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然

先皇后自缢前,将废太子托付给我。
十年来,我尽心侍奉在废太子左右。
替他试过毒、挨过打,也曾与狗争食,只为让他充饥。
后来太子复辟,一朝享尽无上尊荣。
他上位的第一件事,便是拟了道令旨赐我。
所有人都猜测里面是对我的恩赏。
却不曾想,他给我指了一桩婚约。
将我指给宫里最低等、最卑贱的太监。

-1-
令旨从东宫传来的时候,我正在为自己上药。
背上有几道很深的伤痕,是一个月前用鞭子抽的。
绳鞭上挂着倒钩,鞭笞时钩子拉扯肌肤,皮肉瞬间绽开。
原本我不用受这磋磨,可顾今昭无意间冲撞了淑妃的仪仗。
那时他尚未复位,在宫里无权无势。
淑妃便诬陷他偷盗金簪,让人取来绳鞭抽打。
我看那鞭子粗如婴儿手臂,在心中暗道不妙。
他自幼体弱,这几鞭子下去如何能受得住?
我便主动揽下罪名,被宫人按在石板路上打了足足三十鞭。
好在我皮糙肉厚,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来传旨的福公公走到我的跟前,我慌忙跪下接旨。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我,说这道令旨是顾今昭特意为我拟的。
四周早便聚满了人。
人群熙攘里,我听见有人说:
「莺然跟着殿下这么多年,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这道令旨,定然是对莺然的封赏。」
「不知道殿下会赏什么?是黄金千两,还是宅邸田契?」
「莺然和殿下年岁相仿,说不准啊,殿下要将她纳为良娣。」
传旨公公打破了这场众说纷纭的闹剧。
他清了清嗓子,说太子为我赐下一桩婚事。
立刻有宫人笑着道:「我就说嘛,定然是要封良娣的。」
公公睨了她一眼,待她噤了声后,方看向了我:
「殿下说,要将你指给御马监的蒋元嘉。」
闻言,四周瞬间静默下来。
御马监专职饲养马匹,干的都是些又脏又累的活。
而那蒋元嘉,则是个净了身的公公。

-2-
在众人复杂又怜悯的目光中,我恭顺地领旨谢恩。
福公公将令旨交给我时,弯下腰低声提醒:
「莺然姑娘,莫怪咱家多嘴,殿下是在气头上才会如此。」
「你好生求一求他,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我朝福公公道了声谢。
等他走后,和我同乡的翠蝶忍不住道:
「殿下这是在做什么?你为他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不说给点封赏,至少也不能把人往绝路上逼吧?」
「那蒋元嘉是什么?罪臣之子,又被净身,这种人如何能嫁?」
我垂下眼,看着细细密密的雨丝落在鞋面上,心中只余一片释然。
我早便知道,顾今昭不喜欢我。
先皇后薨逝后,我留在冷宫里照顾他。
冷宫只有馊饭,难以下咽,我便亲自下厨做给他吃。
顾今昭很不满意。
他问我,为什么旁的皇子能吃山珍海味,他却只能做我吃的糠咽菜?
他觉得我做的菜,辱没了他的身份。
冷宫日子艰难,我的月钱养不起他,只能靠给侍卫缝补衣物换点碎银。
可顾今昭觉得此举上不得台面。
「你好歹是我身边的人,怎能拉得下脸给那些侍卫缝衣?」
「旁的婢女抚琴沏茶,一双手养得水嫩光滑,你倒好,糙得如同四旬妇人。」
这么多年,明明是我护他左右,可他对我总有数不尽的嫌弃。
看别的婢女穿绸缎戴珠花,他嫌我穿着反复浆洗过的粗麻衣。
看别的婢女写得一手好字,他又嫌我来自乡野,愚笨太过。
半旬前,御马监的蒋元嘉来冷宫寻我,央我帮忙补条帕子。
我将缝好的帕子交给他时,刚好被顾今昭撞见。
他没说什么,只是转头翻出一坛酒,多饮了两杯。
那日半夜,醉醺醺的他突然闯入我的寝居。
贴着我的身体,撕开我的衣襟,任我如何抗拒都没有用。
他的吻激烈而密切地落在我的身上,而我喊哑了嗓子,也没能拉回他的理智。
我身上本就有伤,疼得一宿未眠,天不亮方才合眼,又被他的斥责声惊醒。
分明是他躺在我的床上,他却说是我趁他醉酒,爬上了他的榻。
他捏着我的下巴,眉眼之间尽是不屑。
「李莺然,像你这样姿色平平的女人,宫里一抓一大把,我怎会看得上你?」
「你留在我的身边,不就是费尽心机想要做我的女人吗?」
他的眸光落在我脖颈处连绵的红痕上,忽然眼眸一黯,缓了语气。
「也罢,看在你尽心侍奉多年的份上,只要你承认昨夜是你刻意引诱,我便不追究你的过错。」
「或许……日后还能赏你一个名分。」
他撑在我的身体上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好似在给我恩典一般。
可我留在他的身边,从来不是为了什么名分,我只是在还先皇后的恩情而已。
我初入宫时,被人欺负,险些杖毙。
是先皇后救下了我,让我跟在她的身边伺候,教我礼仪规矩,也教我生存之法。
她薨逝之时,我也只有十二岁。
彼时她身边已Ťū́₉经没人,唯独我守在冷宫陪伴。
她拉着我的手,说此生心愿已了,只是放心不下年幼的顾今昭。
她用仅存的一口气,为我插上一根素钗。
「莺然,我如今没有旁人可以托付,只剩你了。」
「宫中艰险,求你无论如何都要护今昭平安长大。」
她救了我一条命,我理当完成她的心愿,这是我欠她的。
于是,我在她病榻前颔首:「好。」
此后十年,为了护他,我九死一生、满心疲累却从不抱怨。
而如今,顾今昭捏着我的下巴,逼迫我承认对他有觊觎之心。
我做不到,我说自己没有。
我总是很容易惹顾今昭生气。
只是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又激起了顾今昭的怒火。
他将我重重甩在榻上,疼得我后背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又一次裂了开来。
他冷然拂袖离开,咬着牙道:「李莺然,你还真是……给脸还不要脸。」
后面几日,顾今昭不肯理我。
皇上突然复辟他的太子之位,将他接入东宫,他也没有带上我。
那些不明所以的宫人,以为顾今昭对我的去向另有一番筹谋。
可谁知,令旨上却说要将我指给公公。
思忖过后,我拿着令旨去了东宫,求见顾今昭。

-3-
昔日要见顾今昭,只要推一扇门便好。
可如今要见他一面,却得在东宫门前足足候上三个时辰。
一开始,宫人说他正在午憩,尚未醒来。
后来又说他政务繁忙,无暇见我。
等到日头西沉、天色渐暗之时,宫人又说,见太子得诚心方可,要我在宫门口跪着。
我跪着腿脚麻木,终于得到了顾今昭的传唤。
如今的顾今昭,和冷宫里的他判若两人。
穿着他向往已久的绸缎衫,鞋履镶着明珠,连发簪都是和田玉雕琢而成。
他看着我,懒懒地扯起嘴角:「李莺然,现在知道害怕了?」
「那天和蒋元嘉说话的时候不是很开心吗?孤还以为你喜欢他,特意为你拟下这道令旨呢。」
他以手支颐,讥诮道:
「将你许给蒋元嘉,也不算亏待于你。毕竟他曾是京中闻名的云中君子,多少名门闺秀想要嫁他为妻。若不是获罪入宫,以你的身份,哪能配得上他。」
「不过现在净了身,又是一身马尿味,你嫌弃他也属正常。」
他凑了过来,微微弯腰,呼吸落在我的颊侧。
「李莺然,那道令旨,孤还没有盖章,还有转圜的余地。」
「你现在求求孤,承认那日是你引诱的孤,孤或许能开个恩典,替你免了这桩婚事。」
他似乎认为,我等了他三个时辰,就是为了推掉这门婚约。
「殿下,奴婢今日找你,是有件东西要交给你。」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我:「要送什么东西来讨好孤?」
我将握在掌心里的素钗呈给了他。
「先皇后以素钗为媒,临终托孤。如今殿下复辟,奴婢也算是完成先皇后的交代了。」
顾今昭的笑意凝在唇畔,微微一怔,蹙起眉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奴婢鄙陋卑贱,殿下乃人上之人。奴婢与殿下,不敢再有任何瓜葛。」我跪在他的面前,俯身叩拜:「恭祝殿下得偿所愿,一生顺遂。」
「至于这道令旨,奴婢便接下了。」
他一愣之后,脸色变得森然,眼底逐渐酝酿出一场风暴。
「李莺然,你再给孤说一遍!」
我迎着他的目光,轻声道:「奴婢愿意遵旨,嫁给蒋公公。」
片刻的沉默过后,他忽然嗤了一声,攥着我的手腕。
「李莺然,你是和孤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吗?」
「那蒋元嘉是什么人?一个去了势的残废,你都被孤临幸过了,他那种没根的玩意能满足得了你?」
他在人前清雅温和,可面对我时,总是那么暴躁又易怒。
他忽的把我甩开,将我重重甩到屏风上。
尖锐的角划伤了我的手臂,țû⁰身上旧伤未愈,又平添了几道新伤。
但他没有理会,只是让人拿来印玺,盖在赐婚的令旨上,又将令旨丢给我。
「行啊,那孤便让你和阉人成亲。」
「阉人极善折辱人,孤倒要看看,届时你怎么哭着求孤收回成命。」

-4-
我成了蒋元嘉的对食。
太监和宫女哪能明目张胆地成亲?不过是穿上一袭红衣,送进一间房去。
我此前曾见过蒋元嘉两面。
一次他来送帕子,另一次则是来取帕子。
那丝帕用料很好,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樱桃,只是边角都已经脱了线。
他摸出几两碎银,央求我将帕子缝好。
原先我还以为,这是他心上人送的东西。可他却说,是幼妹亲手缝的。
蒋家被抄下狱,他的幼妹在狱中病逝,只留给他这一件遗物,他万分宝贝。
我想起自己也有个妹妹。我入宫时她刚学会走路,总爱跟在我的身后唤阿姐,要是还在,如今该及笈了。
彼时心里一软,我没有收蒋元嘉的碎银,随口安慰了他两句。
却未料到,再次见面,竟是这样的场景。
屋外落了锁,他和我关在一间,房中还放了两个酒杯。
蒋元嘉生了张清俊漂亮的脸,此刻眼里带了歉疚。
「李姑娘,我已净身,不算个正常男人,也没有找对食的念头。只是太子有令,我不得不从。」
「还请姑娘放心,我不会毁坏姑娘清白。届时姑娘到了年岁想要出宫,我也绝不阻拦。」
蒋元嘉说完,示意我去床上小憩。
他则在踏板上铺了一层薄褥子,和衣躺上。
见我迟迟没有上榻,像是想起什么,他又和我解释:
「我虽在御马监就职,但每日都会清洗干净。那些被褥,我特意洗了三次,今日还让太阳晒过,不会有味道的,你别嫌弃。」
我微微一怔,连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这木板太硬,你到底是世家公子出身,还是我来睡踏板吧。」
「左右我在冷宫都睡习惯了。」
顾今昭少时总做噩梦,每夜都要将我喊醒伺候三四次回。
他嫌我进进出出太折腾,索性让我睡在他床前的踏板上,一睡就是五年。
一开始我也嫌硌得慌,睡不踏实。
他说:「都做宫女了,怎么还矫情呢?多睡两次就习惯了。」
确实,到得后来,我一躺下去就能睡着。
可蒋元嘉垂下眼睫,拦住了我的动作:「现在没有世家公子,只有一介罪奴。」
「你如今既在我这,自然没有再睡踏板的道理。女孩子家,还是对自己好一些吧。」
顾今昭曾说,蒋元嘉饲养马匹,一身马尿味。
可今日共处一室,我只感觉他身上萦绕着淡淡的芝兰香气,甚是好闻。
我原以为这夜会很难熬,但床垫柔软,被褥有太阳的味道,我很快渐入梦乡。
醒来的时候,蒋元嘉已经去当值了。
小小的茶几上,放着一碗米粥、一碟酱菜,还有一个煮鸡蛋。
是他留给我的早餐。
从来只有我给人准备早餐的份,还是头一回有人备好了给我。
我小口咽着米粥,将那碟酱菜全部吃完。
我今日不用再去冷宫,顾今昭将我调到了浣衣局。
宫里的人都是人精,前几日看在他的面子上,给了我几分好颜色。
如今见他又是把我嫁太监,又是调我去浣衣局,便知他不喜我。
嬷嬷将脏活累活交给我做,我的双手一整日都泡在水里,全是褶子。
到了夜里,旁的宫女下值歇息,可我又多了两箩筐的衣物要洗。
浣衣局冷冷清清,月明星稀,只剩我一人弯腰洗衣。
忽然响起了脚步声,有人走到我的面前停下。
我抬头一看,是蒋元嘉。
他怎么来了?
迎着我疑惑的目光,他微微倾身,在怀里一顿翻找。
翻出了一块用帕子包着的甑糕,递到我的面前。
「我回去后,见你还未下值,便寻了过来。」
「想来你尚未用膳。不知你爱吃什么,我妹子喜欢甜食,我就给你带了甑糕。你看看,能不能垫垫肚子。」
将甑糕给我之后,他又自然地捡起我的棒槌,取了两件脏衣,竟似要帮我捣衣。
我愣了愣,连忙拦住了他的动作。
「这种脏活,我自己来就好。」
蒋元嘉手上动作不停,熟练地浣洗衣物:「无妨,我来洗。」
我曾听其他宫女聊起过他。那时他家还未出事,他进宫赴宴,引得许多人来围观。
她们说他是京中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又说他写得一手好字,琴艺也是卓越。
但此刻,那双抚琴的手却在揉洗衣物。
他仰头看着我,手上动作没停,语气里带了歉意:
「李姑娘,说到底,是我连累了你。」
「若非被指给我,你也不会受人欺辱,这么晚了还不能下值休息。」
「我从前未曾娶妻,也没有订过婚约,不知如何和姑娘相处。我也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尽量让你的日子好过一些。」
可怎会是他连累我呢?
我小口咬着甑糕:「我现在,其实已经过得挺好的了。」
至少不用日日看着顾今昭的脸色,既要干粗活,又要供着他,忙得脚不沾地。
蒋元嘉看着我,忽然轻轻笑了起来,没再说话,只是继续捣衣。
因为有他帮忙,我比预想中提早了半个时辰下值。
他带着我回了他的住处。
他走在前头,我跟在后头。
寂静的宫道依然寂静,但风里传来蔷薇的清香,回去的路也便没有那么单调无趣了。
快到耳房时,他忽然问我:「李姑娘,你想出宫吗?」
宫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多少红颜落得个香消玉殒的残局,谁不想出去呢?
见我点了点头,他垂下眼睫,温声道:「那我想办法,多挣点钱,早日把你送出宫。」
原本宫女二十五岁方能出宫,但自前朝开始,可以在二十三岁时提前离宫。
不过要多交三十两白银。
蒋元嘉推开房门,让我好生休憩。
月亮照亮厢房,茶几中央多出一个圆口花瓶,里面插了两株月季。
他抿着唇:「我妹子喜欢花,每次都要我采了簪在她的双环髻上。我寻思着你可能也会喜欢,就采了两株。」
「你若不喜欢,那我……」
「喜欢。」我打断了他:「我很喜欢花。」
哪个姑娘不喜欢明艳的花呢?
以前在冷宫的时候,我也曾偷偷采了一株,簪在发侧。
顾今昭看见后,冷脸耻笑我:「到底是乡野出身,鬓边簪朵大红花,一看就是村姑做派。」
从那以后,我就不折花了。
蒋元嘉笑了起来,右侧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眼尾那颗泪痣分外动人。
「那我下次给你送花。」
他没有进屋,先去了侧房沐浴。
走之前,他说:「李姑娘,我明日起努力当值,争取得些贵人的赏钱。」
「早日攒够三十两银,我就送你出宫。我是走不出这皇宫了,但你别让大好年华蹉跎于此。」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屋里的月季上,有暗香盈袖。
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其实在宫里有人相伴,也不是一件糟糕的事。

-5-
顾今昭复归太子位后,小福子便跟在他的身边。
太子总是很忙,忙着了解时政,忙着理顺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
皇上说太子到了娶妻的年纪,近来让人给太子送了不少世家小姐的画像。
可太子总是不满意,嫌这个不够温婉,嫌那个不够漂亮。
太子实在挑剔,他就没听太子夸过什么人。
哦,也是有的。前几日下朝时,他曾夸一个小宫女的眼睛生得极好。
可小福子觉得,这双眼睛特别眼熟,像极了莺然姑娘。
想到这里,小福子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是真猜不透太子的心思啊。
阖宫上下都知道,莺然姑娘为了护他,舍弃去贵妃宫里当差的机会,毅然选择了留在冷宫。
如今太子一朝得势,他以为太子会将莺然姑娘纳为良娣,再不济也要给些赏钱。
毕竟,他亲眼见证了太子临幸莺然姑娘的那晚。
他在宫里伺候了几十年,一眼就能看出太子没醉。
他清醒得很,步履稳健,只是脸颊稍红、酒气稍浓而已。
甚至在进屋前,还停下来理了理自己的衣襟。
然后,里面传来了他不该听的声响。
可谁知,太子竟在不久后,把她赐给了一个公公。
人是太子亲自送过去的,可那个晚上失眠的人也是他。
他命人在屋外把守,查看里头情况。
后来消息传回来,说两人并未同房,一个睡在床上,一个睡在踏板,他这才松了口气。
小福子听见他说:「孤就知道,李莺然定然看不上蒋元嘉那种阉人。」
「也罢,没发生什么就好。就让她继续跟在蒋元嘉身边吃上一段时日的苦头,吃多了苦,才会念及孤的好,眼巴巴地回来求孤。」
小福子听了头一句话,忍不住蹙起眉来。
阉人怎么了?阉人也是活生生的人,靠自己的双手讨生活。
他怎么就看不起阉人呢?
但小福子不敢多言,只得恭敬地敛眉垂首。
太子想到这里,又问他:「李莺然的药膏用完了吗?」
莺然姑娘代太子受过,前些时日又磕伤了手臂。
太子面上虽然未说什么,私底下却吩咐太医院将最好的金创药送过去,让她的伤能早些愈合。
旁人总说太子讨厌莺然姑娘,他却觉得,太子是在意的,只是过于拧巴别扭。
莺然姑娘不在的时候,太子每日都要抽空过问她的情况,在浣衣局洗了几筐衣物,饭吃了多少,有没有受人欺负。
若是有人欺她过甚,便找个由头打板子,再把人打发去慎刑司当差。
太子一直在等,等莺然姑娘受不住阉人身上的那股味,等她在蒋元嘉的欺辱下磨平心性,然后眼巴巴地回来求他。
可过去了一个月,也没见莺然姑娘过来找他。
先坐不住的人,反倒成了太子。
这日,他无心政务,早早搁下书卷从书房出来。
「随孤去瞧瞧李莺然。」
「孤要看看,她在阉人的折辱下过得如何,学会低头了没有。」
去的路上,ṭũ̂⁻太子的心情还特别好。
他和小福子说:「如果她来求孤,孤便让她入东宫伺候。孤对她,总是心软些的。」
「也不知道她瘦了多少。等会不用通报,孤直接进去就好。」
小福子低头盯着脚下的路,一声不吭。
他可不敢和太子说,莺然姑娘没瘦。
人家在蒋元嘉的身边过得挺好,不像从前那样骨瘦如柴,微微胖了一点,脸上都有气色了呢。

-6-
蒋元嘉有一个匣子,专门用来装钱
俸禄往里头装,赏钱也往里头装。
他说整个匣子装满之后,他就能把我送出宫去。
近来他拿了不少赏钱,可每日回来时,身上隐隐约约添了几道伤痕。
我问过两次,他总是跳过话题,然后拉下衣袖,捂得严严实实。
翠蝶的消息一向灵通,我悄悄去找她打听情况。
「御马监那边下人的等级也很森严。一般来说,有贵人来,都是资历老的公公前去伺候,伺候的好便能得些赏钱。新来的,只配去喂马。」
「我听说蒋元嘉原本安安分分地在马厩养马,这段时日不知为何,竟然跑去给贵人牵马。虽是拿了赏钱,却驳了老公公们的面子,被好一顿教训。」
「那种老公公惯会害人,不在脸上留痕,把伤口都添在隐秘的地方,实在恶心。」
说到这里,她看向我,轻轻叹了口气。
「不过蒋元嘉的日子,本来就不好过,也不差这点。被卖进宫的,都是穷苦出身,哪有他这样的世家子弟?」
「御马监的公公原先就孤立他,言语羞辱都是常有的事,如今不过是变本加厉而已。」
听翠蝶说完之后,我尽快干完了手上的活,连晚膳都来不及用便去了御马监。
赶到时已是夜晚,还没走近,我便听见了公公捏着嗓子的叫骂声。
「哟,昔日艳绝帝京的蒋公子曾说钱财乃身外之物,如今是掉进钱眼里了,连咱家的钱都敢争?」
「我就说嘛,像你爹这样弃城而逃的败将,能生出什么好儿子来?」
「看什么看,别用这种眼神看我!都净身为奴了,怎么还保持着清高作派?」
他们将蒋元嘉按在水里,马鞭子抽在他的身上。到底是在马场待了几十年的人,很会把握力道,既然让衣服不破损,又能在人身上抽出伤来。
我赶过去的时候,人群已经作鸟兽散了。
只剩蒋元嘉匍匐在地,费力地用手撑着木桶,将脸抬出水面大口呼气。
「蒋元嘉。」
听见我的声音后,他微微一怔,连忙起身整好衣襟,冲我笑了笑:
「阿莺,你怎么来找我了?我洗把脸正准备下值呢。」
「对啦。」他朝我摊开右手,掌心是几两碎银:「你看,这是今日四公主赏我的。」
我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抿唇看着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怎么了?」察觉到我的异样,他有些担忧:「是不是遇见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在浣衣局里被人欺负了吗?」
「蒋元嘉,背上的伤疼不疼?」我轻声问他。
他微微一愣,随后又笑道:「哪有什么伤啊……」
我伸出手,轻轻覆上他的后背,隐隐能感觉到濡湿的血。
他的表情一时间有些凝滞,而后缓缓地垂下头来。
「你……都看到了?」
「其实也没什么,不疼的,你看,我衣衫都没破呢。」
「阿莺,我就是想尽快多挣点钱,早日把你送出宫去。」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他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和脊背上的伤,一字一句说得认真又歉疚,令我的心没由来突然一酸。
「不是担心,我是心疼。」
我带着蒋元嘉回了耳房,走之前他还不忘拾起地上的两朵鸢尾,笑道:
「你之前说喜欢鸢尾,我今日刚好瞧见,便悄悄采了两朵。」
回去沐浴之后,他如往常般要睡在踏板上,我拍了拍床榻:「坐到这来。」
蒋元嘉微微一怔,看着我手里的药膏,明白了我的意图,连忙道:「都是小伤,我自己上药就好。」
但他拗不过我,被我按在了榻上。
犹豫片刻,我解开了他的腰带:「背上的伤你不好涂,还是我来吧。」
蒋元嘉许是没有在姑娘面前光过膀子,整个人局促得很。
他身上的肌肤细腻光滑,但背上却烙下许多伤痕,新的旧的,都还没愈合,一看就是近期新添的。
我为他清理伤口时,他明明疼,却极力忍耐着,还有心思安慰我:
「看着可怖了些,其实没什么感觉的。」
「阿莺,你下次要什么花呢?」
「蒋元嘉,」我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了出来:「为什么这么急着送我出宫呢?」
他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只知道,他的声音很浅,很淡:
「因为太子殿下的令旨,宫里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对食,这样对你的名声不好。」
「我是罪臣,又是阉奴。你早点出宫,就能早点离开我了,你的清誉不能被我玷污。」
原来,还有人这么在意宫女的清誉啊。
我想起和顾今昭的那一夜,他不管不顾地强要了我,还说宫女哪有什么清白。
我手上的动作一滞:「那……要是我不想呢?」
「早两年迟两年出宫,对我来说没有区别。我家的村子前几年遭遇了一场洪灾,村民都没了,我也没有家了。」
「和你在一块,至少……像是有个家人。」
铜镜映照出他的模样,他有些愕然,紧紧攥着衣袍。
「不要自惭形秽,我觉得你很好很好。所以啊,别急着赚钱,下次早点下值回来,教我读书认字好不好?」
他沉默了良久,终究是点了点头。
「还有,你背上有伤,别睡在踏板上了,我来睡。」
「不行。」他几乎是下意识拒绝,偏过头来看向了我。
我本就坐在他的身侧给他上药,两人挨得很近。
冷不防他转过头来,烛火映亮了他的脸庞,那张漂亮的脸瞬间映入我的眼帘。
他的眼睫很长,睫毛轻扫过我的颊侧,盯着他近在咫尺、殷红的唇,我的呼吸莫名一滞。
他也怔住,下意识屏住了鼻息,耳尖泛起一抹红。
就在这时,厢房的门突然被人撞开。
「李莺然,你学会认错了没有,孤……」
是顾今昭的声音。
话说到一半,看见屋里的景象后,又生生止住。

-7-
我猜不透顾今昭的心思。
明明是他让我和蒋元嘉成为对食,可看见我为蒋元嘉上药后,他又发了很大的脾气。
他让人反剪住蒋元嘉的双手,逼他跪在地上。
在顾今昭的授意下,底下人动作粗鲁,蒋元嘉好不容易止血的伤口又被撕裂,白色中衣上血迹斑斑。
顾今昭冷笑俯身,问我:「李莺然,你怎么这么饥不择食?那可是个阉人,你连阉人都受得住了?」
「他一个断了根的东西,拿什么满足你啊?」
他的语气里,全是对太监的轻蔑与鄙夷。
我突然想起在冷宫的时候,有一年隆冬,下了一场大雪。
他生了重病,高烧不退好几日,我又求不到药。
垂危之际,是一个精通医术的太监为他施针,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分明他的命也是太监救下的,怎么有朝一日成为人上人后,就不把底下人当人看呢?
我没有理会他。
我只是在想,蒋元嘉被这样押住,不晓得伤处得有多疼。
见我没有回答,顾今昭突然走到蒋元嘉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孤很早就见过你。」
「当年孤在冷宫受苦,曾遇见过你。那时你出行有香车宝马,有美婢伺候,孤身边就李莺然一人服侍,孤看着好生羡慕。」
他扯起嘴角,眼底却没有任何笑意,冷声问蒋元嘉:「可你现在算什么东西,怎么敢碰孤的女人?」
蒋元嘉闻言,一时愕然。
「她没和你说吗?」顾今昭弯起唇角,语气讥诮:「她是和孤赌气,才来到你这里的。」
「她啊,早爬上了孤的床,被孤临幸过了。」
他总是这样颠倒黑白,明明是他逼迫的,却仿佛我成了做错事的人一般。
蒋元嘉垂下头,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知他的手紧紧攥着衣袍。
顾今昭就站在那里,笑着睨他:
「是不是觉得很屈辱?换做从前,满京名门任你挑选,这种乡村野妇哪配入你的眼?可如今,你只能和一个脏了的女人共处一室……」
他的话说得很难听,每个字都敲在我的心上,用言语将那晚不堪的事血淋淋地揭开。
可他还没说完,便被蒋元嘉出声打断。
「不。」
蒋元嘉抬起头,看向了我,每个字都说得坚定而又认真:
「出身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她虽不会抚琴拨弦,但她生来就会爱人,就会共情。她拥有柔软的心灵,拥有坚韧的意志,拥有很多世家姑娘无法比拟的优点。」
「即使在皇宫四处碰壁,她依然顽强生长。李姑娘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若是从前能遇见她,与她结交也是我的荣幸。」
「脏这个字眼不该放在她的身上,还请太子殿下慎言。」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刚好能将我心底那道血淋淋的窟窿一点点缝补。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人夸过我了。
在顾今昭身边时,无论我做什么,他总有数不尽的理由嫌弃。
嫌我的手太糙,嫌我在贵人面前太过狗腿,甚至嫌我眼尾的痣,说那痣不详,我是个不详之人,这才累及他沦落冷宫。
可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哪里不好。
我的手糙,是因为我会干很多很多的活。
我在贵人面前狗腿,是因为我深谙宫里的求生之道。
至于我眼尾的那颗痣,生得恰到好处,所谓不详更是无稽之谈。
可饶是如此,我还是渴望有人能夸一夸我,不是夸我手脚麻利,不是夸我做菜好吃,而是夸我这个人,夸我本身就是一个好姑娘。
当这一刻终于来的时候,我却恍惚了起来,心底情绪翻涌。
顾今昭也微微一愣,而后突然涌起了滔天怒意,扣住蒋元嘉的下颌:
「轮得到你来说教孤吗?」
「你别以为孤不知道,你是故意在李莺然面前这样说的。怎么了,现在找不到女人,便攥着李莺然不放,眼巴巴给她献殷勤了?」
他越说越是生气,忽然伸出脚来,狠狠踢上了蒋元嘉的心口。
蒋元嘉被人押住,根本躲不开。
顾今昭力道很重,一下接着一下,蒋元嘉没有求饶,唇角有鲜血溢出。
来不及多想,我飞扑到他的面前,将他护在身后。
彼时,顾今昭抬起的靴子,就落在离我几毫厘的地方。
他微微一僵,那一脚终究没有踢在我的身上,只是蹙眉沉声道:
「李莺然,这里没你的事,起来。」
「这阉人顶撞了孤,孤今日便好好教训他。」
我跪在他的面前,纹丝未动。
顾今昭的眉越锁越紧,催促我:「听见了吗?」
我攥紧掩在衣袖下的手,仰头看着他:
「是蒋公公出言不逊,殿下教训他也是应该。可他的身子本就有伤,只怕经受不住殿下的雷霆之怒。」
「蒋公公毕竟是奴婢的……夫君,夫妻一体,奴婢请求为夫君受过。」

-8-
顾今昭的怒意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发汹涌。
他呵斥我,说太监哪配娶妻,我和蒋元嘉半分关系也无。
说到激愤处,他甚至不管不顾地攥住我的手,说要将我从阉人的住处带走。
我双膝跪地,将那道令旨呈到了他的面前。
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将李莺然赐给蒋元嘉为妻。
也盖上了东宫的印玺。
「殿下,奴婢嫁给蒋公公,是遵照您的旨意。」
「您如今,是要反悔吗?」
四周早聚了不少宫人,虽不敢上前,但都远远旁观。
今夜发生之事,明日必然会传得阖宫皆知。
顾今昭虽为太子,可才刚复位,皇上又有旁的子嗣,他的地位并不稳固。
上位者最忌朝令夕改、出尔反尔,他亲自拟的旨,他也没有办法否认。
顾今昭蹲下身来,强迫我抬起脸,气得声音都在颤抖。
「李莺然,你还真是好样的,都学会敲山震虎了。」
「孤当初指婚,不过是见你太过执拗,想磨一磨你的心气。现在,孤给你一个机会。」
他俯视着我,目光落在那道令旨上,压低声音:
「你现在求孤,求孤撤回令旨,再主动撇清和蒋元嘉的关系。孤会顺着你给的台阶下,今晚就将你带回东宫。」
「孤还会给你名分,让你当正四品的良媛,日后再也不用做服侍人的苦活了。」
他的声音不大,只有我和蒋元嘉能够听见。
蒋元嘉始终低着头,看似平静,可反复揉搓着衣袖的手还是暴露了他此刻的心绪。
「谢殿下厚爱,只是奴婢卑贱,便不去高攀东宫了。」
顾今昭似乎没有想到我会拒绝。
他怔怔地看着我,还想再说什么,可属于皇室的骄傲让他再也拉不下脸。
他看着我,眼底浮动着我看不懂的情绪,良久扯起一抹鄙夷的笑。
「李莺然,你便自甘堕落吧。日后后悔了来求孤,孤可不会……」
我摇了摇头:「奴婢不悔。」
他的话戛然而止。
不知为何,他的身子突然一颤,整个人莫名有些慌乱。
他按住我的手,力道很重,仿佛要捏碎我的腕骨。
见我吃痛地蹙起眉来,他又霍然松开,只是咬牙说了一句:
「会的,孤有的是法子让你后悔。」
闹到半夜,他终于带人走了,却留给我满屋狼藉。
蒋元嘉和我一起清扫屋子,摆好踢翻的椅凳,再把散落在地的碎瓷片一一拾起。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直到忙完,他才问我:「怎么不去东宫呢?」
「虽然殿下喜怒无常,但你若过去,至少不会再为奴仆。这比在我这里,要好上许多。」
我沉默片刻,笑了笑:「蒋元嘉,和你在一起,其实挺好的。」
「真的,挺好的。」
我将他拉到床沿,抱起被褥作势要去踏板上睡。
他扯住我的衣袖,犹豫片刻开口道:「阿莺,我刚才听殿下说,你们曾经有过……」
冷不防他会提起这件事情,我微微一怔。
生怕我误会一般,他突然加快语速:「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只是想和你说,贞洁这个词本就带有偏见,不该存在。」
「当情意深浓时,做那些是人之常情,谈不上有错。若你是被迫的,那你更不该对此惭愧,该惭愧自责的,是欺辱你的人。」
「所以阿莺,无论如何,你都是个顶顶好的姑娘。」
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了他的发上。
他望着我,眉目清绝,唇角弯出漂亮的弧度。
「要不然,今晚都别睡踏板了吧。」我拍了拍床垫,「这个床,挺大的,能放得下两床被褥。」
这是我第一次和蒋元嘉同榻而眠。
我缩在被子里,侧过身来,就这皎皎月光打量着他。
他合上双眼,只占了四分之一的位置,不敢翻身,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看着他垂在身侧的手,将手悄悄递了上去。
他没有睁眼,犹豫片刻,一点点合拢掌心,包住了我的手。
顾今昭说得不错,他有的是法子来折辱我。
浣衣局的嬷嬷得了他的授意,直接将三四人份的活都丢给我做。
等我洗完了,又借口洗不干净,逼着我反复揉搓。
嬷嬷一直盯着我,盯到亥时方才离开,
她走之后,蒋元嘉便会悄悄过来,和我一起晾晒衣裳。
手里总是带一两株花,带着我一同回家。
回去沐浴之后,他便就着烛火,教我写字、认字。
他是个学识渊博的人,四书五经早烂熟于心,即便没有书本,闭着眼睛也能讲给我听。
他还教我拨算盘记账,兴致起的时候,兵法权谋、为政之道也是讲的。
烛火映亮他的眸子,说这些时,他整个人格外鲜活,总让我忘记他是个太监。
我在心中不免怅惘,他学这些,本该在朝堂上施展抱负,谁知一朝家变落得如此?
但我每日最憧憬的,还是睡前听他授课,然后和衣而眠,彼此躺在一张床上,絮絮叨叨直到口干舌燥。
这日睡前,他还提起明日是我的生辰。
他说,他早早备了生辰礼物,明晚要送给我。
我满怀期待,捣衣时都更有干劲了。
临时黄昏,荣嫔忽然来了浣衣局,一时不慎踢ţũₘ翻了我面前的箩筐。
她的鞋面被水浸湿,气得柳眉倒竖,说是我冲撞了她。
我低头向她赔罪,她却执意要将我带回芳玉轩教训。
嬷嬷哪敢忤逆她,催促着我赶紧走。
我被迫跟在荣嫔身后,总觉得此事颇为奇怪。
荣嫔一个宫妃,好端端的怎会来浣衣局这种地方?又怎生这么巧,偏踢翻了我面前的箩筐呢?
她入宫多年,一直没有子嗣。
我听翠蝶说,荣嫔近来意图笼络太子,和顾今昭走得颇近。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宫道安静,偶有一两只野猫Ṫü₋掠过。
我发现,荣嫔带我走的路,并非通往芳玉轩。
分明是去往东宫。

-9-
小福子近来当差,总是战战兢兢。
自打那夜从蒋元嘉住处离开之后,太子的情绪便一直不大好。
摔茶碗掷杯子,责骂近身伺候的下人,都是常有的事。
太子还特意吩咐浣衣局的掌事姑姑,让她多给莺然姑娘派一些活。
太子说了,莺然姑娘还是太闲,只要活再累点苦点,她就会乖乖求饶。
可小福子却觉得,莺然姑娘不会如此。
在冷宫时,多少人想置太子于死地啊,暗杀、投毒、放火都是常有的事,莺然姑娘为了护他周全,就没睡过几个好觉,一张小脸面黄肌瘦。
如今明显是好多了。
太子已不满足于下人的传话,他要亲眼看看莺然姑娘在做什么。
他看见蒋元嘉悄悄给掌事姑姑塞钱,求她待莺然姑娘好些。
看见耳房的圆口花瓶里,蒋元嘉每日都要换一株花,莺然姑娘爱不释手。
看见两人共剪西窗烛,莺然姑娘笑得眉眼弯弯,在红纸上写下两人的名字。
太子明显慌了,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个走向。
他第一次听见太子反思:「她从来没有在孤面前笑得这么开心过。是不是孤待她实在不好,她才会被蒋元嘉骗了去?」
他很想点头,很想告诉太子,他对莺然姑娘确实不好。
可做下人的,哪有指点主子的道理呢?
他一声都不敢吭,又听见太子在旁边自言自语:
「那要是孤待她好一点,她能不能回到孤的身边?」
「不对,当务之急是先拆开她和蒋元嘉,让她回来。」
可太子又发愁了,令旨是他下的,他要怎么撤回呢?
刚好荣嫔来访,见太子愁眉不展,猜到几分。
「殿下,我明日寻个由头,将她带到东宫便是。」
「人都到了您的东宫,谁知道她是被逼来的,还是自己贪图富贵来求您垂怜的?到时候不都是您说了算。」
「您宅心仁厚,免了她那桩上不得台面的婚事,念及过去多年的情分,不嫌她卑陋,将她纳入后院,谁听了不叹一句她命好,不赞一句殿下仁慈?」
小福子听着,只觉得毛骨悚然。
做下人的就是这样,万般由不得自己做主,Ṭŭ̀ₘ明明是被逼无奈,还要被冠以恩赐之名。
太子欣然应了此事。
他说,明日是莺然姑娘的生辰,他要好好为她庆生。
太子让人准备了一整桌菜,看着满满当当的菜谱,小福子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莺然姑娘不会开心的。
比起这些山珍海味,她大概更想吃一碗蒋元嘉亲手煮的长寿面。
但莺然姑娘还是被荣嫔强行送了过来。
进入东宫后,偏门一合,她被送入殿中。
里面红纱垂缦,满桌珍馐。
太子有意将她纳为良媛,日后便在东宫侍奉左右。
对于旁的女子来说,这是一桩好事。
可对于莺然姑娘,小福子也说不上是好是坏。

-10-
这是顾今昭第一次为我庆生。
他让荣嫔将我带入东宫,送进偏殿。
红烛高燃,烛火噼啪作响,他早就在屋里候着我。
他说:「莺然,今日是你二十三岁生辰,孤特意为你布下这满桌菜肴。」
「你有什么心愿,孤来帮你实现。」
我想起几年前,也是我的生辰。
我悄悄给自己煮了一碗面,里面特意放了一个鸡蛋。
顾今昭撞见后,神情鄙夷。
他说:「宫女还过什么生辰?」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打翻了那碗长寿面,面汤流了一地。
那日我本想让自己吃饱一点,却饿了整整一宿。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过过生辰了。
我看着摆了一桌、连梦里都不敢想的珍馐,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
我没有上桌,转头问顾今昭:「无论奴婢许什么心愿,殿下都能实现吗?」
他颔首:「你说。」
「那就请殿下放奴婢回去吧。」
蒋元嘉此时该去浣衣局寻我了,若是寻不见我,他会担心的。
我想回去找他,再看看他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
可顾今昭闻言,脸色一变。
「回去做什么?你还生孤的气吗?」
「往日……是孤不好,如今孤来接你享福,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他是个不会低头的人,单单说这两句话,已经十分艰难。
我依旧跪在地上,恳请他放我离开。
彼此目光对视,他的眉越锁越紧,终于忍不住伸手打翻了餐桌。
名贵的骨碟瓷Ŧų₅碗碎了一地,不知够冷宫里的人吃上几年。
他攥住我的衣襟,将我拉了起来,强行按在怀里。
「李莺然,孤错了还不行吗?」
「那晚孤没有醉,孤就是吃味嫉妒了,才装成醉酒临幸了你。孤做那些,就是想逼你承认心悦于孤。」
「孤现在不逼你了,你就好好留在孤的身边,行吗?」
我费力挣开他的桎梏:「殿下,您自重。」
「奴婢不曾爱慕过殿下。」
他微微一怔,随后猛的摇头,按住我的肩膀:
「李莺然,你胡说什么呢?你怎么可能不喜欢孤?」
「不喜欢的话,你为何要在冷宫陪孤熬整整十年,十年来尽心尽力,把孤看得比你的命都重要?」
他失笑摇头:「不会的,你不会不喜欢孤的。」
我只觉得有些好笑。原来他也知我尽心侍奉,可这么多年,又是怎样高昂着头颅对待我呢?
「奴婢欠先皇后一条命,做这些只是为了完成先皇后的遗愿。」
「至于对殿下,」我静默片刻,直视着他的目光:「奴婢从无男女之情,半分也无。」
屋里突然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他紧抿着唇,死死地盯着我,半晌突然将我拦腰抱起。
他将我抱到里间的榻上,翻身压了下来,捆住我的双手。
一切都像极了那个我拼死挣扎的夜晚。
这一次,他说:「李莺然,你尝尝孤的好吧。无论身体、权势,还是地位,孤都比蒋元嘉好了千倍万倍。」
他不管不顾地探入我的衣襟,我疯了一样挣扎,摸到了发上的一根木钗。
这木钗是蒋元嘉前几日亲手打磨、为我簪在鬓边的。
我拔下木钗,抵在他的喉口。有血丝渗出,染红了他的中衣。
顾今昭微微一怔,手上的动作Ťũ̂₃虽是放缓,却依然没有停止。
「殿下,你还要强迫我第二次吗?」我失声道。
他终于被拉回了一丝理智,一点点从我身上离开。
他说:「莺然,孤不逼你了。」
我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便见他为我披上外衫,轻声道:
「孤最后再勉强你一次。」
「半旬之后,是个吉日,孤会纳你为良媛,从此你就名正言顺是孤的女人了。」
我想和他说声不愿,他却如预料到般,抢先一步道:
「别拒绝孤。床笫之事,孤可以不逼迫你,但孤要你嫁进东宫。」
「孤会对你好的,比蒋元嘉更好。你既然能接受蒋元嘉那个残废,怎么会接受不了孤呢?」
说完这句话,他匆匆离开,似是生怕听到我的回答。
有宫女上前,将我浑身搜了一遍,把仅有的那根木钗夺了去。
偏殿里所有尖锐的器物,连带着瓷瓶、花盆,全被搬了出去。
可我出不去,我被顾今昭囚禁在了这里。
他说虽然不能给我太子妃位,但他会让人赶制喜服,拜堂合卺一样不落。
偏殿有人把守,窗子被人钉上,我像一只折了翼的蝴蝶,在满是尘埃的泥地里面打滚。
顾今昭每日都会来。
我不和他说话,他便巴巴地看着我。
「莺然,这是你喜欢的荔枝花酥。孤特意命人做的,你尝尝。」
「奴婢不敢。」
「你在孤的面前,不用自称奴婢,和以前一样就行。」
「奴婢不配。」
他终究悻悻离开,那碗花酥被丢在了箩筐里。
除了他,福公公偶尔也会进来看我。
他总劝我:「莺然姑娘,想开点吧。殿下如今对你好了,你何不顺水推舟呢?」
我悄悄问他:「蒋元嘉怎么样了?」
福公公面色一变,只是摇了摇头,旁的话再也没说。
离纳妾还有五日时,福公公又来劝我了。
只是这夜,他进了门后一言不发。
我疑惑地抬起头来,目光正巧与他对上。
熟悉的眉眼跃入我的眼帘,我的鼻子忽然一酸。
他走到我的身边,温柔地注视着我:
「阿莺。」
是蒋元嘉。

-11-
蒋元嘉穿着福公公的宫服,出现在了偏殿。
上一次见面,我们还聊着翌日过生辰的事。
如今只是过去短短几日,却如隔世一般。
我有好多话想对他说,可哽了半天,才说了一句:「蒋元嘉,我不喜欢顾今昭。」
他看着我,轻轻颔首:「我知道。」
「我有心仪的人了。」
他说:「我也知道。」
然后他从怀里摸出个平安符来,递到我的面前。
「没法送你什么值钱的东西,长寿面这会也来不及做了。」
「这个平安符,我摸索着绣了许久,只盼着你能平平安安。」
我记得他当年来冷宫,就是央求我缝补帕子的。
当初对针线一窍不通的人,如今竟然能缝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平安符,着实令我吃了一惊。
虽然针线蹩脚,但我还是喜欢得不得了。
我将平安符贴身佩戴,望向了蒋元嘉。
他瘦了许多,神情憔悴,眼底情绪波动,缓缓朝我伸出了手。
似乎是想抱抱我,可犹豫再三,他的手只是落在我的鬓上,为我绾好耳侧碎发。
听人说,过去的蒋元嘉是个惊才绝艳的人。
可自我认识他后,他已经变得谨小慎微。
他爹弃城而逃,致使大魏打了败仗。
明明不是他的罪过,他却总觉得自己应该赎罪。
他不怨恨皇室令他净身,不怨恨老太监的抱团欺凌。
他收敛了昔日所有风华,安静地做着一切繁重的活。
即便在我面前,他也极度克制,生怕自己亵渎了我。
我握住他的手,脸颊贴着他的掌心。
他下意识想要抽回,但终是抿着唇任我摆布。
他说:「阿莺,莫害怕。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养好身体。」
「给我点时间,至多三日,我就送你出宫。」
我微微一怔,下意识反问他:「你想做什么?」
他只是笑着,偏头望着我。
「我们阿莺,是个顶顶好的姑娘。该做飞鸟,不该被宫墙锁住一生。」
他是潜进来的,不宜久留,匆匆说了两句便要离开。
我没有办法送他,只能眼睁睁看他离开。
推开殿门时,他还在我的眼前。
再度合上后,偏殿里便只剩了我。
福公公来给我送膳时,我朝他道了声谢。
他摆了摆手:「莺然姑娘,咱家也不是什么多好的人,只是偶尔生起那么一股侠气,冲动一回罢了。」
顾今昭让人做好喜服,八宝头面也送到了偏殿,要我试试。
我看着花团锦簇的正红吉服,忍不住蹙起了眉。
这些东西……都逾制了。哪里是纳妾,分明是按照太子妃的规格来的。
不知道蒋元嘉要做什么,我也不敢轻举妄动,在宫女的帮衬下换上了那套吉服。
头戴珠钗点翠,耳坠一双明月铛,吉服上的飞鸟栩栩如生,暗纹浮动间似要跃入人间。
顾今昭进来的时候,有些呆滞。
他喉结微微一滚,上下打量着我,良久方道:
「莺然,孤看了那些世家贵女的画像,无一人能与你媲美。」
可也是他,嫌我粗鲁,说我姿色平平。
他的话,我是再也不敢信了。
他的脸颊莫名发烫,眼底流露出痴迷神色,一步步朝我走来。
烛火将他的阴影投在我的上方,我脊背一僵,步步后退。
可背抵到了床柱,我退无可退。
顾今昭在我的面前停下,伸手捻住我的耳垂:
「耳坠没有戴好,孤帮你调一调。」
「莺然,你这样,真的好美。」
他的呼吸落在我的颈侧,我强忍着恶心攥紧衣袖。
他说:「孤从来没有如此期盼过时间能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最好马上到孤娶你的那天。」
「盖头是让六名全福娘子绣的,合卺酒孤早就备好了,一切都会很顺利的。」
「到时候,你便是孤的良媛,再也没有人能将你和孤分开。」
他将我困住,手背抚上我的脸颊,声音有些低哑。
「莺然,帮孤生孩子吧。生个皇长子,等孤登基,就册封他为太子,你至少也会得个贵妃位。孤会待你很好,蒋元嘉能做的,孤都能做。」
他与我挨得很近,呼吸渐沉,我只怕下一秒他便要脱下嫁衣,将我拖到榻上。
福公公是在这个时候着急忙慌地跑进来的。
顾今昭正在兴头上,不悦地呵斥他,却听福公公颤声道:「殿下,皇上让您速速去养心殿一趟。」
「还……还有莺然姑娘,也要同去。」
他说这话时垂着脑袋,说完后却偷偷抬起,给我使了一个眼色。
似乎是在暗示着什么。

-12-
皇上曾和蒋元嘉的父亲蒋叙白交好。
当年若非蒋家,皇上难以顺利登基。
为表感激,也因着兄弟情深,皇上做了两件事。
一是承诺蒋叙白,无论蒋家犯了多大的错,都会留下一条血脉。这才有了蒋家全族斩首,蒋元嘉入宫为奴一事。
二是给蒋叙白赐了一道空白圣旨,定下了三个「不」。
不可冒犯君威,不可更改死罪,不可扩充兵力。
除此之外,皇上都可答应。
当初蒋元嘉净身入宫,便带着这一卷空白圣旨。
皇上曾派人问他,要不要用圣旨保全男儿身。
蒋元嘉拒绝了。
他说,因为父亲弃城逃跑,百姓流离失所,哀嚎遍野,这是他身为蒋家人该受的罚。
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再用这张空白圣旨时,他却带着圣旨求到了皇上面前。
彼时皇上身边尚有旁的皇子,见状都以为蒋元嘉是熬不住当太监的苦,来向皇上求饶。
可他却一展圣旨,跪在皇上面前,身形笔直如同青松。
「奴才今日斗胆,向皇上求一个恩典。」
「何事?」
「东宫有一女婢,名唤李莺然,年已二十三。恳请皇上开恩,让她出宫,允她婚嫁自由。」
在场诸人皆是一愣,没想到蒋元嘉拿着那道空白圣旨,竟是为了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皇上却是高兴的。空白圣旨在人手里,他总感觉心里不太踏实。为了逼蒋元嘉交出圣旨,他故意要他净身,谁知饶是如此蒋元嘉都没有开口求饶。
他原以为,蒋元嘉是要憋个大的,回头狮子大开口。
谁曾想,这么宝贝的圣旨,用在了这个地方。
也顾不得让蒋元嘉确认,他当即便收回圣旨匆匆应下。
他的心情大好,让人喊来太子,又拟了道旨。
即刻便放李莺然出宫,自此婚嫁自由,无人可以约束。

-13-
顾今昭带我到养心殿的时候,那道圣旨已经拟好,也盖下了玉玺。
他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异常难看。
身子重重一晃,若不是小福子搀扶,几乎险些就要脱力。
皇上察觉到了他的异样,目光在我和他之间扫视片刻,而后让顾今昭落座。
他眯着眼睛看我:「名字朕记不得,但这脸还是有印象的。」
「当年先皇后身边有个小丫鬟,便是你吧。」
他叹了口气:「你长大了,先皇后也故去十来年了。」
「当年朕与先皇后有些误会,让她在冷宫待了一段时间,不曾想她竟在冷宫故去。好在今年朕查清旧事,解了误会,把太子接回东宫。」
他一句轻飘飘的误会,便概括了先皇后的一生。
先皇后入宫前,曾有个心上人。那人后来家道中落,也净身入了宫。
两人见面时,一句话都不敢说,彼此遥知珍重便好。
可这事被有心人捅到了皇上那,扬言他们有私。皇上大怒,杖毙了那人,又将先皇后投入冷宫。
直到今年,皇上发现了先皇后的旧物,这才看清她的心意,接回顾今昭。
皇上又说了两句,便让我出宫去。
他还特意恩准,令蒋元嘉送我到宫门口。
顾今昭起身也想离开,皇上没有阻拦,只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成大事者不耽于儿女情长,是也不是?」
顾今昭咬着牙,只得点头,重新坐回了座位上。
太子这道身份,是他横行霸道的倚仗,却也是他的枷锁。
他隔着人群,遥遥望向了我。
想张口,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句话也说不了。
他紧紧攥着衣袍,突然就红了眼眶。
半个时辰前,他还在憧憬着和我成亲,半个时辰后,我们便是陌路之人。
他坐在大殿上,头戴白玉簪,身后仆婢成群,可脸上却流露出无措神色。
像极了先皇后自缢后,他缩在角落时的模样。
可那时,我会陪在他的身边,陪他迈过重重关山。
如今,再也不会了。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我的身上,无声地祈求着什么。
我拜谢皇上,转身离开。
自此后,我与他,该是山水不相逢。

-14-
在宫里这么久,离开皇宫时才发现,我的包袱空得可怜。
宫里的东西都不能拿,我能带走的,只有一套粗布素衣、一根木钗、积攒的月钱,还有蒋元嘉送我的平安符。
夕阳的微光映亮宫道,蒋元嘉和我一起走在宫道上。
我终于忍不住问他:「用空白圣旨换我出宫,值得吗?」
「那道圣旨,明明能换你的自由。」
他只是笑着,眉眼弯弯:「值得。」
「阿莺,我已经是个残缺的人了,可你不一样。你鲜活明媚有朝气,你的一辈子该很好很好。」
「那道空白圣旨用在你的身上,比烂在我的手里要好很多。」
他将我送到宫门口,低头望着我,动了动唇,千言万语哽在喉里,只说:
「阿莺,珍重。」
「蒋元嘉,」我看着他,又一次说起了旧话:「我有喜欢的人了。」
「我知道。」
「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他。」
他笑,说:「我也有喜欢的姑娘。」
「可她值得更好的人生,不该被任何人局囿,包括我。」
「我也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她。」
人很奇怪。
相识十年的人,到最后只剩厌弃。
可相伴短短几个月的人,却成了最舍不得的那个。
「蒋元嘉,很多公公在外头都有宅邸,也有妻室。我……可以在外面等你。」
「你别说你残破,也别说你不配,我不在意那些,我只要能看见你,就很欢喜了。」
「我知道你现在出宫很难,但每年不是都有探亲日嘛,我会回来的,我会看你的。」
我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他听着哑然失笑,为我整好包袱:「好。」
说到后来,宫门都要落锁了。
我出了宫,他还站在宫里,与我遥遥相对。
眉目清冽,占尽了月光。
再后来,宫门合上,他朝我挥手,朱红的大门隔绝了我的视线。
我再也看不见蒋元嘉了。
我转身离开,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包袱重了很多。
打开一看,原来是蒋元嘉将他那一匣子钱全塞进了我的包袱里。
我拿了这一笔钱,回了雍州老家。
白日开面馆,夜里就着烛火读书识字。
蒋元嘉教我拨的算筹,如今也是派上用场了。
我赚了很多很多钱,每月都会拿出一些捐给善堂,当是给蒋元嘉积点福报。
不在他身边的日子里,我总在憧憬,憧憬着明年回京与他相见的场景。
我给他备了些钱,在宫里有钱打点总方便些。
他喜欢我做的桃酥,我回头多做一些给他。
我正期待着的时候,一封宫里来信打碎了我所有憧憬。
信是翠蝶寄来的,她说,蒋元嘉死了。

-15-
蒋元嘉死在了春末夏初时。
因为冲撞了太子,被太子送入慎刑司,施以极刑。
先是一番鞭打,而后用薄如蝉翼的刀剜进血肉。
翠蝶和我说,她买通宫人悄悄去看了一眼。
彼时蒋元嘉尚未断气,但身上一块好肉也没有了。
他用最后一丝力气,告诉翠蝶:
「别和阿莺说这些,她会难过的,我也怕她会做傻事,好不容易争取的婚嫁自由啊。」
「便说我是突发心疾死的。」
「答应和她的一期一会,终究是我食言了,实在……对不住了。」
他死的时候,紧紧攥着一个荷包,里面放着一块帕子。
荷包是我缝的,帕子是他幼妹绣的。
那大概是他在人世间最后的念想了。
他把荷包留着,帕子委托翠蝶随信寄来。
死后,一把火烧了他的尸身,连个残骸都没能留给我。
翠蝶说,她不忍心瞒我,还是想让我知道真相。
我看着那封信,猛的喷出了一口鲜血。
自那后,起了高烧,躺在床上,思绪不绝。
一会梦见蒋元嘉在宫门送我,一会又梦见他在慎刑司里鲜血流了一地。
梦里满脸泪水,醒时帕子全湿。
我恼极了自己。
我该预见到的,顾今昭那么个睚眦必报的人,放过了我,怎会再放过蒋元嘉呢?
我当初就不应该走,至少我留下来,蒋元嘉也不会死。
到后面,我又恨极了顾今昭。
恨他刚愎自用,恨他蛇蝎心肠,恨他手段狠辣毒杀了蒋元嘉。
最怨恨的时候,我想过要进宫找顾今昭报仇。
于是,我打算关了面馆,上京入宫。
可也是那天,有人在雍州起兵反了。
为首的那人带着一众士兵,刚好路过我的摊位,点了好些碗面汤。
不知为何,他一直盯着我手里的帕子,目光怔忡。
我抬头细细打量那人。
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生得硬朗,轮廓分明,可隐隐总感觉有些面熟。
似乎和我记忆里的某个人,有几分相像。
还是他先开了口,问我这条帕子怎么来的。
我说是我心上人送的。
他又问我心上人姓甚名谁。
我告诉他:「蒋元嘉。」
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脸上还有一道深深的疤,却在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忽然就红了眼眶。
他颤声和我说,蒋元嘉死了。
那是他的儿子,亲生儿子。
我这才知道,原来蒋叙白还活着。
当初传闻他弃城而逃,害得一支精锐命丧山谷,皇上一怒之下,命人将其射杀。
可事实的真相并非如此。
蒋叙白率兵打了胜仗,在乘胜追击的过程中,连带着他亲自培育的那一支军队,都被皇上下令处死。
皇上已经私下和辽国签了议和协约,意图割地赔款和亲,平息战事。
一来他担心蒋叙白不愿主和,二来又怕他功高震主,便想着连同他的兵,一起灭了。
蒋叙白命悬一线,在部下的掩护下逃出生天,却也受了重伤。
幸好被山村老妪夫妇救下,昏迷数月总算保全一条性命。
醒来之后,他出去打听一圈才发现,九族皆被斩首。
唯一的儿子,被净了身,入宫做了太监。
他不顾身体尚未痊愈,打算上京去找蒋元嘉。
可正欲启程,便听闻了蒋元嘉的死讯。
千刀腕骨,死无全尸。
他当真家破人亡,儿女亲人尽丧皇宫,深血几度染红石阶。
他从无谋反之心,却是皇家逼他太甚。
他忍无可忍,联系旧部,一番操持,起兵反了。
放眼望去,九州残破,民生积弊,揭竿而起后,有千万应者。
蒋叙白说着,背对着士兵,眼底淌过两行清泪。
我低着头,绞着帕子,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要是蒋元嘉能再多活一段时日就好了。
至少他会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清白的。
他无需那样卑微,因为他干干净净,半点罪孽也无。
他该是那个云巅之上的贵公子,而不是跌入泥潭,人人都可以欺上一脚。
蒋叙白问我:「李姑娘,你日后有何打算?」
我如实相告:「我想进宫,取了顾今昭的性命,替他报仇。」
蒋叙白看着我,摇了摇头:「阿诩好不容易送你出宫,你若为他再度入宫,他定然不愿。」
蒋元嘉,字言诩。
可我不甘心他便这样死了,这是我能想到为他复仇的唯一方法。
天光破晓,一缕阳光落在了我的发上。
蒋叙白朝我伸出了手,发出邀约:「李姑娘,我也想为阿诩报仇。」
「我打算起兵攻入皇城,你要一起吗?」

-16-
蒋元嘉教我兵法之时,我只当听个耳瘾。
我从没想过,这些东西有朝一日真会派上用场。
蒋叙白的攻势很猛,一路往东疾行。
我听他调兵遣将,看他谋划布局,将这些都熟记于心。
蒋元嘉曾说,我该去往更辽阔的天地。
后来,正是他的父亲将我带入了血与火交织的战场里。
冥冥之中,总有些巧合令人感叹。
每次上战场前,蒋叙白总会嘱咐我。
他说,若他战死,切莫管他,继续东行直捣帝京。
也和我说,若想离开,随时可以平稳退出,等他平定四方再来寻我。
我怎会退?
为蒋元嘉报仇,从来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也有我的份。
何况在军营里,我见识到了许多。被繁重赋税压得喘不上气的农人,被拉去当壮丁最后一家死绝的书生,被各种禁令打压到倾家荡产的商户。
我也当真想打入京城,将昏君自龙椅上拉起。
到底是民心所向,深秋时,军队已经包围了皇宫。
再度入宫,已是物是人非。
宫里一片颓色,没有人继续当值,纷纷四散逃蹿。
蒋叙白去找皇帝,而我直奔东宫。
可是我来得还是太晚了。
一群老太监将顾今昭团团围住,拿着一根弦,死死勒住他的脖子。
他们说,今日就用顾今昭的项上头颅,给雍州军们示好。
隔着一道屏风,我听见了顾今昭苦苦挣扎之声。
他涨红了脸,拼命求生。
也不知是谁多言,道了一声我过来了。
太监一怔,下意识停了动作。
顾今昭借着这个机会喘息,费力抬头, 似乎想透过屏风看一眼我。
「莺……」
而那些老太监见我没有阻拦,便当我默许,愈发变本加厉起来。
琴弦一点点割掉他的脖子,斑斑血迹溅上屏风,如同梅花。
他无比清晰又痛苦地感知自己的死亡。
世事难料, 当初那个我在冷宫里护了很多年的孩童, 有朝一日竟死在了我的面前。
也死在了, 他讨厌了一辈子、最看不起的太监手里。
何其讽刺。
他含糊不清的求饶声慢慢断了,可太监依然没有摆手。
便用那根琴弦,让他身首分离。
我看着看着,笑了起来, 又笑出了满脸泪水。
阿诩, 你看见了吗。
顾今昭终于死了。
死得很痛苦,也死得很没颜面。

-17-
蒋叙白率军推翻大魏, 建立胤朝。
黄袍加身之下, 登基为帝。
而我被他收作义女。
他的身子本就不大好,当时全靠一腔激愤撑着, 如今报了仇,心气儿也就散了。
他在位五年, 后三年都由我代理朝政。
他说, 我的行事作风像极了阿诩, 在我身上能看见阿诩的影子。
到后来,他总爱对着亡妻的画像出神,有时叫我莺然, 有时唤我阿诩。
还有的时候,会唤那个早逝幼女的闺名。
蒋叙白驾崩那天,也是初夏时节。
他难得清明,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都是在交代后事。
到后来,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他说:「莺然啊,我的妻儿们来接我了。」
「他们都好年轻啊,怎么就只有我老了呢?」
「阿诩也来了,他冲着我笑,眉眼和当年一模一样。」
「他让我转告你,好生珍重, 天地浩荡, 你当凌九天,登绝巅。」
「还有,余生,开心一些。」
说完,他松开了手,也撇下我去了。
只留下一封遗诏,说传位于我。
坐上龙椅的那一刻,众臣朝拜,而我终于深切体会到了孤家寡人的含义。
我的亲人、朋友,皆已不再身畔。
就连翠蝶,也在三年前出宫嫁人了。
朝堂寂寞,阖宫萧索。
唯有梦里, 能和他们一晌贪欢。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离恨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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