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又寻思了

我是京城第一美人,可惜是个短命鬼。
我死的那日,京城无数才俊为我垂泪叹息。
除了一人——我的继兄,范尘安。
他不喜我,甚至说得上厌恶。
我穿绫罗绸缎,他说我张扬。
我学刺绣,他说我装模作样。
我收下状元郎为我作的诗,他说我不知分寸。
总之,我的一切他都不喜。
听闻我的死讯,他也只是淡淡一句「知道了」。
在地府兢兢业业当了三年兼职孟婆,
我终于得到了一个托梦的机会。
阎王大手一挥,周围浓雾散去。
我愣住了,为什么会是范尘安的梦?
我实在不想看到他,于是转头就走。
然后到阎王殿撒泼打滚:「不是说能见到凡世最思念我的人吗?你骗鬼!」
阎王头疼:「有没有可能,就是他呢?」

-1-
我,苏锦瑟,生前京城第一美人,死后地府第一美鬼。
此时此刻正在阎王殿里撒泼打滚。
「不行不行,再来一次,你刚刚施法施错了!」
阎王被我吵得头疼:「没施错。」
「不可能!」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瞪着他:「你说我会进入到凡世最思念我的人梦里,可结果呢,我跑到最讨厌我的人梦里去了!」
沉默片刻,阎王撩起眼皮看了我一眼。
「有没有可能,是你弄错了呢?」
我斩钉截铁:「没可能。」
……
范尘安讨厌我这件事,我无比肯定。
我生前是吏部尚书嫡女,而范尘安,是我继兄。
他娘带着他入了苏府,于是他从穷小子摇身一变成了贵公子。
他很聪明,有才学,我爹很喜欢他。
连带着,就显得我格外不学无术。
那又咋了,我长得美啊。
京城爱慕我的儿郎可以从城头排到城尾。
富商为博我一笑一掷千金,状元郎亲自为我作诗,英姿飒爽的小将军临出征前还翻我家墙头,哭着让我等他回来……
唯独范尘安,处处看我不爽。
我穿漂亮衣裳,他说我花枝招展太过张扬。
我一时兴起学刺绣,他说我装模作样,虚伪至极。
状元郎为我作的诗被他批得狗屁不是,还说我没有分寸。
那小将军临行前翻墙来与我告别,结果范尘安转头就带着家丁过来抓贼,把人家逼得落荒而逃……
种种事迹皆表明。
范尘安不喜我,甚至说得上厌恶。
……
死后三年,我一直在地府帮孟婆给人打汤。
倒不是我不想投胎,实在是投不了啊。
每次一上奈何桥我就被弹出去,阎王说我三魂七魄少了,魂魄不全,没法投胎。
不投胎也行,在地府好吃好喝也挺好的。
但后来不对劲了。
我没钱了!
按理来说不应该啊。
我堂堂京城第一美人,家里还是当官的,怎么着也不至于清明没人给上坟啊!
于是我借判官的通界镜一看。
哦,来上坟的人挺多,没有一个人烧纸的。
这个抱着一束牡丹,那个抱着一束蔷薇……
「锦瑟生前爱美,死后定也看不上那些俗物。」
「是啊,还是这些鲜花最衬她。」
看得上!我看得上啊!
可他们听不见我的呐喊。
就这样,我成了地府的穷鬼。
我兢兢业业给阎王打了三年工,终于换来了一个托梦的机会。
阎王说可以助我进入凡世最思念我的人梦里。
那敢情好。
我猜测,那人不是状元郎,就是那小将军。
回头等我入了梦,就跟他们诉诉苦,到时候,大把的纸钱不就来了?
可没想到,阎王这厮太不靠谱。
居然把我传到了范尘安的梦里。
天知道当浓雾散去,我看到范尘安的那一刻有多震撼。
他比从前瘦了许多。
抬眸看向我的那一刻,凌厉的神色僵住,显出几分茫然。
我也茫然。
于是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几秒,我转头就走。
索要供品的话更是没有说出口。

-2-
阎王说我胡搅蛮缠,一脚把我踹了出去。
我蹲在孟婆身边吐槽了好久。
孟婆却看着我头顶出了神。
我不满:「你看什么呢?」
孟婆指了指:「你这钱不是挺多的吗?」
我往上一看,只见我头顶正冒出点点金光。
那金光越来越盛,这说明有人正在给我烧纸钱啊!
我激动地窜起来,跑去找了判官,借来他的通界镜。
轻抚过去,通界镜面便如水波荡开。
而后镜子上出现了一座坟茔。
这坟修得精美,一看就是常有人打理,哦,是我的坟。
画面一转,坟茔前出现一个男子。
男子身穿藏青锦袍,乌黑头发被一根木簪束起。
他蹲在地上烧着纸钱,背后侍从拎着的篮子里满满当当全是还未烧的。
感动,太感动了。
我迫不及待想看看这位解我燃眉之急的到底是哪位好人。
猛点通界镜,画面再次推近。
我看清了男人的脸。
啪嗒——
镜子掉在地上。
我错愕地看着镜中人。
怎么会是范尘安?
他怎么想起来给我烧纸了?
昨晚入他梦吓到他了?
脑子里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冒了出来。
那小厮也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公子今日怎么突然想起来来这了?」
我把镜子捡起来,看着范尘安。
他烧纸的动作顿了顿。
声音很轻。
「昨夜,我梦到她了。」
「这么多年,还是她第一次入我的梦。」
「她素来爱美,可我见她穿得衣裳却极素,磨损得严重……」
小厮愣了愣:「公子不是从不信鬼神吗?」
「如今,倒有些信了……」
嘁,还是被我吓到了啊。
不过好在结果是好的。
老娘有钱了!
正沾沾自喜,想着待会去买两件新衣裳,就见镜中范尘安又说话了。
「信送出去了吗?」
小厮一愣:「都送出去了。」
他疑惑:「公子怎么想起来给夫人和那些友人写信了?」
范尘安没说话,安静地把最后一点纸钱都给烧完了。
他慢慢起身,看着身前坟茔。
眼眸微垂,似轻叹了口气:「走吧,回去吧。」

-3-
「看什么呢!看这么入神!」
孟婆凑过来看了眼镜子。
「哟,美男子啊。」她饶有兴致地撞了撞我的胳膊:「你的意中人啊?」
「瞎说什么呢?」我惊悚地看着她。
孟婆撇了撇嘴:「我可没瞎说,我在地府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你刚刚看他的眼神,啧啧啧……」
我一把扣住通界镜,气急败坏要发火。
孟婆赶紧溜了:「我汤还熬着呢,我得去看看别糊了。」
孟婆走后,我坐在奈何桥头陷入沉思。
她的话在我脑海里回响。
意中人?
才不是!
我踢了下脚边石子。
思绪纷杂。
不可抑制地,我想起了好几年前,我第一次见到范尘安的时候……
那时他还没进我苏家,只是十三里巷口卖书的穷小子。
他一边卖书一边读书,想考科举。
我与姐妹在附近游玩,因一件小事起了争执。
太师家的小女儿林素素与我素来不对付,她嘲讽我胸无点墨:「你除了一张脸你还有什么?琴棋书画你哪样精通?」
我当即回嘴:「哦?你倒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我们一块出门,那些儿郎可没人看你。」
林素素气坏了。
瞥见蹲在巷口的男子,她挑了挑眉。
「苏锦瑟,你这张脸,也不是谁都喜欢的。」
她一抬下巴。
「喏,东城有名的才子范尘安,家虽贫,可人实在是英俊,都说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苏锦瑟,你站在这这么久,他好像也没看你一眼吧?」
我侧头看过去,男子身着粗布衣裳,洗得发白,却很干净,头发仅用一根布带束着。
他拿着一本书,看得认真。
还真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往我这边看过一眼。
见我发愣,林素素突然笑了笑,凑过来道:「咱们打个赌吧。」
「赌什么?」
「赌你能不能一个月内,让他的目光从书上,移到你身上。」
我狐疑地看着她:「若我赢了呢?」
「你赢了,玲珑坊新到的琉璃头面我买来送你,你输了,你买来送我。」
「成交。」
那头面我心仪许久,但价格实在昂贵。
只是如今想来,我为了一件首饰去打扰一个正要科举的读书人,实在是罪过。
所以后来范尘安讨厌我,我大抵也知道是为什么。

-4-
范尘安给我烧的钱不少,我日子好过了很多。
这天正到处闲逛呢,被牛头马面一左一右架着送到了阎王殿。
我一愣:「干什么?我最近没犯事啊。」
阎王似乎不太想看到我,头也没抬,摆了摆手。
一旁判官跑过来,把通界镜递给我。
我稀里糊涂地接过来,定睛细看。

范尘安正在上吊?!
下一秒,小厮冲进来抱着他的腿哭天喊地。
几个人手忙脚乱把人救下来了。
我语无伦次:「这这这……」
判官:「这是三天前的。」
他手一挥:「这是昨天的。」
我低头一看,通界镜里,范尘安在跳河。
人已经跳下去了,又被附近渔民捞了起来,小厮找过来,又哭天喊地把人带走了。
判官手又一挥:「这是今天的。」
镜子里,范尘安握着一只酒杯。
有些失神地看着杯中酒水。
我一愣:「酒里不会有毒吧?」
阎王终于出声,声音满满的都是疲惫。
「你还挺聪明。」
我惊愕:「他为什么要寻死?」
阎王抬头看着我,眼里情绪复杂。
「因为你。」
我:「……」
「范尘安自从梦到你之后,在短短几天内就暗地里安排好了身后事。这几天,他身影在阎王殿门口一闪一闪,给我吓坏了。」
阎王面容憔悴:「范尘安如今,可不能死啊。」
我正要问为什么,一旁判官给了我解释。
「按照生死簿上所写,范尘安二十三年后才会死,他去年入朝为官,如今前途光明,在未来的二十多年他将官至一品,辅佐太子登基,成为一代贤臣,造福千万百姓,他现在死了,凡世气运就乱了!」
话音落下,判官和阎王都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我瑟瑟发抖。
「锦瑟啊。」
阎王笑道:「这个祸是你闯出来的,你得帮帮忙啊。」
我抖得更厉害了。
「怎么帮?」
阎王估计就等我这句话,抬手一挥:「给你一个月还阳日,消除范尘安死志,等你回来,我破格让你投胎转世。」
……
我失神落魄从阎王殿出来。
孟婆关切道:「怎么了?」
我把方才在殿内的事跟她说了一遍。
而后抱着她哭:「明明是阎王施错了法,为什么要我承担后果?」
孟婆拍了拍我。
而后递给我一杯孟婆汤。
我一饮而尽Ṱū́₅。
这玩意儿反正对我不起作用。
孟婆叹了口气:「还阳的话,你之前的那具身体就不能用了吧?」
我摇摇头:「早就烂完了,而且,死相难看。」
孟婆一愣:「你咋死的?」
我苦笑了一下:「摔死的,从百丈悬崖上跳下去,摔得粉身碎骨,我甚至怀疑,我的魂魄是不是那时候摔碎了……」
孟婆听了直摇头:「惨啊。」
我起身:「不早了,我得去给阎王回话了。」
阎王的提议,我最终还是答应了。
一来我也想快点转世投胎。
二来,我觉得范尘安就这么死了,怪可惜的。
临行前,阎王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
「入了凡世千万别忘记了此行目的,我们在地府等你回来。」
我重重点头:「嗯!」
阎王一挥手:「去吧。」
一阵天旋地转,我很快没了意识。

-4-
「公子这段时间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人跟在后面?」
「听说,公子最近有点奇怪……」
「奇怪?」
「好像……中邪了!」
我凑过去:「真的假的?这世上真有鬼怪吗?」
那丫鬟看了我一眼。
「别人不信,喜儿你还能不信?」她压低了声音:「前些天你在池塘里溺了水,醒来后不仅不认识人,连怎么落得水都说不上来。」
「我总觉得府中阴森森的。」
我点点头:「你说得是。」
远远听见一声喊:「喜儿,药好了,去给公子送药!」
「来了!」
范尘安上次服毒未遂,小厮发现得及时,把那毒药抢下来了。
可争抢间,范尘安摔了一跤,摔伤了胳膊,这两天正疗养呢。
回到凡世这些天,我还是第一次与范尘安碰面,想想还有些紧张。
我端着药进了范尘安的寝屋。
试探着往里看了一眼。
范尘安正靠在榻上,伸手摩挲着床边帷幔。
我不太懂他在做什么。
正疑惑着,便看到他单手拽起帷幔往自己脖子上绕……
我瞪大了眼睛,把药旁边一放,就冲了过去。
「公子!」
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范尘安闭了闭眼:「松开。」
我死抓着不放,随后哭嚎:「公子你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啊!」
「老爷去年辞官去江南定居,如今苏府全仰仗公子了,公子若是出了什么事,我们这群下人可怎么办?」
范尘安紧攥着帷幔,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都安排好了,不会亏待你们。」
「松手。」
我都有些惊骇了。
他到底为什么呢?就这么想死?
我眼睛一转,把帷幔从他手中硬生生抠了出来。
「公子,您真的不能死!」
就在范尘安要开口时,我道:「前些天奴婢不幸落水,恍惚间,魂魄好像走过了黄泉路,看到了地府。」
范尘安动作一顿。
抬眸看我。
眼睛没有半分神采,微皱了眉:「你说什么?」
编都编了,那就再编得离谱点吧。
我咬了咬牙,沉声道:「奴婢看到了十八层地狱,那些不爱惜自己生命,选择轻生的人死后是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啊!」
范尘安没什么反应。
「说完了吗?」他看起来有些累,眼底一片青黑,整个人死气沉沉:「说完了就出去吧。」
他松开帷幔,静静地躺在床上。
躺尸一样。
我毫不怀疑,等我一走,他估计又会寻死。
我把药放到一旁:「公子,还没喝药呢。」
范尘安不作声。
我想了想,蹲在他床边小声哭了起来。
范尘安被我哭烦了,扭头看过来。
「公子不喝药,管家回头要训奴婢的。」
他脸色又沉了沉,伸手把药端走,大口喝下去。
我余光打量着他,内心却道果然如此。
他跟以前一样,嘴硬心软。

-5-
那年为了赢林素素的赌约,我想方设法地接近他。
我故意来到他的书摊子上买书。
东挑挑,西看看。
晃悠了好久,范尘安也没有抬头看我。
我忍不住问他:「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吗?」
范尘安愣了愣,从书本中抬起头看我。
而我也是第一次看清他的脸。
林素素没说错,他果然很英俊。
我向来对自己的容貌很有自信,可范尘安只看了一眼便又低下了头,声音听不出情绪。
「小姐想买什么书?」
不再多看我一眼。
接下来的好几天,我每天都来买书。
范尘安始终对我不冷不热。
跟其他来买书的客人一个态度。
我常看他帮隔壁卖菜的阿婆搬东西。
帮卖馄饨的大叔搭棚子。
把没吃完的馒头送去给小乞儿。
对谁都是一副冷脸,可做的事却又是暖的。
范尘安始终对我不冷不热。
跟其他来买书的客人一个态度。
我觉得有些挫败。
那天我都想放弃了,突然有人急匆匆冲来书摊。
「尘安!你娘摔倒了!砸到头了!」
他抓着范尘安的手就走:「邻居们把她送到了杏林堂,可大夫不肯治,说是诊金不够……」
「岂有此理!」我听生气了:「哪家的大夫居然这么没有医德?!」
「走,我跟你们一块去看看!」
那人注意到我,脸一下就红了。
范尘安没理会他,已经大步离开了。
我赶紧跟上去。
这种表现自己的机会我怎么能放过?
见到范尘安他娘的那一刻,我想明白了范尘安这般好样貌到底是怎么来的。
他娘是个美妇人。
穿着粗布麻衣,也挡不住骨子里透出的韵味。
事情进展非常顺利,我出面让范尘安他娘得到了救治,而范尘安也终于肯正视我,对我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敢问小姐芳名?来日在下必将所欠诊金如数奉还。」
「我叫苏锦瑟。」
我站在他身前,把他递过来的一点碎银子收下了。
「范公子,我既然帮了你,那你能不能也帮我一个忙?」
范尘安疑惑地望着我。
我眨了眨眼睛:「你就多看看我,比寻常人多看两眼就行。」
俊秀公子慌忙低下头。
我却看到他红透了的脖子。
其实仔细想想,后来范尘安说我不知分寸,不懂规矩确实也没说错……

-6-
啪嗒——
药碗放下的清脆声响让我回神。
我垂下眼,端过药碗,正要起身,便听见他犹豫着出声:「你方才说……你看到了地府?」
我一愣,赶紧点头:「是啊公子,地府可吓人了,尤其是对那些轻生的鬼,是要下油锅的,你千万别再做傻事了。」
可范尘安却问了句不相干的。
「你看到小姐了吗?」
「她前不久,曾给我托了梦。」
我惊疑地抬头看着他。
范尘安在对我说话,但更像是喃喃自语。
「都三年了,怎么还没转世投胎呢?」
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于是煞有其事地注视着他。
「公子,我看到了锦瑟小姐了。」
范尘安一怔。
「她在地府过得不太好,她问了奴婢老爷身体如何,又问了苏府如今光景,她还说到了您……她说她一点都不想在地府看到你。」
「你要是真下去了,她一定会很不高兴的。」
范尘安也不知道听没听见,似乎在想什么出了神。
过了好一会儿,他扯了扯嘴角。
「知道了,出去吧。」
他起身,随意披了件衣裳。
「叫阿荣进来。」
「公子要去哪?」
「书房,看会书。」
……
从东院出来,我回头看了眼范尘安的屋子。
暗暗松了口气。
有心情去看书了,应该暂时不想死了吧?
果然,之后好几天,范尘安仿佛恢复了以前的状态。
府中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我这才有精力去观察我好久未见的家。
听说我爹去年辞官,去江南别院住着了。
这里就留给了范尘安。
他倒是把他当成了亲儿子。
只是,管家说老爷独居在江南……
那范尘安他娘呢?
当年我为了与范尘安拉近关系,介绍他娘来苏府做活。
我爹看到了他娘,也第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他年少时曾爱慕的邻家青梅。
邻家家道中落,举家搬离京城,我爹也曾暗地找过许久,一无所获。
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在这种情况下再遇见。
我家情况之复杂,是能写进戏本子的程度。
我有些好奇,于是悄咪咪地去打探。
得到的结果让我很意外。
府中的嬷嬷说,范尘安把他娘送回老家了。
我愣住了。
不对啊,范尘安不是大孝子吗?
而且我爹竟然也同意?
嬷嬷下一句话就把我钉在原地:「当年落霞山一事,锦瑟小姐会跳崖,听说是范夫人说了几句话……老爷对她有怨。」
我有些愕然。
当初的事,其实我记不太清了。
但确实是个意外。
苏府女眷去城外宝灵寺进香,途经落霞山,被一伙穷凶极恶的山匪拦住了去路。
护卫带的不多,他们拦住了山匪,我们四处逃命。
范尘安他娘身体不太好,跑不了太久。
我们只能找了一处隐秘山洞躲着。
丫鬟们缩成一团,小声哭着。
范夫人看着她们,突然说了一句:「那群山匪,是冲着你来的。」
我愣了愣,抬头看她。
她转过头,看我的眼神晦暗不明:「我听见他们说,要抓你回去做压寨夫人。」
一瞬间,众人的视线全都落在了我身上。
她们的眼神复杂。
有委屈,有埋怨,有恨,也有渴望。
我垂眸看着地面,范夫人伸手拍了拍我的手背。
「别害怕,一定会化险为夷的。」
「只是锦瑟,若我们能活着回去,以后可不要太过张扬了……」
她的话犹如一记重拳砸在了我的心口。
我也意识到,这场祸事的的确确来源于我。
Ṭü₌是我一Ŧū₆向自以为傲的「第一美人」名头,招来了这群山匪。
也连累了她们。
她说我们会化险为夷,可我们心里都明白。
希望渺茫。
我们本就打算在宝灵寺住一夜。
如今深陷险境,无人传信,更无人会来救我们。
最小的丫鬟才十岁。
天黑下来,我听见她控制不住音量地在哭:「我不想死。」
「那些坏人是不是快搜到这了?」
这座山不大,他们迟早会搜到这。
我听着耳边的哭声,范夫人的话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回响。
山洞外,第一声夜鸮鸣叫传来。
我站起来弯腰走出了山洞。
「锦瑟……」
「小姐,你做什么?」
我没回头,怕一回头,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就散了。
「我去引开他们,等安全了你们再出来,然后想办法往城里送信。」
范夫人想来拉我的手,却没拉住。
借着头顶洒落下来的月光,我躬身钻进了山林。
一路上留下了些衣服碎片和珠宝首饰,引着那伙山贼渐渐远离了那座山头。
可我运气不好。
明明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在跑了。
可跑到天亮,面前确是一处断崖绝路……

-8-
「公子本也想离开的,老爷惜才,劝他留下了。」
嬷嬷叹了口气:「可怜了我家小姐……最后尸骨都没找回来,如今坟茔里埋着的也只是她最喜欢的一套衣裳。」
确实可怜。
听得我都哭了。
我怎么这么惨呢?
见我哭得伤心,嬷嬷反过来安慰我:「喜儿啊,你倒是忠心。」
有丫鬟在门口叫我:「喜儿,公子那边叫你。」
我擦了擦眼泪起身离开。
嬷嬷长叹一口气,开始摘菜。
片刻后,她手一顿:「不对啊,小姐出事的时候喜儿不是还没进府吗?她哭什么?」
……
我去范尘安院子的时候,他正在下棋。
自己跟自己。
这两天他精气神好了不少,瞧着也不那么死气沉沉了。
我走过去:「公子您找我?」
范尘安落下一子,抬眸看我。
想了想,他问我:「上次你说,你在濒死时去了地府?」
我一愣,点头。
他有些疑惑:「那我怎么没看到?」
我大惊失色:「公子您又做什么了?!」
范尘安摇摇头:「无事。」
我:「……」
我感觉事情挺大的。
沉默半晌,我听见他问:「你上次看见苏小姐,她……除了说不想看到我,还说了什么吗?」
他问这话的时候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脸。
可却莫名觉得,他有些落寞。
但我此刻顾不上那么多,他既然问了我这个问题,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于是走上前,情深意切:「小姐说她……很穷!」
……
给小姐烧纸这个差事,范尘安交给了我。
这跟把老鼠放进米缸有什么区别?
我很兴奋。
领着几个小厮每天去山头烧纸,青烟连续飘了三天三夜,未曾停歇。
许是我差事办得得力,范尘安把我调到了他的院子,成了他的贴身丫鬟。
说是这么说,但平时也还是不让我太近身的。
这样的日子竟给了我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这种「岁月静好」持续到我回来凡世的第十五天。
这天是裴子慎大婚的日子。
哦,裴子慎就是曾给我写过诗的状元郎,如今在翰林院任职,圣眷正浓。
听闻这个消息我还有些唏嘘。
倒不是遗憾,就是觉得……世事无常,挺羡慕他们这些还活着的。
范尘安也在裴府邀情宾客之列。
我总是悄咪咪地打探,范尘安也看出我想去。
「那你便跟着,不要乱跑。」
「谢谢公子!」
快到正午,我们坐着马车到了裴府。
范尘安落座后,我就安静地站在他身后。
偷偷打量着周围。
听说裴子慎的新妇是他老师的女儿,也是他的师妹。
两人相识许久,门当户对。
在老师和师娘的撮合下,如今终于喜结连理。
称得上是一段佳话。
喜宴开始前,席间热闹起来,新郎官接新娘子回来了!
众人都围在前厅看他们拜天地。
我在最后,挤也挤不进去。
直到仪式结束,也没看到新娘子长什么样。
喜宴开始,客人们觥筹交错。
有些醉酒的客人还对旁边的美貌丫鬟动手动脚。
范尘安看了我一眼,朝我摆摆手:「你出去转转吧,不要生事。」
「好!」
这里太吵,我巴不得出去透口气。
我走到外面跟其他府的丫鬟们凑在一块说话。
她们在说今天的新娘子。
「新娘子可是个才女,她作的诗赋就是太傅也夸过的。」
「她若是个男子,定也是榜上有名。」
「可惜了,新娘子长得……有些寡淡。」
我在旁边磕瓜子,嘀咕了一句:「长得好看也没什么用,还有有才好。」
有个鹅蛋脸丫鬟看了我一眼,深以为然:「你说得也是,三年前,那苏家小姐苏锦瑟,可谓是艳绝京城,可结果呢,反而因那好样貌招惹了祸事,最后死无全尸。」
「天哪,太惨了。」
其他丫鬟跟着唏嘘。
我有些无语,为什么扯到我身上了。
说得我嘴里的瓜子儿都没有滋味了。
接下来,几个丫鬟就开始研究起了这位让她们很感兴趣的「锦瑟小姐」。
「听说不少贵公子都倾心于她。」
「你们不知道呢?今天的新郎官,在高中状元的那一年就曾为苏小姐写过诗呢!」
我赶紧打断:「在人家喜宴上说这些,你们不想活啦!」
她们一愣,反应过来也赶紧闭了嘴。
鹅蛋脸丫鬟轻嗤一声:「当初她惹得几家儿郎闹得不可开交,死后也不能随意议论,果真是红颜祸水啊。」
「你说什么呢!」我不乐意了:「嘴巴怎么这么碎啊,人家招你惹你了?」
「你着什么急?我又没说你。」
我气急:「我是苏府的丫鬟,你说得是我家小姐!」
鹅蛋脸丫鬟笑了笑:「哦,还叫苏府呢?我以为早就改名叫范府了呢。」
她这副模样实在让人讨厌,我没忍住,伸手推了她一下:「你快点道歉!」
她也是个脾气大的,当场就推回来了。
「就不!」
我们推搡起来。
而我,也把范尘安「不要生事」的叮嘱忘在了脑后。
我们越打越凶。
最后,她抓乱了我的头发,我撕坏了她的衣裳。
一旁丫鬟紧张的劝阻声引来了饭后闲逛的贵人们。
于是,事情闹大了。
范尘安从众人身后走出。
他走到我身前,挡住了旁人看我的视线。
侧头看着我,声音微沉:「怎么回事?」
我占理,丝毫不虚,指着那丫鬟就开始告状:「她乱嚼舌根!她说我家小姐是红颜祸水!」
此话一出,众人瞬间噤声。
他们知道我是谁家的丫鬟,也知道我口中的小姐是谁。
那丫鬟脸色大变,咬着唇不说话了。
「双儿,怎么回事?」
有一贵妇人从人群中走出,站在了丫鬟身边。
我看清她的脸ťṻ⁻,瞪大了眼睛。
林素素!?
竟然是她的丫鬟?
那她诋毁我也能理解了,毕竟她主人向来跟我不对付。
那名唤双儿的丫鬟垂着头站在她身边。
而先前在场的丫鬟们已经七嘴八舌把事情经过大致说了一下。
林素素这人一向护短。
我猜这事估计会不了了之。
正想着呢,便听见一声清脆巴掌声。

-9-
愕然抬头,双儿捂着脸跪在地上,眼睛也红了。
林素素沉声教训:「我平时就是这么教你的?背后说人是非,你知不知错?」
双儿声音怯怯:「双儿知错。」
「道歉。」
双儿转过来就朝我道:「对不住,是我失礼冒犯了你家小姐。」
我看着林素素有些惊讶。
这人,什么时候这么讲理了?
稀奇。
说话间,一男子匆匆赶来。
「夫人。」
他越过我,站在了林素素身边,伸手极自然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你怀着身孕,怎么跑到这来了。」
我看着男子的脸,有一瞬的恍惚。
竟是谢明朝。
那曾翻我家墙头的小将军。
林素素原来,嫁给了他啊。
那此前种种不解在此时有了答案。
为什么林素素总是与我作对。
她原来,一直心仪谢明朝……
我竟没有察觉。
为什么一个丫鬟也对我有这么大的恶意。
她知道我与她主人以前渊源,是替她主人委屈和抱不平呢!
既然道了歉,这事便算是过去了。
围观众人散去。
谢明朝拉着林素素离开。
临走前,他侧头看着范尘安,目光微凝,有着明显的不喜。
范尘安恍若未觉,他看着我。
淡声道:「去把仪容整理一下吧。」
「是。」
我摸了摸自己杂乱的头发,跟着裴府的丫鬟一起去了一旁的院子。
等收拾好出来时,得知范尘安在裴府门前等我,于是赶紧过去。
午后下起了雨,不少宾客都乘马车离去。
此时裴府门前,只有两人并肩而立。
我正要过去,看清另一人的脸,又下意识顿住脚步。
谢明朝似是喝多了酒,他看着雨幕,哼笑:「范尘安啊范尘安,你家丫鬟,比你有种。」
我心头一惊。
这氛围瞧着不太好啊。
周围没有旁人,谢明朝说话就有些肆无忌惮了。
「当年我出征西南,临行前去与她告别,话说了一半,你带人来打断了,范尘安,你扪心自问,当初真是抓贼碰巧遇见的吗?」
范尘安皱了皱眉:「谢将军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虚伪,懦弱。」谢明朝以前性子就挺狂野的,没想到成了亲,竟也没收敛到哪去。
「我这么多年是看明白了,为什么我与裴子慎公平竞争,你却在暗地里百般阻拦,因为你也喜欢她,但你说不出口,甚至还要藏起来。」
「以前是身份配不上,后来是身份不允许,范尘安,你比不过我们,所以就做那阴暗小人,给我们使绊子。」
范尘安静静听着,竟也没反驳。
我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谢明朝顿了顿,突然笑道。
「有一点,我们比不上你。」
「这么多年你为了她,仍是孤家寡人。」他有些疑惑:「你到底在查什么呢?你怀疑她的死并非意外?」
范尘安看向驶来的马车:「谢将军喝多了。」
「我没喝多!」
谢明朝还要再说,看到林素素从马车上下来,便噤了声。
林素素撑伞过来,让小厮把谢明朝扶上马车。
「先送少爷回府。」
小厮一愣:「夫人您呢?」
「我有话与范大人说。」
小厮便没再问了,扶着走路有些晃的谢明朝上了马车。
范尘安看了林素素一眼。
「林夫人想说什么?」
林素素默然片刻:「有件事,想着应该跟范大人道个歉。」
「当年我与苏锦瑟在茶楼看到范大人在路边卖书,因一时兴起,打了个赌……」
「如今想来,确实年少无知,冒犯了范大人。」林素素声音平淡,神情怔然,似乎在回想什么。
片刻后,叹了一口气:「以前,总喜欢同苏锦瑟争,可争来争去,谁也没赢过。」
「因当时的一场赌约,让范大人与锦瑟结识,也无意造就如今局面,三年了,所有人都在向前看,唯有范大人țúₓ被困在原地……」
「困?」范尘安喃喃出声,琢磨着这个字眼,突然笑了笑:「林夫人多虑了。」
林素素看着他,没说话。
她反应过来了。
对于范尘安来说, 他从不觉得这是困。
他估计,巴不得所有人都向前看,所有人都忘了苏锦瑟。
这样,他范尘安在苏锦瑟那便是特殊的,唯一的。
这个男人心思深沉,偏执。
她的确不该用常理来想他。
可看着他,又觉得,他有些可怜。
林素素思索好久,攥了攥手中的帕子。
似乎做个某个决定。
她轻声开口:「范大人知道吗?苏锦瑟也许曾经也心仪过你。」
范尘安猛地一僵。
我也抬头看向林素素,身体无意识紧绷起来。
林素素说:「因为那赌约,苏锦瑟去接近了你,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问起她关于赌约进度,提到你,她状态不太对。」
范尘安愕然地看着她:「什么意思?」
林素素:「范大人不是女子,不懂女子心思。」
「说到喜欢的人,女子是会害羞的,会脸红,会不自觉露出笑,会变得与寻常不太一样,那时候的苏锦瑟,就是这样。」
「但可能,她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
范尘安闻言久久没说话。
我也看着林素素,心情复杂。
她说得没错,我那时确实没反应过来。
更不知道那是喜欢。
只是觉得范尘安长得好看,为人善良,尤其是对我爱答不理时,我就总想着惹他多说两句话。
惹得他急了,皱着眉无可奈何的模样更觉得有意思。
看到他与旁的女子说话,还露出笑时我会觉得不高兴。
凭什么不能对我也笑笑呢?
后来意识到是喜欢了。
也不太能表露出来了。
因为范尘安成了我的继兄,我们成了名义上的兄妹。
而他对我的态度也逐渐变得不耐,甚至厌烦。
我便彻底收了心思。
但今日听到他们的对话,我感觉,事情好像跟我想象得不太一样。
范尘安,好像……喜欢我?
这个猜测让我不自觉心跳加速。
我偷偷打量范尘安的脸色,却看不真切。
忍不住再向前一步,却不小心按在门前弄出了声响。
他们闻声扭头看过来。
林素素便朝范尘安颔首:「那我先走了,范大人自便。」
林素素上了马车离开。
范尘安也随之上了后面的马车,我赶紧跟了上去。
坐在车里,我打量着他。
但他已经恢复如常。
视线落在他搭在膝头的手上。
范尘安手长得好看,修长匀称,可如今手指尖却增添了许多狰狞疤痕,原本圆润的指甲也变得粗糙变形。
这是怎么弄的?
我望着他的手出了神。

-10-
回到苏府,范尘安便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我有些担心他又寻死。
可他的小厮却安抚我:「没事没事,公子不会寻死。」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
小厮说:「每次寻死前,他都会去小姐坟前坐好久,今天没去,所以他不会寻死。」
他说得有理有据。
可我没太明白其中因果关系。
望着大门紧闭的书房,我喃喃自语:「他不是,不在乎吗?」
却没想到被小厮听到了。
「啧,怎么能不在乎?」
「当初小姐的死讯传来,老爷闻言就晕了过去,为了稳住人心,还要处理后续,公子人前强撑着,夜里突然就呕了血……」小厮来府许多年了,他与范尘安同年进的苏府,一直跟在他身边伺候。
「公子亲自带人去崖底找小姐,找了十天十夜,你看到他的手了吗?」
小厮突然问我。
我怔愣地点头。
小厮眸光微动:「那是在崖底翻动石头,刨开碎石时留下的,十指连心,可公子的手伤成那样,却好像没有知觉一样……」
原来范尘安手指上的伤是那样来的。
可这些我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我跳崖后,魂魄最后一次回府,正好是消息传回苏府。
传信的人说,小姐出事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询问情况,那人结巴着说完,我爹就晕了过去。
而范尘安站在一旁,神情淡淡,一句 「知道了」。
我以为这是他的全部反应。
我以为他,真的很不喜欢我。
小厮让我放宽心。
在他的再三保证下,我一步三回头地回了自己住处。
今日确实有些累,躺在榻上没多久,我就睡着了。
可没睡多久,我突然从梦中惊醒。
我梦到了阎王!
他说又看到范尘安在地府门口闪来闪去了!
我来不及细想这真的只是一个梦,还是阎王给我的某种警示。
赶紧穿衣服下榻,冲出房门,直奔范尘安的院子。
还没跑到范尘安的院子呢。
我就看到他了。
他一个人站在井边,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我快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跑过去,一把搂住他的腰把他往后拖。
「公子,你这是又做什么啊!」
我心累了,真的。
「你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
范尘安回神,他站稳身体,拍了拍我的胳膊:「喜儿你放开我,我没想寻死,」
我摇头:「不放。」
他有些无奈:「我真的没想寻死,我就是睡不着出来转转,想了点事情。」
他这语气不像是在骗我。
我狐疑地松开手。
范尘安整理了一下衣服,突然问我:「你好像,很怕我死。」
我忙不迭点头:「公子是做大事的人。」
言下之意,死了可惜。
刚下过雨,院子里的蔷薇落了一地。
范尘安收回视线,自顾自坐在了亭子里。
我赶紧走过去,趁热打铁:「公子,奴婢想问您一件事。」
「什么事?」
我:「您到底为什么要寻死呢?」
院子寂静,静到我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也许是实在是心事太多,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他竟也愿意同我说些什么了。
「我只是,觉得没什么可留念的了。」
「这段时间,我总会想起她,想着她可能还怨我,所以在地府三年,也没去投胎转世,我就想去找她,想跟她说说话。」
我看着他,一时哑然。
他寻死,是为了去找我吗?
「我跟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在藏,藏自己的心思,装作不在意。」
「所有人都信了,连她也信了。」
范尘安说:「我娘希望我成材,她在我身上倾注了全部心血,她进苏府,一半是因为与苏伯伯的往日情分,一半是因为我,她想为我博个前程,她在乎我也了解我,以至于她第一个发现了我的心思。」
我一愣,心神微动。
虽有所预感,可在范尘安亲口说出这些话时还是觉得有些心痛,他说:「我娘第一次动手打了我,她让我认清自己的身份,别把自己毁了。」

-11-
夜深了。
亭子里有些冷,看到我打了个寒颤,范尘安回过神。
「走吧,回去吧。」
他起身要离开,我却拽住了他的袖子。
「公子寻死,只为了去见小姐吗?」
他顿了顿,回头看我,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我抿了抿唇,道:「我能让小姐上我的身与您见一面,见完面后,您能不寻死了吗?」
范尘安笑着摇了摇头:「算了吧,她不愿见我。」
「我总是……惹她不高兴。」
他拨开了我的手,眼看着要走。
我有些急了。
心里更因为他这两句话难受得要死。
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要是她也想见你呢?」
范尘安停住了。
背对着我,很久没动。
晚风裹着他的一声轻叹,传到我耳边。
「她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我一下子没想明白他的意思。
他又说道:「放心吧,我真不寻死了,我还有事未做,目前还不能死。」
「回去休息吧。」
等我回神,他已经没了身影。
失魂落魄地回了屋。
一抬头,吓了一跳。
阎王正坐在桌子前百无聊赖地等我呢。ṭũ̂ₘ
「您怎么来了?」
我赶紧关上门跑了过去。
「你刚刚是不是入我梦了?」
阎王一愣:「没有啊。」
啊,还真只是做梦啊?
我瘫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你找我做什么呢?」
「来恭喜你。」
我眨了眨眼睛,坐起来:「什么?」
「我来恭喜你,范尘安死志已消,你任务提前完成了。」
什么?
可我好像没干什么啊?
想了想,我有些心虚地看着阎王:「你现在不会是来带我走的吧?」
阎王摇摇头:「你还剩十天时间,十天时间一到,魂魄自然离体,我何必催你。」
「就是过来提醒你,你若还有时间,不如去找找你丢了的魂。」
「不然即使我让破例让你投胎转世了,你下一世也魂魄不全,是个傻子。」
我一愣:「去哪找?」
「我怎么知道?」阎王撇了撇嘴:「我都不知道你在哪丢的。」
那我也不知道啊。
是在那断崖丢的吗?
我可能得找机会去看看。
「你说……」我话音一顿,眼前哪还有阎王的影子。

-12-
一连好几天,我都没看到范尘安的身影。
小厮说他出去办事了,具体什么事他也说不上来。
他说公子在查什么事,查了许久,前几日突然有了眉目……
我找不到范尘安,却也不能这个闲着。
于是抽空去了断崖底下。
可找了两天,一无所获。
于是只能再次回了苏府。
看来下辈子可能真要跟阎王说的那样,当个傻子了。
三天后,范尘安回来了。
他拎着一个箱子,风尘仆仆。
我正好看见,迎了上去。
「公子去哪了?」ťú₁
范尘安看见我,愣了愣:「无事,已经解决了。」
他绕开我,去了自己院子,我听见他吩咐小厮烧水给他沐浴……
站在原地,我久久未动。
方才我看得真切,范尘安的衣摆上,有一点血迹。
当天夜里,府上来了个不速之客。
谢明朝脸色阴沉,拨开家丁,直直冲向了范尘安的院子。
我直觉有事发生,于是不管不顾地在心里喊阎王。
「快让我听听他们说了什么!求你了!」
瞬息之后,屋里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里。
谢明朝压低了声音,却难掩惊骇:「长宁王死了,是不是你干的?」
我瞪大了眼睛。
长宁王是当今圣上最小的皇叔,没什么本事,人还好色。
可再无能他也是个王爷啊……
他死了……谢明朝怀疑是范尘安干的。
按下心中惊骇,我仔细听着里面动静。
范尘安并不慌张:「谢将军说什么呢?在下哪有那本事。」
谢明朝咬牙道:「你有,你怎么没有?」
「当初落霞山的那伙山匪还未落网就集体自杀,你一直在找那群山匪的漏网之鱼。」
「我知道你怀疑锦瑟的死有蹊跷,也知道你这么多年一直在查,是不是查到什么了?跟长宁王有关?」
范尘安沉默了一会儿,轻笑一声。
「谢将军,如今你有家室,夫人又有了身孕,知道太多,对你不好。」ţùₜ
「锦瑟的死,总得有人要给她一个公道,这人只能是我,我欠她的。」
几乎变相的承认让谢明朝哑口无言。
「你疯了……」他说:「他可是王爷。」
「是皇帝我也照样杀。」
「闭嘴!」
谢明朝想,范尘安这人是真疯了。
……
夜深人静,我喊了许久终于把阎王喊了出来。
整个人有些迷茫:「你怎么没跟我说我是被人害死的?」
阎王一愣:「你没问啊。」
「我们地府没义务告知死魂这些的,这会加重鬼魂怨气,不利于投胎。」
我瞪着他没说话。
阎王摊手:「你的死确实不是意外,那伙山匪是长宁王的人,他看中你的美貌但你家门庭不低,他没法强取豪夺,于是便想出了这么个肮脏法子。」
「他确实一开始没想要你的命,只想要你的人,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我那么执拗,宁死不屈,跳了崖。
他第一时间去处理那伙山匪了。
可他也没想到,真有一个漏网之鱼。
那山匪逃到一个村子里,一躲就是好几年……
下面的故事,我大抵也能拼凑个大概。
漏网之鱼被范尘安找到了。
他从他口中,得知了当年事情真相。
阎王叹了口气:「明明有更好的法子报复,何必这么心急……」
谢明朝也是这么问的。
明明有更好的法子,明明有大把时间可以徐徐图之,为什么非要这样?
范尘安怎么答的?
他说,他不想锦瑟再被人议论了。
满含恶意的,沸沸扬扬的猜测,议论,谣言,一次就够了。
而他,只要长宁王死。
怎么死的,真相能不能大白,他不在乎。

-13-
范尘安谨慎,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可他傍晚回来时被买饼的阿婆看见了,也看到了他衣摆上的血迹。
第二天一早,大理寺来人了,范尘安安静地站在那,让他们搜身,押走。
我站在惶恐不安的人群里。
看着范尘安的背影,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快到,有些疼。
……
再有一天,我就要回地府了。
可范尘安还没回来。
听说大理寺什么都没审出来,只能先把人关着。
我等不及了,跑到大理寺,用许久之前藏在院子树下的小金库,换来了跟范尘安见一面的机会。
三百两,只换来了一刻钟。
隔着牢房,我打量着他的脸。
人瘦了,脏了,可却很有精神,看见我时,还朝我笑了笑。
「你怎么来了?」
我低头把做好的饭菜拿出来递给他:「来看看你。」
范尘安吃饭时很斯文,一点都不像穷苦人家出来的孩子。
有种矜贵气。
他没吃多少,就放下了碗。
「你是不是,很快就要走了。」
「是。」我点头:「公子还有什么想嘱托的吗?」
「有。」范尘安突然凑近了,抬眸看着我。
我一愣,随即有些羞赧,想要拉开距离,可他却拉住了我的胳膊。
声音压低了:「我房间床榻底下,有个盒子,你回去后把它拿出来。」
我:「然后呢?」
「打开看看吧,可能对你有用。」
范尘安说。
一刻钟的时间实在太短。
大理寺的狱卒已经过来催促。
我收拾好饭盒起身跟他往外走。
走着走着,停住了脚步,转头看着范尘安。
他面容安静,见我回头,朝我笑笑,摆了摆手。
「走吧……」
他张了张嘴,我听不见声音,只能艰难辨认着他的嘴型。
范尘安薄唇微动,吐出了最后两个字。
「锦瑟。」
啪嗒——
我手中的饭盒落了地。
随后不顾一切地想冲向他,可狱卒抓住了我的胳膊。
「一刻钟的时间到了。」
我看着范尘安,被强拉着,离开了那幽暗潮湿的牢房。
他知道。
他居然知道……

-14-
范尘安床榻下的那个盒子,是他从长宁王那带出来了。
我打开盒子,却是一个黄色纸人,纸人上写了我的名字,周围画着奇怪符文。
纸人身上,还插着一把通体血红的小剑。
阎王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身旁。
他看着盒子里的东西皱了眉。
「邪术。」
我回过神:「什么?」
「这是镇魂邪术。」阎王拿起那纸人解释:「长宁王害你惨死,本人又极信鬼神,怕你化为厉鬼冤魂报复,所以请人以邪术镇压你的魂魄。」
「施术的人本事不小,竟真能镇住你这一魂一魄。」
我看着那纸人,恍然。
原来我魂魄不全,是这个原因。
我又想起大理寺牢房里, 范尘安的话。
他说这东西可能对我有用……
他是对我说的, 对苏锦瑟说的。
他早就知道我是苏锦瑟。
也知道, 我来这想要什么。
我不想要他死, 他就不死了。
他很聪明。
可这样聪明的他如今却深陷牢狱。
阎王伸手点向纸人。
闭眼默念法咒, 睁眼瞬间纸人自燃, 很快便飞灰湮灭,再无踪迹。
一金光从纸人中窜出,迅速钻入我的眉心。
脑海一阵钝痛。
等再睁眼, 我看见「喜儿」躺在地上。
等她再次醒来, 应该就忘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我站在阎王旁边。
阎王笑了:「锦瑟啊, 你这一趟可真值, 把魂还找全了。」
我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抬头看着阎王。
「所以,我能去投胎转世了?」
「能啊。」
我摇头:「所以,能投胎转世,是我自己找全了魂魄,这是我应得的。」
「而我帮你消除了范尘安的死志,这是我帮了你的忙,得另算。」
「我要再提一个要求。」
阎王额角一抽:「什么要求?」
「我暂时不投胎。」我说:「我要等一个人。」

-15-
因为没有证据,范尘安还是被放出了大理寺。
他回到苏府,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范尘安看向最角落的一个丫鬟。
「我让你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丫鬟不明所以:「啊?」
有人替她解释:「喜儿前几日起夜摔了一跤,摔到了脑子, 这一个月的事都不记得了。」
范尘安愣了愣,敛了神色。
……
判官收回通界镜:「看好了吧,他真的没事了。」
我点头:「看好了。」
说罢, 继续跟着孟婆学熬汤。
孟婆夸我有天赋, 熬的汤不咸不淡很好吃。
她总让我尝尝。
我不敢尝。
如今我魂魄全了,我怕一尝就把范尘安忘了。
地府的日子过得很快。
我之前给自己烧了足够的纸钱,因而日子过得也很滋润。
就这么在地府蹉跎着鬼生。
闲来无事帮孟婆熬熬汤,帮牛头马面在油锅炸炸坏鬼,还觉得无聊就去借判官的通界镜看范尘安。
他如阎王说得那样, 官运亨通,前途无限。
我看着他一步步往前走。
好像一切都变得挺好。
就是始终没有娶妻, 孤身一人。
我死后的第七年, 我实在觉得无聊了, 于是掰着手指头数着范尘安还有几年才能下来。
还没数明白呢, 就看到判官急急忙忙从我身边跑过去。
我拦住他:「怎么了这是?」
「又寻死了!」
判官话也没说完,就拨开我的手:「我得赶紧去找阎王。」
很快,他的身影消失不见。
「不是,你说清楚啊!」我喊他:「到底谁又寻死了?!」
「可能是我?」
背后传来一声极熟悉的声音。
我如遭雷劈僵在原地。
许久之后, 才转过头去看他。
范尘安一如我当年第一次见他的模样。
穿着粗布麻衣,面冠如玉。
「你怎么就下来了呢?」
我望着他,久久没回过神:「还没到时间呢。」
范尘安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实在是,想你啊。」
如今下了地府, 他倒是不含蓄, 不遮遮掩掩了。
我老脸一红,扑上去跟他抱了个满怀。
抱了好久,我突然想到了什么。
拉着他的手往一边走去。
「我给你介绍一个鬼。」我说:「是我在地府认识的好姐妹, 她叫孟婆。」
「我跟她关系可好了,你也跟她套套近乎。」
「回头咱俩投胎的时候,让她给咱俩掺点水。」
扭头看着范尘安。 
他正朝着我笑:「好。」
——
本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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