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纸扎铺开在阴阳交界处,除了鬼魂能看见,将死之人也能看见。
一个男人路过纸扎铺,说对我一见钟情,自此,他便日日光临纸扎铺。
当夜我接待了一位客人,她的皮肤像是烧化的蜡烛,手里抱着的鬼婴正「桀桀」地嘶叫。
她说丈夫家暴她,婆婆倒了她满身的酒,公公往她身上扔烟头,一家三口将她锁在屋子里,看着她被活活烧死。
有客上门,我自然会满足客人的要求。
所以,当男人再次光临我的纸扎铺时,我冲他露出了微笑。
五个月后,我挺着孕肚,嫁进了许家。
-1-
「许家那小子真有本事啊,刚死了老婆,又领回来一个!」
「这姑娘可真好看啊,就是脸色不太好,咋白得跟纸一样?」
「哎哟,好像还大着肚子哩!」
我跟在许峰的身后,街坊四邻在院子里伸出头对着我窃窃私语。
许家住在老城的棚户区,是整个城市最破烂的地方。
许峰拖着我的行李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他妈妈远远地站在门口,操着大嗓门阴阳怪气地骂道:
「哟,不就怀个孩子吗,这就金贵起来了,连个行李还需要别人拿。」
许妈妈扎着个围裙白眼一翻,好像我犯了天大的罪过。
我急忙将箱子接过来。
「阿峰,我自己拿吧。」
许峰走到我跟前,一脸歉意地将行李交给我,小声在我耳边说:
「我妈平时最疼我,从来不让我干活,在她面前,你就忍着点吧。」
我微笑着接过行李,娇羞地点了点头。
见我如此听话,许峰快走几步,追上前面的母亲。
两个人放低了声音,可我依旧听得一清二楚。
「妈,你收敛点,我好不容易才把她带回家的。」
许母的语气十分不耐烦。
「我凭什么要收敛,以前王带娣在的时候,我不也是这样的?」
许峰心虚地回头看了我一眼,生怕我听到什么。
「妈,你小声点,这个女人跟王带娣不一样。」
许母语言粗鄙。
「有什么不一样,关了灯,腿一叉,不都一个样!」
许峰得意地笑。
「雯雯在市中心有铺子,还开了一家纸扎店,马上就清明节了,纸扎的生意肯定好做。
「到时候你就用养胎的理由将她留在家,铺子和挣的钱,不都是我们的了!」
许母回头看了看我,不情不愿道:
「那行吧。」
我走近,他们母子便不再说话。
许峰冲我眨眨眼睛,表示搞定了,然后牵着我的手走进院子。
房子简陋,砖墙斜斜歪歪地倒向一边,三Ťũₚ月末还很冷,窗子上还钉着塑料布挡风。
我低着头进门,房间内的格局一目了然。
两个十平方米大的房间分隔在两边,中间狭窄的过道就是厨房。
除了长久被油烟熏黑的墙,还有一股肉类烧焦的腐臭味。
许峰趁许母不注意,将我的行李拎进右边的一间小屋子。
「雯雯,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我本想收敛情绪,却还是被这破烂房子震惊到了。
许峰大概察觉到我的神情,脸色有些不好看,却也忍着没有发作。
他语气有些严肃。
「雯雯,你不是个嫌贫爱富的姑娘,你爱的是我的人,又不是大房子,是不是?」
他抚摸着我的小腹。
「我们的孩子也会是个善良的孩子,我们给了他生命,他就该一辈子感激我们,也不会嫌弃环境的。
「最重要的是,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最幸福的。」
我装作被他说服的模样,扯动僵直的肌肉对他露出微笑。
「你说得对,一家人就该在一起,哪怕是下地狱,也要整整齐齐。」
许峰把我拥入怀中。
「傻姑娘,跟着我,你算是掉到福窝里了,怎么会下地狱呢?」
-2-
我不是恋爱脑,我根本就没有脑子,因为这副身体,是一个纸扎做成的纸人。
我年幼时出了车祸,父母当场死亡,只有我拖着不肯咽气。
爷爷舍不得,便用茅山术法将我的魂魄封入纸扎的纸人中。
他阳寿尽后,我便接替他的工作,守在了这阴阳交界的纸扎铺中。
我只做鬼魂生意,他们用生前的功德让我替他们做事。
这家店活人看不到,除非家中有人过世,身上沾染了阴气才能看到。
许峰是来买寿衣的时候看上我的。
他跟我诉说前妻死得凄惨,说对不起她,没给她一个想要的生活。
我只是随便搭了几句话安慰,许峰便说我是他的知己,是唯一懂他的人。
之后,他只要一有空就会来我店里跟我聊天。
我想着过几天阴气散了,他也就看不到我的店了,所以没理他,任他自说自话。
可晚上,有一位特殊的客人上门了,这人正是许峰的妻子王带娣。
她浑身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全部是火舌舔舐后留下的伤痕,像快要融化的蜡油,血肉一团一团地往下掉。
手里抱着个已经成形的鬼婴,足有八个月大。
鬼婴脸色青紫,挥动小手「哇哇」地怪叫。
我见过很多恐怖的鬼,而且我自己就是个鬼,所以并不惧怕。
「顾客,清明节快到了,您需要些什么?」
女鬼双目泣血。
「我需要,你帮我报仇!」
-3-
住进许家的第一天不算太平。
早晨五点,许母将围裙砸在我脸上。
「谁家儿媳妇像你这么懒,五点了还不起来做早饭!
「赶紧给我起来!早晨我要吃肉包子!」
我不用睡觉,却也装作睡眼惺忪的模样推了下许峰。
「许峰,阿姨要吃肉包子。」
许峰在被子里蠕动了一下。
「我妈要吃肉包子你就去做呗,对了,我想喝小米粥。」
我又推了他几下,他却再也没了声音,不知是装睡还是真的睡着了。
无奈之下,我只好去到厨房。
许家没有冰箱,只有一个圆形的缸用来放菜。
缸里只有半棵已经发霉了的白菜,满是油污的编织袋里还有几斤生了虫的大米。
这可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别说没食材,就算有我也不会做。
拿出手机,点了最近一家外卖,便准备去门口等外卖。
棚户区里住的都是经济条件不好的人。
他们早出晚归,赚的都是一份辛苦钱。
我是纸人,就算穿着单薄的睡衣也并不觉得冷。
正在享受这难得的阳光,却无意间看到远处的墙角有个女人在向我招手。
四处看了看,发现只有我一个人站在这儿,确定她要找的就是我。
走近看,看到一个女人,穿着脏兮兮的棉袄,头发却梳得很整齐。
「大娘,您喊我是有什么事吗?」
那大娘看到我瞬间红了眼眶。
「小姑娘,听说你是许家新娶的媳妇?」
我点点头。
她语气突然愤怒,眼里满是悲哀。
「你快逃吧,离开许峰,他们许家没有一个人是好人!」
还没等我说话,一股巨大的力量拽着我的胳膊向后甩去。
我勉强站住身子,才发现是许峰的母亲。
她抓着大娘的衣领,一个巴掌就打在了她的脸上。
「滚滚滚!你个晦气东西!
「你们全家都死光了,你不回去收尸,跑到我家门口说什么疯话!」
女人捂着脸,不敢辩解,只是满脸的愤怒。
我从她的面容上,看到一丝熟悉的感觉。
许母的巴掌再次落下时,我抬手拦住了。
「阿姨,这是怎么回事啊,她为什么说许峰不是好人啊?」
趁许母不注意,那大娘赶紧跑走。
许母见她跑了也不去追,不耐烦地解释道:
「她是我们这出了名的丧门星。
「生了四个丫头蛋子,一个儿子都生不出来,然后就疯了。
「你怀着孕可离她远点,别沾染了她的倒霉气,我还等着你给我生个金孙呢!」
我抬手捂着肚子,一脸的温柔。
「阿姨你放心吧,我们去医院查过了,保证让你心想事成。」
外卖小哥骑着摩托停在家门口,许母像是早知道我会点外卖一样,欢欢喜喜地跑过去接。
她接到外卖,都不等端上桌,边走边拆开外卖袋子吃。
饶是我没有怀孕,也被她那模样恶心住了。
我不想看见她,继续站在门口晒太阳,一个老头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他还没靠近,我便闻到冲天的酒气。
本以为是邻居,可他却自顾自地跟我搭起话来。
「小姑娘,你是许家的新儿媳妇吧?」
我礼貌回应。
「是的,大叔,您是邻居吧,以后多多照应了。」
那老头说出来的话却很是奇怪。
「你以后赚的钱,是不是都给许家了啊?」
我笑了笑。
「是啊,我既然嫁进来,赚的钱,自然是要给阿峰的。」
老头哈哈笑了两声,然后径直进了许家。
边走边吆喝。
「老婆子,这个儿媳妇好啊,这个我喜欢,哈哈哈哈!」
原来这就是许峰的爸爸,竟然还来试探我。
我昨天进门时就没见到他,原来是出去跟别人喝酒了。
片刻后,屋里传来吵闹声。
「你他妈的有肉包子不留着给我下酒,自己吃,你怎么这么馋!」
一阵打砸的声音传来,其中夹杂着哭声。
可能是吵到了许峰睡觉,他骂骂咧咧地喊了一句。
「大清早的吵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许峰喊了一声后,屋子里归于平静。
我刚要进屋,许母迎面出来。
她眼睛还红着,见到我有些不自然。
「你在这,我出去找个人一会儿就回来。」
-4-
我回到房间里,许父已经躺在床上睡了过去。
但许峰已经起来了。
他喝了一口小米粥,吃了个包子然后拎着包出门。
「雯雯,我去纸扎店里招呼客人,你在家乖乖养胎。」
我一脸的感激。
「真是辛苦你了。」
许峰一脸的满意,吹着口哨出了门。
不一会,许母再次回来,手上搀扶着一个老太太。
老太太双眼紧闭,抬手向前摸索着。
「许婆子,你儿媳妇在哪儿呢,我怎么没感受到人气呢?」
许母扶着她的手一把怼在我肚子上。
Ṫű̂⁵「这不就是我儿媳妇吗,你快来给摸摸。」
我下意识地向后躲了一下。
「阿姨,这是做什么?」
许母拽着我的胳膊将我推到那老太太身边。
「李婆子是这一片有名的神婆。
「谁家有个婚丧嫁娶、惊吓撞鬼,都是李婆子给看好的。
「她虽然眼睛瞎了,但摸胎分辨男女从来没出错过,你快掀起衣服让她摸摸你肚皮里的是男是女。」
许母话音刚落,李婆子惊呼出声。
「许婆子,你在跟我开什么玩笑,这明明就是个纸扎人,哪里是活人!」
许母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李婆子,你看错了吧,这……这……」
我捏住了李婆子怼在我肚子上的手渡了一些阴气。
「婆婆,你再摸摸看呢?」
李婆子浑身Ṫû³一抖,干笑两声。
「啊,是我摸错了,我刚才没摸到。」
我用上了十成的力气,隐隐听到了李婆子骨头碎裂的声音。
「李婆婆,要不我们回屋里,我把衣服掀起来你仔细摸一下。」
李婆子自是不敢反对。
「好……好,我们进去。」
我卸了力气,拉着她的手腕往屋内走去。
许母要跟进来,李婆子识相地说道。
「许婆子,你就别进来打扰了。」
李婆子发话,许母自然是顺从地没有再跟进来。
关上门,李婆子便跪在了地上。
「仙姑饶命,我……我就是个老婆子,威胁不到您的。
「您法力无边,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吧。」
李婆子声音颤抖,嘴唇哆嗦得连话都快说不清楚了。
我坐在床上,掸了掸她刚才摸过的地方。
「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你仗着自己得了一些机缘,帮人摸男胎,做些丧尽天良的事,你自有因果要背。
「我犯不上为了你这种脏东西背因果,损功德。」
听到我不会对她动手,李婆子神情松懈下来。
「老婆子我瞎了眼睛,不做这些赚点钱花,怕是要饿死了!」
我冷哼一声。
「世上残缺之人多了去了,难道人人都要为非作歹吗?
「你知道你为什么瞎眼吗?那是因为你眼睛能看见的时候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就叫现世报!」
我长叹一口气。
「说说吧,许家怎么回事?」
李婆婆支吾两声。
「许家之前死了个儿媳妇,我就来做做法事,清清晦气……」
我恶狠狠地捏住她的下巴。
「你还敢撒谎!我问你的不是这件事。」
李婆子被捏得连连求饶。
「我说,我说!
「他家儿媳死后,许婆子总说自己做噩梦,我就在他们家地下埋了点东西,让阴魂不敢靠近!
「仙姑不喜欢,自己挖出来就行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许家埋着东西,但我不能挖。
我瞥了她一眼。
「你把那符挖出来。」
李婆子有些为难。
「许婆子十分泼辣,给她埋这个符我是收了钱的,突然要挖出来,她肯定不愿意。」
我冷冷地看着她。
「这借口不用你想,我会解决。」
-5-
与李婆子谈好后,她出来跟许母报喜。
「哎呀,许婆子,恭喜你,是个金孙,你们老许家,有后啦!」
许母欢天喜地地给了李婆子赏钱,恭恭敬敬地将她送了回去。
出门前,她吩咐道:
「雯雯啊,这是天大的好消息,今天中午做两个好菜,我们庆祝一下。
「你出去买点好菜,听说那个三文鱼特别好吃,肚子上的肉尤其鲜嫩,叫什么『大腹』。」
我笑着应下。
「好的,我这就出去买。」
许母送李婆子往出走,边走边念叨。
「还是我家阿峰有本事,这新娶的媳妇啊,人傻钱多……」
我拿着厨房的刀,看着冷冷的刀锋。
想吃「大腹」啊,我可得好好准备。
不多时许母便回来了。
她冷着脸看我。
「你怎么还不出去买菜?」
我指着厨房的盘子里切好的肉。
「阿姨,这附近市场没有卖三文鱼的,我叫的外卖比较快。」
许母眼睛泛着贪婪的光,看向盘子里的肉。
「这就是三文鱼啊,真新鲜啊,粉嫩粉嫩的。」
她瞪了我一眼。
「孕妇不能吃生的,这个你就别吃啦。
「我可不是那种刻薄的婆婆,都是为了你好。」
我乖顺回答:
「阿姨,我知道的。」
许母夹起一块三文鱼就嘴里放,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将肉放回盘子里冲屋里喊道:
「老头子,雯雯买了三文鱼,你起来吃一点啊。」
叫了好几声,许父才回道:
「我肚子疼,不吃了,你自己吃吧!」
许母乐得没人跟她抢,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着。
她吃得心满意足,我指着墙上的痕迹问道:
「阿姨,这墙怎么这么黑啊,好像曾经发生过火灾。」
许母夹鱼的手一顿,抿了抿嘴却没有抬头。
「哎呀,就是我之前那个儿媳妇王带娣。
「我是个实在人不跟你撒谎,我们阿峰从前娶过一个媳妇的。
「可那女人活像个饿死鬼投生,半夜了还要跑到厨房偷吃。
「结果点火的时候不小心烧到了自己身上,最后烧死了。」
她边吧唧嘴边摇头。
「她没福哦,不像你,能嫁到我们家来,有这样好的婆婆和公公,你都要偷着乐呢。」
我做出害怕的样子。
「呀!这屋子里居然死过人!
「听说,人要是横死,灵魂会在死的地方游荡,这……这房子里不会有不干净的东西吧?」
许母把筷子一摔。
「说的什么屁话!哪个地方没死过人!
「再说了,我已经找李婆子看过了,做了法事还埋了符,没事的。」
我拍了拍胸口。
「这样啊,那就放心了。」
许母还在吃着肉,没有再说什么。
-6-
我借口不舒服回屋休息,一直到许峰回家。
许母殷勤地凑过去。
「儿子啊,今天生意怎么样啊?」
许峰一脸的不耐。
「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纸扎都没卖出去,还来了个奇奇怪怪的人。」
许母凑过来。
「什么奇怪的人,是不是你不会卖东西,才觉得客人奇怪的?
「要不还是让雯雯回去……」
许峰瞪了许母一眼,打断她的话。
「有个客人说冷,站在门口要买衣服。
「我这是纸扎店,只卖死人的衣服,哪有给活人的衣服。
「神经兮兮的。」
我温柔小意地安慰道:
「纸扎店平日里也没什么顾客,再过两天就是清明节了,当天肯定是有人的。」
许峰听着我的安慰,情绪顿时好了一些。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眼里的ṱṻ₆火热能把人烧出个窟窿。
夜深人静,许峰关上那扇破旧的门,迫不及待地往我身上扑。
「小心肝,我们都多久没……
「爸妈已经睡熟了,你陪陪我吧。」
我捏了个诀,许峰顿时呆滞着不动了。
从他手中挣脱,从口袋里拿出个纸人扔到床上。
纸人落在床上,变成了跟我等比例大小的纸扎。
许峰双目迷离地抱着那个纸扎,忘情地贴了上去。
老旧的木床发出咯吱的响声,夹杂着许峰欢愉的声音。
隔壁房间有脚步声响起。
许母嘶哑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十分突兀。
「老头子你干吗去?」
许父嘿嘿地笑了两声。
「我去看一看,她还大着肚子,别弄出事来。」
许母嗔怪道。
「有什么好看的,你以前又不是没看过!」
许父声音里含了怒意。
「以前那个跟干尸一样有什么好看的,这个多好看。」
我只感觉一阵恶寒。
原来之前许父就会偷看人家小两口亲热吗?
这实在是太恶心了。
我抬手捏了个诀。
喜欢看是吧,那我就让你「一饱眼福」!
脚步声越来越近,门「吱呀」地开了个小缝,许父贼溜溜的眼睛在门缝里闪着淫邪的光。
接着,他惊恐地叫出了声。
「啊!
「有鬼!有鬼啊!」
我捂着嘴笑了一下,一把推开许峰,将纸人收起来,然后假装刚穿好衣服的模样拍了许峰一巴掌。
「你去看看你爸,发生什么事了。」
许峰双眼终于恢复了光彩,甩了甩头,提上裤子怒气冲冲地打开了门。
「爸,大半夜的,你喊什么啊!」
许母也从屋里走了出来。
「老头子,怎么了?」
许父跌坐在地上,身下一摊湿润,腥臊的气息瞬间充盈屋内。
「有鬼!有鬼啊!」
他抬手指着我。
「她不是人,她是鬼,她是鬼啊!」
许峰烦躁地揉了揉头发。
「爸,你胡说什么呢,雯雯怎么可能是鬼!
「她还怀着我们老许家的长孙呢,你这又喊又叫的,别吓到她!」
许父颤抖着双手。
「我看到了,我都看到了。
「你刚才压着的不是人,是个纸扎人!
「就是坟头上那种童男童女,惨白惨白的脸。黑漆漆的眼睛,大红脸蛋……
「她刚才……刚才还歪着头冲我笑呢!」
我捂着鼻子,退到了许峰身后。
「阿峰,叔叔白天喝了酒,是不是这会酒还没醒呢?」
许峰被打断好事,心情自然很不好。
「爸,你是不是还没醒酒。
「让你少喝点酒,你从来不听,我看你早晚得喝出毛病。」
许母不乐意了。
「阿峰,你怎么这样跟你爸爸说话的!」
我捂着心口,小声嗫嚅道。
「阿峰,听说,你上一任妻子就是死在这屋子里的。
「这马上就要清明节了,不会是她……」
我捏着许峰的衣襟。
「阿峰,我好怕啊,要不你明天送我回家吧,我想回家!」
许峰母子对视一眼,当然不会让到了嘴的鸭子飞走。
许母连拖带拽。
「你爸喝多了还没醒酒,你不要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明天我找李婆子来作法,没事的啊,你们快睡吧!」
许父像神志不清一样,嘴里念念叨叨。
「有鬼啊,是纸人……
「纸扎人,童男童女……」
念叨了好一会,才消停。
被这样一搅和,许峰再没了兴致,盖上被子,转头就睡了过去。
-7-
第二天早晨,许峰不情不愿地去了店里。
他走后,许母又把李婆子请了过来。
李婆子战战兢兢的,没有那天刚进门时的傲气。
她让许母买了一只母鸡,杀了放血到碗里。
然后用母鸡血在门框上重新刷了一遍。
许母边刷边问:
「李婆子,都说公鸡血辟邪,你上次刷的就是公鸡血,这次怎么刷上母鸡血了?」
李婆子支支吾吾。
「嗯,这次的阵法跟上次的不一样,让你做,你照做就是了。」
刷完血,李婆子又指挥着许母从厨房的地底下挖出一张符。
然后又装模作样地买进去另一张符。
许母又问道:
「李婆子,上次不都是埋了一张符吗,怎么还要埋啊!」
徐婆子皱着眉。
「你不是说昨晚撞鬼了吗,再给你埋道符,加强一下。」
许母欺负李婆子看不见,一直冲她翻白眼。
「上次的法事你都没做好,我家老头子都撞鬼了,这次的你可不许收费了。」
李țû¹婆子都快被我吓死了,哪还敢提收费这茬。
我在旁边冷眼看着他们做这一切。
公鸡血驱邪避凶,母鸡血能覆盖住公鸡血,让整个阵法失灵。
而重新埋进去的符纸,是一张空白符。
-8-
一连两天,许峰还是没有卖出任何东西,就连清明这一天,也是一个人都没有。
我给许峰打了一通电话。
「阿峰,现在提倡文明祭祀,都不流行烧纸钱,清明节没人也很正常的。
「你早点回家,我做了一大桌子饭菜等你呢。」
许峰是个三分钟热血的人,店里不赚钱,他自然不愿意待。
果不其然,天还未黑,他便回来了。
许母平日里跟许父在外面摆小摊,这会儿三人默契地一前一后回到家。
许父边走边唠叨。
「都说不让你出去摆摊,今天清明节,大街上哪有人!」
许母受着埋怨也不敢出声。
两人收拾好推车上的东西,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许母刚一进门就看到桌子上摆着满满的饭菜。
她狠狠地瞪了我几眼,把刚才被骂的怒火全都发泄在了我身上。
「又不是Ṱú₉过年,干吗弄这么大一桌子菜!多浪费啊!
「你怎么这么不会过日子,我家阿峰赚钱那么辛苦,你就这样败家!」
我并没有生气,反而温声劝道:
「阿姨,我想着阿峰和叔叔平日里这么辛苦,总要吃点好的补一补嘛。
「这顿饭没有用阿峰的钱,是我花自己的钱买的。」
许父听见我夸他辛苦,又说没用许峰的钱,顿时喜笑颜开。
「做都做了,不吃难道扔了?」
许峰坐在桌旁,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肉。
「妈,这是雯雯的一片心意,你不要好心当驴肝肺。」
我走到许母面前,低着头解释:
「阿姨,我就是想一家人吃个团圆饭。」
许母见所有人都维护我,顿时怒火中烧。
「大清明节的,吃什么团圆饭,我不吃!」
她将外套摔在凳子上,怒气冲冲地去厨房生闷气。
许父白了她一眼。
「不吃拉倒。」
他夹了一大块熏肉给许峰。
「阿峰你快吃,咱们爷俩好久没喝酒了。」
父子俩开开心心地倒酒点烟,畅想着美好的未来。
我顺着门缝看着厨房的许母。
她先是气得拍了灶台,又起身倒了一碗凉水喝下去。
然后趴在厨房的灶台上睡着了。
这爷俩一喝,就喝到了夜里十一点。
我走到厨房,推了推许母。
许母睡眼惺忪地看了我一眼。
「干什么?」
我的伏低做小让她很是受用。
「阿姨,别生气了,一家人该吃团圆饭了。」
许母梗着脖子不想吃,可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她揉了揉肚子,叹了口气。
「既然你这么孝顺,那我就去吃两口吧。」
她得了便宜还卖乖,开始教训我。
「你以后可不能这么败家了,晚一点把你的私房钱都给我,我给你保管,以后生孩子需要好多钱呢。」
她说着话便往屋里走,还没等迈进房门便停住了脚步。
我看着她的脸由红转白,再由白变成了铁青色。
她眼中的景象,无比地骇人。
许峰和许父正在吃桌上的食物。
本来色泽鲜艳的红烧鱼变成了腐烂发绿的生鱼,红烧肉上爬满了蛆虫还在蠕动。
清澈的白酒变成了鲜红的血,两人夹在指尖的烟是两条细细的白蛇。
不仅一桌子菜变了模样,连许峰和许父都变得可怕。
许峰瘦骨嶙峋,只剩一张皮贴在干瘦的脸上,活像是被吸了阳气的骷髅。
而许父之前大腹便便,如今那圆润的肚子不知被谁切掉了,露出了里面的内脏。
甚至能看到心脏在胸腔里怦怦乱跳。
而他们两个人旁边,赫然坐着那个已经死掉的儿媳妇。
许母揉了揉眼睛看向扶着她手臂的我。
全家都变了模样,只有我没有变。
她颤抖着抓住我的胳膊。
「雯雯,你……你看到了吗?
「他们……他们都……」
我扯动嘴角微笑,竹篾扎的筋骨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阿姨,叔叔肚子做成的刺身好吃吗?
「这可是你点的菜,是你要的『大腹』。」
许母终于控制不住情绪,疯狂地叫起来,尖利刺耳的声音回荡在屋内。
「有鬼啊!救命啊!」
她疯狂地朝着门口跑去。
ṱū́₁
手刚搭上门把手,一个鬼婴跳到她手上。
鬼婴满脸青紫,脖子上布满指痕。
她张开嘴,锋利的牙齿像锯齿一样,冲着许母的手狠狠地咬了下去。
鬼婴「桀桀」地笑着,声音充满童真。
「奶奶,你当初是不是就用这只手掐的我呀!」
鬼婴再次张开血盆大口,许母哭喊着往回跑。
我站在次卧的门口,她不敢过来,只好瑟缩在厨房的角落里。
「你们别过来,我明天就找李婆子来收了你们!」
王带娣从屋里走了出来。
「我的好婆婆,你没有明天了!」
许母看着眼前的王带娣,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站起来,拿起灶台上的铲子护在胸前。
「王带娣,你个赔钱货,你活着的时候我不怕你,死了,我更不怕你!」
王带娣癫狂地笑了起来。
她看了看那个炒菜的铲子,语ẗùₓ气颇为辛酸。
「怎么,你还想用这个铲子打我吗?
「来吧,你打吧!」
许母被吓得慌了神,尖叫着挥舞着铲子就往带娣头上砸过去。
带娣的脑袋被铲子砸得从身体上掉了下去,叽里咕噜地滚到了许母的脚边。
许母吓得嗷嗷直叫,恨不得跳到灶台上去。
带娣不慌不忙地捡起自己的头装了回去。
许母突然意识到鬼杀不死,终于说了软话。
「带娣啊,以前你做我儿媳妇的时候,我们也算相处愉快,你死了就别再来找我们了。
「我明天给你烧纸钱,烧多多的,你快走吧,你放过我们吧!」
带娣的两只鬼眼里流出血泪。
「相处愉快?
「你在说什么梦话?
「如果你不记得我是怎么死的,那我再给你回忆一遍!」
带娣的眼里流出更多的血泪。
「我怀孕八个月还要每天干活,做全家人的饭,洗所有人的衣服,早晨还要跟你们出门摆摊。
「即便是这样,我也吃不上一口饱饭。
「那天晚上,我饿得不行,只不过想来厨房煮一点面吃。
「你发现我在煮面,就拿那个铲子打我。
「这铲子是铁做的,一下一下打在头上,我好疼啊!」
鬼婴原本死死咬着许母的手,听见带娣这样说,急忙跳到她肩膀上,揉了揉她的头。
带娣安抚了鬼婴,继续说:
「我被你打得早产了,你却不送我去医院,就让我生在了家里!
「你们见是个女孩,竟然要掐死她!
「我女儿刚出生,她还没有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你们居然就要掐死她!」
一说到女儿,许母像是胆子大了起来。
「赔钱货就不该出生!
「李婆子一直没回家,才让你钻了空子用怀孕的借口偷懒。
「要是李婆子在家,能摸出来是个女胎,早就叫你打掉了!」
带娣没有理会许母,她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自说自话。
「你要掐死孩子,我上手去拦,你抓过老畜生的酒瓶就往我头上砸。
「酒瓶碎了,白酒淋了我满头满身。
「我哭着说我要离婚,我不过了!
「那个老畜生说离婚丢人,说你们许家宁可丧妻,也不可能离婚。
「你们将我绑在厨房的灶台边,老畜生正抽着烟,便将那烟头扔到了我的身上。
「烟头点燃了衣服,衣服上有白酒,火就这样烧了起来。」
带娣彻底癫狂,浑身上下萦绕着滔天的怨气。
「你们不仅不救我,还从窗户跳了出去,把我锁在屋里,就在窗外看着我被活活烧死!」
说话间,她身上的皮肤开始碳化,一块一块地剥落,露出血肉。
鬼婴再次咬了上去,一口咬掉了许母的手。
许母疼得在地上抽搐打滚。
忽然,她的目光锁定了桌子上的酒瓶。
肥胖的身躯从地上爬起来,冲到桌子边拿起酒瓶再次砸到了带娣身上。
「我能烧死你一次,就能烧死你第二次!」
许母疯狂地往带娣身上倒酒。
「我许家就不该娶你,你那个不下蛋的妈生了四个丫头都生不出来一个儿子。
「你随你妈,也是个不下蛋的鸡!
「我烧死你,烧死你,看你还怎么吓唬我!」
许母洒完整瓶酒,许峰和许父浑然不觉,还在大口大口地吃着腐烂的菜。
他们将头插进碗里舔舐,好像那带着蛆虫的菜是无上的美味般,舍不得浪费一丝一毫。
许母拿过打火机,哆嗦着点火。
带娣走到我面前,跪在地上给我磕了一个响头。
「感谢雯雯姑娘相助,我愿将自身功德全部献给您,若有来世,当牛做马,结草衔环也要报答您的恩德。」
我抬手扶起她,她却反握着我的手将我推出门。
「姑娘是纸做的身子,小心别伤到。」
说完,她便关上了门。
关门的一瞬,我看见许母将打火机扔到了地上,火舌瞬间席卷整个屋子。
不一会,整个屋子都烧了起来,屋里隐约可见人影想往外跑,却因为门窗关死跑不出来。
已经是深夜,大家都在沉睡,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着火。
直到房顶烧着,浓烟滚滚,才被人发现。
我站在门外,看到了第一天来许家时见到的那个「疯女人」。
她的眼神里带着兴奋,仿佛这火灾是一场热闹的篝火晚会。
我好奇地问道:
「你不报警吗?」
她嘴边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缓缓开口道:
「是带娣回来了吧, 一定是带娣回来了!」
她拍了拍手,笑得更开心。
「我是带娣的母亲, 我就站在这儿,替她看看许家的报应。」
火光映红了她的脸, 我终于发现,带娣的眼睛跟她母亲几乎一模一样。
我冷了脸。
「带娣已经死了,你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带娣说过, 她跟你说想离婚,让你帮帮她,你告诉她忍一忍就过去了。
「你知道她当初在许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为什么不把她救出这个魔窟?」
布满皱纹的脸上流下两行浑浊的泪。
「我没有生出儿子, 一辈子被婆婆看不起。
「女人都是这样的,只有生出儿子,才能在婆家站稳脚跟,才能被婆婆重视。
「我本以为,她生出儿子,她婆婆会对她好一点!」
我怒从心中起, 打断了她的话:
「女人的价值并不是在生不生儿子!
「你也是女人, 你也受过这样的苦,你怎么忍心让她再遭遇这些!
「既然你当初选择袖手旁观,现在又假惺惺地来这里做什么!
「带娣已经死了, 无论你做什么都不能挽回!」
我看着她,咬牙切齿地说道:
「在这场名为传宗接代的凌迟里,你没有救她,你就是帮凶!」
我没再管带娣的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9-
第二天, 鬼差找上门来。
「雯雯小姐,我们去捉带娣的时候,发现许家有你的气息, 你是否用自己的术法,帮助带娣复仇?」
我给鬼差行礼后恭敬地回答:
「鬼差大人,我没有用术法帮她复仇。
「许父自己拿刀切掉了肚子, 许家的符也是许母亲自挖出来的。
「之所以有我的气息, 是因为我确实在那停留过, 但我真的没有帮忙复仇,也没有介入他们之间的因果。」
两个鬼差对视一眼,便离开了。
我知道,他们只是例行问话,都是老熟人了,只要没有做有损阴德的事,他们都不会管我。
天亮了, 街道上又热闹起来。
商业街上的 LED 大屏又开始播放新闻。
「城北棚户区发生火灾, 现场发现三具尸体,两名男性被烧死,一名女性躲在灶台下, 窒息而亡, 一家三口全部遇难。
「在这里提醒广大市民朋友,安全使用燃气,避免煤气泄漏……」
街上人群走得匆忙, 时不时地便会有人跟我对视。
我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走进来的是活人,还是一个有故事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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