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宝珠重生

我自城墙上跃下那天,雪下得好大好大。
阿母不明白她那永远都循规蹈矩的女儿,为何会在盛宠之年以皇后之身自戕。
她忘了,为了她的诰命之身,为了她心爱的小女儿,她曾害死了我倾慕的少年郎,害死了所有对我好的人。
一朝重生,我的眼中再无所谓的血脉至亲。
他们总会明白,他们所不屑一顾的女儿,总有人待她如珍如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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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和奶娘照顾小姐不周,乱棍打死!」
后背传来剧痛,熟悉的,在我记忆里有些久远的触感打在身上,我的意识慢慢归拢。
「不要!」
我下意识地回答,猛一抬头,阿母年轻许多的脸庞正处高座,带着怒气高高在上地把玩着手中茶盏。
是了,我重生了,重生在上一世阿母听人说我与男子私相授受,杖杀了我的奶娘锦衣的这天。
「为了区区两个下人,你竟敢冲你的母亲顶嘴?」
「你的教养呢?你要丢尽丞相府的脸面吗!」
「姜宝珍,你太让我失望了!」
熟悉的话语一句句在我的耳边盘旋着,幻化成尖锐的长针狠狠扎进我的心上。
从小到大,我的身边似乎都是这样的话语。
曾经我以为,自己真的错了……
可是,真的如此么?
我仰着头,注视着上方那位,我从小就无比孺慕的,我血脉上的母亲,缓缓站起身来,微微吐出一口浊气。
上一世久居中宫之位的威压不自主地流露出来。
我瞧着阿母因为我不同以往的行径变了脸色,看到婆子们不自觉停了向奶娘和锦衣行刑的动作。
我笑了笑。
「阿母既知晓女儿是丞相府的嫡长女,还因着圣眷得了个郡主封号,便应该明白,寻常女子声誉尚且重要,更何况是女儿这种有封号的贵女呢?」
「阿母,您如今这般行径,无论女儿是否做了那出格之事,都被您给坐实了罪名了。女儿的名声坏了倒是不要紧,可是妹妹呢?」
「妹妹正是说亲的年纪,若是被祖母知晓……」
「不可!」
我缓缓扯开嘴角,饶有趣味地看着阿母变换极快的脸色,心中竟也隐隐带了些快意。
阿母出生将门,长在边关,根本不算是有心计的后宅贵妇。
寻常后宅,哪怕是发现女眷与外男私会ţŭ₄这样的丑事,首先也得是守好风声,而不是如阿母这般大张旗鼓地用刑,愚蠢又残忍。
我侧头,却恰好与明珠对视,平日里娇俏活泼的小姑娘,此刻看我的眼神却很平静,平静到,有些陌生。
似乎有哪里不对。
我没有细究,对阿母说道,「既如此,便请阿母放了奶娘和锦衣的卖身契,遣她们归家吧。」
「可笑!姜宝珍,倒不曾见你对我们这般用心!」
阿母冷哼一声,正要发作,却被明珠扯了袖子。
「罢了,允你。」
阿母似是乏味,与明珠相携着离去,「亲手教养了十余载的女儿,竟还不如我的囡囡贴心懂事,倒是好一只白眼狼。」

-2-
待到院里人全部走完了,我才稍稍松懈下来。
为防突生变故,我还是安排着她们连夜离开。
马车遥遥远去,直至再看不到一丝影子,我才收回了目光。
那上面是陪伴了我十余载的奶娘和贴身侍女,是给了我在府中从不曾得到过的爱的人。他们如今终于摆脱了上辈子的轨迹,回归了自己的家。
我终于,终于保住了我如母亲一般的奶娘。
如今的遗憾,唯余我的小将军。
我牵了匹快马,打马去了将军府。
将军府的家丁却告诉我,「大小姐,边关动乱,隔壁前些日子才回来的谢小将军奉旨率军出征了。」
我愣住。
上一世谢子衡应该没有走这么早啊……难道是我重生的缘故,无形中打乱了什么吗?
我有些无力,本想着谢子衡即使出征,只要能提前提防住皇帝的阴谋便不会有事,可如今他已经在行军路上,我得想个办法把消息传给他。
人选也很好确定。
那位得圣眷,与太子一母同胞,往后明珠的夫君、权势滔天的逍遥王,如今的三皇子姬承邑。
如今他也不过与谢子衡一般大的年纪,当朝皇帝又对他包容得紧,若是他想要去边关,或是暗中向关外传个消息,怕是都不会被阻挠。
只是要如何得到他的帮助,是个难题。
姬承邑的府宅周遭全是皇亲,我不能贸然前往引起宫中的注意,便只能去三皇子常来用膳的百味楼碰碰运气。
所幸我这辈子的运道真的好了些,甫一踏进酒楼便看见三皇子走进了二楼一个包房。
我穿过人群,径直跑向二楼包房,推开门时,却发现里面不止有三皇子,还有开心吃着糕点的明珠。
是了。
他们前世便是夫妻,只是不知他们竟这么早就在一起了。
「臣女姜宝珍斗胆,有要事求于三皇子殿下。」
三皇子不曾回话,我便一直维持着屈膝的动作,膝盖酸疼,我微抿了嘴唇,有些难堪,却还是保持着动作。
「起身吧。」
等到我双腿发麻,才终于传来三皇子大发慈悲的开恩。
我顺势站直了身子,一鼓作气道,「殿下,臣女斗胆,恳请殿下为小女往边关送个东西。」
三皇子还未说话,明珠突ƭű₋然放下糕点,一派天真道,「咦?长姐前些日子宁愿受阿母家法也不愿供出的男子,不会就是……」
我沉了沉脸。
明珠似是知晓口中失言,又连忙捂住嘴,小心翼翼地看着我,「长姐,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我从小随祖母长大,不太懂这些规矩……」
我掐了掐掌心稳住心神,索性取下帷帽,定定地看向三皇子,「明珠说得没错,臣女确有心仪之人,便是前日出征的谢子衡谢小将军。」
「京城女子及笄后便要议亲,可ƭũ̂₅他这一上战场,不知能不能赶上臣女及笄礼,求殿下开恩,帮臣女送这个荷包给他,告诉他臣女愿一直等他。」
目前只有这一个理由能够说得过去了。
没有人会认为一个自小不接触朝政的官家小姐能知道什么秘密,送个荷包给家世相当的公子私下里也不是没有贵女做过,左不过被念一句「不知廉耻」当做贵女们之间的消遣。
我还在想着,三皇子平淡的话突然响在耳边。
「本皇子不会帮你。」
我瞳孔紧缩,忙要恳求,但是触到三皇子冰冷的眸子,才发现,这位三皇子并不像原来看上去那么好说话。
甚至,极有可能因此而提前暴露我的目的。
「是……臣女多有冒犯,叨扰殿下了。」
失望如阴雨连绵。
离开百味楼时,我都还有些消沉。
身后传来大堂里说书先生激昂的声音,故事里讲述的正是谢子衡的祖父护国将军当年边关杀敌的英勇事迹。
谢家累世功勋,民间积累的声望自是磅礴,难怪高座上的那个人一心想对谢家赶尽杀绝。
不知走了多久,身后突然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两路行人避让,我也下意识往里退了几步,那马儿却急停在了我身前。
人我认识,方才在包房时,他正站在三皇子身边。
「大小姐,我家主人改变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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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那人驾马离开了,我都还有些怀疑,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三皇子缘何态度转变得这么快。
我不能完全放下心来。
犹豫许久,转身进了一家首饰铺子。
那铺子小小的,架子上的钗玉都摆得有些局促,看得出不是什么好料子,却重在巧思,灵性的设计让这些首饰一眼看过去都能眼前一亮。
「你家掌柜可在?」
「在的在的。」
帘后传来掌柜的声音,隔着帷帽,我朝里间打量过去,那掌柜面孔年轻,却与我上一世见过的一个人重叠。
往后手持大把商路,富可敌国的皇商。
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得以放下。
我从怀中取出一张图纸,递给掌柜。
这本是我准备给三皇子的谢礼,一张上一世由这位皇商进献给姬承烨的矿脉。
距离被发现还有好几年的时间,而我不过是提前物归原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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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得到满意的结果,我没再多停留,匆匆回了丞相府,不曾想恰好与下朝的阿爹撞上。
见着这位上一世为了保住自己丞相之位,不惜杀死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的阿爹,纵使心中有恨,此刻却只能强压下来,恭敬地告好。
「阿爹。」
「一个人就跑出去,成何体统!」
阿爹脸色不耐,示意着我跟上他的步子,「圣上最重视礼数,你身为我的女儿,更当以身作则!」
我跟在阿爹身后,神色有些晦暗,不知若是阿爹知晓,他宠爱的明珠也孤身一人出府,还和三皇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会是怎样的表情。
我想,定不会是对我这般。
一路沉默,直到靠近阿母院子时,才听得一片欢声笑语。
明珠也回来了啊。
随着阿爹一起踏进院子,我便清晰地看到阿母的脸上沉了下去,我混不在意地请了安,自顾自坐下。
「我可有让你入座?」
「还是咱们明仪郡主面子大,谁的话也听不得了?」
「大庭广众之下,你竟然不知廉耻私底下送与外男荷包!」
阿母似乎变得更刻薄了,说的话没一句能听的。
她愤怒地甩开手中的茶盏,见我侧头躲过,更是如火上浇油一般面目有些狰狞。
「还敢躲?姜宝珍,丞相府锦衣玉食的生活供着你,你还记得你是什么身份吗!」
「一个女儿家,你是怎么能做出这般不知廉耻的事出来!」
阿母最近变得有些易怒,或许是碍于阿爹还在,她收敛了些,才没有动手。
我对此并不在意,毕竟在上辈子我就是吃了太在意的亏,才一生都被他们以亲情的名义拿捏在手中。
于是我只是慢条斯理地坐下抿了口茶,轻抬了眸子,说道,「女儿能是什么身份呢,阿母都说女儿是白眼狼了,女儿还能说什么呢。」
一顿饭吃得沉默不语,连平日里最活泼的明珠也止住了声音。
到头来只我一人酒足饭饱,在阿母吃人一般的目光下,悠然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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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事情告一段落,连谢子衡的玉佩我也日日贴身放好。
却不想有些事情,是我想躲也躲不过的。
不过几日,我竟然在府中遇到了太子,我上一世的夫君,太子姬承烨。
姬承烨还是印象中彬彬有礼的模样,周身贵气。
「孤听说……」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思量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孤听闻你,心悦于阿衡?」
「是。」
「你可知……你早已是内定的太子妃了?」
我猛地抬头,不掩眸中惊异:「臣女从未知晓,太子明鉴,臣女名声受损,配不上太子。」
「你为了他,竟情愿贬低自己吗?」
姬承烨的神色有些受伤。
前世,我与他多年夫妻,知晓他对我是有几分年少情谊的,只是我们之间横亘着太多,注定我对他不会有多余的感情。
这一世,我只想和谢子衡好好的,一直在一起。
姬承烨走的时候并没有如上一世般向我应承什么,甚至阿爹也没有对我拒绝太子的行为有什么恼怒之色。
这让我有些不安。
一直到七日后宫中的一道圣旨,我才明白过来。
原来,阿爹不恼怒,是因为这件事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或许从我出生时获封明仪郡主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是一件被摆上展架的货物了。
所以我往后做的每一个努力,都只是在提高我值得售卖出去的价值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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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嫁!」
传旨的公公那张满是褶子的笑脸僵住,眼见着我被阿母死死困住,才嗤笑着收下阿爹手中那封极具分量的荷包。
「咱家这便恭喜丞相大人,夫人和小姐了,今日这话啊,咱家只当是从未听见。」
「东宫正统,太子嫡妻,这是天下多少女子求也求不来的好姻缘,太子妃还是好好谢过大人和夫人为你的一番苦心经营啊。」
「可怜天下父母心,臣妇为她操劳半辈子,本是应当,哪里当得公公谬赞呢。」
我被阿母身边的婆子捂住嘴拖走,我的父母在那里讨论着育儿辛苦,在那里为我不愿履行的婚姻拍手称赞。
雾气渐渐弥漫上我的双眼,只觉得心中最后的一块地方坍塌了。
暗黑沉沉的地方,眼前的黑雾不断向我逼近,我看着那几乎凝聚成实质的雾气,一步步后退,直至背靠万丈深渊。
「郡主还是配合些的好,莫不然婆子我不知轻重伤了郡主。」
「郡主莫要挣扎,要怪,就怪您自己不知检点私会外男,咱们殿下金尊玉贵,如何能娶一个残花败柳呢。」
「郡主哭甚?郡主还是完璧,能嫁入东宫,郡主这是喜极而泣否?」
困住我一生的梦魇再次牢牢扒住了我,我最没有尊严的那一天,我最绝望的那一天,我永远也不想再经历的一天。
前一世,为了考验我是否有资格成为太子妃,皇后派婆子来对我进行「检查」。
「来呀,太子妃殿下,来让婆子我看看,您是否完璧,是否配得太子殿下呢。」
「不!滚!给我滚!」
我惊叫着坐起身来,外面阴雨绵绵,堵得人心口发闷。
这些记忆着实太恶心,如附骨之蛆让我怎样也摆脱不掉,上一世我一辈子都被困在里面,苦苦挣扎。
这一世,我绝不会认命。
我再次被关了起来。
我上次接过圣旨的反应太激烈,阿爹怕我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影响到他,默许阿母派了婆子日夜看守在我的房门。
与上一世无二,太子时常过来府中,与我不亲近的嬷嬷听了阿母的命令,每次都将我洗刷干净送去太子面前。
我试图用年幼时的情谊说动太子反悔,可惜在上一世从他口中说了无数遍的故事,在如今并不能让他心软半分。
姬承烨,近乎执着地想得到我,无关情爱。

-7-
我再也维持不了什么贵女的模样,再不愿见姬承烨。
阿爹没有办法,只得向太子谎称我突发时疾,卧病在榻。
「你到底在闹些什么!」
许是这些天我一直尝试爬树,阿母终是坐不住,带着浩浩荡荡的婆子们,将我院子里那唯一一棵枝头延伸至墙外的桃花树砍断。
「阿母认为我在闹什么?」
彼时我正在擦拭手中的白玉长笛,这是我十二岁那年中秋夜宴随阿母进宫,皇后娘娘赏赐的。
娘娘说我一首《春江花月夜》吹得极好,丞相夫人教导有方。
也是从那天起,京中盛传相府女儿乃京城贵女之典范。
阿母见到这支笛子,神色果然变得温和,她或许想起来了,我曾经给她带来了多大的殊荣。
「宝珍,莫要再置气了,当今圣上重视太子,你如今嫁过去是太子妃,往后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这是天下女子做梦也想不来的荣耀啊。」
「囡囡早就与我说了,你倾慕谢家的小子,可他们一个武将之家,过的刀口舔血的日子,哪里比得上宫中锦衣玉食的生活呢。」
「你一直是个好孩子,如今木已成舟,你就莫要让咱们为难了。」
我没说话,一直注视着阿母的嘴唇开开合合,直到她似乎是说累了,停了下来,我才随手将笛子递给一旁的阿喜。
「阿母放心,女儿知晓轻重。」
我端着得体的浅笑,适时地流露出一丝哀伤,「女儿只是一时伤感,与谢小将军终是有缘无分。如今日日在府中憋闷着,实在不想会客。」
我努力做出一副与往日无二的模样,仿佛前些日子那些失态的人并不是我。
一直到阿母解了我的禁足,我都还是那副表情。
看着阿母转身离去的背影,我少见的恍惚了片刻。
我记得外祖曾是谢子衡祖父的部下,也是阿母口中刀口舔血的人家。奶娘曾与我说,阿母年轻时候也是边关女儿的做派,豪爽泼辣,为此世家出身的祖母对她颇有微词。
可如今看过去,阿母在一堆珠光宝气的贵妇们里面,并无什么不同。
我或许也能理解,阿母为何会那样喜欢明珠了。
除了自幼分离,怕还有明珠与年轻时的她有些相像的缘故吧。 

-8-
自阿母解了我的禁足后,我的确安分了下来,任由他们为我操持不久以后的及笄礼。
这一世我在及笄前收到了赐婚圣旨,那么及笄礼定是要比上一世更风光的。
这使得阿母没了时间带着明珠四处交际,整日忙着诸多事宜,她却乐此不疲。
毕竟光是这一赐婚圣旨下来,她在京中贵妇圈子里便地位斐然了,连带着远在陇西的祖母也早早送了好些东西过来。
阿母自认,总算是在祖母面前扬眉吐气,对着本家来的婆子也不再给什么好脸色。
这些天我也算自由,常常带着阿喜去庄子上骑马。
阿母往日是不乐意让我骑马的,她觉着女儿家的有失矜持,故此我的马术向来不是很好。
这些天里阿母人逢喜事精神爽Ṱü⁸,竟也不管我整日出府,我也借此避开了好些拜帖。
「长姐……」
明珠来时,我正在给棚子里的马儿喂食。
彼时她一身浮光锦的衣裙,身后跟了四个侍女,仪容端庄,举手投足之间已经与她初回相府时活泼的模样大相径庭。
「阿爹阿母在府中忙得不可开交,阿姐倒是好兴致,竟在庄子上躲了个清净。」
我将草料全部放进食槽里,净了手才不紧不慢地抬头。
我一直都知晓,明珠并非不攻心计,相反,由世家出生的祖母亲手养大,自小生长在本家那样钟鸣鼎食的大族中,她怎会天真无暇。
「我见阿母忙的倒是很高兴,就不在她面前惹人生厌了。」
「阿姐这是对谢家哥哥死心了?」
「阿姐怕是不知道,就在方才,前线传来捷报,谢小将军用兵如神,带着一队人马摘了匈奴主将的脑袋呢。」
竟这般快!
我有些意外。
上一世我军班师回朝,是在两个月后了,我原想着,这一世我将一些后来了解到的情报送去,也不会对战局有多大的影响,不曾想谢子衡竟比我想象中更会打仗。
「只是可惜,听闻谢小将军率军深入,与大军失去联系,如今下落不明呢。」
我眼前一黑。
「大小姐!」
阿喜连忙将我扶住。
待我回过神来,将目光落在了马厩中认真进食的追风身上,目光幽深。追风是庄子上少有的快马,这些日子与我也很是亲近……
「长姐如今是想逃跑吗?」
我目光沉下,转过头打量着我们身边围绕的侍女,她们脸色煞白,仿佛听到了天大的辛密即将被灭口一般。
明珠注意到我的眼神,笑意盈盈道,「阿姐不必担心,这些丫鬟的卖身契皆在我手,若是真有那嘴碎的,乱棍打死便是。」
直说得几个年轻的丫鬟手忙脚乱地跪下,不敢出声。
我皱了皱眉,「几个小丫头,哪里又会做什么背主的事呢,你不必吓唬她们。」
「阿姐如今……倒是变得很不一样呢。」
我有些奇怪,按理说我现在应该防备她的,毕竟她很有可能知晓了我的秘密,可明珠就这般直白地站在我面前,我竟也对她生不起任何不好的情绪来。
「人都是会变的,我倒觉着,我如今这般正好。」
偌大的马场上有不知何处起的风送来,刮在脸上有些疼,过不了多久就要入冬了。
「明珠,一直以来我们虽不时常相伴,我却自认不曾对你生出不好的心思来。」
「明珠,你讨厌我吗?」

-9-
明珠听了我这样问,略微偏头,眨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笑得娇憨甜美。
「明珠怎么会讨厌阿姐呢?」
「阿姐难求的东西,阿母的宠爱,阿爹的纵容,连我要哪个男子也不会有人阻拦我,明珠怎会讨厌何处都不如明珠的阿姐呢。」
「阿姐,谢子衡已经死了,战场上失踪,他肯定被皇上派人杀死了。你既喜欢他,便追过去和他一起死吧。」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着明珠的话。
在我面前乖巧了两世的妹妹,终究还是向我露出了锋利的獠牙。
明珠说得不错,我这些天来的假意迎合,日日骑马,都是为了逃跑。
皇帝对谢家起了杀心,谢子衡即使避开了这次的祸端,也没办法日日防备,这个京城,他根本回不来了。
既然我与太子的婚约已成定局,无法更改,我便只能逃了。
趁着圣旨还未曾昭告天下,我若是逃离京城,便再无人能禁锢我。
到那时,无论是丞相府还是皇宫,为了自家颜面,也定不会大肆宣扬,最多是阿爹自此失了圣心,家族被暗地打压罢了。
毕竟陇西姜氏,乃是前朝就盘踞在此地数一数二的大世家,连上一世大权在握的姬承烨都只敢大惩小戒一下阿爹阿娘,而祸及不到本家。
况且……
我想到了明珠的不寻常。
如她所说,没有人不喜欢姜明珠。
按理说,明珠自幼长在陇西,莫说是交好了,怕是根本不认识京中这许多少年郎,更不要说是姬承邑这个近两年才出宫建府的三皇子了。
可明珠竟是与他们都那样熟稔,上一世自小长在姬妾成群的皇宫的ťũ̂₉三皇子竟然还许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明珠,好古怪。

-10-
回到相府时,我破天荒地见到了阿母。
「今日怎的回得这样晚?」
阿母皱着眉,有些不满我的打扮,「穿成这样像什么话,往后你可是太子妃,必须谨言慎行,这几日放纵你,明日起便安心在家准备一月后的及笄礼吧。」
我有些好笑,为我方才一瞬间的触动。
阿母没变,命令般的语气就这般为我安排好了后面的事情。
这些天我一直顺着她,可明日我是一定要出府的,谢子衡还在等我,我可不信,他会真的在有准备的情况下中了皇帝的奸计,我要去找他。
「阿母,明日我还得去一趟庄子上,追风这马儿这几日与我处得极好,女儿想去和它告个别,往后怕是没机会再骑马了。」
我遗憾地望着阿母,想着上一世我直到死也没再碰过马,情真意切地伤感起来。
「不怪我一直说,你对一个畜牲都比对我们用心,不然怎么会对着四皇子说你倾慕什么谢子衡。」
阿母又在说些难听的话,我原想着,这些话听听就行了,只是我实在听不得阿母那样说谢子衡。
「幸好你没拎不清,执意要嫁那谢家,这不,今早边关传来消息,谢家小子战场失踪了,想必是凶多吉少,这种粗鄙的武将之家,谁家女儿嫁过去能得好,更何况你还是姜家的女儿。」
「阿母!」
再也忍不了阿母的喋喋不休,我出声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姜宝珍!你的教养呢?你就是这样对你的母亲说话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
「阿母,女儿身子不适,先回去休息了,阿母放心,待得明日女儿去了庄子,便再也不会随意出入相府了。」
不再理会身后阿母气急败坏的声音,我带着阿喜匆匆离去,生怕再多听几个字会忍不住再次与阿母起了冲突。
看着不起眼的信鸽飞入夜色里,我长舒一口气。
我终于即将摆脱这个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家了。
寻常鸟儿随意扑腾了翅膀就能自由来去的一方后院,我却需要两辈子才能挣脱出去。
夜里刚准备睡下,我便听得门外传来动静,伴随着阿母带着些恭敬的声音传来,女儿家闺房的门就被大剌剌打开,进来的人一身宫装,上了年纪的脸上满是倨傲。
「辛苦二位嬷嬷了,臣妇这便退下,不打扰嬷嬷正事了。」
我瞪大了双眼,瞧着我的母亲毕恭毕敬地将羞辱我的嬷嬷请进门,再头也不回地离开,只留下一句。
「宝珍,你要乖。」
可是,难道我不乖吗?
前世我那样乖,可又得到什么好下场呢?

-11-
「走水啦!」
「丞相府走水啦!」
茫茫夜色里,火光冲天的丞相府霎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我和阿喜穿着普通,混迹在府外看热闹的人群里毫不起眼。
拜阿母所赐,为了行事隐秘,她早就撤走了我院子周围的下人,所以当我和阿喜合力杀了那两个嬷嬷时,无一人阻拦,翻墙出来时,也无人知晓。
只是可惜,追风终究是骑不上了。
半路我们与萧吉派来的人汇合。
萧吉就是那日首饰铺子里的老板,上一世他是以一介商贾之身为谢家道不平的人,更是散尽家财救了一州百姓的皇商。
这一世,他是谢子衡暗中的合作伙伴,由他之手运去边关的粮食数不胜数。
萧吉是一个有抱负的人,上一Ŧů⁽世他将抱负施展在姬承烨身上,结果失败了,而这一世,他选择了谢子衡。
天光乍泄时分,我们乘着一辆外观朴素的马车低调地出了城门,路上有行人偶有谈论昨夜那场大火,谈论死在了大火中的明仪郡主。
初离京城时,我与扮作车夫的萧吉还能谈论着沿途景色,兴致来时甚至能吟诗两首,只是随着我们离京城越来越远,路上的乞丐逐渐多了起来。
经过涂州时,甚至处处是流民。
到处是饿得面黄肌瘦的流民,插标卖首的人不在少数,见着我们的马车,皆是一窝蜂地涌了上来,我有些心软,想着将车上的糕点分出去,却被阿喜制止。
「姑娘,这里这么多的流民,您的糕点是分不均的,饿极了的人会因为这块小小的糕点打起来的。」
我看着人群被一路跟随的护卫粗暴赶走,马车疾驰下,那些衣着褴褛或高或瘦或抱着幼儿或独身一人的人们,变成一颗颗小黑点,直至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姑娘放心,届时我们事起,徐州便是我们第一个据点,主公早就命我们备下了粮食,到时会分给百姓的。」
萧吉的声音从车帘外传来,被风吹得稀碎。
「我竟不知奏折上单薄的八个字,【徐州蝗灾,饿殍遍地】,现实竟如此,宛若人间炼狱……」
我只觉得眼睛酸涩,上一世我尊为皇后,号为国母,吃着各地进贡上来的珍馐时,却从不知晓,那些我的子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我有愧。
越靠近边关,天气越是恶劣,冬日将至,气候寒冷自不必说,那日日吹起的风沙才是要人命,大风卷起随处可见的黄沙,将前路全部包裹成不见尽头的黄色。
这种环境下,我们坐在马车里都得将脸蒙住,但凡张嘴,必定是吃上一口泥沙。
舟车劳顿,我和阿喜都有些吃不消,可是萧吉说,军队的驻地气候更恶劣。
我突然很想让京城那些锦衣玉食的人都来尝尝这刺骨风沙的滋味。
我仅仅是这短短几日的时间便已吃尽了苦头,遑论谢家军世代在此地驻扎。
京城能够过上纸醉金迷的日子,离不得他们口中的粗鄙武夫日日镇守着边关安宁。
谢家的荣耀,是由谢家世代儿郎的忠骨和血肉堆砌的,从来都干干净净。
是京城那群位居高位之人,他们那颗贪婪忌惮的心太丑陋。

-12-
「宝儿……」
在我及笄的前一天,我终于见到了我多年未见的小将军。
我那据说失踪的小将军就这样活生生地站在我的眼前,不是梦境中浑身是血被雪覆盖的模样,他脸上多了一道疤,看起来成熟不少。
我来不及多话,从马车上跳下来,扑进谢子衡的怀里,紧紧将他抱住。
冰冷的铠甲有些咯脸,我却只觉如同飘摇风筝的自己,终于找到了一片安稳之地。
这是我的谢子衡,是会在我被责罚时送来糕点,在我活在阿母阴影之下,饱受痛苦时与我说,「姜宝珍,姑母不喜欢你,我喜欢你」的少年郎。
这是我的青梅竹马,我独一无二的小将军。
「宝儿,幸好,赶上了你的及笄。」
西北被风与月光裹挟的夜幕下,谢子衡小心翼翼地为我捧上一把周身流转着银光的轻剑,剑柄挂着一个寻常红线打出的歪歪扭扭的络子。
「宝儿,这络子打得有些简陋,可红线却是我从小寒寺求来,主持开过光的灵物,往后保佑我们宝儿,岁岁平安,喜乐无忧。」
年轻的小将军在月亮下,长身玉立,在我及笄生辰的前一晚,为我送上了一把轻盈的宝剑。
他记得我曾在不经意时说的,我想成为一个潇洒仗剑的游侠,周游四海,逍遥无羁。
「谢子衡,我如今不想做游侠了。」
我握紧了手中冰凉的剑鞘,注视这个身上已有反骨的男人。
他误以为我不喜欢这份礼物,高大的身子微垂着头,看起来甚是局促,我不由得流露些许笑意。
「谢子衡,我想做执剑的皇后,游侠只能斩一方不平事,我的胃口有些大,我想将我的剑尖指向天下,让我的利刃高悬于每一个贪婪者的头顶,让他们再不敢抬头。」
「谢子衡,我要做皇后。」
「子衡领命。」

-13-
谢子衡反了。
在朝堂上因着匈奴退兵而大摆筵席,沉醉于酒池肉林时,被世人默认身亡的谢子衡拉起原先的谢家军,声势浩大地揭竿而起。
出乎意料地,一路朝着京城攻打过去,竟不见许多民愤。
得益于萧吉的执行力,谢家军每每打下一座城池,首先便是安抚百姓。
谢氏一族的威望在先,加上谢家军训练有素,进城后没做出任何欺压百姓的事,渐渐地,拥护谢子衡的人多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造反,朝廷也再拿不出什么能够抗衡的武将来,这些年来轻视武将,克扣军饷,报应终究还是落到了他们头上。
大军入主京城那天,恰巧赶上了除夕,我与谢子衡携手并立,站在这漫天大雪里,站在了姬承烨的身前。
老皇帝身子本就不好,上个月谢子衡于徐州昭告天下,揭露他不惜勾结匈奴也要谋害谢家军后,气急攻心,死在了早朝时的龙椅上。
姬承烨匆匆继位,只是羽翼尚未丰满的他显然没有力挽狂澜的能力。
朝堂摇摇欲坠,城破之日,他体面地穿着龙袍,被兵将押来时,身边还有当朝最大的保皇党,我的父亲。
见着我时,他很明显地怔愣片刻,随即便摆出了失而复得的欣喜。
「宝儿!是我的宝儿吗?你竟没死,为父可算是松了一口气啊!」
任由他如何声泪俱下,我只是自顾自擦拭着我的剑,直到他被拖回丞相府,我也不曾与他半分对视。
世人皆道,姜家嫡长女死在了那场大火里,可真正见过现场的人就会明白,被翻找出来的尸体里,根本没有姜宝珍。
我不想分辨阿爹的话是否真心,我们如今站在对立面,作为新朝未来的国母,我必不能与前朝大吏产生不必要的纠葛。
「阿衡……」
姬承烨看着阿爹被拖走,始终无动于衷,直到官兵全部离去,雪中只剩我们三人时,他才冲谢子衡微微一笑。
我方才记起来,姬承烨和谢子衡,其实是很好的朋友,谢子衡幼时还做过太子伴读。
只是物是人非,年幼的情谊放在如今,总是显得不值一提。
我想,若非姬承烨也插手过皇帝对付谢子衡的行动,如今定是不会有什么造反军出现的。
「阿衡,我自小就知道,你比我聪明。」
姬承烨似乎是陷进了什么回忆里,恍惚了意识,「那时我总想着,日后我得登大宝,定要封你为骠骑大将军,为我镇守边关,打得匈奴屁滚尿流,再不敢来欺辱我朝子民。」
「我在努力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将军,可是你却想杀了我。」
谢子衡面色平静,仿佛轻描淡写。
我低头,却瞧见他握着长枪的手青筋迸现,谢子衡想必是很伤心的,用心对待的兄弟,却在暗中欲置他于死地。
「宝儿给三皇子的荷包为何会出现在我回军路上?迟迟不来的军饷是否真的全是先皇刻意为之?」
谢子衡似乎有些说不下去,微微闭了眼睛。
「姬承烨,你也在努力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

-14-
姬承烨死了,饮鸩而亡。
前世我也与他做过好些年的夫妻,听得他的死讯,我也感慨了片刻。
若不是那夜我亲耳听到那两个嬷嬷临死前的求饶,我都不敢相信,原来她们来相府,竟是由太子向皇后提议的。
困住我多年的梦魇,竟是由我同床共枕数年的夫君带来的,初时我怎样也想不明白,直到我在相府见到我依旧娇美的妹妹。
「阿姐,你认为你赢了吗?」
我的妹妹落落大方地站在我面前,任由周围重重的守卫将她包围,不见丝毫慌乱。
见着我这个假死回来的长姐,她说:
「阿姐,我能将太子抓在手里,让他不惜寻找替身也要留住我,同样能将你的谢子衡玩弄于股掌,阿姐,你知道我们有多像吗。」
我眸光发沉,盯着明珠不发一言。
我突然发现,原来我也如明珠一般,长了一双和阿母极像的眼睛,原来姬承烨的一片真心,付的是相府那颗真正的掌上明珠。
人人都爱姜明珠,我有些不确定,谢子衡会不会成为那人人之一。
我没有什么信心,毕竟我是个连亲生父母也不待见的不孝女,是不顾礼节私相授受的逆女。
我想, 谢子衡那样好,合该明珠这样耀眼的女子与他站在一起。
「朕竟不知,朕还能被谁抢走?」
身后传来谢子衡的声音,我转过头去,一身铠甲的男子匆匆走到我面前。
军中长时间积累的威压释放,周围人都有些胆颤,「朕早早就被皇后牢牢抓在掌中, 何来人能抢走?」
「子衡哥哥……」明珠眨巴着眼睛,跪在地上微微仰头时,某些角度竟让我仿佛见到了晨起梳妆时铜镜中的自己。
我想看看谢子衡的脸色,下一秒却见明珠被一脚踢开。
「画虎不成反类犬。」
谢子衡淡淡说着,我却分明见到了他某种一闪而过的恍惚。
「姜宝珍!」
明珠被压下去,那张始终保持着淡然的脸终于裂开了缝,「凭什么!姜宝珍!凭什么你就能生长在京城,生来就是郡主!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原来, 我自小羡慕的明珠, 竟也是羡慕过我的。
我没有再回答, 只等着声音远去随谢子衡回了宫。
听守卫说,阿母很想见我一面,直至姜家重复上一世的结局, 举家迁回陇西时, 我也没有见过她。
有相府昔时的小厮说, 自丞相府那场大火以后, 阿母就日日念着我, 往日明珠所得到的母爱,在我假死出逃这一年, 终于落在了我身上。
可这就像儿时吃不到的糖葫芦,在长大后的某一天突然吃到, 除了惊喜,更多的是无动于衷。
因为不曾得到过,所以显得格ẗŭ̀⁷外谨慎。

-15-
经过草台班子一般的礼部众人的舌枪唇战下,新朝终于确立了国号,新槃。
新槃一年,帝登基, 与他一ƭű̂⁺同站在高台上的,还有天后姜宝珍。
自决的姬承烨,赐死的姬承邑,远在陇西,被各路男子纠缠的姜明珠, 与祖母置气, 日日吃斋念佛的阿母, 无缘仕途,沉迷饮酒失足落水的阿爹……
他们被我从脑海里剔除,往后余生, 占据我脑中的,是新槃的子民和新槃的皇帝。
姜宝珍这一世,终于得偿所愿了。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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