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爱后回到了关系最差的那一年

寿终正寝后。
我重生在了大学时期。
看到陈极,我习惯性地黏过去索吻:「早安,老公。」
察觉到他身体猛然一僵,我才惊醒。
坏了!
这个时期,我和陈极还是死对头来着。
真死对头,恨不得对方消失在世界上的那种。

-1-
我和陈极六岁就认识了。
但直到三十六岁,我们才在一起。
打打杀杀……啊不,风风雨雨过了五十年。
最后我阖上双眼时,十分安详,没有痛苦,也没有遗憾。
因此我想不通。
怎么再一睁眼,人又回到了大学时期。
重生剧本找错人了?
我也没有要复仇的对象啊。
不过眼下,实在没空思考这个问题。
陈极正抱着手臂倚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睨着我。
「哑巴了?」
他在催我给刚才的荒唐行为一个合理解释。
五分钟前,我迷迷糊糊醒来,看到陈极,下意识伸手搂住了他的腰,将脸凑到他颈间蹭蹭,撒娇索吻。
他震惊到整个人都僵住了,好半晌才猛地把我推开。
该怎么解释,这其实是几十年如一日的习惯造就的条件反射……
解释不了一点。
这会儿要真和他说我俩好了大半辈子,每天早上都这么干,他百分百会敲锣打鼓把我塞精神病院去。
毕竟 A 大无人不晓,陈极和虞湛,势不两立,水火不容。
我挠了挠头,随口扯道:「做春梦了。」
他嗤笑一声。
「你做春梦喊老公?」
哦……刚才索吻时确实喊了一声老公。
他见我不语,嘴角嘲弄意味更深。
「虞湛,我真没想到,你竟然喜欢男人,还骚得没边在梦里都叫春,这么痒怎么不拿根擀面杖捅捅?」
好难听的话。
血压在疯狂飙升。
下意识摸口袋,摸了个空才反应过来,现在我才二十出头,不需要吃降压药。
「你闭嘴。」
「闭嘴?凭什么。」
他又笑了,「我偏要嚷嚷,嚷到全院都知道,看你还怎么势在必得。」
我一怔,想起来了。
这个时间点,我和陈极正在争特等奖学金。
我在一个国家级竞赛里得奖,加了学分甩开陈极一大截,忍不住和他得瑟这次势在必得。
同性恋在这个年代还太超前,真传出去,恐怕会演变成作风问题,取消评奖资格也不是不可能。
烦躁。
倒不是在意那笔奖学金,而是陈极此刻的态度。
阴阳怪气,咄咄逼人。
心里明白目前我俩关系的确不好,他也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不知道今后会有多爱我。
他没有错。
可被爱人这么说,我还是有点难过。
「你去嚷嚷吧。」
我闷声点头,缩回被窝。
「我要继续做梦了,梦里的陈极还在等我。」
「慢着!」
陈极瞪大眼,一把攥住我的肩膀,把我从被窝里薅出来。
「谁?你他妈春梦对象是谁?」

-2-
听到「是你」的回答后,他脸色和吃了屎一样难看,仓皇回了自己宿舍。
我睡了一觉,可惜没有做梦。
醒来后天色已暗,室友开了灯,白炽灯泡悬在电线下,晃晃悠悠,牵扯一室光影。
竟然还在这里。
还以为一觉醒来回棺材里头了呢。
不过,原来的时间线里,我应该已经变成一抔灰了吧,和陈极的掺在一块儿,封在水泥板下。
我俩没有领养小孩,也没有养宠物,自然也不会有人来祭拜。
想得出神,室友提醒我:「还不去洗吗?澡堂要关门了。」
我应声慢吞吞起床,拿起脸盆毛巾,趿拉着拖鞋往澡堂走。
心态还没适应这副年轻的肉体,我走得很慢。
到了门口,滚滚潮汽与热意迎面而来。
我一眼就看到了陈极,他的帘子只拉了一半,正在冲身上的肥皂泡沫。
昏黄灯光下,冲击性极强的肌肉线条柔和不少,但还是在我脑海中炸开了烟花。
我能感觉到心脏倏地狂跳起来,炙热血液涌向四肢百骸。
整个人好像被激活了。
三十六岁那年,我和陈极分别爬到了两家互联网公司的领导层。
两人的较量指标,从成绩排名变成了公司市值年度利润。
一次商业宴会,我俩都误喝了不干净的酒,又阴差阳错地被关在一起。
下药的那一方原本要整的另有其人,他们可能没想到,两个三十好几的人,和小学生一样莫名其妙比起赛来,把托盘上的酒喝光了。
那晚我和陈极为了谁当擀面杖打得不可开交,后来我体力不支落了下风,被他压到天亮。
事后我哆哆嗦嗦挽尊:「好烂的技术,赔我两个项目这事儿翻篇。」
陈极罕见地没有回呛。
他沉默地掐灭了烟,过来帮我穿裤子。
一个礼拜后,他在我公司楼下堵我。
「项目赔你,但我不想翻篇。」
如今想来,我们的开始,算食髓知味欲罢不能吧。
可惜没吃上几年好的,就步入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中年。
回过神时,我已经在陈极身后站定。
他似有察觉,扭过头,瞳孔骤缩。
「卧槽,你干嘛?」
我不理睬他的慌乱和恼怒,视线一寸寸下移,落在他窄窄的腰上。
想摸摸。
我还没摸过二十岁的陈极呢。
事实上,我就这么干了。
「虞湛!」
他猛地扯开我的手,「你他妈醒一醒,还做梦呢?」
力道很大,搞得我很疼。
我顿时有点委屈,「陈极,你不能这么对我。」
他傻眼了,声音都急上不少。
「我怎么你了,明明是你在我洗……噢,你说下午的事?我一个人都没说!」
不太听得进去。
他呼吸急促时,小腹起起落落的,肌肉更漂亮了。
下巴被钳住,我被迫仰起头。
「不许盯着看了!」
水汽蒸腾,陈极的脸几乎红透。
我又开始看他因吞咽滑动的喉结,好性感,想嘬。
目光太过直白,他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掰着我的脸面向墙壁。
「我真服了。虞湛,你是不是中邪了?让你妈请个大神给你驱一驱。」
「不用请大神。」
我艰难地发出声音,「你和我搞一发就好了。」
陈极大概石化了那么几秒,连呼吸都停了。
接着方寸大乱,着急忙慌把我往外推。
「你疯了!离我远点。」
他推搡得毫不留情,我踉跄一下,摔坐在地上。
还没来得及喊痛,门口突然哐当一声巨响。
一个同学丢下搪瓷脸盆,转身大声摇人。
「陈极和虞湛打起来了——」

-3-
因为在浴室打架,我和陈极的评奖资格均被取消。
他大概实在没法把「虞湛想和我搞男男关系」说出口,没有申辩。
「这就是你的目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万,你至于么?」
我趴在床上,屁股还时不时一阵抽痛。
「给我倒杯水。」
「你使唤谁呢?」
我舔舔嘴唇:「我想喝水。」
「……」
陈极沉着脸,语气实在算不上友善。
「水杯呢?」
「草,几天没洗了啊?」
「热水壶没水了不知道灌?」
他骂骂咧咧出门,没ƭų₄多久提着一壶水回来。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陈极,昨天你为什么在我宿舍?」
他倒水的动作顿了下。
「你室友说你一直没醒,来看看你死了没。啧,真失望。」
水杯递到面前,我没接,努力撑起上半身,凑过去喝。
嘴唇刚挨到杯口,陈极猛地往后一撤。
「你他妈没手?还要我喂?」
老夫老夫的,又不是没喂过,我五十多岁住院那会儿,你还把屎把尿呢。
我抿了抿唇,没吭声。
接过水杯慢腾腾喝了一口水,刚咽下,屁股又发作了。
这次痛得比较久,我忍不住哼哼唧唧。
「太烫?我加过冷水了啊。」
手一空,陈极把杯子拿了回去。
「明明正好,你是不是又想讹我?」
「呜陈极。」我揪着床单倒吸气,「Ŧŭ̀⁸你帮我看看,屁股是不是紫了?怎么今天比昨天还疼。」
陈极没应话。
我小心翼翼仰起头,对上他复杂的眼神。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嗯,我自己看不到。」
「我看了有什么用,你能立马活蹦乱跳了还是怎样?」
话是这个道理,说出来怎么就这么让人失落呢。
我将脸埋进枕头。
「算了。你走吧。」
陈极真的走了。
很果断,一秒都不愿停留。
听到关门声,心口泛起浓浓酸涩。
不该对这个年纪的陈极有所期待的。
等室友回来,让他帮我看看吧,要是情况不对,得去趟校医院。
没想到室友还没回来,陈极回来了。
身后还跟着校医。

-4-
校医开了瓶活血化淤的药油,并将抹药这个任务交给了陈极。
陈极跳脚。
「凭什么是我?」
「就凭你俩在一张通报上,你敢说他不是你打的?」
陈极几度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认了。
只是涂药的时候,力度明显带了点私愤。
「好痛……你别这么用力……嗷啊……」
嘴巴被他捂住了。
陈极眉头紧锁,咬牙切齿。
「你叫床呢?能不能别这么恶心?」
睫毛被沁出的眼泪沾湿,我垂下眼,连哼都不哼了。
他手上动作停了下,轻啧一声别开眼,火速完成了涂药任务。
洗完手出来,见我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又过来轻轻踹了下床脚。
「说你两句还说坏了?你声音那么大,宿舍就俩人,也不想想别人听到了怎么办。」
我此刻的角度正好直面他的腰胯。
蓝白海军衫,白色西装裤,窄窄的棕色皮带勒出完美腰线。
当年只觉得陈极追时髦抢我风头,现在……嗯,他可真好看。
虽然三十六岁的陈极也好看,五十六岁的陈极也好看,但此刻的陈极,年轻,朝气,健康…… 
健康。
我突然愣了愣。
「喂,你聋啦?」
陈极在我眼前晃了晃手,我回过神,望进他的眼睛。
浅棕色,澄澈明亮。
「有话直说……盯着我干嘛?」
我脱口而出:「我想摸摸你的。」
「摸什么?」
「你摸完了,轮到我了。」
「什……」
他猛然止住话头,一退两米远,又惊又恼。
「虞湛!你在说什么?我他妈是给你上药,不是摸你屁股!」
「你没摸?」
「那是上药!」
「你没摸?」
「……」
陈极再开口时,明显有气无力,带着几分妥协,「摸了,但,那是为了上……」
我打断他,「嗯,我想摸摸你的。」
他抿紧了唇。
僵持很久,挪动步子走过来。
咦,真给摸?
刚伸出手,手腕被他捏住。
「虞湛,你是不是生病了?」
他将我的手按在床上,空出一只手贴了贴我的额头。
「昨天发烧了?你这个样子……不像在捉弄我,更像烧糊涂了。以前你都懒得和我说话,我呼吸过的空气你都讨厌。」
曾经我们互相讨厌到这个程度吗?
太久远啦。
不仅是上个世纪,还是上辈子的事了。
这种情绪,不太记得了。
我只记得后来我们相爱时,每一天都亲不够,他的一切我都喜欢。
「好吧,其实我不想摸。」
陈极愣怔一瞬,舒了口气。
眼神却莫名暗淡。
「我就知道,你在耍……」
「我想和你上床。」
我在他的震惊中自顾自往下说,「我一点也不讨厌你,你是我唯一能接受的男人,只有你可以打开我的身体……」
「虞湛!」
陈极拔高音量喝住我。
脸涨得通红,额角青筋凸起,胸腔剧烈起伏。
「你……你知不知道羞耻?要不要脸?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啊?」
这就羞耻了?
我还没开始说呢。
可惜陈极没再给我机会。
他逃得相当狼狈。
我发了会呆,心底漫起懊悔。
思维习惯老司机式的口无遮拦,完全忘了现在的陈极还是纯情男大,刚才的话冲击性太强,他肯定受不了。
可他就在我眼前。
我不想等到三十六岁了。

-5-
校医的药油很管用,睡了一晚就能正常走动。
我干脆起了个大早,买好早饭送到陈极宿舍。
他的室友看到我,立刻警惕起来。
「你们要打出去打,别连累我啊。」
「不打,吃油条还是葱卷?」
他不敢吃,怕我下毒。
借口晨练飞快跑了。
陈极也想跑,没跑成,裤子穿了一半被我堵在床上。
「你到底什么意思?」
「送早饭啊,很难理解吗?」
此刻的他有种睡眼惺忪中被强制启动的茫然感,很可爱,好想亲。
忍住。
不能把人吓跑。
要循序渐进。
我开始有事没事往他宿舍窜,要到他的课表,厚着脸皮和他一起上课。
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解释得很官方:「经上次一事我已经深刻认识到错误,同学间应该团结友爱,不攀比不争斗,学雷锋树新风,遵循五讲四美三热爱,陈极同学一定也认可,我们在努力成为好朋友,同心同德向未来。」
老师很欣慰,同学们也很欣慰。
陈极给我甩脸子就显得有些不知好歹。
「陈极,人家虞湛被你打了还这么有觉悟,你肚量咋就这么点?」
「对啊对啊,他一个大男人,放下面子每天围着你转,你还想怎样?」
「不是我说,他是被你连累了吧,虞湛学分可比你高。」
陈极不语,暗地里把我摁墙上。
「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他们知道你心思有多龌龊么?」
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惊喜于两人现在的姿势。
「哇,壁咚?好怀念。」
他一愣,「什么是壁咚?」
「就是我们现在的姿势,按发展,接下来你就要吻我了。」
陈极原本恶狠狠的表情瞬间瓦解,触电般火速松开我。
「谁要吻你了!」
结结巴巴,手足无措,可爱死了。
「不亲嘴也行。」
我伸出食指勾在他的皮带上,缓缓蹲下身,扬起脸看着他,下巴有意无意地蹭过那块布料。
「陈极,你多久没释放了?」
他完全被这句话砸懵了,呆滞着没有反应。
得,一不小心又过火了。
但说都说了,就继续吧。
目前他还接受不了取悦我,难道还能拒绝我主动取悦他么。
齿尖叼住拉链,刚往下拉到一半,他动了。
动得宛如刚组装完毕未经调试的机器人。
全身紧绷,僵硬地推开我的脸。
「虞湛……我求求了,你正常一点。țū́ₚ」
「我很正常啊。倒是你——」我无辜地拖了长音,「太敏感了吧?」
他的喉结不自然地翻滚两下,显然意识到了我在说什么。
一时不知该继续挡着我脑袋,还是捂自己裆。
手忙脚乱一番,只匆匆撂下一句「我要回去上课了」。
同手同脚,耳根红得能滴血。

-6-
奖学金公示结束那天,原本排第三的同学忽然要请我吃饭。
我稍感意外,很快接受。
毕竟要不是我和陈极被取消资格,这笔钱绝对轮不到他。
接受也不是贪图一顿饭,陈极躲了我好几天,我正愁找不到借口继续勾引呢。
进了小饭馆才发现,陈极并不在。
「他不肯来?」
那同学为我烫好碗筷,拘谨地笑了笑。
「我只请了你。」
我夹菜的手一顿,「什么意思?」
很快我就明白,他的不自然和局促源自什么。
他竟然就是浴室门口撞破我和陈极的人。
那日场面混乱,我屁股还痛得要死,没顾得上看是谁。
不过看了也记不住,本来就没交集。
「我在门外都听到了……知道你俩不是打架……」他吞吞吐吐,瞄了我一眼,「但我真的很需要这笔钱。」
他家境贫寒,相依为命的妹妹又生了病,走投无路,本打算辍学打工,却意外得此一石二鸟的机会。
「实在对不起,以后我赚了钱,一定会还给你。」
「还就算了,不是谁都可以耍小聪明拿到特等,你本身就有实力。」
「但本来应该是你拿……」
「本来。你本来也可以把这事烂在肚子里。」
但他还是选择和我坦白了。
我笑笑,伸手开了瓶酒。
小饭馆里人声嘈嘈,热气混着油烟氤氲成雾。
他又道了次歉,开始絮絮叨叨家里的事。
我突然问他:「你不觉得我恶心?」
他愣了愣,摇摇头。
「每朝每代都有,正常。」
思绪忽然有些恍惚。
我和陈极资助过很多人。
有些人执意当面感谢,但看到资助人是对同性情侣后,大变脸色,仿佛钱都脏了。
也有一些人,打听到我们没有子女,千方百计把自家孩子往我俩户口上塞,为了今后继承不菲遗产。
明明都过去了,也看开了,此刻竟因为一句「正常」红了眼眶。
没忍住喝得有点多,同学结完账搀扶我往学校走。
我借着倚在他身上的姿势,悄悄往他兜里塞了一点钱。
「看这个天,好像快下雪了。」
闻言我抬起头,墨蓝天空被交织的电线分割成小块,每一块看起来都沉甸甸的,酝酿着一场雪。
「应该是。」
哈出去的热气凝成了纯白的霜雾。
雾气消散,我看到了前方的陈极。
他双手插兜伫立在巷口,身后是五颜六色的霓虹串灯。
脸上没什么表情,与我凝望两秒,又冷淡地瞥了一眼我身旁的人,一声不吭扭头就走。
我迟钝地反应了好几秒,脚步虚浮地追上去。
同学在身后喊:「虞湛,你当心点。」
顾不上回他,因为陈极走得更快了。
「陈极!」
我试图叫住他,声音从巷子这头荡到另一头。
陈极身形顿了顿,并没有停下。
他的背影越来越远。
我慢慢停下脚步,扶着墙喘气。
整顿饭都沉浸在往事里,不知不觉往嘴里塞了太多。
此刻胃里翻江倒海。
冷风还直击脑壳,大脑又晕又胀。
好难受。
但这些都比不上心里的难受。
心脏好像炸开了一泡酸水,皱皱巴巴,不得舒展。
我又想起那次宴会。
那种商业应酬对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
但不管什么场合,陈极都会保留最后的理智。
他知道我酒量不好,喝完一吹风就上头,一上头就很难受。
他要清醒地带我回家。
给我煮解酒汤,换衣服,拥在怀里按揉太阳穴,拍拍背,照顾起夜。
那时候我的后背总有依靠,宽阔的,坚实的,温暖的,而不是被这样的冷风贯穿…… 
「喂,还能走吗?」
呼啸的风声忽然被按下暂停键。
有人挡在了我身侧。
流失的热意在一点点重归身体。
我迷迷糊糊地扭过头,视野朦胧,依旧一眼认出,是陈极。
他板着脸警告我:「要是被我发现你还在耍我,我真的揍你。」
我愣了好一会,被莫名的委屈感狠狠袭中。
「陈极。你不要我了。
「你怎么可以抛下我呢?
「我们说好要一起走,你是大骗子,一声不吭就走了。
「一句话都没有给我留。
「你知道最后几年我过得多煎熬吗?我每天都想早点去找你,又怕去早了被你说,最后医生说放弃的时候,我好高兴,我终于可以放心地来找你了。」
陈极覆上我的手腕,蹙起眉。
「虞湛,你在说什么?」
「陈极。」
滚烫的眼泪从眼眶滚落,我揪着他的衣领,控制不住地抽噎。
「我好喜欢你。」
面前男人身体明显一震,原本散漫的神情蓦地凝重。
半晌,又泛起一抹自嘲的笑。
「呵,一边说喜欢我,只能接受我,一边和别的男人搂搂抱抱,你他妈说话和放屁一样,嘴里没一句实话。」
不是的。
我想解释,可一张嘴,身体忽然涌起一股不妙的感觉。
想转身已经来不及了。
「哇」的一下,今晚吃的喝的全吐在了陈极身上。
……
他的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虞湛,这就是你说的只对我打开身体,是么?」

-7-
我不知道后来陈极怎么把我弄回宿舍的。
醒来脑袋还有点宿醉后遗症,整个人晕乎乎。
室友给我递来杯水,朝我挤眉弄眼。
「你俩真冰释前嫌了?」
这句话消化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陈极。
「人一路给你背上来,只穿了一条毛衣冻得都发抖了,还特地嘱咐我等你醒了给你喝点温水呢。话说你俩哪儿喝的酒啊,赶明儿个带我去呗。」
温水淌过喉管,不适感缓解不少。
我敷衍几句,下床去找陈极。
他不在。
……难道还在躲我吗。
可恶,昨晚是不是又说了出格的话。
想不起来。
捂着脑袋努力回想,肩膀忽然被人拍了拍。
「虞湛,传达室有电话找你。」
电话是家里打来的,让我回家一趟。
大巴开到半路,窗外飘起了雪。
车上有人在感慨,今年初雪下得早,明年收成一定好。
初雪。
大脑突然一凛。
窗外纷飞的雪在视野里变得模糊。
陈极比我早离世五年。
那也是一个下雪天。
我俩在阳台围炉煮茶,烤烤花生烤烤年糕。
陈极看窗外雪停了,说要出门买点砂糖橘。
「我看别人都这么烤,我们这炉子太空了。」
毫无意义的一句话,成了我们之间的最后一句。
他在雪地上摔倒,再也没醒过来。
医生说,大概是旧疾发作。老年人,随便一摔都很致命,很遗憾,但,没办法。
陈极的腿有旧疾,年轻时留下的。
日常行走没有问题,但遇到刮风下雨寒冷天气,就会疼得厉害。
我知道他的伤是怎么造成的。
我家曾被小偷闯了空门,正好还没睡的陈极看见了。ƭüₘṬū́³
追上去拉扯时,气急败坏的小偷拿铁棍敲断了他的胫骨。
那天也是初雪日。
是今天。

-8-
我和陈极六岁就成了邻居。
两家父辈因单位分房问题大吵过,关系一直不好,基本不往来。
小孩子没什么恩怨概念,一切想法都潜移默化来自家人。
家人说是坏蛋,那就是坏蛋。
固有印象一次次加深,我和陈极也成了势不两立的死对头。
此刻我敲响了他家的门,他的母亲看到我,十分诧异。
「阿姨好,我找陈极。」
我下了车一路跑过来,努力平复呼吸,还是喘得厉害。
她愣愣地看向身后,陈极正在吃饭。
「昨晚我喝醉了倒在路上,陈极见义勇为送我回宿舍,我想当面感谢他。」
「他送你?你们不是刚打过一架?」
「呃……」我灵光一现,「是这样的,那个奖其实对我们意义不大,但排在我们后面的那位同学特别需要这笔奖金,所以我和陈极特地演了场戏,把奖让出去。」
她显然没那么好忽悠,面存狐疑。
正纠结该怎么继续往下扯,陈极的声音传来。
「妈,就是他说的那样。」
和陈极在一起时,这边的老房子已经拆了。
我还是第一次踏入承载他童年记忆的房间,满心新奇,东看看,西看看。
「哇,你这个照片是什么时候的?好可爱。」
「这个棋盘,是不是 A 大附小旁边那个棋馆买的?我也有。」
「这条衣服怎么没见你穿过?怕和我撞款?」
……
陈极倚在我身旁的柜子上,打断我:「什么事?特地跑我家里来。」
我笑嘻嘻:「来感谢你啊。」
「少来。」
「来关心你,听说你昨晚冻坏了。」
「呵。」他轻嗤一声,坐到床上,「冻不死。」
「好吧,我是来道歉的。」
陈极抬眸瞥我一眼,这下倒是不吭声了。
「昨晚想到伤心事喝多了,控制不住,不是故意吐在你身上。」
「哦。」他冷漠地应了一声。
顿了顿,又问:「因为奖学金没了吗?」
「嗯?」
「……伤心事。」
怎么重点在这儿。
「当然不是。关于奖学金,刚才和你妈妈说的话有一半是真的,和我吃饭的就是那个同学,他确实很需要那笔钱,我们就当助人为……」
讲着讲着,我停了下来,心脏怦怦跳。
我凑过去试探着问:「你很在意我?」
「……别自恋了。」
「那你讨厌我吗?」
陈极移开目光,「你讲完了吗?我想睡觉了,昨晚上铺漏水,我一夜没睡。」
我一错不错地注视他,伸手捧住了他的脸。
「你会喜欢我的,像我喜欢你那样喜欢。」
赶在他发作前,飞快地在他唇角啄了口。
「今晚早点睡。」

-9-
我借口肠胃不适,没和家人一起去外地喝喜酒。
今晚就不准备睡了。
年纪大了就是糊涂,我怎么会没有遗憾呢。
遗憾可太多了。
重来一次,这种无妄腿疾,就为他避开吧。
隐约记得小偷是零点时分上的ťûₖ门,考虑到出警时间,我提前十分钟用家里电话报了警。
没想到刚挂下电话,门口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心里一咯噔。
来这么早吗?
不过我事先反锁了门,还插了销,应当是进不来的。
动静持续了一分多钟,停了下来。
我猫腰蹑手蹑脚走到门边,屏息听了好一会,外头好像没人了。
尝试失败放弃了?
慢慢直起腰,耳朵突然捕捉到咔哒一声响。
如果我八十多岁,我会告诉自己,弯腰久了,身体里的骨头不听使唤啦。
但现在,我才二十出头。
我知道,家里进来人了。
在楼上。
妈的,这贼踩点踩得真好,应该盯了我家有段时间,知道二楼有扇防盗窗坏了。
我在躲起来和立刻开门逃出去之间纠结,头顶的吱呀声愈来愈近。
那人走楼梯下来了。
心脏简直快要跳出胸腔,慌乱中我钻进桌布下,往后坐时靠到了椅子,发出了短促的一声响。
我死死捂住嘴,紧要关头突然想起来插销还没打开。
这种只能门内操作的东西,不是明晃晃告诉他家里有人吗。
暗自祈祷他是个胆小怕事的,意识到这点后尽快走人。
雪已经积了起来,屋里映着雪光,不暗。
我清晰看到那人的布鞋,走下最后两阶。
腰侧挂着一个破布包,隐隐透出里头东西的形状。
我的收音机,好像还有几块奖牌。
他在拆楼下的电话机了。
这个年代没什么好偷的,带点金属的器什都能换钱。
我有些焦躁,因为下雪吗?
出警好慢。
看到那人夹着我家电视机往外走,我才松了口气。
算了,破财消灾。
至少人没事。
心刚落了一半,屋外忽然传来咯吱的踩雪声。
很轻,但很稳。
小偷显然也听到了,迅速往大门走。
看到插销他愣了下,只是一下。
很快打开,拧动了门。
寒风裹挟着雪花灌进屋内,桌布被吹起,我看到了此刻最不想看到的人。
不是让他早点睡了吗!
陈极站在门外,声音和这个雪夜一样冷。
「把东西放下。」

-10-
我连滚带爬地从桌下钻出来,朝陈极大喊:「你离ṭú₄他远点——」
他带着家伙事儿。
后来的一切发生得太快。
争斗中扬起的雪和天上落下的一样纷纷,世界好像按下慢放键。
肾上腺素控制着身体,大脑只有一个念头。
陈极不能受伤。
警笛远远传来,仿佛一个信号。
力气突然从身体里流走了。
我腿一软,跌坐在地上,陈极很快扶住我。
「你怎么在家里。」
顾不上回答,我急于确认他的状态,上上下下摸了一通,还好还好,没有受伤。
「别摸了,我没事。」他攥住我的手腕,「你手破了,去医院。」
我愣愣看向自己的掌心,火辣辣的痛觉这才攀上神经,后知后觉地倒吸了口气。
「蠢得可以,不知道撒手?」
不敢撒手。
撒手后,铁棍会挥向我爱的人。
我们在一起时,距离这件事已经过去十几年。
一切印象都变得模糊,知道他留下了后遗症,触动也没有那么强烈。
可现在我很想问。
「陈极,你干嘛要多管闲事?」
明明那么讨厌我,巴不得看我东西被偷才对。
陈极把我扶上车,「谁让我没睡着,正好看到了呢。」
「你没睡着的时候,在看我吗?」
他啪的一下把门关上了。
包扎好伤口做完笔录,已经到了后半夜。
家人接到通知正在往家里赶,陈极和我在路口道别。
我仍心有余悸,想让他留下来陪陪我,可他的妈妈在门口等他。
「那、那你早点睡。」
我慢吞吞往回走,上台阶,进门。
门关上的那一瞬,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扣住了门板。
「看你这么可怜,勉为其难陪你一下。」

-11-
我的床上只有一个枕头。
陈极和衣躺在最外侧,连被子都不盖。
我咕蛹过去,掀开一个角。
「你不冷吗?」
「不冷。」
「可是我冷,手上流了好多血,身体冷冰冰的,一个人都不能把被子捂热。」
我说得可怜巴巴,陈极终于动了动。
但仅限于进了被窝,离我老远。
「陈极,我害怕,你能不能过来点?」
「呵。」他冷哼,「你怕个屁,刚才就数你打得最疯,小偷都被你吓死了。」
「怕你受伤嘛。」
我小声嘟囔,「真小气。」
「我小气?」
陈极笑了。
「你白天对我做那事,我没一拳招呼过来已经够大方了。」
我装傻:「我做啥了?」
床板吱呀一响,陈极侧过了身,眼眸黑沉。
「想赖账?」
「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
陈极深吸一口气,语调硬邦邦:「你……亲了我一下。」
「噢~」
我应完一声便没再说话,房间安静下来,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和窗外扑簌簌的落雪声。
半晌,他忍不住开口:「就这一句?」
「我在思考呢。」
「……思考什么?你后悔了?」
「思考……要是现在我还亲你,你会不会一拳招呼过来。」
陈极闭上了嘴。
「你会吗?」
陈极不说话。
我慢慢凑过去,一点点靠近他的脸,近到两人呼吸纠缠。
「我现在是伤者,你不能揍我的。」
陈极还是没吭声。
我极轻地在他唇上贴了贴,像羽毛一样轻。
清晰捕捉到了他睫毛的震颤,以及顷刻乱了节奏的气息。
「喜欢吗?」
他的嗓音哑了不少:「真恶心。」
「哦……那你把嘴巴张开。」
陈极的目光在一片昏暗中牢牢锁定我。
「干什么?」
「给你吃点更恶心的。」
时隔多年,由我主导的一个吻。
二十代的陈极和二十代的虞湛。
年轻的身体就是好使,被窝里很快热得不行。
陈极在我的催促下一声不吭脱了衣服,明明深吻时他挺动情的,不知咋的突然开始低气压。
应该是害羞吧。
我无暇深究,此刻紧张得要死。
既然当初陈极是睡完开窍,那么今晚对他来说,必须是一场完美的初体验。
上辈子加这辈子,我都没这么卖力过。
可我越浪,他越平静。
旖旎情事几乎成了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在重要关头,他忽然推开我起身。
「我看你也不冷了,那我回家了。」
狠狠傻眼,本还想纠缠,楼下忽然传来爸妈的声音,只能仓促中断。

-12-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爸妈准备的水果礼品去陈极家道谢,却得到了他早就回学校了的答复。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不至于害羞到这个地步吧?
我火速杀回学校,去他宿舍堵人。
陈极眼下泛着一抹青,一看就是压根没睡。
「你什么意思?睡了人就跑?」
他扫了我一眼,视线飘忽。
「又没做完。」
这是半路退货?
我被退货了?
简直是奇耻大辱!
我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按在床上,「陈极,昨晚我发挥不好,再试一次。」
他偏过了头,避开了我的吻。
我咬牙切齿把他脑袋掰正。
「你他妈有本事就揍我。」
这次撬开唇齿相当费劲,直到尝到血腥味,他才松了劲,放我进去作乱。
太过投入,没听到宿舍门外动静,陈极一把把我推开时,门正好打开。
他的室友哎哟哎哟地进门,没注意到我俩。
我默不作声撤开距离:「怎么了?」
他龇牙咧嘴:「水房那截路结冰了,妈的没留神摔了。」
我想起校医的药油。
「我上次用的药还剩一半,给你拿过来。」
回宿舍抹了一把脸,拿上药回去时,他已经在床上趴好。
「谢谢你啊,之前对你有误解,你人真的挺好的,轻点哈。」

这是让我给他擦?
擦……就擦吧。
我在他床边蹲下身,正要拧盖子,手肘忽然被人抓住。
药瓶被抽走丢在室友面前,陈极冷着脸把我往外拽。
「你干嘛?你室友还等着……」
陈极把我拽到楼梯拐角才松手,我转动了下手臂,有点不爽。
年轻人火气真大,动不动就生闷气。
成熟男人都是有话直说,根本没这弯弯绕绕。
「你在拿我和谁做比较?」
我愣了一下,僵硬地抬起头。
他的眼眸宛若一片深海,翻涌着我读不懂的情绪。
「我没……」
「别不承认,我感觉得到。」
心尖猛然一颤。
昨晚好像确实说了「你怎么这么笨,不会动吗」这样的话……
「我是第几个?」
陈极逼近一步,凛冽气息瞬间将我裹挟。
「我是你玩弄的第几个?你这么熟练,在别人身上练出来的么?」
大脑倏地空白。
我只顾着尽快让陈极接纳我,完全没注意到,他的情欲早早退潮,翻涌而起的是不安和踌躇。
……
眼前的虞湛还是虞湛吗?
他的行为轻佻得像另一个人……另一个,久经情场的人。
他口中的喜欢, 是真的喜欢, 还是一张肉体关系的门票?
接受Ṱŭ³之后呢?
自己会像之前那些人一样,被抛弃吗?

-13-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只能嗫嚅摇头, 言语苍白。
「没有玩弄……也没有别人……」
陈极始终沉默地注视着我。
有几人提溜着热水壶, 吵吵嚷嚷从楼下上来, 他轻轻揽过我,将我让进里侧。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下颌线,听到自己问:「陈极, 你是喜欢我的吧?」
他微微偏过头,「重要吗?」
很重要。
很重要的, 陈极。
当晚我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躺在雪地上, 雪花从灰色的云层里飘飘悠悠而下。
而周围,是散落一地的砂糖橘。
我猛地坐起身, 身边并没有那个人。
白茫茫的雪地,只有我自己。
陈极刚走那两年,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脑, 执着地一遍遍幻想, 他最后看到的是什么,心里想的是什么。
后来我不想了。
只等着医生尽快给我判死刑, 我好自己去问他。
梦里的我重新躺回雪地, 盯着天空发呆。
然后在某一瞬, 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我没过够。」
「虞湛,我们爱得太迟错过太多。」
「我想和你从头来过。」

-14-
我买了早饭敲响陈极的门。
他室友给我开门,眼睛一亮:「谢谢, 我要葱卷。」
「啊不好意思, 没买你的, 这份是陈极的。」
陈极坐在床边,掀起眼皮看我一眼, 继续穿衣服。
他室友哀嚎两声披上外套。
「你们简直冷血!让伤者自己上药,还让伤者自己买早饭!」
我催他:「再不下楼葱卷就卖完了。」
他骂骂咧咧地跑了。
我把桌子拖到他床前, 在他对面坐下。
「陈极, 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虞湛,是你邻居,发小, 同学, 竞争对手。现在,是你的追求者。
「这是我第一次谈校园恋爱,原谅我的弄巧成拙,我会改的。」
他盯着我:「第一次?」
我点点头。
「你是第一个, 也是最后一个。」
陈极垂下眼, 伸手拆早饭。
我假装没看到他压不下去的唇角,继续问:
「上次在你房间看到棋盘, 你喜欢下棋吗?周末要不要一起去棋馆?」
他慢慢地喝了一口豆浆, 「我现在不喜欢下棋。」
「那喜欢什么?」
他想了想,「看电影。」
「那正好!」
我从兜里掏出两张宣传报,「这部怎么样?武打片!」
豆浆热气氤氲在我们之间,陈极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你是认真的?」
「当然。」
「为什么?」
「因为喜欢你, 想在三十六岁之前,从头来过。」
陈极微微蹙眉:「为什么是三十六岁?」
我神秘地朝他眨眨眼。
「三十六岁之后,我和你讲一个故事。」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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