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央央

谢临安考取状元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与我退亲。
彼时我手里还端着煮给他的解酒汤,闻言愣了许久,久到手被碗沿硌出一道印记,久到他皱眉轻唤我:
「阿央?」
我在他的呼唤声里回神,然后将碗放在了桌上,轻轻地说了一声:
「好。」
后来我离京两年,再回来见到他时,只恭敬喊了他一声「表兄」,然后走到他身后,拎起了疆场归来的少年将军的耳朵:
「薄既安!跟你说了伤没好不许喝酒,又不遵医嘱是不是!」

-1-
谢临安是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琼林宴上意气风发,打马游街时长安城姑娘们的香囊手绢不要命地朝他招呼。
我坐在茶楼的雅间里,看着他一身大红官服,招摇而过,惹起一片狂蜂浪蝶。
「哥哥过来了!」
谢家小姐谢如安兴奋地拉着我走到窗前,然后往我手里塞了个香囊,俏皮地眨了眨眼睛道:
「阿央姐姐,你也扔一个吧!」
我看着从我窗下经过却未曾看我一眼的人,握紧了手中香囊,最后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回府吧,今日表哥免不了要饮酒,咱们去煮些解酒汤来。」

-2-
我回了谢府熬汤。
是的,我现在住在谢府,若按民间的说法,或许我算是半个谢家的童养媳。
我与谢临安的娃娃亲本是幼时父母说着玩的,谁也不曾当真。
但我十岁那年,父亲因直言上谏惹恼了陛下,被贬黜到岭南一个小地方做县丞。
岭南多瘴气,爹娘不忍年幼的我跟着去受苦,便将我托付到了谢家。
谢大人与父亲是同年,母亲又与谢夫人是闺中手帕交。
起初我是以「表小姐」的身份住进来的,但我薛家与谢家实无亲缘,为了怕圣上降罪,索性将这门婚事坐实。
对外便说两家定了娃娃亲,将姑娘留在谢府,待养大后成家。
谢家宽厚守信,只是苦了谢临安。
所以我更加努力地对他好,小小的人儿开始学着照料他的饮食起居,无微不至。
而今已是七年过去,谢大人与夫人对我倍感满意,连谢家小姐谢如安都视我为亲嫂。
唯独谢临安,明明小时候还待我很是亲近,近几年却越发冷淡起来。
他的态度转变其实令我有些伤心,但我一向想得开。
过日子嘛,天长日久自见人心,不急于一时。

-3-
解酒汤熬了一个多时辰,谢临安还是没有回来。
谢夫人派人套好了车,让我去接他,我明白她是为了让我们培养感情,自然却之不恭。
马车摇摇晃晃,到了长安最大的酒楼——风华楼,这些新科进士们早已喝得醉成一团,我带着小厮将谢临安从人堆里扒拉了出来。
谢临安酒量其实很一般,此时意识已是十分朦胧,见到我却仍是下意识皱起了眉头,带着几分懊恼的燥意,梦呓一般嘟囔道:
「你怎么又来了?」
「……」
苍天在上,我来谢府七年,外出接他的次数屈指可数,上一次恐怕得追溯到近一年前。
这个「又」字可着实担当不起。
我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面上仍维持着世家小姐的端庄持重道:
「表哥喝多了,先回府吧。」

-4-
谢临安在马车上吐了个七荤八素,幸亏我十分有先见之明地让我的侍女阿冬带了几个袋子来,不然我和他今日必有一个得滚下马车。
吐完之后他消停了许多,身子靠在马车壁上,头却渐渐歪到了我的肩侧。
意识恍惚间还喃喃道:
「你好香啊。」
「……」
喝酒果然醉人,一向清冷自持的谢临安居然能说出这般轻浮的话,实在吓人。
坐在另一侧的阿冬调笑着冲我眨眨眼,我红着脸瞪了她一眼,却在心底告诫自己:万不可多想。
我喜欢医理,平时就爱自己琢磨些补身的药膳或是安神的香料之类。
今日出门带了个能安神解酒的香囊,他大约只是觉得这味道闻着舒服吧。
谢临安回府倒头就睡,解酒汤根本灌不进去。
我和他贴身的长随竹业折腾了半天,最后选择放弃。
我擦了擦额上的汗:「你好生照顾表哥,宿醉起床易头痛,明日我再端解头痛的药来吧。」
竹业也舒了口气道:
「表小姐放心。」

-5-
第二日清晨,我起了个大早,熬好了解酒止痛的汤,亲自端去了谢临安的院子。
我敲了敲房门,却听他的声音带着醉后的沙哑,以及几分莫名的慌乱道:
「等等!」
于是我在院内石桌旁等了一刻钟,谢临安才姗姗来迟,他仪容整肃地端坐到我对面,第一句话就是:
「薛央,我们退亲吧。」
这话来得太过突然,我手里刚刚端起煮给他的解酒汤,闻言愣了许久,久到手被碗沿硌出一道印记,久到他皱眉轻唤我:
「阿央?」
我回了神,颤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呢?我有哪里做得不好,要遭受这样的厌弃?
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并非讨厌你,只是我不想要这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薛央,你扪心自问,你真的喜欢我吗?我们……」
我垂下眼睛,睫毛颤了颤,打断道:
「如果我说,喜欢呢?」
他似乎也想不到一向矜持的薛家姑娘居然能说出这种话,半晌后才有些艰涩地继续道:
「可是阿央,我只将你当妹妹,我……我不喜欢你。」
我苦笑一声,低低道:
「我知道。」
他不喜欢我,其实我一直都知道。
我曾以为天长日久自见真心,可惜君心似铁,不可转圜。
我是努力过的,可既然到底不可转圜,那还是……算了吧。
我将手中的碗放在了桌上,轻轻地说了一声:
「好,我们退亲。」

-6-
谢夫人身边的春桃来唤我时,我正在收院子里晒着的药材,她急出了一身汗,拉着我就要走:
「表姑娘,您快去祠堂看看吧,老爷要打死公子啊!」
原来因为谢临安要与我退亲,谢大人将他捆到了祠堂,动了家法。
我跟着春桃匆匆过去,谢大人已经动手打了一藤条了,口中还念叨着:
「薛兄仁义,于我等同年有救命之恩,能娶他的女儿是我们谢家的荣幸,你还敢退亲?我叫你退亲!我叫你退亲!」
他说着又是一藤条落下,谢夫人在一旁捏着手绢哭,却不敢上前,我见状连忙高喊一声:
「叔父!」
谢大人冲我道:
「含灵你放心,叔父定然会打服这臭小子,给你一个交代!」
含灵是我前年的及笄礼上取的小字,是远在岭南的父母亲自拟定送来长安的,谢叔父很是喜欢。
而谢临安跪在地上,挺着脊背梗着脖子,语气颇为不忿:
「薛伯伯对你有恩,那你娶薛含灵啊!」
「逆子!你说什么?」
这话的确过分,谢叔父气得浑身颤抖,我也浑身一冷,但还是上前拦住了要再打的谢大人:
「叔父,这亲事,是我要退的。」

-7-
我与谢临安的婚事终究是退了,定亲信物是我爹爹当年考取状元时圣上钦赐的一双鸳鸯玉佩,谢家将一对儿都还给了我。
亲事一退,我便没了待在谢府的理由。
不过我早已及笄,是个大人了,倒也不必非得在谁家屋檐下才能过活。
爹娘每次来信,都跟我讲岭南的风土人情,我从未见过,我想出去看看。
其实也不一定是岭南,长安之外,哪里我都没有见过,哪里我都可以去见见。

-8-
虽然婚事已退,但谢临安与谢叔父赌了气,到了朋友家去养伤不肯回府。
谢叔父气了个仰倒,现下也在床上躺着了。
于是我离开谢家那日,只有谢夫人拉着我的手抹眼泪:
「临安他如今得圣上赏识,翅膀硬了,连我和他爹也拗不过他了。」
我安抚地握住谢夫人的手道:
「叔父叔母不必自责,谢家待我的好,我永远记着。」
「而表兄他待我,其实也算是仁至义尽。」
我在谢家七年,他并不曾苛待于我,只是不曾像寻常未婚夫妻那般亲近罢了。
他有什么错呢?他只是不喜欢我而已啊。
谢夫人仍然在抹眼泪,我却释然地笑了笑:
「他那日同我说不想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我回去想了很久,竟觉得十分有理。」
「这些年我们被婚约绑在一起,我没有去见过别的儿郎,他也不能结识别的姑娘,或许我确实应该出去看看,也许外面有更喜欢的人也不一定啊。」
「劳烦叔母帮我转达:过去几年是我误了他,愿他得觅佳偶,平安顺遂。」
这是十七岁的薛含灵,留给谢临安的最后一句话。

-9-
谢临安养好伤回府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后。
这一个月他过得并不如意。
他表面是个清冷君子,内里却很有几分不羁的反骨。
郎中给他后背上了药,嘱咐了种种忌口,他一一应下,却完全不肯照做。
于是伤口今日加剧,明日化脓,难受得苦不堪言。
竹业苦口婆心地劝:
「我的好公子,我的状元郎,您听大夫的话,好好养一阵成不成?」
谢临安也有些烦躁:「从前我受伤或生病,怎么没觉得这么麻烦啊。」
竹业无奈道:
「从前都是表小姐亲自照顾您,所有忌口她一并记着,然后做了口味既佳又能养病的药膳来给您吃,咱们可没这份手艺啊。」
谢临安狠狠一噎,平心而论,薛央待他确实很好。
只是他实在不愿意被父亲摁着头娶个所谓的恩人之女,才对她诸多冷淡。
而今缓过了与父亲憋着的那口气,忽觉自己那日言行不当,或许应该给薛央去道个歉。
即便不是未婚夫妻了,她到底叫他一声表哥。
于是他排队买了如意斋的桂花糕,一路上想好了哄她的话,将来他们兄妹相称,他还是会护着她的。
可是薛央走了。
他皱眉不解:
「薛府如今空无一人,她离开谢家去哪里?」
一向惯着他的母亲那天难得对他没个好脸:
「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
然后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他的脑门:
「你个不开窍的,阿央这样的好姑娘,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现在叫嚣着退婚,等以后有你哭的!」
哭?
不可能。
世上好姑娘多的是,他还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但心中不知为何仍觉得有些空落落的,他赌气般将手里提着的桂花糕扔到一旁:
「哼,果真是长了翅膀硬了,不过她一个姑娘家能走多远,散够了心总有一天要回来的。」
他没想到,薛央这一走,就是整整两年。

-10-
我离开长安时只带了一个阿冬。
我善医理,阿冬有武功傍身,虽然只是两个小姑娘,居然过得还算不错。
我们一路走一路看,不过半年,就到了岭南……旁边的剑南道。
没办法,川蜀地貌实在过于复杂,我们迷了一阵子路,只好先入了剑南道。
我们照例在当地赁了个院子住下,然后我便开始出诊赚钱。
但某日出门的路上,我们捡了个男人。
很俗套的剧情,但是我还是救了。
无他,只因他身上穿着的,是我朝军服。
阿冬不大放心:「姑娘,不若还是别救了吧……」
我摇了摇头:
「你看他身上徽饰,是镇守岷山的薄家军,守国门的英雄,自然得救。」
他身上伤倒是不大重,只是有些失血过多,我与阿冬将他抬回了家,好生照料了两天,他才悠然转醒。
彼时我正给他的伤口换药,他醒来就下意识地掐住了我的脖子,冷声道:
「你是何人?」
「你的救命恩人。」
他的手紧了几分,声音依旧冷得能结冰:
「你最好说实话。」
我翻了个白眼:「都说了你的救命恩人,再不松手就有点恩将仇报了啊。」
他打量了一下周围环境,似乎确无可疑之处,迟疑着松开了我的脖子。
但大约还是不大放心,于是又撂了一句色厉内荏的狠话:
「你最好没有别的企图,不然本将军杀了你!」
他说着便低下头要去看自己的伤处,却正正看到我在他胸前换药的手,方才冷面阎王一般的人陡然面色爆红。
他猛地推开我的手,裹紧了自己的衣服,结巴道:
「你你你你,男女授受不亲!」
「……」
「哦,那你自己换药吧。」
我本就被他掐脖子掐得没好气,索性拍了拍手,出门看诊赚钱去了。

-11-
我救的人是薄家小公子薄戎。
我从前在京城就听说过他的名声,薄小将军年少便随父兄镇守剑南道,长得俊秀非常,可惜随了他父亲是个冷面小阎王。
这话前半句很对,薄戎洗干净了之后的确十分好看,但后半句却有待商榷。
几日相处下来,这冷面小阎王竟颇有几分混不吝的熊孩子气质。
「小爷可是堂堂五品将军!你居然让小爷劈柴?」
我面不改色地整理着药箱:「你吃我的住我的,不该干点活回报一下?」
他捂着胸膛倒在床上打滚:「可我还是个伤号啊!」
我挎好药箱准备出门:「好吧,按照伤号的待遇,晚上我和阿冬喝鱼汤,你吃素炒白菜。」
薄戎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义正词严道:
「小祖宗,我错了,我这就去劈!」
「……」
他麻溜儿地滚去劈柴,我带着阿冬出门看诊。
这样的场景几乎日日都要上演一次。
阿冬第一次见这场面十分气愤,第二次见这场面有些疑惑,第三次见这场面已经麻木:
「姑娘,你说他脑子是不是不好使,明明您安排的活儿他一样也没少干,怎么每次干活前都要同您扯一顿皮呢?」
「不知道,闲的吧。」
我看诊时遇见过的熊孩子都这样。

-12-
薄戎在这里的第二十天,我出诊前照例嘱咐他:
「把柴劈好,烧些热水,还有西屋里的药材都拿出来晒一晒。」
「好。」
「……」
???
如此听话,不合常理。
我疑惑地抬头,他低着头没有看我,我愣了片刻然后了然道:
「你是不是要回军营里了?」
差点忘了,他是个小将军。
薄戎闷闷道:「嗯。」
「什么时候走?」
「今天晚上。」
「成,那我中午少买些菜回来。」
「薛含灵!」
薄戎抬头怒目圆睁瞪着我,眼圈却微微有些发红,我失笑道:
「怎么?你是要吃完晚饭再走,那恐怕天黑之前赶不回岷山的。」
「你就没点别的想说?」
他十分认真地看着我,我渐渐收了笑容。
说什么呢?
这二十天我们相处得的确很愉快,那又如何?
我和谢临安小时候也曾两小无猜,长大后还不是走到这个地步。
我已经不敢轻易付出真心,也不敢轻易确认一段关系。
何况我在剑南道已经待得够久,也该继续赶往岭南,去见见我的父母了。
于是我笑道:
「那,薄小将军,好好吃饭不要挑食,咱们有缘再会吧。」

-13-
我又花了一个月,终于到了岭南。
我早就与他们通了信,是以父亲母亲见到我的时候并不十分惊异。
但到底分离七载有余,我从当年的小小丫头,长成了如今的大姑娘,母亲看着我眼泪止不住地流,最后一家三口连同阿冬一起抱头倾诉了一整天。
父亲听了我们一路的经历,对我如今的医术很是惊叹,逢人就说他生了个小神医。
当地的县令被爹磨得耳朵快起茧子,然后拿着公文眼睛一亮:
「薛兄,咱们岭南驻军少,隔壁剑南道可是军医匮乏得很,要不让大侄女去当个军医?」
母亲谨慎道:「我们央央一个姑娘家,进那男子扎堆的军营,恐怕不大妥当吧。」
爹爹却拍了拍胸脯骄傲道:
「旁的军营我不清楚,老薄的军营,绝对没问题。」
这倒是实话,薄家军的军纪严明,我这等深闺女子都听说过。
母亲还尚有疑虑,我却点了点头。
一来能为守国门的将士们出一份力,我自然喜不自胜,二来……
我正巧有个有点想见的人,他在剑南道。

-14-
我到岷山的第一天,就见到了薄戎。
彼时负责管理军医的陈副将正在给我们这批新来的训话,薄戎正巧经过,我冲他眨了眨眼。
谁料他看见我却并不惊讶,只淡淡瞥了一眼,就神色如常地走了。
一身银甲凛然,倒真是颇有几分传说中冷面阎王的样子。
我觉得兴许是他看得太匆忙,没认Ťṻ₃出我来。
于是我晚上特意跑去了他的营帐,可惜被帐外他的亲兵拦住了:
「何人夜闯将军营帐!」
我连忙解释:「我是随军的医官,我想……」
「医官来这里做什么?」
冷冷的声音从帐内传来,薄戎随即掀帘而出,我挥挥手:
「嘿,薄戎,是我呀……」
「你是谁,不认识。」
「……」

-15-
薄戎不认我了。
果然男人都是白眼狼,幸亏当初没有同他有什么更进一步的发展,不然恐怕又得退一次婚!
我愤愤回了自己的营帐,开始专心当我的军医。
来了军营才发现,我从前那点医术其实根本不够看,要学的实在太多。
我跟在这里资格最老的胡医官身后,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时间想那忘恩负义的薄戎。
与我一样求知若渴的还有一位小苏医官,他是从江南调来的,为人温润有礼,十分体贴。
某日我们正探讨着刮骨疗毒到底是横切好还是纵切好,正是热火朝天的时候,背后却陡然插入了一道带着冰碴子的幽怨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我与小苏俱是一惊,方才我们两双手正比划来比划去,停下时他的右手堪堪覆在我的左手上。
薄戎在我身后微微俯身,紧紧盯着我们交覆着的手,目光带着寒意,比第一次掐我脖子时还令人生畏。
小苏红着耳朵把手移开:
「回将军,下官同薛姑娘正在讨论刮骨疗毒的手法。」
薄戎挑了挑眉,带了几分威胁的意味道:
「薛姑娘?军营内要称官职,苏医官,这不需要本将军提醒吧。」
「……」
神金。
他走后许久,苏医官都有些回不过神,他捂着自己险些被目光冰冻的右手呆呆地道:
「薛姑……薛医官,你与薄小将军是不是有些……往事?」
我冷哼了一声:
「没有,不熟,不认识。」

-16-
薄戎不但忘恩负义,他还恩将仇报。
深更半夜,他的亲兵来到我的营帐喊醒了我。
「苏医官,将军旧伤发作,请您去看看。」
我十分不解:
「今日我不轮值啊。」
「这是军令。」
「……」
行,你的地盘你做主。
我穿好衣服拎着药箱到了薄戎的营帐,他好整以暇地盘坐在榻上,只穿了一层雪白的中衣,微微敞着领口,古铜色的肌肤若隐若现。
我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
哎,他再也不是那个裹着衣裳说男女授受不亲的羞涩少年了。
「将军哪里的旧伤复发了?」
薄戎盯着我,烛火摇曳中的目光显得格外幽怨:「心口。」
我开药箱的手一顿,大概知道了他又在闹什么狗脾气:
「心口?那需要解衣,男女授受不亲,将军另请高明吧。」
我提起药箱要走,身后的薄戎一个狗急跳床上前拦住了我:
「薛含灵!」
我挑眉讥讽地看着他:
「将军别这么叫我,你我素不相识,还是称官职,叫我一声薛医官吧。」
「……」

-17-
薄戎气势陡然一弱,在我面前蔫头耷脑地道:
「对不起,我错了……我就是有些气不过……」
「气不过什么?」
他控诉地看向我:
「我当时说要走的时候,你居然一点都不伤心!」
「……」
「有什么可伤心的,这不是刚过不到三个月,咱们就又见面了吗?」
「那你当时也没跟我说你会来当军医啊!」
「……」
当时……
当时我想着,总归他就守在这剑南道,我并不难找到他。
可我好似忘了,他并不知道我的身份。
他不知道我来自何方去往何处,只知道我是一个叫薛含灵的女游医。
我知道如何找他,他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寻我。
这样一想,我有些心虚:
「抱歉啊,当时不应该同你那样开玩笑的。」

-18-
薄戎喊我过来并不完全是没事找事,他的确旧伤复发了。
我将他按回床上,胸前的伤口已经隐隐有血迹渗出:
「真的受伤了不早说!?」
他有些委屈道:「是你先跑的好不好。」
「……」
好吧,的确是我先走的,但这归根结底还是得怪他历史记录不良。
ŧú⁻不过好在伤口崩裂得并不严重,上些止血的药就好。
我指尖沾了止血的药粉,细细往他伤口上涂。
我涂药涂得细致又认真,生怕弄疼了他,因此格外轻慢,没注意到他已经绷得浑身发紧。
涂着涂着,一滴汗顺着他的下颌,落在了我凑近的侧脸上。
我疑惑抬头:
「你很热?」
他明明热红了脸,却嘴硬道:
「没有。」
然后又咬着牙有些欲哭无泪道:「就是……你能不能快点啊!」
「……」
我涂这么慢是怕谁疼啊?不识好人心!
我迅速涂完了剩下的伤口,有粉末沾到完好的皮肤上,于是我凑近吹了一口气,却换来薄戎一声隐忍的闷哼:
「呃——」
我迅速抬眼:「怎么?很疼吗?」
他掩饰般地避开了眼,哑声道:
「没事,你回去吧,剩下的我自己来。」
「伤在胸口,你一个人怎么包扎?」
他的语气似乎濒临崩溃:「我可以的!你快走吧!求你了!」
莫名其妙,于是我拎起药箱打着瞌睡回去了。

-19-
薛央走后,薄戎将自己的亲卫白芾喊了进来。
白芾十分有眼力见地拿起纱布要给他包扎,却被他挥手制止:
「别包了,反正一会儿还得湿,你先去帮我打一桶冷水进来吧。」
白芾奇怪地看着他:
「将军,这么晚了,何况您还有伤,不能洗冷水澡的吧?」
薄戎生无可恋地望天长叹:
「洗冷水澡可能旧伤复发,不洗的话你家将军我可能直接暴毙,你觉得我选哪个好?」
白芾:「……」
不太明白但听起来好像蛮严重的样子,还是照做吧。
薄戎当晚泡了整整半个时辰的凉水,才将身体某些羞耻的变化和内心燃起的欲火浇灭了下去。
他长舒了一口气,然后苦笑起来:将人找过来的是他,到最后自作自受的还是他。
她的呼吸拂过时,薄小将军生平头一次如此溃不成军。
看来以后真是……要被她吃得死死的了。

-20-
薄戎这厮近来越发嚣张,甚至抢走了我的鸳鸯玉佩。
起因是某次他喊我给他包扎时,我的玉佩掉了下来。
他当时捡起来仔细看了看,然后竟然直接十分不要脸地明抢:
「竟是一对儿,分我一个呗。」
「……」
我沉默片刻,还是如实道:
「这玉佩,我给过别人的。」
他闻言惊恐地看着我:「不是说已经退亲了吗?」
「是退亲了……」
我说到一半陡然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
薄戎确认了退亲便松了口气,然后捏着玉佩傲娇道:
「薛御史年轻时与我家老头儿可是朝堂上一对儿冤家,你到岷山之前薛伯伯的书信就到了,他说他女儿来当军医,让我爹多多关照。薛央字含灵……」
他眯起眼睛:「小薛神医,当时你救我的时候,怎么不告诉我你是薛伯父的女儿呢?」
这……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薄老将军带着儿子们来镇守岷山时,我才四五岁,实在不记事。
何况当年我父亲任御史大夫,主监察上谏,朝堂上的「冤家」那可是数不胜数,我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不过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所以你那天第一眼看见我时那般波澜不惊,其实是早就收到了我要来的消息是不是?」
「是啊,我当时还在生你的气,本来不想去看你的,最后还是没忍住去了一趟军医营。」
「……」

-21-
薄戎最近爱缠着我要名分,且不让我唤他薄戎,让我叫他的字,既安。
我被他缠得烦不胜烦:
「鸳鸯玉佩不是都给你了么?还要怎么定名分?」
他认真道:「信物归信物,总要有正经的文定婚书才算有了名分啊。」
文定婚书……
那得父母来写了。
不过他提醒了我一个事儿:
我与谢临安的文定婚书……好像还在谢府!
薄既安对此如临大敌,我却十分宽心地挥挥手:
「无妨的,谢临安巴不得与我退亲,婚书定然只是忘了交还,回头要回来就行。」
薄既安却十分严肃道:「我觉得你有点盲目乐观,你这样好的姑娘,要是我肯定死不放手。」
我被他凝重的表情逗得一乐,伸手挠了挠他的下巴: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放心吧,谢临安不喜欢我的。」
他被我挠得大猫一般享受地眯起眼睛,片刻后却又忽然瞪大:
「等等,他叫谢临安,我叫薄既安……薛含灵!你该不是有什么怪癖,就喜欢带『安』字的吧?!」
「……」
有病啊!
我踮起脚尖,一巴掌呼到他脑瓜顶:
「一天天都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真是正常不过一分钟!」

-22-
我在岷山军营一待就待了整整一年,收获颇丰。
首先是我的医术大有长进,在军营内颇受赞誉;其次是我与薄既安的感情也渐趋稳定。
只是由于我和谢临安的婚书尚未销毁,他总还是有些吃味。
但是好在!
我父亲在岭南已经待了三任,整整九年政绩斐然。
加之圣上近几年在朝堂一呼百应,寂寞得有些高处不胜寒,终于想起了我那不畏强权直言上谏的老爹,要调他回京。
同时薄老将军也要奉命回京述职,这是个拿回我和谢临安婚书,并重新签订与薄既安婚书的好时机。
于是我俩各自跟着各自的老爹,踏上了归京的旅程。

-23-
军营内需要安排的事太多,所以我比薄戎要先走一步。
临走时他缠着我黏黏糊糊不肯放人,甚至想直接跟着我一起先走,还美其名曰「护送薛伯伯一家」。
可惜薄将军对自家儿子了如指掌,当即就白眼翻上了天:
「护送你薛伯伯?你那是护送吗?你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与薄戎的事已经不算什么秘密,半个岷山军营都知道我俩要定亲,两家父母也欣然赞同。
但此次回京述职是公事,圣上旨意里还特意提起了薄戎的名字,他不跟着大部队于理不合。
于是他只能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爹娘到岷山接我那日,他们同薄将军在主帐里叙话,薄戎便到了我的营帐帮着我收拾行囊。
一边收拾一边不放心地叮嘱我:
「你常用的那些药我都给你带上了,在第二辆马车那个黄色的包袱里。」
「京城气候更冷些,多带几件厚衣服。」
「我已同伯父带来的车夫护卫叮嘱过,川蜀地貌复杂,你们回去时别走黔中道,走山南道更好些……」
我安然坐在桌旁,托着脸颊看他在我的营帐里忙来忙去喋喋不休,不知不觉笑弯了眼睛:
「薄既安。」
「嗯?怎么了?」
他回头疑惑地看我,我摇摇头:
「没事,就是想叫叫你。」
就是想叫叫你,想听见你的回应,便觉格外安心。
一想到会有很久不能见到你,心上便像是缺了一小块,空洞洞的不知所措。
还未离别,便起了相思。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

-24-
薄戎系好手中最后一个包袱时,我适时回神递上一杯茶,笑眯眯道:
「辛苦薄小将军。」
他骄矜地就着我的手喝了一口润喉,然后伸手捏了捏我的脸,不满道:
「薛含灵,这么半天都是我一个人在忙活,你就没有什么想要跟我说的?」
「……」
说什么呢?
离别在即,好像什么都想说,又好像说什么都多余。
沉默之间,他又炸了毛:
「你个小没良心的,不会又让我好好吃饭不许挑食吧?我告诉你薛含灵……」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我方才心念一动,踮起脚尖在他侧脸印下了一个轻轻的吻。
周遭一切仿佛都在这轻轻一触中静了下来。
而我看着他呆若木鸡的神情和逐渐爆红的耳尖,认真道:
「薄既安,我在长安等你。」

-25-
我们归京不过一日,老宅还未收拾停当就收到了一箩筐的请柬,其中有父亲的故旧同僚也有母亲的姐妹密友。
父亲通通推了个干净,只接了谢家的帖子:
「无论如何,当年他们愿意在圣上盛怒时冒着被迁怒的风险接你进府,这份情谊我们得记着。」
母亲也点头称是:「你与临安虽无缘,但谢家到底照顾你七年,我们得上门好生道个谢。」
可惜还不待我们备礼上门,谢大人就带着一家老小来拜访了。
父亲欲要道谢,却被谢家叔父拦住:
「当年我被人诬陷入狱,若非薛兄仗义执言,恐不能有如今这番景象,投桃报李罢了,哪里敢当一个谢字。」
父亲却摇头:「我当年既主监察上谏,便是分内之事,算不得恩情。」
长辈们在上首寒暄,谢如安在一旁拉着我的手解释:
「阿央姐姐,哥哥近日有些要紧差事,实在脱不开身,回头会再单独上门拜访的。」
他不想见我,是情理之中,公事繁忙也算是个十分得体的解释,我深表理解:
「无妨的,他如今公事繁忙,不用特意来的。」
谢如安摆摆手:
「我可不是同你客套,他是真的脱不开身,若非圣上亲指他来主持此事不得有误,恐怕他早就插着翅膀飞来了。」
然后凑到我耳边轻声道:
「悄悄告诉你,这两年里念叨你最多的是我和娘,但我觉着最想你的其实是哥哥,每次你写信回来他都会第一个去看,竹业还说哥哥醉酒后老是叫你的名字呢。」
她说着一个后仰靠到了椅子上,小小年纪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哎,男人都这样,失去后才懂珍惜。」
我失笑着敲了敲她的脑袋:
「少看些话本子吧,小小年纪尽想些没用的。」
她捂着脑袋不忿地控诉:
「我说真的!他肯定是想你了,不然……唔。」
她陡然的高声引起了主座上长辈的注意,我眼疾手快地捡起一块糕点塞进了她的嘴里。
然后看向上首,干笑两声:
「如安有些饿了,要不咱们先一起用个饭?」
谢家叔母和如安想我,我自然是信的。
至于谢临安,或许也是想的,他虽不喜欢我,可到底同一屋檐下生活了七年,兄妹情分还是有一些的。
不过那与喜欢是两回事。

-26-
行军的脚程就是比我们快,我回京不过五天,薄家军就到了长安。
那天谢如安又包了个茶楼的包间,拉着我去看热闹。
因此次是述职,只带了一千人马,但走在长安街上,看起来也颇为浩浩荡荡。
戍边英雄总是格外受人敬重的,且又都是些年轻俊朗的将士,长安城的姑娘们再次疯狂,阵势不比状元游街那天小。
薄戎银盔白马走在前列,是姑娘们香囊手绢的重点攻击对象。
我看着那道渐行渐近的银色身影,挺拔而冷峻,四周人声鼎沸竟似与他无关,无怪乎得了个「冷面小阎王」的称号。
我头一次如此清醒地认识到,他是那个曾单枪匹马追敌千里,令吐蕃闻风丧胆的少年将军。
但我很少见到这样的他。
许是我盯着他发呆的目光过于强烈,他忽然似有所感地抬头,猝不及防间,那张熟悉的俊脸撞进了眼帘。
我不知为何心念一动,伸手解下自己腰间的香囊扔了下去。
他距我这里其实还有些距离,那香囊砸不到他身上,但不知为何,那个瞬间我就是想这样做。
然而没想到,薄戎见我扔下香囊,先是愣了一瞬。
然后竟然踏马纵身一跃,在一众花香中精准识别了那抹药香,将Ţú₊它捏在了手里,又旋身落回马上。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赢得一片喝彩。
人声鼎沸中,他举着香囊冲我得意地一笑,我心跳忽然就漏了半拍:
满楼红袖招展,少年将军独独接住了我的香囊,笑得有如春暖花开,冰雪消融。

-27-
我回到家中,脸还有些莫名发烫,草草吃了几口饭就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接住香囊后,做了个口型:「晚上等我。」
因此我晚饭后什么也没做,就在院内等他,但当等到ṱŭ̀₄戌时都没见着人影时,我化期待为怒气,杀去了薄府。
薄府的管事说朝廷设了接风宴,在风华楼,于是我又气势汹汹地杀去了风华楼。
我没想到我在风华楼先见到的居然是谢临安。
彼时他正喝多了,在院子里扶着树干呕吐,我当时脚步一顿,第一反应是……
谢临安一个接待的文臣都喝成这样,那作为被接风的主角薄戎得喝多少啊!
我越想越气,正要往屋里走去,却被人抓住了手腕,他呕吐得眼睛都红了:
「薛央……你终于又肯来了……」
「……」
距离我上次见你都过去两年了,这个「又」字不大恰当吧。
「谢大人,你醉了。」
他闻言一愣,眼睛红得更厉害了:
「你叫我……什么?」
我认真反思,谢大人这个称呼似乎是有些过于生疏了,鉴于谢家对我七年的养育之恩,叫他一声阿兄还是不过分的。
于是我掰开他的手,草草行了个礼:
「表兄你好,表兄再见。」
然后冲进了包厢,从一堆酒坛子里拎起了薄戎的耳朵:
「薄既安!跟你说了身上有伤要少喝酒,又不遵医嘱是不是!」

-28-
这接风宴接的多是岷山的薄家军,我几乎都认识。
出发前他们还击退了一波敌袭,不少人受了伤,如今才过去不到两个月,不可能好得全乎了。
身为军医,最讨厌不遵医嘱的病人了。
「陈副将,你胳膊接好不疼了是吧?徐校尉,那支箭扎得不够深是不是,你想让它溃得更深些?还有你白芾,背上那道口子长好了吗你就喝酒?」
我一声怒吼,薄家军的大半人都讪讪放下了手中酒碗。
我怒气未歇,转向了在场文官:
「还有你们,接风就接风,喝什么酒啊,不知道他们有伤不能多喝吗?能不能考虑一下军医的感受啊?」
我的怒火攻势下,其他人顿作鸟兽散,屋里只剩下我和醉醺醺的薄戎。
他喝得有点多,已经是半醉状态,只知道抱着我的胳膊傻笑,打不还手,骂听不懂。
我无计可施,只好先借了风华楼的厨房,熬了碗解酒汤让他醒醒酒。
没想到我端着汤回来时,谢临安竟然还在院子里。
他吐完了之后似乎清醒了很多,但大抵还是不太舒服,因为他的目光凝在了我手里的解酒汤上。
薛氏独门解酒秘方,喝了都说好。
我善解人意地道:
「厨房还有剩,表兄自己去盛一碗吧。」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还未出口,屋里薄戎适时哼哼着喊了我一声。
我连忙应声进去给他送汤,没看见身后谢临安逐渐惨白的脸。

-29-
竹业奉命来接谢临安回府时,热闹的宴席已经散去,只剩下他家公子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望月。
月光下一身红色官服,莫名的冷清凄凉。
年少得志纵横官场的谢大学士,此刻竟像个迷茫的孩子:
「竹业,我见到她了,可是她好像……不要我了。」
收到薛家要回京的消息后,他激动了许久,一早就备好了礼,准备上门赔罪,重订婚约。
可惜薛家还刚到京城,圣上就召他进宫,让他协同礼部亲自负责岷山驻军的接风一事。
提亲一事只得暂时搁置。
是的,他打算提亲。
其实他喜欢薛央这件事早有端倪,从她住进谢府成为他的「表妹」时,他就不自觉地关注她,小小的姑娘,明明寄人篱下,却不卑不亢行止有度。
后来为了她能住得安稳,他们成了未婚夫妻。
关于这件事,他父亲没有与他商量,而是直接下了决定:
「薛大人曾救我谢家,如今我们应当报这个恩。」
父亲从来不懂得与人商量,让他读书是这ţù¹样,让他考功名是这样,让他定亲还是这样。
他讨厌这种独断专行,连带着对这门婚事也带了几分厌恶,明明每次见到薛央都很高兴,却总是端出一副不冷不热的架势。
仿佛要是欣然接受了这门婚事,就是再次向父亲低头一样。
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了几年,薛央及笄了。
谢家为她办了及笄礼,远在岭南的薛父薛母送来了给她取的小字,和一坛女儿红。
所有人都开始明里暗里表示,她长大了,他们……可以成婚了。
不知是不是受这种暗示的影响,他开始频繁地梦见她,梦里总是春色旖旎,不可与人言。
连带着白日里看见她的身影,听见她的声音,不经意触碰到她的指尖,都会有些奇怪的冲动。
喉咙很干很渴,渴得想……咬她一口。
谢临安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少年对于这种未知的羞耻情绪下意识地逃避,只好躲得她更远。
他被圣上钦点为状元那日,他终于有了对抗父亲的底气。
他退了亲。
他只是不想受父亲的摆布,但他没想过要让薛央走。
薛央走的这两年,醉酒后没有了解酒的甜汤,熬夜读书时没有了贴心的夜宵,生病时没有了可口的药膳。
原来她早已侵袭他的生活,无孔不入,以至于没有她,日子竟然变得索然无味。
他终于承认,这就是喜欢,他一早就喜欢她。
她花了七年让他爱上她,他却又花了两年才认清自己的心,可惜似乎为时已晚。
因为接风宴上,他看见了薄戎,少年将军腰间佩着的鸳鸯玉佩,眼熟得令人心惊。
他怀揣着侥幸上前去询问,薄戎挑眉看他:
「你就是谢临安?」
两个男人对视片刻,不发一言却从对方眼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然后敌意变得ţű₅毫不掩饰。
今天的接风宴其他人其实并没喝太多,喝得最多的只有他和薄既安,他们是故意在拼酒。
薄既安其实酒量比他要好,他来院中呕吐时,薄既安还只是稍稍有些脸红。
可薛央一过来,方才还叫嚣着能再喝倒三个谢临安的人,转眼间就软软趴到了桌子上,抱着她的胳膊哼哼唧唧不肯松手。
谢临安一口老血哽在心头,可偏偏薛央就吃这一套,她对他拙劣的演技深信不疑,心疼得要命。
她去煮了解酒汤,那碗曾经只属于他的解酒汤,递到了别人手里。
曾经只属于他的鸳鸯玉佩,挂在了别人腰间。
曾经对他无微不至的姑娘,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另一个人。
那么多次她的身影来到他的梦乡,醒来时只剩无尽的仓皇。
他怕极了这种仓皇,可唯有这次,他多希望这也是一场梦,醒来之后,她只是游历未归,并没有喜欢上别人。
薛央,求你,别这样残忍。

-30-
近来我遇见谢临安的频次有点高,昨晚接风宴上刚刚见过,今日不过是来如意斋买个我最喜欢的桂花糕,竟然也和他碰了个正着。
我礼貌打招呼:
「好巧啊谢大人,你也来买如意斋的糕点?」
他提着手里的糕点,低低应了一声「嗯」。
我羡慕地看了一眼他手上的油纸包,似乎就是桂花糕的香气,我记得他以前明明不喜欢桂花的。
不过这不是我该操心的事情,我将目光从糕点上移开看向他道:
「对了,正好有个事昨日忘了同你说,咱们那个文定婚书好似在贵府,什么时候方便我去取。」
他猛地抬头看我一眼,眼眶似乎泛起薄红:
「一定要拿走吗?」
我无奈回道:「其实我也觉得不必的,但他总觉得不放心。」
谢临安的目光变得更加奇怪,居然有Ţùₑ些可怜和委屈,我反应了一下连忙解释道:
「他不是怀疑你的人品哈,只是……只是有些孩子气的醋意,总归我们已经退了亲,还是拿回来为好。」
他又定定看我片刻,然后低头避过我的目光:
「我不太清楚,兴许是在母亲手里吧。」
他本来就不满意这门婚事,不清楚婚书在哪里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点点头:
「成,那我改日再去找叔母拿吧。」
我说完就专心排队,眼前的长龙令人心焦,等到我的时候不知还有没有桂花糕。
思虑间,谢临安已经将手上的桂花糕塞给了我:
「别排了,这包给你。」
我一愣:
「这不太好吧?」
他这个时候就买到了,定然是一大早就来排队的,想来也喜欢得很,我怎么好夺人所爱:
「那你吃什么?」
「我……不需要了。」

-31-
我回家的时候,薄既安已经在花厅和爹娘坐了一刻钟了。
他颇为幽怨地看着我:「你怎么一大早就不在家。」
「早上出去散散心,顺路买了个糕点。」
我将桂花糕放下,顺口道:
「方才碰见了谢家表兄,他说婚书在谢家叔母那里,改日再去谢府拿吧。」
母亲闻言一愣:
「那日谢家来拜访时我就问过婚书的事,她说婚书一直是临安亲自保管的,谁都没给啊。」
我也一愣,片刻后就想明白了:
「他对这婚事一直不上心,恐怕自己都不记得放在哪里了。」
我说着有些为难地看向薄戎,他却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拿起手帕擦了擦我额角沁出的汗:
「这件事你不用再管,我去同他说清楚就好。」

-32-
谢临安以为薛央总会再来谢府找自己要婚书的,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薄戎。
「一纸婚书罢了,谢大学士还舍不得了?」
谢临安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讥:
「一纸婚书罢了,薄小将军为何执着要拿走呢?」
薄戎轻笑一声:「不要走旧的,如何签订新的,不解决你这个麻烦,我又怎么能放心地上门提亲呢?」
谢临安冷下神色:「婚书仍在,她还是我未țũ₄婚妻,你凭什么上门提亲?」
「未婚妻?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这话你敢当着她的面说吗?」
谢临安沉默下来,他的确不敢。
说退亲的是他,如今纠缠不休的还是他,他自然不敢。
可是就这样放手,眼睁睁看着她另嫁他人,他又如何甘心呢?
「我与她自幼一起长大,两小无猜,她喜欢了我七年,薄戎,你与她相识才不过两年。」
薄戎无所谓地笑笑:
「所谓倾盖如故,白首如新,喜欢可不是按时间决定的。」
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香囊,味道不同于普通的花香,而是淡淡的一股药香。
薄戎有些得意道:
「状元郎也是要游街的吧?你接住过她的香囊吗?」
谢临安心中一窒:薄戎问的是是否接住过,可他自己却清楚得很,哪里来的接不接住,她那天……根本没有朝他掷过香囊啊。
薄戎仍自顾自炫耀:
「你连光明正大接个香囊都不敢,这种喜欢,不要也罢。」
「至于她曾经喜欢你?呵呵。」
「她曾经对你的喜欢,是自小确定别无选择,而对我的喜欢,却是见过广阔天地之后的心甘情愿。」
「如今在她心里,我才是她要携手一生的人,而你不过是个一同长大的表兄。」
「你连喜欢她都不曾让她知道,谢临安,你凭什么跟我争?」

-33-
这次进京的薄家军大都有些封赏,薄既安更是从五品直跃三品,圣上还亲自询问他有没有想要的赏赐,他只要了个赐婚。
我们成亲那日,半个长安都来围观,热闹地万人空巷。
待到走完所有流程,已是月上中天,喜房内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我已经累得直不起腰。
薄戎在我身后给我揉了揉,我舒服地几欲昏睡过去。
但昏着昏着忽觉身上一凉,我睁开眼睛,薄戎已经脱得只剩里衣了。
这是洞房的流程之一,我知道的,但我不知道具体过程居然如此羞人。
他吻在我额头,然后一路向下蔓延。
我被他翻来覆去地折腾,浑身散了架般软得不可思议,他却越战越勇。
我连声求饶,求得嗓子都哑了,他才肯微微松口:
「你喊一声既安哥哥,今日便到此为止,如何?」
我咬了咬唇,有些喊不出口,他便又开始动作。
我被他冲撞得七扭八歪,趴在床上断断续续道:
「哥哥!既安哥哥!求你……真不行了……」
最后停下时,龙凤花烛都已燃尽,我累得手指都抬不起来,他却趴在我耳边意犹未尽:
「明日我们可以试试……」
我猛地睁大了眼睛:试什么试?!试什么试?!
还明日?没有明日了!
明日我就搬去书房,绝不跟他一起睡!
然而当明日来临时,我还没来得及下榻就被他按住又是一番折腾。
春宵苦短。
不过好在我们还有很多个明日,可以携手共度。
尾声:
大婚过后,我和薄戎他们一起回了岷山。
而我们回到岷山的第三年, 我爹娘也来了剑南道。
九年贬谪史没能改变我老爹的脾性,回京三年,他带领群臣忠勇直谏, 将圣上撅了个体无完肤。
圣上最终忍无可忍,将他又丢出了京城。
但这次没有上次那么生气,官职贬得不严重,还送来剑南道让我们一家团聚了。
其实当时大婚过后圣上曾特意召薛薄两家进宫,说若是不忍我们这对儿小年轻扎在边关,可以召回我俩。
他可以领京城卫军, 我可以进太医院。
我们最后还是拒绝了。
圣上眯眼看着我俩:
「你们还年轻,家世也优渥得很,何必非要去边关吃这个苦呢?」
我和薄戎握着对方的手, 只说了八个字:
「此身许国, 我之幸也。」
京城繁华,人才济济, 不缺一个薄既安, 也不缺一个薛含灵。
但边关需要年轻有为的将领, 也需要治病救人的良医。
我见过边关的风雪, 见过三军的伤痕, 见过百姓的安居。
我愿意留在那里,以我身为盾,护国泰民安。
番外:谢临安。
京城冰人之间有一个不成文的挑战:谁能拿下小谢大人这朵高岭之花, 谁便是长安城最有本事的冰人。
可惜至今尚未决出胜负。
最有名气的余三娘在第十七次铩羽而归之后曾经问过他:
「谢大人想要什么样的姑娘呢?好歹给咱们一个方向呀。」
谢临安脑海中下意识浮现出一个身影,可这个身影不能说与人听。
她如今是剑南道赫赫有名的神医,与薄戎琴瑟和鸣。
一个是杀人不眨眼的阎王, 一个是悬壶济世的菩萨。
偏偏两人莫名其妙配了一脸,在民间威望甚高。
若再传出谢大学士多年不娶是因为喜欢薄小将军的妻子薛神医, 那恐怕坊间顷刻就能编出十余套话本子来。
其实谢临安没有说不想成亲。
他对所有上门说亲的人都和颜悦色, 他真的在尝试着忘记薛央往前走。
可惜至今尚未成功。
薛央曾说, 她觉得婚书其实不必在意, 是薄戎执意要拿回来。
其实薄戎的担心很有道理。
因谢临安的确想过, 有婚书在手, 律法上来说他完全可以将薛央强娶过来的。
只是她大抵会很难过。
他已经弄丢了自己的未婚妻薛央, 总不能再弄丢妹妹薛央吧。
所以那天薄戎上门来的时候,他拿出那张已经有些褪色的红纸,当着薄戎的面撕了个粉碎。
而薄戎离去后,他缓缓张开攥紧的左手,手心却躺着婚书的一角碎片。
红纸在手心被攥成一团, 还微微浸了些汗。
他将纸捋平,上面赫然是两个人名字的落款。
薛央,谢临安。
他曾经是幸运的, 订下婚约的, 就是他最喜欢的姑娘。
可那个时候他不知道。
他总觉得天大地大, 一定有更好的姑娘。
他解除婚约,给了彼此一个尝试的机会。
后来她找到了更喜欢的儿郎,相知相许, 鹣鲽情深。
而他却终其一生都没有找到一个更喜欢的姑娘。
世界上的确有更多更好的姑娘,可是薛含灵只有一个。
而谢临安只喜欢薛含灵。
可惜这句话,终其一生他也没有让她知道。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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