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屡试不第。
无奈下我女扮男装,与他一起进京赶考。
他名落三甲,我却中了探花。
本以为有了俸禄,日子会逐渐好过。
谁想他重逢侯府小姐,铁了心要和离。
「瑛瑛愿嫁我为妻,等你恢复了女儿身,到时我再纳你为妾。」
我最后一次问他:「可曾想清楚了?」
他气急败坏地割破衣袍:「你若不同意,我就把你的事情捅到官府,大不了一拍两散。」
女扮男装为重罪,他竟如此狠心。
只是他还不知,太子早已察觉我的身份。
而我即将赴江州治理水患。
-1-
文墨客栈的贡生相约去寺庙祈福。
传闻文昌寺很是灵验。
贡生们带着笔墨纸砚前去,祈求蟾宫折桂。
我拿着夫君惯用的狼毫上了马车。
关系较好的张怀往外探了探头:「王兄,裴兄今日怎未与你一起?」
「裴兄今日身体抱恙。」
如今夫君裴景之在外人眼中是我的表兄。
我往角落里挪了挪,怕被人识出女子身份。
车夫扬起缰绳吆喝一声,马车便扬尘而去。
夫君今日本是要和我一道去文昌寺的。
可他早起时,忽觉有恙,怎么都无法起床。
想到他卧床的样子,我很是担心。
他常有头风,惯用的药囊昨日被我收在了柜子里。
不知道他能否找到。
马车还未行至城门,路边红豆馅饼的叫卖声入耳。
夫君最喜吃红豆。
犹豫下,我喊停了马车。
买了红豆饼便折返客栈。
-2-
我揣着温热的饼,一路快跑。
只为能让夫君吃上热乎的。
厢房在最里间。
我用袖口抹了额头的汗,正欲推Ťű⁾门。
里面竟传出了女子的啜泣声。
我的手悬在半空。
难道夫君病好了?
还是我走错了厢房?
「裴郎,我们如今这样,我该怎么和爹爹交代?」
里面安静下来,我屏气踮起脚透过窗缝往里看。
只见裴景之怀中揽着一个妙龄女子。
他俯身吻了下去。
女子被他挡住,只露出一双噙了泪的凤目,美得夺人心魄。
一瞬间我如遭雷劈,只觉喉头有股腥甜涌了上来。
屋内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转身躲进旁边的空厢房,直到抓住木桌边缘才堪堪站稳。
一盏茶的工夫,旁边的木门吱呀一声关上。
我稳了心神走出去,与那女子擦肩而过。
她着一身粉色回纹锦缎,低着头躲躲闪闪。
慌乱中,竟从袖中掉出一个信笺。
我把信笺放入袖内收好,低头走进屋里。
裴景之正坐在桌前饮茶。
屋内萦绕着淡淡的鹅梨香气。
我把凉了的饼放在桌子上:「你病好了?刚才那位姑娘是?」
他猛地被水呛到,弯腰咳嗽:「旁边书社来……咳咳……还书的……」
我紧握住拳,指甲嵌进了肉里。
「来,这是雨前新茶,你尝尝。」
裴景之拉着我坐下。
我陡然发现娘留给我的葡萄银簪不见了。
那是娘亲手做的,我自十岁起一直戴着。
如今不得以女装示人,便贴身别在了腰间。
我慌乱地推开他出去寻找。
一直找到天黑都未寻回。
大概是白日回客栈的路上走太急,摔了一跤,摔掉了。
我挂着泪痕回到客栈,裴景之合上书,漠然地抬了抬眼皮:
「丢了就丢了,明日殿试放榜,我若中了一甲,给你再买一个便是。」
-3-
我们到时,榜前已经围满了士子。
裴景之拨开人群,往前凑了凑。
他来回看了好几遍,一直寻到榜单末尾才见他的名字。
而我的名字被烫金大字写在最前端。
一甲第三名,探花。
他似乎不信,又仔细看了一遍,沉下脸道:「你一个……竟能中一甲?」
说罢,拂袖走在前面。
我追上去:「去吉祥居吃烤鸭吧。」
我们曾约定,如有一人入了一甲便去吃顿好的。
他推开我,面含怒气:「李贡生因着岳丈也进了二甲,刘贡生妻舅帮他入了三甲前列。」
榜单名字在后,是要被外放的,今后升迁之路堪忧。
他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当初我嫁他时,孤身一人,无族人提携。
我爹是我们水乡的秀才,自小便教我认字读书。
我三岁识千字,六岁可作诗,十岁研读史书,十二岁已是远近闻名的才女。
爹娘走得早,我一直孤苦,直到遇见了裴景之。
他长得极好看,高鼻薄唇,眉眼舒朗,又写得一手俊秀好字。
我全然不在乎他的过去。
听闻他曾是官家少爷,因家族落败,流落到了我们这里。
他温柔体贴,没多久我们便成了亲。
成亲后,我发现他字虽好,经世致用却总差点意思。
我想帮他重回京城,便日夜督促他刻苦读书。
直到乡试屡败,他气愤地罢考。
为了劝慰他,我变卖了水乡仅剩的家产,与他下了赌注。
我女扮男装与他同参科举,如若落榜,今后便不再逼他读书了。
-4-
一辆朱漆描金马车在我们身侧停下。
我转头问裴景之:「这么好的马车不知是哪家小姐的?我要是能坐就好了。」
他讥笑道:「你一乡野村妇,也配和侯府贵女相提并论?」
帘角自里面挑开,还真是那日客栈见到的女子。
她声音婉转:「裴郎。」
我抬手为裴景之整理衣领,他慌乱打掉我的手,解释道:「瑛瑛,这是我的远房表弟。」
瑛瑛?
他曾在梦中叫过这个名字。
裴家败落前曾与侯府是世交,裴景之与侯府千金崔瑛瑛有过指腹为婚。
这时,鸿胪寺官员高喝:「一甲第三名王采卿在哪?」
我愣了一瞬,急忙上前。
幼时父母唤我乳名,嫁给裴景之后,乡亲唤我裴王氏,很少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谢恩后,我与状元、榜眼披红簪花,由仪仗队护送骑马游街。
在百姓的夹道欢迎声中,我瞥见裴景之上了崔瑛瑛的马车。
游街过后,我去礼部领了探花冠服、金花银,又到翰林院办了入职。
新科探花本应在翰林院修史,谁想掌院学士竟告诉我,陛下读了我的治水方略,要我十日后赴江州辅佐河道总督治理水患。
-5-
我回到客栈时,裴景之还没回来。
地上丢着我曾经为他缝制的荷包。
我简单收拾了自己的物品。
想到在水乡我们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不禁鼻子发酸。
他曾对我千依百顺,许我永世不离。
可如今一切都变了。
我猛然想起前日拾到的信笺,赶忙找出来打开。
俊秀的字迹再熟悉不过。
是裴景之写给崔瑛瑛的信。
原来他们很早前就有了联系。
裴景之在信里向她解释了娶我的事情。
「我与她并不同心,只是走投无路才被迫娶了粗鄙农妇,何况她早已身亡。」
信被我抓成一团,心如死灰。
裴景之不知何时走了进来。
他一只手拿着荷叶糯米糕,另一只手朝我招呼:
「今日我寻到翠湖,才买到你ťũ̂₊爱的糕点,快来尝尝跟水乡的味道一样么?」
见我杵在那不动,他轻皱眉头:「可是今日累着了?」
熟悉的柔情,恍若隔世。
他走近帮我拂去衣角的尘土,忽然开口道:「你攒的银钱可否先拿给我用用?」
原来在这等着我呢。
「夫君何事要用银子?」
他低垂着眉眼,自怀里掏出一纸和离书。
「采卿,我也不想瞒你了,瑛瑛愿嫁我为妻,我不能委屈她,自是要准备些聘礼。」
「我们先假意和离,等你恢复了女儿身,到时我再纳你做妾。」
我哑然失笑,想我们成亲时,连件像样的喜服都没有。
见我不答话,他继续道:
「你也知若无靠山,我定要被外放的,到时你我分居较远,可如何是好。」
我盯着他看了良久,此刻终于看清了他。
「可曾想清楚了?」
谁知,他气急败坏地割破衣袍:「你若不同意,我就把你的事情捅到官府,大不了一拍两散。」
女扮男装为重罪,他这是想要我的命。
我勾唇冷笑,提笔签下和离书,留了几两碎银在桌上。
「今后你我再无关系。」
我转身要走,他上前拉住我的手,柔声哄劝:
「这只是权宜之计,你且等我三个月。」
「到时我定亲自迎你入府。」
-6-
自客栈出来,月已上柳梢头。
我在街角碰到了张怀。
他非要拉我一起去轻吟阁庆贺中榜。
我心情烦闷,不免多饮了几杯。
酒过三巡,在场之人皆霞生双颊。
我摇摇晃晃出去透气醒酒。
路过雅间,竟看到有女子正在戴我的葡萄银簪。
我顿时血气上涌,冲了进去。
女子长得与我有三分相似。
她语无伦次地把簪子塞给身后的公子:「萧公子让我戴上看看的,我不知这是谁的。」
酒气壮着胆子,我转身抡起拳头挥向萧公子。
「还我簪子!」
萧公子被我扑倒在地,小厮和姑娘过来拉架。
场面乱作一团。
「有何证据说是你的?」
「我从小便带着……」
「你一男子随身带钗,怕不是骗子?」
拉扯间,我摸到了萧公子身上的蟒纹玺印。
蟒纹玺印太子独有,莫非他是太子?
我心下一惊,吓得酒醒了大半。
正不知如何是好,几只袖箭飞了进来。
萧公子转身把我挡在身后。
紧接着黑衣人跃窗而入,房檐上竟又飞出好些个侍卫。
我双眼一闭,直直躺在了地上。
佯装昏迷是我唯一的出路。
如今朝局不清,各个皇子觊觎太子之位。
看今夜这架势,想必太子早有准备,以身作饵。
打斗的声音渐停,黑衣人被全部制服。
隔了一会,有人抱起我走进里间,而后又轻轻放在床上。
我警惕地听了一会,四周万籁俱寂。
酒意来袭,不知何时竟沉沉睡去。
-7-
醒来时,我正躺在轻吟阁雅间的床上。
五彩珠帘叮咚作响。
我吓得惊坐起来检查衣物。
还好未暴露身份。
萧玄临背着手自屋外走进来,剑眉星目,身姿挺拔如松。
不等他开口,我抢先抱拳道:「这位仁兄,在下不胜酒力,昨夜的事情记不得了,如有得罪还请海涵。」
萧玄临眉梢微扬:「不胜酒力?」
我揉着额角叹气:「酒是穿肠药,不好不好啊。」
说罢,滚地葫芦般从床上下来:「在下就不叨扰公子了。」
我一路快跑,到了车行才敢停下。
掏出礼部领的赏钱,赁了辆马车。
车漆已斑驳,车身木板腐朽得厉害。
为了节省开支,我没再找车夫,独自驾着马车出了城。
-8-
出了京郊,天色就暗沉下来。
我一刻也不敢耽搁,扬起缰绳,马车跑得飞快。
走到骊山附近时,忽降大雨。
不消片刻,路面泥泞起来。
车篷承受着暴雨的重击,摇摇晃晃。
马车的木轮忽然陷入泥浆。
马儿用尽力气也无法前行。
我顶着暴雨下车查看。
只见泥浆漫过轮毂,车轴已不堪重负。
忽然,远处传来闷雷般的轰鸣,地面开始震颤。
一道黑影自雨幕中疾驰而来。
来不及反应,我被冰冷的手用力拽上了马。
我踉跄跌在了马背上,身后传来巨大的声响。
只见山体仿佛裂了口子,巨石、树木倾泻而下。
雨水砸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
身后的人贴着我耳畔低吼:「抱紧!」
我死死地抱住马颈。
他猛地一扯缰绳,避开了滚落的碎石。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轰鸣声终于渐渐减弱。
我们逃离了山洪,停在了一处破旧的山神庙前。
我惊魂未定地下马,抬头冲身后之人抱拳:「多ṱŭ₆谢兄台救命之恩……」
话未说完,笑容僵在了唇边。
是萧玄临。
我怕他想起那日的事,下意识转身想跑。
-9-
「回来。」
萧玄临低沉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今夜先在这里避雨。」
我被他拉着进了山神庙。
庙里应是许久没人,布满了蛛网。
他找了木材取火。
我拨开稻草,找了块干净的石板坐下。
「真是巧啊,在这Ṱųₔ里遇见萧兄。不知萧兄为何会在此地?」
他没回反问道:「王兄来此地何事?」
「在下是赴江州办理公务,途经此地。」
正在生火的他忽然扭头,眸中映着跳动的火光。
「巧了,我刚好也是要去江州办事。」
看来他也怕我识出他的身份。
火焰逐渐旺盛,萧玄临脱掉外衣,拧出雨水。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被雨水浇得湿透,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
幸好,男装后我总是习惯多缠几层束胸,以致身材不显凹凸。
「把衣服脱了晾干,以免受寒。」
我攥住衣袖,忍住寒冷带来的哆嗦,往后退了一步:「谢萧兄好意,我不冷。」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看得我呼吸凝滞。
「王兄,这是……?」
蓦地,他指尖指向我的喉结。
我下意识捂住脖颈处的纱布。
「我自小有喉疾,便一直戴着棉布。」
他不再说什么,转头对着火烤起了衣服。
我松了口气。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
萧玄临把烤干的外袍扔给我,哂笑一声:「放心,我没有龙阳之癖。」
我默默披上外袍,淡淡的龙涎香萦绕鼻尖。
-10-
第二日,天光放亮。
我和萧玄临共骑一马上路。
马儿颠簸一路,我心口像是揣着受惊的兔子。
直到行至温县,终于有了车行。
我掏出仅剩的银子买了匹不算俊的白马。
萧玄临抱肩冷眼看着我:「可还剩银子吃饭?」
我惭愧地低头:「这一路只能仰仗萧兄了。」
他带着我去了温县最大的酒楼。
听着小二朗声报出的菜名,我抿了抿唇。
「栗子炒鸡,清汤鱼圆,绿茶虾仁,五味煎蟹。」
他竟点的全是水乡的特色。
我愣住了,眼眶逐渐变红。
想他裴景之从来记不清我爱吃什么。
而我为了他的仕途,背井离乡,却落得这般背叛。
这些天的日子太苦了。
我吸了吸鼻子:「萧兄,可曾去过水乡?」
他倒了杯茶,茶叶在水中旋转。
「幼时去过。」
菜一上桌,我便顾不得形象吃了起来。
萧玄临倒是没怎么动筷:「你若爱吃,走时再带一份。」
我慌忙摆手:「不用,不用。」
窗外突然传出人群哄乱的声音。
我推开窗子往下看,只见流民如潮,挡住了官道。
萧玄临喊来小二:「楼下何事?」
小二慌张地跑过来:「二位爷不知,前几日江洲决了堤,一部分难民来了咱们温县。」
我丢下筷子,急匆匆要往外走。
萧玄临抬手拦住我:「别急,我随你一起。」
我们出城前先去了药铺,买了用于瘟疫的药。
萧玄临说得对,决堤常伴瘟疫,要多做准备。
-11-
河县是江洲的下游。
我们到达时,浑浊的洪水并未完全退去。
农田和村庄被淹没,水面漂浮着尸体。
高地上建了几处窝棚,百姓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咳嗽声、呻吟声不绝于耳。
我本应先去江洲河道总督衙门报到,但现在的惨状让我顾不上那么多。
萧玄临已经俯身替几位躺在地上的老人号脉。
从药铺抓药那会,我便看出他是懂一些医术的。
「怕是已经起了疫症。」他神情严肃。
说罢,快速撕掉一块衣袖,捂住我的口鼻。
官府的人还没到。
萧玄临清点了百姓人数,让健康者和病患分开。
他教会我们熬药的方法与用量后,便带着几个青年走向病患处的窝棚。
我随着他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了下来:「王兄,你留下照顾老弱妇孺。」
「我随你一道,也好有个照应。」我拉住他的衣袖不丢。
他轻轻拂开我的手,把沉甸甸的钱袋留给我,语气极轻:「放心,无事的。」
看着他的背影渐远,我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12-
萧玄临进入疫区五日了。
我用他留下的银钱置办了物资。
我们留下的人日日服用汤药,除了首日出现两例外,其他人渐渐恢复。
第六日时,官府派来了救援的人。
我安顿好所有百姓后,不顾阻拦冲进了疫区。
萧玄临躺在蒲席上,嘴唇干裂,气息微弱。
一旁的青年搓着手为难:「萧公子说他已感染,如若咽气,尽快烧了ṭű̂₂。」
「他还有气,会有救的!」
「我留下照顾他,如果我也有事,再一起处理。」
我支开青年后,拿出官兵带来的汤药一点点喂给他。
他浑身滚烫,像是烧着的火炉。
我取了毛巾打湿敷在他的额头。
「萧兄,你一定要撑住!」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嗓子干涩沙哑:「你……快走。」
「你不好我不走。」我解开他的衣襟,用毛巾擦拭身体,想尽快散热。
他抬手想推我,却使不上劲。
「你好好休息,等好了我请客做东,带你去水乡吃美食。」
他叹口气,扭过头不愿再看我。
我掏出怀里的干粮强迫他吃下去。
天很快暗下来,夜凉如水。
我带着面巾守在他身边。
丑时,他忽然浑身发抖。
我摸着他身寒似冰,便不顾礼法,抱住他取暖。
他气若游丝:「我怕是不行了。这个还你,你带上……」
他颤颤巍巍从袖中取出葡萄簪放在我手心里。
簪子被他收得极好,外面用丝绸手绢包裹着。
「我是男子……唉……你ṱüₚ若能好,我便戴上……」
我顺着他的意思插上簪子。
他的眼睛似是亮了一瞬。
-13-
萧玄临一直到次日的正午,才恢复了力气。
他抬手抹去我脸上的泥灰。
我愣了一瞬,揉揉眼睛。
「你醒了?」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相视一笑。
我们都衣衫褴褛,满面泥浆,狼狈极了ƭű₎。
我扶他起来:「这边都已安顿妥当,等下我们去江洲。」
他却突然正色道:「王兄,此次公务可是治水?」
「是……」
「那我们先去查探一番。」
我随着他乘小舟深入内涝区,用自制的测深杆记录水文数据。
随后,我们又去了决堤口,周围残留着被冲垮的木桩和散乱的石料。
萧玄临在溃口地基下发现了朽烂的草袋和未夯实的虚土,明显是偷工减料的证据。
更可怕的是,我们又往上游去,竟发现了人为决口痕迹。
此处地势高,一旦暴雨,后果不敢设想。
「萧兄,这可如何是好?」
他皱眉伏在石头上绘制灾后水路图。
「我们要尽快去河道总督衙门汇报此事。」
他应了一声:「你先去吧,我留下处理一些事情。」
看他这样说,我只好作揖拜别。
-14-
河道总督衙门建在江洲地势最高的位置。
我抬手叩响朱漆暗红的大门。
小厮开门问道:「你是何人?」
我拿出翰林院的文书:「在下是新科探花王采卿,奉皇命前来辅佐总督治水。」
他拿走了我的文书进去通报。
等的有一炷香功夫,旁边的小门裂开一条缝:「王大人,这边请。」
小厮在前面带路:「我们总督大人身体抱恙,您先在厢房休息吧。」
我在房内根据之前的探查,制定了治水方略。
现在必须在人为决口的另一侧,选定较为单薄的山体,开凿一条临时泄洪道,将山洪引入下游已干涸的古河道,这样才能绕过百姓聚集地。
晚间,有丫鬟引我去前厅吃饭。
我到时总督大人已坐在上座。
他让丫鬟为我布菜:「来,尝尝我们江洲的特色。」
我一口也吃不下,放下筷子道:「大人,微臣已去决堤处查探,怕是工程偷工减料,加之上游有人为破坏,必须迅速决断,炸山泄洪……」
我话还没说完,只见总督摔了手里的杯子,碎片四散。
「妖言惑众!来人,带去大牢。」
几个侍卫冲进来按住我,不由分说把我拖去了牢狱。
我这才意识到,江洲贪腐如此严重。
地牢阴冷潮湿,我被铁链拴住,尝试多次均无法逃脱。
想到下游危险的百姓,强烈的负罪感和无力感油然而生。
我绝望地看向墙角的鼠蚁。
-15-
地牢里不分昼夜。
不知过了几日,我因饥饿浑身无力。
迷蒙中突然听到有人喊我。
萧玄临身着夜行衣,手握佩剑,出现在我面前。
他身后跟着几名影卫。
「快跟我走。」
他斩断铁链,扶起我。
我脚下不稳跌进他怀里:「你怎么来了?」
「我已查清当地首富赵氏与河道总督勾结,破坏堤坝,想强占下游肥沃土地。」
原来如此。
我跟着他一路踉跄穿过地牢。
影卫突然喊道:「殿下,小心!」
暗箭猛然飞了过来,萧玄临挥剑抵挡。
通道外大量官兵涌入,堵住了出口。
他安抚我:「莫怕,我已命人快马加急去搬救兵。」
官兵首领得意洋洋地逼近。
萧玄临把我藏在身后,亮出蟒纹玺印。
他的目光带着俯瞰众生的威严。
「孤,乃当朝太子萧玄临!」
话音未落,影卫朝出口处放出了信号。
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刺目的金光。
一瞬间,密闭恶臭的地牢安静下来。
官兵们面面相觑,眼神中带着恐惧。
噗通,噗通。
他们轰然跪地。
「参见太子殿下!」
-16-
萧玄临带我去了上游。
马车跑得飞快。
我们要赶在大雨前,炸山改道。
「你说的改道我是认可的,只是在何处定点?」
他拿出手绘的河道图铺在桌子上。
我举着蜡烛,一点一点研判。
确定位置后,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你真是太子?」我小心地开口。
他点头:「河道总督是三弟的亲信,父皇下旨禁止我出京,如被他们发现,怕是会参我一本。所以,一直未暴露身份。」
「那些贪官怎么处理?」
「朝廷来的人已到,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我低下头,思忖半晌,从ƭûₔ怀里摸出葡萄簪子。
「那日我醉酒不是故意的,这……簪子送你了。」
他闻言,笑出了声:「王兄,有君子之风,那我就夺人所爱了。」
我咬着唇,强装大方地递给了他。
炸山改道进行得很顺利。
几日后,我们转移到下游安抚流民。
听说朝廷来的钦差雷霆手段,把贪官污吏通通治了罪。
不知三皇子是否借机弹劾萧玄临抗旨不尊。
我有些担心,但又不知应该以何身份关心他。
-17-
我们与钦差汇合后,在下游帮助百姓重建家园。
萧玄临坐在岸边,狂风吹得发丝凌乱,眼前是百废待兴的景象。
乌云密布,眼看又是一场暴雨。
我走在河沿,突然听到了惊恐的呼救声。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孩童落入河中。
他拼命挣扎,在水中上下起伏。
来不及多想,我扎入水中,朝他游去。
他许是太过于恐惧,拼了命地扯住我的衣衫。
不消片刻,我的衣衫竟被他扯去。
岸上有人在围观,我知这次女子身份暴露无遗。
心下一横,用尽力气托住他浮上水面。
突然,身后有人拉住了我。
我屏气回头,看到了满脸担忧的萧玄临。
他慌乱地把外袍脱掉,紧张地裹在了我的身上。
-18-
房内烛火摇曳,把影子拉得很长。
我披散着头发坐在凳子上。
「你可知女扮男装为重罪?」
忽明忽暗的烛光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知。」
停了良久,萧玄临叹口气。
「你身份暴露,怕是不能再以探花身份示人了。」
「我已派人处理,明日全城皆知新科探花为救孩童溺水而亡。」
他看向一旁放着的锦缎女装。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
我明日需以女装示人。
看他的反应,应该早已识出我的身份。
门外突然闪进一道黑影。
影卫看到我在,欲言又止。
萧玄临挥手:「无妨。」
影卫急切道:「殿下,京城急报,陛下重病,三皇子欲发动宫变,请速回京。」
来不及耽搁一刻,萧玄临匆匆离开。
临行前,他掏出蟒纹玺印放到我手心:「若我无事,你拿此物来寻我。」
-19-
我恢复女子扮相,骑马赶回京城。
路上听闻陛下已然驾崩。
等我赶到京城时,城内封锁,城门紧闭。
京郊外驻扎了不少军队。
我在城郊找了间客栈住下。
饭时,我坐在大堂一边点菜,一边向小二打听京城的事情。
小二捂着嘴悄声道:「姑娘,快别打听了,城里怕是波涛暗涌,凶险得很呐。」
我垂下眼,心下担心萧玄临的安危。
想到分别那天,他跨出门槛时,回眸不舍的眼神,竟有些怅惘。
冷不防,背后有人抓住了我的双肩。
「是你,对不对?」
我转头,迎上了裴景之涨红的双目。
见真的是我,他的眼泪落了下来。
「你溺水的消息传来时,我是不信的,你水性那么好,怎会溺毙。」
他双手颤抖,声音黏腻:「采卿,这些日子我夜不能寐,想到我们成婚时的甜蜜,痛心极了。」
我用力拨开他的手:「我们早已没有关系。」
见我要走,他不死心地跟上来。
「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气,但我也是为了我们以后筹谋。」
见我不答话,他喋喋不休:「当初你非要女扮男装,荒唐至极。」
「如今水乡家产已变卖,离了我你还能去哪?」
「我现是正九品翰林院待诏,在京城置办了宅子,待京城解封,我便带你一起进京。」
我不耐烦地转身:
「天大地大,我去哪与你何干?」
「裴郎?」崔瑛瑛不知何时站在了台阶旁。
裴景之僵住,脸色变得煞白:「……这位是我水乡的故交。」
原是他们出京游玩,滞留在了京郊。
我懒得与他们废话,轻嗤一声,转身离开。
-20-
三日后,京城大门开了。
新帝登基,普天同庆。
我随着人群,走进京城。
空气里弥漫着严肃与喜庆的气息。
没有人知道这几日宫里发生了什么。
通往皇城的御道早已被黑压压的人潮填满。
我找了位置站定。
周围的百姓扶老携幼,翘首以盼。
陡然间,城楼上的金钟敲响。
浑厚悠扬的声响划破天际。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巍峨的城楼顶端。
只见头戴冕冠的萧玄临出现在了城楼上。
他的衮服上绣满山川龙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随着百姓一起下跪。
萧玄临俯瞰着楼下的万民,缓缓抬起双臂。
冕冠上垂下的玉珠轻轻晃动。
「朕,承天之命即皇位,自今日始,勤政爱民、励精图治,愿天下臣民共享太平盛世。」
他的声音让我熟悉,又觉得陌生。
话音未落,城楼下爆发出猛烈的欢呼。
我悬着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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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京郊赁了间一进小宅子做私塾,只教女子念书识字。
室内陈设简单,几张桌案上摆放着整齐的笔墨纸砚。
女子私塾刚开张,收的学子并不多。
但我本意也不是为了赚钱。
裴景之连着几日等在私塾外面。
他怀里揣着女子喜欢的发饰或者糕点。
我闭门不见,他就把东西放在屋檐下。
傍晚忽起了大风。
我送完学子出门,转身进屋。
突然有人挡住我落锁的手。
「崔瑛瑛?」
女子低着头,生硬地开口:「我可以进去吗?」
我侧身让了位置。
进到屋内,我倒了杯水递给她。
她没有接,仰起脸问我:「你和裴郎是什么关系?」
「你心下早已知晓,何必再来问我。」
她依然不愿相信,垂下眼睛,喃喃自语:「裴郎怎么会骗我呢?」
我叹了口气:「崔姑娘,择婿首重德,能托三尺孤,可寄百里命,方值得托付终生。」
她抬眸,仔细地观察了我,轻声道:「谢谢。」
一月后,听说崔莺莺听从侯爷的安排嫁给了门当户对的尚书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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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轻垂,星辰点点。
学堂散学后,我去馄饨摊吃饭。
老板娘见是我,死活不收银子,非要请我。
「王先生,多亏您的教导,小女如今出口成章啊。」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吃过饭后,我把银子偷偷放在了凳子上,转身快步离开。
行到私塾门口的拐弯处,倏地撞到了人。
我抱着刚买的兰花,往后退了几步。
裴景之眼梢泛红,周身满是酒气。
「采卿,你还记得那年我们一起去荷塘采莲吗?」
那是刚成亲那年, 他说他喜欢莲花, 我便不顾一切地摘来送他。
我没有理他。
他的声音像是哽在嗓子里,酸涩又难听:「我们还能回去吗?」
我皱眉打算严词驱逐他。
身后猛然响起熟悉的声音:「回不去了。」
我顿了顿, 按住砰砰直跳的心转身。
萧玄临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关你何事?」裴景之叫嚣着朝他冲了过去。
似乎要把近日的不顺全发泄出来。
我丢下兰花,想要去帮萧玄临。
谁知他出手快如闪电,几招制服了裴景之。
我惊得合不拢嘴:「你练过?那日我打你时,你分明……」
裴景之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萧玄临打掉袖口的尘土, 拉着我进了私塾, 还不忘挂上了门栓。
进到屋内,我点了蜡烛,这才看清他微红的双目。
「草民参见陛下。」
我欲行礼,他抬手拦了下来。
「你为何言而无信?」
他一步步朝我逼近, 直到我的脊背抵上了冰凉的墙面。
裴景之在门外拼了命地拍门。
「你是何人, 你们什么关系?」
萧玄临厌恶地往外看了一眼,随即拍了拍手。
几名影卫闪了出去。
几声闷响后,门外彻底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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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退无可退。
我只好赔笑起来:「草民没听明白。」
萧玄临低头俯在我耳畔低语,声音带着轻颤:
「交换了信物,却迟迟不来找我,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
「什么信物?」
他从怀里掏出葡萄银簪, 戴在我的发间。
「我……」
话未出口,被他堵在了嘴里。
片刻后, 他将我紧紧搂入怀中。
「这簪子是你儿时贴身之物, 而我的随身之物早就给了你。」
「既已交换信物,你便赖不得了。」
我红着脸,恍然大悟。
不对?
「你怎知这是我儿时之物?」
「幼时,我随父皇至江南微服私访,因贪玩掉入了莲花池,是一个带着葡萄银簪的小姑娘救了我。」
「我让她等我几年, 她却忘在了脑后。」
我拍拍脑袋,仔细想了下。
「好像是有那么回事。」
印象中少年搓着掌心,支支吾吾地让我等他。
「明日随我进宫吧?我从登基时便开始筹备大婚了。」
窗外的月光洒在地上,像是结了一层霜华。
我想了很久, 最终还是拒绝道:
「草民散漫惯了, 宫廷生活怕是无法适应,况且我舍弃不下这间私塾。」
萧玄临似是料到我会这么回答, 胸有成竹道:
「那我们打赌, 我若做到你心中所想之事,你便进宫来找我,这次不能再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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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 裴景之因私德有污, 被罢官免职, 逐出了京城。
后来,有人在城郊的破庙见他行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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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我背着包袱走进了皇宫。
这些年, 萧玄临答应我的事情通通都做到了。
他颁布诏令支持女子念书, 兴办女孰、减免束脩。
我知道传统礼教与旧俗认知根深蒂固,女子读书如逆水行舟。
而他推行如此实属不易。
一阵骤风卷过城楼,萧玄临将我揽入大氅。
我伸手想将他被风吹乱的鬓发掖到耳后, 才惊觉他竟生了华发。
忽而,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铜锣声。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喧闹的御街上,有女子考上状元簪花游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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