过来接我。
伞不是很大,我的半边身子都在伞外,被雨淋湿。
祁望抿了抿唇,又把伞往我这边倾斜,冷声问我:
「谢念宜,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啊?」我茫然地看向他。
「离我这么远做什么?」
他突然伸手揽住了我,将我往他这边带。
彼此的间隔刹那缩小,雨伞将我们严严实实地笼住,属于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我想挣脱,可他的力气很大,扣住我的肩膀。
「别闹,等下淋雨生病有你受的。」
「你是不是还没吃饭?饿了没,我带你去吃宵夜。」
祁望看了眼沿街打烊的店铺,拿出手机搜了搜。
「日料店还没关门,带你去吃日料吧。」
「我记得你喜欢吃寿喜锅,等下再点几串烧烤,还想吃什么?」
我仰头看向了他。
大雨滂沱而下,他的发梢被雨打湿。
一滴水顺着发丝滑落,「滴答」一声,落在我的手背上。
他低头注视着我,路灯映亮他的脸庞,他的瞳孔映照出我的模样。
一瞬间,我有些迷茫。
恍恍惚惚间,好像回到了过去,回到祁望还没和我闹翻的时候。
那时他还不会开口,只是比着手语,和我说:
「念宜,今天在路上看见一束很漂亮的花,送你。」
「念宜,刚路过甜品店买了你喜欢的芒果蛋糕,吃吗?」
「念宜,遇见一直很会喵喵叫的流浪猫,我带你去看。」
手机铃声中断了我的思绪,也中断了祁望的话。
电话是叶琳江打来的。
她说她不大舒服,好像是生病了。
又问祁望能不能送她去趟医院。
挂断电话后,祁望低头看向了我,犹豫片刻将伞交到我的掌心。
「念宜,她生病了,我得去看看。」
「你自己回家可以吗?」
这句话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说完之后,不等我回答,祁望就冲进了雨里。
雨很大,模糊了他的身影,他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这是他第二次将我抛在夜里。
我垂下眼睫,低头看着路边坑坑洼洼的积水潭。
雨把我的倒影打得支离破碎。
我实在饿得狠了,嗓子干涩发疼,找了家店喝了碗皮蛋瘦肉粥。
脑袋昏昏沉沉,脚步也有些虚浮。
我去了附近的卫生院,值班的医生给我量了体温。
38.9 度,确实是发烧了。
他给我拿来两个输液瓶,让我挂个水,先把烧给退下去。
我有气无力地靠在椅子上,合上眼睛休息。
一阵困意袭来,很快睡了过去。
是旁边一起打吊针的女孩把我摇醒的。
她把我喊醒,她的爸爸则走到门外喊来值班医生:
「2 号床都回血了,得赶紧换个新瓶。」
我这才发现,输液管里有一半都是我的血。
医生闻声过来,一边帮我换好输液瓶,一边皱眉看着我:
「自己也不注意一点,没发现那瓶输完了吗?」
我抿了抿唇,如实回答:「对不起,我太累了,不小心睡着了。」
医生看了我一眼,又叹了口气:「你家人呢?你都病成这样了,他们不知道陪你吗?」
「我没有家人,我就自己一个人。」
话音落地,突然是一阵死一样的沉寂。
隔壁父女面色复杂地看着我,医生讪讪缄了口。
这次我不敢再睡,拿出手机打发时间。
才点开朋友圈,就看见了叶琳江新发的动态。
是一张在医院门诊的图和一段文字。
「夜里咳嗽不止,有人冒雨前来陪我看病。幸好没有发烧,让某人白担心一场啦。」
我太熟悉祁望的身影了,只消一眼,我就认出在门诊处排队缴费的那个人是他。
以前他在春游路上生病,发高烧到四十度也不说。
还是我发现他的异常,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家庭医生来不及赶到春游地,祁母让我先带他去趟医院。
我也是这样忙前忙后,排队缴费,挂号候诊。
祁望烧得脸色涨红,几乎站立不稳。
却还有精力和我比手语:
「以后要是你病了,我也这样陪你。」
我从小身体素质好,有点头疼脑热几乎都能治愈,没怎么进过医院。
如今进来一趟,却只能在别人的朋友圈里窥见他的身影。
我放下手机,盯着头顶上的输液器放空。
输液的时间很漫长,长到祁望已经回了家,发现我迟迟未归。
他给我发消息、打电话,我没有接也没有回。
打完两瓶吊针后,已经是凌晨一点,外面的雨下得更凶了。
隔壁床的女孩十分钟前也拔了针,却一直没走。
此刻突然转过头问我:「姐姐,你住在哪?这么晚了,又是下雨天,很难打到车。」
「我们送你回去吧。」
生怕我会回绝,她从书包里翻出学生证递给我:「这是我的信息,我不是骗子。」
「我妈妈在我出生的时候就难产走了。我常常因为没有妈妈陪伴而感到难过,但至少我还有爸爸。」
「你一个人长大,一定更苦。你现在还发着烧,我想送一送你,行吗?」
她把学生证和课本、试卷都摆在我的面前,模样太过真挚,令我不忍心拒绝。
我点了点头:「好。」
女孩的爸爸把我送回了家。
我道谢下车之后,女孩不知道和她爸爸说了什么。
她爸爸打开车门,走到我的面前,将掌心里的小娃娃递给了我。
是个抱着草莓的垂耳兔,正咧着嘴甜甜地笑着。
「她说祝你未来的每一天,都和垂耳兔一样开心。」
「加油。」
说完,他带着女儿驱车驶过。
我目送着他们离开,攥紧了手心的娃娃,正准备推开别墅的门。
可门先一步被人从里面打开。
祁望还没去睡,站在门口,冷冷地注视着我,轻嗤一声:
「谢念宜,你就这么缺钱吗?」
「缺钱缺到要去傍大款,连四十岁的男人都不放过?」

-7-
这番话听在我的耳里,格外刺耳。
我也冷了脸:「你想多了,他只是……」
祁望面色铁青,打断了我的话。
「想多了?你大晚上不回家,和别的男人一起呆到半夜,我给你打电话你不接,发消息你也不回,你说这是我想多了?」
「你失ṭŭ̀ₓ联的这段时间去做了什么?」
「谢念宜,你回答我。」
他越说越是激愤,手背青筋暴起,突然攥着我的手腕,沉声质问着我。
壁灯开了。
我仰头看向他,他薄唇紧抿,眉心紧蹙,眼底蕴着怒意。
「祁望,你这么生气做什么呢?」
我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此刻冷静地看向了他:「我只是你妈领养的、照顾你的保姆。」
「我和什么人玩在一起,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立场来管我呢?」
祁望微微一噎,片刻后又道:
「我妈领养了你,你就是我们家里的一份子。」
「祁家一向看重家风,爱重名声,我管你是怕你辱没了我家门楣。」
他伸手去抢我掌心里的娃娃:「把东西丢了。」
我挣脱开他,将手背到身后:「不要。」
抬头对视时,谁也不肯退让半分。
片刻的沉默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他要去扯我的垂耳兔,我紧紧攥着不肯松手。
祁望气极,忽然道:
「谢念宜,你要是执意如此,以后就别再住在我家。」
我微微一怔,看向了他。
他神情认真,指着门,重复道:「你今日要是不把这娃娃丢了,现在就从我家出去。」
我一阵恍惚,耳畔突然回响起他几年前的话。
他说:「念宜,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以后你有自己的家了,再也不用担心居无定所、食不饱腹。」
时移世易,当初说着是我家人的少年,此刻毫不留情地将我赶出门去。
我点了点头:「好。」
其实只要祁望去我房间看一眼,就会发现我的东西都已经打包好了。
早在他回来之间,我就找好房子,打算等录取通知书寄来后就搬出去,如今不过是提早几天而已。
「但是今天晚上我真的很累,烧还没全退,已经一点半了,让我先睡一觉吧。」
「你发烧了?」他忽然敛了全身戾气,伸手想探向我的额头。
我走上扶梯,避开了他的触碰。
「嗯,发烧了,去了一趟卫生院,打了两瓶吊针。回来的时候下了大雨,不好打车,一起输液的女孩让她爸爸送我回来。垂耳兔是小女孩给的。」
「我是缺钱,但我没有傍大款,别把人想得那么龌龊。」
祁望愣在原地,我已经上了二楼。
良久,他哑声解释:「你那么晚没有回来,我是担心所以才口不择言。」
「祁望。」我低头看向了他:「你在担心什么呢。我输液回血的时候,你在陪别的女生去医院开药。」
「再说,我也不是第一次这么晚回家。晚上十点二十下课,你让我走五公里路回家时,也没见你担心过。」
他还要再说,我按下门把手:「我累了,去睡了。」
合上门,躺上床,一切都被隔绝在外。
他在我的门口徘徊,脚步声有点纷乱。
良久过后,隐约听见他说了句:「你先好好睡一觉,有不舒服的话喊我。」
「我的录取通知书下午刚到,你的应该也快到了。」
「等你好了后,我带你去吃日料,庆祝一起去上海念书。」
我蜷缩在被子里,闭上了眼。
明天我就要搬出去了。
而且,但凡他问我一句高考成绩,或者问我一声录取结果,也会知道我根本没报上海。
可惜,他都没问。

-8-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祁母近期都在国外跑项目,祁望也不在家,我没有人需要告别。
于是,我安静地拖着行李箱出了门,眼看着管家删除了智能门上我的指纹信息。
我十二ţú⁼岁入祁家,十八岁正式离开。
六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占据了我目前人生的三分之一。
当初离开福利院时,我没带什么物品。
这次离开祁家,一个行李箱也能没装满。
我很少有属于自己的东西,连衣服都少。
祁母不喜欢会打扮的女孩,所以一年四季,我几乎都穿着校服校裤。
冬天太冷,那就套个秋裤,外面再披一件羽绒服。
从大别墅搬出来后,我住进一间小小的单身公寓里。
祁望下午给我发来消息,说他在做失语症康复训练,等下回来帮我带点退烧清肺的药。
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我和他说,烧已经退了,不需要了。
没一会,他又给我发来消息,问我想吃什么,他买回来。
我没有再回,赶着去学生家里上课。
上课的时候没看手机,课程结束后我才重新打开手机。
有很多未接来电,全是祁望打的。
又有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我点了接听。
祁望似乎很着急:「ṱũ⁰你现在在哪里?」
「我看见你的房间空了,管家说你搬出去了。」
「你这会在哪?赶紧回来,我买了你爱吃的……」
我轻声打断了他的话:「祁望,我不回去了。」
「钥匙已经还给管家,指纹信息也删除了。」
他一急起来,说话就很费劲。
隔着屏幕,他不能像往常一样用手语和我交流。
过了一会,我才听见他问我:「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搬出去?」
「你昨天晚上让我从你家离开,你忘了吗?」我反问他。
又是一阵沉默,他的声音有些艰涩:
「我那只是气话,我没有想过真的让你走。」
「可是话说出口,怎么收得回呢?」
我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祁望,我租了一个小房子,以后都不会再回去了。」
电话那头,他哑声问我:
「念宜,因为我说错一句话,你就要闹成这样吗?」
可他说错的又何止是一句话呢?
良久之后,他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放软了一些。
「你在别墅里住惯了,怎么适应狭小逼仄的出租屋?」
「病还没好全,赶紧回来吧。」
我向来随遇而安,大别墅住得起,小房子也住得惯。
「祁望,你误会了,我没在闹。」
「如果没别的事,我就挂了。」
一来二去Ŧûⁿ,他也犯了脾气:
「谢念宜,你多大的人了,怎么还玩离家出走那一套?」
「你要是再不回来,到上海后也别来找我了,我们两不相干。」
我轻声应道:「好。」
不知道他后面接了什么,我说完后就挂了电话。
这之后的几天,祁望再也没联系过我。
直到一周之后,我接到了快递员的电话,说我的录取通知书到了。
我之前填的是祁家的地址。
为了拿通知书,我又回了一趟祁家。
我到的时候,快递员还没到,我也没有进祁家,就在别墅外等着。
「回来了?」身后传来祁望的声音。
隐隐有些欢喜。
短短一个星期不见,他似乎瘦了很多,眼下一片青色,看样子是没有睡好。
他走到我的面前,轻轻叹了口气:「气消了吗?」
「你要是再不回来,我都要去找你了。」
「那个晚上是我不对,不该那样想你。」
「你的房间我每天让人打扫,床边的鲜花三天换一次,今天换的是蔷薇,你去看看喜欢吗?」
他似乎误会了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此刻他终于发现,我只身而来,连行李箱都没有带。
他愣了愣,随后道:「也不用再带东西回来,缺什么我给你买。」
「我们等下去超市吧。」
「听说上海黄梅雨季时很潮湿,被褥床单多买两套备着吧。」
我打断了他的自说自话。
「祁望,我只是来拿录取通知书的。」
姗姗来迟的快递员此刻终于到了,急急跑到我的面前:
「是谢念宜吗?」
我点了点头,出示身份证后,他将录取书交给了我。
他还笑眯眯地夸我:「好厉害,这是我今年送的第一份北大录取通知书。」
「祝你前程似锦、学业有成!」
我衷心地向他道谢。
快递员走后,我回过头,发现祁望一直盯着录取书的信封在看。
上面明晃晃地写着「北京」两个字。
祁望怔怔地看着我:
「念宜,你手里拿到是谁的录取通知书?」

-9-
我哑然失笑。
我都出示自己的身份证了,还能领谁的呢?
「我的。」
我当着他的面,拆开信封,打开了录取书。
他在边上看着,脸色变得煞白,指尖轻微发抖。
「你……不是说,和我去上海吗?」
我点了点头:「高二的时候说过,已经过去一年了。」
「我高考考了快 700 分,怎么可能还去上海?」
祁望抿着唇:「可你没有告诉我。」
「你也没有问过。高考出分的时候,你和叶琳江一起在上海玩,报志愿的时候也在上海,你从来没有问过我考多少,报哪所大学。」
他低头看着我:「念宜,我以为你会和我去一座城市。如果我知道你报北京,我可以……」
「祁望,」我轻声打断了他:「只有你不知道我去北京。」
「班级群里都在祝贺我,但是你从来不看群消息。新闻媒体有采访过我,但是你不刷新闻。连你妈妈都知道,不过她没有和你说。」
「我妈?」他呆立在原地,喃喃问我。
「你对我的排斥,连你妈妈都看出来了。她曾经要求我去上海照顾你,但后来她主动找我,说你有叶琳江陪伴,而我到底是个女生,和你走得太近影响你找女朋友,让我换个城市。」
我笑了笑,仰头看向二楼那个自己住过很多年的房间。
窗帘掀开,阳光洒在洁白的大床上,也洒在床头的粉蔷薇上。
「我不会再回来了,搬出去也是你妈妈的意思。」
他犹自不敢置信。
「我以为,我妈会想让我和你在一起,她一向很喜欢你的。」
我哑然失笑:「怎么可能呢?」
「她只是喜欢我的顺从,喜欢我能照顾你保护你。她对我的喜欢,建立在对你的爱上。」
「至于想让我和你在一起,更是无稽之谈了。」
「在一个母亲眼里,福利院里出来的女孩怎么可能配得上出身豪门的儿子?」
通知书已经拿到了,我打算回出租屋。
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我喊住了祁望。
在听见我喊他名字的那刻,他抬起头,眼底隐隐约约有微弱的光。
有件事情,我尝试和他解释过很多次,可他不肯相信。
但我还想郑重地再说一次,最后一次。
「祁望,你十八岁生日那晚,我用奖学金给你庆生,找了一家评分很高的饭店。」
「后面的事情非我所为,我也喝了那杯饮料。我那时确实喜欢你,但也不至于用那种手段。」
「再后来,回到别墅,发生的一切都是你在主导,不是我逼迫你的。」
「醒来后你很生气,我也寒心。我不明白,朝夕相处这么久,你怎么连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相信呢?」
说完这番话后,我转身离开。
只见他站在原地,脊背微弯,眼底一片惨红。
离开的时候,又是一场雨,无声无息而来。
路过拐角时,我看见他依旧站在原地。
发梢沾了水,上衣被打湿大半。
他望向了我,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都没出口。
檐下的水珠落地,嘀嗒一声轻响,像极了眼泪坠下的声音。

-10-
日子还和往常一样过。
我卖了高中的课本和笔记,赚了点钱。
又在各个兼职里辗转。
脱离祁家后,虽然依旧很忙,却令我莫名安心。
我是在为自己忙碌,不是为旁的人。
那天说开之后,我把祁望联系方式全部删了。
我想,事已至此,没必要再联系了。
可那之后不久,祁望时常会出现在我的楼下。
他大多数时间一言不发,目送着我离开。
夜里做完家教后,会来接我回去。
我们之间没有交流。
我当没有看见,他也没有说话,只站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将我送回家。
到楼下后,他便停住脚步。
眼看着我上了楼梯,进了屋,又过了一会,他才独自回家。
这天回去路上,我终于停下脚步,回头望向了他。
「祁望。」
他微微一怔,两步走到我的面前停下。
我告诉他:「不用再送我回家了。」
他抿了抿唇:「夜里不安全。」
「可现在回去走的是大路,何况还有亮着灯。」
「你知道,最不安全的那次,是哪一次吗?」
他茫然地看着我。
很显然,他一无所知。
「是你担心叶琳江误会我们的关系,让我晚上十点多走五公里路回家的那次。」
「那天我小腹疼得要命,身上没带钱,也没带手机,只能走着回去。」
「有一段路没有路灯。我走过去的时候,被一个醉汉拖进小巷,他想对我动手。」
「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真正惊恐的时候连哭都哭不出来。我拼死挣扎,他用酒瓶砸我脑袋,我用尽全力踹开他后拔腿就跑。」
「我跑了很久很久,一口气也不敢喘,一直跑到了别墅门口,肩膀和后背都有血。」
正值夏天,我穿着方领短袖。
轻轻往下一拉,肩膀那道蜿蜒的伤疤便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是那天的伤疤。」
「后背也有,更大,也更深。」
他眼底的愕然逐渐转为痛苦与内疚,身形微微一晃,整个人被笼罩在阴影里,看着分外消沉。
他说:「念宜……我……我不知道这件事情。」
我笑了笑,仰头望着他:「你当然不知道。」
「因为我回去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
「所以你没有看见我用镊子取玻璃碎片,也没有看见我用碘伏艰难地涂抹后背。」
「祁望,和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最难的、最需要人护着的那段路我都已经走完了,这样亮着灯的坦途,就不需要你来护送了。」
话毕,红灯已经转绿,十字路口我往左拐。
他留在这个路口,用手捂住脸颊,没有再跟上来。
我想,话已至此,他不会再缠着我了。
只是没有想到,安生日子过了不到几天,叶琳江出现在我小区楼下。
她说祁望的失语症复发了。

-11-
我不明白祁望失语症复发,叶琳江为什么要来找我。
一直是她在帮祁望做康复训练的。
可她堵在我的家门口,红着眼眶:
「真正过得幸福的人,没有精力频繁在社交媒体上炫耀。这种事情,只有那些不确定、不安的人才会去做。」
「我发那么多条有关祁望的朋友圈,是给你看,也在哄我自己。」
我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她说,祁望和她一起去上海的时候,两个人之间的话题总逃不过我。
「他说念宜喜欢吃这个,念宜爱玩刺激的项目,念宜最讨厌排队,念宜逛街时腿都不会酸。」
「我听得不耐烦了,问他为什么一直说你。」
「他自己也愣了愣,然后说,自相识后,他从来没有和你分开过这么久,他想你了。」
「极大的不安感笼罩Ťṻₒ了我,所以我频繁发朋友圈。那个晚上我也没有生病,得知他要去接你下班后,我故意打电话将他骗来。」
「那条朋友圈,我屏蔽了他。」
我点了点头:「所以呢?你想和我说什么?」
叶琳江身形狼狈地站在我家门口:
「我和祁望是在失语症患者群里认识的。之所以帮助他,是因为他很努力地想要痊愈。而他当初迫切想要痊愈的原因,是怕你担心。」
「祁望重新开口后的第一句话,不是我教的。」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那天他很失落也很生气,来找我时,嘴里反反复复,只念着两个字。」
「念宜。」
她看着我,语气失落,面色惨白。
「他重新开口后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你的名字。」
「失语症患者如果愿意开口,后续就容易许多。所以,我教会了他别的话。」
「我的初心只是想让更多的失语症患者重新开口,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可是我这个人执拗又偏执,一旦想要,就要想方设法得到。」
「我能看得出来,他虽然喜欢你,却又莫名憎恶着你,想要远离你。所以我故意制造你们的矛盾,一次次逼他做选择。」
她站在我家门口,以最冷静的口吻剖析最隐蔽的劣根。
然后,竭力平静说话的人,突然之间就有了哭腔。
「可是没办法啊,他控制不住对你的感情,就像我控制不住对他的感情。」
「你搬家那天,他像疯了一样,一个晚上不睡,在你房间等着你回来。」
「你回去拿录取通知书那天,他给我发了消息,说以后不要再联系了。自那以后,即便我去找他,他也没有见我。」
她手指无力地抓着衣角,眼里蒙上一层泛光的水雾:
「管家告诉我,祁望有一天回来之后,突然变成原来那个样子。坐在床边,一言不发,看着远处的落日怔怔出神。」
「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我不知道近期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但……你去看看他吧。」
我轻声问她:「你不是喜欢他吗?为什么还让我去呢?」
她低下头,声音再也压不住,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抽噎,泪水瞬间决堤。
「可他喜欢的人,是你,不是我。」
「我去没用啊,得你去才有用。」
「我心疼他,不想他那么难过,所以腆着脸来求你,够了吗?」
我看了一眼手表,摇了摇头:「我去不了,我等下要给三个学生上课。」
「那上完课呢?」
「还有三个小时的夜班要上,然后回来睡觉。」
「我很忙,没有时间去祁家。」
说完,我合上房门,轻轻将她推开。
我听见叶琳江在我身后喊道:「祁望还没有你这些班重要吗?」
我踩上路边的单车,没有作答。
那之后不久,祁母的电话也打了过来。
得知祁望病情复发后,她抛下工作,从国外赶了回来。
她说:「念宜,回家吧。」
「祁望现在还需要你,你回来看看他吧。」
见我久久没有应声,她说:
「祁望如果二次失语,以后可能……更难开口了。」

-12-
回到祁家时,正值黄昏。
天色半明半暗里,祁望独自坐在窗边,眺望远处渐渐西沉的落日。
听见开门声,他没有动静。
天黑了,他也没有开灯。
像极了初见时的场景,连远方晚霞的颜色都如出一辙。
只是与上次不同。
这次,我喊了一声「祁望」,他轻轻一颤,而后缓缓回眸。
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望着我。
然后比着手语,问我怎么回来了。
「叶琳江和你妈妈都来找我,说你失语症复发,让我来看看你。」
「我本来没打算来。但你妈妈毕竟把我从福利院领出来,让我接受好的教育,她既然开了口,我想那还是来看看你吧。」
他垂下眼睫,坐在落地窗边,神情晦暗。
只是看着我,和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
「很多事情,都对不起。」
我没再说话,陪他一起看逐渐沉入地平线的落日。
很久之后,我才开口:
「来之前,你妈妈和我见面聊了一会。她说你喜欢我,只要是你喜欢的人,她都接受。」
「她想让我继续照顾你。但我报北京,你在上海。按照她的意思,会在上海给你租个房子,我放弃北大,去上海照顾你,等第二年高考后再考去上海。」
当时祁母坐在办公椅上,和我说起这件事情。
她说,日后不管我和祁望有没有修成正果,她都会给我一笔钱,七位数,够我花好些年了。
现在祁望的情况不容乐观,她希望我能答应这个要求。
「如果我不答应呢?」我问她。
「那我需要重新考虑对你的资助。」祁母正色回答我。
此刻天全黑了,我开了灯,告诉祁望:
「你妈妈真的很爱你,爱你爱到所有人都是附庸,你才是她的原则。」
「你希望我怎么做呢,祁望。」
他看着我,苦笑道:「念宜,我好像自始至终都是你的拖累,比如现在。」
「不要答应她,不要因为我耽误大好前程。」
我将额头抵着窗户:「可是祁望,你妈妈还说,如果我不答应,她会终止对我的大学资助。」
「但我想过自己的日子,不想再回来,不想再和你有牵扯了。」
「后天我会照常去北京报道。上大学后,我可以申请助学金,学校有能兼职的地方,我也可以兼职赚钱。如果课程不多,还可以继续做家教。」
他按住我的手:「钱的事情我和她说,你别担心。」
「其实我没事,我只是很厌恶自己。」
「我觉得自己像个垃圾。」
「我怎么会这样呢?」
我听他絮絮叨叨说了很久,最后话题落在我们身上。
我闭上眼,像过去一样揉了揉他的碎发。
「祁望,你听说过覆水难收吗?」
「我们之间,大抵如此。」
他低下头,双手紧紧捂着胸口,眼底只剩一片荒芜。
我起身:「夜深了,我该回去了。」
他想要送我,我拦住了他。
「不用了,司机在楼下等。」
可他还是去送了我。
管家说,这是他这几天第一次走出房门。
将我送到家门口后,他看着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说:
「念宜,诸事顺遂。」
「珍重。」

-13-
去北京后,我迎来了全新而陌生的环境。
从南到北,自西而东,我看见了这世界多元的生活方式。
在这里,要上课、要读书、要实践、要交友、会难过、会迷茫、会焦虑、会有被社会规则架起来的无奈和对未知结果的胆战心惊,但一直走在奔赴远方的路上,也会实现自我成长。
时间是流动的,思想是流动的,连情绪也是流动的。
雾都和祁家的事情,已经离我很远,渐渐遗落在回忆里了。
我寒暑假都申请留校,没有回去,
倒是祁望,会往北京跑,每年来个两三次。
来的话,就待一两天,和我吃一顿饭就走。
他消瘦了很多,话很少,更喜欢听我讲。
祁母每个月给我打三万元,说祁望要求按照他的标准给钱。
她偶尔会和我打电话,问问我的学业情况,然后旁敲侧击问我的情感状况。
得知我一直单身后,她试图撮合我和祁望。
「祁望也是单身,他心里还记挂着你,要不然……」
「阿姨,还是不了。」
我没有找对象,是因为没有碰到合适的人。
缘分这种事情,不强求。
就算是一个人,我也能过得很好。
大三,祁望来找我时,正好期末考完,我和室友聚餐。
我给他发了位置,让他到饭店楼下等我。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闻到一股呛人的烟味。
有人探出窗子看了看,大喊一声「着火了」。
大家都吓了一跳,纷纷往楼下跑去。
可有一个人,逆着人流,喊着我的名字往上跑。
是祁望。
看见我后,他牵起我的手,调转方向冲下了楼。
热潮涌动,房梁坍塌。
他护着我一路猛冲,逃离了那栋着火的楼。
幸好火势不大,所有人都逃了出来。
大家站在门口大口喘息,只有祁望脸色苍白,双腿发软跌跪在地。
我隐隐听说,他的失语症和火灾有关。
此刻,他心有余悸地看着我,问我:「念宜,你没事吧?」
「没事。倒是你,还好吗?」
他终于平复情绪,点了点头:「我还好。」
「下次别这么莽撞了。不是专业Ŧũₚ人员,不要随意进入火灾现场。」我提醒他。
他愣了愣,垂下头来:「我知道的。」
「可是你在里面。」
「想到你在楼上,我的行动比脑子更快一步,冲了上去。」
他的瞳孔里映照着我的模样。
满满当当,全都是我。
那天,我和祁望一起吃了顿饭。
他如过去一样打算飞回雾都。
我喊住他:「我买了机票。」
「这次,我也回去。」
我有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14-
回雾都后,我去了原先收养我的福利院。
那家福利院还开着,又迎来了一批小孩。
他们和儿时的我一样,为了少数的食物和资源,争抢、厮打、攀咬。
而院长依旧笑眯眯地盛着一碗佛跳墙,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切。
时间过去六年,他不认得我了。
我和祁望一起出现。他一身上下都是名牌,院长惯会看人下碟,毕恭毕敬地带我们参观。
福利院除了老了、旧了一点,没有别的变化。
至于院长,他肥了不少,膀大腰圆,看样子没少私吞财务。
我一连几天都在福利院附近徘徊,拍了很多照片。
收集好证据后,在导师的指导下,我将这家黑心福利院举报了。
初中班主任知道我回来后,邀请我回学校逛逛。
祁望和我一起去。
学校里封存着好多回忆。
路过以前的班级时,祁望指着他原来的位置。
「当时我坐在这里,你坐在我的旁边。」
「那些同学拿圆规扎我手臂,你扛了椅子和他们干架。」
路过翻新过的操场时,他笑了笑,眼底满是怀念。
「念宜,你记得吗?每次跑操,我没跑两下就累了。你拉着我的手,拽着我往前跑。」
路过紫藤花架时,我也笑了。
「他们在这里堵着你,说你是个哑巴。」
「我把他们骂跑之后,还在这里求你,求你赶紧开口说话。」
祁望看着我,也笑了起来,半晌笑出了眼泪。
「可是念宜,回不去了。」
「祁望,往前走吧,别再回头了。」
「每个人都在行路,别一直停在原地,我都往前走好久啦。」
他沉默良久,眼眸微弯:「好。」
那天,是他二十一岁的生日。
祁母邀请我一起参加。
蜡烛点燃的那一刻,火光映照上他的脸庞。
恍恍惚惚间,我好像回到了他十八岁生日那年。
一个六寸蛋糕上插着两根数字蜡烛。
他双手合十,虔诚许愿。
只是那时他没有开口,我不知道他许的是什么愿。
但这次,我听见他说:
「愿念宜平安如意,前程远大。」
「也愿她的真心,永远不会被任何人辜负。」
15【祁望】
自我记事起,我就没有爸爸。
妈妈也不在我的身边。
她的工作总是很忙很忙,忙到把我丢给乡下的外婆。
我的童年几乎都是和外婆一起过的。
妈妈很少回来。
其实我也不希望她回来。
她对我很严厉,吃饭要手扶着碗,作文不能有错别字,科科都要考第一名。
我很害怕她。
所以妈妈事业有成后,要把我带回城里念书时,我很抗拒。
我不想离开外婆。
她是全世界最好最温柔的老太太,夜里会给我讲故事,一双巧手会帮我编竹篮,我不想和她分开。
可我很害怕妈妈,即便我内心再不情愿,我也不敢和她抗争。
我跟着妈妈去了城里。
外婆不去,她要守着家里的小鸡小鸭和小狗。
它们都是我的玩伴,每一只我都取了名字。
我在城里过得并不开心,妈妈总是刻板地要求我一言一行,没达到要求就会被打手板。
每次被打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外婆的那双手。
粗糙、满是茧子,却足够抚平我所有愁绪。
我好想外婆啊。
妈妈答应我,如果我期末考试考第一名,她就带我回去看外婆。
我很努力地学习,考了第一。
可是我再也没有见过外婆了。
上次跟在车后面,边跑边往我手心里递橘子的老太太,再也不能睁开眼睛看一看我。
在我回去的那天,老家电路老化,起了一场大火。
正在午睡的外婆,困在了那场火里。
我赶到的时候,只看见大火将房屋吞噬,连带着外婆的身躯也一并被吞没。
我跪在家门口,跪了很久很久。
要是往常,外婆看见我这样,一定心疼坏了。
可这次,她不会再将我扶起来了。
绝望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开始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懦弱。
如果当初我勇敢地拒绝妈妈,留在外婆身边,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外婆会不会还在?
我一边憎恶着妈妈,一边陷入了无尽的自责里。
自那以后,我说不出话了。
妈妈带我去医院检查,走了很多医院,得出了一个结论。
我患上了抑郁型失语症。
我不想和任何人沟通,总是看着落日发呆。
每次落日时分,外婆就这么和我坐在躺椅上,看着远处渐渐落下的夕阳。
就在我以为这辈子一眼望到头的时候,念宜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她在夕阳时候闯入,却给我带来宛若朝阳般的生命力。
我讨厌我妈,讨厌我妈带来的所有人,却很难讨厌她。
她对我太好了,像是要把一颗心捧出来给我一样。
守着不会说话的我,整整五年。
十八岁生日那年,我和她误食饮品。
将她拽入房间的那一刻,其实我还有残存的理智。
只是她离我好近,在她面前,那点理智终于悉数崩溃。
醒来的时候, 看着熟睡的她, 我有些恍惚。
我妈曾和我说, 念宜很乖,把我照顾得很好,让我以后娶她。
可我憎恶我妈, 我不想服从她的安排。
所以发现自己喜欢上她的那一刻, 我无比抗拒,极力想要否定这件事。
我告诉自己,她和我妈一样。
我妈不顾我的意愿, 把我从外婆身边带走。
她不顾我的意愿,居然给我下药。
所以我和她发了好大的脾气。
我告诉自己要远离她, 不能让我妈和她得逞。
我开始故意排斥念宜。
在叶琳江出现之后,我明明不喜欢她,还是和她故意亲近。
我是个懦夫,我不敢反抗我妈。
所以我把对我妈的怨气转移到了念宜身上。
什么时候发现对念宜的感情压不住呢?
去上海的时候。
才一天没见, 我就发现自己好想念她。
看见什么都会想到她。
想她可能喜欢吃这个, 可能喜欢玩那个, 可能也喜欢这样的风景。
可饶是如此,我还是努力说服自己, 极力控制对她的感情。
当时我理所当然地以为, 她会和我一起去上海,会永远在我的身边, 只要我一回头身后就会有她。
我没有想到, 她会搬出去住。
也没有想到, 她的成绩提高了那么多,去了一个和我距离那么遥远的城市。
念宜说是这些我妈授意的时候, 我愣在了当场。
原来我的拼命抗拒, 到头来不过一场笑话。
她在时我肆无忌惮,她走后我惶恐不安。
她是一个很好的人, 从头到尾没有和我说过一句重话。
可愈是如此, 我愈发后悔。
我曾想过和她还有一丝可能, 所以我那几天总是送她回家。
但在得知她走夜路遇见醉汉时, 我就知道这点可能都没有了。
我想,我真的是个糟糕透顶的人。
无尽的自责将我吞没,让我近乎绝望。
我好想她能重新回来。
可是我又怕她回来。
辜负真心的人该吞一万根银针。
她不该被我这样的人束缚。
她该去她想去的地方, 和所有的十八岁少女一样,肆意明媚。
那天她走后, 我和我妈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这是我第一次和她吵架。
我无法想象,她以什么样理所当然的口吻让念宜放弃北大,去上海照顾我。
几乎是我单方面的宣泄。
不管我说什么, 我妈都说好。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十年前那个骄横严厉的祁女士, 也变了。
只有我困在过去的回忆里,臆造了一个假想敌。
再后来, 我和念宜成了极偶尔寒暄的故交。
大三那年, 我去找她,一场火灾突如其来。
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外婆家的大火。
那年,我没能从火场里带出外婆。
但这一次, 我将念宜从火场带了出来。
出来的那一刻,我跌跪在地上。
我想,我终于走出了八岁那年将老屋烧毁殆尽的大火。
可我也永远困在了十八岁这场连绵潮湿的雨季里。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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