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曾是青云街有名的货郎。
他走街串巷,扯过丝线,也卖过饴糖。
可后来,他染上了福寿膏。
娘被他重新卖回了窑子里,而我和妹妹被塞进箱笼。
最后一次,他挑起扁担。
从此,我和妹妹的后半生。
在两头晃荡。
-1-
我爹重操旧业那日是个阴霾天。
天边闷雷滚滚。
他从墙角翻出早已落灰的扁担和箱笼,将我和妹妹捆着手脚塞了进去,一路挑到了牙行。
牙婆像是看猫狗一般仔细地验了品相,问我爹:「活卖还是死卖?」
我虽年幼,但也晓得,牙市上卖人也是有规矩的。
若是活卖,往后家中若是有了银钱,说不得还能赎回来。
可若是死卖,不论家中日后是发了迹,还是做了官,都是不能轻易改去奴籍的。
我爹低头犹豫。
并非是不忍,而是在计量。
隔壁卖豆腐的妇人不忍,出言劝阻:「张货郎,即便要卖,也要给孩子条活路不是?」
我爹置若罔闻,只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的商户发愣。
缭绕的白烟从窗缝泄出。
仿佛在勾他的魂。
直到牙婆不耐烦地啧了两声,我爹这才抬起头,咬牙道:「……卖死的!」
那妇人愕然,旋即怒骂道:「早前看你卖妻,便晓得你不是个好东西,却没想到良心黑到如此地步,活生生的两个娃娃,竟也要被你卖了去!」
「你可晓得,这般年幼的孩子,若是死卖,会是个什么下场?」
我爹当然知道。
他从前是青云街最有名的货郎,走街串巷。
丝线顶针,胭脂水粉,糕饼糖块,他都卖过。
那些市井闲篇儿,各行黑话,他自然也都听过。
我如今八岁,妹妹芽儿不过四岁。
这样稚小的孩童,不论是卖去勾栏做娼女,还是卖去富户做婢女,行情都不会太好。
唯一受欢迎的地方,就是城东的菜人市。
那里有最凶的屠夫,最利的斧子,还有最滚的汤水。
我爹不是不知道。
他只是,不愿意去知道。
仿佛他没有亲手将我和妹妹卖去菜人市,这份罪孽就不会算到他头上。
牙婆验了货,去后堂拿钱。
芽儿年幼卖了一两半,我年长些,只卖了一两。
一共二两半,被我爹仔细地揣进胸口。
他摸摸我的脸颊:「枝儿,别怪爹,爹也是没有办法了。」
芽儿懵懂地抬起头,有些发愣。
她不明白,为何从前庙会上娘给她买的红头绳,如今会绑在她的手脚上。
也不明白,为何从前装满糕饼和糖块的箱笼,如今会成为困住我们的牢笼。
可我看着爹眼底的那抹慈爱,有些发笑。
不为旁的。
只因他说这话的神态,同三月前,如出一辙。
那时,他对娘说:「青柳,别怪我,我也是没有办法了。」
然后,娘就被他拉出门去,重新卖进了窑子里。
娘是心甘情愿被卖的。
只因爹发誓,卖了娘,便不会再卖我和妹妹。
但如今不过几月,那笔卖身钱就被他换成福寿膏抽进了肺里。
娘死后,他便又打起了我和妹妹的主意。
我爹看着我,似乎是在期盼我能像我娘一样,说一句顺从理解的话。
可我笑了,抬头平静而质询地看着他:「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家里的草屋和田地,都不能卖吗?」
我爹愣住了。
恰逢天边闷雷炸了一声,淅淅沥沥的雨水落了下来。
我爹像是找到了逃脱的借口一般,捡起地上的扁担,慌不择路地跑了。
我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身影,突然明白过来。
生而为女。
或许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他箱笼里的「货」。
-2-
买我们的牙人是个中年妇人,旁人唤她五娘,是个面冷心也冷的主儿。
同屋的姑娘不过是唤了声饿,便被她甩了一鞭子。
「闹什么?你们以为是到了金銮殿了?还不给我老实些!」
那鞭子带着反刺,只一下,便勾起皮肉翻卷,鲜血淋漓。
血腥气在屋子里弥漫开,众人鸦雀无声,再不敢多言。
这份寂静一直持续到深夜。
木门被推开,小厮送来了吃食。
屋子两边,泾渭分明。
左边年长些的姑娘,分到的是一碗稀薄的米汤。
而右边年幼的孩童,分到的却是馒头和炊饼。
端着米汤的姑娘抬眼看过来,满目艳羡,似乎是想张口问,但想起白日的鞭子,还是闭了嘴。
我捏着手中的馒头,却深觉不妙。
牙人买卖人口向来是讲究银货两讫,我们既被卖了来,吃食开销自然都是从五娘的荷包里掏。
我不认为,她会好心到如此地步。
于是,趁着众人不备,我悄悄往那小厮掌心塞了一角碎银。
上面雕刻的云纹,勉强能看出是一块长命锁。
这是我周岁时,爹去银楼打的。
那时我爹还在走街串巷地做生意,家中尚且富裕,他也是满心满意地期盼我能够长命百岁。
只可惜,世事难料。
后来,他染上了福寿膏,家中略值钱些的物件儿都被他变卖了去,唯有这块长命锁,被我娘妥帖地收着。
那块锁被她用剪子绞了一次又一次,最终只剩下这一角碎银。
小厮捏着银子,神色果然有些许松动。
夜半时分,众人都睡了,有人来唤我。
我将芽儿安置好后,才跟着去了。
果不其然,五娘正站在院子里等我。
一见我,她便哂笑道:「你这丫头,当真是胆大,老娘我卖了这许多年的人口,从没见过像你这般被亲爹卖了,还上赶着往牙婆荷包里送银钱的。」
「说吧,你想干什么?」
我不答,反问:「娘子是要将我和芽儿卖去菜人市吗?」
五娘侧目看我,有些意外。
「你小小年纪,竟还知道菜人市?」
「当然知道,城东的菜人市,两脚羊论斤卖,也论年岁卖。男子老者价贱,至多不过二十文一斤;妇孺孩童价贵,至多能卖到五十文。」
我微微抬眼,见她不语,又继续道:「我和ṱŭ̀₅芽儿虽年幼,能卖得高价,但到底身量小,娘子即便跑上一趟,至多也就能赚上一两银子,却还要背上两条活生生的性命,这样有些不值当。」
五娘乐了:「我一个牙人,还怕背杀孽?」
「当然不怕,」我垂眼为她倒茶,声音却带着蛊惑。
「可若是将我们留下,我保管能为娘子赚回十倍的本钱。」
「娘子难道,不想试试?」
-3-
五娘被我说动了,将我和芽儿留了下来。
并非是五娘心善。
而是我告诉她,五日后,清河府的管事娘子会来采买人口,届时她大可以先去城门口候着,占个先机。
清河府的富户多,官宦更多,若是能搭上线,赚的可就不只是一桩生意的钱了。
这也并非是我信口胡说的。
而是三月前,娘被卖进窑子里时,我听见那管事的老鸨叹了一声。
她说我娘皮相生得好,若是未曾生育过,保不齐能去清河府的大户人家做个婢女。
如今虽已为人妇,但若是等得,候上三个月,等清河府采买的婆子来,说不定也能入宅院做个粗使仆妇。
我娘从前便是娼女出身,那老鸨也是怜惜她,因而提点了两句。
可我爹却半句话都未曾听进去,转手便将她卖进了勾栏院。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这些话被年幼的我听了个全。
大户人家出手阔绰,牙行的姑娘若是能被选中,出价定然不会比勾栏瓦舍低。
若是我和妹妹没能被选中,再卖去菜人市,也不算亏。
这般一想,五娘的心思便活泛起来。
至此,我们终于不必再喝稀薄的汤水,能吃上一碗粟饭,也能穿上一件完整的衣衫。
我心里也暗自盘算着。
五日后,清河府的管事娘子来了。
院里大大小小的姑娘站成一排,任她挑选。
那娘子一身绸缎,满头珠钗。
「原是主子们爱美,叫我出来买些年轻鲜嫩的丫头回去,便是不做活计,当个花瓶摆着也是赏心悦目不是?」
「可你这的丫头呀,要么就太粗笨,要么就太年长,主子们哪里看得上?」
她啧啧两声,头上的步摇清凌凌地晃。
旋即目光又落到我和芽儿身上,一喜:「呀!这两个倒是生得好,只可惜啊……」
「可惜什么?」
五娘躬身谄媚地递了杯茶,追问。
那娘子摇头,十分惋惜的模样。
「只可惜,空有皮囊,倒是少了些风情。」
这一年,我八岁。
虽少年老成,到底未经风月,不晓得风情是什么意思。
只得眼睁睁看着她两手空空地来,又两手空空地要走。
临走前,我还听见她同五娘扯闲篇。
「……生得倒是好,但我家主子要的是观音婢,怕是瞧不上啊……」
「再者,姐妹俩生得如此相像,又有什么意趣儿?」
大户人家里,常设有庵堂,单独采买个婢女供奉神佛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我明白,这或许是我与芽儿抉择命运的开端。
若是今日上不了那辆去清河府的马车,或许便会沦为盘中餐。
我垂眼,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下一瞬,身旁姑娘鬓边的发簪被我拔下。
我用力向芽儿刺去。
五娘惊呼着飞扑过来,却已然来不及。
一行鲜血顺着芽儿稚嫩的脸颊滑落。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里,我扯出了一抹笑。
「娘子,这观音婢,您可还满意?」
-4-
那妇人先是呆愣片刻,旋即蹲下身,用丝缎帕子擦了擦芽儿的脸颊。
眉心处的戳儿还冒着血珠。
映着细致的眉眼,倒真是像极了偏堂供奉着的那尊白瓷观音。
她笑了:「这般瞧着,倒还有几分神韵了。」
五娘会意,立马让人去拟了契书来。
趁着两人画押之际,我将芽儿拉到一边,细细叮嘱:「芽儿听话,跟着嬷嬷去,清河府贵人多,有饭吃。」
芽儿瘪瘪嘴,后知后觉地哭起来,两只黄辫子也毛毛地打着抽。
「阿姐,清河府在哪儿?我跟谁去?你也去吗?」
我摸摸她的脸颊,却不知该如何答。
身旁的姑娘小声提点我:「你们姐妹生得像,那婆子既瞧中了你妹妹,必然也瞧得上你,你为何不给自己也来上一簪子?」
我明白她是好意,但也知道这样是不可行的。
就好像从前,阿娘待我和妹妹去庙会时,碰上两只一模一样的兔儿灯,决计不会都买回来。
只能二选一。
物稀则贵,如今也是一样的道理。
「清河府太远,马车太小,带不了这许多的人,芽儿先跟着嬷嬷去,阿姐随后就来。」
「那阿姐什么时候来?」
我忍下哽咽,又替芽儿擦去眼泪,郑重其事道:「等芽儿下一次过生辰时,阿姐就来了。」
小孩子想事情大都简单,见我应下,芽儿立刻欢喜起来。
「那阿姐可要记得!」
一息之间,契纸已经签好。
那妇人牵着芽儿,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剩下的姑娘,像串在绳子上的狗一般被赶回了屋内。
五娘嗤笑:「你这丫头倒是个有谋划的,也狠得下心。」
「只是,那清河府虽富庶,但既卖了去,也不是去享福的,你就不怕你那妹妹日后怪你?」
彼时我只有八岁,还未曾读懂她话中的深意。
只以为,她是在说一个小丫头在大宅院为奴为婢的不易,便只道:
「能吃饱穿暖就是天大的福气,至ṭŭ̀₋于旁的,都是狗屁。」
这话说得意气,身旁的姑娘瑟缩着身子,眼睛都要埋进裤腰带里,生怕五娘会像上回一般,甩手就是一鞭子。
可五娘什么也没说,只深深看了我一眼,便阖上门出去了。
-5-
清河府的仆妇出手阔绰,芽儿卖了整整十两银。
饶是五娘生了对铜钱眼,也被这横财砸晕了头,一连几日都未曾给我们脸色看,就连每日三顿的粥水也都稠了许多。
眼看日子渐渐松快起来,我却不敢松懈丝毫,每日都在心底暗自盘算自己的出路。
清河府的人走后,五娘还陆续接待过几人。
但大多都是勾栏瓦舍的老鸨,亦或是卖艺杂耍的掌柜。
他们都瞧上了我,但五娘都推拒了。
我大抵也知道她在想什么。
无非就是因为那些人出价不高,她犹觉亏本,想像卖芽儿那般,也将我卖个高价。
但像清河府那般出手阔绰的管家娘子不是日日都有的。
因此等了大半月,身边的姑娘换了一批又一批,唯有我,一直没被卖出去。
五娘等不及了。
一日夜间,我听见她同打杂的小厮说要将我卖去城南的王员外家做丫鬟。
王员外是城中有名的富户,家中美妾妖童无数,却还是隔三差五便会买年幼的婢女入府。
我虽不知其中内情,但也明白,若是真被卖去,死是最好的出路。
但我不想死。
所以我只呆愣了一瞬,便匍匐在地上,挖起了墙角的蘑菇。
屋内潮湿阴暗,常有鲜艳蕈类生长。
我不知道能不能毒死他们,但我晓得,这是我唯一的生路。
那些蘑菇被我包进绢Ţű̂²布中碾碎,原本是想着晨起煮粟饭时,加到外间的茶水中。
可老天大概还是不忍看我走向绝路。
破晓时分,五娘的牙行被一锅端了。
来传话的衙兵说是五娘曾做过一笔未经官府盖戳的私营生意,那女子的家人如今找了来,声称并未卖女,可却在城东的菜人市寻到了自家女儿的衣衫鞋袜。
青云街牙行无数,那些贫苦人家卖儿卖女时也并不是个个都会画押签字。
更多的只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罢了。
人户落籍说是要从府衙走,可官府并不搭理这些闲事儿,往往只是走个过场。
因此,五娘也从未深究这些细枝末节。
但如今东窗事发,菜人市的契纸上,清清白白落的却是五娘的款。
她百口莫辩。
只哀哀抱着那衙兵的衣角求道:「你可是衙门府司的差爷?我有个胞弟与您是同僚,名唤何六的,可否帮忙传个话?这些银钱权当是孝敬您吃酒了……」
向来狠厉的五娘头一遭卖了谄媚神色,将荷包里的金银往外送,可那衙兵理都不理。
只斥道:「谁稀罕你这点子酒钱?」
「你既问了,我且告诉你,那何六早就因着私藏府衙公产被流放了!」他冷笑一声,「哼哼,算算时间,恰是两个时辰前走的,你此刻伏诛,若是脚程快,说不能还能赶上他呢!」
原来,这并非是东窗事发,而是牵涉连坐。
自古官商一体。
若是官倒了,商自然也就没了。
五娘闻言如遭雷击,瘫软在地。
-6-
五娘经营多年的牙行一遭倒塌,我原以为能得自由。
但没想到,被爹娘卖过头一遭的姑娘们,还要被充公卖上第二遭。
官府的牙行比五娘的气派不少,至少屋子里不再长青苔,粥水里也能见油花。
被押送到官牙的第三日,又有人来了。
听说也是大户人家来采买的管家ṭú⁽婆子,要替内宅的夫人小姐们选婢女。
几个姑娘再次站成一排,任人挑选。
我身量小,缩在人群中,并不显眼。
原以为并不会被选中,却没想到,那仆妇一眼便看中了我。
她一身湖蓝的绣缎,头上只插着两只素银簪,虽并不像从前清河府那位管家娘子般张扬华贵,但瞧着也是极体面的。
她摸了摸我的头,眼神宽和:
「年纪虽小,但瞧着恭顺听话,纵使做不了什么差事,给小姐当个玩伴也是使得的。」
就这样,我被带离了官牙。
夜半歇脚时,我听见两个仆妇闲话。
「此次买牙费了多少银钱,可在官中预支之内?若是超了支,夫人可是要责罚的。」
「你放心罢,我是做惯了外院差事的,满清河府,若是论卖婢买人的活计,没人比我更熟了!」
两人笑着,我于睡梦中听见「清河府」三字,陡然惊醒。
也不管合不合规矩,抓着其中一人的衣袖便问道:「嬷嬷是从清河府来的吗?」
「自然是,咱们是清河府宋家的人。」
我眼睛亮了:「那嬷嬷可曾知道,先前来青云街买牙的,可是清河府哪家的管事娘子?」
一人变了脸色:「这哪里是你能问的?还不快快放开崔妈妈的衣袖!」
被唤作崔妈妈的妇人正是先前选中我的人,见我言语直楞,她也不恼。
反而笑道:「她既问了,定然是有缘由的。」
「说吧,你问这些,是为了什么?」
我也不藏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讲明了。
本以为能寻得一些芽儿的线索,哪怕只是知道她如今是在哪户人家当差也好。
可崔妈妈听完我的话,却皱了眉:「绸缎珠钗?清河府但凡体面些人家的管家婆子,断不会穿得如此招摇。」
「况且据我所知,咱们府上采买人口的队伍,可是清河府有头脸的人家里最先来的。」
听完崔妈妈的话,我只觉浑身血液都凉了下来。
那日我费尽心思将芽儿卖出去,原是想为她挣得一个好前程。
却没想到,那日来的人压根就不是清河府的人。
崔妈妈见我失魂落魄,出言宽解我:「清河府这样大,你妹妹虽没能卖进大户人家,但依你所说,那仆妇通身富贵,指不定就是将她收去了哪家富户做了女使,你如今去了清河府,总有相见的机会。」
我这才略略平复,冲崔妈妈道了谢。
并非是我心宽,而是我知道事到如今,纵使我万般后悔,也没有任何办法。
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宋家安心当差。
日后若是在主子跟前得脸,说不得还有自由出府的机会,到那时再去打听芽儿的消息便会方便许多。
于是我收了心,强忍着不再去想此事。
一路上恭顺至极,将两人哄得眉开眼笑。
三日后,马车终于到了清河府。
我原以为靠着这份亲昵,能让崔妈妈在府中帮我谋一份好差事。
却没想到,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7-
买我的主家姓宋,是清河府叫得出名号的人家。
家中主君从前在朝为官,虽早前病逝,但也很有几分脸面,所以宅子也置办得极大。
崔妈妈带着我,一路穿过垂花门,走过花木繁盛的小径,才终于进了内宅。
进了主院,我才终于知道说书人口中的珠围翠绕,金玉满堂是什么意思。
缭绕的檀香旁,夫人端坐高位,雍容华贵。
可却在听见崔妈妈的话后变了脸色:「你将这丫头买回来,是为了给二小姐做贴身婢女的?」
崔妈妈点头称是,又说了许多好话,将我如何聪慧,如何灵秀夸得天花乱坠。
可她每说一句,夫人的脸色便阴沉一分。
到最后,竟直接让人将我赶出门去。
「若是做寻常婢女便罢了,可若是做了贴身婢女,往后跟着小姐去了夫家,岂不是要翻了天?」
夫人最后说了什么我自然没有听见,只知道崔妈妈出来后,摸着我的脸颊叹了一声。
「丫头,是我想岔了,在这大宅院里,生得太好或许也是件祸事。」
我年幼懵懂,辩不真切,却也晓得惹了夫人厌恶,内宅这条路我怕是很难走通了。
可崔妈妈仁善,并未将我赶出府去再次发卖,反而将我放去了后院。
后院的管事妈妈是府里的家生子,素来看不惯我们这些外头买来的小贱婢,凤眼一翻便将我分到了灶房。
我这般年纪的小丫鬟,自然做不了掌厨做菜的活计,唯一趁手的便是那柄烧火棍。
于是,我顺理成章成了府里的烧火丫头。
每日天不亮便要起来添柴,主子们茶汤温了两分,丫头们的热水少了半壶,账都要算到我的头上。
我日日忙得头脚倒悬,却也只能饮残羹,吃剩饭。
纵使被欺辱到如此境地,我也从不敢抱怨半句。
因为我知道,这里不像五娘的牙行,家生子的老人们抱成一团,会察言观色的外来婢们也都拿了月银讨好管事妈妈。
唯有我,是唯一的异类。
我明白,若是不能一举将敌人击倒,那便只能蛰伏蓄锐。
宋府的日子虽难熬,但我不想再被卖一次了。
崔妈妈一直待我很好,她身处内宅,手伸不了那么远,却也会在我被磋磨的实在活不下去时,让人送来两碟子糕饼,亦或是一句关切的话。
或许是因为那些话,又或许是因为心底那股韧劲儿,我在后院撑了整整六年。
这一年,后院管事李妈妈的汉子因为在田庄贪赃,被夫人赶出了府,连带着李妈妈也受了牵连。
管事的位置一变动,那些埋在各处肥差要差上ṭṻ₊的人,自然也会被株连。
顺藤摸瓜。
崔妈妈看准机会,一举将李家相关的人连根拔起,又顺便将我提拔了起来。
虽只是在内院做个杂活婢女,但我明白内院与外院的院墙如同一条鸿沟。
若无崔妈妈,我决计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就跃过去。
因此,我心中对她感激更甚。
内院的人也都晓得崔妈妈与我交好,便待我更亲厚了些。
我在内宅的日子也顺遂起来。
可没想到。
眼看着就要从杂活丫鬟晋升到三等丫鬟时,崔妈妈找到了我。
她将我带到她房中,笑得慈眉善目。
「枝丫头,你年岁也不小了,妈妈我今日托大,给你说门亲事好不好?」
-8-
我看着眼前涎水横流、痴傻呆愣的男人,愣住了。
因为这人不是别的,正是崔妈妈的亲儿子虎哥儿。
虎哥儿三岁时发过高热,自此便有了痴症,夫人怜惜崔妈妈年轻守寡,便准许她将儿子养在了外院,好让她能母子团圆。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崔妈妈如今竟要我嫁给虎哥儿。
我牵强地笑:「妈妈,您莫不是在说笑?我自入府,您待我千般好万般好,我自早已把您当亲娘看待,虎哥儿自然也就是我的亲哥哥,哪里有妹妹嫁哥哥的道理?」
我本以为这般婉拒一番,崔妈妈便会明白我的意思,可她却转身反手插上了门栓。
「枝丫头,做人可不能忘本。你既晓得我待你好,如今便该顺了我的心意,报一报恩才是。」
「否则,你以为我当初买你回府是为了什么?」
崔妈妈眼底的笑意慢慢褪去,变成一片冰冷。
我忽然福至心灵,从前许多困惑不解的事,在此刻,仿佛都清晰明了起来。
比如,她当初口口声声说要将我送去给二小姐做女使,却为何偏要去夫人房里走一遭。
又比如,她既真的怜惜关切我,又为何要让我在外院整整捱上六年。
府里的家生子有爹娘撑腰,不会嫁给虎哥儿。
唯一能任人拿捏,且不会被反咬一口的,便只有我这样的外来婢了。
从一开始,她就打定主意要将我嫁给虎哥儿。
只不过,要让我先在后院受过磋磨,她的帮扶,才显得可贵。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审视,崔妈妈冷笑一声:「别以为自己受了多大委屈,若不是有我,你当真以为自己能从后院熬出头?」
「枝丫头,人都是有命数的,你便认了吧。」
「我既看重你,日后必不会亏待你,你好好服侍虎哥儿,再生个一儿半女,往后若是想进内宅当差,不过是我老婆子一句话的事儿。」
说着,她便来拉扯我的衣衫。
一旁的虎哥儿似乎是觉着有趣儿,竟笑着拍起手来。
「脱衣服!娶媳妇!好,好!」
我看着两人,眼前突然浮现出娘被卖掉时的场景。
那日明明风光晴好,我却总觉得有团乌云罩在娘头上。
雨水从她颊边滑落,明明没有被捆起手脚,她却还是乖顺地被爹赶进了勾栏。
爹劝她:「青柳,你本是贱籍出身,如今再回勾栏也是你的命数,你便认了吧。」
那时我尚且年幼,不晓得什么叫做人命天定。
但如今想来,我娘之所以乖顺,不过是因为,属于她的那根麻绳,被爹束到了我和芽儿脖颈上。
幼女为质,她便只能引颈就死。
但如今,我并不想死。
念及此,我伸手推开崔氏,一脚踹翻了地上的炭盆,虎哥儿被吓得尖声叫嚷起来,赤着脚满屋乱窜。
崔氏顾不上我,忙去追赶。
我这才得了空隙,逃了出来。
可谁知,没走两步,竟在垂花门处,被人拦在廊角。
黑暗中,那双眸子折射着烛火的光亮,剑光般锋利。
心头一阵恐惧袭来,我几乎是下意识就想逃,却被一只大手拽回来。
「跑什么?」
-9-
手腕上传来炙热的温度,我后退两步,再抬眼看时,才分辨出,竟是大少爷宋停云。
眼见避无可避,我慌忙缩回手,行了个礼:「大少爷。」
宋停云垂眸:「这是怎么了?」
在他质询的目光里,我摸向额角,竟是血红一片。
想起方才荒唐讽刺的一幕,我不知该如何解释,便只道:「奴婢方才跑得急,不慎摔了一跤,不碍事的。」
宋家御下极严,凡内宅当差的丫鬟,言不可高声,行不可疾步。
这明显是个错漏百出的借口。
可宋停云并未深究,只递过一张帕子:「擦擦吧。」
廊下不时有人影闪过,那都是夫人的眼睛。
我不敢接。
迟疑片刻,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再抬起头时,宋停云已经走了。
我暗自松了口气,忙趁着夜色逃回了自己房中。
第二日,我照常当差。
崔氏见了我,虽面色不霁,但到底未曾发作。
毕竟她在内宅管事数十年,这事儿若是闹起来,她也算不得光彩。
我本以为此事就此揭过,却没想到,晌午时分,主院来人唤我了。
隔着一扇屏风,夫人端坐高位。
一如既往的高贵典雅,一如既往的睥睨终生。
只不过这一回,她不似从前的冷然,反而有了几分笑模样。
「果然生得伶俐。」
我赶忙跪下叩首:「谢夫人夸奖,奴婢愧不敢当。」
夫人呷了口茶:「听说昨个儿,少爷同你在垂花门说话了?」
我这才明白,原来昨日的情景,早已被耳报神报了个干净。
此时辩解已经是无用功,无论如何开脱都会被认定成爬床的狐媚子。
我入宋家八年,自然晓得在这大宅院里,最忌讳的便是勾搭主君公子。
于是只恭顺道:「奴婢粗笨,昨日值夜时跑得快,不慎跌了一跤,摔得头破血流,是公子仁善,见不得蝼蚁受罪罢了。」
我姿态放得极低,只字片语都未曾牵扯宋停云。
本以为能蒙混过关,却听见夫人古怪地笑了:「少爷既疼惜你,看重你,那便是对你有意。」
「绿枝,你可愿意给少爷做通房?」
我心中大骇,刚想跪下婉拒,却瞧见大开的院门。
恰有微风拂过,廊下闪过一片湖蓝色的衣角。
那是崔氏常穿的颜色。
我这才明白夫人的用意。
她今日唤我来,并非是问询,而是告知。
若是我一口回绝,那等待着我的,便是崔氏和虎哥儿。
自此,在宋家宅院里,我再无出路。
指甲攥进掌心,掐出一道血痕。
我终是俯身叩首。
「多谢夫人开恩,奴婢求之不得。」
-10-
从下人房搬去摘星阁那日,崔氏来送我。
她笑得眉眼弯弯,远不似那夜狰狞的模样。
「绿枝姑娘前途无量,还请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同我老婆子计较。」
计较?
我自然是应该同她计较一番的。
例如我在灶房当差时,为何月例总是缺斤少两,又为何不论谁都要来踩上我一脚。
那时我涉世不深,只以为是后院管事李妈妈刻意刁难。
后来细想想,我虽是外头买来的,但跟她又没什么深仇大恨。
她何至于会如此苛待于我?
如今看来,不过是那吃人的猛兽披了羔皮,在明处扮起了良善罢了。
那时我苟且在她的羽翼下存活,如今时局颠倒,我自然有一笔烂账要同她算。
所以,在宋停云留宿的第二夜,我便跪倒在了他面前。
刚在温柔乡浸染过的男人,心肠总是格外软些。
所以在我添油加醋地讲出那夜的实情时,便很轻易地便叫他皱了眉。
然后,第二日,崔氏和虎哥儿便被下放到了庄子里。
没人敢过问缘由。
主家办事,哪有下人置喙的道理?
崔氏原是夫人院中的二等仆妇,我原以为她会因为此事责罚于我。
可没想到,崔氏下放的当日,主院便差人送了东西来。
是一对玉镯。
那送东西的妈妈赞道:「夫人说姑娘办事妥帖圆滑,特地赏赐姑娘的。」
她侧目看了我一眼,饱含深意的模样。
我收下东西谢了赏,心中一片了然。
那日离开主院后,我便暗自琢磨了一番。
夫人明知道崔氏逼迫我嫁给虎哥儿,却故意在问话时让崔氏站在廊下。
唯一的目的就是——
她要利用崔氏逼迫我就范,也要利用我除去崔氏。
崔氏刁滑阴险,又阳奉阴违,夫人应当早就已经想将这母子二人除去,却又碍于名声,不愿被人骂一句苛待老奴,便只能咬牙忍了这许久。
我看着腕间莹润通透的玉镯,笑了。
看来我这枕头风,吹得委实不错。
-11-
入摘星阁后,宋停云待我极好。
他几乎日日都宿在我房中。
床榻之上,他发狠地折腾,眼角眉梢都是化不开的柔情蜜意。
他说他爱极了我。
爱?
我于起伏中茫然地看向芙蓉帐顶,实在不明白这莫须有的爱来源于何处。
直到后来侍奉笔墨时,我在他书房的博古架上,瞧见了一堆物件儿。
不是什么稀罕物。
无非就是些玉璧、书画、瓷器。
但无一例外,都有瑕疵,玉璧有纹,书画染墨,瓷器不全。
却被宋停云珍之重之地放在最高处。
他身边的掌事丫鬟见我呆愣,便出言提点:「别看都是些不起眼的物件儿,咱们公子说了,蝼蚁窥枯洞,奋力噬残缺。」
「物有缺憾,才是美呢。」
我在她含笑的眼里,终于明白,为何宋停云会看上我。
又为何会在床榻之上,一遍遍抚摸我额角的疤痕。
原来,我同博古架上的东西没什么两样。
不过是片有「枯洞」,且略平头整脸些的树叶罢了。
这事实委实令人有些不忿。
但我也晓得,作为一个物件儿。
已经被放置在了博古架上,便不能再被取下来。
我唯一能做的,便是让自己的位置爬得更高些。
所以,我侍奉他愈发尽心起来。
宋停云的发妻姓李,是个宽厚和善的大家闺秀,几乎是条框里抠出来的贤妇模样。
因此,纵使宋停云万般偏宠我,他容许我进书房伺候,带我去春明池边游湖。
乃至于,给我去万春楼制少夫人都没有首饰钗环。
她仍旧不动声色。
甚至会在宋停云留宿的第二日,派人给我送来一碗坐胎药。
那药我悄悄拿去给外头的大夫瞧过,的确是正正经经有助生育的汤药。
我一时有些摸不清楚她到底想做什么。
直到她将我叫到潇湘苑,开诚布公地告诉我:「夫君并不喜欢我,可背负家族众望,我必须有个孩子。」
我这才明白,原来少夫人是想让我替她生个孩子。
不对,是替宋家。
孩子出生后会记到她名下,成为宋家嫡出的骨肉。
见过父啖子肉的场景后,我骨子里的血缘亲情几乎都已经断绝。
我本不欲答应。
可她说,若是应下,便会替我达成一个万难达成的心愿。
我想起了芽儿。
自从入宋家后,我每隔三月便会拿攒下的银钱去贿赂门房处的小哥,好叫他帮我探听芽儿的消息。
可不知是银钱使得太少,还是下人们的路子不够宽。
始终没有任何消息。
但少夫人出身世家,想必手也能够伸得更长一些。
念及此,我心中一动。
只犹豫了片刻,便与少夫人达成了同盟。
-12-
从潇湘苑回来后,宋停云十分不悦。
「大宅院里长出来的女子,最会钻营谋划,你还是少与她来往,免得哪天被害了都不知道。」
我点头称是,并未提及少夫人说的话,只将手中的羹汤搅得更温热绵软,旋即送入他手中。
或许是潇湘苑送来的汤药太过神效,又或许是我运气好。
做通房的第三个月,我竟然真的有了身孕。
夫人是第一个知晓的,送走大夫后,她立马将流水似的补品送到我房中。
她喜气洋洋:「我一早便看出你是个争气的!如今倒好,赶在少夫人前头有了身孕,也好叫她娘家人晓得,她女儿生不出孩子,可怪不得我们宋家!」
也是在此刻,我才终于明白夫人的用意。
她之所以将我提拔成通房,整治崔氏母子是一,赶在少夫人前头生子便是二。
只因李氏满门簪缨,宋停云娶李家姑娘算是高攀。
被儿媳压在头顶的憋屈一直萦绕在她心头,却不能轻易纾解。
如今在子嗣一事上反将一军,偏偏李家还寻不到错处,她自然畅快。
我垂首,极轻地叹了一声。
夜里,宋停云休沐归来。
得知我有了身孕,也极高兴的模样。
他俯身在我腹前,烛火在他眉间跃动。
「绿枝,如今你也算是我们宋家的功臣,听府中管事说,不久后是你的生辰。」
「不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替你寻来。」
他扬眉赞我,摩挲我头顶的动作像是在抚慰自己豢养的鸟兽。
我心头一跳,说不动容是假的。
但更多的,是算计。
我知道,此刻不论我说什么,他都会一口答应。
我也知道,男人在满腔欢喜时许下的诺言,大都不算数。
就好像从前,我随口说喜欢的簪子,他拍着胸口说一定会替我寻来。
可如今数月过去,全无半分讯息。
是他寻不到吗?
大抵是不尽心罢了。
所以,让他帮我找寻芽儿的话几乎要说出口时,被我咽了回去。
我软了软腰肢,靠在他怀中。
又是一贯的和婉姿态:「奴婢万事俱全,没什么想要的。」
「倒是听说夫人素来爱听月琴,少爷不如请个乐师来,好叫夫人也高兴高兴?」
-13-
七月十五,正值酷暑。
这年我十七岁,因着肚子争气,过了人生中最靡费的一个生辰。
宋停云恰巧休沐,派人将府中装点一新。
就连廊下悬挂的风铃,都叫人细细擦洗了一遍。
夫人瞧着儿子如此殷切,虽略有不忿,但看在我有孕的份上还是忍了。
倒是少夫人,当着众人的面,亲手将腕间的两只玉镯褪到了我手上。
我虽出身不高,但瞧着这玉镯粉嫩如荷,也知价值不菲。
本想推拒,却被她拦下。
「绿枝妹妹如今有孕,好东西自该是送到你面前。」
一声「妹妹」,便叫众人都晓得,少夫人亲自给了我姨娘的位份。
夫人冷哼一声,倒是没再说话。
宋停云捏着我的手坐到主位,自始至终没给少夫人半寸目光。
她也不恼,只泰然坐下听曲儿。
「今日这乐师可是梨园最有名的,母亲可要好好听听。」宋停云笑道。
我不通音律,也不知道什么是好曲子。
那日随口一说,也不过是为了讨个巧,借花献佛哄夫人高兴罢了。
可我没想到,造化就是这般弄人。
自入府后我百般探寻都找不到的人,在此刻出现在了我眼前。
白色幕帘落下,女子眉间红印鲜红如血。
恰是我年幼时,亲手造就的观音婢。
手中的琉璃盏「啪」一声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好好的乐曲被打搅,夫人不悦地侧目看我,宋停云亦是关切地握住我的手。
「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也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只瞧见那女子似乎极轻地笑了一声。
似是讽刺,又似乎是讥笑。
一曲弹完,夫人已然受不得暑热,要回院子小憩。
宋停云倒是极有兴致,只可惜官中突然有事,他便只能又匆匆出了门。
唯有我,以还想再听一曲为由,将那女子请入了我院中。
房门阖上,我将所有丫鬟清退,这才出声。
「芽儿,你怎么会在乐师班子里?」
「这些年,你究竟是怎么过的?」
女子解下面纱,唇上的口脂鲜红如血,恰似她眉间的那一抹红痣。
「怎么过的?阿姐难道不知道吗?」
我惘然地看向她,芽儿却笑了。
「阿姐当初既做了主将我卖了出去,便该晓得我过得是什么日子。」
我急急追问:「那仆妇说是选丫鬟,你难道,不是在清河府吗……」
「清河府?」芽儿冷笑,「若真是在清河府便好了。」
「你既问了,我便实打实地告诉你,那婆子是扬州来的,扮作仆妇说是选女使,不过是为了挑选好看稚小的孩童罢了。」
她一字一句,如杜鹃啼血。
我终于拼凑出模糊了许多年的真相。
原来那辆奢华的马车,没能带她去衣全饭饱的清河府。
而是一路南下,顺着五洲四海,蜿蜒去了江南最浮华糜烂的瘦马院。
那十两银子,买断的不仅是芽儿的身契。
也是她尚且光明的后半生。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是我。
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撕裂,我心如刀绞。
去拉芽儿的手,却被她躲开:「你知道吗?被卖去的头几年,我总是跑,甚至有一次,我都上了船,却还是被抓了回来。」
「他们将我的衣服脱光,赤身裸体地在院门口绑了三日,你知道那三日我在想什么吗?」
她转头看向我笑,却无端落下两行清泪。
「我在想,我阿姐说了,待我过生辰那日,她便会来接我。于是我等啊等,等到柳叶落下,等到春树发芽,等了一年又一年,直到我被清河府的一位富商买下,她还是没来接我。」
我呆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辩解。
因为我知道,我过去数年所遭受的那些苦难,在她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我不知道你是被卖去扬州了,五娘的牙行被封后,我便被卖到了宋家,这些年,我一直在找……」
「与我有何干系!」她声音陡然尖利。
「观音婢,观音婢,你当真以为那婆子买我回去,是供奉神佛的吗?」
「当初若不是你替我刺下这枚红痣,我也就不会被那婆子看中,也就不会流落到扬州,更不会……」
她突然停顿,目光落到我身上,笑了。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被骗了,可轮到自己时,倒是耳聪目明,晓得奔一条好出路了。」
「只有我,如钝头鱼一般,被你骗了整整九年。」
「芽儿……」
我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她甩开了手。
「往后别叫我芽儿!我如今有名字,叫稚雀。」
「至于你……」
她眼神扫过我身上的绣缎和头顶的珠簪,竟是笑了。
「你拥有的东西,我也会一样不少地拿回来。」
-14-
三日后,宋停云外出宴饮,于漏夜带回一位姑娘。
听说那姑娘出身扬州,曾为人妾室,后又流落梨园,成了一名乐师。
夫人得知此事后气得摔杯跌盏。
纵使她再爱听月琴,也断然不会容许这样的姑娘进宋家宅院。
少夫人得知后倒是默默了良久。
我心中知晓这是芽儿对我的报复,但也无力阻拦。
宋停云虽极宠我,但宠和爱是不一样的。
我充其量不过是他房中的一个物件儿。
哪里敢置喙他往府里带什么人?
芽儿入府后的几日我都窝在房中养胎,并不常出门。
宋停云也很少来看我,只有潇湘苑一日不落地送来安胎药。
我倒是趁宋停云外出时,去寻过芽儿几次,可她都闭门不见。
我晓得她是心中有气,便也不强求。
想着等我平安生子,再说清事理也不迟。
忽有一日,用罢晚饭,宋停云身边的小厮来唤我,说是公子要我伺候笔墨。
我跟着去了书房,却瞧见有一女子半躺在案桌上,衣衫半解。
正是芽儿。
宋停云见我进来,提笔的手一顿,豆大的墨珠滚落在芽儿身上,惹得她娇骂一声。
「公子还是当心些,徽墨沁凉,别叫奴家染了风寒才是。」
宋停云笑意更深,一边顺着墨珠滚落的方向往衣裙里看,一边招呼我。
「你来的正好,我今日要作一副美人图,正愁没人伺候笔墨。」
说着,朱红的笔尖落下,勾描着那颗鲜红如血的观音痣,成了一朵五瓣海棠。
紧接着顺着脖颈一路向西,藤蔓延伸,枝叶缠绕,几乎遍布全身。
我心中一阵绞痛,不愿再看,却也逃离不得,便垂首闭目。
却听见娇俏的声音:「公子既擅书画,何不在姐姐面上也画上两笔?」
我猛然睁开眼,只瞧见芽儿面露挑衅。
宋停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来,竟是笑了。
「绿枝这额角的疤痕,恰似一弯藤蔓,的确很适合作画。」
「稚雀,你当真是好心思。」
说着,他提笔便要走过来,芽儿却摇了摇头。
她似笑非笑地夺过朱笔,朝地上努嘴:「我瞧着,用这个才是极好的。」
地上放着的,竟是一盆刚烤过栗子的炭盆。
「云乱水光浮紫翠,天含山气入青红,可见这美人啊,还是须得用赤色来配。」
「公子,您说是不是?」
宋停云不说话,目光却在她眉间的红痣里渐渐痴迷。
下一瞬,竟是当真拿起了铁钳。
我心中大骇,下意识地就要往后退。
「少爷,妾如今有了身孕,怕是……」
宋停云却置若罔闻,他摩挲着我额角的疤:「绿枝,你要听话,璞玉不打磨,怎能成玉璧?」
眼见Ţũ̂ₔ那烧红的铁钳便要落下,芽儿又拢起衣衫笑了起来。
「奴不过一句玩笑,公子竟当了真,良宵苦短,公子还要不要听我吹筚篥了?」
宋停云闻言转身,像只被牵着绳子的狗一般,被芽儿指引着入了内阁。
唯余我留在原地,惊魂未定。
-15-
那夜的动静闹得大,虽到底未曾惹出什么祸端,但还是被夫人知晓了。
她命人围了宋停云的院子,将芽儿扭绑出来,关进了西院。
又将宋停云深深训斥一番,此事才算了。
我心中晓得,她并不是在为我鸣不平。
而是因为原本宋停云同娼女厮混便叫她不满,又怕伤了母子情分,一直未曾有所动作。
如今好不容易抓到了把柄,她自然是不肯罢休的。
宋停云虽不忿,但到底也不敢反驳尊长。
便只在每日夜间偷偷溜去西院,与美人隔窗相会,互诉衷肠。
此举虽能暂且慰藉一二,但他那具久经风月的身子,却是闲不住的。
不过去了两回,觉得没什么兴味儿。
第三日,便掉头去了潇湘苑。
说来可笑,他平日里明明极厌恶少夫人。
可如今不过几日不曾沾染风月,便忍不住了。
男人的心和身,竟能分得如此清楚。
实在是令人唏嘘。
芽儿被关了大半个月,宋停云几乎日日都去潇湘苑。
夫人起先还不当回事儿,过后却坐不住了。
她埋怨我无能,留不住男人,可我怀身大肚,又怎么能去留?
她不是没想过给宋停云纳妾,但府里的丫头大多容貌寻常,宋停云瞧不上。
府外的又怕包藏祸心,来日入了门,岂不是要将宅子里搅得乌烟瘴气?
想来想去,似乎还是被喂了绝嗣汤的瘦马更稳妥。
于是,她又将芽儿放了出来。
当天夜里,摘星阁活活叫了三次水。
气得夫人直骂她是狐狸精转世。
本以为宋停云与潇湘苑的露水情缘就此斩断,但没想到,没过多久,少夫人竟诊出了身孕。
主母即将诞下子嗣,原是值得庆贺的事情。
宋停云闻言并不十分欢喜,只淡淡地叫人照顾好少夫人,便走了。
夫人倒是很高兴,像当初替我预备一样,照着份例送了补品到潇湘苑。
走出院子时,我却听见她同身边的仆妇嘀咕:
「……怎的今日突然就有了……可怎么是好?」
那仆妇不知回了句什么,我没听清。
夜里,潇湘苑有人来唤。
少夫人半靠在软榻上,见我进来竟有些歉意。
「抱歉,当初明明说好,待你产子我会当成亲子抚养,但如今我有了身孕,怕是做不到了。」
「但我向你保证,不论男女,只要我在这府里一天,我便会悉心教导他一天,旁人有的,他都会有。」
她言辞赤忱,我亦明白这份承诺有多可贵。
寻常人家的父母尚且一碗水端不平呢,更何况亲疏有别?
我不在乎她是否会偏向自己的孩子,我只要我腹中的骨血能平安长大便好。
于是我摸着肚子,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但愿夫人和我,都能够平安产子。」
原本是祈愿祝祷的话,却没想到,一语成谶。
三月后我生产那日,竟真的出了纰漏。
-16-
我生产那日,宋家寻来了清河府手艺最好的稳婆。
她名唤张巧手,替无数世家大族的官眷接生过。
到宋府后听说只是为一位小娘接生,她还嘀咕了许久,幸好宋家出手还算阔绰,用银钱堵住了她的嘴。
她进产房时,我早已经破了水。
满屋子的丫鬟进进出出,血腥气充斥着内阁的每一个角落。
几个接生婆忙前忙后,仍旧束手无策。
下腹似乎有匹马在冲撞,我被撕扯得半句话也说不出。
朦胧中只听见夫人在外头高声问:「怎么样了?」
张巧手汗如雨下,两只手掌全是鲜血,叹了口气:「孩子有些大,生不下来。」
「夫人给做个决断吧。」
夫人几乎没犹豫:「当然是保孩子!」
外间摆放着的西洋镜被日头一晃,我隐约看见宋停云的脸。
他面露犹豫:「母亲,那绿枝……」
「她虽生得略好些,但也不过是个贱坯子,死了不就死了,哪里比得上我们宋家的骨血要紧?」
「你若是舍不得,母亲日后再给你寻几个好的……」
我原以为宋停云至少会为我辩上一辩,毕竟那些缠绵的日夜也并不是假的。
可下一瞬,西洋镜空了,半寸人影也照不见。
唯一能照见的,便是满屋子的血腥气和我惨白无助的那张脸。
他旋身离去的背影,在七月溽暑里,沤出雪水般的冰凉。
是我蠢了。
不过是博古架上的一个小玩意儿,又有谁会真的在意?
我如一条垂死的鱼般瘫倒在案板上。
张巧手不再犹豫,抄起剪刀便要掀开锦被。
眼见冰凉的剪子就要剪碎我的皮肉时,有人冲了进来。
竟是芽儿。
她扬手给了张巧手一巴掌,盘子里的各样利刃丁零当啷落了一地。
有仆妇追赶进来拉扯她:「稚雀姑娘,你做什么?」
她冷笑:「我做什么?你们在做什么心里才最清楚!生不出孩子便要剪烂皮肉?你们当她是什么?是猪是狗,还是牛羊?」
「今日我把话放在这儿了,今日若是谁伤了我姐姐,我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不活,我也要让她死!」
几个婆子对视一眼,竟真的不敢再上前来。
芽儿甩开拉扯她的仆妇,扑到我身边:「张绿枝,你该记得,桃李郡里还有个张家,遭瘟的爹虽死了,但家还在。你若还认我这个妹妹,便给我活下去!」
一番话说完,便被身后的婆子押解着拖了出去。
这时,少夫人带着大夫匆匆赶来。
说来也怪,方才在张巧手手中怎么都生不出来的孩子,被那大夫扎了几针,便扭转了胎位。
婴孩的啼哭响彻整间屋子。
我只觉身下一松,便昏死了过去。
-17-
再次醒来已经是一日后。
宋停云坐在我床边,逗弄着孩子。
见我睁眼,并无欢喜之意,反而略带责备:
「若非你进补过多,孩子怎么会如此之大?说到底,还是怪你贪嘴。」
我看着他怀中白嫩的婴孩,默了一默,才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儿?」
宋停云这才笑了:「是个哥儿。」
「你虽愚笨,但为我们宋家诞下后嗣,也算是功臣。」
不知如何,听见他说是个哥儿,我心头竟松了一口气。
若是女孩儿,生在世家大族里要因利益被卖进宅院,生在平民人家又要因为生计被卖进菜人市。
我的孩子,终究是不必再做箱笼里的「货」了。
我想起生产那日Ṫũ̂ₒ的场景,不禁追问:「少夫人可还安好,那日倒是多亏了她带大夫来,还有稚雀姑娘……」
「你还功夫关心她?」宋停云怒极反笑,「女子生产本就是私隐之事,那日她带着男丁入内宅损了你的清誉,已经是犯了女戒了。」
「至于稚雀,她性子张狂,禁足两月已经算是轻饶了。」
我看着面前的男人,说不出话。
明明已经产子,却仍有孕吐袭来。
待他走后,我细细问了身边的丫鬟少夫人的境况,可她却支支吾吾不说实话。
无法,第二日,待到身子略好些时,我便披上披风,包着头巾去了潇湘苑。
我原以为自己刚刚生产,已经足够虚弱。
却没想到,少夫人比我还显病态。
她倚靠在软枕上,从前银盘似的脸颊也凹陷了下去。
嗅出屋子里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我大惊:「少夫人,您这是……」
她勉力一笑:「昨日婆母罚我跪祠堂,许是我身子弱,不过跪了小半个时辰,孩子便没了。」
我这才晓得,原来昨日因为帮我请大夫,竟连累了她。
「都是我的错。」
「与你何干?错的是他们。」
我闻言抬头,却瞧见少夫人慢慢起身。
「自我嫁过来那日起,他们便百般折磨我,我每每忍耐,只以为是夫君不喜欢我罢了。」
「如今我想明白了,对他们而言,一个活着的李家女或许还不如一个死了的李家女,既留前情,又能再攀高枝,实在是好谋划。」
「但是绿枝啊,我还不想死。」
「所以我们一起想想主意,送他们去死好不好?」
我看着少夫人星子般的一双眼,忽然想起宋停云看见我肚皮上纹路时的模样。
那时他说:「绿枝啊,绿枝,纵使璞玉蒙尘,也不该丑陋成这般模样。」
他皱眉,厌恶着,忍耐着。
全然忘记了我刚为他诞下一个孩儿。
也忘记我是九死一生才捡回一条命。
我在宋停云眼里,不过就是块石头。
但我想,石头若是想要人的性命,应当也是轻而易举吧?
所以我点头应下了。
-18-
生下孩儿后,宋停云再未来过我房中。
每日除却处理官中事,便是去夫人房中逗弄孩子。
这是宋家的第一个孩子,纵使是庶出,也是极其看重的。
宋停云给他取名为「承」,意为承继宗祠。
承哥儿三个月大时,宋停云又纳了一房妾室。
那姑娘名唤玉书,性子比芽儿还要轻狂些,整日里缠着宋停云厮混。
起先夫人还斥骂几句,后来也就不管了。
毕竟,自从少夫人小产后,两人便不大和睦。
稚雀尚且在关禁闭,我又因身形走样不受宋停云待见。
眼见玉书还能将宋停云拴在家里不出去沾花惹草,她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承哥儿慢慢长大,我与少夫人不用侍奉宋停云,倒也乐得自在,每每凑在一起绣鞋袜。
后来芽儿解了禁足,初见玉书那日,竟古怪地笑出了声。
原来,那姑娘竟是从前她在扬州的同伴。
玉书在瘦马院时,曾为了凌驾众人之上,暗自勾搭了那老鸨的郎君,后来被那老鸨发卖到了全扬州最低贱的勾栏里。
混迹至此,已然染上了花柳病。
偏巧,被宋停云当成个宝贝带回了府里。
这当然不只是巧合。
少夫人虽未曾说过,但我也隐隐约约猜出这是她的手笔。
少夫人母家姓李,从前也是清河府有名的清贵人家,只因族中男丁青黄不接,这才将她下嫁给了宋家,妄图以姻亲庇护全族。
从前她为了家中声誉,全盘隐忍,如今不愿再忍下去,自然是要让家里知晓的。
所以,在初有谋划那日,她便给家中寄了书信。
如今已然收到十数封回信。
那信上说,她的兄长如今已然收集了许多宋家的罪证,是否要全盘拖出,便只看妹妹的意思。
少夫人将书信给我看时,我吓得不轻:「若真定了这诸多罪证……」
莫说是府中众人,就连承哥儿也要落得个下狱流放的下场。
少夫人笑了,示意我宽心:「我当然不会让阿兄全数上报,只报些枝叶末节,便足够成事儿了。」
她说的不假。
庭哥儿六个月大时,宋家的天,终于破了个窟窿。
拿人的衙兵上门时,宋停云才知道,原来自己母亲竟犯了事儿。
老爷还在世时,尚且手握实权,那时夫人收了好些官眷的贿赂,以权谋私罢了。
这原不是多大的罪过,打点些银子,再略略遮掩便也过去了。
但偏巧,去府衙状告的竟是崔氏。
她在夫人身边伺候了二十余年,什么脏活没干过,什么碍眼的人没杀过。
可临了了,夫人竟连养老的银子都不给她。
端坐高位的人大抵都不知道什么叫做赶狗入穷巷,必遭反噬。
于是,第一个遭殃的,便是她。
眼见宋家蒙难,宋停云急得不行。
但他虽跻身翰林院,可到底不算是什么高官。
查封的文书一下,他便吓破了胆,只能任由那些衙兵将人押走。
倒是少夫人处事果决,她先是拿出自己的私产贴补了五千两给官衙,说是身为世家女,实在是愧对天颜。
而后又素衣跪在府衙前,以儿媳之身替婆母认罪伏诛。
圣上闻言,颇为动容,当即便开了天恩要将夫人放出来。
只可惜,养尊处优的妇人在阴暗潮湿的牢狱里连三日也熬不过。
在被放出来的前一日,便染了鼠疫死了。
宋停云悲痛不已,为亡母发丧时却骤然昏厥。
请了大夫来看,才发现,那些猩红溃烂的疮已经长满了全身。
宋停云这才发现自己染了花柳,可那玉书早已没了踪影。
少夫人仁善,前日放走她时,还给了一笔银钱,让她去治病。
但不论是我,还是府中众人,都知道花柳病是治不好的。
唯有宋停云执着。
他流水一般的银子花出去,请回来的却只是些江湖术士。
他们闭了院门,没日没夜地在屋子里炼丹。
一颗一颗朱红的丹药吞进去, 非但没能治好他的花柳病, 反而让他中了毒。
少夫人慈悲为怀,生怕宋停云此等行径会败坏胞妹的声誉。
便连夜备了马车,将小小姐送去了瓜州亲眷家,说是等家中杂乱țùₙ平一平再接她回来。
宋停云病入膏肓, 弥留之际,他说想见一见我。
我忙着给承哥儿做虎头鞋,没去。
又说想见一见芽儿。
她忙着给承哥儿扎木马摇, 没去。
最后寻到少夫人面前。
她刚盘完账本, 倒是有空。
于是, 她带着火折子去了。
当夜, 摘星阁失火,连屋顶都烧没了。
府中下人只说是意外失火, 个个哭得真情实感。
一场闹剧,就此终结。
-19-
出府前,我带着芽儿去拜别少夫人。
刚跪下要磕头,却被她扶了起来。
「是我要多谢你才是, 承哥儿是你的骨肉血亲, 你却割爱留给了我。」
我看着怀中稚嫩的婴孩,说不动容是假的。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我对他的爱似乎早就已经融进了骨血里。
但如今,不得不割舍了。
我将孩子送回到少夫人手中:「宋家长子,本就应该由少夫人教导。」
她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应不应该,这原是我欠你的。」
「往后, 不要叫我少夫人了,叫我漱玉吧。」
「这孩子虽记在我名下, 但往后你若是记挂他, 随时可以回来探望,若是不愿叫他知晓, 我便只说你是他干娘。」
这话诚恳又妥帖, 我自然是无有不应的。
临走前, 她将我与芽儿的卖身契都给了我。
芽儿从前进过瘦马院, 是贱籍,可如今, 都被她用银子洗成了良籍。
芽儿拿着契纸, 伏地叩首, 从未有过的恭敬:
「拜谢夫人大恩。」
她说:「绿枝, 出府后便带着妹妹好好过日子吧。」
「这腐烂逼仄的门楣里, 有我一个就够了。」
我带着芽儿走出宋家时, 恰逢宋停云发丧。
满府肃穆的白里, 我们俩相视一笑。
我知道,往后的年年月月里, 我与妹妹都不会再分开。
府门阖上的前一刻, 我于角门瞧见了漱玉。
她一身素服, 宛若天边明月。
也就是在此刻,我终于明白,宋停云为何一直不喜欢她。
在月亮面前, 卑劣之人无处遁形。
但这一切,都不是月亮的错。
而是那人,太过龌龊。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