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生长

  张以峤指腹上的薄茧,在我的手腕上留下微妙的触感。
  他的掌心濡湿,拽住我的动作生涩而粗鲁:「别走,我给钱了。」
  我在刹那推开他,冲向巡逻的保安:「叔叔救我!他、他想欺负我!」
  受骗的他被保安扭着胳膊送去教导处,回头瞪我,满脸通红。
  我把手伸进口袋,摩挲着张以峤给我的那张钞票。
  活该。
  我露出了恬不知耻的微笑。

-1-
  我恨夏天。
  高二的夏季,我迟钝的身体才进入春季,开始抽芽。
  我恨体育课。
  长跑的时候,我能感受到赘余的枝节,在校服下晃荡。
  男生们会大声调侃对方:
  「你偷看林衔青胸部!」
  「去!你才偷看林衔青胸部!」
  ……
  我八岁才上小学,今年恰好十八。
  和入学一样,我的青春期姗姗来迟——但它来势汹汹。
  同学给我取了绰号,叫奶牛。
  晚自习时,一团纸砸中我的后背。
  同桌许绮夏捡起它,展开,「扑哧」一声轻笑出来。
  她提起笔,在纸上写了一句话,转身飞快地掷了回去。
  像水滴飞溅进油锅,纸团落地的范围,响起一阵揶揄的窃笑。
  晚自习结束,我慢腾腾地收拾题册。
  同学陆续离开,我关上灯和门窗,翻垃圾桶。
  摸索许久,终于,我翻出一枚纸团,将它展平:
  「林衔青她妈真有文化,会取名字。」
  「她妈是个坐台的。」
  「奶牛吃草,衔青=吃草,林衔青=林奶牛。」
  「笑死!」
  「下个月 14 号看电影?」
  「好啊。」
  ……
  我走向值日表,对照笔迹,查看作俑者。
  起头的是张以峤。
  男生的领头羊,受人欢迎的富二代。
  应声的是许绮夏。
  我的同桌兼舍友,她常炫耀自己当警察的父亲。
  又是,他们两个。
  不知何时,我沦为班上同学的谈资。
  揶揄的眼神、细微的避让、揉皱的纸团让我察觉——我似乎成了笑柄。
  闲话我的家事、凝视我校服下透出的内衣、给我取难听的绰号……
  月经沾在我的校裤上,但没有人主动提醒我。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
  我趴桌小憩,他们就聊我那见不得光的丑事。
  有好心的同学开口:「这样不好吧?」
  「啊?」许绮夏语气无辜,「我以为你们都知道。」
  她的跟班陈露露接茬:「知道什么?」
  许绮夏说:「林衔青小时候,跟她妈搞仙人跳。」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张以峤带头往上凑,津津有味地询问种种细节。
  「铃响了,还聚在这干什么?」
  这学期新来的班主任周应槐,端着保温杯进来。
  他镜片后的眼神冷若冰霜:「上课了。」
  周应槐长了张很招人的脸,却跑来小县城当老师。
  他的眼型狭长,眼尾上挑,弧度微妙。
  女生们都很给面子地噤声,张以峤为首的男生们仍在笑闹。
  我们班上尽是些难以管教的问题学生。
  这个倒霉蛋,才刚入职,就被教导主任塞了一块烫手山芋。
  周应槐挽起衬衫衣袖:「带头起哄的人打扫卫生。」
  「定的什么破规矩?」张以峤嗤笑,「我叫我爸去教育局举报你!」
  张以峤的爹有钱有权,他因此能在班上横行霸道。
  并且,他和我一样,入学要稍晚一年。
  推迟的理由和我不同,他被惯坏了,只是想多玩一年。
  周应槐拈起粉笔:「知道了。在我被开除之前,先来复习一下公式。」
  这句讽刺让台下响起窃笑,张以峤撇嘴:「嘁。」
  周应槐转身写板书,字如其人,工整、严谨、一丝不苟。
  板书对我而言犹如天书,我佯装听讲,实则神游。
  我想起妈妈。
  我的妈妈,是一个漂亮又聪明的女人。
  她没有文化,知道自己容貌优越,就干起见不得光的勾当。
  我就是在那见不得光的勾当里诞生的。
  我继承了她丰腴的身材、深色的瞳仁、白皙的肌肤,以及邪恶的智慧。
  匿藏恶意,要像躲避警察的抓捕一样细心。
  在张以峤与许绮夏牵头的这场游戏里,我作为猎物,绝不能惊动猎人。
  下课后,我没有带着纸条向周应槐告状。
  整个九月,我坚持在晚自习结束后收集纸条,模仿张以峤的笔迹。
  回宿舍前,我会去教学楼后的树林喂猫。
  那是只叫有财的母猫,眼瞳碧绿,通身漆黑,骨瘦嶙峋。
  它舔舐着垃圾桶里的零食袋,我抚摸它。
  等着我,张以峤。

-2-
  今天是 10 月 14 日,许绮夏约张以峤看电影的日子。
  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
  我流了很多汗,于是解开领口的一颗扣子。
  内衣轮廓在濡湿的衣物下若隐若现。
  有揶揄的目光爬上我的领口。
  许绮夏走过来:「你没带外套吗?这样好明显。」
  我不动声色地打量她:「没带,我觉得热。」
  许绮夏搽了没颜色的唇膏,嘴唇油亮亮,粉嘟嘟。
  她很会不着痕迹地打扮自己。
  而我,连校裤口袋的破洞都没能补上。
  「热也得全扣上呀!」
  她双手抱臂,状似关切:
  「你也知道你比较特殊,会有人乱说……」
  我追问:「特殊在哪?乱说什么?」
  「就是你的胸、胸。」
  「我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他们就不说吗?」
  「应、应该吧,我不知道。」
  她眼神飘忽,落在了不远处的球场上。
  日头很毒,我眯起眼,看向她目光所在。
  个头高挑的男孩在篮球架下喝水。
  几个男生众星捧月般围着他。
  少年的侧脸英俊,留着并不规矩的碎发。
  额前的汗珠晶亮,像玻璃碴。
  他就是张以峤。
  对我而言,张以峤同玻璃碴没什么两样。
  他是个美丽的垃圾。
  可在许绮夏的眼里,他像颗耀眼的明星。
  她对张以峤相当着迷。
  所以,她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与他闲聊的话题。
  成绩、游戏、宠物……和我。
  她从她爸那听来我妈的过往,以我为谈资,和张以峤传起纸条。
  她让我竭力想摆脱的过去,如影随形。
  我会对她所想的一切了如指掌,是因为我偷看了她的日记。
  她的暗恋日记。
  她的日记本收在宿舍的书架。
  密码特别好猜,是张以峤的生日。
  有时,她会写「对不起啦,衔青」。
  后头再加一个很俏皮的笑脸。
  好像日记本就是她的忏悔室。
  她既是来忏悔的人,也是聆听忏悔的神父。
  她写下秘密,诉说罪恶,代上帝原谅了她自己。
  可我没有原谅你呀,绮夏。
  想到这,我忍不住弯弯唇角:
  「绮夏,可不可以把外套借我?」
  她把外套脱下递给我,欲言又止。
  我补充道:「晚上回宿舍,我来洗。」
  她双手合十,眨眼道:「拜托啦,衔青!」
  她转身时,我凝视她的背影。
  若隐若现的蕾丝肩带,很适合她。
  张以峤走近她,给她披上自己的外套。
  人群中响起揶揄的起哄声。
  张以峤似乎感受到视线,回头扫视我前胸。
  我觉得自己像阴沟里的老鼠。
  老鼠正憋着满腹坏水,蓄势待发。
  晚自习课间,许绮夏趴在桌上。
  张以峤走过来,拿走她桌上的纸。
  他们总是传纸条聊天。
  但刚刚,那张纸被我换了。
  张以峤回到座位,展开那张纸。
  我侧目,看见他眼底浮现讥诮的笑意。
  一定是因为他看清了纸上的内容:小树林见,记得带钱。
  字迹潦草,不是许绮夏的笔迹。
  那还能是谁写的。
  是我。
  是我写给他的纸条。
  这是一封背德的邀请函。
  我想,张以峤是不会拒绝我的。
  今天下午,他还在偷瞄我的胸部。
  夏暮,充斥着汗液与荷尔蒙的气息。
  我们正处于青春期,难掩躁动。
  身在其间,就很难拒绝本能。
  亚当都无法拒绝偷尝禁果。
  何况他区区一个男高中生。
  晚自习下课,我慢腾腾地收拾题册。
  张以峤告诉许绮夏,他要找卷子,让她先走。
  许绮夏面露犹豫,但最终还是点了头:
  「好。我先去校门口。露露,回去记得帮我给假条。」
  陈露露点头,目送她披着张以峤宽大的校服离开。
  不一会儿,教室的人都走光了。
  我和张以峤一前一后离开。

-3-
  这是件错误、隐秘、刺激同时又相当让人难以启齿的事。
  教室有监控,操场人多。我最终相中教学楼后的小树林。
  我走在前面,张以峤慢腾腾地跟在后面。
  直到枝杈将我的身影完全遮蔽,我才停下脚步,向他伸手:「钱。」
  张以峤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停下:「你就这么贱?」
  月色透过叶与叶之间的缝隙,星星点点,落在他形状漂亮的眉骨上。
  我毫无惧意地伸着手,又重复一遍:「钱。」
  他冷笑,递给我一张百元大钞,我把它展开检查,叠好,塞进校裤口袋。
  拉下外套拉链,我反手伸到后背,没有任何犹豫。
  咔嗒。
  解扣子的声音很轻,但在我们耳里,响得过分。
  我们警觉地向四周张望,以确保没有人听见这声音。
  「没人在,快点。」
  「不是,你来真的?」
  他犯怂了,这可不行。
  「怂逼。」我转过身,「我回宿舍了。」
  他扣住我的手腕,力气很大:「我钱都给了,回来!」
  指腹的薄茧在手腕上留下微妙的触感。
  张以峤的掌心濡湿,拽住我的动作生涩而粗鲁。
  他略显急切,急于摘取我许诺他的禁果。
  ——他想的美。
  我喉咙发紧,眼眶通红,张以峤轻声道:「你哭什么?」
  他想帮我擦眼泪,被我躲过。
  世上的人总是这样,给点甜头,就扮起正人君子。
  远处极快地掠过一道手电筒的白光。
  「几点了?」我哑着嗓子问他,「给我看下你手机。」
  「没带。你怕我偷拍?」
  「没带啊……谢谢你,你真好。」
  「你说什——嘶!」
  刹那,我用膝盖狠狠上顶,撞向他要害!
  张以峤短促地痛呼一声,浑身绵软,双膝跪地。
  我笑得浑身发软:「你真好,你真的好蠢。」
  「你有病?」他粗声嘶吼,「林衔青,你发什么疯?」
  一道惨白的强光直直地照进小树林。
  我不再理会地上蜷得像虾子的张以峤,铆足了劲冲出去。
  张以峤慌了神,伸手扣住我的脚踝。
  我抬脚狠狠一踩,他呻吟几声,痛苦地收回了手。
  「谁在那?」保安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
  「叔叔!叔叔救我!」我惊慌失措,「他、他想欺负我!」
  「闺女,别怕!站到叔叔后面!」
  胖保安大惊失色,把我护在身后:「学校外面的人?」
  「不、不是……」
  我躲在他身后。
  光照在追出树林的张以峤脸上。
  我一字一顿:「是我的同学。」
  张以峤眯着眼,下意识抬手遮脸。
  胖保安狠狠地扯过张以峤的胳膊:「走,去教导处!」
  我怯弱地蜷在保安如山般壮实的背后。
  胖保安转身,放轻声音:「别怕,你去说明状况就可以。」
  「林衔青,你找死?」张以峤厉声吼我:
  「你他妈说了什么?夏夏说得对,你就是个野种!」
  他扭头看我,下颌紧绷,满脸通红。
  而我背对着监控,双肩仍然在轻颤,不是哭,是笑。
  把手探进校裤口袋,我透过破洞摩挲钞票。
  活该。
  我露出恬不知耻的微笑。

-4-
  张以峤被扭送到教导处,我跟在他们俩身后。
  时候不早,只剩下三位老师。
  教导处主任,周应槐,还有我的语文老师黄雨薇。
  胖保安说明了情况。
  张以峤大声反驳:「是她!她骗我去的!」
  教导主任示意保安松开他。
  张以峤如获大赦,掏出一张纸,展开:小树林见,记得带钱。
  语义模棱两可,既暧昧,又狡黠。
  周应槐捏着那张纸,镜片后深邃的目光宛若冰霜:
  「你说这是林衔青写的?」
  张以峤神色激动,一连说了几个「对」字。
  他翻看了我和张以峤的习题册,眉头越皱越深:「主任,您看。」
  男主任翻看了几页:「张以峤,这是你的笔迹。」
  张以峤不敢置信,冲上来翻看题册,恼羞成怒:「她是故意的!」
  对呀,我是故意的。
  我故意学你的字迹,故意写纸条,故意领你去没监控的小树林。
  对不起啦,张以峤。
  如果我也有一支昂贵的钢笔,我也会在这句话后面画上笑脸。
  可我没有,我只能沉默。
  「钱。」他嗓音嘶哑,「我给了一百,她收了,肯定在她身上!」
  「搜身!」他张目欲裂,「你敢不敢?」
  我摇头表示抗拒,许绮夏借给我的那件校服外套,被我紧抓着。
  「老师,不要。」我哀求,「我不想……」
  教导主任把其他人支出去,向坐在角落的人招手:「小陈。」
  黄雨薇面露难色:「主任,这样不好……」
  对方只是走出去,利落地关上门,意思不言而喻。
  黄雨薇踌躇了一会儿:「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写作得奖……」
  我起身脱衣服,「您直接搜就好。」
  十月的夜晚,已略带凉意。
  「没有,老师。」我几近赤裸地站在白炽灯下,「你看,没有藏钱。」
  我身上只有一块布料没有被剥下。
  那是我老土的内裤,它是我最后的遮羞布,贫瘠的尊严。
  空调呼呼地输送着冷气。
  我双手环抱在自己胸前:「黄老师,好了吗?我很冷。」
  她目露不忍,轻柔地帮我套上短袖。
  等得不耐烦的张以峤踹门而入,撞见我狼狈的模样,愣在原地。
  周应槐反应迅速,捂住他眼睛,把他拽出去。
  门外传来张以峤歇斯底里地大吼:「她没脱光!让她全脱!」
  我置若罔闻,只是在装模作样地抹泪。
  内裤里叠好的纸钞,很硌人。
  最后,教导处主任去调监控。
  我提醒他:「老师,宿舍要熄灯了。」
  对方答非所问:「我记得你家长……」
  我想冷笑:「哦,我母亲有敲诈勒索的前科。」
  他沉默地挪动鼠标。
  屏幕上出现țṻ₎了两道身影。
  监控录像里,我在前,张以峤在后。
  我点了点屏幕:「他跟踪我。」
  教导主任问:「你一个人去那干吗?」
  我对答如流:「我去喂猫。」
  他要我证明。
  于是我带着他去小树林里,呼唤有财。
  黑猫窜出来,蹭我的手心。
  这个中年男人,终于死了帮张以峤开脱的心。
  回到办公室,我放松下来,打了个喷嚏。
  周应槐脱下外套,披在我肩上。
  外套被洗得发白。
  就像他本人,严谨、一丝不苟、一尘不染。
  消毒水和药的味道好重。
  我忍不住皱眉。
  周应槐给我倒水:「不舒服?是不是着凉了?」
  「我书包还在教室。」
  他愣了一下,起身道:「我送你去教室。」
  「这孩子也带走。」教导主任冲他努嘴,「张总来电话,要人回去。」
  张以峤怒不可遏。
  他夺过桌上的纸条,撕得粉碎。
  唯一的证据,没了。
  我们一行人回到教室,里头亮着灯。
  许绮夏在低头摆弄一台相机:「怎么才来?电影都……周老师好。」
  周应槐点头示意,嘱咐了我几句。
  他要先送张以峤,再折回来送我回宿舍。教室里暂时只剩我和许绮夏。
  她站起身,错愕地问我:「你怎么也在?」
  我头也不抬地收拾东西,只是道:「绮夏,抱歉。」
  「嗯?」她笑容勉强,「为什么道歉?」
  「我弄脏了你借给我的校服。」
  我学着她今天的样子,双手合十,笑意盈盈:
  「对不起啦,绮夏。」
  毁了你万分期待的约会,我实在是深感——
  深感荣幸。
  许绮夏双唇发颤,上前一步,揪住我衣领。
  我怯怯道:「周老师。」
  她惊慌地松开手,看向站在门口的男人。
  真是头大蠢驴。

-5-
  翌日,张以峤的父亲没有露面。
  代替他出席的,是三万块钱的转账。
  三万块。这件事就此落下帷幕。
  事情被压下,但偶有隐晦的眼神,在我和张以峤之间打转。
  闲言碎语像墙角潮湿的青苔,黏附在我们身上。
  许绮夏不再向张以峤示好,也不再明目张胆议论我的家事。
  我的书包带子断了,她把她用腻的旧书包送给我。
  我查了价格,把它卖了七百块,花四十买了个新的书包。
  她发现了这件事,当众夸我:「衔青真有商业头脑!」
  一句挖苦换七百块,性价比极高。我坦然接受她的讽刺。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刁难我,我反而安心。
  关于我妈妈的讨论热度骤降,同学开始谈论我有多抠门。
  有什么关系,抠门就是爱钱,世上没人不珍惜钱。
  晚自修结束,许绮夏不再摆弄她那台昂贵的相机。
  她亲昵地攀上我胳膊,不好意思地挠头:
  「对不起啦,衔青。之前不小心把你妈的事说漏嘴了。」
  我不着痕迹地抽出胳膊:「没关系,我不在意。」
  「还有还有。」她在桌屉东翻西找,「新买的手链也送你。」
  没等我回答,她就松开手,珠子劈里啪啦掉了一地。
  响声吸引来同学的目光,她懊恼:「怎么坏了呀?这挺贵的。」
  贵就能卖钱。我蹲下一颗一颗捡,一点一点摒弃自尊。
  许绮夏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如果你还不喜欢,可以再拿去卖钱。」
  此言一出,围观的人又开始交头接耳,我宛若针芒刺背。
  我蹲在原地,抬头看见她志得意满的笑,才知道她并没有偃旗息鼓。
  那种微妙的感觉又回来了,许绮夏,她仍以戏弄我为乐。
  这种戏弄介于玩笑与报复之间,没人会想到给它定罪,除了我自己。
  「谢谢你,绮夏。」我起身,「原来当警察这么赚钱啊。」
  她没想到我会反呛,面色一白,可怜巴巴地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神色淡然的周应槐出现在教室门口:「林衔青,来一趟。」
  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我们一前一后地进了办公室。
  我的贫困生补助申请表,端正地摆在他桌上。
  「这次的补助申请,我不打算给你通过,你拿走吧。」
  「哦。」我低头看鞋尖,「是因为我偏科?」
  「成绩不是主要原因。」他端起水杯,「有人举报你。」
  「举报?」我心底冒出几个名字,「是谁?」
  「匿名邮件,说你用名牌书包,截图了你的出售链接。」
  「那是许绮夏用腻了送我的,我挂网上卖钱。」
  周应槐抬眼看我:「我不是要你解释,是通知你结果。」
  「您不相信您的学生?您应该去找许绮夏!」
  他拉开抽屉,修长的手指轻敲一张纸条:「我相信过你。」
  「小树林见,记得带钱。」
  这张被胶带粘起来的纸条,静静地躺在一沓试卷上。
  周应槐语气漠然:「但现在不信。」
  我的瞳孔骤然紧缩,心跳逐渐加快:「您什么意思?」
  他没抬眼看我:「我把那张纸拼了起来。」
  不可能,他不可能把撕碎的纸拼起来。
  「这哪来的?」
  「这上面有你的指纹,林衔青。」
  我脑中一片混乱,他转过身:「你为什么要说谎?」
  「这张纸条不是我写的。」
  「这样啊。」他轻扣桌面,「那你写的那张纸条在哪?」
  「不、不是,我没有写纸条!」
  「监控里,你每次去树林喂完猫都会直接回宿舍,所以总背着书包。」
  他显然有备而来:「可事发当晚,你没带书包。这说明你早就想好了。事发之前,你就已经知道自己会再回教室。」
  「我只是忘带了。您是在主张受害者有罪论吗?」
  「林衔青,你不仅擅长谎,还很会混淆概念、对人道德绑架。」
  「……」
  「纸条是我伪造的,我也没送它去验指纹,我在诈你。」
  「……」
  「你露出破绽了,林衔青。你确实污蔑了你的同学。」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我失去对峙的耐心。
  「他活该被耍。」
  「原来你支持受害者有罪论。」
  「你想干什么?」
  「道歉,退还赔偿金,剔除你的补助名额。」
  「你是想讹钱吧?」
  这件事,他没有先告诉张以峤,而是先告诉了我。
  他一定是想分一杯羹。
  「林衔青,你做错事了,我在教你承担责任!」
  「你想分多少钱?」
  我垂眸打量他的白衬衫:「你也挺抠的嘛。」
  周应槐压抑着怒火:
  「你做错事了,这不该是你认错的态度。」
  「拉倒,你又没证据。」
  我长吁一口气,打算离开:「伪证可不算证据。」
  周应槐站起身,挡在我身前。
  「让开。」我压根不想搭理他,「还是你想成为第二个张以峤?」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我录音了。」
  我的面色灰败下来。
  这个贱男人!

-6-
  周应槐要我下周一道歉退钱。
  但我不打算那样做。
  当夜凌晨,我躺着思考对策,耳畔传来响动。
  小台灯的光晕朦胧而梦幻。
  我看见许绮夏的背影,她在往我包里放东西。
  她回上铺睡觉,室内恢复寂静。
  我耐心地等了一会儿,默默起身,检查书包。
  里头静静躺着一台昂贵的相机。
  相机主人的意图显而易见,她想要凭此栽赃我。
  我勾勾唇,看向睡上铺的许绮夏。
  她睡得好香。床头挂着她的轻飘飘的蕾丝内衣。
  蠢货。我起身,轻手轻脚地打开书包。
  这可不算偷,绮夏啊,是你把它送到我手上的。
  ……
  翌日我醒来,看见乱七八糟的衣柜。
  我坐起来,明知故问:「你们谁翻了我的柜子?」
  许绮夏双臂环胸坐在椅上,审视着我。
  她身后站着两个女生,我的舍友,她的跟班。
  我又问一遍:「谁翻了我的柜子?」
  「东西呢?」许绮夏直截了当,「你把它藏哪儿了?」
  我下床:「东西?什么东西?」
  「少在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把相机还给我!」
  我恍然:「你把相机弄丢了?」
  「我知道你把它藏起来了。」许绮夏咬牙,「咱走着瞧。」
  随着她话音落下,门被甩上。
  宿舍里空无一人,我揉了团纸,丢进桌底的垃圾袋里。
  好啊,咱走着瞧。
  周五一整天,许绮夏再没有在课间摆弄她的相机。
  陈露露问她:「夏夏,你相机呢?」
  许绮夏似笑非笑地瞟我:「不知道被谁偷走卖钱了。」
  「卖钱」这两个字,被她咬得极重。
  我坐在一边,面不改色。
  有好事的人看向我,很快又把眼睛移开,和人闲聊。
  身边嘈杂一片。
  我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又好像没有。
  我像巴甫洛夫的狗。
  见人窃笑,就条件反射地开始自省。
  检查我自己,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丑。
  后来我发现,并不是我做得不好,而是他们需要我。
  他们需要劲爆的谈资作为学习之余的消遣,我不幸获选了。
  我不需要谴责自己,我只需要杀鸡儆猴,仅此而已。
  周五晚上,我背上书包,拎着垃圾袋,离开宿舍。
  寄宿生常在周六上午回家,但我习惯周五就走。
  敷着面膜的许绮夏话有所指:「你那袋垃圾这么重啊。」
  「需要检查吗?大小姐。」我打开袋子,「你看。」
  纸和果皮乱糟糟地躺在袋里,她被恶心到:「拿走!」
  我走出寝室,绕到监控死角,从袋里掏出相机,塞进书包。
  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楼下,我把垃圾袋丢进大垃圾桶里。
  我抬起头,敷着面膜的许绮夏正在看我。
  茕茕夜色里,皎白的面膜纸像她伪善的面具。
  许绮夏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去丢垃圾。
  她会怎么想、她会怎么做,我全都一清二楚。
  因为我就是如此,在圆谎上天赋异禀。
  我回家了。出租屋很小,暂时只有我一个人住。
  我掏出书包里的相机,把它擦干净。
  我用手机搜索它的使用方法,再删除浏览记录。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坐公车去城区。
  那儿有一片很老旧的社区,没电梯,租金相当便宜。
  今年刚工作的周应槐,就租住在那里。
  真破。我走进单元楼,拎着馍爬到顶层,端起相机。
  从早晨到傍晚,我都在这里静静蛰伏。
  咔嚓、咔嚓。快门的声音微小,却让我无比亢奋。
  收获颇丰,我感到非常满意。
  接着我下了楼,走进对面的楼栋,爬上三楼。
  最后,我敲响一扇生锈的门。
  「谁?」冷冷的男音传来,有人打开了门。
  「周老师,晚上好。」
  浓重的中药味让我皱眉,他低头看我:「有什么事?」
  我捧起相机,调出几张照片:
  「周老师,县城在严打补课,但你私下开设了补习班。
  「这是好几批学生进出你家的照片。」
  我乐不可支:「知道我是怎么发现的吗?你抽屉里有自己出的卷子!
  「只要你放过我,我就不举报你。」
  周应槐回屋戴上眼镜,一言不发地看我展示一整天的劳动成果。
  他说:「有这聪明劲儿,放在读书上多好。」
  我朝他翻白眼:「读书读书,我读破脑袋也不会变成有钱人!」
  他人高手长,想夺走相机,我大笑:「备份了。」
  「这相机也是我偷的。」我炫耀似的朝他扮鬼脸,「那又怎样?」
  夕阳的最后一丝光泯灭,消失在楼的尽头。
  朦胧的暮色里,周应槐眼带倦怠:「你初中得过很多写作奖项。
  「黄老师告诉我,你是一个驾驭文字的天才。」
  「不,我不是!」我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我是没爹的野种!」
  他弯下身子:「你肚子叫了,要进来吃面吗?」
  「神经病!」我下跑了楼,在转角偷咽唾沫,「你管得真宽!」
  周应槐咳嗽两声,叮嘱我:「回去注意安全。」

-7-
  那是我第一次私下同周应槐碰面。
  同时,我希望那就是最后一次,毕竟,他很烦人。
  他比《大话西游》里的唐僧还烦。
  然而事与愿违,翌日我就和他偶遇了,在医院。
  周日,我去照顾生病的妈妈。
  在我考上市内最好的初中时,她因为敲诈勒索锒铛入狱。
  三年后她刑满释放,身子却垮了。
  她被确诊为宫颈癌晚期,并且,她没有交社保的意识。
  所有医药费,都只能自掏腰包。
  她的身份证已经借不到钱了,而我还没满十八岁。
  万幸的是,我有了三万块钱。
  我还自己上网搜寻材料:如何缴纳医疗保险。
  妈妈形销骨立,虚弱地躺在床上。
  病房里很嘈杂,她倒药的手在发抖,药丸掉了。
  我愣了一下,趴下去找,没找到。
  站起身,我拍了拍沾了灰的膝盖:「那种药很贵。
  「是我给人摸胸,讹钱才买到的。」
  她古井无波的眼神开始有变化,干瘪的唇张合:
  「我……我下去找……我下去……」
  我把她按住,垂眸道:「妈妈,懂事一点吧。」
  她被这话钉住,眼底蓄起了泪。
  她语无伦次:「你去卖了没有……你、你不要去……」
  我给她看这次病发住院的账单。
  「恢复好了就回家吃药,我给你找个便宜的护工。」
  我妈妈嗫嚅着唇:「我尽量。」
  我帮她在后背垫了枕头,站起身:「我去接点水。」
  懂事一点吧。
  这是我妈妈年轻时,常对我说的话。
  那时她不过二十多岁,她十八岁就生下我了。
  而我,只是一个懵懂的小孩。
  她说这话时,通常都坐在镜子前涂劣质的口红。
  媚俗、下流、刺眼的大红色。
  这意味着,又有猎物要撞上她铺设的陷阱了。
  假装坐台小姐,诱骗男人上门。
  然后把我支出门外写作业,自己和他们翻云覆雨。
  我掰着指头算数,身后是锈迹斑斑的铁门。
  男人们来来去去,有些会给我硬币买糖,有些不会。
  他们以为自己只是花点小钱买一夜春情。
  但其实这只是妈妈的陷阱,她的目的,是讹一笔钱。
  一场交易结束,满身青紫的她会带我去警察局。
  妈妈用力拧我的后背,我一边哭一边说:「有个陌生的叔叔……」
  我还记得,第一次去警局时,围墙边爬满青苔。
  跟我说话的警察是个女人,她衣着干净规整,和我妈妈不一样。
  她轻声细语地安抚我,我目光呆滞,不愿开口。
  我不想说谎。
  她蹲下来,揉我的脑袋:「如果你妈妈被欺负了,你就点头,好吗?」
  我没有点头,但那个男人还是被定了罪。
  因为我流下了眼泪——泪水并不出自委屈,而是恐惧。
  我怕我妈妈因为这阵沉默打我。
  ……
  那时我很小,大家都觉得人性本善,小孩不会说谎。
  但其实小孩才是世界上最坏的人,因为他们根本不懂善恶。
  他们蒙昧无知,因而毫无道德底线,让谎言变得坦然。
  被指控的男人,会为了达成和解,支付一小笔精神赔偿费。
  接着我们回家,我妈妈关上门,开始找衣架。
  她对我的临场发挥很不满意。
  ……
  放下衣架,我妈妈就会拧开口红盖子,对着镜子补涂:
  「衔青,懂事一点吧。不然妈怎么养你?」
  衔青,懂事一点。
  午夜梦回,我总想起她媚俗的红唇。
  后来,我们辗转于各个不同的城市,编织如出一辙的谎言。
  我读三年级后,她变得安分,在县城定居,用存款养我。
  那几年我心无旁骛,读书的势头正盛,进了市内最好的初中。
  初一入学,我去领奖学金。而她行迹败露,锒铛入狱。
  去年我上高一,她刑满释放,被查出癌症晚期,但没有钱治疗。
  她想重操旧业,我说妈,你疯了吗?现在这样,谁敢睡你?
  我妈妈坐在镜子前,边哭边涂那支过期的口红,而我冷眼旁观。
  就在前几天,她偷偷退掉了我去北京参加作文决赛的车票。
  因为她,我的未来一片灰暗。可如果没有她,我甚至没有未来。
  我好恨她,可是我又舍不得她死掉,因为我只有她。
  别人有护发素、爸爸、书、电脑、泰迪狗,还有蕾丝内衣、润唇膏、蝴蝶结丝带、蓬蓬裙、电影票。
  而我的世界里只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
  那是我妈妈,为了她,我要竭尽全力、不择手段地弄到钱。
  邻居宋阿姨分我们活做,钩毛线花,一朵五毛。
  阴暗潮湿的出租屋里,黄澄澄的花像虱子一样爬满角落。
  我不停地钩,花越来越多,我的成绩越来越差。
  一年过去,来到高二,我成了新班主任眼中的问题学生。
  我还要一边读书,一边赚外快,一边照顾我妈妈。
  「林衔青。」熟悉的男音响起,「你身体不舒服?」
  真是阴魂不散。我心里暗骂了一声,不情愿地转过身。

-8-
  「来看胃病。」谎话张嘴就来,我下意识说了谎,「让开。」
  「胃难受,喝温水比较好。我帮你兑点热水。」
  那是因为我妈妈并发症发作口腔溃烂,只能喝凉水。
  我不想跟他多说:「行了,少在这儿装模作样。」
  「黄老师说你的监护人不在身边,如果你需要帮——」
  「打住。」我朝他挑眉,「我有三万块就够了。」
  他没有再搭理我,而是猛地弯下腰去,竭力咳嗽。
  咳嗽声越来越响,他单薄的身子像残破的风箱,疲惫地起伏着。
  我忽然发现,周应槐身材高挑、双肩开阔,却瘦极了。
  他脊背弓起,薄薄的短袖衫下透着他嶙峋的脊骨,有些反常。
  「周老师?」我皱起眉头,迟疑地拍拍他后背,「想吐?」
  他直起身,扶了下眼镜,然后又用那副「很大人」的神色看我。
  「没事。是胃病犯了。昨天你走得急,张以峤那件……」
  我一下警惕起来,把他拉到楼梯口:「你到底想讹我多少钱?」
  「三万块不是小金额,可以立案。我希望你能归还。」
  「那你也别当人民教师了,去教育局自首吧。你哪来的脸管我?」
  周应槐的脸上头一遭露出错愕的神色,他抿了抿唇。
  我们在医院的楼道不欢而散。我往病房走,身后又传来干呕声。
  不是咳嗽,是干呕。他半蹲着,紧拧着英气的眉。
  余晖从楼道口的窗里爬进来,坐在他肩头,他的肌肤白得发光。
  恶心。我踢了一下墙根,感到牙酸,漂亮得恶心。
  回到病房,我把水递给我妈妈,她献宝似的展开掌心,语带谄媚。
  「找到药了,原来掉在褥子上。」
  多讽刺,母女的身份在这一刻达成了互换,我成了主宰她的人。
  我知道她想取得原谅,但我不说。
  我很冷淡地说我知道了,心底升腾起一种隐秘的快感和悲哀。
  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妈妈。
  我既爱你又恨你,我不希望你离我而去,又不想你过得开心。
  我要永远这样,和你互相折磨。
  妈妈睡着了,我坐在床头,摆弄那台相机。
  备份我想要的照片之后,我把昨天拍的照片全都删掉了。
  紧接着,我开始翻看这台相机曾经拍摄的照片:
  树、贴纸、发夹……还有好几张以峤打篮球时的抓拍。
  拍摄时间在周四,难以置信,她还在迷恋张以峤。
  我脸上露出讥笑,继续翻看更早时候的照片,突然感到怪异。
  许绮夏在高一入学就有这台相机了,几乎每天在拍。
  拍摄日期之间断断续续,并不是每天都有照片,她删了什么?
  不会是什么私密照吧?我上网搜索,学着恢复数据。
  紧接着我打开相机,急不可耐地翻看些照片,脸猛地涨红。
  那是一张我在换衣服的照片,拍摄的视角从上往下。
  偷拍?我心底寒冷如冰,她竟然在宿舍里,偷拍我换衣服。
  再往后翻,那是许多张我的背影,持续了将近一年。
  她偷拍我做什么?我感到不可思议,不会是给张以峤看吧?
  羞愤涌上我心头,与此同时,病态的狂喜接踵而来。
  怪不得,她这样讨厌我;怪不得,张以峤那么容易就上钩。
  原来是这样。绮夏啊,现在,轮到你了。

-9-
  周日晚上,我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回学校,里头装着一台相机。
  我是很想卖掉它,但是……我最终没有把它卖掉。
  我仔细擦了它,把它摆在了个没有监控的地方,然后回宿舍。
  我的衣柜、书桌、被褥,被翻得比我的兜还干净。
  许绮夏双手抱臂,以审视犯人的姿态盘问我:「相机去哪了?」
  我神色略有慌张,下意识地后退几步,戒备地看她。
  「在哪里?」她走上来,一把扯起我书包,「你敢偷到我头上!」
  她像条发疯的猎犬,我高兴极了,忍不住笑出声:
  她恼羞成怒,对我吼道:「林衔青!你现在还有胆子笑啊?」
  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翻包的样子像猪拱地。」
  她作势要掴我,却又被我一句话定在原地:「对不起啦,绮夏。」
  我伸出食指,凌空画了一个俏皮的笑脸,她满脸窘迫:
  「林衔青,我就没见过像你这么人品卑劣的人,你偷看我的日记……」
  我拉开寝室的门,身后是她歇斯底里的吼声:
  「心虚了是吧?你等着!」
  我心跳加速,双颊滚烫,极度亢奋。
  她上钩了!她上钩了!
  新的一周,我比许绮夏要晚到教室。
  我把书包放在椅上,它发出了一声沉闷的重响。
  许绮夏侧目,写字的笔略有停顿。
  我紧张地护着书包,干巴巴道:「看我干吗?」
  「没什么。」她转过头去补作业。
  她黑葡萄似的眼珠转了一圈,带着点狡黠的味道。
  课间休息,许绮夏忽然搭话:
  「衔青,可不可以让我看一下你的书包?」
  我转身抱住书包:「为什么?」
  「我有本书,好像被你收错在书包里了耶。」
  在人前,她总是装模作样。
  见我沉默不语,她双手合十:「拜托啦,衔青!」
  「我自己找,找到再给你。」
  许绮夏拔高音调:「为什么不敢给我看你的书包?」
  这句话吸引了全班的视线。
  我抓着包的手紧了紧,磕巴道:「不、不为什么。」
  周围响起一阵不小的议论声。
  「我记得绮夏之前说她丢了一台相机诶!」
  「林衔青给个包这么紧张啊?」
  「她家里那么穷,可能看夏夏相机贵,就……」
  ……
  我分神去听这些话,书包被许绮夏一把抢过。
  「那是我要补的作业,我很着急的!」
  「不要!」我激动地起身,「绮夏,求求你——」
  我的书包里的东西被她哗啦啦倒出来。
  笔、纸、书、病历本、一大堆黄灿灿的毛线花。
  花梗是铁丝,扎成一大束,很有重量。
  许绮夏呆住,下意识地问出口:「我相机呢?」
  我垂下眼:「绮夏,原来你在怀疑我。
  「我家里穷,我妈名声不好,但我不会那样。
  「求求你……求你不要再这样想我。」
  周围看向许绮夏的眼神开始充满审视的意味。
  我和她都太熟悉这种眼神了。
  这种审判一个人、斟酌要不要把她划出去的眼神。
  人很奇怪,会通过排挤同类来感受优越。
  现在,许绮夏一举超越我,成为了更好的人选。
  跋扈蛮横的她,比我更具备被谴责的价值。
  许绮夏作为曾经的发起人,俨然也熟知这一点。
  她眼底立刻涌出泪水:「对不起,青青。
  「我、我也是太着急了,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低声下气地哀求我的原谅,显得好可怜。
  又有人说:「一场误会而已嘛。」
  而已,而已。那是因为他妈的经历的人不是你!
  我攥紧拳头,真想给每个旁观者一拳。
  教室门口响起一道声音:「请问林衔青同学在吗?
  「有人捡到她的相机,送到了失物招领处。」
  大家看向来人,学姐捧起相机:「我是来送相机的。」
  许绮夏反应过来,走上去说:「谢谢学姐。」
  学姐耐心解释:「同学,这不是你的,这是林衔青的。」
  许绮夏追问:「学姐,为什么说这是林衔青的?」
  学姐脸色微微一红:「因为相机里面有她的照片啊。」
  她指指我,笑笑道:「就她,高二的漂亮学妹。」
  末了,她又补充:「为了寻找失主才翻看的,抱歉。」
  许绮夏纠正她:「这是我的相机,是林衔青偷了它,用来拍照。」
  她完全没想到另一种可能,想当然地以为我私用相机。
  学姐愕然地站在原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许绮夏,有些尴尬。
  周遭响起嘈杂的议论声,不外乎全在讨伐我。
  「林衔青好不要脸啊,偷了人家相机还拿去拍照。」
  「笑死了。偷了相机还弄丢,她真的好蠢!」
  「我要是许绮夏肯定气死了,摊上这么个奇葩舍友。」
  ……

-10-
  许绮夏从容不迫,挑衅地看向我。
  看来她以为发生的事,只要删除就好了。
  我起身,向站在门口的两人大步流星走去。
  「什么我的照片?让我看一下。」
  「诶!你抢什么啊?干吗?」
  我举起这台相机,调出照片库,压抑着心中狂喜。
  终于,终于!击倒许绮夏的机会来了!
  这一切都是我的聪慧、我的努力、我的谋算挣来的!
  我高高举起相机,展示给所有人看:「照片?
  「这种照片,我自己可拍不了。许绮夏,你来解释解释?」
  小小的显示屏里,是我几近赤裸的后背。
  那是我在穿内衣的照片,土气的成人内衣松垮地挂在身上。
  是的,我把她其他所有的照片都删了。
  但我留下了这些她偷拍我却又删除,最后被恢复的照片!
  心跳震耳欲聋,几乎要跳出胸腔,我实在太兴奋了。
  像写作一样,我进行了漫长的铺陈,终于来到故事的高潮。
  我亲手设计的,独属于我的,故事的高潮!
  这么多双眼睛,这么多双曾凝视着我渗血校裤的眼睛!
  他们转而紧盯着我几近赤裸的照片,一言不发。
  我极度亢奋,手指飞快地拨动轮盘,一张张照片飞速掠过。
  我的背、我的胸、我的肩颈、我的腰窝、我的臀。
  我破釜沉舟,揭开自己的伤疤,只为了换几句对许绮夏的谴责。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那又何妨?我就是要鱼死网破!
  她呆呆地站着,喃喃自语道:「不、不可能啊!」
  我头一回在她脸上看见这样失魂落魄的神情:「这是你拍的?」
  许绮夏愣怔一秒,马上说:「是你要我拍的,我……」
  「我为什么要让你拍这样的照片?」我不由得冷笑,「我有病?」
  「绮夏啊,我记得你说过,你的梦想是做一个摄影师。原来,你的梦想这么恶心。」我语气恶毒,「你真下流。」
  想帮她说话的陈露露不由得后退一步,退到人群里。
  全班哗然,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玩味,除了张以峤。
  他站在人群里,面无表情,没有为试图帮他出气的许绮夏出头。
  是的,张以峤。你终于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你呢?许绮夏。你要怎么应对,你要怎么挽回现在的局面?
  隔壁班的同学站在窗口,朝我们班里张望着。
  教室内外,几乎水泄不通,全都站满了满脸好奇的人。
  有人说:「我们听说有个女生拍裸照给全班看。」
  有人说:「听说那个女生的妈妈在当小姐,还坐过牢。」
  有人说:「不是不是,是她同桌偷拍她的……」
  ……
  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我不在乎。
  我只在乎许绮夏,我在乎她的喜怒,在乎她的全部。
  恨像爱一样缠绵,她让我日思夜想。
  而她,双眼含泪,嘴唇颤抖,张着嘴却发不出半个音节。
  道歉也枉然,没有人会再施舍她同情。
  许绮夏做了最后的挣扎:「你每天露胸给别人看,丢不丢人,你……」
  我大声反驳她:「让我丢人的不是我的胸,是你!」
  我环顾四周,冷笑道:「是你们这群人,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你们这些共犯!」
  四周鸦雀无声,扒在窗上的脑袋全都埋下去,露出高挑的人影。
  端着保温杯的周应槐走进来,蹙眉道:「闹什么?我在楼下就听见你们的声音。」
  我还在高举着那台熄了屏的相机。
  他环视四周,人群作鸟兽散状。
  我们的眼神有过短暂的对视,他狭长的眼里,充满了困惑,以及对我的不信任。
  他伸手取下这台相机,对我说:「去吧,回座位早读。」
  我背对着全班,站在周应槐面前,露出了一个极其顽劣的微笑——我蔑视他。
  周应槐握着保温杯的指节微微泛白,看起来,很用力。

-11-
  这件丑事闹得几乎人尽皆知。
  周应槐作为班主任,被校长狠批,扣除奖金。
  他才知道班上同学那些故作亲昵的嬉闹,实则暗藏玄机。
  他把所有同学轮流叫进办公室,一遍遍对谈。
  没人愿意承认,都只说,自己不知道。
  男生们从办公室里出来,朝下一个人挤眉弄眼:
  「土老帽儿,装得可真诚了,别说啊。」
  看见此情此景,让我不禁想要发笑。
  真诚,有什么用?
  故事书告诉小孩,做人要真诚。
  可事实是,说谎才能得到更多,美好的品质并不会带来美好的结局。
  这场对谈持续了将近半个月。
  班上的所有同学都在对周应槐摇头。
  不知道,不清楚,不了解。
  没人愿意背上「霸凌者」的罪名。
  所有的坏事都被推在许绮夏一个人头上,真好玩儿。
  许绮夏,简直就像是耶稣在世嘛。
  周应槐的补救被教导主任按下暂停键,他说对谈浪费课余时间,影响学生成绩。
  我是最后一个被周应槐叫进去的。
  在那之前,我站在门口,眯起眼听周应槐挨训,只觉如听仙乐耳暂明。
  教导主任走了,我推门而入。
  此时此刻,我满心戒备,觉得自己像头竖起尖刺的豪猪。
  他说:「对不起。」
  我警觉地站住:「这回又有什么招儿?」
  「作为班主任,我很失职。」
  「你这种只向有钱人奴颜婢膝的人我见多了。」
  「原先我要接手的不是你们班,所以一开始送到我手上的不是你们班同学的材料。上一个班主任突然离职,和他的对接工作很不顺利,所以我提前向教导主任询问过班上的情况。」
  他有些头疼地揉揉眉心:「现在看来,他忽视了很多问题。」
  「没能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自以为是地寻求真相。我为此道歉,如果你需——」
  「打住!」我双手抱臂,语带戏谑,「意思是你会帮我?」
  他拉开抽屉,像在找东西:「目前我在……」
  「给我钱。」我又一次打断他,笑眯眯地伸出手,「我要十万块钱。」
  周应槐停止了动作,看着我,没有说话。
  「做不到,是吗?那帮我补上那三万块也行嘛,大圣人。」
  「三万块的事,暂时不用你操心了。」
  哦?看来那天的要挟奏效了?
  我讽刺他:「周老师,您可真是个正人君子。」
  「回去吧。你还没做好准备。」
  我感到莫名其妙:「做什么准备?挨训的准备?」
  「敞开心扉的准备。」
  「你这班主任当得真的圣母啊,周老师。」
  「教育要像春风化雨。」
  「哪有对敌人春风化雨的,你傻逼吧?」
  「你不是我的敌人。」
  周应槐正身,直视我的眼睛:「你是我的学生。」
  「我是你爹!」
  「一千字的检讨,下周交。」
  「我是学生。」
  「下周交。不许从网上抄。」
  「……」
  许绮夏也过得不怎么样,她成了众矢之的。
  是的,她成为了另一个我。
  我从被排挤的职位上卸任,她就是继承人。
  没人再和她手拉手去小卖部了。
  周应槐三番两次地介入,但是效果甚微。
  毕竟,是许绮夏有错在先。
  闲言碎语,终于像苔藓一样,爬满她的全身。
  就连张以峤,也不屑和她抱团取暖。
  许绮夏在班上说,那些照片是张以峤要她拍的。
  张以峤反唇相讥:「你说的话能相信吗?」
  这两个亲密无间的合作伙伴,竟然变得如此狼狈。
  为了不被排挤,张以峤选择站在她的对面。
  好好笑哦。许绮夏。我真可怜你,遇上了我这样的人。
  遇上了我这样睚眦必报、不知廉耻的野种。

-12-
  十二月,孤立无援的许绮夏试图反击。
  在语文老师黄雨薇的公开课上。
  那是一堂创意写作课,黄雨薇给了我们十分钟即兴写作。
  写作的主题无聊又老套,是「爱」。
  我发了十分钟的呆,听见她说:「有人愿意展示一下吗?」
  讲台下毫无动静,黄雨薇又重复了一遍。
  许绮夏举起了手。
  她站起来,大声说:「黄老师,我的同桌想展示。」
  黄雨薇走过来,面带感激。
  这是她任教的第二年,教室后头坐满了校领导。
  这场公开课关系她的考核成绩。
  她伸出手拿起我的作文簿,清了清嗓子,愣住。
  作文纸上画着一坨大便。
  短暂的沉寂,让教室后起了骚动,我听见细碎的谈论声。
  我想起黄雨薇在办公室里帮我套上衣服,说了一句话。
  ——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得奖……
  她记得我,我是那个写作得奖入围,却没继续参加决赛的学生。
  那场决赛的现场设置在北京,路费自费,我妈退了车票。
  所以,我止步于晋级赛,没能再往上爬,去现场写作争夺桂冠。
  寒门难出贵子,因为栽培贵子,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而寒门内被柴米油盐塞得满满当当,何来给我摆放书桌的地方?
  那时候我就明白了:我的起点,决定了我的未来。
  我的未来,会和我妈妈一样,在惨淡的光景中苟延残喘。
  因为穷,我不敢回想过去,更不敢去畅想未来。
  只短短的一瞬,我想了许多。最后,我举起了手。
  我说:「黄老师,我想要自己读,可以吗?」
  她反应很快:「好,需要时间准备吗?」
  她在给我时间打草稿,而我只是摇头:「不需要。」
  关于爱,我唯一的答案,就是我母亲。
  我说了一小段故事,我妈妈在病房里捡药的故事。
  文字像有生命,井然有序地跃然嘴边。
  周遭鸦雀无声。我坐下时,黄雨薇带头鼓起掌。
  「很动人。」她说,「但咱们上的是议论文。」
  台下响起一小阵笑声,气氛变得松弛。
  ……
  下课铃响时,这场公开课勉强算圆满结束。
  黄雨薇在结束后找到我:「他们被你的临场发挥打动了。」
  我不是很想和她交流,敷衍地点头:「哦。」
  「校领导很欣赏你。」她不依不饶,「你为什么没去参加决赛?」
  我没吭声,她又说:「衔青,如果你有困难,可以找我。」
  「谢谢你老师。」我答非所问,「谢谢你在那天,帮我穿上衣服。」
  她递给我一张纸:「这是『草木杯』写作大赛的报名表。」
  「……这个报名费要两百块,太贵了。」
  「我帮你付。」她拍拍我的肩膀,「我觉得你有天分。」
  我只会用那两百块缴纳房租水电和学杂费。
  况且我们学校注重成绩,参与校外活动,需要成绩达标。
  我把这张报名表还给她:「我偏科,数学才考四十三,去不了。」
  「初赛在下个学期初,你可以利用寒假补——」
  我摇摇头,后退两步向她鞠躬,背起书包,头也不回地离开。
  很快,我意识到,身后还有人在跟着,我转过身。
  张以峤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不再像过去那样剑拔弩张。
  他磨磨唧唧地走近:「你妈妈有病,也不应该是你敲诈人的理由。」
  「神经病!」我朝他竖中指,「原来你的爱好是劝婊子从良。」
  他面露难堪,停住脚步:「我真不该同情你这种人。」
  「我压根不需要同情。」我不吃他这套,「我只需要钱。」

-13-
  时间在琐事中溜走了。
  这个冬天,没人再谈起我的胸,我的妈妈。
  一定是我的反击,让他们畏惧了。
  我得以腾出很多精力,钩一朵又一朵的毛线花。
  我妈妈出院回家,继续吃药。
  隔壁阿姨每天到我家陪她钩花,说一个人闷得慌。
  有她看着,我不用花钱请护工。
  元旦,我在我妈的指挥下,煮了碗鸡蛋面给她。
  宋阿姨说:「衔青,你是个好孩子。」
  我臊得不知道如何是好,红着脸回到了自己家。
  收拾了一阵桌子,我忽然停下。
  「妈,怎么有两杯子,有人来过我们家里?」
  「你阿姨给我和她自己倒的水。」
  「得了吧,阿姨有涂口红,两杯子都没口红印。」
  「……」
  我拔高音量:「你是不是又骗男人来睡你了?」
  「我、我不是……」
  「你贱不贱啊?林美娟!你真是贱骨头!」
  我气急败坏,恨不能把杯子摔碎,又停下了手。
  我只能暴躁地走来走去,恶狠狠地警告她:
  「你给我懂事点,知道吗?」
  我妈妈乖巧点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看向日历:一月一日。
  「草木杯」现场作文大赛的报名时间,截止了。
  放寒假前,周应槐又找到我。
  摆在他桌上的,是画着大便的作文簿。
  他问我:「林衔青,这是什么?」
  我说:「这是大便。」
  他额角青筋直跳,对我说:「坐下。」
  我吊儿郎当地坐下。
  周应槐说:「坐端正点,像什么话?」
  我换了个更差的坐姿。
  他没搭理我,接着说:「黄老师替你报名了。
  「她选送了你写的文章。
  「海选通过,她垫付了报名费。你可以去初赛的分现场了。」
  我一下子坐直身子。
  我说:「什么时候?她真报了那个作文比赛?」
  周应槐说:「回去好好准备。」
  我下意识反驳:「那是现场作文,我数学均分低,学校不让请假去的。」
  学校并不反对学生参加学习以外的活动。
  唯一的要求是不影响学习——只有近三次月考均分达到中游的人才会被允许请假。
  「你文科不错,就是数学太差。」
  他顿了顿:「我说我弄丢了你的月考试卷,替你争取到一次补考的机会,在下个学期初。」
  「啊?」我表情失控,「开学考和补考,下学期初我要考两次?」
  「寒假你到我家补习数学。上个月的数学成绩加上后考的两次,起码要让均分达到中游。」
  「……」我没有说话。
  「你基础差,不能和他们一起补。我给你额外设个班,时间比较偏。」
  他拉开抽屉,从容地翻看笔记本:
  「假期每个晚上的七点到十一点。学完了我负责送你回去。」
  「我周末没空,我要照顾我妈。」
  「你妈妈没跟你说?」周应槐好整以暇地看我,「我去过你家了。」
  而我竟然被他唬住,愣愣地听着。
  「你妈妈同意了。周末你邻居没空,我和黄老师凑钱请最便宜的看护。」
  「那、那我还要帮宋阿姨钩花。」
  「你不需要担心这些。你做题的时候,我来研究研究。」
  氛围不错,他竟然开了个玩笑:
  「其实你周老师的手还挺巧的,大可以放心。」
  周应槐将手张开,他的手指修长,掌心很大。
  我的心不合时宜地颤了一下,这是一双成年男性的手,我从没观察过。
  指甲修剪得很整齐,皮肤白皙,皮下青筋略有突起。
  成年男人的手,满足了我对父亲的所有幻想:宽厚、有力、倍感安全。
  但我依旧没有作出决定,我不想背负过多的期待。
  最终让我点头的,是周应槐说的一句话,他说:「你不是很喜欢钱吗?」
  我点头,他继续说:「如果你达标了,我给你钱。」
  喉咙发紧,我不自觉咽了口唾沫:「你能给我多少钱?」
  「三千。」——这刚好是贫困生补助的金额。
  「好。」我没有任何迟疑,「那我寒假去你家补习。」
  身后传来响动,黄雨薇从办公桌后探出头,洋洋得意:「怎么样?」
  周应槐勾勾唇,露出点儿自得:「很顺利。」
  事情的发展超出我的理解,我难以置信:「你们俩是一伙儿的?」
  「我拿了奖你们也不加工资,为什么帮我?」
  黄雨薇揽住我肩膀,调侃道:「因为我们是伟大的人民教师。」
  我低头看鞋尖:「我拿到奖金,就还钱给你们。」
  与此同时,我感到一丝烦躁:那骗来的三万块,又该怎么办?
  多年后我才知道,周应槐是怎么处理那件事的。
  他并没有给我脱罪,让我免于接受责罚。
  周应槐不再谈及这三万块,并非我的要挟奏效,而是……
  是有人,替我承担了犯错的后果。

-14-
  放寒假后,我开始习惯这样的生活。
  我去周应槐家补习,会刻意避开学校的同学。
  第一次进他家,我的观感是家徒四壁。
  周应槐家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一个大大的柜子。
  上面摆满了书籍,还有一些药品。
  有关教育和数学的书籍,几乎构成了他这个人的全部。
  我想看清药品的名字,被他支开。
  周应槐一边把药锁在抽屉,一边说:「去,默写公式。」
  背公式,做习题,然后做模拟卷。
  最后,由他批改,把我做错的题目,一遍遍讲给我听。
  论讲课,他确实是一位不错的老师。
  知识点被他掰开揉碎,翻来覆去地讲。
  我吸收得很慢,他很有耐心,不厌其烦地巩固知识点。
  讲课做题批改纠错……如此循环反复,他只在我写题的时候休息。
  他有时会批改作业,有时会摆弄钩针。
  周应槐没有食言,他竟然真的在研究那些小花朵的钩法。
  「你很细致啊,衔青。」他说。
  「细致、聪明、有耐心的人,才愿意花心思去啃这些针法。」
  我只是因为穷。这句话没被我说出口。
  面对恶意,我能应对自如;面对善意,我感到局促不安。
  我不知道我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作回应。
  为了缓解尴尬,我只好埋头做题,冥思苦想的时候,我有点恨他。
  都怪他夸我聪明。
  如果我解不出来,会觉得很丢脸。
  有一回,我遇见了那个还相机的学姐。
  站在楼梯口的我转身想跑,她叫住我:「哎,学妹。」
  我像只被揪住后颈的野猫:「学姐你好。」
  「其实你不用躲着我走,咱们都一样,没什么好丢人的。」
  「……你也被偷拍裸照了?」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她面上一红,「我是说,我也是贫困生。」
  学姐走了,我还呆站在楼下。
  周应槐一边穿外套,一边走下楼,看见我的时候,他松了口气。
  「天都黑了,我以为你路上——」
  「路上耽搁了,周老师。」我攥紧了书包带子,「不好意思。」
  秋季昼短,暮色四合,天完全暗下来。
  这座老社区似乎在瞬间阖上眼睛,我目之所及皆为夜色。
  我应该感谢这些并不完备的照明设施。
  昏暗的光线,以至于我脸上偶现的愧疚,没被周应槐觉察。
  无人打理的树丛里传来夏虫寂寥的鸣叫。
  这只虫和我一样蠢——它不知道,夏天已经一去不返了。
  我开始观察周应槐的生活。
  他一茬一茬地收学生补课,还帮一些小机构出考试习题。
  有些学生会交钱,有些不会。
 ŧůₑ 这说明他除了领薪水,起码还有一定的额外收入。
  他明明可以租住在更好的房子里。
  可是,这些赚来的钱却不知所终。他过得相当节俭。
  两件外套,三件衬衫,两件短袖。
  煮面线,加几根青菜,打个蛋,再滴点猪油,撒点盐。
  我在他家学得晚,他会煮面给我吃。
  清汤寡水的面条,热气氤氲。我在白烟后,窥视他疲惫的神色。
  吃完了,他就送我去车站,再自己回家。
  黄雨薇也常来,我喜欢她来,因为她会带灌好的肠。
  然后,我和周应槐就能加餐了。
  黄雨薇看我吃面,啧啧称奇:「衔青,你竟然还在长个头!」
  我说:「谢谢你送的书,黄老师。」
  周应槐看她一眼,她不自在起来,潇洒地摆摆手,说那有什么的。
  年前,我的模拟卷成绩头一次够到九十。
  周应槐边阅卷边点头。
  我撇嘴:「也就勉强及格的水平。」
  「你才努力多久?」
  他数落我:「不努力的人,上天会一点一点收走她的天赋。」
  我老实巴交地听训,往杯子里兑热水。
  周应槐的胃病很严重,有时呕得很厉害,喝温水更好。
  黄雨薇曾经劝过他,去做一次胃镜检查。
  但被他婉拒了。他说他只是幽门螺旋杆菌的数值过高,正在吃药。
  黄雨薇很想抓狂:「但是你经常忘记吃。」
  我听说过这种药,它很特别,不能中途停药,否则菌群会产生抗药性。
  周应槐没放在心上,他只说:「又错了,过来看。」
  我只好走上去看,左耳是他讲解错题的声音,右耳是黄雨薇的叹息。
  水壶里的水很烫,因为走神,它溅在我手上。
  我下意识缩手。
  杯子没被端稳,摔在地上。
  ——砰!
  玻璃碎片溅了一地。
  我仓惶地站起身,说:「抱歉,周老师。」
  我弯下腰,想捡起碎片。
  周应槐走过来,挡住我的手:「烫伤了吗?」
  「没有,但是杯子——」
  「别碰,会受伤。」他说,「你去冲凉水。」
  他用扫帚把这些碎片扫起来。
  我冲完凉水,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冷汗涔涔。
  周应槐正在用破抹布包这些碎片。
  发现我在看他,他向我解释:「经常有野猫翻我的垃圾。」
  我没说话,攥紧了衣角。
  他又说:「没关系,只是个杯子。」
  明明只是摔碎了一个杯子,明明只是一个杯子。
  我却被这件事吓得通体发麻。
  他看着我,眼里充满无声的谅解:「怎么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别担心,这个杯子很便宜,不用赔。」
  「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天旋地转,白炽灯的光,几乎令我头晕目眩。
  胳膊和小腿肚,痒得难受。
  周应槐用纸包好碎片:「你不舒服?」
  「不、不是。」我知道自己失态,努力想挤出笑容。
  周应槐揉了揉眉心:「没事的,衔青。」
  我眼眶一酸,在那个瞬间,我觉得自己做好了准备。
  我做好了敞开心扉、接纳春雨的准备。
  我沉默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缓缓开口:
  「周老师,我有过……」
  周老师。
  我有过一个爸爸。
  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是我妈妈带回来的男人。
  这算继父吧?
  我的继父脾气很差,喝醉酒就会用皮带抽人。
  我很不喜欢他。
  我妈妈说:「能怎么办?你又不能没有个爹。」
  原来她忍受继父,是为了我。
  然后有一天,我给这个男人盛饭,不小心打碎了碗。
  他那天打牌输了钱,又喝了很多酒。
  因为这个碗,他找到发泄的理由,解开皮带,狠狠抽我。
  抽我的胳膊,抽我的大腿,抽我的后背。
  我妈妈本来不敢多说什么,后来见了血,她扑上来抱我。
  她说:「老公,别拿小孩撒气,好不好?」
  接着,这个男人,就连她一起狠狠地抽,抽到手酸为止。
  我还记得他的样子,他长得像山一样雄壮。
  父亲这个词开始有具象化的概念,它意味着强壮、暴躁和危险。
  我蜷缩在我妈妈的胸膛里,像婴儿蜷缩在子宫。
  妈妈的怀抱温暖而湿润,汗水和泪水的咸味,掺杂着血的腥味。
  那天之后,我妈妈带着我,搬出了那个家。
  我拥有了父亲,又失去了父亲,原来父亲的保质期仅三个月。
  我妈抱怨,还不是因为你摔碎了碗。
  只要我不小心摔碎东西,她就要哭着来拧我的胳膊和小腿。
  陶瓷或玻璃碎裂的声音,往往和疼痛一起发生。
  现在,没有得到惩罚的我,反而感到焦躁不已、坐立难安。
  周应槐听我絮絮叨叨地讲完这些事,忽然叹气。
  「不要害怕。」他说,「老师在这里。」
  我点点头,有些失魂落魄地坐下,他又说:「衔青,下雪了。」
  偏过头去,我看见窗外的雪越来越大。
  细细簌簌的雪落在窗外,路灯透着暖黄的光晕,路人行色匆匆。
  他坐在窗边,眼底映着白炽灯的光。
  就好像下了一场温暖的雪。我想我可能会被困在这场雪里。
  周应槐系起围裙:「那吃碗面再走吧。」
  我点点头,低头去看那些被圈起来的错题,冥思苦想。

-15-
  临近过年,我照旧补习。
  周应槐没回老家,不知道为什么。
  除夕,我妈妈坚持要煮年夜饭。
  我们过去吵架,她道歉的方式就是给我做饭。
  她喊我吃饭,我来,就算和好。
  这次我们没有吵架,她却破天荒给我做饭。
  我连着扒了两碗饭,她没动筷子。
  「你吃啊。」我妈妈说,「妈都吃饱了。」
  我犹豫了一下,夹走最后一块排骨。
  我们两个人坐在家里,听隔壁的电视机声。
  阿姨在和家里人看春晚。
  声音调得很大,所以我和妈妈也能听见。
  我放下筷子:「妈,我去洗碗了。」
  我妈说:「不用,你去写卷子吧。妈来洗。」
  水声哗哗,洗碗池边动静巨大。
  我忍不住开口:「省着点,水费还没交。」
  我妈妈置若罔闻,还在放水。
  水声里夹杂着几声干呕,我冲了过去。
  洗碗池边,还贴着写公式的纸条。
  暗沉的血溅在那些便利贴上,她呕血了。
  她抹了一把脸:「没关系,我……」
  「去医院!」我关上水龙头,「去急诊!」
  我们又一次出现在急诊。
  医生说靶向药物并没有让她的病情好转。
  化疗的作用没有想象中好。
  他还是建议我们找专家会诊,制定手术方案。
  尽管这昂贵,且具有风险。
  医生问我们会考虑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妈抢着说不会。
  我们离开医院,手牵手回家。
  我的妈妈就像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
  她忽然问我:「你学得怎么样?」
  我说:「模拟卷考九十。」
  她有意逗我开心:「哟,进步这么大呀?」
  我说:「满分是一百五。」
  我妈妈凝住笑容,眼眶通红,没再说话。
  她不知道满分是一百五。
  我的妈妈,她根本就没有受教育的机会。
  我心里一悲,想起她的病。
  我忍不住提起:「其实可以试一试那个什么药。」
  她小声说:「没钱嘛。」
  我马上反驳她:「又不是弄不到钱!」
  「你从哪里弄钱?」
  「反正我十八了,我可以去……」
  ——啪!
  我捂着火辣辣的脸颊,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她咬紧牙关,竭尽全力甩我一巴掌:「你给我去读书!」
  妈妈没有力气,这巴掌轻飘飘的,力道陌生。
  街道人来人往,小车川流不息,音响唱着恭喜,街道热闹非凡。
  世界真大,小人物的悲欢,竟是如此微不足道。
  我妈妈的眼底满是悔恨:「别学我,青青。妈是家里没钱读书。」
  她慢慢靠近我,试着把下巴搁在我肩上。
  瘦削又温暖的身躯在我怀中颤抖着,我抬起手,轻拍她的脊背。
  黄雨薇说得没错,我真的还在长个头。
  现在的我,长得比妈妈还高,躲在怀里的那个人,变成了她。
  她说:「对不起,妈为了省钱,退了你的车票。」
  这句迟了几年的道歉,终于没有湮没在沉默的饭桌上,而被她说出口。
  这句道歉,我等了好久,我等了好久。
  我开始哽咽,语无伦次地哀求她:「妈妈,不要、不要死!不要死!」
  我可能是在哀求她,也可能是在哀求老天。
  雪渐渐地大起来,我们站在除夕的雪夜里,抱头痛哭,不知归处。
  过完年,接着就要开学了。
  寒假最后一天,黄雨薇喊我去她家。
  她给我放了一部电影,叫《垫底辣妹》。
  不良少女发奋图强,考上了名校。
  电影结束,黄雨薇说:「开学考和补考都要加油哦。」
  我嗤之以鼻:「黄老师,电影是经过艺术加工的。」
  她耐心地告诉我:「但它是根据现实改编的。
  「这部电影的原型考上名校时已经三十四岁,你才十八岁。」
  我下意识反驳:「我不考大学,毕业了直接工作。」
  她问我:「你将来想当什么?」
  我说:「伟人。」
  她说:「你说实话。」
  我迟疑:「富人。」
  她瞪我:「正经点。」
  我说:「律师。」
  她问:「为什么是律师?」
  我没有吭声。
  黄雨薇拍拍我肩膀:
  「要七点了,我送你去周老师家。」
  我在周应槐家做考前温习。
  他说:「没问题了,应该能及格。」
  我惴惴不安,又翻了错题本。
  开学的第一天就要考试,这是我们学校的传统。
  既是开学考,也算作整个二月的月考。
  为的是提醒学生抓紧学习,不要在假期太怠惰。
  这还是我头一次这么重视开学考。
  「草木杯」现场作文初赛的时间在二月末。
  开学考的成绩,决定我能不能去。
  如果我的数学还是老调重弹,学校不会让我请假。
  所以,我起码要让数学考上九十。
  我低头打草稿:「周老师,我以前觉得考前通宵的人很傻。」
  周应槐在阅卷:「哦?现在呢?」
  我猛地抬起头,向他展示我硕大的黑眼圈:「现在这样。」
  他轻笑一声,扶了扶镜框。

-16-
  开学的第一天,就是月考。
  走出考场的时候,我长吁了一口气。
  周应槐问:「感觉如何?」
  我说:「把所有会写的都写了。」
  他说:「不会写的呢?」
  我想了想:「先写解,再抄题干,套公式。」
  他笑了:「不错,挺机灵。」
  放榜的前一天晚上,我前所未有地失眠了。
  公告栏前已经聚集了很多人。
  学校不公示成绩,但会公示所有人的排名。
  文科和理科的排名是分开的。
  我开始从后往前看,从倒数八百名开始数。
  八百、七百、六百……
  过去我常在六百名开外徘徊,今天却没有。
  我的文科不错,是数学差。
  这次恶补了弱项,我的排名一定会涨。
  我预计自己会考到四百名左右。
  六百、五百、四百……
  人潮推着我向前挤,我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328,林衔青。
  至于补考的名单里,我的名字排在最前面。
  双脚好似踩了棉花,我从人群里飘出来。
  妈妈,我超常发挥了!
  我的胸口被别人的胳膊肘微不可见地蹭了一下。
  我看向来人,张以峤。
  一个寒假过去,他好像变了不少,不再喜怒形于色:
  「林衔青,你进步了。」
  他身边的那群男生嘻嘻哈哈地看着我:
  「你抄谁的卷子,说说呗!」
  我心情很好,笑眯眯地看向张以峤:「你想知道?」
  他迟疑着点头,我朝他勾手。
  张以峤把头低下来,我贴着他耳朵,轻声说:
  「张以峤,我抄你全家。」
  他面不改色地直起身,跟班们好奇地问:「她抄谁的?」
  我伺机跑远,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想知道?过来。」
  我回头看,那几个跟班都凑到他跟前。
  张以峤神情温和,字句刻薄:
  「她抄你爸,抄你妈,她抄你全家。」
  那群男生不再笑了,他们愣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撒完气的张以峤挂上笑容:「开玩笑的。」
  「哈哈哈真的很好笑!」
  「对啊,谐音梗谐音梗嘛!」
  ……
  在那些白痴努力给张以峤做阅读理解的时候,我正感到惊讶。
  张以峤有点儿变了,不再是个明晃晃的混蛋。
  ——他是个需要仔细甄别的混蛋。
  我从来没有一次这么期待发试卷。
  拿到答题卡的时候,我还在津津有味地看错题。
  我的数学成绩创了新高,考了 113。
  这可是我高二以来考上三位数的数学成绩啊!
  周应槐公示排名的时候,全班震惊。
  陈露露冷哼:「谁知道她有没有抄别人卷子?」
  我说:「那你去调监控啊,陈露露。」
  陈露露不敢置信:「以峤,你说她的数学怎么可能及格?」
  张以峤的笑饱含深意:「你猜。」
  乱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乱叫,我在心里敲响警钟。
  要小心张以峤,他可能要长脑子了。
  不再去理会耳边不怀好意的揣测,我低头翻看错题。
  许绮夏没有刁难我,只是呆坐着。
  我很少在她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摆在她桌上的,是一张不及格的数学试卷。
  她哭了,但没有人去安慰她。
  大家都在冷眼看她,看她流眼泪,看她吸鼻涕。
  陈露露直翻白眼:「她活该啊。」
  昔日的跟班对别人比手画脚:「她爸就是个辅警。」
  「辅警咋了?辅警也好啊。」
  「没编制的!和人家有正式编的能一样吗?」
  「许绮夏又说谎骗人啊?」
  「何止?那些牌子货都是她表姐不要送给她的。」
  「劲爆哦,那她还拿来送人装阔啊!」
  ……
  针芒一样刺人的言语,落在她的身上。
  她终于知道疼了。
  我递给许绮夏一包纸,她推了我一把:
  「你装什么好心啊?」
  是,曾经的我,是最巴不得她栽跟头的人。
  我收起纸,没再说话。
  当天晚上,我躺在宿舍里,发短信给我妈妈报喜。
  我妈妈回了一个很老土的笑脸。
  接着,我又在聊天软件上,把这件事告诉黄雨薇。
  最后,终于轮到了周应槐。
  我攥着破手机,手心捂出了一片汗,始终没能按下发送键。
  「周老师,我考了 113 分。」
  我想了又想,改成了:「周老师,晚上好。我考了 113 分,谢谢您的指导。晚安。」
  「晚安」被我删除,改成了「您多保重身体」。
  被窝外传出光亮,我悄悄地探出头,看见失眠的许绮夏。她坐在灯下。
  事到如今,她还不死心啊。
  我以为她又要往我书包里塞什么东西,没想到她掏出一盒药。
  下药?我眯起眼,想看清药的名字。
  许绮夏取出一板药,抠出所有药片,又取出一板,再抠出药片。
  她机械地重复着抠药片的动作。
  最后,她拢起桌上的堆积的白花花的药片,抓起一把,放进嘴里。
  我腾地坐起身:「你干什么?」
  她仓惶地回头看我,手上的保温杯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陈露露掀开床帘:「有病啊,三更半夜的。」
  另一个舍友也探出头来。两个人睡眼蒙眬,尚且不明所以。
  我企图把手指伸到她嘴里:「你吐出来!」
  许绮夏脸色通红,眼眶带泪,狠狠地咬我的手指。
  我痛呼一声,她立刻弯下身子干呕。
  我看到那盒药的名字:苯巴比妥。
  是安眠药。
  它也是我曾经想吞的药。
  陈露露还在状况之外:「大晚上掐哪门子架?」
  我吼她:「下来帮忙!她要自杀!」
  陈露露怪声怪气地笑起来,「她还装过割腕呢,你别被骗了。」
  我没再理会她,蹲下去看许绮夏的脸色。
  「你还好吗?」我问她,「我现在打电话给周老师,送你去医院。」
  许绮夏脸色青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我转过身,要去拿床上的手机,手腕却被许绮夏死死抓住。
  她抬头看我,满眼是泪地指着自己的咽喉。
  「你能说话吗?」我觉察不对,从身后环抱住她,「你放轻松。」
  我一手握拳,抵住她腹部,另一只手狠狠拍拳。
  海姆利克急救法。适用于被异物噎住导致窒息的紧急情况!
  我竭尽全力压迫她的腹部,手腕酸得不断颤抖。
  许绮夏的身子一耸一耸,终于,我听到一声干呕,她吐了。
  七八颗药片伴随着黄水,静静躺在地上。
  我想要继续,许绮夏按住我的手,嘶哑道:「能……呼吸了……」
  她疼得抽气:「肋骨……好疼……」
  「我给班主任打电话。」我把药全收起来,给她倒水,「喝。」
  我拾起手机,把短信删除,给周应槐发了消息。
  周应槐来寝室,把她接去医院,递给我创可贴:「处理一下。」
  我才发现,我的手腕上满是她的抓痕。
  就在刚刚,我救了自己深恶痛绝的人,我以为我恨她恨得要死。
  没想到,她真的要赴死时,我却竭力想挽救她。
  不管是我妈妈,还是许绮夏,我竟然在最终选择伸出援手。
  难道我被周应槐的圣母脑影响了吗?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得出结论:不是的。
  是因为在生死面前,一切不过尔尔。
  恨与爱,会因为时间的流逝变得单薄,生命却越发厚重。
  我伸出援手,因为我更畏惧生死。

-17-
  这件事有惊无险地落幕。
  周应槐任教的班级状况不断,正巧此时,有人匿名举报他。
  他主动离职,不再做老师。
  上一个班主任,也是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走的。
  罪魁祸首是我们所有人。
  教导主任不得已救场,成了我们的新班主任——他被气得够呛。
  听说,周应槐处于待业状态。
  周应槐离职那天,张以峤主动向我搭话:「怎么样?」
  我反问:「什么怎么样?」
  「你不是很喜欢你的周老师吗?生气了?」
  「是你让你爸爸弄他的。」
  他转着笔,语气漫不经心:「别血口喷人。」
  我站起来,攥紧了拳头。
  张以峤稍稍低下脸,向我微笑:「来,朝这儿打。」
  我坐下:「滚开,我要做题。」
  距离比赛的时间很近了,我不能惹出事端。
  张以峤不依不饶:「从良了?」
  许绮夏直勾勾盯着他:「张以峤,你再来烦她试试。」
  「绮夏,把你的尾巴摇欢实点。」
  「我会在你的限量版水杯里加敌敌畏。」许绮夏说,「你试试。」
  张以峤没再说话,他回到座位,检查杯盖。
  许绮夏瞥了我一眼,低头做题——并且盖住答案不让我看。
  「草木杯」的初赛分场在县城东边。
  我提前向学校请假,方便动身。
  回家之前,我去了周应槐的出租屋一趟。
  他的面色看起来还算红润。
  我说:「周老师,我要去参加初赛了。」
  他点头:「很好,别太紧张。」
  我解释:「我没有向教育局举报您。」
  他啼笑皆非:「好,我知道。」
  我们简单地寒暄了一两句,就此别过。
  比赛前夜,我背着书包回家。
  我妈妈给我买了一支新的水笔,很好用。
  我妈说:「牌子货,好用吧?」
  我皱起眉头:「你又花钱了,是不是?」
  她赶紧补充:「宋阿姨给的。」
  我抿唇一笑,对她说:「你借花献佛啊?」
  她说:「啥花啥佛?啥意思?」
  我坐下来,跟她解释了一遍借花献佛的意思。
  她拍了我一下:「你把自个儿当佛啊!」
  我怔住,她反应过来,马上说:「妈不是故意打……」
  「没事。」我耸肩,「我大了,不怕疼。」
  …….
  临行的那天中午,下了很大的雪。
  因为担心道路状况不好,我提前三小时来到公车站。
  冬天即将过去,这应该是最后一场冬雪。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光临人间。
  我本来站在公交车站等车,最后撤进文具店等。
  店里开着暖气,还有一面大玻璃窗。
  我站在窗户前,对着指头哈气,画了一个笑脸。
  一片阴影落下,笼罩了那个笑脸。
  裹得像头熊似的张以峤站在窗外,朝我微笑。
  一股不祥的预感从我心底升起。
  他敲敲玻璃窗,向我比口型:「跟我去一个地方。」
  我不想搭理他:「你当我傻逼?」
  他嘴角的微笑弯成一个诡谲的弧度,把手探进怀里。
  张以峤从羽绒服里拎出了一只猫。
  它眼瞳碧绿、通身漆黑、骨瘦嶙峋,皮毛湿漉漉。
  「你不来,我把它剥皮,放进榨汁机里。」
  我没作声,张以峤继续说:「然后,拍成视频发给你。」
  这个学会一点儿伪装的混蛋终于露出本性了。
  经过一个寒假,他变化很大,不再痞气外露,但细看还是败类。
  那只是一只猫,和我的未来比,微不足道。
  是的,那只是一只猫,一只曾经在我失落时陪伴我的猫。
  它生或死,与我无关,我只要管好我自己。
  张以峤拉开口袋,向我展示他私藏的水果刀,我冲向柜台:
  「叔叔,如果十分钟后我没来,麻烦报……」
  不行,不能报警。
  如果真有事,做笔录会很花时间。
  我还没有对比赛死心。
  我写下一串号码:「麻烦打这个电话。」
  「等一等,小姑娘!小姑娘!」
  我推开门,和张以峤对峙:「你撒开它。」
  他没松手:「你跟着我走。」
  我暗骂了一声,不得已跟在他身后。
  我们来到一处无人的深巷。

-18-
  张以峤转过身,依旧捏着有财的后颈:「脱。」
  我伸手探进校裤口袋:「你说什么?」
  「脱衣服。」他一字一顿,「全、部、脱、掉。」
  我回头看巷子的入口,那儿有道身影。
  「不会有人来的。林衔青。这里没有监控,你别想了。」
  「……你是怎么哄许绮夏帮你望风的?」
  「你以为她向着你?」他英俊的脸上满是卑鄙的自得。
  张以峤抬抬下巴:「我早把她哄好了。」
  他一边说,一边眯起眼,好整以暇地凝视我。
  我没有反抗,而是慢腾腾地脱下外套。
  我的校服、我的毛衣、我的秋衣、我的内衣……
  雪落在我赤裸的肩头,我想发抖。
  他举起手机拍照:「上次我就想说了——好土的内衣。」
  我把手搭在内衣扣上:「把猫放了。」
  张以峤松了手,有财跳下来,在我脚边绕来绕去。
  我踹了它一脚,它惊叫着跳上墙。
  张以峤开始解他牛仔裤的腰带,他的意图昭然若揭。
  他想报复我,因为我污蔑过他。
  但我拿不准,他是故意吓唬我,还是要动真格。
  毕竟张以峤今年已经十八周岁了。
  从各种意义上看,他都已经是个能产生威胁的成年男性。
  我不能束手就擒,得想想办法。
  我们之间仅咫尺之隔。我飞速思考着对策。
  「你做措施没有?」我没推开他。
  被打断的张以峤面带迟疑:「措施?」
  「你不会什么都没准备吧?」
  「那、那,」他磕磕巴巴,「那又怎么样?」
  我眯起眼——原来他是在装大人。
  先前温文尔雅的假面彻底碎裂,他还是那个张以峤。
  「这是常识。」
  「你他妈怎么这么懂?」
  「我妈是坐台小姐,我当然清楚。」
  「你、你还是不是那个?」
  「嗤。」
  这句气急败坏的质问,让我嗤笑出声:
  他想问我,我还是不是处女。
  张以峤很青涩,我觉察到了局势的变化。
  尽管我衣不蔽体,他衣冠楚楚。
  张以峤重重咬在我肩头:「你他妈,你笑什么?」
  「现在我知道你是处男了。」
  这句话激怒了他,抓着我胳膊的手开始收紧,疼得我倒吸冷气。
  他真笨拙。
  做坏事,怎么能如此笨拙?
  我站在雪地里,通身僵硬,肌肤被冻得通红:「冷。」
  他把他的羽绒外套披在我肩头:「事多。」
  「闭嘴吧你。」我开始不自觉发抖,「要搞就快点。」
  「你!你不要脸!」
  「搞完了,三万块就算一笔勾销。」
  「……行。」
  就在他要抽出腰带时,我猛地矮下身子!
  张以峤条件反射地护住裆部。
  猜错了!我眼疾手快,在他的外套里摸出那柄刀。
  就是他用来胁迫有财的那把刀。
  「你干什么?」张以峤把我扑在地上,伸手抢它。
  我爬起来,死死抓住刀刃。
  皑皑的雪地里落了一串血渍。张以峤怒道:「松开!」
  我的手掌越收越紧:「你去死!」
  我们维持着一上一下的姿势,他在上,我在下。
  我握着刀刃,尖端对着他小腹。
  他一手撑在地上,一只手抓着我手腕,青筋暴起:
  「你疯了?我就是吓唬吓唬你!」
  「你说谎!」
  「我又不傻,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自毁前程?」
  我猛地张口,咬在他袖口。
  张以峤手腕吃痛,不由得后缩一寸,他失守了!
  他失守了,我要赢过他了!
  大脑在瞬间抵达兴奋,我浑身肌肉绷紧,几近痉挛。
  我要把刀尖推进他体内!
  我想起闷热的夏夜、粗鲁的抚摸、鄙夷的眼神……
  还有那条沾了经血的校裤。
  是他!他们合力把我丑陋肮脏的青春期公之于众!
  为什么偏偏是我。
  流言与审视刃人不见血肉,却叫我痛不欲生、夜夜难眠。
  为什么偏偏是我?
  降生在贫穷的家庭里,妈妈教我要谎话连篇、东躲西藏。
  为什么偏偏是我?
  发力的瞬间,我罕见地生出恐惧,理智重新占领高地。
  为什么偏偏是我……杀人?
  不,绝不可以,我不可以做这样的错事!
  这个瞬间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一切都在缓慢发生。
  张以峤惊恐地瞪大了眼。
  我看见他扭曲的神色,里头填满了恐惧与不敢置信。
  雪沾在他熨烫工整的衬衣领口。
  他声嘶力竭地大吼:「谁他妈出来搞还穿牛仔裤扎腰带?」
  我瞳孔放大,松开了握刀的手。
  劫后余生的张以峤瘫坐在地上,解到一半的腰带滑稽地耷拉着。
  我惊疑不定,心里唯独确定了一件事:
  如果他做好了来侵犯我的准备,他不会选这么不方便的裤子。
  白茫茫的雾气从我们口中不断呼出。
  呼吸声很沉重,巷口外的鸣笛声此起彼伏,我们都没说话。
  这一刻,我们是如此地濒临罪恶。
  我仰躺在雪地里,身上裹着他的羽绒服,胸膛剧烈起伏。
  「张以峤,现在我们两清了。」
  他没有答话,我从地上爬起来,作势要重新握住那柄刀。
  张以峤大叫:「两清!我们两清!」
  我迟疑片刻,最终缩回手,翻找地上的衣物,掏出手机。
  它还在录音,没有停止,我看向张以峤。
  他正在整理衬衣,当他把领子翻好的时候,又披上了那层像模像样的人皮。
  「我不要挟你。」我把刀踢开,「这样的和解录音才有法律效力。」
  张以峤开口:「我,张以峤,自愿和林衔青达成和解。」
  他甚至自以为很绅士地向我伸手,想要拉躺在地上的我站起来。
  我伸出手,用力掰他的手指。
  他故作从容的笑扭曲了一瞬,笑死人了,他差点儿就破功了。
  十分滑稽,我们在这一刻达成微妙的共识。
  善与恶,好与坏,它们的界限是如此混沌,令我捉摸不透。
  我们真可怕,天真又虚伪,邪恶且怯弱。
  惊魂未定的张以峤扶着墙站起来,又立刻被人掀翻在地。

-19-
  张以峤的心态濒临崩溃:「林衔青,你他妈!」
  「不是我。」我回过神,看向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是别人。」
  「这里除了我们两个,还能是谁?」
  「是我。」反剪着他双手的男人并没有松手,「周应槐。」
  我走上去,翻出张以峤的手机:「密码。」
  「请你松手,我自己会输。」
  「谁知道你会不会拿了手机直接跑啊?」我重复一遍,「密码。」
  张以峤面色涨红,报了一串数字。
  周应槐为他突如其来的窘迫感到不解,只有我知道是为什么。
  张以峤的手机密码是我的生日。
  我打开相册,面无表情地翻看他刚才拍的照片。
  ——他没拍。
  我睨了张以峤一眼,他真犯贱。
  他羞愤难当,挣脱周应槐的束缚,他落荒而逃。
  他甚至没有带走他价格不菲的外套。
  这件外套就像他故作绅士的假面,这张面皮被我亲手剥开。
  「周老师,不要追他,帮帮我。」
  我浑身脱力,才发觉自己的右手掌血肉模糊,钻心地疼。
  迟来的寒冷的和疼痛让我大脑混沌。
  我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喃喃自语:「怎么办?」
  周应槐别开眼:「你先穿——」
  我颓然地瘫坐在地上,浑身发颤。
  张以峤丢下的外套滑落在地上。
  伸出的手停滞在空中,他转过身:「你先穿衣服。」
  我拉上拉链,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帮帮我,爸爸。」我喃喃自语,「好不好,爸爸?」
  但我根本没有爸爸。
  我在向一个不存在的人祈求帮助,得到的只有沉默。
  周应槐转身,帮我整好衣领,深深叹息。
  这声无奈的叹息,像极一位父亲。
  我终于明白,为何我当初既厌恶他,又会不自觉靠近他。
  周应槐像我理想中的父亲。
  我厌烦他又迷恋他,原来我想向他索求从未体验过的爱——并不是男女之爱,而是来自一位父亲的爱。
  「我送你去医院。」
  「挂号要排队,来不及去比赛。」
  「你的右手割伤了。」
  「没关系。」我试图蜷曲手掌,「你看。」
  「不要勉强,衔青。」
  「求你,周老师,我要去比赛。」
  「……」
  「我以后不会犯错了,我发誓。」
  「……好。」
  我穿好衣服,周应槐搀着我走。
  有财跟在我们后面。
  周应槐弯下身,把它捞起,搁在兜帽里。
  他带我去诊所包扎伤口。
  处理妥当之后,他送我坐上公交车。
  我在车上回头,看见他抱着猫。
  我朝他招手,他捉住猫爪,也朝我招手。
  幸好,我提前了三小时等车。

-20-
  精疲力竭的我坐在分赛的现场。
  周遭针落可闻,作文题被投屏在幕布上。
  我竭力蜷曲右手掌,企图写字。
  字迹歪斜,犹如狗刨,简直惨不忍睹。
  我只好放慢速度,一笔一画地写。
  动作慢腾腾,心却跳得又快又凶,几欲涨裂。
  脑子里像塞满了雪,湿漉漉的一片。
  混沌的精神与紧张的心态,同时左右着我的脑袋。
  我竭力集中精神,右手却一直打颤。
  ……
  时间结束的时候,我还没有写完。
  我只能仓促地写下结局。
  走出分场时,我心底已经有了底。
  ——我发挥失常了。
  上天是公平的,不努力的人,会被它收回恩赐。
  我不再是那个驾驭文字的天才。
  我打开手机,看见我妈妈的信息:「怎么样?」
  「感觉还不错。」
  她的回复很快传来:「宋阿姨送了条草鱼,要不要喝鱼汤?」
  「同学请我吃饭。」
  「去吃吧。那妈今晚不做你的饭:)」
  又说谎了。
  我坐上公交,来到周应槐的住处。
  他并不意外:「进来吧。」
  我蹬掉鞋,光着脚跑进去,捋了一把头发。
  雪花细细簌簌地落了一地。
  我们坐在桌旁,沉默地吃完了面条。
  临走时,我问他该怎么办?
  周应槐说:「读书,考个好大学。」
  「我不要。」
  「你还是想反驳我,读书不能变成有钱人,对吗?」
  「它又不能改变我的出身。」
  「它改变不了你的过去,但能改变你的未来。衔青。」
  「……你说得好听。」
  「我家没钱,我上大学和读研的钱,全是用奖学金垫的。」
  「骗人,奖学金哪够?」
  「够你付学费了。上大学还可以勤工俭学,边念书边打工。」
  我被他说得心头微动。
  坐在椅子上,我心事重重地晃着腿,没再说话。
  他披上外套:「我出去办事,顺道送你。」
  「不用了,周老师。」
  我再三推辞,他说:「我最后送你一次。」
  「为什么?」
  「补课是违规的,以后不要再来了。」
  「你又没收钱!」
  「如果你有不懂的题,发信息问我就可以。」
  「只能问题?」
  「林衔青!」他忽然拔高音量,「你听清楚了!」
  「我在听。」
  「今后你需要学习之外的帮助,去找你的班主任。」
  「知道了。」
  「猫被你黄老师接走了。」
  「你喜欢她?」
  「我是你的老师,不要过问我的个人隐私。」
  「我是问猫。」
  「下楼,我送你去车站。」
  我们沉默地走在路上,他目送我坐上公交。
  汽车发动,我开窗向他挥手。
  他点点头,没有再回应我,伫立在原地。
  我知道我们不会再见了。

-21-
  又是一节体育课,我在许绮夏身边坐下。
  「是你给周应槐打的电话吧?」
  她握紧手,矢口否认:「和我没关系。」
  「怎么就和你没关系?」
  我拿出单词本:「许绮夏,你变聪明了。」
  她低下头,抠弄拉链。
  我去问过那个被我嘱托的老板了。
  他并没有如约打电话。
  周应槐会出现在那,也绝非机缘巧合。
  是许绮夏让他来的。
  直至现在,我终于明白她恶毒的意图。
  我说:「你想报复张以峤。
  「你的报复方式,是怂恿他来胁迫我。
  「你想要他身败名裂。
  「所以你才假装跟他和好,帮他望风。
  「事成之后,你就会报警。
  「但你没有想到,我会向张以峤动刀子。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你的预料。
  「你无法掌控情势,只好向成年人寻求帮助。
  「家长和老师不是最好的选择。
  「最好的选择是,离职又对我们知根知底的周应槐。」
  话音落下,我看向许绮夏,她也在看我。
  我摊手:「许绮夏,咱俩这样斗来斗去,真的挺无聊的。」
  「我不是!」她低声说,「我现在不讨厌你。」
  「你对不讨厌的人都这么狠,对讨厌的人得什么样儿?」
  「我不是想你被他……我会看准时间报警的。」
  「但是你没有报警。」我明知故问,「为什么你最后打给了周应槐?」
  她脸上浮现出极其难堪的神色,俨然被我踩中痛处。
  因为她后悔了,她害怕了,她不敢承担这样的罪恶——就像我一样。
  我们自诩无所畏惧,却在现实面前很俗气地犯了怂。
  我站起身:「下学期高三了,收收神通吧。」
  她绷紧下颌,有些难堪地向我伸出手,我握住了她的手。
  顷刻间,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好肉麻。
  象征性地摇了两下,我收回手:「月考的最后一题你会做吗?」
  「不会。你知道我考砸了,还故意问我?」
  「我教你啊。」我朝她笑,笑容里饱含得意,带着扬眉吐气的快感。
  「不用了,我自己会对答案。」
  「不行,不许看参考答案,听我给你讲。」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
  至于「草木杯」的比赛,我毫无悬念地落选了。
  并不意外,好运不会永远眷顾我。
  我还不够努力。
  得知落选那天,我情绪低落,许绮夏撇嘴:「你也不怎么样。」
  我在对参考答案:「天才也是需要努力的。」
  她撇撇嘴,冲我翻了好几个白眼:「还天才咧!你真要脸!」
  张以峤不再偷瞄我的胸部,他履行了承诺。
  在那件事之后,他不再设法让我难堪。
  接着冬天过去,春天光临了小小的县城。
  四月的第一天,我在寝室的床上辗转反侧,手机上是已发送的消息。
  「周老师喜欢春天吗?有财一定不喜欢——它被绝育了。」
  周应槐没有回复我,我起身翻找测试卷,拍了一张错题的照片。
  周应槐秒回:「连接 D、F 点作辅助线,你再试试。」
  小小的荧幕在我脸上透射光亮,我有点快乐,同时感到绝望。
  我忍不住发:「周老师,你搬家了吗?搬到哪去了?」
  意料之中的,他没有回复我,周应槐一直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我学到一句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河流日夜奔腾不息,时间就是一条这样的河流。
  在高二暑假前,黄雨薇给班上同学发喜糖。
  大家八卦地问她订婚对象,她笑得甜蜜:「以前的同事。」
  我拨开糖纸,把糖搁在抽屉里,糖化了。
  甜腻又黏稠的糖液粘在草稿纸上,我不得不把它抠下来。
  我用甜丝丝的手指给周应槐发消息。
  「周老师,祝你新婚快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我有点瞧不起我自己,因为这阵俗气的难过。
  我对周应槐的感情混沌又懵懂,在我尚未觉察那是什么之前。
  他干净利落地把它扼死在摇篮里,毫不留情。
  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正是他断然的拒绝,让我难以释然。
  就像张以峤一样——原来人的本性是爱犯贱。Ŧû₂
  但和他不同的是,我不是个喜欢一头撞死的傻蛋,我更爱我自己。
  在发完那条短信之后,我下定决心,要读书。
  我要带着妈妈去更广阔的世界,我要赚很多的钱,过更好的生活。
  当然,我会遇见更好的人,比周应槐好一百倍。
  在好胜心与虚荣心,以及说不出是什么心的驱使下,我更用功了。
  晓看课本暮看题,行也学习,坐也学习。
  当成绩提升到一定程度时,我的进步越来越缓慢,进入停滞期。
  我变得有些烦躁,不得不向许绮夏讨教。
  她调整状态之后,成绩回升,很快又跑在了我的前头,真可恶。
  许绮夏踌躇了三节课,递给我一本笔记。
  「你的脑子里没有树状图。」她洋洋得意,「你不会归纳。」
  「我——不会归纳,教教我,可以吗?」
  她眼睛一亮:「这还不简单吗?但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我警觉地抬头:「什么要求?」
  「你发誓,你永远都不能考得比我好。」
  「嘁,不教就算了。」
  「……林衔青!你回来!林衔青!」
  ……
  张以峤的跟班和他打报告:「林衔青和许绮夏搞到一块儿去了。」
  他扶了扶新配的眼镜,语气漫不经心:「一边去,在背单词。」
  「那傻逼两只眼睛都 1.0。」许绮夏和我咬耳朵,「配啥眼镜,配个脑吧。」
  我被她逗乐,忍不住笑了一声,即刻敛起笑容。
  我绝不能被许绮夏说的话逗笑——这会让我很感到别扭。

-22-
  放暑假前的最后一次月考,我终于挤进了前一百五十名。
  年段给了我一个很傻的奖——进步之星。
  暑假过后就是高三,学校为了让家长重视,召开了年段家长大会。
  那一天,我和其他四十九个进步之星上台领奖。
  黄雨薇坐在第一排,她举起手机,不断示意我:看镜头!看镜头!
  我极不情愿地咧开嘴,很傻缺地朝她的镜头微笑。
  她比了个大拇指,咔咔拍照。我不再看她,把目光挪向更远处。
  台下人头攒动,有许多目光投来,但都不来自我妈妈。
  我妈妈正坐在狭窄的出租屋里,拼了命地钩那些一朵五毛的黄花。
  她说她很忙,所以就不来了。我知道她是不敢来看我。
  她因为懒惰和虚荣做了错事,我明白,这种痛苦是她理应支付的代价。
  今天天气很好,妈妈。希望你也能照到这样的太阳。
  紧接着就是暑假,虽然没有补课,但大家会去教室自习。
  七月中旬的夜晚,我独自坐在教室里刷完一套题,收拾书包准备离开。
  下楼时,我遇见了值班的黄雨薇。她给我看了有财的近照。
  照片里的有财肥嘟嘟、毛茸茸、皮毛油光水滑,简直判若两猫,真好。
  我们闲聊了几句,她递给我一张请柬:「我在八月八日结婚。」
  指尖触碰到那张鲜红的请柬时,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她的幸福好烫手。
  但我最终还是接过它,笑笑道:「黄老师,祝您幸福。」
  好,就是这样。我那秘而不宣的少女心事,在十七岁的夏天彻底夭折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周应槐只是路过,弯腰拉了我一把。
  我却对此耿耿于怀,反复揣摩他如此善良的用意,是否企图向我索取回报。
  以己度人的我,真是卑鄙、阴暗、自作多情。
  他们的善意我无以为报,只能如他们所愿,振翅去往更高的地方。
  黄雨薇结婚那天,我妈妈塞给我两百块钱,当作礼金。
  我捏着皱巴巴的红包,像捏着自己别扭的心事,交出去的那一刻,如释重负。
  宴客厅觥筹交错,水晶灯折射的光线令人头晕目眩。
  漂亮的粉色丝带、轻飘飘的气球、印着花纹的绒毯……这里看起来像童话世界。
  我反复揉捏着搁在口袋里的塑料袋,手心出了细密的汗。
  音乐奏响,全场暗下,红毯的那一端,大门被缓缓拉开,宾客的目光被吸引过去。
  我悄悄撑开塑料袋,胡乱捏了几块糕点,放进塑料袋。
  余光里,一束白光追随着从门口走出的新人。我别开眼,又忍不住抬头看。
  周应槐双肩开阔,他一定很适合穿西装,所以他——
  穿着婚纱的黄雨薇楚楚动人,但站在她身边的,并不是我所想的周应槐。
  新郎确实是她以前的同事,从这所学校离职的另一位老师。
  我失手打翻了酒杯,橙汁顺着桌布淌下,上面流淌着我黏腻潮湿的窃喜。
  「擦一擦。」有只手递给我一张纸,指节的形状非常漂亮。
  「不用。」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反驳他,然后猛地抬头,见到了周应槐。
  他非常平静地点点头:「衔青,听黄老师说,你进步很大。」
  「你搬哪了?」这句话的意图太明显,我马上补救,「我只是想去你家问问题。」
  周应槐没有答话,他看见了我手上紧捏着的塑料袋,那里面装着几块捏得变形的糕点。
  在那一瞬间,我感到无比的羞愤与痛苦。
  「我、我看见它们掉在地上,很浪费,所以我——」
  「你喜欢吃这个吗?」周应槐问,「我那桌还剩一点,我去拿给你吧。」
  他转身离去,我下意识揪住他衣角,他问:「还想吃什么?」
  我讪讪地松了手,说:「如果有龙虾,也可以给我。」我妈妈还没有吃过。
  周应槐回身把剩菜给我,考了我几个知识点,就提前离席了。
  我凝视着他的背影,他真瘦,还戴了毛线帽子,底下露出一点绒绒的碎发。
  朝他离去的方向举起酒杯,我把剩余的橙汁一饮而尽。
  实在太搞笑了。我真是个小屁孩儿,就连感伤的送别,也只能喝橙汁。
  宴会结束,黄雨薇忙得脚不沾地,支使她丈夫过来找我。
  男人递给我一大袋东西:「这是黄老师给你的,她让你回家再打开。」
  我离开酒店,坐上公交车,打开了那个大红色的袋子。
  几个塑料盒里分门别类地装着菜品,最底下压着一个红包,里头有八百块。
  黄雨薇的字迹很娟秀,她写:「衔青,预祝你考进前一百!」

-23-
  高三伊始,我开始疯狂地压榨自己的时间。
  我妈妈就像天下所有普通的妈妈一样,研究怎么给我炖补脑的汤。
  不过她技高一筹,她还能设法搞到便宜的食材。
  出于某些卑鄙的揣测,我偷看了她的手机,发现她学会了上网应聘。
  洗碗、刷马桶、搬货、排队、发传单……摆摊。
  像我疯狂地压榨自己的时间一样,她在疯狂地压榨自己的精力。
  「妈!」我感到无奈,「你先照顾好你自己吧。」
  「妈就是缺乏锻炼。」她笑嘻嘻地转给我三百块钱,「忙一点反倒不生病。」
  她说她找到一个事儿少钱多的工作,当煮饭阿姨。
  妈妈有了稳定的收入,开始接受化疗,头发跟着一撮一撮地掉。
  治疗效果并不显著,但稍有改善,总好过没有。
  我查看手机上的余额,上头有两千七百六十二。
  离三万块钱,还差两万七千二百三十八。是的,我正在努力攒钱。
  这笔钱的用途很多,以医药费为先,其次是学费和还债。
  我曾经盘算着给自己买一件舒适的内衣,但最后作罢,因为它并非必需。
  然而,在我生日那天,我收到了一件很漂亮的少女内衣。
  柔软的浅粉色,正中缝了一个精巧的小蝴蝶结,内里的衣料是舒适的缎面。
  最重要的是,它的尺寸出奇地适合我,很难让我不喜欢。
  这件礼物摆放在我的抽屉里,我问许绮夏,是不是她送的,她摇了摇头。
  许绮夏咬着笔杆对我说:「谁送礼送内衣啊?」
  我提出猜测:「黄老师?」
  「不。」许绮夏语气笃定,「一定是个死变态。」
  短短一年,我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不知道为什么,命运开始宠幸我,它的偏爱让我惴惴不安。
  那些霉斑一样的往事,似乎正在日渐消退。
  就像其他人一样,我背书、刷题、考试……一摞一摞地叠起卷子。
  多好笑,我竟然变成了自己以前最蔑视的那种人。
  但周应槐没有骗我。读书不能改变我的过去,却在真切地改变我的未来。
  还记得站在领奖台上的那一天,我垂着眼向下看。
  我看见了很多人,比我站在台下看见的人,远多得多——我的世界在变大。
  因而我横了心要考出小小的县城,走向大大的世界。
  整个高三,所有人被紧张的学习氛围裹挟着,没人惹是生非。
  我的脑子里填满了各种公式、英文单词、古诗词句、历史事件以及答题格式。
  我练就了只要一看分值,就知道有几个踩分点的绝技。
  距离高考一百天时,学校召开了誓师大会,文理科的年纪第一上台发言。
  我和文科的第一名之间,仅隔着六十八名的距离。
  时间就像翻过的书页,它一刻不停歇,哗啦啦地像流水一样过去。
  我眼睁睁看着教室后的倒计时册越来越薄,直到一张。
  最后一场晚自习,我和许绮夏都没有拌嘴,各自翻看自己的笔记。
  放学铃响时,她对我说:「祝你金榜题名——在我下面。」
  「你就是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我呛她,「你可真是知恩图报。」
  许绮夏朝我摆摆手,往校外走。她的考场不在我们学校。
  我追上去,不情愿地提醒她:「你东西都收好了?没有材料忘带?」
  她塞给我一支笔:「送你,孔庙祈福,本小姐的御用好笔。」
  白痴,辅警的女儿,还自称大小姐呢!但我不觉得她虚荣又可恨了。
  我和她抱了一下。不出意外地,我又起了鸡皮疙瘩,真肉麻。
  张以峤站在不远处,他观赏了我们的所有戏码,包括这个别扭的拥抱。
  「祝你们考试顺利。」他看向我,「你不用那么提防我。」
  「我会走人多的那条路。」
  「我说了,你不用那么防备我。我们已经两清了。」
  许绮夏啐他:「小心敌敌畏。」
  张以峤很好脾气地举起双手,表示投降。我感到反胃。
  听说他被保送到国外的大学了。
  几天前,我给周应槐发短信,告知他张以峤的事,并问:「为什么,周老师?」
  「世界不是绝对公平的。」他破天荒回复我学习以外的话题,「但不要因此放弃前行。」
  「您想说天道酬勤,只要努力一定会有回报,只有这件事是绝对公平的?」
  「这件事并不绝对。如果某天你努力了却没得到期望的回报,也不必苛责自己。」
  周应槐说:「你问我为什么他可以被保送到国外的大学,我不能给你一个满意的回答。我只能告诉现在的你,不要被别人的节奏打乱——这也是答题时保持冷静的诀窍。」
  「谢谢您,周老师。」我说,「谢谢您告诉我,世界是有瑕疵的。」
  「衔青,我们不谈太宏大的命题。如果你想改变不公的规则,可以先从改变自己的人生做起。」
  周应槐抬头,看了一眼时钟:「好,去食堂吃饭吧。」
  世界是不完美的,世界是有瑕疵的。
  世界不是绝对公平的,人们制定规则,是为了让它的运行趋近公平。
  我只是很普通的一个人,我不得不遵守规则。
  这是既定的事实,我暂时无法改变它,所以我接受,接受世界的瑕疵。
  我在做一件很酷的事——我在竭力改变自己的人生。
  与此同时,我意识到,我想像周应槐一样,做一件更酷的事——竭力相助,改变别人的人生。
  我想成为那样的人,帮扶弱小,向不公的世界发出呐喊。
  尽管那声呼喊极其微弱。
  走出考场的时候,是下午六点。
  我的高中生涯结束了。
  天边余晖,像夕阳眯起来的睡眼。
  我的心中尚未有实感。
  我背着书包往前走,看见我妈妈站在远处。
  她戴着不合时宜的毛线帽。
  因为化疗,她的头发掉得厉害,索性剃光了。
  我妈妈不自在地调整着口罩。
  我走过去,她后退一步,我上前拉住她的手:「走吧。」
  她警觉地看向我身后:「你同学呢?」
  我不着痕迹地撒了个谎:「这里都外校的,没我同学。」
  我妈妈松了口气,和我手拉着手回家。
  别的家长都在盘问自己的小孩:「感觉怎么样?大题做了吗?」
  只有我妈妈问我:「你晚上想吃什么?」
  我有点伤感,不是她不想问,只是因为她什么都不懂。
  「不吃草鱼了。」我说,「要吃吐了。」
  「那是你宋阿姨老公钓的鱼,不要钱白送咱们家的。」
  「那也不吃,我要吃麦当劳套餐。」
  「林衔青——」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我妈妈即刻松开我的手,低着头退进拥挤的人潮里。
  陈露露挤过来:「谢师宴你去吗?」
  我不太喜欢她,摆出冷脸:「我还要做暑假工,没空去。」
  「张少爷他爸请客呢,你不去吗?」
  免费?我最不能拒绝的,就是免费。我没再说话了。
  「那就算你去了啊,我把你人头报上去。」
  她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向我妈妈点点头:「阿姨再见。」
  我妈没吭声,我揽住她,她才说:「再见。」
  陈露露走后,她嗔怪我:「我都退回去了,你又来揽着我。」
  嗔怪,透过埋怨的语气,我看见她羞赧的内心。
  我撇嘴:「臊什么?臊没打扮啊?」
  我妈妈稍微拉开一点口罩,语气有点得意:「搽口红了。」
  天呐,我真受不了她。风尘半生,归来还要臭美。
  这真俗气,我妈妈就是这样一个俗气的人。
  俗气、卑微、爱耍小聪明,同时带着肤浅的虚荣。
  我决定接受她,就像她接受卑劣的我一样。

-24-
  赴谢师宴之前,许绮夏给我打了视频电话。
  屏幕里出现一条裙摆极蓬的淡黄色纱裙,紧接着是她的脸。
  「好看吗?」她的唇彩亮晶晶的,「这条怎么样?」
  拜托!我们的关系又不是很好,为什么要做闺蜜一样的事情!
  我感到不自在:「只是去吃个饭,又不是——」
  「你土不土啊,林衔青?」许绮夏打断我,「你就穿校服去?」
  「大惊小怪什么?我又没有裸奔。」
  「你不穿都比穿这个好,起码有料可以给我看。」
  她故意摆出色迷迷的眼神,我捂住胸口。
  「你到我家来吧,我不知道穿哪件了,你来帮我选。」
  「我眼光一般,我不会挑。」
  「我在荔园小区门口等你,就这样,挂了。」
  为什么我要陪她做这种事?
  我拉开衣柜,迟疑着脱下校裤,换了一条牛仔裤。
  我在镜子前转了一圈:林衔青,你真潮!
  盛装打扮的许绮夏在小区门口等我。
  她上下扫视了我一眼,啧啧两声,拉着我进了她家。
  她家不大,她的房间乱七八糟,堆满玩偶。
  嫩粉色的床单上叠起一摞花里胡哨的衣服,像巨龙的财宝。
  许绮夏绕着我转圈圈:「这条好看吗?」
  我看了她一眼,不明所以:「这不是和刚刚那条一样吗?」
  她浮夸地大叫:「哪儿一样了?只是颜色一样!」
  我坐在地毯上,看她试着各种不同款式的裙子,不断转圈。
  原来许绮夏不只有蕾丝内衣,还有这么多漂亮裙子。
  蓬蓬裙掀起梦幻的角度,满屋子都是柔软的颜色,实在少女。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破牛仔裤。
  许绮夏试累了,一屁股坐下:「这是我这攒钱淘的二手货。」
  我不自在地挪开身子:「你说这个干吗?」
  她斜我一眼:「因为你的眼神好像在说辅警的女儿真有钱。」
  龌龊的想法被人戳穿,我没有再应声。
  许绮夏双手叉腰:「我就是讨厌你这一点,你好装。」
  「我也讨厌你这一点,你很刻薄。」
  「我讨厌你的胸部。」
  「我讨厌你润唇膏的颜色,太粉了。」
  ……
  我们明白这种厌恶从何而来,它有另一个名字,叫嫉妒。
  嫉妒,这种微妙的情感,让我们紧紧连结。
  我们总是忍不住要互相攀比,用对方的长处,比自己的短处。
  这种毫无意义的较劲,折腾了我们近两个学期。
  后来我们偃旗息鼓,把它演变为成绩上的比较,紧咬着对方不放。
  今后,我们不需要再比较,也不会再见面了。
  许绮夏一骨碌爬起来:「本小姐大发慈悲,给你打扮打扮。」
  「不要。」我下意识地反驳,「这样就行。」
  她漫不经心地吹吹指甲:「好啊,那就不要,你就这样去吧。」
  我没想到她会来这招:「许、许绮夏。」
  「有事吗您?」
  「你想的话,也不是不行。」
  「夸我。」
  「天、天下第一可爱漂亮的许、许……」
  「你真恶心!」
  她一头扎进衣柜里,东翻西找,最后拖出一条长裙。
  「你试试这条,我买了一直没穿。」
  「为什么?」
  「买二手退不了货。」她翻白眼,「我的胸也撑不起来。」
  那是一条黑色的吊带绸裙,荡领的弧度很美,开衩极高。
  许绮夏扫了我一眼:「勉强能看,化个妆吧。」
  她的手法生涩,睫毛贴得扎人,我不得不频繁地眨眼睛。
  嘴唇好痒,但不能舔,许绮夏说要等它成膜。
  粉底液、眉笔、睫毛膏、散粉、卧蚕笔、高光,还有唇釉。
  我在镜子前呆坐着,盯着自己胸口的那条沟。
  漆黑的荡领让它变得不再那么丑陋,甚至有点儿……性感。
  许绮夏放下卷发棒,对我说:「让我摸下你的胸。」
  我条件反射地双手抱臂,接着慢慢放下:「只能摸一下。」
  她轻轻碰了一下,愤愤不平:「没垫啊,可恶。」
  她隔着绸裙勾我的内衣:「质量真好,肩带还是可拆卸的。」
  临出门时,她看着我的运动鞋皱眉头:「不搭。」
  「那我穿什么鞋子好?」
  「高跟鞋。」
  「我妈妈有双高跟鞋。」
  我赶回家,穿上了我妈的高跟鞋,唔,好奇怪的感觉。
  我妈本来在和隔壁宋阿姨聊什么保健品。
  我走出来,她不说话了。宋阿姨笑她:「你闺女和你一样俊咧!」
  许绮夏和她们打招呼:「阿姨们好。」
  我妈有些别扭地点点头。
  许绮夏催促我:「好了,走吧。」
  我试着迈进一步:「感觉好奇怪,我、我穿不习惯。」
  「快点儿,我扶着你。」
  但是我们折腾太久,快赶不上公交,最后我脱下高跟鞋,赤脚狂奔。
  我俩气喘吁吁地坐上公交车。
  来自陌生人的凝视让我很不自在,我伸手挡住了自己的胸口。
  许绮夏脱下她的小披肩,丢在我身上。
  「看我干吗?」她盯着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看路!」

-25-
  张以峤父亲把谢师宴安排在一个大酒楼里。
  宴会厅金碧辉煌,水晶吊灯闪闪发光,绒毯上印着繁复的花纹。
  我坐在桌边,感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很不自在。
  低头,含胸,我习惯性地遮掩自己的胸部,许绮夏伸手掰我肩膀。
  「林衔青,你土死了!这叫性感,懂不懂?」
  她看向另一边,语气幸灾乐祸:「陈露露穿那么花,张狗屎都懒得看她。」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和张以峤的眼神撞个正着。
  他今天穿得很正式,头发甚至抹了摩丝,很大人地往后梳,露出了额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面色微红,很快把眼神挪开。
  陈露露俨然也用心打扮了一番,酒红色的吊带裙,戴一条亮晶晶的项链。
  「白痴。」许绮夏和我咬耳朵,「她比你差远了。」
  我若有所思地看她:「我知道了,你拿我当枪使,来压陈露露。」
  「我就是心眼儿小,我就是要让她心里不痛快!」
  我没接茬,许绮夏絮絮叨叨:「喂,林衔青,知道她为什么叫你来吗?」
  「她说张以峤他爸请客,不用交钱,不吃白不吃。」
  「傻叉,她知道你不会打扮,想把你比下去,在张狗屎面前出风头。」
  许绮夏咬牙:「搞不懂他有什么好……你觉得呢?」
  「扇贝蒸粉丝好好吃。」我忙着转盘,「你吃吗?你不吃我把你的也吃了。」
  「……」
  许绮夏打扮我,是不想让陈露露如愿。
  而我想被打扮,是因为我心怀幻想——我想见周应槐。
  他教了我们一个半学期,我不知道他来不来。
  但我希望他会来,他会看见精心打扮的我,然后发现——发现我不是个小孩,我是个大人了。
  可惜他没来,另一桌留了给他的位置,但却是空的。
  我去给黄雨薇敬酒,她检查我的酒杯。
  「是橙汁。」我感到无奈,「黄老师,高二就十八了。」
  她和我碰杯:「女孩子在外面少喝酒。」
  我踌躇了一会儿,忍不住问她:「周老师今天不来吗?」
  黄雨薇想了想:「可能来,也可能不来。」
  周遭一片嘈杂,有人在唱歌,有人在起哄,有人在耍宝。
  教导主任容光焕发,起身发表一通演说。
  没人在乎他讲了什么,男生只顾哄,让他再多喝点酒。
  这个可恶的大肚中年男,他从来都不作为。
  我挤进热闹的人群里,趁乱在他的裆部撒了一杯热白开。
  他的演说戛然而止,变成从牙缝里挤出的质问。
  顶多吃点儿苦头,坏不了的。追查元凶时。我猫着腰退出去。
  黄雨薇在看我,她瞪了我一眼,意思是:你呀!
  我知道她没有追责的意思,那只是嗔怪,她对我很宽容。
  就像那一晚,她没有脱下我的内裤。
  室内的温度很高,我的脸上红扑扑一片。
  烟酒的气息让我有些飘然,我不得不起身,走到外头。
  站了一会儿,来了位不速之客——张以峤。
  不愉快的记忆涌上心头,我想要离开。
  张以峤扣住我的手腕:「等、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如果是表白的话就免了。」
  「林衔青!」他面色涨红,「你就这么油盐不进!」
  「我没有受虐倾向,张以峤。」
  张以峤英俊的脸上浮现愧疚:「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道歉并不代表会被原谅。」
  和在宴会厅里意气风发、被男生前呼后拥的他不同。
  现在的张以峤堪称低声下气。
  「我、我知道。」他嗫嚅着唇,「我是想向你解释一下。」
  「那天我没想真的……我是吓唬你。」
  「嗯,我知道。没有人会穿要解腰带的牛仔裤办事。」
  「我没有拍照,我只是想让你难受。」
  「恭喜你,你的目的达到了——我那时候确实很难受。」
  「抓那只猫是为了逼你出来,我没想虐待它。」
  「猫很容易应激的。」我说,「别解释了,我不原谅你。」
  「手机的密码是你的生日,是、是因为……」
  我没再搭腔了,高中三年,我学会了很多事,还学不会这个。
  我青春期懵懂的感情,被周应槐掐死在摇篮。
  「是因为我喜欢你!」张以峤双手发抖,从裤兜里掏出一沓纸。
  「喜欢你的男生太多了,我不想他们和我抢。所以我才、才故意把你搞得名声狼藉,这样我才能追到你,我……」
  「和你抢?」我打断他,「我理所应当是你的吗?」
  「不是,不是的!是我狂妄自大,以自我为中心,我错了,对不起。」
  「你还唆使许绮夏拍我换衣服的照片,为什么?」
  「因、因为我想、想……」他磕磕巴巴,被我的诘问堵得抬不起头来。
  他手上的信封散落一地,全都是落款不同的情书。
  在我为自己「奶牛」的绰号而羞愤时,在我为自己不招人喜欢而痛苦时。
  他却在擅自收看放在我抽屉的信件,不遗余力地抹黑我!
  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他喜欢我!他的喜欢怎么就这么让人嫌恶呢?
  简直跟幼儿园里扯女生辫子的小男孩儿没两样!
  不,他的程度可比小男孩儿恶劣多了。我压根就不打算给他好脸色。
  「张以峤,我不喜欢你,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我知道。」他不依不饶,「但是我毕业了,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追你,我——」
  「我之所以和颜悦色地站在这里,是因为你爸的三万块钱。」
  我打断他:「你要感谢你的出身,没有钱,你就是个一无是处的混蛋。」
  「我给你很多钱,你会原谅我吗?我会备注自愿赠与的!」
  「你给我很多钱,我只会用来扇你的脸。我成年了,我可以打工,不需要你施舍。」
  「那你跟我去银行。」他目光真挚,「我去取钱,你用钞票扇我。」
  「你真的有够贱的。」我鄙夷地看着他,他戴了眼镜,更接近衣冠禽兽、斯文败类。
  张以峤低眉顺眼地接受讥讽:「我本来就贱,不贱怎么会喜欢你?」
  我被这句话噎住,他继续说:「林衔青,我也搞不懂,我为什么会喜欢你这种人?
  「你卑鄙、无耻、下流、谎话连篇,和我针锋相对。
  「可我就是喜欢你,我乐意看你生气的样子。和我谈恋爱,你想扇我多少巴掌都可以。」
  我露出冷笑:「得了吧,我可不想奖励你,你个死变态!」
  「你妈妈的工作是在我家做烧饭阿姨,我不让她说。你现在穿的内衣也是我——」
  我反手伸到背后,隔着绸裙解开内衣扣,从胸口拽出来摔在他身上。
  「还给你,行吗?」我真想脱下高跟鞋抡他,「我妈妈的工作,我会让她辞掉。」
  张以峤的名牌衬衫上滑稽地耷拉着粉色内衣:「她的月薪一万一。」
  「……」这个有钱的贱人!我转过身,「你们签了劳动合同,你不能随便解雇她。」
  「好,我不会解雇阿姨。」张以峤笑了,「那你要和我谈恋爱吗?衔青。」
  「不会,你想都别想。」我断然拒绝,「今后、永远、绝对,我不会和你谈恋爱!」
  我失去了回宴会厅的心情,蹬着高跟鞋忿忿地往前走,崴了一下。
  身后传来张以峤的轻笑声,我真的恨透了他的样子,把我视为囊中之物的样子。
  我可以是自由的、野蛮的、无耻的、卑鄙的……我就是不想成为他的!
  我脱下高跟鞋,单手提着它往酒店外走,前胸失去了支撑,在薄薄的裙子里晃荡。
  我有点后悔,但还是厚着脸皮走,直到门口,我陷入了巨大的悔恨中。

-26-
  周应槐正从小电驴上下来,胸口挂着小背包,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
  袖口卷起,露出他小臂漂亮的线条。他的肩膀,还是那么开阔。
  他戴着眼镜,穿着长裤,胸前的口袋还别着一根晨光水笔,俨然一副老师做派。
  「周老师。」我喊了他一声,随后马上改口,「周、周应槐。」
  他镜片后的眼神满是疏离:「衔青,好久不见。感觉怎么样,考得好吗?」
  「数学最后的大题都做出来了,我对了答案,还估了分……」
  不对!不对!为什么他只是简单的几句询问,就能在我们之间划下横沟?
  我早就不是小孩了,我已经成年了,我已经不是他的学生了。
  我轻咳两声:「周应槐,进去喝酒吗?我带你去宴客厅,他们玩儿得可疯了。」
  「本来要去的,现在算了。」
  「为什么算了?」我沉不住气,「你是不是在躲我?」
  他答非所问:「我给你买件衣服。」
  我后知后觉地低头,看见自己空荡荡的领口和赤裸的双脚。
  脸腾地一下烧起来:「好。」
  周应槐重新跨上小电驴,把头盔戴在我头上:「坐稳了。」
  我点头,试探性地抓住他衣角。
  周应槐没有反应,我的胆子变大,于是伸手环住他的腰,贴着他后背。
  他不悦地皱眉:「正经点。」
  我条件反射地直起身子,坐得极为端正,就像教室里挨训的学生。
  周应槐带我去了一个小商场。
  他在女士内衣店前犹豫了很久,最后带我走进一家服装店。
  我有点失望,他没给我买内衣,买了衬衫。
  那是一件很普通的黑衬衫,走线还算工整,胜在价格便宜。
  周应槐在讲价,把我撇在一边。
  我双手抱臂,站在一旁愣愣地看他,他就连抠搜的样子都招我喜欢。
  我喜欢他,我实在太喜欢他了。
  他的贫穷、他的节俭、他的疏离并没有让自己祛魅,反而叫我无法自拔。
  张以峤说得对,喜欢一个人,就是犯贱。
  周应槐走过来,我收回露骨的目光,他把衬衫递给我:「披上。」
  我披上它:「我们不骑车吗?去哪里?」
  「请你吃饭。」周应槐说,「这里有家面店,汤底很香,比我煮的好吃。」
  我乐颠颠地跟在他身后,坐进脏兮兮的小店。
  周应槐点了一碗面,然后撩开门帘出去,对我说:「我出去一下。」
  我点点头,等他走出去,我也慢悠悠地跟在后头。
  我怕他跑了,他热衷于不辞而别,这次我不会轻易放过他。
  出乎意料地,他在一家花店前停下,我没再跟了。
  我回到店里,默默吸溜面条,周应槐进来,递给我一枝花。
  金灿灿的花,像阳光一样,降临在逼仄的角落。
  「这是向日葵。」他说,「希望你能像它一样,向阳生长。」
  「谢谢。」我接过花,满脸通红,我真蠢。
  最后,周应槐把我送回家,离开时,我叫住了他。
  他转身看我,神色很紧张,我知道他害怕。
  他害怕我说出不合时宜的话,他害怕我蹚过他心底的线。
  我和张以峤不一样,我不会为难自己喜欢的人。
  「周老师。」我朝他挥手,「我回家了,祝你一切顺利!」
  周应槐微笑:「衔青,毕业快乐。」
  他递给我一个文件袋,那里面装了我高二时落在他家里的卷子。
  我收下它,心里还留存侥幸:
  从高二开始,周应槐每年会给我三千块钱,这是他答应我的。
  今年的三千块,他还没有给我。
  我走进单元楼,打开文件袋,想看他批阅的字迹。
  一沓崭新的钞票掉了出来。
  我愣在原地,就像被一颗子弹正中眉心——正好是三千块钱。

-27-
  过了一段时间,高考成绩出来了。
  我进了省前一千名。
  在网吧里,我握着鼠标的手开始发抖。
  我进了省前一千名。
  这意味着,我可以去上双一流大学了。
  我可以迈向更广阔的世界!
  破天荒地,我没有用光上机时间,就回了家。
  我大叫一声:「妈!妈!」
  我妈从厨房里探出头,形容憔悴:「怎么了?」
  「我可以去北京读大学了!」
  我兴奋地比手画脚:「北京!就ťṻₜ是以前要去比赛的那地!」
  我妈妈笑笑:「青青,真厉害。」
  我没有觉察她的异样,忙着打电话给许绮夏,问她的成绩。
  我妈妈站在我身后:「学费的事……」
  「那个学校是一次性交四年的。」我安慰她,「咱家存款够。」
  四年的学费,一共是两万四千块。
  加上住宿费、学杂费、我置办东西的费用,约莫三万块。
  还给张以峤的钱,还要再等一等了。
  我妈妈开口:「北京的物价可贵,被子就在县城买吧。」
  我没注意她的神情:「不着急,先填志愿。」
  正式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妈塞给我一千块。
  她说:「明天去买个好点儿的行李箱,买床厚实的被子。」
  我勾着她脖子:「妈,跟我一起去北京吧。」
  「说什么胡话?」她掰开我的手,「妈去了住哪儿?」
  「我不住宿舍,我们出去住廉租房。」
  「你是去读书的,又不是去照顾妈的,你晓得不?」
  「许绮夏说,北京有个肿瘤医院很好。」
  「妈化疗做得好好的,去大医院干啥?找罪受?」
  「找专家会诊,那儿大夫厉害。」
  「妈能多活几年就不错了,这病哪儿有法子——」
  「妈!」我有点生气,「你就听我的!」
  许绮夏说,她姑的癌症就是在北京的肿瘤医院治好的。
  专家们艺高人胆大,推她姑上了手术台。
  经历了几个小时的切除手术,她姑住了几个月的院,能出院了。
  许绮夏煞有介事地跟我说:「现在还吃嘛嘛香!」
  我被她念得心动,但又苦于高昂的费用,她点开手机:「你弄爱心筹款。」
  「这不就是让我去要钱吗?」我说,「好丢脸。」
  「丢脸!丢脸!」她剜我一眼,「你的脸重要,还是你妈的命重要?」
  我闭嘴了,看她操作页面:「诺,你得写情况说明。」
  许绮夏把手机递给我:「你不是很会写吗?写得煽情点,筹得钱就多。」
  「那、那不就是卖惨?」
  「林衔青,你的脸重要,还是你妈的命重要?」
  「……我写。」
  我把钱揣兜里,在出租屋里打草稿。
  把我悲惨的过去、我妈痛苦的经历,全都写在纸上。
  然后公之于众,以祈有人愿发善心。
  我写了几版草稿,都不大满意,揉成团丢在了地上。
  明天我和许绮夏出门,到时候商量一下。
  第二天,我和许绮夏见面,逛了几个便宜小店,忽然手机响了。
  是邻居阿姨的电话——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我按下接听键,听见她那头嘈杂的人声,还有尖锐的鸣笛声。
  「青青,阿姨对不起你,阿姨跟你妈讲了保健品的事。
  「你妈记在心里,就去找偏方,被药托骗了!
  「今天你妈去医院,我就留了个心眼,跟在她后面……」
  「咋了?」许绮夏在啃雪糕,「脸色这么差?」
  「我妈出事了。」我面色苍白地挂上手机,拽住她手腕,「去医院!」
  我和许绮夏一路狂奔,来到医院的门诊部。
  住院部下围满了人,有很多人在看,还有消防队的人拉起网兜。
  我抬头往上看,住院部的天台有道单薄的身影。
  是我妈妈。
  我拨通电话,铃声响了好久,最终被她接起来。
  「妈!」我声嘶力竭,「你干什么?」
  「青青,妈对不起你,妈的钱都被骗走了。」
  「咱们家也没多有钱。」
  我挤进人群,企图进入医院,上到顶楼。
  「你的学费也没了。」
  我用力按着电梯的按钮,祈祷它快点下来。
  「有助学贷款啊妈!」
  「你去上大学,还要带着妈,妈真过意不去。」
  「……」
  「青青,妈今天收拾垃圾,看到你写的那些东西。」
  「……」
  「你写你很痛苦,你想要上大学,还要照顾妈。」
  「那是筹钱写的,我没那么想!」
  「妈是这么想的,反正病也治不好,就不给你添麻烦了。」
  我情绪失控,对着手机大吼:
  「你疯了?你这样才是给我添麻烦!」
  电话那头传来呼呼的风声,还有她绝望的哭泣声。
  进入天台的楼道前守着一堆人。
  举着雪糕的许绮夏扯开嗓门:「这是她女儿,让她过去!让她过去!」
  电话那头,我妈妈还在说:
  「我买了保险,如果我死了,保险公司会给你赔——」
  我踹开天台的铁门,大吼道:
  「林美娟!你个大傻逼!」
  我妈妈握着手机,仓惶地回头看我,满脸是泪。
  一旁的消防员弓起脊背,蓄势待发。
  我号啕大哭:「保险公司不给自杀理赔!」
  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苍白。
  我边哭边骂她:「蠢货!七楼怎么能摔死人?」
  她愣住:「怎、怎么就不能……」
  「你会变成植物人,然后我就得养你一辈子!」
  「妈不是这个意思……」
  「所以不要,不要死!不要死!妈妈!」
  我妈妈仍抱有希望:「真不理赔?」
  在她反问的空当,几个男人扑上去,抱住她的腰!
  我妈妈双腿乱蹬,剧烈地挣扎着。
  我冲上去,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她停止了挣扎,愣愣坐着。
  赶来的许绮夏小声说:「衔青……」
  「你都多大的人了?林美娟!做错事还要闹脾气?」
  「……」
  「没了就没了,我去报警,再去办助学贷款!你听见没有?」
  「……」
  「你听见没有?林美娟!」
  「听见了。」
  我双腿脱力,摔坐在地上,忍不住流下眼泪。
  「妈,你真的笨死了。」
  我哽咽着爬过去,揽住她瘦弱的肩膀:
  「都叫你多看书了。」
  许绮夏戳戳我胳膊,我不耐烦地转头:「什么?」
  「给我纸巾。」
  她举着一根木棍儿,手上是黏嗒嗒的奶油:「雪糕化了。」

-28-
  去警局做完笔录之后,我遇见了张以峤。
  他正站在我家楼下等我。
  我想绕开他,但他张口就说:「我爸要搞个慈善项目。」
  我对我妈说:「你先上去。」
  我妈点点头,我不放心,把她送上楼,麻烦宋阿姨看着。
  我蹬蹬蹬跑下楼。
  天色渐暗,华灯初上,我和张以峤绕着楼栋走路。
  「我看见你发的筹款链接了。」
  你是来施舍我的吗?我很想这样问,却不得不闭上嘴。
  现在的我,确实很需要他的施舍。
  「我爸钱赚得够多了,想给企业树立点好形象,我就想到你了。」
  「谢谢你想到我们家。」
  「你的学费、生活费、你妈妈的医疗费,我爸全包了。」
  「……你要我做什么?」
  张以峤目光晶亮地看着我,我把手伸到后背。
  我在找内衣的扣子。
  他扣住我手腕:「你去北京读书。」
  「为什么?」
  「因为我活该,我爱犯贱。」
  「……」
  「谢谢你的内衣,让被拒绝的我没那么伤心了。」
  「你真变态。」
  「我不是个好人,你也不是,我们很登对。」
  「我不会被感动。」
  「林衔青!」他拔高音量,「你多少说点好话。」
  「谢谢你的钱。」
  「……行,我犯贱,我是真贱。」
  远处驶来一辆车。
  张以峤走上前,有人给他开车门。
  他回头:「我送你?」
  我感到无语:「我家就在楼上。」
  他突然说:「我没有用专家会诊的钱逼迫你和我交往。」
  我说:「嗯。谢谢你。」
  「这说明我也没有多混蛋,对吧?」
  「你上赶着来邀功。」
  「我有功还不能邀吗?你指望我当圣人?」
  我没说话,他暗骂一声:
  「得,我遭报应了。林衔青,走了啊。」
  后来我才知道,他出国了。
  那一年的八月末,我和我妈妈离开了小小的县城。
  我们俩头一次坐上了飞机。
  飞机飞上云端的时候,我妈妈吓得不敢睁开眼睛。
  我对她说:「林美娟,看。」
  她的眼眯成一条小缝,敷衍地朝我手指的方向看去。
  她的眼越睁越大,越睁越圆。
  那是一场盛大的日落,整个天空陷入磅礴的橙黄色。
  盛开的晚霞,是失了火的云海。
  天色自上而下,由黯淡的紫向明亮的黄过渡,美扑面而来。
  我妈妈贴上舷窗,眼带痴迷。
  「妈妈,你喜欢吗?」我喃喃自语,「世界好美,我好喜欢。」
  我正凌驾于世界之上,俯瞰着它。
  我选的专业是法律。
  就像那一年我告诉黄雨薇的:我想成为律师。
  我想为像我这样的女孩劈开混沌。
  告诉生于泥沼里的她们:这世界上存在法律。
  请正确地运用法律,保护你自己。
  我妈妈在医院里,接受医护人员的悉心照料。
  我坐在大学课堂里,攥紧手中的笔。
  再没有人知道我潮湿的过去,这是完全崭新的世界。
  我丰满的胸部,也不再是被调侃的对象。
  它很好,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喜欢它,它很漂亮。
  我加入了一个社团,每逢周末,就去街头普法。
  领头的学长很照顾我,每次活动结束,就会问我要不要一起吃饭。
  我婉拒了他,接着坐上地铁三号线,去看我妈妈。
  第一次来北京,我先搜索了两件事:一是登机流程,二是怎么坐地铁。
  现在,我和所有行色匆匆的人一样,熟练地通过闸门。
  走进人潮的那一瞬间,我终于感到释然。
  万幸,我没有走上错误的路。

-29-
  入学后的一个月,我给周应槐发消息。
  我问了一道数学题。
  他发给我几行解法,然后问:「学法要修微积分?」
  「嗯,学校课程安排。」
  这是句谎话,我只是去旁听别的专业的微积分课,抄课后作业问他。
  新室友周栀子问我:「你喜欢数学?」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说:「我喜欢数学好的人。」
  她恍然:「你是为了找对象!」
  好吧,这话有失偏颇,也不算说错,我只好微笑,不置可否。
  周栀子又问:「那傅学长怎么办?」
  我关上手机,感到莫名其妙:「傅思明跟我有什么关系?」
  「大家都看出来他在追你。」
  「我以为我拒绝得够明显了。我一次都没回应过他。」
  「哎!傅学长又在吹水了!」
  我不明所以,她继续说:「他说你看他的眼神,明显是有感情。」
  「……他是不是想多了?」
  「他还说你特地给他递水,你帮他处理社团的杂活,对他很特别。」
  「我只是帮忙给每个人发水。」
  ……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许绮夏,在电话里。
  是的,我们会煲电话粥。
  是她主动要求的,我也、也不反感。
  电话那头的许绮夏一拍大腿:
  「我告诉你,自作多情的男的都很难缠,你可千万离他远点儿。」
  「我知道,我现在都躲着他走。」
  「这哪儿够啊!」她咋咋呼呼,「你要在舆论上建立优势。」
  「……你又来这套了是吧?」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你心眼真小,林衔青!」
  「你的心眼也不大,许绮夏。」
  「怪不得咱俩粘一块儿去了呢。对吧?」
  「……」
  我们俩什么时候就粘一块儿去了?
  我垂下眼,看见自己桌上的保温杯,是许绮夏送的。
  上面贴满 Hello kitty 的贴纸,真花哨。
  好吧,这回就不呛她了,闭嘴听她絮叨破事儿吧。
  我坚持不懈地给周应槐发消息。
  从数学题开始,延展到我的学习状况。
  升上大二,我拨通了他的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他熟悉的嗓音:「衔青,怎么了?」
  我喉头一紧,压住汹涌的感情:
  「周应槐,我拿国奖了,有八千块钱。」
  「你黄老师听了一定很高兴。」
  「我给你发红包,你帮我直接给黄老师,她老把钱退给我。」
  ……
  接着,从学习状况开始,延展到我的校园生活。
  我喜欢听他的声音。
  略带嘶哑的嗓音,温柔,又略带疲惫,这让我着迷。
  我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
  但我依旧迷恋他,只是不再像一个孩子痴痴望着她父亲。
  是一个成年人,对另一个成年人的喜欢。
  平等的、祛魅之后的喜欢。
  打完电话,我就会背着帆布包出去做兼职,我喜欢赚钱。

-30-
  升上大三时,我妈妈终于排到一位肿瘤专家的手术名额。
  我陪她做了手术,陪了一段时间的床。
  她术后恢复得不错,又过了一段时间,已经可以出院。
  她回县城了,我送她去坐绿皮火车。
  她离开没多久,给我发了好几段视频,是窗外的风景。
  「天气好。」她说,「太阳好大。」
  还有一张笨拙的自拍,她和从窗外风景的自拍。
  我回她:「才出院就搽口红!」
  眼眶酸胀,我坐在回学校的地铁上,流下热泪。
  太好了,妈妈。感谢你,老天。
  我向张以峤道了谢,他回得很快:「恭喜你。」
  「谢谢你,张以峤,我会还钱的。」
  他不再回我,他不喜欢听我讲任何有关还钱的事。
  但拿人手软,我不想欠他。
  我着手准备考研,于是退出了普法的公益社团。
  傅思明强拉着我,要我参加欢送会。
  盛情难却,我不得不答应。他说他在宿舍楼下等我。
  我下了楼,看见社团里的所有成员。
  傅思明西装革履,手捧鲜花,开始发表很长的演讲。
  我站在女生宿舍,被心形蜡烛簇拥着。
  人来人往,无数双眼睛在紧盯着我,他们全在起哄。
  「答应他!答应他!答应他!」
  而我心里很是不耐,我想走,我想朝这些蜡烛泼水。
  傅思明单膝跪地,我简直无路可退。
  我踏出那个心形的蜡烛圈:「学长,谢谢你的致辞。」
  他脸上露出羞愤的神情,似是恼怒。
  我向他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他把花砸在我背上。
  「你妈妈叫林美娟,是不是?」
  「……」我站住了。
  「我查过了,你妈妈有敲诈勒索的案底!」
  「你在侵犯我的个人隐私。」
  「卷宗是公开的!林衔青,你和你妈一样,爱勾引男人!」
  「……」
  「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不是你跟我搞暧昧,我怎么会——」
  他的示威戛然而止。
  因为我自下而上揪住了他的衣领。
  身体里的某个开关被人按下,我听见来自四面八方的议论声。
  潮湿、黏腻、虱子一样爬满全身。
  我好不容易、我好不容易摆脱的过去,为什么又旧事重提?
  「你知道?」
  我真想把蜡油滴进他眼眶。
  「知道又怎么样?」
  「那你应该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帮你妈做过伪证。」
  「对。」我露出笑容,「我天生是个坏种。」
  他缩了缩脖子:「……你干什么?」
  我想用火烧你的裤裆,再来一脚让你痛不欲生、断子绝孙。
  当然我没说出口,我是一个行动派。
  在我俯身拿蜡烛的时候,一只手拦住我:「走吧。」
  是我的室友周栀子。
  她大声嚷嚷:「人家早说了对你没意思,你搞这些做什么?
  「还搞道德绑架,我呸!」
  傅思明不依不饶,整了整衣领,言辞凿凿:「她妈妈是……」
  「都新中国了,还搞连坐?」周栀子鄙夷地看着他,「是你把她骗下来的!」
  围观群众躁动,开始激烈讨论。
  「走走走!」周栀子伺机把我拉上楼,关上宿舍的门。
  「谢谢你,刚刚他说的——」
  「没事,理解理解。」她打断我,「你给我介绍几个兼职吧。」
  「其实兼职有点耽误学习。」
  「我现在挺需要钱的。」周栀子的眼眶红了,「时薪高的最好。」
  「好,我一会儿整理个表格给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不愿被人追问心事,她一定也是这样。

-31-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许绮夏。
  许绮夏在视频里张牙舞爪:「真是气死本小姐了!」
  「没事了,我的室友人很好。」
  周栀子打开浴室的门:「谁?谁在夸我?再说一遍!」
  「……比我好吗?林衔青!」
  我被夹在中间,头一次明白什么叫一碗水端不平。
  这件事过去了一周。
  傅思明发帖,在学校论坛上掀起一点水花。
  然后被开小号的许绮夏喷得体无完肤。
  尽管隔着屏幕,我能想象到她的神情——恼怒的神情。
  傅思明被吧友群嘲,于是愤而删帖。
  半个月后,我以为这件事早就彻底结束了。
  直到我看见鼻青脸肿Ṫŭₗ的傅思明。
  他脸上一片青紫,端盘客气地朝我打招呼:「你好。」
  我也朝他点头:「你好。」
  后来我才知道,许绮夏把这件事告诉了张以峤。
  她咽不下这口恶气,又挤不出钱买机票。
  张以峤连夜回国,飞到北京。
  他不知道从哪搞来傅思明的联系方式,约他出来。
  然后,他和傅思明打了一架。
  张以峤挑衅在先,但傅思明还手了,所以算是互殴。
  俩人在警局接受调解后,张以峤又飞回国外。
  傅思明在警局门口问他:「你谁?你是林衔青男朋友?」
  张以峤说:「我不是,我是舔狗。」
  「你有毛病?」
  「对啊,我脑子有问题,喜欢犯贱。」
  ……
  我发消息给他:「张以峤,欠你的三万转你了。」
  「你哪来这么多钱?你别走歪路啊。」
  「补课、做奶茶、做 PPT、做模特、拿奖学金。」
  「退你,自己留着花。」
  「为什么?」
  「有人在那时候替你还了——不然你早被起诉了。」
  「谁?」
  「我不想告诉你这个人的名字。」
  「我知道了。」
  「林衔青,我怎么就这么贱呢?」
  「我不知道。」
  他回了我一个小猫大哭的表情包。
  这男的还是那么爱装。
  「我妈的医药费太高了,我得多攒几年,利息我会算上。」
  「那是我爸搞企业形象的,不用还。」
  「如果你在国外有需要我帮忙的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我需要一个女朋友,你帮帮我。」
  「抱歉,我们不可能。」
  「我犯事儿了才能给你打电话?我看上去像那种人?」
  「我没有这样想你。」
  「好吧。为了能给你打电话,我决定去做点事。」
  「我劝你最好不要。」
  「我开个玩笑你就当真,你就是这样想我的!」
  「没有。」
  「有!」
  三万块不是小数目,尤其对周应槐来说。
  我拨通了一个电话。
  因为忙碌,我很久没有给周应槐打电话了。
  何况他也不喜欢我缠着他。
  电话通了,握着手机的手心开始出汗,我试探性地喊了一句:「周老师?」
  那头的女人操着浓重的口音:「槐子,你学生?」
  一阵嘈杂的喧闹过后,女人告诉我:「他说他在忙,没空接电话。」
  电话就被她仓促地挂断了。
  我心里一沉,因为我对电话那头的嘈杂声再熟悉不过。
  我妈妈躺在病床上,我总听到这样的声音。
  倒水的声音、拉起床架的声音、啜泣声和呻吟声……
  周应槐住院了,为什么?
  我知道他胃不好。
  心底升腾起Ṫú₋不祥的预感。
  我拨通了黄雨薇的电话,和她寒暄几句。
  最后,我问:「黄老师,为什么不告诉我周老师的事?」
  「你周老师不让我说。」黄雨薇叹气,「他知道你在准备考研。」
  我继续套话:「我那时候就劝他多注意胃病了。」
  「是啊。没想到他那么年轻,就……所以人不能仗着年轻就胡来。」
  「……」
  「衔青,你别太拼了,多保重身体,知道吗?」
  「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我挂断了电话,开始查最近的一趟车票,向辅导员请了假。
  兼职回来的周栀子问我:「你去哪?」
  「去看你哥哥。」我头也不抬,「你哥在哪个医院?报个房号。」
  她目瞪口呆:「你、你怎么知……」
  「你哥小名叫周槐子,和你的名字很像。而且他知道我学法——我没跟他说过。」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刚我给你哥哥打了电话,接电话的人应该是你妈妈。」
  「唉!」
  「你哥这些年都在做什么工作?」
  「帮补习机构出卷子,搞搞付费咨询,收收直播打赏。」
  「哈?」我难以置信,「播什么?」
  「你别想歪啊。」周栀子摆手,「他帮大学生算微积分。」
  「……」

-32-
  再见到周应槐的时候,他终于不逃了。
  他刚切了胃,正躺在病床上。
  去年冬天,他做胃镜查出胃癌中期。
  好在发现及时,可以治疗。
  他妈妈看见我,连忙站起来:「来了啊。」
  「我是周老师的学生。」
  「俺知道,他跟俺说呢,说你可厉害,学法。」
  「……」
  「俺出去买个饭啊,你陪他说说话。」
  「谢谢阿姨。」
  我坐下来,盯着周应槐光溜溜的脑袋。
  原来他也有窘迫的时候。
  我率先打破了沉默:「我以为你永远从容不迫。」
  「我只是个普通男人。」
  「你不普通,你光头的样子比张卫健帅。」
  「……你变开朗了。」
  「我早长大了,周应槐,别把我当小孩儿。」
  我把手机亮给他看。
  「这四万一千七十二块,你先拿着花。」
  「我——」
  「别拒绝我。多的就当那三万块的利息。」
  「你当我放高利贷?」
  「我巴不得你放我高利贷,这样我就不喜欢你了。」
  我们陷入沉默。
  周应槐住的不是单人病房。
  病床和病床之间,仅仅隔着薄薄的一张帘子。
  往来探望病人的人很多。
  人们说着家长里短,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倒水。
  削果皮的声音、看视频的声音。
  喧哗、嘈杂、热闹、门外传来小孩儿玩闹Ŧū́₁的尖叫。
  它们都不如我的心跳声吵闹。
  我佯装镇定,看向窗外,白色的窗帘被风撩起。
  像一只巨大的白鸽,在我胸口扑棱。
  春天了,病房外是柔软的绿色,新芽与枯叶亲昵地挨着。
  我问:「周应槐,你喜欢春天吗?」
  他如获大赦:「有财一定不喜欢,它是在春天被绝育的。」
  我没放过他:「我喜欢,因为春风化雨。」
  「……这苹果你吃吗?」
  「我不吃苹果,我在告白,你听清楚了吗?」
  「我是你的老师。」
  「我已经二十一岁了。我只比你小八岁。」
  「你十七岁的时候,我已经二十五了。」
  「我二十一岁,你二十九岁。我四十岁,你四十八岁。」
  「……」
  「我九十岁,你九十八岁。差得多吗?」
  「多。」
  「到时候,咱俩都一样老,有什么差?」
  「你只是——」
  「我不是!」我打断他,「我承认,那时候我对你有好感,更多源自我的恋父情结。」
  周应槐没有说话。
  「虽然我的继父是个人渣,但我还是对父亲这个角色充满了憧憬。
  「那时候,我在寻找憧憬的对象。
  「然后,我找到了你。你包容、隐忍、给我足够的安全感,像我理想中的父亲。
  「我希望你爱我,像父亲那样爱。」
  「但现在不是了。」我话锋一转,「周应槐,我已经不是那个懵懂的、没什么见识的小女孩儿,我有足够的经验和阅历来审视我自己的感情,我知道我对你的喜欢并不出于自下而上的仰慕和迷恋。我喜欢你,平等地喜欢。」
  他静静地躺着,看着我说话。
  就像过去一样,静静地看着我整理错题,听我抱怨连天。
  我笃定道:「你喜欢我。」
  「为什么这样想?」
  「因为你没有否认,而是问我,为什么这样想?」
  「你有这聪明劲儿——确实用到了读书上。」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我比赛失利那天,你是不是在等我?」
  「我没有在等你。」
  「可是上门的时候,你已经煮好了两人份的面条了。」
  「不要再说了。」
  周应槐低头看自己的手背上的经络:「不要再往下说了,衔青。」
  「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周应槐。

-33-
  我在县城短暂地停留三天。
  我去看了我妈妈。
  她学会了跳广场舞,常和宋阿姨结伴出行。
  「早上跳,公园没人。」
  她这样说。我知道,她还是有点儿怕人。
  人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责任。
  这是我用一整个青春期学会的道理。
  我给ƭũ̂ₜ她塞了一本普法手册。
  离开县城之前,我给张以峤打了电话。
  「抱歉,之前说还钱……」
  「不用还。」
  「周应槐现在需要钱,所以我还钱的时间会延后。」
  「林衔青。」
  「嗯。」
  「你为什么这么坏?」
  「抱歉。」
  「你知道我听见理由,就会原谅你,对不对?」
  「……」
  「就像那一年,你明明不用把内衣甩我脸上,你还是甩了。你是故意的。」
  「是。」
  「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你故意给我尝点甜头,你知道我会永远向着你!」
  「对不起。」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我爸去检举周应槐吗?」
  「你嫉妒他。」
  「对!因为老子他妈的嫉妒他被你喜欢!」
  「别哭了。」
  「老子没哭,我、我真服了,我怎么没早点发现你吃软不吃硬?」
  「……」
  「喂,周应槐的病怎么样?」
  「手术很成功。」
  「那太可惜了——刚刚我在心里咒他,咒他得绝症。」
  张以峤挂断电话,打了一个视频给我,我按下拒绝键。
  他发消息给我:「你不接我要收利息了。」
  视频再打来,我按下了接听键。
  路灯昏黄,他走在街上,睡眼惺忪。
  我才意识到,我们的每次联系,都隔着漫长的时差。
  镜头里的张以峤变了很多。
  他长开了,眉眼里带着点成熟的味道,不再像少年时期那样青涩。
  不过,他依然很英俊。
  他穿着衬衫,戴着金边眼镜,扶眼镜的神态很像周应槐。
  「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好看?」
  「我很难回答。」
  「你要是个丑八怪多好,我就不喜欢你了。」
  「我努努力。」
  「别!」他凑近镜头,「你这样就挺好的。」
  我露出无语的神情。
  「喂,林衔青,虽然我学着周应槐的样子打扮,但我还是这副德行。」
  「什么德行?」
  「我不是没人要,我就是爱折腾,你晓得吗?」
  「不晓得。」
  「你要是早点儿和我在一起,指不定我早和你分手了。」
  「好差劲的个性。」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吸吸鼻子,「你和周应槐在一起了?」
  「暂时没有,我在追求他。」
  两眼噙泪的张以峤嘴角向上,看起来很滑稽:「我知道了。」
  「我和你说过很多次——」
  「我明白, 你别说,小爷我不乐意听这种话。这是我自个儿的事。」
  「你还有什么事要说吗?」
  「你的钱够不够花?你可以假装不经意地透露自己的银行卡号。」
  「我会赚钱。」
  视频被我挂断了。我给他发消息:「祝你早日找到真爱。」
  「谢谢你的祝福。」
  过了很久,他又发来一句话:「你真狠心。」
  张以峤还是一点儿没变。
  可惜,我从来就不吃他这一套, 别想道德绑架我, 也别想驯服我。
  我人生的主人,只能是我自己。

-34-
  我不急着谈恋爱。
  或者说,谈恋爱根本就不是我人生的必选项。
  对我来说, 这件事像别在西装上的胸针。
  有,挺好。没有,也挺好。
  我急着向前跑。
  读研、赚钱、实习、赚钱、入职、赚钱……
  对毫无背景的我来说,这条路不算太顺利。
  我一直在努力往前走,尽管很慢, 但决不后退。
  就像长大,我跌跌撞撞, 走了不少弯路, 最后才回到正途。
  世界上有很多事,一定也是这样。
  研究生毕业之后, 我去了上海, 成为了知名律所的一名助理。
  转正后, 我每个月都在攒钱, 攒下的钱有三个用途。
  给我妈买口红、还钱给张以峤、给贫困家庭的女童捐助营养午餐。
  我真正喜欢的工作, 其实不是有钱人给的大案子。
  是受母校的校长邀请,回高中开普法讲座——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如果童年时期的我能够明辨是非, 就不会犯下过错。
  因为贫穷、蒙昧、恐惧, 我开口说谎,自此流言缠身,代价惨痛。
  后来我发现, 即使再贫瘠的土地,也要用心去耕耘。
  一场春雨过后,或许深埋于土壤下的种子,会开始生根发芽。
  讲座结束后, 我收拾资料,离开校园。
  又是一年春天, 天蓝得轻盈。打开手机, 我最先收到的是有财的照片。
  黄雨薇写:「家有丑猫,岂能不晒?见谅见谅。」
  我回复她:「贻笑大方之家。」
  接着是张以峤的消息:「我回国了,相亲完约个饭。把许绮夏也叫上。」
  我回复他:「看情况, 最近忙。」
  然后是许绮夏的消息:「大小姐驾到!统统闪开!」
  我发了个问号:「拍完商单了?」
  周栀子的消息紧随其后:「报告林长官,周某槐反复查看手机中!」
  我打下一行字:「已收到前线战报。」
  校园里传来铃响的声音,少男少女们背着书包往校外走。
  行道树枝叶葱郁,阳光漏下,落在校服上。
  有一个女孩跑过来:「您好, 可以给我您的联系方式吗?」
  「可以。」我掏出手机, 「我的咨询是免费的。」
  她点点头, 向我鞠了一躬,背着书包离开。
  我站在原地,给绿油油的行道树拍了照片, 点击发送。
  和它一起送达的,还有我的一句话。
  「周应槐,你喜欢春天吗?」
  他的回复很快传来。
  「我很喜欢。林衔青。」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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