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消息:被卖进吴家兢兢业业三四年,刚过上好日子,吴家就被抄了。
好消息:吴家被大赦,家眷释放,连老爷都不用死了。
坏消息:被流放宁古塔。
好消息:我家在宁古塔。
-1-
我叫冬雨,出生在东北边疆平山村。
我出生那天是大雪,老天反常地没有下雪,下了场雨。
奶奶说这丫头片子不是什么好东西,老天都不喜,不如趁早扔到后山孝敬大仙儿或者猛兽,它们吃饱了撑的下山祸害牲口。
我爹蹲在墙根,狠狠抽了两口旱烟,抱过我,一口烟吐在我脸上,给我呛哭了,老实巴交的男人第一次违背了爹娘的意见,非要留下我。
这些都是我姑姑后来跟我说的,因为我三岁时,沉默护下我又待我如珠似宝的爹死了。
又过了一年,我娘做姑娘时的心上人考上了秀才,回来找她。我娘看着在门口玩儿泥巴的我,把我抱在怀里狠狠亲了亲,留下一对银耳坠。
后来再没见过那个和爹一样沉默又忧郁的娘。
奶奶抢走了我娘留的耳坠子,先是坐在门口的石墩子骂了我娘和我几天,但屋里屋外的活都要人干,她就改成一边骂着坐在院中的我和小黄狗,一边忙得更像个陀螺。
姑姑看不下去,带着我跟在爷爷后面干活,小黄狗也跟在我后面。我从摇摇晃晃的走路长到能割草砍柴,还不时地还能从河里摸两条鱼回来。奶奶还是嫌弃地骂:死丫头小心被水鬼抓走!
然后吃饭的时候给我盛一大碗鱼汤,最好的鱼肚子在我的碗里。
我在种田上的天赋开始觉醒,好像我就是土地的孩子,我本来也就是土地的孩子。
爷爷教的插秧,播种,搭瓜架,给苗打头……他惊讶这些事教我一遍就会,又叹气我是个女娃。
我问爷爷:「为什么我是女娃就叹气,是因为我要嫁人,白养了嘛?」
他递给我一把在坡上摘的野蓝莓:「什么嫁人不嫁人,小丫头不知羞,你姑天天都教了你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胡乱将蓝莓果塞到嘴里,抹了把额头的汗继续刨种玉米的坑,嘟囔着保证:「我不嫁人,长大了招个女婿,一起伺候你和奶,还有我姑。」
爷爷看着我笑着说:「笨丫头,女娃太能干了以后就有干不完的活。爷想你能嫁人了过好日子。」
闷热夏天吹来一阵风,把我嘴边的话吹散在风里:
我就是好日子,我在哪哪就是好日子。
我伺候的小菜园瓜果累累,养的兔子也一窝窝地生。姑姑奶奶在厨房忙活时,奶奶一边骂着我馋鬼托生,一边教我怎么把贫瘠寡淡的食物做出花儿来。
到我九岁的时候,奶奶已经不怎么骂我了,不知道是老了骂不动了,还是终于接受了我。
我都是开心的,心里盘算着等赶大集,把新出生的小兔子拿去换上几个小鸡仔,鸡生蛋,蛋生鸡,不仅能吃还能卖钱,家里的日子肯定会过得越来越好。
-2-
小鸡终究还是没能换成,夏末秋初的时候,海浪河发了大水,整个村子都受了灾。奶奶终于骂不动我了,她在水灾中受了寒,秋风一吹就病得厉害了。姑姑想把自己卖了给奶奶换药钱,但人牙子说她年纪大了,卖不去好人家,只能去青楼当二等姑娘。
爷爷一边咳嗽一边摸着小黄狗的头,我知道他们打算宰了小黄狗,因为家里连发了霉的玉米粗面都吃完了。
我蹲在小黄身边扯了扯爷爷的裤脚,抬头跟他说:「卖了我吧,把我卖了就有钱给奶奶抓药了,我吃得还多,把我卖了家里能省很多粮食,别吃小黄狗行吗?」
在大人们沉默的气氛中,我拿起破败院墙前倒着的扁担,挑起两大桶水,一手揪起小黄狗,一手捡了块大石头,健步如飞跑到村头又折回来,气喘吁吁地跟人牙子说:您看我力气大着呢,不比男娃差,我什么都会做,机灵又老实。
旁边已经被买下的孩子个个面露愁容,看着我要被卖了还兴奋积极的样子,都哀怨又嫌弃地看着我。但我一通自卖自夸,把来买人的英叔逗笑了:「老实的人怎么机灵,看来是个聪明面孔笨肚肠。」
看在是老乡的份上,他还是花了七两银子买下了我,比村西边的秋花多卖了二两银子呢。
姑姑抱着我哭得不撒手,我跪在奶奶躺的破席子边磕头,她眼睛里昏黄浑浊,生活的苦难具象地爬满她的身子,就像村头快要枯死的老榆树,她好像听到了发生了什么事,突然拽着我:「死……死丫头,走了就甭回来了,看、看着你,看着你就晦气。」
很是奇怪,我心里竟然不怨恨她,抹了把不知道有没有泪的眼睛,反握住她的手:「奶,你好好活着,我挣钱了就给你们捎回来,肯定让你过上一顿吃三个肘子的日子。」
爷爷再三确定了我是要被卖到大户人家当丫鬟,深深叹了口气,把我从哭得泣不成声的姑姑怀里扒出来,看着我被人牙子拴上绳子串在秋花后面走出院子百米开外,又蹒跚地追上来往我手里塞了个布袋:「小雨,小雨啊。别怪家里,出去了饿不死,听说那城里的大户家里的泔水桶里都有成块的肉。」
我打开小布袋,里面是我娘留给我的耳坠子,还有奶奶那枯藤般的手指上看不出来材质的旧戒指。看着破败的家园,我深深叹了口气不再回头,我小菜园里的豆角还没摘,真是可惜了。
一路上我乖顺嘴甜从不埋怨,总是殷勤地帮牙商干活,帮婆子做饭。英叔看着一群沉默的孩子中跳脱的我,答应一定给我寻一个上乘主家。
-3-
天气越来越冷,下完第一场大雪后,我们终于到了京城。
英叔说话算数,在我脚趾头冻掉之前把我卖到了金鱼胡同的吴老爷家。英叔专门给我送到管事跟前,夸了我手脚麻利,力大无穷。走之前拍了拍我的头叮嘱我:好好干活,好好活。
英叔没诓我,吴家真是个好主家,进府第一天,我就分得了一身棉衣棉鞋,是我没穿过的好衣服,我穿着那身衣服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好好干,攒够赎身银子再干几年,拐个上门女婿回海浪河,多置几亩地,带着家人过好日子。
学完基本的规矩后,因着有乡下劳作的经验,我被分到了管园子花草的张嬷嬷手下。张嬷嬷是个年约四十,是个结实硬朗的妇人。她温和地看着我,自言自语了句,要不然不分人,分就分了个小丫头。我装作没听见她的抱怨,憨憨地看着她笑。
她也笑了,摇了摇头,带我去了花房,细细地教我分辨兰花种类。我第一次知道这样娇气的花,要用什么树皮搭配什么松针。她交给我一盆寒兰,说我若是能照料到花开,就适合待在园子里和花草打交道,不然就去总管事那重新分配,和人打交道吧。
我抱着那盆兰花,叶片透亮,阳光下纹路深深,静静地伸展着好像在跟我打招呼,第一次觉得这草也能这样优雅,就像是给夫人磕头时,她旁边立着的少爷小姐一样矜贵。
在吴家的日子过得惬意又满足,张嬷嬷让我照看的寒兰开花了,我也能留在她身边,日常跟在后面学习打理花草,学习修剪盆景。
晚上还有夫人跟前的大丫鬟来教我们新来的小丫鬟女工识字,我在被针又一次扎了后再也不学刺绣了,央求了大丫鬟绮月教我识字写字。
好日子似乎总是不经过的,院子落了三四场雪,还没开化的时候,吴家遭难了,一切都那么突然,先是总管事匆忙来了院子见了张嬷嬷,然后满脸郁色的张嬷嬷给了我一张薄薄的纸和二两银子,让我回家去。
穿着官府衣服的人涌进府里,拿住了老爷夫人。跟在嬷嬷后面,和都在低低啜泣的人群一起,跪在老爷夫人面前磕了头,出了府。
老爷夫人被押走的时候,总管事和张嬷嬷也跟在后面。我冲过去喊她被衙役吓住。张嬷嬷看着苦笑了一下:雨姐儿,走吧,回家去好好过日子。
我一头雾水蹲在被查封的府墙外,一直蹲到月亮爬上了树梢,听着围观看热闹的人群议论,知道了吴老爷因为受了科举舞弊案的牵连被抄家了。
我心里充满了不解和疑惑,打量着院墙位置绕道偏院那个隐蔽的狗洞,钻了进去,找到我伺候的那株寒兰小心翼翼地护着,又爬了出来。听人说抄了家的院子都会荒废,我不想对我有恩的寒兰被吞噬在没落的府里。
狗洞是我除草的时候偶然发现的,大户人家的狗洞都这么讲究,我还围着研究了一番,打算回去盖了大屋,给小黄狗也挖一个。
后来本想告诉张嬷嬷我的发现,被那天下午夫人赏赐的糕点冲昏了头脑忘了这样的小事。
我抱着兰花,看着捏在手里的银子和那张纸,我知道那是身契,我的千字文正好学到:「殆辱近耻,林皋幸即。」
林皋幸即,那我就回乡吧。
-4-
我走过宽阔的街道,绕进小巷,来到和金鱼胡同天差地别的下九流聚集地,凭着记忆走到找到京城时英叔安置我们的地方。跟看门的婆子说我是英叔的老乡,就被带了进去。两年的时光英叔没什么变化,他看到我时却愣怔了一瞬:呦,这真是我的小老乡。
我掏出一两银子,跟他说了吴家的事儿,请他往北边去的时候把我带回家。英叔掂了下我递过去的碎银子又扔回给我,说:「跟着婆子帮忙做饭抵路费吧。」
我忙不迭地道了谢,正庆幸一两银子够在老家买上多少东西,回头就看见了坐在墙角的吴家少爷小姐,就像我的兰花一样清贵高傲的两个美人。
少爷一言不发,小姐还在抽泣,都是小脸惨白,蜷坐在地上靠在一起,好像暴晒干巴了叶子兰花。
英叔说是今天刚买来的,吴家抄家他也是知道的,案子不小,老爷被定了斩首。夫人、少爷、小姐,还有家生子和老仆都被发卖。英叔不是专门的人伢子,只做点倒卖年轻娃娃的买卖,因为小好出手,就从官府买了吴家的少爷小姐。本来不想要少爷,太大了,但是小姐死活不撒手,就顺手买下了,想着识字的官家少爷,以后留着当个学徒。
至于夫人嬷嬷和大丫鬟姐姐,另有别的牙商接手。
我看着沉默的少爷小姐,想了想跪在英叔前说我要买下他们。正在喝茶的英叔受到了惊吓,一口水吐向我,我慌忙避开。他咳嗽了几声问我:「你知道他俩值多少钱吗?」
我摇摇头看着他,他无奈地白了我一眼:「虽说你现在认字了也值点钱,但就是把你再卖一遍,也不够买他两半个人啊。」
也对,少爷小姐金银窝里长大,就算买卖也是比我贵重得多。张嬷嬷说得没错,我果然只适合和花草植物打交道,踟蹰着站起身,脚一崴差点摔了我抱着的寒兰,幸亏是包着我的外衣没磕坏了新出的花剑。
英叔看到我抱着的兰花,问道:「你这是哪里来的?」
「夫人赏我的。」我有些心虚地道。
他盯着我的兰花思索了一会,我已经蹲下在仔细检查它有没有别的磕碰。这时,听到英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真的想买你家少爷小姐?」
「啊?」我虽然疑惑,旋即重重点了点头。
吴家祖上是开国功臣,吴老爷这一代虽已是旁支,除了有举人功名的老爷,家中已无人做官,但靠着祖上的荫庇,夫人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又会操持打点。
算不上权贵重臣,但也是豪富之家。
我养寒兰的那带着两个把儿的花盆,竟然是宋代玉卣,又出自前朝名匠之手。英叔看出了价值非凡,却没想到这么非凡,他带我去了玉宝斋,替我和老板一顿斡旋,竟然卖得了八百两银子。
拿着银子走出门的我脚有点轻,英叔一出门立刻收起堆笑的脸回头朝着玉宝斋啐了一口:真是黑心店铺黑心肠。到了牙行,他坐下喝了口都冷掉的茶,戳了戳神游天外的我:「给我六百两银子,带走你家少爷小姐,银货两讫。」
我缓过神来,慌忙把银子都递了过去,他无语地看着我,从怀里掏出戥子,细细地称了大半银子,看着他一点点他银子往他跟前放,我的心开始痛了。
英叔好笑地看着我,把剩下的银子推过来,去解少爷小姐腿上的绳子:「你买他俩做什么?跟你回海浪河嘛?那鬼地方这样娇贵的人活不下来的,还会拖垮你。」
我包好剩下的银子,又捡了不大不小的一块咬牙放在桌上:「带我们一起回去,这是他俩的路费。」
英叔重新坐下端起了茶,看着我好笑极了:「你这个丫头啊,真的是机灵面孔笨肚肠啊!」
我不管他的嘲笑,将银子包了又包,又去檐下捡了一个破瓦罐,将没有了盆的寒兰装进去回答他:「我把少爷买回去当上门女婿,我答应我爷以后找个上门女婿。小姐是少爷的胞妹,这个人情就算给少爷的聘礼了。」
英叔最终还是没能将那碗凉透了的茶安稳地喝了,我这次没躲开,喷了我半袖子。
-5-
我不知道少爷小姐的名讳,府里只有这两位小主子,主子的名字也不是我能打听的,我一个看花草的丫头只要分得清菖蒲和兰草的名字就行。
看他们俩还坐在原地,我过去蹲在他们面前轻声说:「我是冬雨,张嬷嬷手下的丫头。小姐还记得我嘛,我给您编过小马。现在家中出事,少爷小姐跟我一起回老家吧,富贵日子不在了,清白日子还是要过的。」
只有七岁的小姐看了看她哥哥,一下子扑进我的怀里又哭了起来。少爷似乎大我两岁,但站起身来却和我高矮一般,看着哭泣的妹妹,哽咽着点点头:「有劳你了。」
没几日英叔就要回北方了,我找他换了些碎银子,背着小姐来来回回地添置了不少东西。锦衣华服不能再穿了,粗布麻衣又一下子适应不了,我只能买了棉布,在牙行婆子的指导下,反复浆洗,揉搓,拼在麻布里面,给少爷小姐做了两身衣服。看着少爷穿着不太对称的袖管和蹩脚的针线的衣服,我很是不好意思。
英叔在旁打趣道:「这针线活做的,你这两年莫不是在吴家当小姐呢?原来过的是这样的好日子,怪不得要费心地赎回这两个拖油瓶。」
少爷扯了扯衣摆,朝我半鞠了一礼:「有劳冬雨费心了。以后也不必叫我们少爷小姐,我叫吴萧鸣,你就和外祖家姐姐们一道叫我鸣哥吧。」又指着小姐:「妹妹叫吴萧眠,就唤她阿眠吧。」
在我们启程的前一天,少爷匆忙地冲进牙行我们住的偏房,激动地说:「阿眠,爹爹不用死了,爹爹不用死了。」
嘴里喊着小姐的名字,话确是跟我说的。英叔拿着他的旧茶碗踱步进来,证实了这个消息。原来是皇后诞下了嫡子,皇上大赦天下,吴府在赦免之列。
好消息:死罪可免,家人赦免。
坏消息:流放宁古塔,夫人也执意要陪着一起去。
「冬雨,多谢你为我和妹妹筹谋,还劳烦你照顾阿眠,我要陪爹娘去宁古塔。」少爷看着我,站得直挺挺的,眼神从迷茫转成坚定,曾经的天真渐渐褪去。
我看着他帮我提了两次水就勒红了的手,放慢了给小姐梳头的手:「还是一起吧,不耽误。」
少爷好像有点意外我的反驳,继续坚定地说:
「父母遭受这无妄之灾,作为儿子,我是一定要守在父母前尽孝的。」然后好像在解释一般:「宁古塔地远天寒,条件恶劣,你还是带着阿眠回你家吧。日后吴家若有平反之日,我定会上门答谢。」
我绑完小姐的最后一根头绳,看了看粉妆玉砌的脸,真害怕它受不住北边的寒风摧残。看着一脸视死如归的少爷,我还是不忍再逗他,抱起小姐往外走,丢下一句:
「走吧,我家就在宁古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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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家家眷也都在赦免之列,我找到英叔,找他讨要买少爷小姐的六百两银子。
听清我的来意,英叔「啪」一下,把他的旧茶碗摔在桌子上,指着我:要不是我慧眼识珠,你上哪去寻银子赎你家少爷小姐,你个黑心肠的丫头,恩将仇报回头算计上我了!
他一口气骂了我半天,我也没动,不生气也不羞愧,就是看他这架势我好像有点熟悉,鼻子有点发酸,眼眶湿润起来。
也许是看我快哭了,也许是他骂累了:「银货两讫你懂不懂啊!」
我摇了摇头,立在他面前不动。他手指在桌上点了又点,指着我你了又你,说:「你找我退钱,我买他们不花钱?你看衙门的李师爷能退我钱吗?」
我又摇了摇头,他懒得再理我的样子,摆摆手让我滚。我低下头脚尖并在一起磨蹭,声音轻但清晰地说;「那肯定也没花六百两。」
骂着别人黑心肠的「黑心肠」英叔死活不愿退我钱,最后我们各退一步达成协议,钱我不要了,他帮我们找到夫人。
隔天英叔带我们上另一个牙行,又有点头赔笑寒暄,又是提高音量皱眉摆头,又是把对面的牙商的肩膀拍得砰砰作响。
一番来回,夫人被带了出来,还有总管,李嬷嬷和大丫鬟绮月。
众人抱头痛哭,等哭好了,大家坐在路边的馄饨摊理清了现状。罚没家产不波及夫人原始的陪嫁财产,总管原是夫人的陪嫁里的人,要留在京城还有好一番需要打点周全,才有可能取回部分资产。
绮月姐姐家在京城城郊庄户上,自从被卖进府,家中早没了这个女儿,但有个在医馆当学徒的青梅竹马等着她。她是从小就跟在夫人身边,夫人本想等老爷今年高中再放她出府,添上厚厚的嫁妆,让婆家不能小瞧了她,如今是留不得了。
众人说话间,一个穿着青灰长衫的青年就冲了过来,是那个小郎中,来接绮月姐姐了。他们两人跪在夫人面前,绮月一张口未说一字,呜呜哭了出来,头抵在夫人的膝头渐渐地哭声失控起来。
夫人握着她的手,从脖子上取下贴身戴着的玉佛,面色愧疚:
「是我对不住你,本打算给你的陪嫁也算不得了,眼前我什么也没有,若是高总管能把我的嫁妆取回一二,之前答应的一间铺子还是会给你的。这玉佛是我母亲给我的,给你留个念想。」
她轻抚着绮月姐姐的背,对小郎中说:「虽然我吴家遭遇不测,但绮月是个好孩子,成婚后好好待她,好好过日子。」
高总管走了,绮月姐姐跟着小郎中也走了,张嬷嬷却没走。
后来我才知道,张嬷嬷先前的丈夫是庄子上林木花草的总管事,平日里有事打她无事也打她和孩子,把她当一个出气的物件儿,后来一次喝酒竟然活活打死了小女儿,张嬷嬷也被打的就剩下了半条命,剩下的半条命被死去的孩子带走了。这样惨的场景被去庄子上巡看的夫人撞上,当即发落了她丈夫。
之后张嬷嬷就跟在夫人身边,但是她的魂魄似乎还是被惨死的女儿带走了几丝,看到和她丈夫相似的人就容易发癔症,揪着人让给她女儿偿命。
几次下来,夫人心疼她,和高总管把府里与人接触少的活都过了一遍,因为伺候花草很是在行,让她去了花房专管草木。
在花香草香的浸润中,她逐渐恢复得和一般人无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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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听英叔说,是将她赏赐我的装兰花的玉卣卖了,赎回了她们,她有些惊讶。
张嬷嬷看了眼站在少爷后面抱着小姐低着头不吭声的我,跟夫人说:「就是那盆表小姐从安徽送来的寒兰,这丫头照看的,开花那天我带她去您跟前磕头,您一高兴说这花和她有机缘,就赏她了。」
夫人温柔地笑笑:「对,我想起来了,有这回事。」她伸手招我去她跟前:「这次多谢你了,我还想我平时抄经拜佛,佛祖菩萨怎么不保佑,原来是早就把福星送到了我跟前。」
诸天神佛保佑吗?夫人,自己就是菩萨吧。
人精英叔从我们交谈的只言片语就大致猜到那寒兰根本不是夫人赏的,却还听到夫人赞我良善知恩,似乎实在忍无可忍了一样,在旁哼声道:
「这丫头心眼坏着呢,她是要把您家少爷买回去当上门女婿的。」
看着他好像大仇得报的样子斜睨着我,得意又狡黠,我忽然慌了,抱着小姐的手一僵,脸腾地一下发烫起来,盘算着那馄饨摊子的旧桌子下能不能供我藏一藏。
小姐好像感受到我突然箍紧了的手臂,用柔软的小手戳了戳我的脸咯咯笑:「雨姐姐,你的脸怎么红了,像西直门杂技团的猴屁股。」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少爷却张口了:「母亲,如今我也不是吴家大少爷了,科考之路也断了,我本也不是读书的料。」说着他看了我一眼:「但知恩图报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冬雨救我和家人一场,日后还要去她家多有麻烦。归京遥遥无期,如果她真的需要,我愿意当她家上门女婿,和她共同照顾家人,总不好让她一个姑娘担起所有。」
一字一句,柔和坚定,这骇人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这样平常。定是春寒料峭,近日太忙,感染了风寒,不然怎么我的脸好像越来越烫,头上都像在冒烟。
虽然眼里只有自己的脚尖,但能清晰地感受到夫人眼神好像在我身上游走,带着笑声说:「小雨,只要你也不嫌弃,我是不管他的,毕竟他家做上门女婿是传统了。」
我听不清也听不懂夫人的话,脑子好像糊在了一起,不等夫人和张嬷嬷反应过来我结结吴吴地说:「不……不,不早了,赶紧回去收拾收拾吧,还有不少东西要添置呢。」
我抱着小姐头也不回地跑了,似乎只要我跑得很快就能把身后的笑声甩掉。
-8-
天气渐暖,柳丝抽牙,梅花从零星鄹然全放的时候,我们已经往北出发了半月余。
走之前,我们去看了两趟老爷,似乎是看到了孩子家人都平安,他消瘦的身躯瞬间充满了希望。听说夫人孩子都要陪他一起去,他惆怅又愧疚,眼眶湿润揽着夫人的肩膀,大家又哭了一场。
流放的犯人要靠双脚走到宁古塔,路上艰难,总要给老爷准备些衣物吃食。
买了布料和棉花,我浆洗裁剪,缝制有张嬷嬷亲自上阵,有她的帮助,衣服做得又快又好。我摸着新赶制的衣服,心中感叹,同样是侍弄花草的手,怎么张嬷嬷就都做得这样好。
新衣服是带着夹棉的,夫人也做了两双鞋子,又准备了些肉干,在这批犯人出发的时候送了过去。
我拿出剩下的银子,称了一百两给夫人,让她交给押送犯人的官差打点,希望老爷这路上能好过些。又掏出所剩无几的碎银子里稍大的那块,去找了英叔,让他给我们也安排辆大些的马车。
尊卑阶级在一路风雨中被揉散,我们好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样,挤在一辆马车里,跟在英叔的车队里赶路。
唯一出乎我预料的是少爷的娇弱。
本来是少爷赶车,他学了几天好不容易学会,但刚赶路半天就先是晒伤,后被晚风一吹直接病倒了。实在看不下去的我,把他薅进马车内,我在乡下赶过牛车,在英叔派来的车夫指点下半天就学会了。
路上风景很好,小姐看着窗外变幻的景色,在夫人怀里学着吟诵:桦屋鱼衣柳做成,蛟龙鳞动浪花腥,飞扬应逐海东青。
到夫人她们最担心的夏季,我们已经往北深入,正好避开了难熬的酷暑。
少爷说他不是读书的料,这一路上观察下来,我看他多半也不是干活的料。
英叔是个倒爷,每年南北往返,沿途采购货物来回贩卖。在黄龙府采购的东西多,小姐跟在他后面吃着糖糕,他这个奸商对小姐却很大方。
想来也是,小姐冰雪可爱,单纯善良,一路颠簸不喊累还是众人的开心果,总是甜甜地跟在英叔后面:「英叔英叔」、「英叔真英明」、「谢谢英叔」、「多亏了英叔」……她对每个人都是这样甜甜地笑着,甜甜地叫着,纵然是冰山也被融化了。
我拉着小姐看着商行的毛皮,看到少爷走了过来,看着大家都在忙碌,他也自告奋勇地要帮忙。英叔打量了一下两个月生了三场病更加清减的少爷,坏笑着说:「那你和老王头他们一起搬货吧。」
帮工们嘿呦一声将装着货物的麻袋扛上肩头,少爷也学着他们,左右手开工拽着麻袋的两只角就要往肩上扛,气势很足地学着帮工们「嘿呦」一声,麻袋纹丝不动。返回来继续搬运货物的帮工看到这个场景纷纷大笑。
少爷咬紧了牙,深吸了一口气,又尝试了一次,麻袋还是纹丝不动,哄笑声更多了。少爷一脸窘迫,挠了挠头,尴尬地冲周围人群笑了笑,准备尝试第三次的时候,我过去把小姐的手塞到他手里。扶住他面前的袋子,一把提起扛到肩头上,左手扶着,右手提着刚买好的毛皮,示意他们跟上。
我没顾得上周围「嚯」的唏嘘惊叹,心中只想着:真找了这样的女婿,我奶还不得多一个要骂的人。
随着天气寒冷,路过的城镇越来越稀疏,人越来越少,整天说笑的小姐也安静了许多,夫人和张嬷嬷总是看着窗外,不像是欣赏风景,而是认真地看,好似只有亲自来到这片荒芜,才知道将面临怎样的苦难。
车窗边的景色从橙红柳绿转换成黑山黑水,当看到熟悉的草甸子、老榆树和松林,那种担心逐渐浓烈起来。
-9-
八月末的时候,在京城提前赶制的冬衣派上了用场,少爷裹着棉衣还是瑟瑟发抖,我问他是不是冷得厉害,可要把我的棉衣也让给他,他一边哆嗦还佯装镇定地说:「不必了,冬雨也千万莫冻坏了。」
夫人看着他又好笑又无奈:「你这半大小子,竟比你娘和妹妹还娇气了。」
我们把黄龙府买的毛皮中最大的白狐狸皮挑出来,给他做了个戴兜帽的大氅,英叔扔给他一个汤婆子。然后幸灾乐祸地看了我一眼,他肯定在嘲笑我的如意算盘怕是打不响了。
越来越呼啸声裹过零散的雪,吹得人脸生疼。小姐玉雕般的脸一碰,就「嘶嘶」地叫疼。都这样了,还是乐天地回应着每个人。他们兄妹俩真的是富贵窝里少有的天生良善人。
看着她可怜的样子,我按照记忆里画了个样子,把那些毛皮中最细软的翻出来,裁成猫猫头样子的两片。在小姐脸上比画了一下,把眼睛位置的地方剪出一个洞,再裁出一个头侧宽度长条,又把夫人唯一一条丝绸帕子裁出一块,缝在里面口鼻脸颊处。最后请王嬷嬷把几块毛皮缝合起来,成了一个保暖的花梨帽,套在小姐头上。
休息的时候,英叔带着大家生火取暖做饭。小姐戴着毛帽子,雀跃地在大人们面前跳来跳去,好像把南方秋日的暖阳带进了北地,暂时让人忘记了寒冷。
把旧茶碗换成了旧茶壶的英叔笑口地嘬着茶,看着她和煦地笑,从自己的马车里拿出一件小斗篷,对她说:阿眠,你给英叔来首应景的诗,这个斗篷就给你。
还没等小姐回答,已经将斗篷盖在了小姐肩膀上,看着刚好合身的红狐狸斗篷,夫人明了地笑笑,对着英叔颔首示意道谢。
小姐黑漆漆的眼睛一亮,巡视周围,手背在身后踱了两步,在众人眼前转了个圈展示新斗篷,清脆的声音划过草甸子: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故人早晚上高台,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第一场大雪落下,北方白茫茫一片,近处的白桦和远山的松柏都显得更加沉寂,就要到家了。
我们和英叔在宁安城分别,我带着夫人和张嬷嬷给我做的手捂子,里面摸到了个暖暖圆圆的热铁铊,是英叔给少爷的暖宝宝。
在风雪变大之前,我赶着马车进了村,雪天难行,平时半个时辰的路花了快两个时辰。家里被洪水冲烂的围墙修好了,屋子也修整翻新过,看来这两年我攒着托人带回来的钱真的被送到家里了。
马车停在院门口,我看着屋子坐在马车前,雪快盖住了我的眼睛。我很想立刻推开门冲进屋,但怎么也迈不动腿。
车帘子从后面掀起来,少爷的声音传来:「冬雨,你没事吧?」看到面前的院门:「咦?这就是你家吗?」话落,车帘后又探出三个脑袋。
我猛地回过神,才感觉眼睛冻僵了,「嗯」了一声,使劲眨了眨眼睛跳下车。
使劲扣了扣柴门,芦苇棚子上的雪簌簌摔下砸在我脚前。屋里传来了狗叫声,是小黄狗!
不一会儿听到院里门开的声音,然后就是狗从院内挠院门的声音,伴着它凄凉兴奋地叫,叫得我心中酸热。
门一开,一个黄白的影子噌地撞在我腿上,小黄狗一边叫一边用后腿跳起,前爪子使劲往我身上扒,扒落了我一身风雪。
我害怕冲动的小黄狗吓到夫人他们,只好将它抱起来,任它在我怀里呜咽扭动。
爷爷站在门口,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小雨,小雨你回来了,真的是小雨啊。」一边念叨一边紧步到我身边,掸去我头上的雪,拉着我就往里走:「你奶奶最近总是说做梦梦到你,人就是要多念叨,你真回来了。」
他冲着屋里喊:「老婆子,你快看谁回来了,小雨啊,小雨回来了!」
我刚准备迈步进屋,想起来差点把夫人他们忘了,慌忙挣开爷爷的手,回头牵马车:「爷爷,还有客呢。」
奶奶没有管院子里出现的马车和多余的人,看到我嘴唇颤了颤,松开扶着门框的手,交叠在一起来回搓了搓,眼眶红红。我走到她跟前说:「奶,我回来了!」
她好像想伸手摸摸我的脸,伸了一半又缩回去,又伸过来从我怀里夺过小黄狗扔在地上:「哼,白眼狼抱着臭黄狗,家里钱财不用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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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坐着马车回来的,一路上颠簸也没折损夫人他们本来的风华,就连张嬷嬷也是有些气度的,一看就知道是贵客,和我们这边陲小镇的人是不同的。
当夫人一行人都进屋坐在了炕上,爷爷奶奶还没搞清楚都是什么人,只因为来的都是客,就赶紧张罗吃食去了,奶奶甚至没来得及多骂我两句。
我家大屋是在原来的房基地上翻新扩建的,由原来的两间变成了四间,堂屋和主卧房连着没有门,只有一块半旧的棉被改的棉帘挂着,尽头一间用作厨房和堆放农具杂物,还有垂直在正屋一间单独隔开,应该是姑姑的屋子。
厨房里,奶奶从桶里舀了两碗酸浆子,在盆里捏成了巴掌大的饼子投入锅里的沸水中。一边把爷爷从缸里拿来的萝卜酸菜麻利地切成丝码在粗陶盘子里,拍了两瓣蒜和小葱切碎加上粗细辣椒面放在小碗,另一个锅里烧热的油舀了勺「嘶啦」一声浇在上面,熟悉的香味一下子盈满屋子。
看我呆愣着站着,她虚虚地掐了我一把:「杵在这儿干嘛,把水里泡的豆腐拿来。」我取了豆腐给她,她递了碗冲好的鸡蛋花给我,示意我蹲在看火的爷爷旁边别碍事。喝了一口蛋汤我才反应过来,家里哪里来的豆腐,我也能喝上甜甜的蛋汤?
爷爷解释,是我这两年托人带回来的钱,第一次收到的时候,奶奶把自己关进厨房好半天才出来,像是哭了的样子,是心疼你。
我不是在主人们面前露脸的下人,抠抠搜搜攒下的月钱和节日里得到的赏赐在府里算是少的,但在这偏远的村落也能算得上巨款了。
他们用这钱修缮了屋子,还多盖了一间单独带门的,那竟然是给我的,他们不知道我还能回来,但盖房子的时候还是坚持多盖了这间,被村里多舌的人说是有钱烧的慌,当然是没能从我奶奶嘴下讨了好。
还存下了十两给姑姑当嫁妆,嫁去了村尾的刘家,因为带着嫁妆,婆家人很是捧着她。她不顾家里反对,拿着嫁妆和她男人去了六百里外的会宁府,学了做豆腐的手艺。
半年后回来,恰好我又托人捎了钱,她又回娘家要了银子,置办起做豆腐的工具,和姑父开始卖豆腐。现在已经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豆腐作坊,城里的将军府、披甲人的营里、镇上有点余钱的人家,都来买。他们也顾及乡里村里的人家,卖不完的、压坏了的也免费给村里人吃。
爷爷说完家里的事,我也简单说了吴府的遭遇。
张嬷嬷对我有大恩,夫人是个心善的菩萨。抄家前还放了身契,不然我肯定是要被再胡乱卖了的,少爷小姐也是懂事的。
爷爷奶奶没说话。
奶奶把沸水里的饼子捞出来捏碎,取一把在手里,攥一下,酸浆子就从虎口处窜出来成了一根面条,重新跳进锅中。一会儿一锅酸浆面就煮上了。她又剁了大葱辣椒在旁边的锅里爆香加水,烩上豆腐,再把淘洗过的雪里蕻水攥干投进去。
水汽氤氲着厨房,香气刺激着我的口水,我停了往嘴里送的碗,有些不敢抬头,声音越来越小:「夫人他们不白住,夫人有嫁妆,眼下没打理好,等官府分辨清楚,还了夫人的嫁妆,她肯定不白住的。夫人娘家很有钱,听说嫁妆可多了……」
爷爷看了眼奶奶,我奶奶把盆一下摔在锅边:「你个没良心的,你都说了主家对你不错,谁家没有落难的时候,都带回来了我还能给人赶出去啊,他们不嫌弃,就凑合住下吧。」
饭菜端上炕桌,少爷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小姐哇了一声赶紧端正坐好,几个月的赶路没有好好安稳地吃过一顿饭。
张嬷嬷赶紧道谢,夫人接过一碗酸汤面:「多谢丁叔丁婶收留,大恩大德,日后一定报答。」少爷也赶紧放下碗:「多谢二老。」小姐嗦完一口面,半跪在炕上:「多谢爷爷奶奶,这个面真好吃,我从没吃过这么香的面。」
奶奶慈爱地看着小姐,又给她夹了块豆腐:「今儿家里没有猪油了,赶明儿让我大丫头去城里卖豆腐买点肥肉我炼点油,猪油炒个葱,配上这酸汤子,那更带劲。」
小姐把豆腐吹了吹放进嘴里,开心地大声说:「好!」
爷爷有些局促地站在一边开口:「你们对我家丫头有恩,不提以后的事,乡下艰难,贵人别嫌弃就行。」
这一路上夫人少了在府里时的端庄规矩,竟然多了几分少女的调皮,真看不出来她已经有了两个这么大的孩子。
她缓缓喝了口雪里蕻豆腐汤,舒服地舒了口气,「除了我那还没打点好的嫁妆,我还有酬谢。」
说着她看向吃得热火朝天的少爷:「这是我家鸣哥儿,比冬雨长一岁。」
少爷听到夫人提到他,喝了热汤的嘴唇比上了胭脂还红,端着碗咧着一嘴白牙:「我可以再来一碗吗?」
我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接过少爷的碗给他盛汤。
夫人慢悠悠又开口了,冲着爷爷奶奶微笑:「听说冬雨要找上门女婿,我家这儿已经被她买下了,以后就是您的孙女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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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多了四口人,房子瞬间拥挤起来。爷爷奶奶把大卧房收拾出来,连夜翻出了新被子,那是给我做的,我知道。
夫人、小姐、张嬷嬷和我睡主卧,少爷去了给我专门新盖的侧屋。爷爷奶奶把厨房柴垛边靠着的旧门板放倒了支起来放上被子,说要先凑合两天,等天晴了,让泥瓦匠来垒个炕。
夫人很不好意思,又推脱不成,执意让张嬷嬷把她的雪貂斗篷送了过去。少爷去厨房看了一眼,回屋裹上他炕上的被子,把他一路上从不离身的大氅送了过去。
年关将近,豆腐的需求增加,雪路又难行,她在我回来的前几日和姑父被城里最大的酒楼请去做豆腐了。一直到腊八,天放了个大晴,姑姑回来了。
我正在往煮开的萝卜丝水里倒玉米面,拌上冷却的猪食刚好就是温的,冬日里猪儿吃得肥,过年也好多吃几口肉。
少爷小姐几天下来对北地的气候习惯得差不多了,两个人在院子里堆雪人,听见推院门的声响,奶奶的声音从厨房传来问谁来了。
小姐奶声奶气地说:「奶奶,是位年轻的夫人。」
我从猪圈出来,看到了满脸疑惑,提着大包小包的姑姑,和同样提着满手东西的黝黑结实的汉子,应该是我那老实的姑父了。
姑姑看到还拿着猪食舀子的我,手上的东西丢在地上,冲过来抱住我就哭,进屋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哭得更厉害了。
安抚住姑姑,众人又见了礼,奶奶拉过小姐,指着姑姑对她和少爷说:「这不是什么夫人,是我们家另一个泼皮,你也就叫姑姑吧。」
姑父和爷爷去厨房看拾掇出来的空地方怎么垒炕,我跟着奶奶去做饭。
少爷屁颠颠地跟奶奶说他要帮忙生火,片刻后,少爷还没生着火,他白雪一样的脸上沾了好几块草木灰,奶奶赶紧让我打水给他洗脸,又给他抓了把榛子,打发他去屋里和夫人他们说话。
腊七腊八,冻掉下巴,所以要吃黄米饭,粘住下巴。
我守在锅边烀大黄米,时不时从锅底翻动防止糊锅。奶奶把缸里冻着硬邦邦的山鸡取出来,那是爷爷秋天在山上下的套子猎上的。把山鸡快刀剁成块,焯水撇去血沫沥干水。热锅凉油,放入拍碎的蒜头和干辣椒激出香味,倒入鸡块翻炒,变色加入盐巴接着翻炒,再加热水没过鸡肉,盛出来用砂锅放炭炉子上炖着。
黄米饭焖上的时候,奶奶掏了小咸菜,切碎凉拌上。又让我从地窖里扒了颗白菜去根儿对半儿破开,又对半儿分开,切碎快炒,起锅淋了圈醋,酸辣白菜就好了。她把一早泡好的榛子蘑冲洗干净,掀开砂锅盖子,盖在鸡肉上,又撒了些盐巴接着焖。
我洗干净锅继续看火,她在锅里重新淋了圈油,把姑姑带来的新鲜豆腐放在手上切块,贴在锅壁上,翻面再盛出来,两边金黄的豆腐就煎好了。
姑姑还带来了一罐子猪油,奶奶蒯出一勺,在锅里,把切好的大葱倒进去翻炒,撒上芝麻盐再翻炒几下盛了一半出来。锅里剩下的一半加入蒜末和辣椒面,倒入煎好的豆腐,翻炒几下出锅。
我和小黄狗都凑到奶奶那儿去看,她回头腾出手敲了我一下,又给了我一块油汪汪的豆腐,骂了句:「馋鬼托生!」我咬了一半分给小黄狗,奶奶看到又要作势来打我,我赶紧脖子一缩,才发现她把切好的腊肉塞了片到我嘴里。
我正嚼着喷香的腊肉,小姐从厨房外探进头来,拿着奶奶前日给她缝的布老虎对着厨房里喊:「奶奶,我香迷糊啦!」
奶奶往锅里倒了盆淘米水,赶紧夹了块豆腐走过去蹲在小姐跟前:「哎哟,我们阿眠饿了,快来先吃一口。」
就看到少爷的头也伸了进来:「奶奶,我香迷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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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腊八就是年,老爷这一批流放的犯人终于到了宁古塔。
姑父检修了一遍我们驾回来的马车,带我们去看了老爷,顺便给城里的客户送豆腐和采买年货。
见到老爷时他精神还不错,出发打点的银子派上了用场,肉干和棉衣也救了急,虽然消瘦了许多,但也全须全尾地到了地方。也好在不需给披甲人为奴,作为官犯,老爷被分到了驿站负责一些文书工作,初一十五去衙门报到,汇报悔悟之感和对朝廷的感恩之心。
一路上死了许多犯人,一些女眷经历更是凄惨,听到这些时候,少爷拳头攥紧,眼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夫人搂着小姐,拉着我的手低低哭了。
留着夫人小姐陪老爷说话,我和少爷去找姑父采买过年的东西,他失神地跟在我后面,双手还攥成拳头,帽子耷拉在肩膀,大氅都没系上,没走两步,鼻子和脸就红了。我停下脚步转身给他戴上帽子,系好衣服。掰开他的手想塞回手套里。他也停下来看了我一眼,反握住我的手,眼眶红红地看着我:「小雨,谢谢你。」
不到一年而已,他怎么高出我许多了。看着他清清亮亮的眼睛,我心里叹了口气,没有挣扎开他的手,拉着他往冰雪覆盖的世界里走去。
我们给老爷留了十两银子、新做的衣服和毛靴子、我奶天没亮就起来蒸的黏豆包和家里自制的红肠,让他多多珍重,天冷了,积雪难化,大家都在猫冬,只能开春了再来看他。回到家后,夫人拉着少爷小姐,又对着爷爷奶奶千恩万谢了一场。
那天晚上,大家都各怀心事地难以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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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三十的早上,大家都早早地起床,除了少爷。
等我们都打扫好屋子,贴好窗花,少爷才从裹着他的白毛大氅出来,像个玉面狐狸。姑父找泥瓦匠垒了新炕,少爷的大氅又回到了他身上,除了睡觉吃饭,几乎一刻不离。
夫人让张嬷嬷拿出去城里买的红纸,和笔墨,铺在堂屋的桌子上,开始写对联。写了两幅卧房的,留了厨房和鸡舍更小的让小姐发挥。
夫人知道绮月姐姐教过我写字,鼓励我试试,我也给猪圈写了副小对联:「金猪万两春风笑,长柿千枝狗日闲。」
给奶奶打下手的爷爷从厨房溜出来看,满脸欣喜地看着我还不如小姐的字:「老婆子,你快来啊,咱们小雨会写字了!」
家里还从未贴过春联这种新奇的东西,一来是笔墨红纸贵重,二来,在偏僻的村庄会写字的几乎没有,即使在镇上也是寥寥无几,家家过年在院子立上索伦杆,贴上窗花就是体面些的人家了。
爷爷小心地问:「院门口可是也要贴一副的?」
夫人笑着回:「那是一定的,只是院门的是大字儿,让鸣哥写吧。」
我有点怀疑地盯着少爷,夫人说:「鸣哥诗文经书都不成器,字是他舅舅亲授的,也踏实认真地苦练了多年,一笔字确实是写得不错。」
绮月姐姐跟我们说过,夫人娘家在江南道那个文风昌盛的地方,也是数一数二的清流人家,家中的主人身边的下人都至少是识文断字的,夫人的哥哥在著名的桐江书院授课,是受人尊敬的大儒。
少爷看出了我的怀疑,哼了一声,把大氅脱下来扔给我。张嬷嬷铺开裁好的大纸,他拿起最大的那根毛笔,蘸足了墨摆开架势,奶奶拿着锅铲也出来看,小黄狗也不乱窜了,乖乖靠我腿边坐下。
眼看少爷就要落笔,众人屏住呼吸,他突然笔一收:「写什么呢?」
众人简直仰倒,夫人扶额,从侧边看了爷爷奶奶,心里肯定在想:怕不是给我儿吹过了头。
小姐率先打破尴尬,哈哈哈笑个不停,跳下椅子跑到桌子边,和桌子差不多高的小人,够着趴在桌边,清脆地建议:
「哥哥哥哥,就写『田园渐发生,三阳启泰;草木咸萌动,四序先春』如何?」
夫人满脸赞许地看着小姐:「我儿真是聪慧!横批就提『万象更新』吧!」
爷爷奶奶不知道听懂了没有,但看着小姐出口成章的样子,都连声夸赞。
少爷脸红着重新蘸墨:「阿眠真是聪明,比哥哥强多了!」接着一鼓作气写完了春联。
原来少爷不是一无是处,真的是写得一手好漂亮的字!隶书写成的春联贴在院门外,哪怕是不认字的人都能从那笔画间感受到宽博古朴,气韵流畅。
看着第一次贴上春联的屋子,热闹的人,奶奶锅铲霸气地一挥:「都是好孩子,今天中午凑合一口,晚上奶奶整一桌硬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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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在厨房忙着年夜饭,小姐带着小黄狗在院里院外的乱窜,带动着欢快气氛,少爷时不时往厨房转一圈,出来嘴里总塞着不同的吃食,卧房的帘子掀起来别到了一旁,夫人坐在炕上绣着花,看着烟火的场景,满意地笑。
锅里的酸菜白肉已经开了,嫩黄的酸菜和肥瘦相间的五花肉交缠,倒入腊八后杀年猪灌的血肠接着炖上片刻。我学着奶奶的样子手起刀落把大鹅剁块,在葱姜辣椒爆香的另一口锅中翻炒,注水等开锅加入奶奶今年新晒的豆角,再炖煮半个时辰。凑了凑锅底的火,接过张嬷嬷和好的玉米面儿,取一坨在掌心,双手团几下做成饼子贴在锅边。小黄狗守着打盹的炉子里炖着大骨头和刺芽。
奶奶在厨房西边砌好的新炕上,把白面和玉米面混合和成一大团,取了大案板支在炕桌上,把金黄的面团反复揉搓成不沾盆的状态,分成四小块,再取一小块在案板上搓成长条,再分成一个一个小小的面剂子。爷爷取过面剂子,用手掌根一压,擀面杖前后左右转着推动,一个圆圆的饺子皮儿就好了。我拿着饺子皮,放入一筷头拌好的饺子馅儿,双手一合,虎口处使劲一压,饺子就包好了。
一抬头,旁边围着少爷小姐,还有被抢走炕桌的夫人。他们对我们默契又迅速的包饺子工程大为赞叹,纷纷跃跃欲试。在他们加入后,明显拖慢了包饺子的进度,还出现了好几个四不像的饺子。
屋中大人正在对少爷小姐包的饺子进行胡乱吹捧时,姑姑婆家的刘家爷爷送了一条大鱼过来,是他家在查干湖冬捕队里当差的三小子带回来的。
我提着鱼进厨房,爷爷客气地迎接刘爷爷进屋坐坐,奶奶让爷爷拿些煮好的血肠给他带回去,刘爷爷推辞半天,最后支支吾吾地竟然说想要一副门口贴的那春联。
家中红纸不多了,裁小一点勉强也能写上一副,少爷又裹着他的白毛大氅出来了,后面跟着蹦蹦跳跳的小姐。刘爷爷哪见过这样好看的小孩,瞪大了眼睛看着少爷写完了对联,还剩一点红纸,张嬷嬷裁成了小方纸,小姐写了很多福字。
看着和他家孙子差不多大的小姐提笔写字,刘爷爷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防止刘爷爷家对联贴错,爷爷带着少爷、小姐去他家看着贴。听说能出门玩,小姐高兴地冲进卧房,戴上猫猫头的帽子,穿上英叔送她的斗篷,拽着爷爷的手就往外走。
少爷折回厨房,有点怯怯地问我:「小雨,你也一起去吗?」
我从灶台后抬起头,说:「不去啦,你们快去快回,我给奶奶打下手。」
他轻轻「哦」了一声,磨蹭地出门去。我想了想,停下掰白菜叶,把灶台里清灰埋着的番薯扒出来,使劲吹干净草木灰。
这番薯真是好东西,爷爷说:「这是朝廷专门管园艺的范大人派人来推广种植的,藤子可以喂猪和家禽,果实生吃是甜的,蒸烤煎炸皆宜,实在没得吃把嫩叶揪下来清炒也比苦菜更好入口,产量又高,在灾年救了很多人的命。对花草树木和土地有天赋,踏实经营所长,也能像范大人一样造福别人。」
胡思乱想间我追上少爷,把番薯塞进他的手里,让他一会儿也给小姐一个,他嘴角往下撇,眼睛盯着我,我好像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他慌张,安慰他说:「别怕,少爷,姑姑在家是当家的,不会有人为难你的。」
看着他赶上爷爷,我才放心回去。
天快擦黑,饭菜刚摆上桌,院门被推开,小姐第一个冲进屋,一边大喊着「好香啊好饿呀!」一边手上摇着拨浪鼓。少爷跟在后面手上提着盏兔子灯。爷爷笑眯眯地进屋关上门。
张嬷嬷接过小姐和少爷的斗篷,笑着问是哪儿来的小玩意,最后进屋的爷爷刚要开口,小姐抢着说:「拨浪鼓和嘎拉哈是刘爷爷家的孙子阿布给我的。」说着掏出几个猪头制成的嘎拉哈,那是我们小时候为数不多的消遣玩意儿。
她把嘎拉哈献宝一样捧给众人看了一圈,站在少爷旁边大声说:「我的是阿布给我的,哥哥的嘛……」她拉长了语调:「是刘家奶奶抢来给他的,阿布都哭了,还是我答应教他写字才把他哄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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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了万重山,日子又翻过了一年。
踩在院中厚厚的积雪上,远处的山林,近处的房子,都是被白雪覆盖,富贵贫贱,快乐和哀愁都被雪统一成一样的色彩,只有村中家家户户的院子立起了高高的灯笼杆。
望着在一片白茫茫中摇晃的灯笼,我深深呼出口气,终于过年了,过完年就是新的一年,雪化了,旧年的悲伤,不甘,困惑,害怕都会随着草出土,树发芽,被春风吹散,在新的一年里,人也会新生吧。
大家吃完了饭,团团拜年说着吉祥话。众人围坐在炕上说着风俗趣事,等着新年到来。
夫人和张嬷嬷和爷爷一人做了顶帽子,奶奶捧着绣着福寿纹绣花的帽子翻来覆去地看,不禁咋舌:「村长夫人的帽子,哦不是,城里春风酒楼的掌柜也没我这老婆子的帽子好。」
少爷说此番落难又匆忙,没什么可以孝敬,拉着小姐给爷爷奶奶,夫人和张嬷嬷磕了三个头,坐回炕上,给小姐一本小册子:「阿眠,今年哥哥是没钱给你置办礼物了,你是个聪明的,但这里学校都没有,这里是几篇经典启蒙文章,阿娘口述,哥哥录下的。」小姐开心地接过,搂着小黄狗:
「小黄小黄,以后你和我一起学。我当女状元,你当状元狗!」
屋子里一片欢声笑语,屋外的夜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又吃完了饺子,我去厨房拿缓好的冻梨和柿子,看着厨房存放食物的大缸下去了大半,叹了口气,心中惆怅:「过完年,得想想如何养活这一大家子了。」
思索着有什么营生可以干,一起身就撞在少爷身上,他被我撞得往后趔趄,我赶忙去扶他:「少爷你怎么在这儿?」
他抚着胸口站定,从手捂里拿出一个墨龙镶珠的玉佩塞在我手里:「小雨,新春快乐。」转身大步回去,我也跟上。
把软化的冻梨咬破个口子,使劲一嗦,清甜冰凉的汁液让人从头到脚地舒爽。我清醒了许多:「春耕还早,过完年我去姑姑家学做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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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年就去找了姑姑说学做豆腐的事,她爽快地应了下来。
每天跟在姑父后面,将头夜浸泡好的大豆连着水用石磨碾碎,再用粗布过滤两三遍,倒进大锅中煮沸。到了点卤环节,这个关键的精细活,都要姑姑亲自上阵,她一边将卤水慢慢加入,一边用长柄大勺沿着一个方向不停搅动,当锅中有芝麻大的豆花出现的时候就停止搅动。盖上锅盖,等半个时辰后将锅里的半凝固的豆花全部盛到兜布中轻轻摇晃,倒出一部分豆腐水,再连着兜布放进四方长木条钉成的模具中,在上面压上木板石块,剩下的就交给时间。
姑姑留我吃午饭,我没答应,提着压豆腐前盛出的豆花就往家去。早上天刚亮我出门时,少爷裹着被子趴在侧屋炕上的床边喊我:「小雨,你今天能早点回来吗?」
天回暖,开化了。猫冬的村民也都出来串门活动了。只半天的时间,我和姑姑家门口的对联,和我家有两个小美人的事比春风跑得还快,家家户户都知道了。
我家院门口,赵家婶子和我本家三奶正挽着手出来,看到我眼中意味深长地笑着打招呼:「小雨啊,从你姑家回来?」
我闷声「嗯」点了点头,擦身过后听到她们在身后:「这锯嘴葫芦命真好,找着这么俊的小女婿。」
「好什么呀,没爹没娘的灾星。你看他那女婿,咱们说说半天话,手就没伸出来过,大姑娘似的。她那未来婆婆听说是她奶娘家,嫁去南边的亲戚,家里落难了,还有个那么小的小姑子鬼灵精的。这哪儿是上门女婿,这是拖家带口来逃难的。」
「还是婶子明白人,也是,落难的凤凰也难伺候,这也就是面儿上光,啥也不是……」
我「嘭」一下摔上院门,把迎出来的小黄狗吓了一跳。
我把豆花拿到厨房,在侧屋玩儿的小姐和少爷跟进来,小姐噘着嘴跟我告状:「上午家里又来了好多人,把她脸都捏红了,害得她今天上午的大字都没写。」
我揉了揉她的头,蹲下来说:「那小姐明日跟我去姑姑家,带上纸笔,正好阿布吵着找你玩儿。」
少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也要去。」
奶奶把二人赶出厨房,我跟她说了在门口听到的话,奶奶气得火冒三丈就要冲出去撕烂三奶和赵婶子的嘴。
我赶忙拉住她:「以后别说上门女婿的事儿了,本来也就是玩笑话,少爷脸皮儿薄。夫人喜欢安静,以后就别把人往夫人那屋带。」以为奶奶会气着连我一起骂,但她只是坐在灶台口,深呼吸了几口,应了好。
我小心地把雪白软嫩的豆花舀进碗中。拿了个小个头的酸萝卜切成丁,把出门前泡好的木耳和黄花菜洗干净切丝。放少许盐和酱油,再淋上香油。把浇头调好,舀一勺码在豆花上,热气腾腾的鲜香扑鼻。
在打了几个鸡蛋,搅散搅匀,倒入热油锅中,金灿灿的鸡蛋液扑腾着凝固起来,翻面戳碎,加入葱白翻炒,再加入一勺大酱翻炒均匀盛出来,配上小菜和切红肠,端上饭桌开始吃午饭。
原以为夫人是不吃豆花,后来才知道夫人是吃甜豆花,可惜家里没糖,今天从姑姑家要了点红糖,中午给夫人单独做了碗甜豆花。她惊喜又感动,非要分给我们尝尝,入口即化,就像曾经在府里吃过的豆乳酪。
我细细品着嘴里的甜,试探着问夫人:「南方的豆腐还能怎么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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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冬也有尽,三月底的时候冰雪消融,远山近野还是灰蒙蒙的一片,毫无春天的讯息。
小姐脱下来厚重的棉衣,穿着夹棉的褙子,忙不迭地把她刚洗好晒干的猫猫头帽子往头上套,抱怨着:「娘,不是说春风温柔嘛,你看我的脸,这比冬天还猛烈的风哪里温柔了。」
夫人和王嬷嬷收拾着行李,又过了小半年,好不容易开春了,终于又能去看老爷了,这次除了进城探望老爷,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在基本掌握做豆腐的方法后,我发现光做豆腐赚不了几个钱,姑姑家也就是仗着我们这里闭塞,但宁古塔每年都有人流放过来,人员混杂总有人会学会这项手艺。
但夫人不一样,她是江南道长大的小姐,那里饮食精致,花样百出。物以稀为贵,按照夫人Ṫű̂₂的记忆,她写下了很多关于豆腐的食谱,有些是她家乡的风味,有些是京城时兴,有些是书中的记载。
奶奶对食物总是天赋异禀,我把夫人写的菜谱说给她听,在姑姑的协助下,她总是能完美复刻出夫人口中的菜,甚至还能有所创新。
比如把找不到雪霞羹中要用的芙蓉花,看到院子篱笆上新开的木槿,采下洗净去掉花蒂和蕊,配上豆腐,按照雪霞羹的做法,做出了一碗粉红雪白的东北版雪霞羹。
在两个月的尝试后,我盘算着手里最后的几十两银子,打算去城里开一家小食肆,如果顺利,能解决一大家人的生计问题,夫人也能和老爷常相见,小姐这么聪明,也得好好找个先生读书。
大家筛选出了七八道新奇但便宜的家常菜,两三道豆腐甜品,还有几道不知道是吃银子还是吃豆腐的压轴大菜,一家人就孤勇地去了城里。
如今的宁古塔在洪水后由庄海将军带人重建,新城叫做宁安城。
进城后,夫人带着小姐少爷去探望老爷,我和姑姑、姑父去找当地的牙行看看有什么合适的商铺可以租赁。刚进牙行就看到一个穿着灰衫黑袍,捏着个小茶壶的熟人。
竟然是英叔。
原来英叔年纪大了,冬天里生了场病,开春了也没有南方去的打算,准备在本地的牙行里开展点别的业务养老。
他听说我们的来意,又听说我提的想要的铺子的要求,一脸不快:「我难不成让你这丫头缠上了!」
姜还是老的辣,英叔很快带我们找到了合适的铺子,并和房东签了契书,我们就在铺子里等去寻夫人他们的姑姑带人回来。
铺子虽然不在主街,但在垂直主街的丁香巷子的头一间,前面是半开的厅堂本就是做食肆的,摆了五六张桌子,后面带了一个小院子。院子左右各一棵树,高些的是沙果,矮些的是丁香,除了厨房,还有一间正屋和四间厢房。
夫人和嬷嬷住在正屋,爷爷奶奶和姑姑姑父住在右边厢房,左边的两间我和小姐一间,少爷一间。
最重要的是,巷子尾有整个宁安城唯一家书院,丁香书院。
英叔敲着桌子,张口就要我十两银子的劳务费,我低着头掏出中介费放在他面前,小声地说只有二两,其余的赚钱了再付。
他狠狠地嘬了口茶,估计是又想骂我黑心肠,还未开口,小姐张着胳膊就冲了进来:「英叔,我想死您啦!」
英叔慌忙放下破茶壶接住小姐,在小姐一句句夸赞中嘴巴乐得合不拢,和夫人少爷点了点头,牵着小姐出去买糖葫芦,丢下一句:
「这二两银子我也不要了,给我一份利!」
少爷说老爷因为学识渊博,被调进了兵司做文书,还结识了几个同样流放来的犯官和文人,也算是苦中作乐。
时间太晚,天黑下来时,英叔带着小姐回来了,手里还拿着几串糖葫芦,进门就塞给了少爷。后面还跟着两个妇人,怀里抱着被褥。简单烧了炕,铺上被褥,众人先简单歇下了。
半夜风吹开了窗子,我赶紧起来关窗。
院子里,黄昏时还是花苞的丁香和沙果竟然开了小半,月光下,细碎的淡紫和小团的粉色摇曳,暖了春风。
-18-
四月四,夏凤节,风更暖些了。
在英叔的帮助下,我们去官府登了记,去商会拜了山头。
姑姑在后厨做豆腐,我和姑父去采买了几百斤柴火和厨房的物件,王嬷嬷和夫人带着小姐去挑了餐盘碗盏,只剩下少爷说着风吹得头疼。
我正挑着柴,提着桶水进屋,就看见少爷躺在丁香树下晒太阳,还弄了个帏帽挡太阳,手上不知拿了本什么书。他看到我立刻起身:「小雨,累了吧,我来我来!」
我好气又好笑,一手扶着扁担一手赶忙摆摆:「您歇着吧,别撞坏了您。」
他跟在我身后喋喋不休:「小雨,我给食肆取了个名字,你要不要听听?」
春寒斋。
夫人作为家里最有文化的人没有反驳,这个名字应该是很好的。
少爷挥毫泼墨在纸上写下店名,姑父找人制成了匾额,一并还有他写下的十几道菜名。
匾额一挂上就迎来一群围观的人,人群往店里探头,有胆大地问:「这是做什么生意的?」
夫人一边把人往里招呼,一边介绍:「我们这是以豆腐为特色的小食肆,今日开张,全场减价,还有试吃,请父老乡亲多捧场。」
王嬷嬷和姑姑赶紧把一早起就做好的豆酪盛在掌心大的碟子里,嫩白晃动的豆腐脑,浇上一勺椴树蜂蜜,让人惊奇。
我进厨房,把热腾腾的豆花分装在碗里,放托盘上。
把带来的咸萝卜、黄花菜、木耳切碎,就着碾好的花生米,蒜泥,码在豆花上,撒上翠绿的葱花,火红的辣椒油撒上点缀。
当我端出豆花时,已经有人大胆地在尝试豆酪了。
大家看着我端着托盘,却都不敢上前,我知道我长得五大三粗,面相也凶,不如夫人温婉亲和,正打算把托盘放下回后厨,吵着风大又躺回后院的少爷这时候却出来了。
他就像白桦树一样,笔直挺立,端起一碗豆花,走到人前温声开口:
「这是我们店的另一个招牌,咸豆花。豆酪甜,豆花咸,婶子姐姐们,今日可免费品尝。」
少爷虽然也来了半年,可是他和大家一样心疼自己,把自己捂得太好,北地的风雪丝毫没有吹散他的美貌,甚至因为奶奶养得太好,长胖了些,让原本清瘦病弱的他多了几分好气色,更显得唇红齿白。
这边塞得大姑娘小媳妇哪里见过这样做派的公子,一拥而上。
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豆花已经被抢完了,店里的几张桌子也都坐满了人。我被姑姑拽回厨房,手忙脚乱地开始忙了起来。
少爷的美貌比豆花还出名,又迅速传遍了本就不大的宁安城。虽然他不一定每天都出现在店里,但总有大姑娘小媳妇甚至大娘奶奶,还有愤愤不平自家女眷往店里跑的大老爷们,跑来店里专蹲着看他。
但少爷不是每天都出现在店里的,他时常睡懒觉,偶尔在写字,有时在晒太阳动弹不得,抑或抱着书好像要考状元似的。
夫人突来心思使坏,总想推儿子去店里露露面,但他总是今日头疼,明日腿酸。
待他心情身体皆宜,出现在店里时总是精心打扮过的,甚至拉着脸终于又养成玉雕似的小姐。按照他的说法,两个人从衣服配色,出门先踏哪只脚,手上拿着的刺梅花都是精心设计的。
每次出现都能引起一阵骚动,他温和矜贵地笑,温言软语地和客人打招呼,我听到西边一桌做的青年牙咬得咯咯响,刚张口讥讽,就被一旁的女子使劲拧了一把,作势就要上来围殴他。
夫人站ţųₜ在柜台里扶额笑得直摇头骂他:「烧包!」
我却能理解那些来店里的女子:是真好看啊!好像是听过的那四个字:食色性也。看看就赏心悦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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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美色打开的名气,但好在食物新奇,价钱合理,留住了不少回头客,口口相传,生意越来越好。
夫人在京城时,就是风雅中的头筹,她往破坛子中插上几根芦苇立在墙角,又往盘子或者碗中放半个土豆,把张嬷嬷寻来的时令花草插在里面,野趣盎然,再配上她威逼少爷写的几幅字,整个食肆质朴高洁,还吸引了城中不少的读书人和官爷。
春寒还没退去,辣乎乎的咸豆花,酸菜白肉炖豆腐火爆异常,过了午,基本就售罄了。到了傍晚总有做工的汉子和小兵或衙役来店里要上一壶酒,再来一碟泼上辣油的卤水豆腐,半斤红肠,乐呵聊天或抱怨咒骂。偶尔有几个读书人打扮,一口官话,也会要上一壶酒,常点的是小葱拌豆腐,雪霞羹。
有天来了个斯文的老爷,提着食盒问:「丫头,你们店可知道鲫鱼豆腐怎么做?」
我让他稍等,回后院问夫人,夫人来到前店,半施一礼问道:「老爷家中可是有孕妇?」
那位老爷面色一怔,笑着还礼:「那贵店定是会做了。」
夫人打发我去买了一条鲫瓜子,在她的指导下,我把鱼提到后院刮鳞去腮,洗干净内脏。热锅凉油,待油温上升,把鱼放进去,耐心等了一会儿才翻面,等到两面煎得金黄,小心地盛出来。夫人让我把锅中的油倒掉,重新放油,我有些心疼。
她看着我抠门的样子,笑着说:「那就倒在一旁,晚上就着客人剩下的红肠拌上馍馍给小黄开荤。」她话音刚落,小黄就鸡贼地叼着自己的饭盆放在我脚边了。
原来是煎鱼的油沾了鱼腥味儿,不适合炖汤了。我又重新放了油,把葱白姜片爆香,放进煎好的鱼,倒上开水,盖上盖子炖上片刻,再放少许盐调味。姑姑取来一块豆腐,我放在手上小心地片成薄片,放进汤里,再炖上一盏茶的工夫,打开锅盖,往汤中撒上盐、白胡椒和葱花,汤色浓白,鲜香扑鼻。
把汤装进那老爷带来的食盒,还放上了一碟奶奶刚按照夫人说的法子,刚捣鼓出来的豆干,用雪里蕻和葱油拌,清爽开胃。
跟在夫人后面把食盒送到店中,那位老爷正在和少爷谈笑风生,看到我们出来,就要道谢掏钱。夫人没接递过来的钱袋,看了眼少爷,少爷接着钱袋又递回去:「将军夫人身体重要,这次给贵府小公子的周岁礼,若是合适,还请您日后多光临。」
那穿着素色长衫一脸斯文的老爷竟然是这宁古塔旧城的庄大将军,少爷说是将军认为是自己杀伐太多,导致夫人一直未有生育,这次好不容易有了小公子,辛苦生下也坚持要自己喂养。
但夫人常年郁结,身子也不好,奶水不足。听府里服役的犯官说,南边生了孩子的妇人若是奶水不足,都常用豆腐鲫鱼汤催奶。
听府中幕僚说城中书院巷口新开了家以豆腐为主的食肆,掌柜是南方流放过来的犯官家眷,或许有会做这道汤的,他这才亲自寻了过来。
后来几日,将军府的人偶尔过来,少爷偶尔充当跑腿提着食盒送去,后来成天见不着少爷,据说将军府中有位夫人的表妹,表小姐和少爷很是投缘,所以他经常赖在将军府。
风更暖些了,我跟在夫人后面学算账,店中也开始盈利。我看见小姐在后院地上划拉了几个字,拽着小黄的耳朵,一板一眼地在教小黄认字,小黄耷拉着眼皮看到我的目光冲我嘤嘤求救。
我跟夫人商量,送小姐去上学吧,莫要辜负了她一身灵秀。
隔天我就提着两条鱼干,四块新鲜豆腐,拉着小姐去书院。书院不大,学生也很少。
虽然没有限定收学生的门槛,但几乎都是本地两只手能数得过来的富户和官家的孩子。
麻雀大的书院还有个院长,除了院长外,几乎都是和吴老爷一样,被流放来宁古塔的犯官。
院长姓柳,年纪太大了,大到已经让人忘了他到底何时出现在此,又为何在此了。
只知道城中哪怕是守城将军也会给他几分薄面。因为他在当院长的这许多年中,在如此蛮荒之地,竟然出过两个秀才。
更有一个秀才去了黄龙府,后来又中了举,在淳王爷府里做了幕僚,很是得王爷倚重。后来这幕僚回乡,在新建的宁安城的丁香巷尾给恩师买下这宅子,改成了书院。
海浪河的水起起落落,历任来宁古塔的将军和官员都会因着朝廷对老院子赞扬了句「教化有功」,对他敬仰三分。
这唯一的书院能让官员的孩子即使来到这边疆也有个读书知礼的地方,拉开他们和土里刨食的百姓及罪奴的区别。也能让商人的孩子学会识字看账,万一那都不知在何方的祖坟冒了青烟,出了个会读书的,中了个秀才,再不济童生,在这知识比粮食还匮乏的地方,也能说上一句:「自家是书香门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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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最近天天不着家,每天送完小姐去书院就不见了人影,有人说看见少爷和将军府的表小姐去跑马踏青了。
我们搞不清还没到端午,在这能在脸上拉出口子的料峭春风里怎么踏青,不过好在食肆进入了正轨,有没有这个招牌都是一样的生意红火。
但爷爷最近举着烟袋看着天色发呆的时间更多了,我知道他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虽然现在似乎有更好的营生,他还是惦念着他的几块薄田半亩山地。
我跟夫人说要春耕了,想回村里伺候下田地,顺便看看去年奶奶埋的葱头发了没,能收拾了送来店用,又省一项开支。
我和爷爷走了,渐成气候的店里怕忙不开,姑姑把婆家刘大哥的孙子刘阿布接来城里,当个小跑堂搭把手。她公婆是一百个愿意,又能吃饱饭,又能学点手艺,比在村里有前途多了。
吴老爷不知道是不是沾了夫人还是儿子的光,被调去丁香书院当了夫子,没课的时候他也总来店里给夫人搭把手,夫人脸上的光彩多了起来。
没来得及和小姐打招呼,我和爷爷坐着送阿布来的骡车回了村里,骡车驶出几百米后听到小黄追在车后叫,我无奈跳下车一把薅住他的脖颈带他一起回去。
平山村和它的名字一样,望不到边的草甸子,那地是咸的,水多半也是涩的。
初夏野花就像宝石洒在绿色绸缎上,翠蓝的湖水和芦苇荡漾,但是那湖水不能喝,芦苇也没法吃,如此绮丽壮阔的景色被丢在边陲真是可惜它了,若是放在京城,定是赏景游玩,写诗作画的好地方。
和宁古塔周围的为数不多,又有人烟形成的村落一样。村里人多种些玉米、大豆,也种些油豆角之类能长在这片地上的瓜果青菜。
我在京城吃过的白米饭,村里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尝过。
遇上丰年也无天灾人祸的时候,或许有机灵的农人攒了半块碎银子,想法子买头小牛犊,草甸子上的草人不能吃但适合养牛,买了牛又能产奶又能拉车,羡煞四里八乡。
到家进了院子天已经黑了,爷爷去厨房烧水,我收拾完床熬了大碴粥,掏出奶奶塞进包袱里的饼放在炉子上热了,咸菜里面竟然有肉,一口咬下去滋滋冒油。我啃着饼,喝口粥,赶路的疲惫消散大半。
爷爷突然抬头问我:「丫头,你和鸣哥的事你怎么打算的?」
我没反应过来,一张饼卡在喉咙噎得脖子直抻,爷爷赶紧把粥碗递过来,我喝了一口顺下饼:「咳咳,爷,你说什么呢?那是夫人开玩笑,听说皇位上那位是个仁慈的,风波过去,夫人娘家也会打点,吴家终归是要回去的。」
爷爷放下筷子,叹了口气:「那你也不小了,虽然说我们这地没什么规矩,但你也要早做打算,我和你奶只有你一个念想了,你不能委屈了自己。」
我心中转了千回,慢慢喝完剩下的粥:「放心吧爷,我肯定给你找个不只摆在那儿看的上门女婿。」
到村后就窜出去找狐朋狗友的小黄突然在门外嘤嘤叫,我打开堂屋门,看到院门开着,快步走到门口看到远处有飞驰而去的马没入了黑夜里。
看着那消失的黑影,「少爷」两个字在嘴里打了个圈又吞下了,转身看到一个小包袱丢在门口,我捡起来,里面果然是少爷的衣服和两支笔。
我不知道为什么叹了口气,拿着少爷的包袱进屋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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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我们回来,村长叫爷爷一起去参加春耕祭祀,我在家里里外外地收拾一番,碎嘴的婶子大妈就来串门了,还好夫人机智,让王嬷嬷给我准备了瓜子花生,每个婶子还得了块小牛油,这些稀罕物暂时堵住了她们的嘴,还换回了要来帮我翻地播种子的承诺。
我和爷爷在家翻了几天地,翻出奶奶存好的辣椒、豆角、南瓜等种子,分别放在碗里用温水泡上。爷爷从地里挖了土挑回来装在筐里,我把泡好的种子撒在土里,再把沤好的肥拌进土里,轻轻盖在上面。
种子陆续发芽的时候,我和爷爷已经翻好了家里的地,修剪了山上能结果子的枝条。还抽空把长势良好的小葱拔出来,连带他家的余葱,托去城里看孙子的刘爷爷一道带去。
一同带去的还有我打的嫩芽,挖的婆婆丁和别的野菜,我相信这些春天的野菜在奶奶手上做出来,再配上夫人的巧思,定会身价倍增。
把发芽的小苗挑出植株壮实的移栽去猪圈边上的小苗圃,等着菜苗长大的时间,我和赵婶子换了工夫先去给她翻地,她家小儿子来帮我扬粪。
春天里的风大,阳光好。
我用板车拉着粪肥来到我家地边,和赵二铁一人一把铁锹把一车粪哗哗往地里扬。没一会儿我看他动作慢了就让他歇会儿,他龇个牙对我笑:「冬雨,没想到你这么能干还会心疼人。我娘说得真没错。」
我白了他一眼没停下手里的动作:「你娘说啥?」
赵二铁说:「我娘说能去你家做上门女婿也行,你虽然年纪大我两岁,但是你能干会疼人,去年你家来的那个小病秧子都养壮了不少。」
我把铁锹一下插在粪肥里,给他一脚从车边踹下去:「你收收你的牙花子,小心粪扬你嘴里。」
不知道是不是春天的风太大,把城里上学的小姐声音都吹了过来,睡在树下躲懒的小黄狗突然抬头往村子方向跑去。我看到渐渐逼近的人影,果然是小姐,穿着鹅黄色锦缎兜帽,还戴了个纱巾,像春天的簇新,灵动娇俏。
少爷骑在马上,仍旧裹得只剩下眼睛。袍子在瘦削的他身上有些大了,随风扬起,像是被风吹得摇曳生辉的芦苇。
马是稀罕物,骑这么远的马还一脸春风得意的少爷更加稀罕。
少爷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姐,穿着粉色长衫,绿色长裙,蹬着长靴,戴着帏帽,连她的马都戴着精致的头颅,虽然比不得我在京城看到的马儿华丽,但在这穷乡僻壤确实惊的赵二铁不敢大喘气。
小姐冲过来拉着我:「雨姐姐,我好想你,哥哥也是,我就求娘亲让哥哥带我回来看你。」
我轻轻围好小姐跑散的面纱:「我也想你……你们。」
少爷干咳了两声:「我可不想来,这跑半天马,我人都快没了。」又拉了下缰绳,把马儿转向那骑马的小姐:「这是将军府夫人的妹妹,林小姐。」
那少女掀起帏帽,粉面黛眉,清丽又英气。把刚要开口套近乎的赵二铁又看傻了,他赶紧爬起来拿起他的铁锹,一边往家跑一边喊:「我我我……我,我突然肚子疼,下次再还你家这工夫。」
我朝林小姐轻轻颔首行礼,她对我明媚地笑,我跟少爷说:你们先回去吧,我把这剩下的肥扬了就回去做饭。
说话间,小姐已经捏着板车上的肥往面前凑了,我赶紧打落她手上的东西,给她一把提起来。少爷看着我慌张的样子,轻飘飘地说:「你这是做什么,小孩子愿意玩儿土让她玩儿呗,院子里你不还专门给她弄了个沙堆。」
我架着小姐的胳肢窝提到田垄边,歇口气:「少爷说得对,但这不是土,这是粪。」
少爷突然涨红了脸,林小姐笑弯了腰,小黄狗在旁边叫了两声助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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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也一定是个晴朗的天,晚霞铺满松林外的天空,少爷和林小姐下马牵着马,小姐和小黄狗跑在前面,我坠在最后推着板车,肩膀上还挂着筐。
他们的影子长长的,我的影子壮壮的。
一行人从村头走到我家,被注视了一路,小姐开心地跟大家打招呼,手里逐渐抱满了家家给的一个鸭蛋、两个苞谷饼的,少爷一如既往地清冷,但还是浅笑着应付着大家的调笑,他就浅浅一笑,对面的婶子就红了脸。
男人们也都难得出来看热闹,定是赵二铁已经回村宣扬了一番,我害怕村民会吓到林小姐,还好她应该是见过世面的,一点不怯。
我们进门了,还听到谁家的男人被婆娘狠狞了一把惨叫起来。
爷爷已经烧好了水,我把林小姐安排在夫人以前住的大屋子,就去厨房做饭。
前几日在田里挖了两篮子山蒜头,用清水淘洗了好几遍,分出小半做腌一下做拌菜。大半的切碎,又摸出几只鸡蛋用筷子快速抽散,把山蒜放进去撒上盐搅匀。热锅淋上一圈菜籽油,想了想我又蒯了勺猪油,油锅冒出青烟时,把鸡蛋一下倒进锅里,用锅铲轻轻归拢金黄的蛋液,等蛋饼定型翻面,再在锅中划拉两下,山蒜挞鸡蛋就出锅了。
小姐坐在爷爷奶奶的炕上跟爷爷叽叽喳喳说着书院的事:认识了小钱将军家的少爷、姚掌柜家的小姐,一群半大孩子她最小却快成了孩子王。大字布置得太多,她让少爷帮她一起写,被先生看出来罚站在太阳下,脸晒得蜕皮了。喜欢听先生说经史策论,虽然夫子说那东西她听了也没用又不用考状元,但是院长说女子听听也是好的,后宅也是朝堂的一部分。
爷爷大概是和我一样,多半听不懂小姐在说什么,但是他听得很认真,也不抽烟袋了,时不时附和上一句:「嚯!阿眠真是厉害」,看着小姐的样子就像看着我小时候。
我把少爷带回来的羊肉过水,熬了一大锅羊汤,又舀了玉米面做了贴饼子,凉拌了点刺嫩芽。
把桌子支在堂屋,招呼大家吃饭。
少爷拿了碗,小姐跟在后面分筷子,我把菜端上桌,小姐「哇」「哇」叫着好香好香。
我怕林小姐吃不惯,正揣度着是不是得说点什么客套话,介绍一下菜色。她直接抓起一个玉米饼子咬下一大口,又往嘴里塞了一口刺嫩芽。
意识到大家都在看着她,她咽下饼又喝了口羊汤:「真是太好吃了!冬雨,你是灶君娘娘转世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冒着闪亮亮的光,让人不觉得是揶揄,我有些不好意思,又听她说:
「我和姐姐都觉得春寒斋味美,但乐乡说冬雨做的才是最好吃的,我就脸皮厚了一回想来尝尝。」
看我没反应过来,小姐一边啃着带肉的羊骨,一边解释:「乐乡,是哥哥,是哥哥的字。」
我尴尬地笑了笑,对林小姐的夸奖表达了感谢,埋头吃起了饭。
刚吃完饭,院门被敲响,门口站着不少村里的乡亲,手上都拿着袋子筐子,我让开身让大家进院子。
本家的三奶先开口:「小雨啊,听刘老头说你们家在城里开的店生意贼好,那城里的贵人都爱去?」
我本来想让他们别墨迹,到底要干吗。
张婶子就在一边接话:「就是,那开食肆要不少菜呢,我看你上次让老刘头带不少婆婆丁啥的去呢,城里人能吃这儿?」
我今天没来由地烦躁,刚要发火,少爷轻轻拽了我一下,把我挡在身后:「婶子们是有菜想卖给我们?」
张婶激动:「可不是,你看我都带来了,刺嫩芽、大脑崩,我这还有三个鸡蛋。」
其余人看有戏,一下子涌上来把我们团团围住。
「你让开,我在前面的,鸣哥儿你看看我这婆婆丁,肥着呢。」
「别扒拉我,谁扒拉我啊,这是我侄女家。」
我感觉自己的脚被狠狠踩到了,准备扯开嗓子吼,村长来了,乡亲们才散开。
村长沉重地开口:
「小雨,咱这不是天灾就是战祸,自从发了水后,村子里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土里刨的只够填饱肚子,这两年好些了,但这地广人稀的地方有多余的都找不到门路,村里就两头牛还要耕地,一头老骡子也跑不了多远。生病了连医馆门都没见过,好多家一件衣服一家人穿,冬天门都没法出,你看能不能给乡亲拉咕拉咕,哪怕赚一个子儿呢。我知道鸣哥是大户人家的有见识,能不能给村里多寻条路。」
院中的人群很安静,我听到有人攥紧手中东西的声音,呼吸声都缓慢起来。
我看着眼前的这些人,渐暗的暮色下仍旧能看到他们疲惫的面容,佝偻的身子,连补丁都是破烂不堪的,光着脚的、套着破草鞋的,或者用桦树皮做底,绑两根绳子就当鞋的,还有期待的眼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少爷的声音响起:「行!」
人群一下放松下来,听到他们放松的呼气,有准备涌上来。又听到少爷说:
「今日太晚了,大家把东西先拿回去,明日上午过来,我下午带回城里。就是我今日没带那么多银子,得把东西带回去,找店里的掌柜算了银子再给大家送回来。」
大家听到不能见现钱,犹豫起来,还是村长拉着爷爷一起做了担保才让大家暂时放心。
乡亲们离开了,少爷仍然站在我右边面前半步,他竟然比我又高出一筹了。他左手背在身后紧紧攥着我的右手,是刚才人突然围上来的时候牵上的,好像还说了句:「别怕。」
我不太高兴,也不知为何,快速甩开手,扭头进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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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起来刚给小姐擦了脸,就听到院门外有动静,打开门乡亲们都堵在门外。我知道正是春耕的时候,大家地里都有活等着。
我叹了口气让大家进来,嘱咐大家小声些,那娇气的少爷还在睡觉。
我搬出桌子凳子,让爷爷和村长称重。又进屋把少爷留在家里的笔墨和纸找了出来。在大家一脸惊愕古怪的神情中先登记了张婶子的东西:婆婆丁二两,鸡蛋三枚,猫爪子半斤。
然后让张婶子去厨房给小姐冲碗糖鸡蛋当早饭,再给我家煮个碴子粥,炒个小菜。
半个时辰后,登记完了每家每户的东西,乡亲们几乎个个都凑过来看着我做的登记,看看登记的字,又看看我,又不放心地瞅瞅送来的东西,怀疑又担心。
颜家大叔看到起床的少爷踱步到了门口,招呼他:「鸣哥儿,你看冬雨这丫头写得对吗,可别给咱东西整岔劈了。」
爷爷听了这话不高兴,把秤杆一横就要反驳颜大叔给我出头,少爷快步走过来神情坚定肯定地说:「放心吧,小雨的字是在我家学的,记账算账更是我娘亲手教的,绝对不会错。」
小姐听到质疑也从厨房跳出来,叉腰站在颜大叔面前:「疑人不用,您要是怀疑就把您的东西拿回去吧。」像是炸了毛的猫,气势很足,奈何个头太小,威严不足。
逗得后出来的林小姐哈哈笑,她也走过来,看了看我的纸,又摸摸小姐的头,清亮亮地说:「我是将军府的表小姐林初霁,我也为冬雨做担保。」
颜大叔看着大小姑娘上来围攻他了,小的虎,大的飙,干笑起来要解释自己不是那意思。我当然知道他不是那意思,据说他祖上是完颜部落的,战乱流落到了这里就扎了根,身材高但不壮,干瘦黢黑,家里有个常年咳嗽的媳妇不能出门,儿女又小,他家都是下等田,除了种田冬天还会去打点野味,几乎是拿命跟老天爷换点荤腥。他拿来的东西是这堆东西里最贵重的,除了一筐野蒜,还有半条风干的鹿腿。估计若再没进项,他不是死老婆就是卖女儿了。
村里人哪见过这阵仗,他们只是穷怕了啊。
我赶紧阻止他们,又宽慰乡邻,好一番折腾才让院子清静。
爷爷把东西挪到棚里,让大家吃早饭,小姐吃完了正在院子里又教起了小黄认字。少爷让小姐吃饭,她说:「勤劳早起的人,喝过了鸡蛋汤已经吃饱了。」
我感受到了少爷哀怨的目光,委屈的声音随后传来:「我也要喝鸡蛋汤。」
正在兴冲冲准备就着咸菜大干两碗碴子粥的林小姐抹了一把嘴:「甜甜的鸡蛋汤?我也要喝!」
爷爷眯着眼看着这欢快的气氛,悠悠地说:「你奶不在家,你自己整一碗,我也来一碗!」
最后连小黄狗也分得了半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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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他们没法带着这么多东西回去,我去借了村里的骡子,准备送东西回去,顺便看看奶奶夫人他们。看见他从颜大叔家出来,他说去看了颜家婶子的病。
他挥了挥掩鼻子的手绢,颜婶子久病在床,那屋里的味道定是大些,看他一贯娇气的样子,我轻轻笑了一声,好奇地问道:「少爷还会看病?」
他察觉到我的笑,把手揣回袖子:「哼,我又不是真的只能摆在哪儿看。」
回城的路还算风和日丽,就是骡子太老了,走得慢,时不时还停下来忘了走。
我实在不忍继续坐在车上,就下来牵着它,少爷和林小姐看着天色不早了,把骡车上的东西分了些在马背上,我们才得以在那宁安城门关闭前进了城。
行驶到巷口的时候,将军府的人已经在春寒斋等林小姐,她下马过来狠狠抱了我一下,让我一定要去将军府寻她玩。
我轻嗯了一声,看着她回府的身影有些羡慕。真是和少爷一样的人,宁古塔长大,如我们差不多大的,有几个还能在春日里肆意玩耍,不是已经草草嫁人就是在地里山上充当半个劳力。
傍晚时分的食肆人几乎坐满了,张嬷嬷给小姐抱下马冲着食肆里跟众人说我回来了,奶奶从厨房掀帘子冲到门口看了看我,嘴角撇了我一下,又进店忙活。夫人站在柜台里拨弄算盘抬头冲我笑,姑姑在店里忙得热火朝天地喊阿布给我打碗豆浆喝。
我拉着老骡子从侧门进了后院,跟正在做豆腐的姑父打完招呼。少爷拉着马也跟进来,我看着他抱着草料喂庄将军送他的马,我想将军府的马吃的肯定是好草,脑子一热趁他不备从旁边抱起一把去给老骡子吃。
他反应过来笑着开口:「我给骡子哥喂了麦麸和水,他现在应该是吃不下这干草了。」
我抱着草的身体僵了僵,嘴硬着开口:「我留给他明日吃。」
打烊后,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酸菜大骨头,凉拌的春菜,油煎的多春鱼,过年都没吃到的拔丝地瓜,都是我爱吃的奶奶的拿手菜。
我跟夫人说起那骡车上拉的东西和村民的请求,有怕她为难。
她却同意了,托刘爷爷带过来的野菜,奶奶一双妙手加上夫人的点拨,几个人在厨房捣鼓了一下,成果很是不错。
桌子上除了硬菜还有几碟子奇怪的豆腐,是店里的新菜式,是将我带来的野菜焯水后凉拌做成码子,把嫩豆腐横竖切上三刀,码上不同的码子凉拌,新鲜荠菜加上少许肉末和豆腐做成汤羹。
放在食肆售卖时,再取上几个风雅的名字,色香味俱全。
少爷还做了些备注,跟姑姑解释明白,让她在客人点菜的时候介绍。比如:婆婆丁清热解毒,可缓解咽痛、毒疮;荠菜养肝滋补;土人参生津止渴,能缓解咳嗽带痰;猴腿菜补益脾胃……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书上写的药食同源,少爷拿这个噱头成功敲开了城中权贵富户的大门,店里的外送生意多了起来。
现在春寒斋在城中实实在在因为菜品出了名,无论贫富,都能来寻到一顿满意的饭食。所以对食材的需求就大大增加了,采购过几次路边零星售卖的,价高量少,怎么都是不划算的。收了村里乡亲的,给他们增加了收入,也能减少自家的开支。
晚上夫人给了我二两银子,说是这三个月店中的分红,我心里算着每人二两,利润竟然有这么多吗?妇人洞察地敲了下我的头:「想什么呢,这是你的分红,大家都有工钱。」
我疑惑地问她:「嗯?夫人和少爷有吗?」
夫人笑我傻瓜,她说这又不是在京城里,这个月生意最好,店里营收了十五两,除去豆子、食材和厨房耗材,纯收入就在七两左右。
我和姑姑家一人一两分红,包括爷爷奶奶在内每人五百文工钱,连阿布开始也有一百文,剩下不多的我给你存一些,还有英叔的分红我年底一起结算给他,剩下的给店里周转。
我仍然问:「那夫人您自己呢?」
店中都是夫人在主持大局,统筹谋划,她还教我看账,叫姑姑他们认字,她虽然没干厨房和后院的体力活,但这店里的一碗一碟,一花一草都是她的心血。
少爷虽然吊儿郎当,但他是店里的活招牌,我不知为何他们说少爷文不成武不就,觉得少爷就是娇气些,但他是富贵窝里养大的,也无妨。
而且少爷的巧思不比夫人少,思维敏捷,好像什么都会,新鲜的点子一个接一个,又写得一手好字,很难说城中不少的文人不是被他的一笔字吸引来的,而送去贵人府中的外卖,也因为有了少爷的便笺才敢多要一半的价。
如果没有他们,我们最多不过是个路边的豆腐摊,顺便卖两碗豆花。
她看了我一眼:「好孩子」,低头喝了一口水,抬头眼睛有些红:
「我怎么还能从中获利呢,按理说张嬷嬷的工钱也是不该拿的,可是我见她实在辛苦,就自作主张给她一份。」缓缓的声音继续:「我们从京城一路颠簸到此处,在你家叨扰许久,娘家的嫁妆不知为何还没送过来。阿眠还小,鸣哥也是个娇滴滴的,家中一场祸事,他幸运遇到你们一家,现在还当自己是个京城里的公子哥。我们一家的吃穿还要不时接济老爷。是你们一家让我觉得日子好像还有盼头……」
她越说越激动,渐渐低声抽泣了起来,我吓坏了,不知道在风雪中还在打趣所有人的夫人怎么就哭了,也不知怎么安慰,想上前抱抱她又不敢。
奶奶拿着木盆一脚踹开了门,跟夫人说:「别哭了孩子,别外道,到这儿了就是一家人。」夫人擦了擦眼泪,感激地跟奶奶点头。
估计奶奶这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美人垂泪,她说完就冲我喊:「你磨叨啥呢,赶紧来厨房帮忙择菜。英老爷来了,还买了糖葫芦。」
我赶紧跟夫人说了句:「我知道了,多谢夫人」,就跑出去了,撞见门口的少爷手上拿着糖葫芦,应该是要给我的,我没等他开口,一把夺过跑了。
他怎么总能出现在门口,真是闲人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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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不缺我一个,但村里我的豆苗要移栽了,玉米要播种了,还要砍瓜架,还有爷爷和小黄等着我回去。
第二日一早,我带小姐去吃了馄饨,送她去书院,跟她依依不舍告别,答应她下次端阳书院放假接她回村里。然后去集市采购了些东西,又从夫人那领了昨天她按照单子上的物品给我结的账。
这次我没让奶奶塞饼给我,起床后就跑去厨房说,要吃掺了白面的苞米面饼,中间给我夹红肠和豆干,再给我弄个肘子我晚上回去和爷爷开开荤。
姑姑姑父在偷笑,奶奶白了我一眼:「要不要老奴去黑龙江把那条龙抓来给小姐烤了?」
「也不是不行,那我要吃干煸的。」
万事俱备,我拉着老骡子准ṱũₓ备早点出发,好让他走慢些。奶奶做的饼给我香迷糊了,以至于走出了好远才发现少爷也坐在骡车上。
「少爷你干吗?」
「我也要回去。」
「你回去做什么?」
「反正不是做花瓶。」
……
慢悠悠地回村后,正赶上乡亲们从田里回来,看到我们,他们麻木的神情转换成殷勤地笑,我招呼大家去我家院子说。
张婶子家七十文,三奶家六十文,村长家六十五文……最多的是颜大叔家,那条鹿腿足足有四斤多,加上一点野菜,得了二百一十文。
夫人说这鹿腿要是在京城,少说得换半两银子。但即使是这些,也让村里人大喜过望了,一遍遍摸着钱,确认真假。这年景,地里那些交了税和孝敬,能保证一家不饿死就不错了,有点多余的东西都换了手艺、工夫或者物件,多少人没见过钱长啥样了。
颜大叔拿着钱,黝黑的脸上好像涨出了隐隐红色:「冬雨,叔那天嘴欠,你别跟叔一般见识。」他声音哽咽:「这下你婶子终于能吃上一口药了,是死是活都能痛快些了。」
他话音落,围着的乡亲有人也抽噎起来。
这几日眼泪见得尤其多,我不擅长处理这样的情况,求助地看着少爷,他袖子往后一甩,站起来走到人群中间跟大家宣布:
以后会每三天收购一次大家的野菜,春天过了,夏日的果蔬也会三天一收。如果有偶然撞上的野味河鲜,秋日的榛果野果,可以每月初一和十五送来一次。
倒也不用不吃不喝全送过来,只要精品,差些的留着自家果腹或者自行处理。朝廷有渔禁林禁,不能为了些外快违反官府的规定,虽然这里天高皇帝远,但万一出事,就是整个村子都受牵连的大事。
他声音随和却清晰,每个人都听得很认真,又仔细给村民讲了官府对渔林禁令的边界,哪些可以哪些不可以、什么时候可以、什么时候不可以。
他又建议大家,若是赶不上趟货又囤了一些,晒成干菜也是行的,会做酱菜的每日都送一些过来,他会带回店里给食客试吃,谁家做得好以后就找谁家买,酱菜价钱可不低,和鲜肉差不多。
大家都心满意足地走了,少爷看着大家走远,我以为他要得意,他却问爷爷:「村里的日子一直都这么苦吗?」
爷爷抽了口烟袋,长长叹了口气:「咱们这村子聚在一块的早,地是村里分到各家头上的,虽然地里也长不出来啥东西,但是有块能刨食的地方,一年忙到头,天高皇帝远的,林子里河里都寻寻,饿死的也少。」
他望着远方的天幕,有旷野上的风吹过来,爷爷拍拍旁边的木凳子示意少爷坐下,接着说:
「那位庄大将军来宁古塔后,我们的日子好过些,税还是那些税,但是官爷们层层加码的少了,都是将军府派来的兵收一轮就结束。朝廷又出了内官范大人,派人到官府,官府又来人教我们种土豆和红薯,那玩意真管饱,长得也多。光景好的时候,日子真的有盼头。那一年,村里唯一的两块稻子刚抽穗扬花,村里人想着今年交完粮,一定让村长整些大米饭,我们也尝尝。」
「老天说不干就不干了,不管你是满人、胡人还是南蛮子,那个雨就没完没了地下,孩子哭大人愁。村里也出现了人伢子,冬雨就是这么去你家的。」
后来旧城没了,将军建了新城,村里有几户死绝了,又逃来几家,村长把那几家地分给新来的,大家又继续一日一日过着。有一天有个人来给我家送了四两银子,说是我家在京城的孙女托他们捎回来的,我六十多岁了,我还没见过几次银子。
就靠着她时不时捎回来的银子,她奶看好了病,她姑嫁人了也给自己奔出一条路,我们在家时不时能吃上肉,那也得偷偷地。村里人说这我家靠女人活着,但是老头子我不理他们,他们说得对,咱家的女人都厉害,老婆子厉害,姑娘也是。
直到后来村子里有人病得要死了,接着倒下好几个,我偷偷给村长送了两吊钱,村长去城里买了一些药熬了一大锅,每家发了几天,村里挺过去了,也没人再明着说我家了。」
我闻到有饭香传来,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不管这两个聊天的人了,我得赶紧去把奶奶给我整的肘子拿出来,在路上就忍不住想吃了。
我似乎知道少爷这次回来想干嘛了,他人真的怪好的呢。
摆好饭菜准备叫院中人吃饭,肘子浓郁的酱香中我闻到了一股丝丝清甜。我寻着香味去,发现放在卧房的兰花开了。
寒兰是安徽夫人嫁去安徽的妹妹,让人费心费力弄到京城的,极其娇贵脆弱,我把它装在瓦罐里带回来的时候怕它冻死了,给它还做了一个罩子,入冬后,把它裹得跟少爷一样。
但这寒兰似乎比少爷还娇弱,掉了许多片叶子,剩下的也干枯卷曲。到家后我给它小心地放在卧房的窗角,温暖又不会被炕直接烤。
但是回来后太忙了,后来照顾它得潦草,十天半月也想不起来它了。
仍旧瘦弱的叶片,墨绿的枝条也仍然瘦弱没有什么光泽,叶片中抽出两根暖绿色的花茎,不同于多数淡淡黄绿色的寒兰,这颗是白色的。
就像是疏疏落落的雪,还散发着让人无法忽视的香气,凛冽又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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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一亮我就起来把鸡鸭喂了,赶紧去地里,我正干得热火朝天,少爷突然出现在地头把正在种土豆的我抓回家,让我带他去颜大叔家。
我扑了扑身上的灰,接过少爷递过来的饼一边啃着一边无奈地跟在提着两包药的少爷身后,不禁腹诽:他还真的会治病吗?
颜大叔家院墙比村中其他人家似乎更加破败,说是院子,其实就是芦苇秆和木桩围起来简陋的两间屋子。院中的地没有修整过,一到下雨天泥泞得拔不出脚。
他家有一对儿花棒,男孩叫海海,女孩叫青青,跟小姐差不多的年纪,我们一进院子看见青青正在搓衣服,海海围了块不知啥动物的皮在腰上,托着斧头在劈柴,颜大哥应该早就下地了。
两个孩子看我们进来竟然没有先叫我,反而先叫起了:「吴少爷!吴少爷来了」,又冲着屋里的婶子喊:「娘,吴少爷来了!」然后才想起我似的,冲我傻乐:「小雨姐。」
我嗯嗯了两声,看着盯着我手中饼的海海,把刚啃两口的饼丢给他,他感激地接过饼,给妹妹掰了一半,又把另外一半拿进了屋。看着两个小屁孩谄媚地跟在少爷进进出出的,我懒得理他们,无聊至极,ṱü₀拿起地上的斧头开始劈那小堆柴。
过一会儿厨房传出药味儿,我进屋看见他们围在一个床边煎药,雾蒙蒙的让本就逼仄的屋子更加昏暗,我冲着床上枯瘦干黄的女人,叫了句:「婶子。」
她还没回应我就又干咳起来,我上去扶住她给她顺气,一边私心想着:她不会真像村里传的那样是肺痨吧,万一把少爷传染了我怎么交代。
想到这里,我赶紧端过少爷手里的碗,让海海扶着她娘喂她吃药。少爷不仅带了药,还教了海海和青青怎么熬药,怎么喂药,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温声说:「这里的东西是甜的,但是你俩乖,不能吃,等你们娘咳得厉害的时候掏出一颗放她嘴里救急。」
青青小心接过,重重点头答应。颜家婶子喝了药好像立刻就好些了,哭着道谢,我看不得人这场景,说着收拾药碗赶紧先出去了。
我把颜家院子收拾了一遍,又把他家水缸的水提满,把他家院子里的翻了一半的地给翻完了,少爷才出来。
这下不用等村里人上门找,村长就通知大家晚上去村里的白鹤神前面集合,他有重要的事情宣布。去颜家耽误了我地里的活,我中饭都没回去吃,还是爷爷送到地里的,赶在太阳落山前忙完,回家走到白鹤神前。
白鹤神其实不是白鹤,是一棵老白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管一棵树叫白鹤。
村里的人几乎都在,țû₈我跟在人群后面,看到少爷一个个在纸上登记着什么,旁边的三奶戳了戳我:小雨,你这小女婿厉害,还会看病呢,听说颜家那个肺痨鬼,一碗药下去,都不咳了。
我疑惑着懒得搭理她,回家做饭了。
第二日,少爷又牵着老骡子回宁安城了,第三日家家户户地派药,并抓来了青青海海当壮丁,还有我,教村民怎么煎药,怎么敷药。
真是不明白,我都跑到芦苇荡了还能被抓到,我还不如小黄狗,跟着活跃气氛就行了。
而且我心中更疑惑了,晚上回家问少爷:「您真的会治病?」
少爷没停下整理记录的纸,语气轻快又得意:「当然了,本少爷可不是只能摆在家里看的!」
我抱着我的兰花放到院中,准备给它吸收下日月精华,并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哼,怎么没完没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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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豆角和瓜秧都长大了,我在院子搭瓜架,院子被推开,是几个婶子送来了他们家的早柿子和黄瓜,我伸头问:「还没到收菜的时候婶子。」
她们笑嘻嘻地把东西放在屋门口,过来给我搭手扎架子。
福大姐说:「不是卖的,姐谢你,给你吃的。」
秋大娘说:「大娘谢鸣哥,给他吃的。」
赵婶子说:「我谁也不谢,想白给你家吃的」,并白赠送了一次白眼。
等柿子开始上色,端午也来了。
食肆生意太好,甚至黄龙府来了贵人,将军府都从食肆定了好几样菜,我没法如约接小姐回村里玩耍了。去地里仔细地看了两遍,把鸡鸭托付给海海青青,报酬是两根五彩绳,又把我的菜地托付给赵二铁。他不忿他没报酬,我还他一次白眼,毕竟他还欠着我的工呢。
安顿好一切,又收了一遍村里的菜,和少爷带着爷爷去宁安城过端午。
店里依旧热闹,爷爷去找奶奶说话,我把菜搬去厨房,少爷托着一袋费力地要提过厨房门槛,嗯?现在都能把一袋柿子提这么远了吗?
我赶紧上前接着,心里担心:姑姑说这柿子做出来的豆腐羹自带酸甜,夏天开胃,点的人越来越多了。这柿子还没到季节,只有几家种出来了早柿子,就这点,可别磕坏了。
小姐初四下午就放了假,我还没来得及去接她,就见她身后跟着几个少爷小姐,追着一个比她高出大半个头的公子,从巷子尾冲出来,一边朝着店里大喊:「刘阿布,把姓钱的拦住!」
正在店门口张望的阿布一下蹿出去,把那书生打扮的小公子撞倒在地。这城里武官比文官多,少爷说这小公子的爹是钱锋校,正六品呢,放在京城也是个能随意对待的小官,况且是在这宁安城。
我赶紧去扶起钱小公子,让他快跑,他用眼神感谢了我,一溜烟跑没了。小姐跑到我面前,上气不接下气,还冲着跑没影的人喊:「钱继文,我要给你的头打扁。」
小姐的白瓷脸跑得通红,气急败坏的样子惹得热闹的食客哈哈大笑:「阿眠小姐,可莫要追了,钱夫人正在给他家绣花枕头,挑儿媳!」
张嬷嬷赶紧把小姐和她几个同窗挪到后院,打水给他们净手净面,阿布又端来甜豆浆和小食,紧张地看着小姐有没有气坏。
头插碧玉钗的是皮毛行姚掌柜家的小姐,书院女子少,现在是小姐的闺中好友。胸前戴着金镶玉麒麟的是长春海防通判家的小儿子都图,在宽城子专横跋扈,眼看他爹就要被他连累到被吉林将军发配去种柳便条了,赶紧把他丢到宁安城的马佳氏姨母家,现在是小姐的异性兄弟。
逃跑的钱小公子把家中一块椭圆的和田玉装在锦袋里伪装成鸡蛋,和书院其他学子斗蛋赢了一圈,直到追在姚小姐后面撞坏了她的天鹅蛋。那是姚小姐家专门给她寻来的天鹅蛋,她装在编织的花蛋袋里送给我家小姐的,还未煮熟的生蛋。
都图发现不对劲,拽下钱小公子的锦带,才发现是石头,这可惹毛了小老虎,小姐上去揪着他的辫子就要揍他,被赶来的吴老爷撞见拉开了,然后被三人组虎视眈眈地盯到散学,就出现了巷子口的一场追逐战。
晚上一场小闹剧没影响她晚上干了两碗饭,也没影响晚上全家热闹地包粽子。老爷也来了,我都没正经跟老爷说过几句话,他这次却让少爷喊我过去,我放下手上正包的粽子,忐忑地走到正屋厅中。
夫人和爷爷奶奶,姑姑姑父都在,英叔也在,我问英叔:「您什么时候来的,我竟然没注意。」
他还是端着一个茶壶对我轻哼:「我挖了条地道,从土里突然冒出来的。」
小姐趴在夫人身边,双眼闪亮:「哇,英叔是哥哥跟我讲的土拨鼠。」
大家笑开,先是大人们互相寒暄,然后老爷跟我们全家又表达了一次感谢。然后郑重地跟爷爷说:「阿叔,我家鸣哥生辰就在端午。」
还没等爷爷奶奶惊讶,他继续说:「过了端午就虚十七岁了,这孩子受我连累,多亏冬雨仗义又机智。我和他娘也很喜欢冬雨,你们要没意见,就请英老爷做个见证,就把两个孩子的事定下来吧。」
爷爷嗫嚅了几声,又看向奶奶求救:「这这……这我们……」
英叔摸着茶碗,看着我话却是对爷爷说:「丁老头,这泼天的好事你们老两口还不乐意,难不成真要你家冬雨做状元娘子还是将军夫人。」
爷爷下意识想反驳英叔,奶奶冷静地开口:「我家小雨攀不上状元和将军,但是我家小雨不能做妾。」
她看着夫人:「你们是贵人,总有一天要回京城。将军府的表小姐也好像是对鸣哥有意的,要是做了将军小姨子的相公,即使不回京城,也不是我家这样的贫民能招惹的。」
夫人想解释什么,少爷抢先说:「我不是,我不会纳妾也不娶将军府的小姐,我和爹娘说过了,我是入赘。」
他神情急切又担忧,上来拽着我的袖子跪在爷爷奶奶面前:「冬雨买下了我就是当女婿的,我以后不回京城,我没有状元将军的命,只希望冬雨别嫌弃我是个花瓶。」
奶奶慌忙要扶他起来,他也不干,爷爷又开始:「这这这」起来。
英叔:「你快别这那了,你问问冬雨这丫头怎么个想法,你们全家心眼子加起来都没她多,她做的决定你们指定不吃亏!」
我轻轻掰开少爷的手,他惊讶地看着我,神情失落下来:「你都收了我的玉佩,你还说不会丢下我们……」
我下意识反驳:「我啥时候说过?而且那玉佩是你强行塞给我的。」
还没反驳完就看到他眼神从失落变成失望,眼眶也红了起来,眉间笼罩了一股让我感到不祥的预兆,小姐的一句「哥哥快要哭了」,更是让我丢盔卸甲。
罢了罢了,我看着周围看戏的大人,心中叹气,火速朝着爷爷奶奶夫人老爷磕了个头:「行了行了,我答应了!」
爬起来就跑,小黄狗跟在我身后,院中的风吹散我脸颊的滚烫,我准备把今年的粽子里蜜枣全挑出来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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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那天店里不营业,一大早姑姑和奶奶在厨房做了豆沙和豆腐馅儿的艾草团子,又做了一大锅豆花,请来往的熟客和邻里品尝。忙完吃食,姑姑姑父就带着阿布回村和刘爷爷一家过端午了。
林小姐最先过来,这次坐着马车,穿着粉色的漂亮璇裙,胸前戴着黄布小猴和一把草编的小笤帚,手腕上系着五彩绳。她要和将军府的人去看赛龙舟,除了宁古塔将军衙门下面的五司,今年还有一支南蛮流民,大多是几十年来流放过来的犯人家属的后代和一些汉人。
她把两个用丝绸做的五彩樱桃、桑葚和菖蒲络子塞到我手上,冲着正在屋里贴五毒剪纸的少爷吹了个口哨就上马车匆匆走了。
小姐起床后,我把林小姐送的彩色络子别在她衣襟上,又给她用艾水擦了擦眼睛。
到店门口看到柳院长和几个夫子过来,柳院长精神矍铄,目光祥和,递上来一个小陶罐:
「听闻丁吴两家结亲,吃了你们春寒斋这么多白食,今日老夫我就大方一回,把我这学生送来的好酒送给冬雨丫头了,结婚那日,定要请我。还有贺礼。」
我恭声道谢,招呼几位夫子坐下吃碗豆花,其中有位好像面善却未曾见过的青衣男人,这就是给院长买下书院的人。
夫人也带着小姐出来和夫子们打招呼,那青衫男人对着夫人开口询问,我却能感受到那眼神在上下打量我:
「您难道就是冬雨姑娘的娘亲,气度不凡,果然是能教出这样好孩子的。」
我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喜更盛,张口就怼:「我娘早就死了,夫人不是我娘亲,但救我危难,教我识字明理,是我心里的菩萨神女。」
少爷好像看出了我心里的怒气,他也没问我为何生气,只是轻轻拉我的袖子,在那男人对面坐下,状似无意:「哎?不对,小雨,我就要入赘丁家了,我娘就是你娘啊。」
「可不是,冬雨这孩子,我喜欢得不行,有这样的女儿一定是老天可怜我子女缘浅,又送来这么好一个福星。」夫人摸摸我的头,她说话间眉梢带着喜色,不像是在说假话,我眼眶热热的,像是豆花水汽薰到了眼睛。
少爷回到后院的时候,我在井边发呆生闷气,他抬头看着阳光却直直照晃了我的眼,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他冲过来抱住我,我哭得更厉害了。
直到我反应过来,哭脏了他这身夫人专门给他做的生辰穿的新衣服,才一边抽噎一边推开他,抹了把眼泪:「对不起少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破坏了你的生辰。」
他拿出一个鸡蛋在井沿滚了一圈,温柔地说:「你想哭就哭,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需要原因。」又郑重地道:「更不用跟我道歉,要是没有你,我今年哪能再过生辰。」
突如其来的悲伤情绪,在端午热闹的气氛中消散得也快。我们提上食盒,一大家人风风火火地去了海浪河边。
我从来不知道宁安城能有这么多人,海浪河边游人如织,老爷去和友人饮酒唱和去了,我们准备寻一处休息等着看龙舟。
有不少小贩摆摊卖端午的小玩意儿和小吃,竟然还有人卖豆花,奶奶不服气地要上去来一碗尝尝,被我拉住了。林小姐说,宁安城这些年人越来越多,城外都多出了两个村子,做豆腐也终究不是个稀奇的技能,我们能做,别人自然可以。
河边已经抢不到好位子了,正好遇见钱将军家的小公子,小姐一见他就像斗鸡要上去揍他,抱「谋害天鹅蛋」之仇,我一把抱起她,少爷隔在我们之间,嘴里催促道:「钱家小子,速速离开,不然真被打扁了头,我家可赔不出银子。」
钱小少爷不急不慢,还给夫人和爷爷奶奶行了个像模像样的礼:「昨日之事是我不对,我就知你们一家第一次在这里过端午不了解情况,我一早就来给你家占位置了,我亲自带人占的,看龙舟的头等位置。」
都图和姚小姐也过来说和,小姐才停止挣扎,下巴一抬,哼了一声:「那还不带本小姐过去!」
钱小少爷赶紧就坡下驴,耍宝地道:「几位客官,这边请。」
孩子间的摩擦就在这样的斗嘴中消解,几个人又好得像亲兄弟一般,得到夫人同意后,四阵旋风般地就跑出去了。
不得不说钱小少爷占得真是一个好位置,可以看到热闹的人群,也不影响观赏波澜壮阔的河面。河面远处有几条五颜六色的船。河边的杨柳枝条冒了绿芽,僵硬地摆动,没法想象南方水乡「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情景。
好在芦苇长得还成样子,连成片长在河边,配上河岸鹅黄的迎春,烟紫的云英,更有胆大的野鸭从里面钻出来,游到人前要吃的,在碧绿的湖面划起一道道水波,再配上奶奶准备的琳琅满目的吃食,真有些踏青的味道了。
将军和官员的行帐都在龙舟始发点,我们看着逐渐攀升的日头,今天的风似乎都柔和许多,真是「暖风熏得游人醉」,我们一边吃着玩着,一边等着龙舟赛开始。
龙舟那边锣鼓喧天,比赛开始了,人们都挤在河边眺望,却听到「嘭!嘭!」几声,龙舟好像碎成几段,随即冒起火光和青烟,传来呼喝喊叫。
人群中有人尖叫起来,然后如鸟兽散,四散奔逃,推搡间有人甚至被挤下了河。我让爷爷和嬷嬷赶紧把不远处的小姐找回来,让奶奶不要收拾东西了,从胳膊上扒拉下少爷,让他护着夫人先离开。
我往爆炸的地方跑去,我要去看看林小姐有没有出事,少爷跟在我后面跑,我竟然不知道他腿脚这么利索能跟上我。
我们还没跑到龙头台,就看到将军府的马车,林小姐焦急地喊我们上车,听说我是来找她,她用她发颤的手感激地握住我的手,嘴巴张了张,却没说出话。
一直到跟着慌张的人群挤到了城里,夫人她们都完整地回来了,除了老爷,要和其他在书院的犯官在一处。我们赶紧进屋,插好门板,又把桌凳子都挪到窗边。
缓过来的林小姐说:「是哥萨克人来了!」
今年流放此处的犯官,有一个因为贪污全家被流放,除了他,家人都死光了。他积怨日深,加上宁古塔将军衙门现在对来此的犯官,只要没有明旨发配给披甲人为奴隶的,有真才实学的,都算优待宽松。这人表面上悔过,背地里和哥萨克人联络,里应外合,在今年新造的龙舟里放了火药,想炸死宁古塔的所有官员家眷报仇,然后趁城内混乱,杀进宁安城。
一直到第二日,城外响起了府衙差役的锣声,告诉大家哥萨克人作乱,已全部诛杀。我打开门板,看到已经有人走上大街欢呼,将军府也来人接回小姐,并说将军请少爷去府中一趟。
傍晚少爷才回来,看着神情凝重且疲惫,但带回了更准确的消息:哥萨克人的首领不是傻子,没有那个叛徒一样天真,只派了一小队来探路,发现果然守备森严,将军谨慎。所有人都站在龙头台上,没有像百姓一样挤到河边去看。火药在水上爆炸,伤亡不大,新制的龙舟木头没有干透,烧起来烟比火大,那支小队以为事城要来刺杀将军,被英勇的士兵全部反杀。
爷爷迟疑地开口问:「那,那个犯官如何了?」
「他怕不能引燃,报名了那支龙舟队,自己把自己炸死了,可惜了其他给他陪葬的人,有一个已经就要到刑期能回河北和家人团聚了。」
再次陷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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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的那场爆炸骚乱,很快就被生活的忙碌碾了过去。
只是少爷去将军府的日子又多了起来,我回村他也不次次跟着了。日子在我几日一趟的收菜送菜、带回村里人让我捎的东西、种地浇水拔草施肥中跑得飞快,苞米都长胡子了,只是身边搭伴儿的又换成了小黄狗。
我牵着新骡子回村,先去给颜大叔的婶子送药,她已经不怎么咳嗽,可以下地做些轻松的家务。夫人说颜家小女儿青青和小姐一样大,沉稳又乖巧,看看愿不愿意来店里,陪着小姐做个女伴读,一个月给她家三百文。
她还奸诈地表示:「当然这钱得你出,我可听英叔说你当时买我家儿子的时候,信誓旦旦说要养小姑子的。」
好家伙,在这儿等着我,果然还是大户人家心眼子多。
回村后我来到老颜家,在院子外瞅见洗衣服的是海海,颜大叔也在家,他看到我赶紧让我进屋,还让秋婶子把早上他的边儿摘的野刺莓捧给我吃。我往嘴里丢着刺莓果,表明来意。他们夫妇面露难色似乎不太愿意,但也不敢拒绝。
我意识到我现在这样肯定像个坏心眼的地主老财,赶紧放下二郎腿和果子,跟他们解释:
不是卖身,吴家其他人现在是犯官家眷不可能光明正大买卖使唤吓人,店里那食肆是我家的,他们等于是帮工。夫人说去了也不需要做丫鬟做的事,就是小姐太皮了,想找个安静懂事的给她做个伴,能和小姐一样去书院学读书认字,愿意的话还能像我一样跟夫人学算账管事。而且不白去,和刘家阿布一样,有工钱,阿布一个月一百文,给青青三百文。
颜大叔和婶子互相对视,动容了一些,不敢相信地问:「真的还能学。
「当然了!」我肯定地回答,并试图在院中找寻青青的身影,好像从进屋都没看见她。
我还没问出疑惑,旁边的海海一下子暴哭出声,坐在地上号啕,手脚并用地在地上扑腾:
「怎么又是青青?怎么什么好事都是青青的!我也要学认字,我也要进城!」
突如其来的状况给我吓了一跳,不知道平时也乖巧内向的海海怎么了,赶紧去扶他起来:「你咋哭了?」
颜大叔一把给他揪起来踹了他一脚:「你认个锤子!」
原来青青去秋大娘家学做桦皮包了,海海因为手重又粗心,被秋大爷劝退了。
青青学得又好又快,她去当学徒了,家里的洗衣做饭大半都落在了海海身上,他委屈又沮丧。
村里有孩子的人家都送了几个在跟秋大娘家学做桦树皮的物件。这是少爷还没成为大忙人前在村里溜达,他在村里人见人爱,被秋大娘叫去吃贴饼子。看到了她家的水壶、碗瓢、小凳子、装菜的筐都很是奇特,秋大娘说这是桦树皮做的,他们家是鄂伦春族,很久以前因为一些原因搬来了这里,用桦树皮做物件是他们祖上传下来的手艺。
秋大爷会在夏天去白桦林子剥些桦皮,再把新鲜柔软的桦皮沿着树筋裁成需要的形状,用小刀把树皮刮干净,在上面画出要制作物品的样子,再把多余的裁掉,四周削薄。
把桦皮拼接好,用新搓的麻绳缝制,这是个技术活,和做衣服不同,不能针脚太密,还要整齐美观。秋大娘说他们族里会给做好的桦皮物件上雕花贴花,早些年他们也做,后来日子难过,也没这个时间和精力了。
少爷拿着秋大爷送他的一个包,可以斜挎着,装把小刀、肉干,比布包立挺,比皮包轻便,正面还有一个同是桦皮做的小鹿,大概就是秋大娘说的贴花。
虽然我告诉他那不是鹿,是傻狍子。
但他还是灵机一动想到了新的生财手段,说服了秋大爷教村里的孩子做桦皮制品,说这可以贴补家用,并和买菜正好相反,先给钱,他找夫人借了笔钱还像模像样写了借据。
吴家少爷,现在在宁安城也算有点名气,不知是他那笔字得了将军和文人们的青睐,还是受英叔启发把村里一批干货和特产卖去了南方,又倒卖南方物件儿一路卖回宁古塔大赚一笔,被很多人说是英叔的关门弟子。
多亏了他又卖货又卖字,村里每家都得了点现钱,这事很快就传到了周围两个村,惹得那两个村都派人来找了好几次村长。
少爷把村里的干货卖到南方,价钱涨了几倍,桦皮做的水壶和小包更是让他卖出了天价,不知道他又胡编乱造了什么噱头。
但我让他只加三成给乡亲,剩下的给村里常年病着的买了药,还给村里买了两头牛还有一只新骡子,再有多余的给村里孩子做几件麻布衣裳,方便耕作、进城和劳作。等到村里的人家真的都缓过来了,再把后续的钱给他们。
但这事只告诉了村长一个人,少爷问我为啥不直接跟村里人说,我一脸高深莫测:「你跟他们说能保证所有人都同意配合吗?而且咱家又不是善堂,不收钱但也不能倒贴帮他们。」
少爷吃惊地看着我,又若有所思,半晌幽幽开口:「你不愧是我娘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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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到深秋,少爷派人回来说,要赶在下雪前再往南边运一批山货干货,等到明年开春回来,就能多跑一趟。而且偶尔谁家撞大运捡了个缺心眼的狍子或者抓了个兔子,他还会把皮毛帮忙卖去姚家皮草行,但还是叮嘱不能在山上打猎,这是官府的买卖可碰不得。
没错,是派人回来,派的是赵二铁,他现在接手了英叔以前的那个铺子,改成了山货行,雇了赵二铁和海海。
赵二铁很高兴,因为现在村里的那头骡子归他管了,回来收菜的时候还能听乡亲夸他一句「二小子现在出息了!」看他那个张狂样,我想把记菜的笔杆捅他鼻窟窿里。
海海却不太高兴,他是能进城了,但偶尔和妹妹回村看爹娘,做饭洗衣服劈柴都成了他的活了,因为妹妹的手现在是写字的手,还能在巴掌大的桦树皮上雕出白鹤和麋鹿,金贵着呢。
村里忙得热火朝天,连着隔壁两个村子,又是收庄稼,又是上山打榛子。这大半年来,乡亲们有钱买干净的盐,偶尔能吃顿肉,生病还能抓副药,一个个生龙活虎,萧瑟秋日里却一片生机勃勃。
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秋日的热闹安静了些,但喜气未减。
我和爷爷今天要腌咸菜,颜大叔和村里其他叔伯帮我搬白菜、劈柴。
我在院中支了大锅,颜婶子帮我烧水,福大姐和三奶帮我洗菜。
她们顺便数落我:「天天风风火火,四月的大酱没有下就算了,酸菜竟然没腌。你这和鸣哥马上就要办事儿了,全指望从我家搬啊。」
我想傻笑蒙混过关,没想到三奶的嘴就数落到了奶奶头上:「你奶是咱们村闯荡第一人了,几个月没回家看看,倒使唤上我们了,你爷也不怕你奶跑了。」
她话音没落,院门外有道干脆的声音传来:「你搁这儿叭叭啥呢老东西,现在是吃得起盐巴,给你闲着了,看来我今天带回来这块花布跟你不太配。」
奶奶一边说着还是把一块花布塞在三奶手上,并把她挤开了上手洗菜:「福子,颜家婶子你们也有。」
三奶赶紧甩甩手上的水,轻轻摩挲了下红底绿花的新布,满眼开心混着些心虚,凑过去蹲在奶奶旁边:「嘿嘿,嫂子你别生气,我不是怕你跑了,我没跟着沾光日子了吗。」
夫人和嬷嬷提着东西进来,小姐边攥着雪团子打着出溜滑一把栽倒在我怀里咯咯笑,看来青青的影响力不太行,教学能力倒是很强。
我仍然往后面看,看也看不到人。夫人点破我的心思:「别看了,到村长家去一趟,马上就回来了。」
我安顿好小姐换了打湿的鞋子,又给夫人和嬷嬷沏了茶,趁着院中热闹,溜了出去。风停了,雪花却越来越大,成团地落下来,融化在我心上,我心里的东西,不多,只有这小小的平山村,还有这几个人。
我看着远处雪中走来的人,枯黄的原野逐渐被白色覆盖,好像回到了去年刚来东北的时候,只是那羸弱的少年褪去了娇气,挺拔修长如白桦树。直到那穿着褐色斗篷的人站到我面前:「小雨,是来接我的吗?」
我点点头:「嗯,快走吧,锅里炖了汤,今天人多,回去晚了就没了。」转身往家走,走了几步感觉身后的人没跟上来,发现他还定在原地。
「怎么不动了?」
「动不了了。」
「什么?」
「我走累了,手冷,走不动了。」
我无奈,我真是无奈,回去牵起他的手一步步往回走,他跟我说这宁安城里的琐事,我却只想撤回我之前心中的感慨:
狗屁褪去了娇气,还是这平山村柔弱第一人!
立冬。
老爷说这是个好日子,大地冬藏,逐渐冰封的土地蓄藏着生的希望。
确实是个好日子,这个时候的平山村已经没有什么可忙的农活,但又没冷到彻底猫冬,村里人没把感谢挂在嘴上,却张罗着要给我和少爷办个最热闹的婚礼。
从立冬前几天开始,村里家家陆续送来了最充实的心意。村里开始宰猪杀羊,猪是村长家的,羊是将军府送的,鸡鸭鱼都是各家拿来的。
隔壁的叔伯家都早早把房间空出来打扫一番,准备招待那天城里要来的客人。屋外挂起了红绸,少爷那间屋的炕上换上了红被子,墙上窗上贴上了喜庆的「喜」字和漂亮的剪纸,那是青青和小姐剪的。人们在寒风和碎雪中忙来忙去,热闹得就像要提前过年。
这热闹是为了我,又好像没有关系,因为前天开始他们就不让我干活了。每次刚想上手,就被拦下来,甚至嫌我碍事,把我赶进屋子。
婚礼头天下午,少爷要回宁安城,他是入赘的,得正日子当天,由爷爷和姑父接过来。他走之前找到了窝在背风处闲极无聊抱着小黄狗晒太阳的我,拉了拉我的手:「你还觉得少爷我是只能看的花瓶吗?」
「不是,少爷威武智慧天下第一。」我想都没想张口就来,看来这假话说多了就是顺口。
他眉梢扬起得意地说:「明日成婚,我送你个真花瓶让你天天看。」
我:「什么花瓶也没有少爷好看,我天天看少爷就够了,不用破费。」
少爷:「哼!」
赵二铁寻他的声音传来,他往外走去,想了想又回来站定问我:「小雨,你开心吗?」
冬日的阳光迷惑性太强,一不留神就晒得人昏昏欲睡,我努力睁开眯着的眼睛看着他回应:「嗯,开心。」
-31-
一大早被鞭炮声炸醒,今天几乎所有人都比我起得早,站在我床边催我起床的竟然是小姐,真是稀奇。看着屋里屋外忙碌的人,我合理怀疑他们根本没有睡。
我火速收拾好炕,嬷嬷摆上炕桌,要给我净面梳妆。奶奶让她等会儿,给我端来一碗面条,里面窝着两个鸡蛋,眼眶湿润,让我吃饱了,今天好好表现,给她丢脸。
我在众人的注视下吃完了面,洗了把脸,被嬷嬷按在炕上坐下,打来热水,拿过一个新帕子热敷在我脸上,然后抽出一根棉线在我脸上来回铰,疼得我眼泪都要出来了,青青剥好了热鸡蛋递过来在我脸上滚来滚去。
好奇的人挤满了屋子,大概是从没见过这一出,做饭的、择菜的、打杂的婶子叔子都堵在门口,为了保证大家今天能吃上饭,村长发话把人都赶了出去,并派「眠家军」小姐、青青、阿布、海海在门口站岗。
接着就是夫人和嬷嬷一起给我上妆,他们动作轻柔又迅速,最后夫人叫来了奶奶,奶奶给我一下一下梳着头,嘴里念念有词:
「一梳我儿白鹤神佑。
「二梳我儿健康长寿。
「三梳我儿夫妻白头。
「四梳梳到了尾,我儿从此事事和美。」
姑姑在一旁哭了,奶奶又哽咽了,我也有点想哭,但是我不敢,怕哭花了这夫人好不容易寻来的胭脂水粉。
嬷嬷赶紧打趣:「几位可别哭了,今日是丁家招婿,该哭的是我们吴家夫人。」
夫人「扑哧」笑出了声:「可不是,哎哟我的儿,从此就是丁家的人咯……」。作势就要以袖掩面,奶奶和姑姑一下子就被唬住了,赶紧不哭了要去安慰夫人。
我看着这场景:得,以后半个嬷嬷就能轻松拿捏一整个丁家的老实人。
爷爷让青青进来催我换好衣服去新房等着,马上就要到少爷进门的吉时了,婚服是夫人和嬷嬷裁剪制作,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虽然夫人愧疚地说,买不到好料子,和嬷嬷两个人赶了半年,也还是粗糙了些。
婚服的云肩上是精致的打籽绣博古图,牡丹、荷花、梅花、菊花、桃子、石榴百花齐放。上身红色缎面的裙底,上面绣着渐变蓝色的牡丹蝴蝶,下摆是江崖海水纹,海水上又用打籽绣法绘上了牡丹。下身是接近满绣的红萝卜马面裙,蓝色花卉和金色蝴蝶栩栩如生。
昨日一打开,整村的人,不论男女老少,看到衣服的瞬间都屏住呼吸,被迷花了眼。
我从正房出去,走到右边的新房,那间本来是爷爷奶奶留给我的,后来给少爷住,现在即将成为我的新房。
在院中忙碌的人群中突然停下动作,震惊的眼神中,我赶紧进了新房。
小姐捧过来一个精美的朝冠,献宝一样:「雨姐姐,这是我和青青送你的新婚礼物。」
夫人接过来带在我头上,嬷嬷欣慰地说:「嫁衣能绣,头面这里置办不了,这是青青和小姐,她们两个机灵鬼用铜丝缠着夏日里风干的鲜花,加上苞米皮做的仿点翠。」
小姐得意地揽住青青的肩:「这可是我的主意,不过大部分是青青的功劳!」
夫人给我戴好朝冠,回头刮了一下小姐的鼻子笑道:「真是两个能干的丫头,不过阿眠以后不能叫姐姐了,得叫嫂子。」
阿布从门外伸进来个脑袋:「夫人,丁爷爷说吉时快到了,收拾好了除了冬雨姐都出来。」
转眼屋中就剩我一个,我静静地坐着,想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可惜家里没有镜子。
小心挪到炕边穿上鞋,提着裙摆,千万不能弄脏了夫人和嬷嬷的心血。走到喜盆边,看到倒影中自己的脸,除了个大眼睛和红嘴唇其他的都看不真切,觉得一切都好不真实。
曾经从没想过要穿这种华丽的衣裙,这并不适合下地除草,上山摘榛蘑。就像是即使一时脑热救下少爷小姐,也没真的想过要他来当上门女婿。
屋外喧闹,屋内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这奇怪的气氛让我有些紧张。
人果然要忙碌起来,不然就会回忆和思考,而思考会增加我的疑惑,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忐忑和紧张的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外姑姑进来塞了个鸡蛋给我:「小雨,不着急吧,再等会哈。」
原来是都快到吉时了,在村口候着的姑父往前又走了一里路都没看到来人。
爷爷和村长安慰大家,大概是昨天半夜里就起风了,雪也大了些,不好赶路。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一辆马车匆匆赶到了门口,人群重新热闹起来,鞭炮声过后,从车上下来的却是本不能出城的吴老爷。
他神情憔悴,吞吞吐吐回答不出众人问少爷去哪儿了的疑问,直到看到夫人,眼泪就流了出来:「夫人!鸣哥,鸣哥那个孽障入赘将军府那个表小姐去了,他要我来跟丁家退婚。」
鸣哥、林小姐、丁家、退婚。
众人疑惑、惊愕、愤怒,而站在新房门口的我听到这句话只感觉老爷在说笑话。
直到夫人盯着老爷问:「这是真的?」
老爷稳了稳颤巍巍的身体点头,夫人沉默地转身,然后一头摔倒在地上,头磕在一旁的木头上,彻底晕了过去。
小姐爆发出尖利的哭声。
爷爷奶奶来不及处理复杂的情绪,赶紧让嬷嬷、姑姑和旁边的婶子们把夫人抬到床上。
夫人醒来的时候,天快黑了,冬天只是黑得更早。热闹的院子已经空了,连老爷都因为朝廷的规定又回宁安城了,留下了六百两银票。
六百两,是当初我给英叔买少爷和小姐的银子。
他现在真像个商人了,是一分都没有多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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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呼啸的风声更大了,也就一下午的功夫,雪就覆盖了院子和屋顶,但也盖不掉老爷带来的让人揪心的消息。
我脱下婚服叠好,把那顶朝冠放在一边。
夫人缓过劲来,嬷嬷扶她坐起身。我跟夫人转述老爷的话:
将军夫人娘家是山东望族林家,祖上出过戍边名将也有宰辅入朝堂,但到了这一辈夫人娘家那二房子嗣凋零,林小姐祖父突然病逝,二房除了大将军夫人和林小姐就没有旁人了,族中要她父亲过继旁支,但她父亲誓死不从。急信送到将军府上让小姐立刻回济南,已经给她找好了入赘人选,让她回家立刻成亲。只是那人选将军夫人一听就直摇头,是济南出了名的浑不懔,还没成婚,家中孩子都有两个了。
将军第一次见少爷就投缘,后来少爷总去府中更是受到全府欢迎。城中的食肆、货行,如果没有将军府的关照,似乎也不会那么顺利,老爷也在关照下不用去干伐木、开矿、修路的苦力。将军深爱将军夫人,看不得她为小妹的事情焦急悲伤,想让少爷帮这么忙。
说是入赘,只是回济南应付下族中觊觎的目光,之后愿意去京城或者回宁安城都可以,那就给他单独立府,吴府,甚至明面上算不上入赘了。
一切很是合理又水到渠成,少爷似乎没有理由不答应。
整件事情中,最愤怒的似乎是夫人,她在全府被抄家时镇定自若遣散下人,在决定来宁古塔时豁达坦然,在要抛头露面支撑食肆时乐天淡定。
这样一个听到自己儿子被原来的下人买回家做女婿时都能打趣的妙人,听到儿子要去入赘高门了,却直接气到昏厥。
爷爷奶奶看着夫人惨白的脸和通红的眼睛,还有蔫了吧唧的小姐,根本说不出责备质问的话。夫人却撑着身子起来,吩咐嬷嬷,带上小姐要离开,她悲切又真挚地说:「我儿攀附权贵,不仅不顾及爹娘颜面,更是背信弃义,不知感恩,我们没脸再继续吸丁家的血了,这就离开。」
嬷嬷虽然不愿但还是扶着夫人起身,小姐也丢了魂一般地去搀扶夫人,奶奶上去一把抱过小姐放到爷爷身边,一边阻止嬷嬷按下夫人:「这是干啥呀你。」
夫人虚弱的还要起身,眼泪珍珠一样从眼眶里啪嗒啪嗒滴在奶奶手上,她想开口却被奶奶阻止:「你可快别说话了,这有啥呀,对你们来说是大事,但在咱们这不算事,你快别哭了。」
爷爷也牵着小姐走到床边安慰道:「奕娘,我和老婆子商量过了,个人有个人的命,鸣哥毕竟是京城长大的少爷,有更好的前程咱也不能让着人家就在这儿死守着。万一将军府能帮着你家老爷早日回京,你和阿眠也能早点回去享福。」
夫人用手擦眼泪,狼狈地说:「可是……」,就被奶奶打断:「可是啥啊可是,平山村的人来来去去,日子不还是得往下过。冬雨她娘不也跑了,她不也全须全尾长大了。现在她女婿跑了,她难道还能不活了。」
夫人终于抹干了眼泪,拉着我手,恢复了之前她那果断的语气,跟爷爷奶奶说:「从此,我高元奕就没有儿子了,只有冬雨和阿眠两个女儿。」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想把一肚子的话都叹走,最终什么都没说。
只轻轻吐出一个字:「好。」
爷爷奶奶好像想说些什么,我却摆摆手让他们赶紧把准备的婚礼吃食找几个人挨家挨户分了,这可都是好东西,不能浪费了。
我提着空了的羊汤桶走到白鹤神前面,一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
我的脑袋似乎都清醒了些,但还是有很多疑问,我以前好像不是一个疑惑很多的人。
总感觉专门送来一只羊的将军府不会仗势欺人,总感觉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少爷最多坏到耍赖偷懒,让我把红薯都拨好送到他嘴里。
总感觉今日老爷的话像一阵吹错的风。
我决定亲自去看看,我把桶放在白鹤神脚下,跟她说:「我要去城里问问,您要反对就说一声。」
白鹤神树枝摇晃几下,她没说话,好,那就是支持我去的。
原野上不见半片残青,黑透了的天压了下来,坚硬锋利的雪沙子打在脸上颈间,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身后突然有个小影子汪汪叫着奔过来,竟然是小黄狗,他身上还穿了件小花袄,是奶奶为了喜庆给他做的。
我抱起小黄狗,往宁安城走,不敢哭,怕眼泪流出来就结了冰。
不知走了多久,我好像看见了宁安城,怎么这么晚还没关城门,有许多人从城里涌出来,好像是办喜事的队伍,后面还跟着不少士兵。
等我再醒过来已经是在春寒斋的我自己屋里,一睁眼是英叔看傻子样的眼神,还有小黄狗跳起来呻吟呜咽。赵二铁端着个碗进来,看到我醒了好像松了口气:「你是真虎啊!醒了就好,自己喝药吧。啥天儿啊,你大半夜地走过来。」
赵二铁说少爷去将军府后再也没回来,他被留在店里,昨天晚上听到熟悉的狗叫,又好像有东西挠门,他一看是小黄狗,还有倒在店门前的我。他去找了城里最熟悉的人,英叔。
英叔请了郎中,给我灌了两碗药,给小黄狗打了碗鸡蛋汤。然后守了我一晚上,赵二铁则熬了一晚上药。
我和英叔和二铁再次核实了老爷带去的消息。
英叔又恢复了斜眼看我的习惯,坐回椅子端起他的小茶壶,发现没水了,又放下,说不清是了然还是幸灾乐祸地对我道:
「我怎么说来着,什么锅配什么盖。这下人财两空了把。」
「冬雨,你想开点,鸣哥可能有苦衷。」二铁在一旁拽着衣摆支吾开口。
「有啥苦衷,你能挟恩图报,旁人自然也可以。权贵家多的是负心人,何况这弯弯腰就可能重振他吴家呢。听说那林家在济南府富得流油,为了回去造势,听说那将军府把大半府兵都派着跟新人回去了,势必要保住林小姐他爹这一房的资产。」
我不理他们两个聒噪,确认了这件事的真假后,反而心里什么东西放下了,一口气灌了ẗű₅那碗药叫了一声:「英叔。」
他疑惑嗯了一声,我笑着说:「山货行是吴萧鸣入赘将军府前弄的,那时候他还是犯官家眷,不能经商,等于是给我家打杂的。现在他走了,这个山货行应该归我了吧,印信和账册都给我吧。」
英叔似乎并不惊讶,缓缓起身,拍了拍赵二铁的脸对他说:「看见没,这冷心冷肺的丫头你还可怜她,担心担心你的新老板会不会把你开了哟。」
他掸了下袍子上久坐的褶:
「那路是我以前趟出来的,铺面也是我的,人也是我用心挑选出来的精干人。」
「三成。」
「昨夜是我拉着老脸找来的郎中,还看护了你一夜。」
「四成!」
「你没做过山货生意,又不能……」
「五成!」
「成交!」
奸诈的老头抬腿就要潇洒离开,我突然喊住他:「等等英叔,我给你六成!」
我从床上爬起来,直直跪在地上,给他吓得往后一退,差点被门栏绊倒。
我郑重开口,对上他的眼睛:「您得告诉我做这行的规矩,还得教我怎么做生意。不白让您教,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教我一场,我给您养老送终。」
他面色复杂,收回伸出来的手,转了转手中的茶壶,踱步坐到炕沿边,盯着我好半天,说道:
「死丫头,那还跪着干什么,还不去烧水来给我敬杯女儿茶!」
等英叔听完我叫了干爹,受了跪拜,喝完了我递上的茶。
赵二铁在旁边愣愣地开口:「英叔,您这认了冬雨教她做生意,那您那六成的利润不是白要了,等她真给您养老送终以后,您的钱不都成她的了!」
「嘿!赵二铁!你怎么刚才不提醒我!」
-33-
这个冬天没有去年悲伤惶恐,也没有去年热闹。肆虐的风和雪却如同每一年一样,食肆的生意坚持到十月底,越来越少的人出门,店里也就基本歇业了,只每三天开门卖一次豆腐。
我在英叔的山货行,现在也是我的山货行里,跟在他后面学着看地图,听他跟我讲内地十八省的风土人情,学着理货,因地制宜地分配进出货物,学着给物品打上吸引人的标签,怎么观察别人的需求。
我的千字文早就学完了,英叔给我拿了几本游记和生意经,跟我说做生意多看看书总是好的,书里什么都有。
我没感觉到自己的生意天赋觉醒,却在看游记的时候沉迷在那字里行间描绘出的波澜壮阔的山河。原来不仅有大江大河,还有海;原来不是所有的山都会一夜萧瑟,可以四季常青;原来鱼米之乡真的富饶,中原地区真的磅礴,原来外面的天地那么大,而我住得这么偏。
过年回村前,我去给老爷送了新衣新鞋、银两和肉干。邀请英叔去家里过年,顺便找来更多的书;回村后也找阿眠借书,我最喜欢的是游记和史书。
我好像打开了一扇奇特的大门,游记带我游览河山,史书为我答疑解惑。
整个冬天都在书里探寻新的世界,好像出现了一个比种地做饭更能让我开心的事情,我窝在屋里不怎么出门。
家人担心,奶奶和姑姑总是要找各种东西来我屋子转几圈,爷爷也偶尔过来让我给他搭把手,「眠家军」也借口主屋没地方了来我房间玩耍,实则是陪我;英叔也时不时来损我两句并使唤我,而夫人和嬷嬷悄无声息地给我炕边的窗户糊了新的薄薄窗纸,晚上看我还没睡来给我挑长灯芯……
我都知道,但是我不想从书里抬起头,我知道春天一到,我就又要在生活中忙碌。
我第一次,只想关心自己的需求,心中的那个自己无限放大。
村庄依旧在冬日寂静,但偶有串门来的欢笑声入耳。夫人和嬷嬷观察好久,发现碎嘴子的中坚力量,都没有拿吴少爷退婚的事羞辱调侃过我半句,也逐渐放下心来。
没有不会到来的春天,而且这个春天到得莫名地早,寒兰多抽了两支花剑,我小心捧着香气四溢的兰花,一家人又整齐地去了城里开张。
路上的树还枯着,只是风停了,落满了家雀。
日子按部就班地流淌。
我跟在英叔后面打理货行、跟夫人学管账、听小姐给我讲自己看不懂的经学诗词,偶尔碰到来店里吃饭的夫子,人也会不计身份指点我几句。
等到开化了就回村忙春耕,收春菜,整理南边回来的商队,去村里通知秋大娘家今年的桦皮做哪些物件更畅销。让她们不要拘泥于一个村,看周围有合适的孩子都收来做学徒,万一又出一个青青也是好的。
短暂的夏天就要过去,天朗气清,我骑着马回村。
没错,我也会骑马了,是英叔找了一个城中武将的夫人教我的,并在过年送了我一匹棕红的小马。
早知道英叔这么舐犊情深,在京城就应该给他磕头叫爹。
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绿意,心情舒畅。听说去年南方冬天都没下雪,今年的榛子先不说,干菜肯定能卖上好价钱。
一边想着今年上半年赚了多少钱,一边思索着要给村里整间屋子出来当学堂,村里孩子说多不多,但也有二十来个,与其漫长的冬天在家闲得上下牙打架,不如全部抓到学堂念书,认几个字也是好的。
因为字和书真是个好东西。
大家都说我不一样了,城里也有人说春寒山行的东家是个厉害的女娃娃。
我曾经有很多时间可以听他们的各种声音,但我现在没时间了,每天忙完我只想抽空看会儿书。因为我的疑惑越来越多,而书中真有能给我解惑的。
夫人和老爷像弥补般地托人给我寻来城中能找到的我能看懂的各种书籍,小姐好像沉稳了不少,有时也会来找我说说话,是真的对话,不是撒娇,看着她又长了一岁,老爷说她今年课业更重了,似乎也非常刻苦。
有长舌的妇人坐在店里戏谑着问夫人:「你家这小的这么刻苦做学问干吗,又不能考科举入朝堂,难不成还要学戏里唱的,当个女状元?」
夫人拨了拨算盘:「我小女儿怎么做不得状元,如果做不得,那也是她爹连累了她,那也是这世道规则配不上她。」
那妇人不屑笑道:「那那个大的呢,听说是你家童养媳,一个女孩抛头露面做生意就算了,怎么一个冬天不见,还成了个书虫,天天拿着书装腔。一家子怪人……」
还没说完,刚怀孕显怀的姑姑上去就揪着那人头发:「你是酱缸转世啊,张嘴味儿这么大!我们家姑娘聪明能干会认字念书,遭你嫉妒了呗,你气得长针眼了啊,来这儿找打。自己小子长得跟小酱缸似的,一碗豆花三文钱,两碗就算不明白了的草包,你有这闲心不如多带他去晒晒太阳控控脑子里的水……」
那妇人号叫着让姑姑撒开手,撕扯间挥到了姑姑。
嬷嬷赶紧去厨房叫奶奶,奶奶举着锅铲就加入了战斗,最后这场战役是以姑姑挨了几下王八拳,但薅掉那妇人一大把头发。奶奶毫发无损,并用锅铲出击十余下,除了误伤两下姑姑,其余全招呼在了那妇人身上。还有夫人拿出了二两碎银慰问来阻止的官兵辛苦。
听了阿布绘声绘色地描述,我和小姐捧腹大笑,顺便心疼那送出去的银子。
哼,不一样了不是我,明明是这三位护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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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来,还是一样的忙碌,不一样的是更加充实了,不管是钱包还是心里。
我和英叔清点着李二铁从城外村子收来的山货,一边聊起城中人们热议的大事:
朝廷夏天彻底扫荡了骚扰边境的北萝部落,把部落核心哥萨克族首领杀了,招降了与其一直不合的墨尔哲部落,把残余势力赶去了西伯利亚荒原。彻底收回了依尔哈平原和乌拉江。
这次战争是庄大将军指挥的,听说去朝廷受赏了。这次要升为昂邦章京,统管整个东北的军事、政务和边防。
二铁咋咋呼呼说得热血沸腾,但我心里想着:这下不仅能安稳过日子了,还能把南方的货物往北边再卖卖,还在思索着乘着朝廷政令没到,想去墨尔哲部落收上一波皮草,肯定能大赚一笔!
又过了半月,庄大将军回了宁安城,我站在迎接欢呼的人群中,好像看到了林小姐。快一年了,吴少爷都没来封家书给夫人老爷,莫不是真像夫人说的,断绝了联系。
将军回城有更新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春寒斋的食客们也聊得热火朝天。
这场拉锯了大半年的战役,朝廷大胜,国库受到的伤害却极小,山东济南的林家二房捐出了几乎全部身家,现在已经被封为皇商了。
而在首战中机智果敢地把北萝部落撕开个口子的年轻人,竟然是将军府的一个幕僚。后来这个幕僚在军中被皇上封为协领,后面又带队智取哥萨克首领的头颅,屡立战功。
等到回京述职才知道,他竟然是流放宁古塔的犯官之子,是为了侍奉父亲才跟随家人一同去到宁安城的。
皇上感念吴小将忠君爱国,英勇又孝悌。
又有人禀明,当年吴德文受牵连的舞弊案本就是场糊涂官司,他连从犯都算不上。
流放以来在宁安城换了几个服役的部门都受到好评,调入书院后更是兢兢业业教书育人,还时常免费为当地百姓诵书写信解惑,对不知礼教的地区有教化之功。
皇帝龙颜大悦,下旨特赦返京,并授国子监博士一职,发还其家宅。
据说在朝堂上,吴小将对东北的风土人情、河ţųₙ流地势都了然于胸,又在兵法和器械技艺上颇有心得,还精通满、蒙、俄语。
皇帝想让他留在京城工部历练,日后必有大作为。
没等到朝堂众人眼红,小将军却出乎意料地拒绝了。
他跪下叩头,跟皇帝表明:
京城能人众多,他不曾好好读书,愚钝粗鲁,不堪大任。皇恩浩荡,已经泽被他父母家人,他自愿再回那苦寒之地,为国死守边疆。
皇帝仁慈没有怪他抗旨,反而赞他赤忱,任命他为宁古塔将军衙门下水师营总管将军。
食肆里的客人聊着聊着,有人突然察觉哪里不对。
冲着夫人喊道:「掌柜的,你夫家可是姓吴?不就是在丁香书院授课的那个吴夫子。」
夫人头都没抬:「是啊。」
众人突然都看向柜台,有人声音激动:「那你儿子呢?」
「对啊,怎么很久没见到你家那个貌美的小公子了?」
「朝廷新封的水师营总管不会就是您儿子吧?」
「还叫掌柜,应该叫夫人!」
姑姑制止吵闹的食客,把上菜的托盘重重放在柜台上:「别瞎起哄,我们鸣哥那小。
「体格子能百米之外取敌人的头吗,他连菜刀都拿不起来。」
我、英叔、阿眠和青青坐在柜台旁边的桌子上喝豆花。
阿眠撑着头看着英叔:「英叔,我哥哥还真的会讲蒙语、俄语,而我家都会说满语。」
英叔处变不惊地继续喝他的豆花:「那不是好事,你能回京城了啊。」
她放下勺子叹口气,又看向我:「雨姐姐,我有点担心真的是哥哥。」
英叔罕见地没有哄她:「我还担心我这个刚养熟的干闺女呢。」
夫人过来撑住我的肩膀,对阿眠说:「你没哥哥,只有这个姐姐。」
我拍拍夫人的手,心中好笑,我这个当事人都想开了,她却还在生气,又有些感动:「都别担心啦,船到桥头自然直!」
大大小小的嘀咕声还没落,春寒斋门口突然路过一队官差向丁香书院走去,围观的人说这是朝廷派来宣纸的大人。
店里的看客激动极了,迫切想证明自己的猜测,一哄而散全部跟到丁香书院去了。
剩下我们面面相觑,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嬷嬷一下捂住了嘴巴,小姐大叫着冲过去:「哥哥!真的是哥哥!」
我心中没有特别波动的情绪,只是看着粗粝黑瘦的吴少爷,拘谨又愧疚地站在门口看着我傻笑,心中突起坏心思,没搭理他,冲着屋里喊:「奶,吴少爷来了。」
奶奶还没出来,姑父先跑出来嘴里嘟囔着:来得正好,定要为他苦命的姐夫揍这小子一顿。
随后吴少爷看着对面一排面色各异的人,目光落在夫人身上,讪讪地喊了声:「娘。」
夫人终于开口了,朝他摆摆手:「哪儿来的小黑鬼到处认娘,去去去!」
那幽怨可怜的声音又嘲笑我:「小雨……」。
声音主人看着我,满眼忧愁和委屈:「小雨,对不起。」然后低头的瞬间眼泪就砸在了地上。
我看着奶奶姑姑明显已经心软,夫人却坚定地斜睨着他,心中扶额,只想让吴少爷快收了这神通。
我走过去牵起他的手,朝着夫人跪下:
「娘,这是您女婿。」
尾声
很多年后,我垂垂老矣,坐在太师椅上听外出游学回来的孙女说在南海边看到了更多震撼人心的风景。
我放下账册,笑着看她明媚张扬的脸,笑着说:
我知道,我去过。
她满脸惊讶:「奶奶你竟然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旁边的老头:「哼,你奶奶能的呢,她去琉球买过皮草,上俄罗斯贩过丝绸,就是把我一个人丢在这苦难无比的宁古塔……」
耳边的声音渐渐飘渺,眼前的人也开始模糊,我渐渐睡去,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是个晴空万里的日子,整个宁安城都热闹非凡。我不是眼花,人群中的却是林小姐。
晚上我在干货行听着伙计闲聊,心中有了奇怪的猜想,然后海海就告诉我有个小姐来找我,解答我疑惑的人来了。
北萝是七个部落组成的联盟,虽然不是国家,但几十年前以哥萨克族人为主导,占了乌拉江上游唯一块肥沃的依尔哈平原。然后就沿着我国北部边境依次排开,就像一条铁链死死咬着朝廷北部,企图蚕食更多地区。他们各部落间结构严密,作战骁勇,配合得当,除非有境内特产的矿石制作的路牌,根本无法进入。
立冬那天,将军府突然收到消息,有队细作扮作商队入了我国边境,若是能给他们出其不意地劫杀在乌拉江,就能依靠他们的身份凭证从武力最薄弱的墨尔哲进入北萝,撕开一道口子,夺回依尔哈平原。
机不可失,需要合适的人立刻启程,且要避开城中和沿途存在的眼线。将军府为了人选争吵到天黑,而林家二房真的陷入了家产被夺危机。有幕僚听说少爷回来了,就来告诉了少爷这件事,后来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他们回城那天,少爷去水师营报到了,让林小姐来告诉我事情的原委,顺便看我气消了没。
我听完后摇摇头,认真地回答:
「没有,我根本没有生气。起初是有的,但他不在的日子我也学会了打理货行,把日子从我家的薄田铺到了宁安城,接下来还计划要跟着商队去南方,没有时间生气。」
「听了你的解释,我想这大概这个就是书上说的『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没有国就没有家,我从小出生在这里,村里几乎都是受过战乱的。也更没有理由生气了。我甚至是开心的,开心自己没有看错人,他真的很好,比我想象中还要好,」
那天少爷回来后不久,老爷接了圣旨也回来了。
全家关了店铺,回了平山村。
一群人又哭又笑,又是咒骂又是赞扬,哄闹不止,村长大手一挥让人把他家准备留着过年的年猪宰了,全村吃席。
于是,去年立冬那天的混乱又重演了一遍。
我避开人群,带着小黄狗来到白鹤神下,靠着她的树干坐着,听着叶片在秋风中哗哗树叶声响。
少爷抱着两个花瓶艰难地朝我走来:「小雨,这是我送你的,真的只能摆在那儿看的花瓶。」
他一边佯装努力托着瓶底,一边跟我喊道:「哎呀,小雨,我实在是快拿不动了。」
我从书中懂得了很多的道理,但现实有的情况仍然手足无措,只好站起身接过瓶子,对他光明正大地翻了个白眼:
「快收了您的神通吧,吴乐乡。」
望着远方层林尽染的山,春华秋实,又是一年秋天了。
(正文完)
落雪满平山(冬雨化春寒鸣哥番外)
【我很惨,我是金鱼巷第一纨绔,但被抄家了。
更惨的是,要被自己丫鬟买回去当上门女婿。】
我,金鱼巷最会玩儿的第一纨绔,吴萧鸣,字乐乡!
我祖上有从龙之功,祖父曾是知府。到了父亲这一辈,几个叔伯都放弃了科举。但我爹好歹是个举人,且我外祖家是江南豪富。
母亲经营有道,家中在这皇城都算阔绰。虽家中无人在朝为官,但有几个祖父的旁支旧友在朝中看顾。
我的成长没那么多约束,又有些底气。
我这一生官至北萝省巡抚,全得益于有一位顶顶开明的母亲,顶顶聪慧的妹妹,顶顶潇洒的兄弟。
还有我最最喜欢的,顶顶顶厉害却仍然和我这个纨绔在一起爱人。
-1-
我出生的时候是五月初五,老话都说端午出生的孩子不吉利。
我刚出生就得了恶寒,差点连累母亲一命呜呼,父亲着急看长子,被台阶青苔滑倒,摔折了腿,我出生半天就坐实了五月恶童的名声。
后来外祖家送来个儿科方面的名医,还有一个医女。一半药、一半饭,我能长到这么大,真的也很不容易。
家中不仅没有把我溺死,反而如珠如宝的把我养大了。
衣食住行,都在朝廷法规之内给我最好、最精细的。Ŧũ̂ₛ甚至为了让我冬日里吃的瓜果菜蔬都是最新鲜的,专门在家中南边花园支起暖棚。
祖父还在的时候,怕府中对我太过娇惯,准备亲自教我学问。
我说我背书背的头疼,他斥我倦怠躲懒,晚上我就发起高烧。
他又觉得定是我身子太弱,请了武馆的师父教我习武,马步还没学会就晕倒在院中。
他还是不死心,想循循善诱教我作画,学了半天我还活着,而且似乎画得还不错。
他捋着胡子心中大喜,叫来父母和叔父们炫耀。想着以后把我往举世闻名的画家培养也好。
然后就看我拿着画站起来,摇摇晃晃,一头栽倒在堂屋中。
原来是调色的颜料让我中毒了,这次差点真的小命不保了。病床前他拉着我的手,在全家责怪的目光中,长吁一口气:
「鸣哥,快醒来,祖父错了。不求你光耀门楣,保家卫国了,你只要能好好长大做个富家翁就行。」
外祖家派来看望我的小厮带走了我画的那幅画,在桐江书院授课的舅舅让人接我去了江南。
一是母亲当时怀了妹妹再照顾我分身乏术;二是觉得我在书画上会有造诣,把我抓走跟在他后面学了几年字。
以为去了江南苦日子就要来了,谁知父母不放心派了半船人照顾,外祖母看我病怏怏的可怜又拨了十来个人。
江南富庶,天晴时惠风和畅,景色宜人,下雨后烟雨蒙蒙,水墨画卷。每日,从醒来到睡觉,都有人伺候。最辛苦的事就是去跟舅舅练字,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很轻松愉快的事情。
其余时间游船打马,逛街吃茶,听戏赏曲,乐不思京。
外祖家虽然已经是巨富,但往上三代都是商人,七拐八拐的亲戚都凑不出一个秀才。纵然舅舅天资卓绝,也不能科考。但当地人都夸舅舅虽然没有功名,也是大儒。
可能文化人的倔强是相通的。他教我评鉴名家字画,看我似乎真有天赋,他也不死心。细细询问了当时祖父给我用的颜料,又在房中捣鼓了好几日,说是特意给我调制的安全颜料,然后他用那颜料又把我毒翻了一次。
被罚跪在祠堂整整一日后,便只教我习字了。
我也是很喜欢写字的,白纸黑墨,就能装下整个天地。
妹妹六岁了,祖父祖母前后病逝,报丧的人来接我,说祖父去世前给我取了个字:
乐乡。
-2-
回京守孝不放心的是外祖家了,这次是外祖母派了半船人跟着回京。我自然也是伤心悲痛的,看到端正跪在灵堂的小身影,那是我小妹妹,阿眠。
上次回来看她好像刚会走路,现在好像又抽条了些。我在她陪着她旁边跪下。天色四合的时候小人儿开口说话了:
「哥哥去休息吧,祖父说哥哥身体弱,要好好照顾哥哥。」
我摇晃站起来想辩解一二,再一次晕倒了。
半年过去,府中悲色渐少,我又经常出门溜达了。但京城人脾气火爆,不是今天在外和王家的小衙内吵起来,就是明日带着家丁和宋府的公子打了架。不是我躺在家中半月不能动弹,就是母亲捧着大把的银钱去上门赔罪。
一来二去,也交下几个狐朋狗友,日子还是一如既往的自在。
我想还是江南好啊,听说舅舅去游历山川了,决定等守孝结束,就去投奔他。
以为我的日子就要这样富贵无极,长乐未央,变故突然就来了。
朝廷说今年的科举舞弊案,父亲也牵涉其中,证据确凿。吴老爷吴德文被判秋日问斩,家产全部罚没,家眷子女一律由官府统一发卖。
甚至来不及送消息回江南,我的家和富贵日子,就这样没了。
那天好像好下过雨,我护着妹妹蹲在衙门的院子,周围都是家中签死契奴仆的家生子,每个人都面色戚戚,他们受了连累还不知道能活几日,但仍然默不作声把我和妹妹围在中间。
然后来了一个比我父亲年长几岁的男人,穿着灰布长衫却看得出是好料子。似乎不像官府的人,但面黑皮厚的样子也不太像商人。
他围着我们转了几圈,手指在我怀里的妹妹。那官府的师爷一个眼神,旁边的衙役上来把妹妹拽出去,但是阿眠似有所感一样抢先死死抓住了我胸口和臂膀的衣服,我们两个一下子都摔了出去。
师爷上去就要给妹妹一巴掌,那男人打着哈哈阻止了。
他看着使劲拽着我袖子的妹妹,小小的人儿眼神无波,安静得像没开的化的湖水,突然乐了:「这是你什么人?」
妹妹回道:「这是我哥哥。」
他继续追问:「那你这是做什么?」
妹妹扬起脸深呼吸:
「我知道老爷要买我,连我哥哥一起买了吧,他身体强壮,能文能武,还精通算学和天象。」
男人突然来的兴趣:「你们吴家还教子弟算学和天象?」
「嗯。」妹妹肯定地说,她指着不远处天空黑红相交的云:
「官爷最好把我们挪到廊下说话,您看那边,黑气如盖却隐现红云,一会就要下打雷冰雹了。」
有顷,狂风大作,黑云压来,疾雷数声。先是豆大的雨点使劲砸在身上,随机就变成了冰雹,衙役赶紧把其家仆赶到牢中,把我们挪到背风背雨的地方。
师爷擦着脸上的雨水,对那男人说:
「老英,都带走吧。朝廷都有晴雨录,这两个就是提前的晴雨先录啊。」
往后的日子里,英叔时常说:
阿眠是个小骗子,她夸你的那些个话,只有半个字是真的。
-3-
我和阿眠跟着英叔回了他的商行,我和妹妹继续蹲在墙角,我已经麻木了,不敢想父亲母亲现在的境况如何,我紧紧抱着阿眠,下定决心,不管如何一定要拼命护好妹妹。
天气终于微微放晴,有个女孩子走了进来。她穿着我们吴府下人的衣服,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她是花草房的丫头,十三四岁,个子超出同龄女子的高,和晒得黑黄伺候花草的丫头不一样,她挺白的,大眼睛高鼻梁,一看就是外地卖来的。
不过让我记住她的不是外貌身高,而是那次和宋老三斗蛐蛐。听说蛐蛐吸收灵秀草木会战力加倍,我就把我的黑油金翅王放在暖房中的兰草架子上,谁知喝盏茶的工夫,丫鬟就没看住我的金翅王,一群人把花房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
最后在暖房外压棚子的大石头下听到了蛐蛐叫声,我让其他人继续找,唤来院墙下扫地的高个子丫头,让她去找家丁来把石头挪开。
她看了看那石头,放下扫帚,走到石头前双脚站定,膝盖微微弯曲,两手放置在那石头下边,好像大眼睛睁得更大了些,上下嘴唇一抿,就把那一百多斤的青冈石掀了起来。
我还在目瞪口呆,手快的丫鬟赶紧捉住果然在石头下的蛐蛐,跟我邀功。
她放下石头低头回禀:「这是压棚筐的,不能挪走。」然后捡起大扫把继续去墙边扫地去了。
丫鬟说那个奇怪的丫头叫冬雨,力大无比,不爱说话,喜欢天天埋头种花。
偶然间得了种子,在她们的那间下人房种了颗辣椒,据说庄子上都没种出来,她栽盆里的却结成了一树小灯笼。还会在休息的时候跟厨房借地方给他们做吃的,那拔丝地瓜比龙凤酒楼的都好吃。
不仅丫鬟们都很喜欢她,说是厨房管事和庄子上几次想找花草房的张嬷嬷讨,张嬷嬷都不干。
我身边正缺一个这样的丫头,我趁着母亲高兴,去跟她说要把这有趣丫头要过来。
再遇到王家小衙内,准能给他身边的狗腿子揍成猪头,我身边丫头都这么厉害,看他还怎么在我面前张狂。
一向对我有求必应的母亲却说:「这人的事,得问问张嬷嬷和那丫头本人的意思。」
然后我就被拒绝了。
张嬷嬷说那丫头笨手笨脚,光手上的硬皮就能给我的丝绸衣裳带抽丝了。
那丫头也说,更喜欢花草房,想认真学种花。
后来我在花园子闲逛,总能见她跟在嬷嬷后面学修剪,或者在院子外蹲着埋头种花,或者被总管叫到前院帮忙卸货。
一个丫头干十个丫头的活,真划算,我娘真是精明!
我大手一挥,让身边的丫鬟取一把银瓜子赏她。
思绪回转间,就听到她解开我和妹妹脚腕的绳子说:「少爷,那是话赶话,不是真要买你当女婿。你给夫人娘家写封信,看他们能不能来接你和小姐。要是真被他卖了,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呢。」
气得英叔在后面直翻白眼。
信还没寄出去,吴家就因为大赦获救了。
活罪可免,死罪难逃,家产被抄了,父亲被流放宁古塔。
按照律例,流放宁古塔的犯人,即使表现好,也要十年才能返京。
我要陪父亲去。
我知道我这身子骨,还没到宁古塔人可能就挂了。父亲待我细心周到,多次从祖父和母亲手中「救」下我。而且这十几年来,我多少次死里逃生,肯定冥冥之中自有上天庇佑。
我松开咬得疼了的牙,去跟冬雨辞行。
她正在给阿眠扎头发,说着什么逗她开心。真是奇怪,阿眠在她面前就像个孩子,虽然她本来就还是个小娃娃。
我站在门口,身上是她做的新衣,摸起来硬硬的、粗糙,穿上还挺舒服的:
「冬雨,我要去宁古塔侍奉父亲。你带着阿眠上你家去,我会给外祖家写信说明情况,让他们派人去接阿眠。」
她一把抱起阿眠说要带她去接娘亲,我惊讶地追在后面问:
「你知道我母亲在哪儿?我可是刚托宋家老三打听到下落呢!哎,哎,冬雨!」
比我还略高些的女孩转头看我,忍不住笑起来:
「走吧,去接夫人。都去我家,我家就在宁古塔!」
-3-
冬雨在牙行院中的院子里搓洗买来的新棉布,阿娘和张嬷嬷坐在英叔腾出来的卧房里给父亲赶制冬衣,英叔还给我们买了一辆马车,上面放了大包小包的行李。
母亲打发了所有签了死契的下人,让陪嫁的高总管和账房,以及身边管事的嬷嬷打理京城官府归还的嫁妆,然后回江南一趟再去宁古塔会合。
她要一起去宁古塔,我和父亲都毫不意外:
十六七年前,江南道高家,经营瓷器和茶叶,几代积累下来已是豪门巨室。
高家这任家主膝下只有双胞胎。顺利先出生的男孩自然是哥哥,另一个待在妈妈肚子里死活不愿意出来,一直拖到天黑又到天明。高夫人难产半天一夜,在五月初一凌晨生出了妹妹。
第二日,来看孩子的族中长辈在饭桌上都建议偷偷溺死这女孩。
被恰好随叔父来做客的宣化知府家的小儿子听到,吴家小少爷才五六岁,谁也没注意到安静坐在一旁剥石榴的小孩。
那小子在一群老头的「恶日」、「不吉」、「恶童」的言论中提出了反对意见。在大家都注意到他后,那童真真清脆的声音从李镇恶说到宋徽宗,引经据典,据理力争,愣是把一屋子大人都说得心服口服。
高家都认为这吴小公子智周万物,日后必成大器。
谁知道这少爷中了举人后,再也没更上一步,直到二十二,本来定亲的人家也来退了亲。再次落榜后,吴知府让他出门游历,纾解心情。
在苏州遇到高家已经长大的少爷高庭云,那才是一身灵气,才思敏捷。一番攀谈,很是投缘。高少爷也正在郁郁不得志,出身商贾世家的他无法参加科举,一身学问也是笑话。
都是求不得的两人,惺惺相惜,很快就成为莫逆之交。
一日又约着去西园寺找主持讨论佛理,高少爷出门前被母亲叫住,原来是安排了相亲。他就让恰好要来西园寺取素包的高小姐来解释一下,并请他去家中做客。
吴少爷已经先到,在湖边探头看那传说中的神龟,被窜出逮鱼的猫儿冲撞,身子一下没站稳,朝湖里栽去。
让高小姐撞见这一幕,赶紧让人给他捞起来,看着湿漉漉的他不仅不避讳,反而笑得前俯后仰,一点没有刚走过来时端庄稳重的样子。
回到高府收拾一番,两位少爷又开始把酒当歌,对月哀叹时运不济。
没想到被高小姐一语点醒:
「我已经听二位在这叹叹叹,叹几日了,我的鹦鹉都学会了。不就是不能科举仕途,若真是想报效家国又何止这一条路。哥哥你想摆脱商贾出身,不能入仕你可潜心农学,树艺养蚕皆远略,由来王道本农桑。吴少爷你有举人身份更可以教书育人著书做学问。」
二人醍醐灌顶,渐渐坦然接受了科举仕途这条路走不通了。
本就有小时候奇妙的机缘,加上高小姐冷静豁达的性格打动了吴少爷,他鼓起勇气让父母来高家提亲。高家也对吴少爷是满意的,想着家中若再出读书好的苗子早早寄在吴少爷名下,高家就能逐渐摆脱商贾身份,偌大家产也能由富入贵了。
只是后来高家少爷并没有去事农桑,而是又给桐江书院捐了一大笔银子去读书。他在文学上确实天赋异禀,惊才绝艳,院长惜才,他便留在了书院当了个教书先生。
而嫁去高家的小妹展现出惊人的经商天赋。成为吴三夫人的她待人宽厚大方,为人高雅风趣,就像一阵江南和煦的风吹进了京城的贵夫人的圈子。她总能温言软语给人最贴心的开导,化解尴尬氛围也是好手,办的赏花赏雪赏雨宴成了京城里最风雅的宴会。更是在太后为黄河水患筹款时捐出大笔银子,被太后金口夸赞忠贞贤淑。
吴三夫人娘家除几个勉强堪用堂叔伯家兄弟,就只有个醉心学问的哥哥,应着父亲要求,顺便帮娘家打理京城周边的生意。她在外是忙得脚不沾地的大忙人,吴府家中事务,反而都去问少爷了,哦,这个时候应该叫三爷了。
吴三爷在家除了读书写字,孝敬父母。还亲自教导女儿,料理女儿和夫人起居,并时常去江南丈人家看望儿子。再就是打理家中族中琐事,涉及决断时还总要征询夫人意见,也是一个小忙人。
夫妻二人配合得当,互相理解,几年的光景就将在京中落寞的吴家拉回了富贵名流的圈子。
唯一的可能的烦恼,是吴三爷时常被友人打趣,这不像是娶妻,倒像是入赘。
但吴三爷从他们羡慕的眼神中,坚定地认为,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嫉妒。
所以这样相爱的同林鸟,大难临头,是死也要死在一块儿的。
终于要启程去宁古塔,开始众人还信心满满,恰逢以往母亲最担心我出事的夏天,都恰好因往北赶了两个月的路天气凉爽,空气干燥,配上夏末初秋的景色,让人不禁生出一种豪迈之感。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好像在某个驿站醒来,树叶全被吹落,光秃秃的枝丫像鬼魅一样扑来。爽朗的母亲和活泼的妹妹都安静下来,这种安静中引来了北地的风雪,抵达宁安城后一场大雪让人明白,苦寒之地到底有多令人绝望。
在宁安城分别的英叔给我们的马车轮子裹上一圈干草,往马车塞了许多吃食,又送每人一双厚厚毛皮靴。更是拿了一块巨大的皮毛毯子裹在赶车的冬雨身上,将她裹成一只只剩下双大眼睛的肥墩墩粽子。
直到我缩在丁家炕上缓了许久才意识到终于到了,随后端上来的热腾腾的食物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我喝着丁奶奶做的酸汤面,再配上一口浸满汤汁的酸菜肉片,一碗接一碗,根本听不清母亲和丁家的爷爷奶奶在说些什么,只在我喊着再来一碗的时候听到母亲说要我给冬雨做上门女婿。
我头都没抬,继续干饭,但我此刻的心里清明极了:
冬雨聪明勤劳,机智勇敢,我一个四肢不勤的犯官之子,若能有冬雨这样的妻子,我可太愿意当这个赘婿了。
过了腊八,父亲这一趟流放的犯人才到宁安城,我自从来这里后第一次出门,马车上被铺上了厚厚的干草,再垫上棉被,我们去城中看父亲。
多亏出发前冬雨做了那么厚的棉衣和皮靴,还装了能保存很久的肉干避免冻死饿死在大雪途中。母亲塞了银子打点,京中和她曾真心交好的夫人也让自己老爷上下打了招呼,免去了流徙途中被刁难和苛待,甚至多有照拂。
看着他凹陷的面颊,狼狈潦草,听了他说一路上颠簸的惨状,实在懦弱不敢再听下去。借口去找采购东西的冬雨帮她提东西,可我哪提得了东西,只是看到冬雨的那一瞬间,被使劲揪起来的心放了下来,像化开的青梅糖,酸得我眼眶又热又痛。
她过来给我盖好篼帽,那是他第一次牵起我的手,在风雪中并肩前行,我使劲攥着她的手,想从她身上汲取似乎从不枯竭的力量。
-4-
丁家的人都很好,奶奶泼辣麻利,爷爷沉默踏实,姑姑姑父热心,连她家叫小黄狗的看门狗都很通人性。我们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过年母亲还张罗我们写春联,已经大半年没碰过笔。那不是什么好笔,最普通的兼毫,我们原来府上管事用的都比这好太多。
我还是很珍惜地拿起来,想起来舅舅难得批评我的一幅书法作业:用笔千古不易,习字除了修心,更是在尝试跟先贤沟通,只有一笔一画,那说出来轻飘飘就消散的字才会烙印在心底,久而久之,你偶然的一天就能在笔墨间找到人生困惑之解。
当时习字全凭自己天赋,哪有什么心境,只有狂妄,自认为那字技巧纯熟,气息流畅,拿去多宝斋做旧都能鱼目混珠。回忆往昔间我在裁剩的废纸上又写了一遍小幅的当时的字,想让舅舅看看我现在这个写得可有些心了吗,有客人来推开门带进了风吹跑了那张小字,妹妹捡起读了出来:
向之所欲,俯仰之间,以为成迹。
热热闹闹新年的气氛冲淡了一直飘散在我头上的阴云,大家年夜饭后在屋中说这吉祥话互相赠送礼物,我看着丁奶奶戴着母亲做的帽子欢欣不已。就跟在冬雨后面想送她身上唯一珍贵的东西,是我祖父小时候害我差点小命不保的时候,取来了家中祖传的墨龙玉佩,希望古玉能凝神,护佑我一生平安。
但我却不小心听到冬雨和爷爷奶奶的对话,原来为了招待我们,丁家毫不夸张已经吃完了存粮,过年前姑姑姑父又送来一些,也所剩无几了。爷爷打算明天就着拜年的名头再去姑姑家要一些。
我还在想冬雨家日子还可以,虽然没有白米静面,但至少有肉,奶奶做饭又好吃,这样的日子过得也是另一番有趣。我以为认真吃饭不挑食,母亲熬夜给老人赶制帽子,就是待人以诚,就算报答丁家的恩情了。
但这种倾尽所有的照顾,我们做得简直回报不了微末。我没想哭的,但是眼泪自己要往外涌。转身想走看到了母亲,她看着我苦笑摇摇头示意我不要出声,那脸色就像快凋谢的牡丹。
冬雨注意到了厨房门口的我,以为我们需要什么,赶紧过来问,我本想跟冬雨说说这玉佩有趣的来历,让她千万别卖了,现在也全无心情了,她若是能想法子卖了换钱,也是好的。
过完年冬雨去刘家和姑姑学做豆腐,也渐渐有人来串门,后来越来越多,不出意外地看到我们几个新来的异乡人,看出被一群婶子大娘包围起来不自在的赵家儿子二铁,说要带我出去玩,出门前奶奶往我身上堆了一层又一层,看得二铁傻了眼。
雪停了,我第一直观地看到平山村的寥落,远处漆黑冷漠的山脉,近处白茫茫的荒原。即使竭力跟着赵二铁来到高些的地势,极目远望,也只看到这一个破败的村庄,东倒西歪的房子,我都不知道那能不能叫房子。
我问二铁:你家还有大铁吗?
他正在试探着用手想摸我的大氅,突然收回手:「嘿嘿,你真聪明,大铁是我哥,我还有个妹妹叫小泥巴。」
「他们怎么不出来玩。」
「我家只有一件皮袍子,昨日大哥已经穿着出去过了,今天轮到我了。」他说着又嘿嘿笑起来,语气中没有丝毫尴尬。
「那明天轮到小泥巴了?」他这次没有立刻回答了,使劲吸溜了下鼻子才说:
「小泥巴不出门,她冻坏了脚,不能出门只能在炕上。」
我说:「你刚才是想要我的衣服吗?」
他赶紧摇头:「不是不是,我没没、没、没见过,想摸摸。」
我解开系带,把大氅脱下来,虽然里面还穿着棉衣和斗篷:「我也只有这一件了,但给你试试!等我以后有机会送你一件,哦不对,送你哥哥妹妹,送你三件。」说着就把大氅一甩披在他身上。
他被灰色大氅一把围住,声音嗡嗡传来:「别别别,我不要我没想要,别给你衣服弄脏了。」
「暖和吗?」
「嗯!」
「走,我们回去吧,你帮我穿到门口,我穿得太多,雪里走路不方便。」
赵二铁不敢乱动,像只刚冬眠醒来的笨拙灰熊,分别前扭捏着偷偷问我:
「鸣哥,你能不能明日去我家找我玩,让我妹小泥巴也试试。」
但我失约了,当天夜里发起来高烧,直打摆子。等我挺过来的时候已经喝上冬雨亲手做的豆花了。
等我能下床的时候,要去赵二铁家,冬雨让我别去了。
小泥巴前几天,死掉了。
-5-
地上板结坚硬的雪有微微松动的迹象,我们乘着还未完全开化收拾东西赶去了宁安城,否则一旦冰雪消融,整个荒原一片泥泞,更难前行。
走之前我还是去了赵二铁家,赵家婶子依旧碎嘴,其他人一样地忙忙碌碌,不像是刚死了孩子的人家。我把装好的大氅递给他,跟他说我要去城里,这个用不上了,请他别嫌弃,让他多保重,别太伤心。
他麻木的脸上听到这三个字好像开水浇在雪面上,嘴巴一撇真要哭了。
冬雨和母亲姑姑合计要开个食肆,她去牙行找合适的商铺,带回来的介绍人竟然又是英叔。他看到我毫不犹豫地开口讥讽:
「还没成婚,把老丁家吃穷了?」
我学着赵二铁冲人嘿嘿笑的样子,冲他嘿嘿一笑,他见鬼一样带着阿眠买糖葫芦去了。
英叔办事效率极高,当天就租下了商铺,并送来了一些生活必需品。一番里外收拾,我们正式住了下来。
在天更暖些,街上人更多些的时候,春寒斋开业了。
母亲再次发挥了她的天赋,把一个卖豆腐为主的食肆经营得热火朝天。生活好像再次安定些,我整个人放松下来,脆弱身体的疼痛全面袭来,每天不是头痛就是骨头痛,严重时全身上下里外一起痛,每天只能躺在院中的藤椅上。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就硬挺着,看看书,晒晒太阳,像个废物,但也想做一个不再给他们添麻烦的废物。
还是来店里闲逛的英叔看到了院中躺着的我不对劲,又上来嘲笑了一番,问我「文武双全的结实身体」去哪儿了。
他当天晚上请了巷子尾丁香书院的柳院长来看店里我写的字,其实是让柳老头来看我的病。这整个城里只有两个蹩脚的大夫,只能治些常见的病,将军府衙门的医师也不可能来给我看诊。但是这个柳院长不一样,他眯着眼睛打量我好一会,给我把了脉,开了药,让我赶紧好起来,去书院给他抄书还医药费。
英叔这个黑心商人自然也没放过我,让我去给他整货理账,不然就把我病得快要死的事抖出来。
我终于知道一个奸商和一个酒蒙子酸文人怎么能当朋友,他们对我的剥削简直如出一辙,我成半天的抄书,那些我曾经不愿看的书都要背下来了。要不就成成半天的打杂,跟在英叔后面在宁安城周围一走就是半天。
这天英叔要外地,柳老头的爱徒喜得麟子,邀他去小住庆贺。我终于结束了去书院和商行两边跑的日子,难得了几日清闲,拉着阿眠装扮一番,在食客最多的时候转了一圈,找找往日当纨绔的感觉。
一圈吹捧中没看到冬雨,我只能去找她,在她眼前晃了几个来回,她也没看到风姿卓绝的我。我只能在她面前站定,跟他说我在和书院和商行学习,不久之后定能撑起这个家。
她和爷爷,蹲在廊檐下望天,敷衍地嗯了两声,继续看着天空。
我问:「你们在看什么?」
她说阿眠:夜观星象,断定今年是个丰收年!
行!你们宁愿信她能观天测象,都不信我能撑起这个家。
第二日我仍然坐在店里郁闷,来了一个男人,儒雅中带了些杀气,不太像个读书人。他自报家门,竟然是宁古塔将军,庄海。
他见我愁眉不展,等菜的工夫竟然主动跟我攀谈起来:「小公子为何苦恼啊?」
我见他亲切,竟然不由自主跟他喋喋不休吐了一番苦水,说最近的最大的苦水是家中没人相信我!
他看着店中的菜牌和对联,问可是我写的,我点头应答。
他说他能理解我的苦闷,因为他也正好和我处境相同。他多次跟朝廷上奏,要求增加北疆军费开支,在北萝还未被全部占领的地方驻军设省。但都被朝廷以那是化外之地,不如放弃,不仅没有增加还再次削减了明年的军费,而今年的军费还欠着两百万两。
我听得入迷,原来即便统管东北军钱民的大将军也会有这样的不得已,完全超出了我囿于山水家宅的认知。虽然我不能给将军解惑,但他不仅安慰了我,还给我寻到了一个新的出路。
将军告诉我,现在科举取的官理论大于实践,鲜有体察百姓之苦和国家之弊。所以常会聘幕僚,一个好的幕僚千金难求,而像将军府衙门更是养了许多各方面的能人和有识之士。而若幕僚做得出色,日后得到举荐也是一条入仕之路。
我坦言自己四体不勤,身娇体弱,对政务军事更是一窍不通,不敢浪费将军府的粮食。
将军鼓励我的字写的很好,不如先入府做些抄录文书的工作,若日后却无此志向,给他儿子做个教习先生也好。
我略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高兴地答应了。
等我跟柳老头和英叔说了这难得的机缘后,他们竟然不约而同地善心大发,让我若将军府衙召唤,就不用去商行书院当苦力了。
我第一日去将军府的时候,还没见到将军就被一个人从背后一掌拍在肩上。我一个趔趄摔倒,吐出满嘴血。
打我的人是将军夫人的妹妹,林初霁。
我不知是不是北方女子都力气大得骇人,反被她嘲笑哪儿冒出来的纸糊的灯笼。我不想跟她一般见识,夫人的妹妹我现在得罪不起,躲开就好。但她就是将军安排给我的引路人,听到这样的安排,自然不敢掉以轻心,虚心起来。
她看我是真的谦虚,惊讶得很:「你不质疑我一个女子的能力?」
我跟她说:「能力就是能力,哪儿分男女,我家中女性各个英杰。」
她眼神复杂,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只好又说道:「况且林小姐差点一拳打死我,我已经切身感受到您非凡的实力了。」
然后我又吐了一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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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初霁真的是一个很好的领路者,不仅武力值超群,在军事作战上的见解也让我望其项背。她应该就是庄将军说的:金牌幕僚。
她教我行军打仗的基本常识;给我分析现在朝廷的各种局势派别;告诉我繁荣国家背面的千疮百孔;讲述朝廷官员为了党派斗争不顾军中将士死活,说到愤怒处,一拳打在桌子上,吓得我茶杯应声落地。
她看我太过虚弱,怕我还没出征就死在战场上,要教我练武,我赶紧搬出我小时候的惨痛教训提醒她。但她捏了捏我的胳膊和腿,拍着胸脯保证,不会练死我。
可能是吃光了丁家的肉,也可能是被柳老头和英叔使唤多了,我在校场扎了半小时马步还没晕倒,还自己骑了两圈马。
去书院跟柳老头嘚瑟,他给我把了脉,停了药,还被传授了一套金刚功让我早晚各一次。跟我说以后出征得了赏金要回来报答他,他看中了书院垂直的两套宅子,让我挣了军功买给他。
晚上躺在床上,感觉身体不知道何时开始就一直是热乎乎的了,头疼脑热的毛病也没再犯。
可是不对,我只是打算等小公子长大了给他做个教习先生,何时说要上阵杀敌了。翻了个身,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若是真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不仅能支撑门庭,说不定还能为父亲讨个恩典,而前几天将军一句话就将父亲调去丁香书院做夫子了。母亲每日都去书院接送阿眠,和父亲在书院门口,不用说话,相互对视就能让她真的多了几分喜色。
而且,若真能像将军说的那样,彻底收复北疆,定能扬我国威。
那赵二铁若有了女儿,一定不会冻死了。
次日,我刚练完金刚功,阿布喊我说有个姑娘来找我。我去前店的时候看到奶奶和姑父都停下手里的活,焦眉愁眼地看着我。
林初霁已经喝完了甜咸豆花各两碗,又要了一碗玉米面正吸溜的快活,看到我出来腾不开嘴跟我说话,摆手让我过去,在旁人看起来有些亲昵。姑姑给我端了碗豆花过来扔在面前并哼了一声,我娘也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将军送了我一匹马,是战马。林初霁是来带我去看马,并教我怎么和战友马相处的。半日过去,我已经和我的马儿熟悉了,他原来的名字叫玉霸王,我觉得配不上他俊秀的外貌和温顺的性情,给他改了个文雅的名字,白雪。
我牵着马儿回家,嘚瑟了一圈大家都兴致缺缺,阿布拉我到一边神秘兮兮地说:
「冬雨姐回村里啦,听说是你和将军府的表小姐天天一块儿把她气走了,是真走,她大包小包地和丁爷爷一起回去的,看样子是不会回来了。」
我冲回屋子包了两件衣服和毛笔,骑上白雪就往村里去。我第一次骑这么快这么久的马,想跟冬雨解释才不是她们以为的那样,我站在门口想等气喘匀,就听到冬雨和爷爷说才不要找我这样只能摆在那里当花瓶的上门女婿。
哦?原来我都没有问过她的心意,就一厢情愿地认为别人必须喜欢我吗?
我眼眶又开始酸疼,温热的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失魂落魄地走了,在外玩耍回来和白雪大眼瞪小眼的小黄狗看到我,嘤嘤了两声跟我打招呼。我却只想快点回去,北地晚上的风,即使在夏日里也是带着凛凛寒意,那风灌进我的衣领,吹落眼里的温热,我突然清醒过来。
英叔跟我说过冬雨凄惨的身世,她是爷爷奶奶和姑姑拉扯大的,而且只有她一个孙女,她是要找一个得力的上门女婿的。
所以我要更加努力,才能让她看到我。
看到天蒙蒙亮就出现在院子里的我,把姑姑吓了一跳,差点点坏一锅豆腐。我每日起得更早了,练会字就松松筋骨帮厨房提水,一桶一桶,奶奶让我赶紧歇着。
正要送妹妹去书院的母亲阻止了她,并对我说:「一日可不成,以后每日早晚打水的活都是你的了。」
妹妹在一旁露出狡黠的笑,一手牵着母亲,一手成拳屈肘在我面前晃晃:「我最近在书院有武将夫人来教射箭,我已经能拉半石弓了!学不在三更五鼓,成功怕一曝十寒,要继续加油啊,哥哥。」
她怎么知道我也刚才能拉开半石弓!我时常怀疑这智多近妖的小女娃真的是我亲妹妹吗?全家人的心眼子聚在一起都没她多。
林初霁也看出来我最近的反常,得益于这么久的训练,在她一巴掌又要拍过来的时候我火速躲开了。我跟她说了自己和丁家的往事,和冬雨的相处,和被嫌弃的烦恼……可是她却只捕捉到冬雨做的菜有多香,面有多滑,玉米饼子软和不粘牙。
我懒得跟这种军营粗汉说情感烦恼,还不如去找将军说,可是将军最近很忙,恨不得要把严参的机会全部用掉,给那几个故意拖延克扣军费的巡抚都严参个遍。
终于等到我那伶俐的妹妹出手,她说想冬雨和爷爷了,让母亲同意我带她回平山村看看。可惜出城门遇到了从水师营回来的林初霁,听说我们要回平山村,赶紧厚着脸皮跟上。
爷爷说冬雨在地里扬肥,赵二铁在帮忙,他和冬雨说说笑笑,应该是已经从小泥巴的死里缓过来了。他看到我本来想打招呼,被林初霁的马和人,吓得惊慌失措跑了。
我就说她总穿浅色的衣裙和她那张罗刹的神情不符,还有她那马,头上也学花马带个头卢,不伦不类,会吓坏别人。看,这就吓跑一个吧。
本想下来帮冬雨的忙,展示一下我如今的力量。谁知我那一向聪慧的妹妹玩起了粪,我只好带着她去水洼边清洗,林初霁却笑得止不住,回来的时候冬雨已经干完了。
晚上吃完饭,主要都是林初霁吃的,一边吃一边拍马屁,给冬雨和爷爷都哄得开心不已,害得我都没和冬雨说上几句话。
这时候有乡亲来敲门,原来是想把野菜卖给春寒斋。
那天晚上爷爷说起了很多曾经的事,曾经的旧城。
因为战乱从各个民族和部落流亡逃难过来的人,如何在披甲人不要的荒地上一点点开垦刨食,围着城一户两户渐渐形成村落。这一任宁古塔将军是个有远见的人,他祖上就是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女真人,自然对这里感情深厚。
他不仅重视文教,让流放来的文人教书匠人传技。还大力发展农业,给他们发种子,派人教渔猎为生的难民耕种。也推行商业,所以宁古塔也开始渐渐商户林立,商行众多。周边的商队也逐渐将这里作为荒原上中转的点。
天地不仁,连绵不绝的雨挤垮了海浪河,水淹了旧城,更冲垮了城外几个地势更洼的村落。
死的人死了,活的人还要继续活。
新城建起来了,新的村庄也建起来了,只是更穷了。
收野菜看着是村民眼红自己找来的,其实是冬雨说给赵二铁听,让他再回去跟他娘夸张渲染一番。他娘作为村里碎嘴子队长,不用一天就传遍了村子,大家才会主动求上门,村里东西一粒苞米碎都是好的,要主动上门收,大家反而担心。
更别说拿来一条干鹿腿的颜大叔家,他家估计除了春耕的种子,一点吃的也没有了。那条鹿腿是他家过年也没舍得吃。他媳妇病得厉害,本想托姑姑去城里卖豆腐时卖了带服药回来。
不是治病的药,是求带贴毒药,活着也是痛苦,还拖累家里,颜婶子赴死的心已经很坚决了,再次自杀未果后,开始拒绝进食,哪怕是一口野菜汤。颜大叔看着痛苦的媳妇答应了,求她再坚持几天,等他卖了鹿腿,买包耗儿药,让她死得痛快些。
第二日收好了大家的菜,我去了趟颜大叔家,冬天里和赵二铁登高,看到村里最小最破烂的房子就是颜家。
我谎称我会治病,仔细记下了颜婶子的病情,回城后我直奔书院找到柳老头。依照这样的法子,往返几次,给村里好多久病的人都想法子买了药带回去。
他们开始说:冬雨家的小女婿是个小神医。
不爱说废话的冬雨也主动问了我好些遍,是不是会治病?
我偷偷藏着私心,没有否认。但也没敢承认,我怕柳老头知道我贪了他的功劳,要挟我日后给他买下半条丁香巷。
只是嘴硬哼着告诉她,我可不是一个只能摆在那里看的花瓶。
母亲答应乡亲的请求,还告诉冬雨不能贴钱给村里,告诉她救急不救穷,最多先垫付个药费,而且店里使用的数量种类有限,也不可能什么样的都收。
好,奸商开始正式授徒了。
野菜只有短暂的春天,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去英叔商行跟他商量往南方卖货的时候能不能捎上村里的干菜特产。
我已经有了满肚子的计划,村里不仅有菜,还有山货,我更在村里发现了一样肯定能赚钱的手艺。那是我和赵二铁在村里闲逛的时候,发现了秋大娘竟然拿了杯子倒水给我,我以为村里只有冬雨、村长和姑姑家有待客的杯子。
而且那杯子轻巧,材料新奇,不像木头更不是瓷器,扫了一眼他家碗盆、箩筐,甚至凳子枕头都是类似的东西。秋大爷见我好奇,送了我一个同材质的小挎包,我赶紧拒绝不敢收,他说没事,这是桦皮做的,不值钱。
我可不这么认为,这要是在江南街上玩耍的我,能掏二两银子买一个。
我不停说着我的计划,口干舌燥,他喝光了一壶茶,神情悠闲,答应了。
但要求是,他说年纪大了,商行的事交给我打理,没有工钱的那种。
我还是兴冲冲回家要告诉冬雨我真是一个还挺不错的人呢,就在城里最大的酒楼门口遇见了她。她竟然活学活用,跟春风酒楼谈成了要给他们定时供菜的合作。
吴少爷卖瓜地夸,说到嘴边又咽下。
-7-
谁说五月是「恶月」?简直一派胡言!
商行开始走第一批货,春寒斋开始推出药膳也大受欢迎。乡亲们添了油盐衣物,老弱病残买了药。不仅大人,孩子们也找到了活计。
这温暖的风,温柔的水,还有开心的我。
因为端午前一夜,我父母和丁家在英叔的见证下,商定了我和冬雨的婚事。这可是冬雨自己点头答应的!
她肯定是看到了我如今的改变,认为我必成大器,对我有了改观。
看来功夫不负有心人,我还要更努力!
端午是我的生辰,但我是不过生辰的,只会和普通的日子一样普通地过一天,如果直到晚上没有任何意外,就跟母亲磕个头,再吃一碗长寿面,庆贺又平安到了新的一年。
可今年因为哥萨克族奸细作乱,炸了龙舟,一城的人人心惶惶,全部逃回家中。混乱时,我看到冬雨往龙头台爆炸的地方跑,就知道她肯定担心林初霁。
她哪里知道林初霁看着瘦弱,但膀子上的肉石头一样硬,挥起她的大刀,一下能砍死两个我。
我赶紧跟上这个傻的,幸好遇到将军府护送林初霁的马车,一起回了城里,一路无言。
好在哥萨克的小作乱很快就被平息,内应的叛徒是今年新流放来的犯官,说来可笑,他贪污了东北和西南两地的军饷,连累家人一起流放宁古塔死在途中,他却认为家人无辜要为他们报仇,可是因为他死在战场的士兵和被战乱波及的百姓又该去哪里申冤。
我和冬雨的婚期定在立冬,我让商队去南方一定要带两个甜白釉划花缠枝牡丹纹的梅瓶,摆在屋里。大肚小口的梅瓶只能插少许的梅,和她那株宝贝的寒兰一起,那才是不中用只能看的东西。
可能是那天没吃到长寿面,我新一年的生命不再安稳,成婚前一天我还是回村在热闹忙碌的人群中找到了冬雨,这种人生大事,我可一定要再确定下她的心意。
她夸我英勇明智,是最最厉害的。
她说很开心。
我满怀喜悦地回城,刚进城在城中客栈前看到了有外祖家徽记的马车,进去看到了一年多未见的高总管。
高总管在大赦后于京中好一番周旋,才在外祖和父母往日挚友的周旋下取回了母亲的嫁妆。又回了趟江南跟外祖家报平安。这才带着一年的进账和外祖家给的钱来找母亲。
我告诉他我要成婚了,让他先安顿下来好好休息,明日和我一起去丁家村,一定是锦上添花。
我回到春寒斋,等着第二天正日子丁家来接我这个赘婿。
可我却失约了,我刚躺在床上,将军府急召我过去。府中灯火通明,收到消息,有一北萝的商队跨过了乌拉江,已经被驻守的巡防小队秘密劫杀,这支商队肯定是七部落派出来的。
朝堂争吵了一年,终于同意将军建议的拿下乌拉江边的七个北萝部落,收回依尔哈平原,彻底平定北疆边境,才好设省驻军,解决国家北部隐患。
这个小商队正好是要回北的,身上有北萝七部落的特殊通行令牌。
将军想让我这个面生的和林初霁扮成结婚省亲的样子躲开城中密探。因为济南林家二房来了数道急信催促林初霁回去成婚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出了城后,从海浪河赶去乌拉江,再扮成商队进入七部落中兵力最弱的墨尔哲。
七个部落里哥萨克族武力值最高也是几个部落名义上的老大,但是哥萨克族横征暴敛,对部落子民和其他部落都无差别压榨剥削。其中地理位置最好的墨尔哲就是他的眼中钉,要不是七个部落纵状分布,他俩正好在头尾,否则早就被哥萨克人吞并了。
若能策反最好,不能就里应外合在墨尔哲撕开一个口子,拿下墨尔哲就拿下了北萝最肥沃的土地,能解决大军接下来的粮草压力。
万事俱备,可是将军府的管账的幕僚把算盘抡冒烟了,现有的军费也不够支撑我们拿下墨尔哲。朝廷国库空虚,废用了向来由朝廷指派重臣来统筹监督战争经费,军费和军粮都无需统帅费心,由朝廷统一拨付的「酌拨制度」,全靠前线将领自行筹款。即使允许额外征税,这贫瘠苦寒经济凋敝的东北也压榨不出来更多的血了。
将军把所有能用的关系用了个遍,也刚把朝廷上次欠的军饷补齐,大战在即,军饷没有发,必然动摇军心。在死一样的沉寂中,我和林初霁同时站出来,她说要写封信回济南,让父亲变卖所有家产把银子送过来,将军制止了。将军已经用光了夫人的嫁妆,怎么能再跟岳家开口。
我不记得怎么出的将军府,怎么把高总管哄骗过去的。我从高总管那里抢走了母亲嫁妆一年的收成和外祖家给的银子,拿着四百万两递到将军面前。这次轮着他们一群嫌我娇弱的人哭了。
我唯一的要求是把高总管和带有徽记的马车藏在府里,只要有一点风声,让我母亲和妹妹知道,这件事就暴露了,我即使没死在战场上,也可能死在我母亲手上。
我拿了六百两银票去敲响了书院的门,跟父亲说将军府的表小姐看上我了,让他去丁家退婚,这六百两够他们一家子搬到城里,不愁吃喝一辈子了也算还了恩情一场,反正都是要入赘,我不如入赘济南林家,到时候到让将军替你周旋,我们全家好早日回京。
我不等他反应过来,我也知道他要问什么,怕他气出什么事,赶紧冲柳老头屋子的方向喊一声就跑了。
立冬那天父亲柳老头英叔都去了将军府寻我,但是都被挡在了门外。我们佯装回济南省亲,上午收拾一下,傍晚出发,一副迫不及待回去争家产的样子。
出城的马车上,林初霁擦着她的大刀问我:
「你不怕伤了冬雨的心,回来不要你了?」
「少胡说八道,冬雨是最讲道理的人了,而且和我心有灵犀。」
「切!」
「我倒是有些担心我娘亲,揍死我。希望我爹到时候能不计前嫌,救我小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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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定下了「先北后南,缓进急战」的策略,我和一小队精兵扮作商队进入了墨尔哲。
没有花费多少力气说服了墨尔哲的首领。
随后,林初霁和副都尉带着二十个营进入墨尔哲部落的领地,此时哥尔哈和其他部落已经收到墨尔哲部落被招降的消息,立刻派兵进入和墨尔哲间隔一个部落的吉吉尔特驻守,调精锐入天安山扼守进入他们部落的关卡。
林初霁带着五个营,配合其他将领二十个营全部撤出,遵从急战的方针,三路出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拿下吉吉尔特、珠尔多。
冬天的暴雪降临,极度寒冷的天气已经不适合再进军,二十个营分别停下整军休息。我从墨尔哲到林初霁驻守的黄羊关给她送补给,她穿着破烂的军服战甲,裹着硬邦邦的被子,在沙盘前和手下讨论开春的战事,完全没有画本子里写的女将军那样英姿飒爽。
士兵都叫她吴将军,没错,吴萧鸣将军。
战报上,战役记录上都是我的名字,打仗的确是她,她手下亲近的将领都知道庄军中这个不算秘密的秘密。
她这次叫吴将军,下次可能叫巴将军,或是什么别的,总之不可能是她,林初霁将军。
她腿在追击珠尔多首领时受了伤,看到我一瘸一拐地朝我走过来问我带了啥好吃的没。
我给她带来了汤饼,是我唯一跟冬雨学会的最简单的食物,把猪油煸香蒜末辣椒,倒进切好的羊肉煮开片刻,加入白胡椒和盐,再把饼撕碎放进去,鲜香驱寒。
她大口喝着汤,跟我说着战事细况,好带回墨尔哲,方便大将军综合分析局势。
还掏出一封信让我找人寄回林家,那是她用血写的一封恐吓信,恐吓的人是自己的父亲。她用生命做威胁,让父亲变卖二房所有能迅速变卖的财产,立刻送来北疆前线。否则那个对女儿充满爱意和愧疚的父亲,就再也见不到女儿,哪怕是尸骨,就守着金山银山过一辈子吧。
我看着她脸上手上皲裂的口子,粘连在一起的头发,粗糙包扎的伤腿。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她在宁安城要抹那么厚的胭脂,带一堆珠钗首饰,骑马出游也要穿极不方便的华丽裙子。
我又想哭了,我问她:「你出生入死,连个名字都没有你不委屈吗?」
她忙着啃肉只摆头。
我又问她:「只因为你是女儿身,你的所有功绩都要记在我身上,你不想抗争一下吗!」
我有些愤怒了,看着她满不在乎的模样。
她啃完骨头意犹未尽,缓缓开口:「乐乡,记在你身上我可太乐意了。你至少冒着风险做间谍打头阵策反墨尔哲,你至少奔波在每个营区间收集整理资料,你至少冒着被逐出家门没了媳妇的风险拿出了四百万两。」
「我上次出征的时候叫徐俊生,那是吉林将军府衙副都尉的儿子,上上次叫富齐,是京城兵部谁家侄子。」
「他们都没来过宁古塔,都不知道海浪河的水往哪儿流。」
「但是我要想上阵杀敌,还不连累姐姐姐夫和林家,顶着他们的身份缄口不言就是最好的交换。」
她掀开帐篷,指着外面:
「我阿娘死得早,是姐姐姐夫一手养大,我也是海浪河的水养大的,我怎么能不护着这片土地。」
「我是将军府的表小姐,我受着将军府的供养,将军府又受着百姓的供养,我怎么能不回报他们。」
「我从小生活在军营里,七八岁就跟着姐夫在中军帐中看着他指挥作战,那些看着我长大的叔伯,跟我一起长大的兄弟和战友,就一个个、一批批死在我的眼前,我怎么能不为他们报仇。」
「国不国,家不家,现在哪里是我能跟他们争夺名字的时候。」
「只要能让我上战场,命也可以丢在这里,何况是一个女子的姓名。」
「我们必须夺回依尔哈平原,必须把北疆掌控在手里!」
「那个时候,说不定,才会有光明正大的后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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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战事比预料中顺利,黄龙府的淳王府和济南的林家都送来了大笔银子和粮食。
黄龙府的淳王爷派来的是那个我眼熟的幕僚,端午由于她突然对冬雨发难还与其拌嘴了几句。他就是柳老头那个得意的学生,海浪河唯一的举人老爷。
那天我还知道了一件往事,那位举人老爷就是冬雨娘亲的相好。冬雨她娘本来想带冬雨一起走,但是爷爷把冬雨看得眼珠子一样。离开后她日日愧疚,不敢穿金戴银吃香喝辣。
尤其是海浪河大水,他们得到消息赶回平山村,冬雨已经被卖了。得知这个消息,冬雨娘亲大病一场,差点没了。后来偶然得知冬雨回来了,她娘亲回宁安城,躲着遥遥看了好几日,看着我母亲在柜台里教她管账写字,看着她跟姑姑奶奶耍赖斗嘴。
她就回了黄龙府,她走之前买下了那个店铺,让我把店契书转交给冬雨。
周举人让我跟冬雨说别恨她娘。
我问他:「她过得好吗?」
他回答:「嗯。」
过得好就行,冬雨那样善良真挚的人怎么会记恨别人,更何况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济南林家来的是林二老爷,都开春了,他还是裹在狐裘里哆哆嗦嗦,一定要去看林初霁。此时的林初霁已经打过天安山,我只能弄了辆马车拉他过去。
军帐里,林老爷看到林初霁上去就揪着她的耳朵,骂她是个孽障讨债鬼。等反应过来手上的黏液是捏破了他女儿耳朵上的冻疮,赶紧松手,退后两步盯着狼狈的林初霁,踉踉跄跄摔坐在地上大哭,哭着说自己不该当守财奴让他女儿受了这么多苦。
一番嘘寒问暖,互诉衷肠,林初霁让我带他爹回去,找人送回宁安城将军府。老头子却倔牛上身,死活不走。
他说林初霁让他变卖家产,他就全卖了,连宅子都卖了,现在除了这身衣裳,身无分文,必须跟在林初霁身边。
无法,只能作罢。
好在充足的钱粮鼓舞了士气,将帅士兵同心同力,再加上哥萨克残暴的统治激起了民愤,外战内患,秋天来临之前,军队彻底收复了依尔哈平原,招降了愿意投诚的部落,驱逐了剩下的哥萨克人。
我「作为」此次的先锋小将,战功累累,和大将军一起去京城面圣受赏。
在朝堂上我看到了那几个对我神情戏谑的脸,他们应该是和我一样,占了林初霁的功劳站在这里受赏。我几次想要跟圣上表明情况,看到将军的示意,想到林初霁跟我分析的家国朝堂。政治不是画本子,一时的冲动会牵连太多人和局势。
我忍住冲动,叩谢了黄恩浩荡,只是在皇上提议我留在兵部时拒绝了。
我把低着的头又往下低了低,想到那里的人、那里的雪,重新跪下,恳求圣上让我回宁古塔,我要死守北疆,为国尽忠。
皇上赞我赤子之心,忠君爱国,授了我官职,赦免了我父亲。
我逃也似的没有在京城逗留,踏上了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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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了宁安城,跪在春寒斋的院子里。
母亲拿了根比阿眠还高的藤条,围着我转了好几圈,嘴里说:「看看抽哪儿下手能抽死我这个不孝子。」
冬雨也跪在我身边,对母亲说:「少爷并非有意欺瞒,他这次回来带着战功,老爷还得了赦免,这哪里不孝了?况且皇上也赞他忠君爱国,您要是打了他,不就是对圣上的裁决不满,万一被人知道,不就招惹祸端?」
母亲被问住了,把袖子往后捋了捋,做出一副恶婆婆状:「好啊好,这些日子的书没白看,现在都敢要挟婆母了?你不说谁能说出去!」
「我能!我能说出去!」
阿眠跟在英叔后面啃着糖葫芦,气势昂扬。
回平山村办了喜事,柳老头喝了半坛子酒,到处跟人说我忘恩负义,没给他买半条街的宅子,是个黑心肝。不过好在还是我得人喜爱,别人只以为哪里来的酒蒙子蹭酒喝成这个德行。
成亲后我和冬雨搬去了水师营衙门,母亲忙着和姑姑交接店铺,教着青青管账理事。这一耽误,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年,在第四个冬天来临之际,父母妹妹回了京,还有差点忘在将军府里的高总管。
接高总管出来的时候,我差点又要被母亲揍一顿,还好我当时穿着官服。
离别何须道珍重,因为我们不管在哪儿都会各自努力好好珍重。
家人离开后我落寞了几天,不过还好我有了新的家人。
我还有冬雨。
冬雨的好完全超乎我的想象,她已经看了许多书,而且还在不断地看书。柳老头时常和英叔来我家喝茶,说阿眠走后,冬雨成了这城里最认真做学问的人。
她也开始经商,她不像母亲那样天赋异禀,但是她沉稳细腻,总是能因地制宜,耐心地筹谋和规划。她真的给村里新修了学堂,带着乡亲们把日子越过越好。
而且她胆大心细,她先是沿着平定了的北疆去了沙俄,又在成婚五年后,跟着商队先到京城,后又随着母亲介绍的商队一路南下,到了琉球、越南。随后的日子里,她走到哪里把生意做到哪里,还数次往来法兰西和大不列颠。
她的生意越做越大,除了商队还有了商船,甚至数次面圣,帮朝廷带使者去西方各国。帮新皇和法兰西的皇帝间传递信件。
但是她不开心,她似乎越来越不开心。终于在琉球打着一个渔民被伤害的幌子侵占夷州岛的那年,朝廷不仅没有谴责,还赔偿了琉球几十万两白银。我感觉到她听到这个消息后彻底没了朝气。
她问我,朝廷一直在吵塞防还是海防,不能战,防不就是懦弱的空话?
我答不上来,虽然我已经做了许多年官了,我们也搬到了北萝首府。
我想问问林初霁,但她十年前随庄大将军去新疆平叛,死在那里。
那一次她依旧没有名字。
她又问我,她在西方各国游历经商时,跟皇帝和内阁们说了新奇的见闻,会冒烟的火车,更大的轮船,更先进的大炮,对,那个词叫先进。
可是皇帝只告诫她切勿在私下民间传播此类见闻,顺便让她捐出更多的钱,再赞赏两句,就打发她走了。
她罕见地没有直接走,质问龙椅上的那位,为什么不能说,为什么不赶紧让更多的人了解赶上那些「先进」,为什么不防着「先进」,反而防着百姓。
那次送她回来的是朝廷的内监,带回来的还有一道旨意:
朝廷没收了春寒斋的商船,因为现在禁止商人出海了。
朝廷也禁止了她,禁止她再出门, 并训斥了我管家无方, 让妻子抛头露面经商,还敢质问天子。
春寒商行的所有事情都交到了我们唯一的儿子手上。
她拿着那圣旨,在内监走后,轻轻一抬手, 扬在了地上:
「禁止我出门, 这样的门,我也不愿再出了!」
-11-
冬雨, 我的爱妻, 死了。
在这个冬天, 大雪皑皑,就像遗憾落满了我的心头。
她自从不再出门的这些年,就每日埋头在书中, 好像要找个什么答案,渐渐地心灰意冷, 放弃了, 也不再看书了。
死了好啊,带着这一个疑惑,总好过带着满腔的失望和怒火。
我没敢告诉她,战事四起,闭关锁国也没能锁住那些「先进」, 割地赔款,层层分摊下来简直是对百姓的敲骨吸髓。
她的家乡平山村, 因为她和乡亲们一起努力,富裕起来变成了平山镇的平山村。
短短几年,已经没了,这次的覆灭比洪水更可怕, 苛捐杂税, 再加上一次突如其来却无官府救治的鼠疫,将那里变成了一个死地。这样的死地,在此时的国土上遍地开花,是百姓血染的花。
赵二铁的女儿也还是死了, 连着她女儿的女儿。
我叫吴萧鸣, 曾经的京城金鱼巷第一纨绔, 平山村最有出息的上门女婿。
自从冬雨死后, 看着越来越破碎的家园,看着林初霁夺回来的天安山又被外寇占领, 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我也很绝望, 但很好, 今天终于也要死了。我后来身体好,我肯定能追上她,她也一定会等我的吧。
我的耳边响起娘亲跟妹妹说我名字来源的时候念的一句诗:
「一夜初冬雨,萧萧枕上鸣。」
哦, 对了,妹妹。
我那玉雕粉团子般,智多近妖的「身体强壮,能文能武, 还精通算学和天象」的妹妹,我很久没有想起她了,她早就带着遗憾死在了二十七岁那年突然的一场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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