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张天一。
从我记事起,太爷爷就告诉我,有个未婚妻,叫官九。
是棺鬼传人与幽冥紫玄君的血脉,身负极阴之血。
这天地法则,无出八字:法于阴阳,和于术数。
她为阴,我为阳,是为阴阳。
我为一,她为九,则为术数。
-1-
始于一,而终于九。
学这个时,明淡她们总笑话我:「那少主,以后是不是要忠于九啊?」
所以十二岁时,一直睡于寿棺之中,奄奄一息的太爷爷,突然精神大振,说要带我去见官九时,我是有点忐忑的。
父亲不同意,带着云海众人劝了太爷爷许久。ẗůₛ
最后怒急,朝我太爷吼道:「你儿子就因为你说要死守幽冥界,他带着那三十二部,再也没有回来。这一去,张家多了多少孤儿?你还记得吗?」
「我儿子,还没出生!你就拿他和紫玄做了交易。现在你还要带他去官家,他去了,可能再也回不来了,是吗?」父亲脸上的怒意,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可太爷爷还是带着我,和阿雷出发了。
我穿了自己最好看的衣服和最喜欢的鞋子,下车时,沾了灰,我还特意擦了擦。
太爷爷摸着我头,呵呵地笑:「官家人都有好相貌,配得上我家天一的。」
棺鬼居于极阴之地,历代经营,成了一家很大很老的棺材铺。
那个官九就蹲在地上,刨着一根木头,脸色白得跟夜间绽开的昙花一般,头发有点微黄。
明显就是极阴血脉,气血阴滞。
不过她长得也像昙花,幽静淡然,就那样悠然淡漠地抬头,宛如昙花初放。
连看人时,明明很好奇,可双眼却还是那样平平淡淡的幽然,淡到有点痴痴木木的。
太爷爷进去时,讲了造人棺的事情,因为是第一次见面,他特意介绍了我。
跟很久没见的老友一样,开着玩笑。
明淡说,女孩子都喜欢干净,棺材铺满地的木屑,我怕弄脏了鞋,她嫌弃我,就找了根木头踩着。
虽有婚约,可第一次见,总得留点好印象吧。
她好像不太高兴,不停地看我踩着的那根木头。
她妈还拉着我,从头往下摸骨。
棺鬼半人半鬼,体质皆阴。
我是纯阳金乌血脉,她碰我,本就难受,还以指摸骨,那种透骨的凉扎得我生痛。
可太爷爷朝我看了过来,我只得忍了。
人棺关系极大,我知道的不多,但明显他们没有想让我听的意思,却让官九带我出去玩。
这样也好。
可等出来后,她还是一直看什么都呆呆木木的,只会闷头朝外走。
我只得主动开口:「你就是为鬼制棺,以渡生天的那个棺鬼官家这一代的传人官九?怎么看上去,呆呆傻傻的?」
这样总能谈下去了吧,我还报了她家的名号,以显示我对她很了解呢。
她也该问我是谁了吧?
可她就只问,什么是棺鬼,什么是鬼棺,什么是人棺,半夜来她家造棺的是鬼吗?
我有点生气。
她就不关心我是谁?
和她是什么关系吗?
她是不知道我们婚约的存在,还是不在意?
连别人问她,她也只知道蒙蒙地看着我,摇头。
她不知道,可以问啊!
我就在她旁边,为什么不问?
我很生气。
官九,一点都不在意我!
-2-
打人棺要七天,官九带着我,跟个闷葫芦一样,在镇上转啊转啊。
一直都没有问,为什么我叫张天一,她叫官九。
这么一目了然的名字,她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只知道问,什么是人棺。
这是她们官家的东西,她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可不问这个,我们话都没的说。
所以,我只得装高深……不告诉她。
谁叫她,该问的,一直不问!
在人棺打完的那晚,我父亲来了棺材铺,他要带我走。
可太爷爷说,会让我和官九在一起待一段时间的。
她呆呆木木的,我才开始逗呢。
那张宛如昙花般的脸上,如果有了别的表情,该多生动,多漂亮啊!
她笑起来,肯定很好看!
父亲告诉我,人棺已成,云海会有异动,得我坐镇。
云海张家,只有长房嫡系才有金乌纯阳血。
破了纯阳身后,虽还可以祭金乌,却终究不如纯阳之身。
人棺可以得永生,吸引力太大,我只得先跟父亲离开。
可离开前,他对官九的母亲说,只会在官九二十岁时给她一个孩子?
还是做试管的那种!
那一纸婚书呢?
上奏九霄,下鸣地府。
难道是要悔婚吗?
我不解地看向他,但家里长久的教导告诉我,不可以当众反驳他。
回去的车上,父亲告诉我,我和官九的婚约,是太爷爷与紫玄君缔结的。
官九有他的极阴血脉,与张家纯阳之血结合,生出我的长子后,那世间再无金乌纯阳血脉,再也没了真正的云海张家,再也没有谁能限制这位掌轮回因果的紫玄君。
紫玄君答应的条件就是,在我们成婚生子前,不得出幽冥界。
太爷爷到底怎么想的,我父亲也不知道。
他也不想知道。
我爷爷,就因为太爷爷一句话,带着张家嫡系三十二部,镇守幽冥界,所有人再也没有出来。
张家,因那一战,损伤惨重。
父亲并不想断了云海张家,这一身金乌纯阳血的传承。
没了张家,云海异界,就再也镇不住了。
我心里有点难受。
可我是张家长房长孙,从懂事起,就知道背负的是什么。
只是等我回到云海,父亲就告诉我,官九的母亲以身祭棺,没了。
当时我就呆住了。
她外婆没了,母亲接着又没了,就她一个人守着那棺材铺了。
她那么呆呆傻傻的,连话都说不清楚,别人欺负她,也只会呆呆地摇头点头,以后怎么办啊。
我想去找她。
那封婚书还在,就算以后不能缔结,可至少在她成人能自保前,她还是我的未婚妻。
可父亲说,她母亲祭了人棺,请了一位很厉害的鬼王护她,不用我操心,张家才是我该操心的。
人棺归云海,得我们嫡系血脉镇守。
有人照顾她,就算是鬼王,也希望她好好的吧。
我知道父亲有意阻拦她的消息,我再次听到她消息的时候,是在两年后。
棺材铺丢了具鬼棺,生成了尸魔。
留在镇子里的张家人传回消息,那位鬼王出手,镇住了尸魔,只死了十几个人,可暗中有其他势力在暗涌。
人棺现世,她一介孤女,棺鬼唯一传人,怎么会不惹人觊觎。
尸魔厉害,那鬼王也不知道能不能护得住她。
我想带人前去,至少先保证她的安全。
可当晚,黑门异动,人棺涌血,云海一片混乱,暗中不知道有多少秘术耳目涌动。
我当机立断,以血祭,开启护山大阵,隔绝外界耳目。
等我和父亲他们熬了一夜,镇住云海,稳住人棺时,才知道,她那一晚,也差点被拉入幽冥界。
九佬居然有意染指鬼棺,暗中派人潜入棺材铺,布下秘局,幸好那位鬼王出手。
那棺材铺是极阴之地,直通幽冥,我想去接她入云海。
虽然她是极阴血脉,可云海也有阴地,适应她居住的。
就在我调动人手出发前,父亲告诉我,要拉她入幽冥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生父紫玄君。
幽冥双君,紫玄和墨幽,都于百年前于异界妖魔之战中重伤。
紫玄君因掌世间因果轮回,感知太多人心,已经入了魔。
想要人棺才抓了棺鬼传人,官九在腹中时,他就妄图吞噬,幸好官九母亲逃了出来。
父亲沉沉地看着ẗų⁺我:「现在,官九就是一枚结于枝头,将熟未熟的仙果。她挂在那里,等果子的人,会等她慢慢成熟,不会妄动。」
「一旦有人先一步摘,或是有人将果子藏了起来,会如何?紫玄君一怒之威,整个云海张家都镇不住。」
父亲再三向我保证,有那位鬼王在,她不会有事。
黑门异象未曾消除,我不能离开云海。
「你就见过她一次,你们待在一起七天,说过的话,数都数得过来。就算有那一纸婚书,她血脉至阴,就会反噬吞阳,不一定活得到双十之数,你怎么对她这么在意?」父亲眼中满是疑惑。
我也疑惑。
明明初看上去,是个呆呆木木的人,可她那双眼睛,呆呆地看着你时,就莫名地让人想保护她。
就像那昙花……
静静地开在那里,不言不语,却让人莫名生怜。
可她不是,她是一枚熟了,就要被吞噬的仙果。
从我知道她阴血噬阳,或许活不过双十后,我就安排下面的人,去寻些滋阴的药材,等有机会,送给她,能活久一点,多一天是一天吧。
可等我再次见到她时,已经是九年之后了。
那棺材铺还是老样子,我还没进门,就听到一个大妈在大声密谋,想让一个极为猥琐的男人玷污她,占她家的财产,将她如何如何。
人家都这样了,她居然还是那样痴痴呆呆地看着人家。
这是要让人吃得骨头都不剩了,连露个牙都不会吗。
我当时就没忍住,直接开口道:「官九,好久不见。我是张天一,你还记得吗?当初我们有婚约的!」
-3-
来前,父亲再三告诫我,和官家的婚约一定要解了,还特意让马婆婆将那封婚书送了过来。
官九,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这婚约的存在。
可见她被人算计了,我居然这么沉不住气地说了出来。
她还愣愣地看着我。
那大妈瞎了眼的,认为我是来退婚的,在我耳边乱叫,我直接让人架了出去。
她居然连道谢都没有,就那样呆呆地看着我。
就不问我,好久不见,来找她做什么吗?
我气得肝疼。
干脆招呼着人,把铁棺搬下来。
想着等安顿好,就找个机会先把那些收集来的滋阴药给她。
她已经十九岁了,熬到双十,就是极限,先补上一补,等有机会,再找个极阴之地,给她好好养着……
竜灵鼻子灵,闻到了她身上的莲花香。
我其实也闻到了,可她是紫玄君的血脉,有莲花香很正常。
可我没想到,她身上的莲花香来自于墨幽君。
幽冥双君,相辅相成,一掌生死,一掌轮回。
这位墨幽君,就是掌生死的!
父亲只说是位鬼王,可这哪是鬼王啊,这是幽冥之主啊!
光是看他们眉言目语之间默契,凭直觉,我就知道那封婚书要解,根本不用我多说什么。
心头暗暗发沉,连竜灵跟她造鬼棺的事情,都有点听不太真切,更不用说怎么给那些滋阴的补药。
一直到墨幽君提及,让我更名。
天一,官九。
连竜灵这玄门之外的人,一听都知道,这是在取名时,就匹配好的一对。
官九,居然从来没有想过。
墨幽,更甚至这么直接了断地表明了在意。
连个名字,他都不允许我匹配,怎么会让我和官九缔结婚契。
九年前,我走的那一晚,他就来了。
这九年,就是他日夜陪着官九。
他守着这颗仙果,这朵昙花……
看着昙花绽放,守着仙果慢慢成熟……
换成我,也不准别人染指觊觎!
更何况,张家纯阳之血,不容有失。
我来,也打算解除婚约的。
又有什么立场,拒绝。
得不到,又何必占着一个名呢!
-4-
官九答应造鬼棺后,要量身丈魂。
那具立尸太过古怪,没有墨幽君陪着,我怕她出事,只得抱着炙阳剑在一边守着。
看她那样子,柔柔弱弱的,也不知道那立尸会不会吓到她。
再三提醒,才让她看。
她倒是胆大,并没有被吓到。
不过墨幽君倒是被引出来,两人相视一眼,那种默契流转,让我很难受,只得催他们开始。
可随着官九量身,她和墨幽君的脸色都不太对,接着,那立尸黑发如雾般涌起,将她拉了进去。
我几乎出于本能地,伸手就去抓她。
可那黑发怪异,连炙阳剑都没有砍断,我揪着黑发,被带入了幽冥界。
幽冥界有好几层,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纯阳之身,入极阴之地,每一缕气息,都跟针一样,往我身体里扎,全身每个毛孔都在痛。
我以蓍草占卜,根本就卜不到她在哪里。
最后不得已,拿出那封婚书。
以脐带血缔结,从我们未出生就绑定的婚约。
她从来都不知道。
我,注定不能履行。
没想到,还有着这样的作用。
我想过很多种可能,将这封婚书递到她面前。
最好的,无非就是手持婚书,迎娶她入云海。
最差的,也无非就是,拿着婚书,跟她说退婚。
却没想,是用来在这幽冥界寻人。
用血祭了婚书,夫妻一体,命理相通,找到她就很容易。
她看到我时,眼中居然有点失望。
因为先找到她的,不是墨幽么?
我原本可以瞬间将那婚书收起,可不知道什么样的心理作祟,拿着那婚书一直不收起来。
果然,她好奇地问我,这是什么。
我递给了她。
想看她知道我们从未出生时,就已经缔结了婚约,是什么表情。
可她并没有吃惊,更多的是疑惑,到最后或许猜出了张家要退婚,她的表情居然带着一股了然。
心头说不出的酸涩,胸口闷得难受,连运气抵挡周身极阴煞气都忘记了。
她这会儿倒是看出我脸色不好了,要送我出去。
平时,可没这么聪明!
或许,她看起来的痴,只是不在意。
不过待在这里,确实只会干耗着,救不了她。
看着她以血划线时,这才知道极阴之血,有多厉害。
可她闷头画着血线,又和以前一样不说话,我心里ţű₅很不安,总想找点话说。
我跟她解释了张家为什么要退婚,其实更多的,我想说,不想退婚。
可她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一直画着她的登天梯。
我自说自话,宛如一个小丑。
那封婚书,她从头到尾,都不在意的。
她也没想过靠张家纯阳之血活命,她并不是夜间的昙花,而是空谷中悠然自生的幽兰。
这样,对她,对我,都好。
我这才刚释然,可问她,怎么出去时。
她那一直呆呆木木的双眼闪着星光般地告诉我:「墨幽会来救我的。」
那信任,就宛如墨幽来救她,是必然的,天经地义的。
明明墨幽没有找到她,更没有任何许诺。
可她就是这样信他!
心头有什么突然就炸开了,好像有什么在脑中嘶吼,尖叫。
周身阴气,化成根根寒针,从毛孔扎入骨髓,让我整个人都生着寒意。
我怕自己忍不住,都不敢看她,只能抬头顺着那登天梯往上看。
努力压着那种阴气灼体的痛,费尽了全部精力,才装着不在意:「你就这么信他?」
信到,明明墨幽这幽冥之主找不到她,可她却愿意在这里,等他来救!
-5-
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连过多的解释都不需要,也不需要太多的安慰,好像别人信与不信,都没关系。
她信墨幽,信到与别人无关的地步。
九年,就会有这么深的感情啊。
如果当年我没离开,就不会有墨幽。
那现在……
原来,终究是我错过了。
我不敢再停留片刻,生怕自己撑不住这极寒的寒气。
就在登梯时,看着她宛如实质般的血线,还是提醒了她,生父的事情。
又怕她在这里撑不住,将炙阳剑给她。
一是让她护身,二是向她保证,我一定会想办法救她出去的。
在提及炙阳剑会认她为主母时,那两个字光是说出来,寒透了的心就有点发暖。
我顺着官九画的登天梯出了幽冥界,立马封了那具立尸,同时问了所有玄门中人,怎么将人从幽冥界拉回来,以及这世间真的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吗?
可都没有答案。
连专门走阴的马婆婆,几次走阴,都找不到官九。
走阴只能入鬼界,而官九明显不在鬼界,而是在更下层。
最后马婆婆告诉我,还有一个办法,就是靠着那封婚书,只要官九还是我的未婚妻,我就有办法救她出幽冥界。
这办法各地神话中都有提及,倒也可以试一试。
就算不成,也就折几年阳寿。
血祭金乌倒容易,唯一麻烦的是,要让金乌之光入幽冥,得以不周山的基石为引。
这东西,存世极少,放在云海张家,也是至宝。
除了我,父亲不会让其他Ťù₋人搬出来。
我安排艮巽坎离守在棺材铺外,保证安全后,连夜回了云海。
父亲听我要以血祭金乌,照幽冥路,就为引官九归阳。
沉默了许久,只是轻声:「就算你折寿几年,照了幽冥路,紫玄君不放手,她也不一定能从幽冥界出来。就算出来,她也不会知道你做这么多的意义。你跟她,终究没有结果!你也要做吗?」
「我知道,可是我们对不起她!是张家先毁约,是我们失信于人。」我第一次将张家的错,在父亲面前摊开。
有没有结果,早在九年前,跟父亲回云海的那一晚,就已经注定了。
明明官九,从她未出生,就注定与我缔结婚盟。
最后,是我错过了她!
我带着不周山的基石回到棺材铺,搭法阵,布幡旗,赤身盘坐在那晒得发烫的黑石之上。
以血为符,以身相祭,求金乌之光,照幽冥之路,引妻归途。
可我不知道,墨幽会不会比我先带她出来。
更不知道,这金乌之光,是不是可以照亮幽冥路……
万一墨幽找到她时,她已经被紫玄君吸尽精血。
万一墨幽都找不到她……
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
日复一日,我身上被晒得脱皮,棺材铺还是没有半点反应。
我不知道该不该坚持,可如果她出不来了呢?
紫玄君,从她在腹中时,就想吞噬了她。
入了幽冥界,她这枚已然开始熟的仙果,是不是……
我被金乌之光晒得头发昏,他们劝我,再想其他办法。
可我知道,也就是劝劝。
如果有其他办法,马婆婆不会告诉我这个。
官九,一介孤女。
这世间,除了觊觎她棺鬼手艺的,想让她重归的也就只有我。这永远成了不婚的——未婚夫了。
就算没有结果,我也该坚持到最后。
幸好……
幸好……
她还是回来了。
就算她是和墨幽一起回来的,形容亲昵,我还是很开心。
至少,她还活着,没有被吃掉。
这就很好了!
至少,这次我没有失ťù⁻信,我答应她,会救她出来的。
-6-
我怎么昏倒的,我都不知道。
等我醒来时,那封婚书被墨幽拿走了。
我休养了两天,不敢面对官九,这事涉及太大,我忙乱地安排了其他人,围守在镇外待命。
ƭũ̂⁷官九找到我,说知道为什么那具立尸量起来跟她一样了,让我搭棚再开铁棺量一次。
我答应了。
可想到那封婚书,还是不自觉地问及墨幽。
她居然在担心什么,错开了话题。
这次开棺,怕她再被拉入幽冥界,我以蓍草为绳,用黑石绑着她。
这样,就算共工之力,也拉不动她了。
那具立尸里面,居然是九佬以剃头匠,造畜术,蛊术,画皮……
将一个活人用采生折割之术ṱü⁺,整得和官九一样的。
我看着那隆起的小腹,胸口有着什么灼灼地烧着。
立尸那张脸被毁得不成样子了,那没毁前呢,是不是和官九一模一样。
她生前被活活折磨……
还受了孕!
他们怎么敢!
光是一想到,这世间另一个「官九」承受这样的折磨,我就压不住心头的怒火。
如果七年前,我先一步到这里来,她就不会被复魂造畜了。
九佬,他们怎么敢!
早在他们七年前,对官九下手时,就该灭了他们!
他们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布这个局了!
张家人棺的异常,说不定就是他们下的手,让张家无力顾及官九!
蓬勃的怒气,让我怎么也压不住。
直接让离宫的人去九佬总部,将这些人都杀了!
同为男人,墨幽明显知道我怒什么。
出言嘲讽:「云海张家,一怒之威。」
我知道自己失态,只得尽力敛神,让官九继续。
可接下来的事情,竜灵的一番话,提醒了我更多的危机。
我让人布下天幕,又让围守在镇外的人待令,以为一切能在掌控中的。
可等官九剖开那具立尸小腹,天地异象时,墨幽提醒我,这天地变色,冲散了用我的血祭来金乌之阳时,我就知道这事和张家血脉有关。
要不然,也不能刻意造一具和官九相同的躯体来装。
但当看到那小腹中,人首蛇身,胎中金瞳的异神之胎时,我脑袋轰地一下就炸了。
太爷爷说得没错,真的有一场灭世浩劫。
看着似乎早有预料的墨幽,我不想向他低头,可身为玄门正统,有守卫苍生的责任,我又不得不低头。
我握剑行礼,求他相助。
他默不应声。
转瞬之间,异象又生,雷电交鸣,妖雨倾盆。
他护着官九到屋檐之下,我站在大雨之中,被滂沱大雨从头淋下。
这变故,就跟这大雨一样,来得又快又急,又猛又烈。
别说云海张家,就算天下玄门全部聚在一起,也不一定能挡住。
凭九佬,翻了天,都造不出这异神之胎。
里面参与的,就是那位掌管轮回,入了魔的紫玄君。
更甚至,怕是已经与异界妖魔达成了某种协议!
除了墨幽,这世间再也没有谁能制衡他了!
心中万千不甘,那点男女之情的酸涩,在这滂沱大雨中,都被浇得ŧù⁻透透的。
我是云海张家长房嫡系张天一,天之一始,生来就不该沉于这些小情小爱之中。
转过身,我持剑跪于雨中:「浩劫已至,张家少主张天一,代云海张家,恳请墨幽君救世!」
这一跪,不只我,整个云海张家,都跪在了墨幽君脚下!
我跪于大雨之中,她被墨幽护在屋檐之下,连发丝衣角,都未曾湿上半点。
从此,我再也没有任何身份和立场,与她同立。
可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墨幽居然问她,要不要出手。
男人的胜负欲啊,比女人更厉害。
身后张家子弟,随我跪了一地。
我不再只是张天一,而是云海张家少主。
不得不恳求她。
官九拒绝了。
我虽然吃惊,可心中却有一种说不滋味,只得垂下了头,任由大雨从头顶淋下,入嘴苦涩无比。
可墨幽却并不在意官九的拒绝,说了近乎表明心意的话。
我跪在雨中,求自己的情敌出手救世,却听着他情意绵绵的表白……
那雨真的是妖异啊,比北冥玄冰还冷,每一滴落在身上,似乎都要滴穿我的身体,让我恨不得自己就这样被雨打得化成水雾,消失了也好。
灭世黑莲,墨幽圣君,掌毁灭重生。
杀人,必当诛心!
但至少,墨幽还是答应救世。
以白莲护异胎,让我送回云海。
有异胎为证,张家可以召天下玄门,共商灭世浩劫之事。
只是送消息回离宫的那队已经遇伏,九佬杀局已经布下,怕是不会放过官九这颗仙果。
墨幽虽然厉害,可下面那入魔发疯的紫玄君也哪是轻易放手的。
至少,走完这一程吧。
她似乎对于墨幽的身份,所知不多。
更不用说,她那一直想吃她的生父了。
当着墨幽君的面,我也只能点到为止地提醒。
同时,为了让张家能忠心护着她,我不得不再提及婚约,让她成为张家的「少主夫人」。
说出来的时候,我心里居然有一种希冀,如果她真的是呢?
走前,我还是将炙阳剑留给了官九,能护她一点算一点。
-7-
可让我没想到的是,还没出镇,九佬就布下了绝杀局。
没有任何预兆,招招皆是必杀。
蛊毒,邪术,尸鬼……
一哄而上!
百年前那场浩劫,怎么不见他们这么拼命,以致我张家损失一半子弟。
这会儿杀我,倒是拼尽全力了。
我一次次化金乌,带着人手想冲出去,却次次被挡了回来。
他们对张家金乌很了解,了解到以寒冰为箭,佐以若木。
就在我几次被射中时,马婆婆前来驰援。
可她还没有靠近,远远地就被一只尸鬼,贯穿了身体。
她走阴,来得急,走的阴路,而那些尸鬼就潜伏在阴路之上。
我看着马婆婆的尸体倒在雨水中,心中有什么炸开。
先天八宫,按理都该是年轻一辈。
马婆婆从小养育我长大,这次是送婚书来的,顺带她想看一眼官九。
我跟她说过,官九不会入云海,不会成为张家少主夫人。
可她告诉我:「这少主夫人,以后总会见到的。可少主心心念念,又是寻极阴之药,又是开凿阴眼,放在心上的姑娘,婆婆我啊,还是想看上一眼。」
她来了,见到了官九,也知道,这样的人,值得我心心念念。
可她,就这样走了。
我再次冲天而起,金乌嗜血,这是张家藏于骨子里的东西。
耳边九佬那些天杀的,在惨叫,我却再也没有顾忌。
直到有什么从地底涌出,困住了我。
我知道,他来了!
幽冥紫玄君,他既然与异界妖魔同谋,怎么会让我再回到云海。
那样的力量,完全不是我能抗衡的。
就在我以为自己就要折在这里时,突然听到一声闷笑,接着全身一轻,那把留给官九的炙阳剑,又回到了我手里。
墨幽朝我哈哈大笑:「剑还你,人情也还你。本君送你回云海,记得回去让张晢给你重新选个名字。」
接着,他以身化黑莲,沉入地下,与紫玄缠斗在了一起。
我握着炙阳剑,心头说不出的酸楚。
拿什么争?
他连一把剑,一点人情,都要替官九算得明明白白。
就在我昂着要冲出去时,远处突然传来杀意。
我心头感知不对,忙化金乌,让官九先逃。
九佬怕我回援,拼尽全力,更是拿出了若木灰制成的黑漆困住我。
我一次次示警,意图让墨幽回援。
可墨幽都只是沉笑。
就在我心急如焚时,那棺材铺中,数万鬼棺冲天而起。
眼看着九佬又引所有人去杀她,我再次示警。
可数万鬼棺之中,厉鬼横出。
这场,胶缠的混战,在这数万厉鬼出后,瞬间解决。
连紫玄,也知道失了先机,转瞬就归了幽冥。
我褪去金羽,站在车顶,隔着茫茫棺海,看着她和墨幽立于上方,紧紧相拥。
不由得心中发苦,终究是……我不知她,不懂她。
确定她没事后,翻身入车,护着那异胎回云海。
责任,终究还是我的责任。
父亲看着异胎,以及我满身的伤时,只是沉沉地叹气:「如果百年前,张家没有损失那三十二部……」
我知道父亲的意思——可往不可追。
在云海休整的那几天,官九借留守的艮宫传话,问起那些往事。
我请示过太爷爷后,没有隐瞒,尽数告诉了她。
紫玄,所谋的事,布的局,都太大了。
墨幽,怕是也制衡不了,只有她了……
官九打好鬼棺,同意和竜灵去全州,同意以身为饵,引出九佬和紫玄。
我正竭力部署全州时,墨幽找上我,让我带他去九佬总部。
那里虽然重要人员已经撤退,可还是留了些东西,以及一些小喽啰。
在那里,我看着墨幽君,一怒之威,万物成灰。
官九是他从十岁养大的幽昙,他以本源莲子喂养,等于用命在养着她。
怎么容忍九佬以造畜那样的方式亵渎。
只不过,他城府比我深,装得比我好罢了。
九佬这里没有抓到重要人员,他还不够泄愤,直上云海,将那封婚书丢给了太爷爷。
两人密谈了一会,再出来时,太爷爷告诉我,给选了一个字。
日升,为昇。
等全州事了,退了婚,从此之后,我就叫张昇。
我应了!
墨幽君,言出必行。
既然让我退婚,想来是找到了让官九活下去的办法。
这样,也好。
可全州绝壁,险象环生,我怎么也没想到,官九问及旧事,却是以血为毒,经身而养,以命换命,要杀了紫玄。
更没想到,墨幽让她活下去的办法,就是将本源之力,全部给了官九。
她们之间,明明就是那么平淡地相伴了九年,就这样超越了生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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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几乎以最快的速度,解决了眼前的战事,驮棺上绝壁。
让官九,以我为阳料,给墨幽打完那具人棺。
脑中无数的理由,在叫嚣着:墨幽不能死,不能死。
可一直等父亲,再三逼问之下。
我才正视自己的内心,什么幽冥不可无主,什么异界必要镇守。
其实我知道,如果墨幽死了,谁来陪官九?
我不能陪她。
她也不再希望是我陪着。
可我不想她再和以前那样,孤寂地游离在这人世间,或是幽冥界……
她是活生生的官九!
不是半人半鬼的棺鬼!
父亲看穿了我的想法,所以提出他以身相替。
他这是在告诫我,张天一,不只是张天一。
是他的儿子!
更是张家少主,金乌之血……
我知道有这一身血脉在,自己不能死。
跪拜父亲,转身准备回云海,总不能看着官九……
却没想她叫住了我。
一斗心头血,就够了。
炙阳剑入体,我并没有感觉到痛。
看向她心口的那个墨锥,似乎她也不痛。
当真是……
为所爱,皆可往!
异界黑门示警,父亲一入云海,直接就带着张家刚养起来的三十二部,入幽冥。
这辈子, 他最恨的事,就是太爷爷让爷爷, 带张家三十二部入幽冥。
那些张家子弟, 全部丧命在那里,再也没有回来。
那年父亲,也不过才出生。
他那一代,张家有上万孤儿,皆是那一战造成的!
这次,他自己去了!
没有谁让他去, 可他就是去了。
我连拦的机会都没有,更不知道该恨谁。
因为我要镇守云海。
幽冥无主,云海就不可无主了。
等我以纯阳之血, 祭了人棺,稳住云海异界后,才让明淡去开棺。
站在法阵前,看着她撑着伞, 穿云破雾而来, 我突然就想笑。
九年之前, 我与她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云海。
那时她眼中, 明显不信。
只是朝我喃喃道:「你说的,那是仙境。」
是啊,云海张家, 宛如仙境。
可有那黑门在,其实也是地狱。
我引她入法阵,让她见到了张家最终的秘密。
太爷爷已经没了人样, 却依旧镇守在这里。
她果然是聪明的, 不过转眼就测出了数据,却要和太爷爷问上几句。
我知道她要问什么, 但有些秘密, 太爷爷不会让她知道。
等她出来时,脸上带着释然。
我知道不能再等, 那封婚书,终究得解。
所以我, 承下了所有天谴。
在她许诺,愿给我打具棺时,心头百味杂陈。
原来,所有的一切,她都是知道的。
可知道又如何?
平添负担罢了!
我停了两息, 后退一步,不敢看她, 只是拱手行礼:「张家张昇, 恭请官家主,引棺入幽冥, 以镇异界,救济苍生。」
从此往后……
我是张家张昇,居云海。
她是幽冥之主, 镇幽冥。
法于阴阳,和于术数。
若归两极,终不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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