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难返

学术圈里对我和陈景平的评价是:
天才物理学家和他的贤内助。
他是让学界震惊的奇迹,却高智低能,生活几乎不能自理。
而我是放弃了自己的事业,成为他鞍前马后的坚实后盾。
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十四年。
直到他又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吐了我一身。
还摔了我给他煮的姜汤,质问我:
「你能不能别像个老妈子一样,什么都要管?」
我才终于醒悟了过来。
与其为了所谓的天才牺牲一生。
不如离开樊笼,成全自己。

-1-
陈景平利落地在离婚协议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仿佛这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页文件,而不是结束我们十四年婚姻的审判书。
我也没说话,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快要走出房间时,他叫住了我。
「可以问一句为什么吗?」
我沉默着。
「如果是因为昨晚弄脏了家里,我可以解释。
「你可能不知道,饮酒过量的时候,容易造成乙醛在体内堆积,刺激大脑引起呕吐反应。
「我那时候没办法控制自己。」
他的神情没有任何波动,只是在阐述一个客观而无可辩驳的事实。
一如既往地极度理性。
昨天,陈景平的团队拿下了物理学界年度十大突破奖。
这是国内科研团队第一次获奖,史无前例的里程碑。
他和组员一起出去庆祝,回来得很晚,喝得酩酊大醉。
我刚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他就毫无征兆地吐了我一身。
整个家里弥漫起泛着酒气的酸臭。
我只得强忍着不适和困意,又把衣服扔进洗衣机里,重新拖洗地板。
等收拾干净,已经凌晨三点了。
陈景平清醒过来了几分。
我给他端来煮好的姜汤,多了句嘴:
「刚刚把你送到楼下的那个女孩是谁?」
他突然间就摔了碗。
暖黄色的液体重新在我刚拖干净的地板上流淌四溢,蔓延到了沙发的阴影中。
「你能不能别像个老妈子一样,什么都要管?
「管我吃穿还不够,还要管我跟谁交往?」
他冷脸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去厕所擦了把脸。
随后进了卧室,彻底睡死过去。

-2-
听着陈景平的话。
我在心里冷笑了两声。
大概他已经习惯了我这些年来任劳任怨的照顾。
所以丝毫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闹成这样的大事。
我只是扬了扬手里的协议。
「签都签了,不用再解释了。」
他有些不赞同道:
「我只是担心你一时冲动,做出一个弊大于利的选择,往后后ŧŭ̀₀悔。」
又来了。
又是这种「陈景平式」的对话,只谈利弊,不谈感受。
好像我们是两个旁观的情感专家,在详尽地分析这段婚姻到底还值不值得继续。
我不禁嗤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离开你,我怎么会后悔?」
他罕见地有些恼怒。
走到门口,我转了个身。
「昨天你和那个女孩在车里接吻的时候,心里也在权衡利弊吗?」
陈景平脸色骤变。
而我讥讽地扯了下嘴角,转身离去。

-3-
我买了一张去上海的机票。
准备去找我的旧友。
从十六岁对陈景平一见钟情开始。
到如今三十八岁和他离婚。
我人生的大半时间都追在他的屁股后面,为他一个人活着。
学术圈对我们俩的评价是:
天才物理学家和他的贤内助。
他是让学界震惊的奇迹,却高智低能,生活几乎不能自理。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在了物理中,于是其他什么事都顾不上。
天气冷了不知道要加衣服,泡在实验室里可以几天不吃不喝。
走在大街上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可以直接横穿车流赶回学校,差点造成连环事故。
他们都说,如果没有我照顾他,他多半早就已经饿死在了不知道哪个角落。
但他们也说,我有个致命的缺点,对物理一窍不通。
我是学声乐的艺术生。
很久以前,陈景平的同事周末组了局,他带我去参加。
那些教授围着我问:
「你们平时聊天都聊什么?」
「小陈说的话你会不会一句都听不懂?」
「特别没有共同语言的夫妻是怎么相处的?」
那天我非常难堪,而陈景平坐在一边喝茶,一言不发。
最后他们下了结论:
「咱们这些人娶老婆,还是得娶一个小雅那样的。」
后来,我再也没有参加过他们的聚会。
但小雅,于小雅,这个名字我听说过很多次。
她是陈景平他们组里唯一的女博士后。
人又年轻漂亮,学术能力也强。
昨天晚上送陈景平回来的,就是这个女孩。

-4-
到了上海后,我暂时住在谢瑜家里。
她是我大学时的朋友。
如今开着一家声乐培训机构。
我们多年没见,每天谈天说地,四处闲逛。
她还带着我去了她的声乐班。
那些年轻的孩子跟着老师练声,嘴巴和眼睛都张得圆圆的。
我们都默契地没有提陈景平。
但到第五天的时候,我接到了他的视频。
「海琳,家里的洗衣机好像坏了。
「我找到了说明书,把水位、模式都调好了,但它还是不工作。」
「你可以找个钟点工阿姨来,或者送去洗衣店也行。」
「……来不及了,我下午就有一个很重要的会议。」
我缄默着。
他看上去有些苦恼,求助地看着我。
最后,我叹了一口气。
「洗衣机左边接在水管上的那个龙头要扭开。」
他照着做了。
「还是没有反应。」
「你按【开始】了吗?面板最右边。」
他愣了一下,又伸手去按按钮。
洗衣机开始发出哗哗的水声。
陈景平伸手触了触那股水流。
「可以了,谢谢你。」
我又开始胸闷。
「以后这些生活上的事,就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你去看说明书,从网上学,问你的同事、邻居都行。
「我已经没有照顾你的义务了。」
他垂着眼,没什么表情,半晌才说:
「好。」

-5-
一直借住在谢瑜家,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但她不让我走,还说:
「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帮我去带一个班?」
我拒绝了,担心误人子弟。
但她拉着我去看她上课。
面对那些孩子唱歌时神采奕奕的脸,我最终还是心软了。
第一次上课的那天,我很是紧张。
于是先随便给学生们唱了一首来开场。
我自己觉得唱得很糟糕,但那群孩子的眼睛却一下就亮了起来,拼命地鼓掌,还要我给他们再唱几首。
被他们的热情带动着,我也放松了下来。
似乎又找回了曾经那种沉浸在音乐世界中快乐恣意的感受。
然而,就在我全情投入到课堂中时。
我再次接到了陈景平的电话。
第一次手机振动起来时,我直接挂断了。
但没过几秒,他又锲而不舍地打了过来。
我没接,他又打了第三次。
我只好先让学生继续练习,走到了房间外,压低声音问:
「你要做什么?!」
「……海琳,上次我们从德国带回来的那几份研究资料,你放在了哪里?」
我压着一些怒气。
「书架上你所有的文件都分门别类地整理好了,你不知道位置,自己看着找一下不会吗?
「我上次已经说过了,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他迟疑了:「你上次说的是生活上的事,这次是工作上的……」
我几乎是气急。
「不论什么样的事情,你都不要再来找我了!
「能不能别打扰我?我也有自己的私事,自己的生活要过!」
「……对不起,我……」他的语气似乎慌乱了几分。
我啪地挂了电话,把他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6-
我靠在课室的门外,遥遥望着天花板上发着苍白灯光的白炽灯。
有时候我也会想不明白。
我和陈景平怎么就走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十六岁那年,我和他在同一个学校念高二。
他是闻名全校的理科学霸。
而我是成绩垫底的艺术班学渣。
Ṭũ̂ⁿ一天中午,我逃了午休出校晃悠。
准备翻墙回校时,看到了墙根下有两个穿着校服的身影。
女孩耳朵红红的,双手递过一封淡粉色的信封,神情羞涩又激动。
「陈景平,我喜欢你!」
男孩没有伸手,语气平淡。
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头顶上的发旋。
「你以为你喜欢我,其实只是你大脑中的多巴胺、内啡肽等化学物质欺骗了你。
「这个世界上没有爱情,它只是一场化学反应。
「最多 30 个月,这些物质就会消退,你的感觉也将消失。」
女孩一脸蒙地愣在原地。
「什……什么?」
陈景平转了身:「没什么别的事的话,我就回去了。」
临走前,他瞥了一眼骑在墙上的我,略微拧了下眉。
我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脊背挺拔,面容清隽。
等他走得已经完全看不到了,我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狂跳。
碧玉年华,青春无知。
我就这样沦陷了。

-7-
当时,他已经保送了清华。
而我开始为了他拼命学习,最终考进了中央音乐学院。
从中央音乐学院,到清华大学,要从长椿街坐到圆明园。
中间在西直门换乘一次地铁,总共 12 个站,一个小时。
大学四年,这条路我不知道走了多少次。
一开始,他对我礼貌而疏离。
我向他表白时,他仍然淡淡地阐述着他的爱情化学理论。
我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从高二到现在,我已经喜欢你三年了!早就不止 30 个月了!
「所以,爱情并不只是一场化学反应!它还是一个灵魂对于另一个灵魂的好奇和欣赏!是人一生中最复杂最深刻的体验!」
陈景平慢慢露出了迷惑不解的表情。
「你为什么喜欢我?」
「我也不知道!要不你和我在一起,我们来研究一下为什么我的多巴胺只对你有反应?」
他摇了摇头。
「不要。」
被拒绝了,但我毫不气馁。
我明显感觉他对我多了一点好奇。
因为在他的世界里,无法用客观原理来解释我的行为。
后来我们慢慢熟悉了些。
他没有朋友,一心埋头在学术里。
只有我整天缠着他,搅得他无可奈何。
有一次,他因为一个研究数据出了错,一直在实验室里待了整整两天。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因为低血糖晕在了地板上。
我把他的人中都掐青了,他才醒转过来。
我一边哭一边冲他发火。
「陈景平!就算是为了你最喜欢的物理!你也该对自己好一些!
「身体都垮了!你还做什么研究!
「你能不能别让我这么担心?!!」
他虚弱地坐了起来。
「你哭什么……」
我气得要命,哭得更厉害了。
「你这个大笨蛋!!什么都不懂的臭直男!!!
「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我讨厌你!!」
我往他身上扔了一颗糖,转身就走。
他在后面喊:
「海琳!」
我没理他。
一直快走到了楼下,他才追了上来。
「海琳ťŭ̀⁻,你等等我。」
我还在生气,被他拉住,转身就胡乱骂了一通。
但是他只是一直看着我。
等我终于停下来,他抬手抹掉了我脸上的眼泪。
「你别哭了,对不起。
「别讨厌我行吗?」
从那天开始,陈景平开始给我报备他的吃饭情况了。
后来我才意识到,那句「别讨厌我行吗?」。
或许就是他的告白。
二十四岁时,他直博,我工作。
我们结了婚。
我以为,我嫁给了爱情。
我们也确实有过一段幸福的日子。
他做他的科研,我做我的音乐。
可是随着他的成就越来越突出,名声越来越响亮。
他放在家里和自己身上的时间精力越来越少,而相应地我弥补上的部分越来越多。
在他又一次因为过劳病倒后。
我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全心照顾这位学界冉冉升起的新星。
于是,一切都变了。
我为他骄傲的同时,自己也在衰败。
他越是光芒璀璨,投射到我身上的阴影就越多。
他飞快地晋升,一步步评上了优青杰青。
我却在家里疲惫不堪,因为现实总有一个人要洗衣做饭,洒扫庭除。
到最后,我们能说的话越来越少。
而我对于他的意义。
也从那个特别的爱人,变成了喋喋不休的老妈子。
能够重新让他感到好奇的,另有了其人。

-8-
从那天之后,陈景平没有再联系过我。
但我却收到了意想不到的人的消息。
是陈景平的系主任。
他说,陈景平住院了。
因为我不在,没人给他做早餐,他就买了些小面包放在办公室里。
结果里面添加了杏仁粉。
他吃完当场就休克了。
谁也不知道他对杏仁严重过敏,还以为他是太累了睡过去了,差点出了生命危险。
系主任说得恳切:
「我知道,这些年你为了景平牺牲了很多,你很辛苦,我们也发自内心地感谢你。
「但是你才走了多久,就出了这种事,他当时血压都快测不出来了,如果这次没抢救过来,那将会是物理学界的巨大损失……我们没有人能承担得起……
「最近系里也在申请新的国家重点实验室,能不能请你看在这个关键节点的分上,回来再照顾他一段时间?」
我听完他的劝导,只感到悲哀至极。
这难道是只有我才能解决的困境吗?
他买的时候但凡多看一眼配料表,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为什么一定要我为他负责?
我问道:
「主任,你说这些话,究竟是对宣海琳这个人说的,还是对陈景平的妻子说的?
「如果你是对陈景平的妻子说的,那我已经不是了。
「如果你是对宣海琳个人说的,那恕我拒绝你的提议。」
当一个普通人的牺牲能够成就一个天才。
那么全世界都会告诉你你的牺牲多么有意义,歌颂你的伟大无私,并劝你继续为他付出。
可谁又问过那个普通人自己,到底愿不愿意做出这些牺牲?
过去,我问心无愧。
而如今,我只想成全自己。

-9-
我在谢瑜的声乐班任教了不久后。
她给我转来了一条招募信息。
一个音乐剧团正在招募替补演员。
「去试试呗!就算不登台,和大家一起排练表演,也是一件快乐的事!」
我只犹豫了一秒,就点开了报名链接。
她还记得我曾经的梦想。
大学时我很喜欢音乐剧,除了和陈景平相处,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在剧社的日子。
我们参加了很多次汇演,在绚烂的灯光中,沐浴过多次雷鸣般的掌声。
毕业后,曾经的社员中真的有人组建了剧团,邀请我加入。
我和陈景平提过。
但他说:「你加入剧团,大概率要到各地巡演,那我怎么办?」
那时他正在晋升副教授,忙得不可开交。
最终,我只得拒绝了伸过来的橄榄枝。
或许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与旧日的梦想失之交臂,越行越远。
而如今,是时候重新开始了。

-10-
我顺利地进入了剧团。
和新伙伴们排练的第一部音乐剧,是一部经典喜剧。
时隔多年,我再一次穿上了花哨艳丽的演出服。
跟着激情幽默的音乐疯狂摇摆、亢声歌唱。
陶醉得几乎忘记了所有烦恼。
一个月后,巡演即将开始。
但正式演员中的一位膝盖旧伤复发,暂时登不了台。
而我作为她的替补,接替了这个角色。
我没想到正式登台来得那么快。
站在黑暗的舞台中央,看着座无虚席的观众席,我心跳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猛烈。
我在心中暗想:
「这一刻,我等了不止十年。
「所以现在,我要尽我所能地享受这一切。」
我像是一个长久窒息的人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用尽全力,将这些年来的苦闷、委屈、郁郁寡欢……
全都挥洒在了这片舞台上。
演出大获成功。
结束后,后台堆满了送给我的鲜花。
而谢瑜一边抹眼泪,一边从过道里飞奔过来抱住了我。
「海琳,你太棒了!!
「你终于走出来了!你终于走出来了!」
我也抱紧了她。
是的,我终于从陈景平带来的阴影中走出来了。
在婚姻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曾经充满了那位妻子被迫放弃的自我。
而当我决定离开,就再无人可以以爱和责任为由剥削我。
那些压抑的自我,再次回到了生为人的我心中。
成为我放声高歌,一往无前的力量。

-11-
我和剧团开始了全国巡演。
临行前,我带的声乐Ţũ̂⁻班小孩闹成一片。
他们眼巴巴地看着我。
「宣老师,你还会回来的对吧?
「老师,你在哪里表演,我让我妈妈带我去看!」
我再三保证,等巡演完就回来。
他们才肯放我离开。
之后,我们又去了广州、南京、北京。
每一场都如第一场一样成功。
北京场结束后,我在化妆室卸妆。
有工作人员叫我:
「海琳,有人找你。」
几场表演下来,我也积攒了一些粉丝。
他们常送我一些花和手写信,也有人会到后台来向我表达喜爱。
这次,我也以为和往常一样。
但过了好半天,我都没有听到有人进来。
直到我在化妆镜里看到了一个沉默的身影。
他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看了多久。
看我注意到了他,递过来一束玫瑰。
「好久不见。」
我转身。
是陈景平。

-12-
「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景平顿了顿:「来看剧。」
我有些惊讶。
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带他去过一次剧院。
之后我问他是什么感受。
他想了一会儿说:「吵,无聊。」
那时他就对此毫无兴趣。
更别说现在他忙得脚不沾地,居然还有这种闲情逸致。
他打量着我:「你今天……很漂亮。」
我更迷惑了。
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和我推导出万有引力公式一样匪夷所思。
「海琳!走啦!去吃饭!」
有人在过道里叫我。
我高声回了一句:「马上!」
不知道陈景平到底在抽什么风,我朝着门指了指。
「没什么事就走吧。」
我拿上了自己的东西,也没再搭理他,转头走了。
我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以为只是单纯的偶遇。
但接下来在成都、武汉和长沙的演出里。
陈景平都坐在了第一排正中,怀里抱着一束玫瑰。
等到演出结束后,再带着花来后台。
剧团的其他演员目睹了几次后,凑过来八卦。
「海琳,那个帅哥是谁啊?你的狂热粉丝吗?」
我瞥了眼他们兴致勃勃的样子,淡然地说:
「在家门口和别人接吻的前夫。」
一片抽气声响起。
他们顿时愤慨了起来。
「现在来装什么深情呢!」
「晦气晦气!」
「让安保别放他进来啦!」
我摇了摇头:「不用管他。」
他们有些不解。
但我只是觉得,我现在压根已经不在意他了。
那他不过就是个普通的观众。
不需要再多分出一丝我的注意力。

-13-
巡演结束后。
我回了上海。
我坚持从谢瑜那里搬了出来,自己租了一套小房子。
房子有些老旧了,我花了点时间,把它慢慢改成了我理想中的样子。
而陈景平除了必须上课的时候会飞回北京,其他时间都杵在我家楼下。
系主任看不下去了。
他又一次找到了我。
「海琳啊,你一天不回来,他的心就一天跟着你在外面。
「他不在,各种项目进展都停滞不前,学院领导已经很有意见了,再这样下去,他的工作都有可能不保。
「他这么胡作非为,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呀……
「我只能来求你了,你就看在我这张老脸的面子上,和他一起回来吧?」
他的神情苦闷不堪。
系主任是个好人。
我知道,他恐怕帮陈景平扛了很多的压力。
在陈景平刚进系里那会儿,因为性格原因受了很多排挤。
是系主任从中调停,帮了很多的忙,才给了他表现自己能力的机会。
之后对我也一直都很照顾。
但是……
他到底是个男人,也是学院的领导,立场与我永远也不可能一致。
「主任,上次我说得很清楚了。
「他是个成年人了,该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我不希望自己被捆绑在他身边一辈子,到头来蹉跎一生。」
系主任叹了一口气,眼里有些绝望。
「好吧……好吧……唉……」
「但是我可以帮你劝一下他,至于他愿不愿意走,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我打开了窗帘,看到正坐在我家楼下的陈景平。
初秋的风里,他穿得有些单薄,略略蜷缩着。
看到我,站了起来。
我朝他招了招手。

-14-
我们俩在客厅对坐着。
「陈景平,抛下自己的事业,到我这里每天耗着,有什么意义呢?」
「我……」他犹疑着开口,「你还没吃午饭,要不要先去吃点?」
我没回答,只是说。
「你回去吧,不要让主任太难做。」
他沉默了一会儿。
呆呆地看着沙发的扶手,涩声道:
「你走了之后……我很不习惯……
「我经常会想起你,有时候在家里,也会不自主地叫你的名字,想和你说话……
「我好像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心里空空的。
「见不到你,我很难过。」
我静静地看着他。
陈景平从小就是天之骄子。
我还从未见过他露出这么迷茫的眼神。
如果换作十六岁的宣海琳,恐怕心都要碎了。
然而三十八岁的我,只是古井无波。
我指了指地上的地毯。
「你看到上面那块痕迹了吗?」
这是我从跳蚤市场里淘回来的一张米色地毯,温暖柔和,但右上角却有一块突兀的淡红色的痕迹。
「上周我打碎了一个果酱罐。
「虽然我把它送去干洗了,但是仍然留下了这块痕迹,店家说洗不掉了。
「而碎掉的玻璃罐子,也只能拿出去扔掉了。
「就像那天你打碎的那碗姜汤。
「虽然我把地上的汤汁拖干净了,可是还有许多溅在了沙发的布面上,永久地留下了痕迹。
「而碗,也碎了。」
陈景平脸色苍白了起来。
我笑了笑。
「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落花难返枝,破镜难重圆。
「你走吧。」

-15-
那天之后,陈景平从楼下消失了。
他同时也从学校里消失了。
我在大概一周后接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电话。
那时我正在给阳台上新种下的绿植浇水。
「您好,我是于小雅。
「陈教授辞职了,您知道吗?」
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我不知道。」
「您知道他去哪里了吗?是在您那里吗?」
「不,他不在,我不清楚。」
实际上自从那天后,我和陈景平就彻底断了联系。
于小雅说,他在辞职信里写:
【我曾经认为追逐科学的真理为至高无上的目标,却Ṫũ̂⁹忘了自己也只是肉体凡胎,忘了究竟是谁在支撑我脚踏实地地生活。
【所以我决定暂时停下自己的脚步。
【或许在抬头看宇宙之前,我应该先看看身边的世界。】
我们俩相顾无言。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抖着声音说:
「我……想和您说一句对不起。
「我知道那天您看到了。
「……那天我们都喝多了,氛围所致,但其实都不是我们的本意。
「我和陈老师追求的都是学术上的成就,所以我们其实算是竞争对手,不可能走到一起的,互相之间也没有那个意思。
「您走后,他变了很多。
「常常会发呆,犯一些根本不像是他会犯的低级错误。
「他本来是有可能冲击诺贝尔奖的顶尖学者,可是现在却甘愿放弃学术道路。
「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错事。
「请您原谅他吧!
「或许这样,他还愿意再回来……」
我放下了浇水壶。
「我和他分开,并不仅仅是因为你。
「或许你是那根导火索,但就算没有你,我们也迟早会走到这一天。」
「……为什么?」
我平静地说:
「因为我已经不爱他了。」
那颗曾经真挚地爱过他的心,已经被岁月磨砺成了硬石。
「或许你能明白,一个女人被困在家里太久,再多的爱,也会被日复一日的操劳消磨殆尽。
「对他而言,继续科研道路很好,他会成为一个伟大的科学家。
「但他选择去寻找自我,也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等他想通了,也许就会回来了。」

-16-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谁都没有再听到过任何有关陈景平的事。
他就像是从这Ţű̂⁺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
也渐渐淡忘在了我的脑海里。
春去秋来,三年倏忽而过。
我已经逐渐习惯了上海比北京更为湿润而绵长的梅雨季节。
也习惯了和剧团天南海北地演出,习惯了带领学生在教室里咿咿呀呀地练声。
快要进入夏天之际。
我收到了一封包装精美的邀请函。
是一个陶瓷展的主办方寄来的。
我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也没想到究竟是谁给我寄来的。
周末的时候,我按着邀请函上的地址找了过去。
那是一个很小的展览馆。
展出的也不止一位艺术家的展品。
有日常所用的杯碟坛罐,也有艺术化的摆件和ťűₛ饰品。
而展厅的正中央有一面墙。
整齐地挂着上百个扁平的汤碗。
每一只碗底都绘着一些花纹,整面墙拼到一起,是一个女人的侧脸。
「海琳。」
有人叫我。
我转过身,看到了陈景平。
这个结果出乎意料,但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是你。」
许久不见,他瘦了一些,看上去比之前要更加平和。
他邀请我一起吃午饭。
我想了想,答应了。
说起这几年,他说他先是四处游历了一圈。
然后去了景德镇,在那里学了两年的陶艺。
我想象了一下,觉得非常合理。
他是很静得下心,又有毅力的人。
做陶瓷,倒是也很适合他。
寒暄了两句之后,他放下了餐具。
表情郑重了起来。
「海琳,这次回来,我有一些话想和你说。
「我这辈子,总是自诩理性,在做决定前都会考虑很多种可能,从里面挑一个最适合的选项,很少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
「可是和你离婚这件事,我后悔了。
「我花了那么久的时间才终于看清自己的心,才终于明白,你当初说得对。
「爱情并不仅仅是一场化学反应,它还是我对你无法抑制的渴望和思念,是那么多年的朝夕相伴、是我刻在我心中无法忘怀的情感。
「曾经我不理解你的付出,但这几年,我自己照顾自己,才知道你当初有多么辛苦。
「我放弃了学术,也才懂得,你究竟为了我放弃了些什么。
「我找到了那天打碎的盘子,那面墙,是我重新按着那个汤碗烧制的。
「虽然破镜不能重圆,但我们还可以创造新的镜子。
「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他握住了我的手。
表情真挚而殷切。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与我相伴了许久的男人。
最后默默地抽回了我的手。
「陈景平,太晚了。」
他的脸色瞬间难看了起来。
「……我知道你或许已经不爱我了,但可以给我一个重新追求你的机会吗?
「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不,陈景平。」
我重复道。
「太晚了。」

-17-
他的表情难掩失望。
不理解我为什么反复这样说。
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响了起来。
「妈妈!」
小小的身影扑了过来,我急忙伸出了手臂接住。
「你怎么在这里!」
穿着小裙子的女孩贴了过来,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大口。
陈景平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我抱起了孩子,对他笑道:
「这是我女儿。」
他瞳孔剧震, 手指紧紧地攥住桌沿, 骨节都泛了白。
「你……?」
我低头看向小女孩。
「爸爸呢?」
「在后面!」
我回过头, 看到了楚睿。
他很高兴地走了过来。
「苒苒说这家餐厅的装修好看,非要来吃,没想到你也在这儿。」
「嗯,我今天和一个……」
我突然不知道该怎样概括自己和陈景平的关系,最后谨慎地选择了一个词。
「熟人,有约。」
楚睿转头打量了眼陈景平, 伸出了手。
「您好您好,我是海琳的丈夫,楚睿。」
陈景平僵硬地与他握了手。
才注意到我们手指上银色的素圈。

-18-
楚睿是我在剧团的搭档。
作为一个音乐剧演员, 他外形出众, 敬业又有魅力。
而作为一个情人,他又很温柔体贴, 善解人意。
我们分工合作得很好,既能在事业上互相扶持,也能在家中互相照顾。
所以半年前, 我再婚了。
虽然上一段婚姻给我带来了许多的痛苦。
但我并未对爱情完全失望。
好的爱情能够把人重新激活,带来新的希望。
而江书苒是我在声乐班遇到的孩子。
她父母早亡,寄养在舅舅家。
她的表姐喜欢声乐,所以家里也顺带送她一起来上课。
但是她很懂事,也很有天赋。
她的歌声是我听过最为干净温暖的声音。
我愿意教导她,哪怕只是作为一个爱好,也希望她能从音乐中获取一些力量。
后来有一次下课, 她小声凑到我耳边说:
「宣老师,你身上的味道和我妈妈的很像。
「我可不可以叫你妈妈?」
Ṫůₔ
我当时就被她小心翼翼的神情触动了。
曾经我也想要一个孩子。
但是陈景平很严肃地说:
「我不想要,我们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养育一个孩子了。」
后来就连夫妻生活, 我也要提前和他预约。
我成了他的 to do list 中的一个项目。
之后我也对此索然无味。
所以我们结婚十四年, 也没有孩子。
而与楚睿结婚后, 我的年纪已经不允许我再拥有自己的孩子了。
最后我们商量过后, 决定领养书苒。
她真的成了我的女儿。

-19-
我站了起来, 对陈景平说道:
「今天谢谢你, 吃得也差不多了, 家里还有事,我们就先走了。
「后会有期。」
女儿一听,大失所望地看着我。
「啊?妈妈,不在这里吃了吗?」
「嗯,妈妈回家给你做大餐好不好?」
她又高兴起来:「好!」
我拉着女儿走了出去。
一路上,都还能感受到陈景平的视线。
他失魂落魄。
想上前,但最终也只是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余光中,有两道细痕从他的眼角迅速滑过脸庞。
最终消失在了空气中, 仿佛一场错觉。
我下意识地想要回头。
却被一人揽住了肩膀。
楚睿凑了上来,笑得狡黠。
「你要给苒苒做什么大餐?听者有份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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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丈夫和女儿的欢声笑语中。
我暗自摇了摇头,舒展了表情。
曾经我以为,人生最糟糕的事是失去了最爱的人。
但后来才发现。
其实最糟糕的事情, 是因为太爱一个人而失去了自己。
如今,我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
所谓的后会有期。
不过是一句客套话。
实际只是。
春山如黛草如烟。
从此音尘各悄然。
我将一切抛在脑后。
牵住了我的家人,往前走去。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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